第95章 大结局赵九重的劝……
赵九重的劝告当然还是没用。
赵九重派大将石守信平叛,李筠据扬州久攻不下,最后他还是亲自出征。
走之前还做了一件聪明的缺德事儿。
他把周世宗郭荣的名字又改了回来。
郭荣又变回了柴荣。
赵九重此举无非是要告诉天下人柴荣虽然继承了周太祖郭威的皇位,可是他也不姓郭,他姓柴。
让天下人知道,柴可代郭,赵亦可代柴。
不止赵九重忙碌,贺岁愉也忙,她在着手做之前想做的事情。
有了这个皇后的名头,做事情也比之前方便了,少了很多顾忌,不必再像之前那样,担心她若是做一些高调的事情会牵连到赵九重,惹得皇帝对赵九重不满。
贺岁愉之前就已经牵线搭桥在洛阳办过几届瓷器展览,她如今想将洛阳的瓷器集市贸易扩大到粮食、布匹、茶叶等等各个方面,有人气才有未来,只要洛阳城人多了,久而久之自然会恢复到昔日的繁华。
贺岁愉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准备去南阳转一圈,挑一块地方买下来做养马场。
一旦打起仗来,骑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她不是皇后,绝对不敢沾手马场的事,而且她要养的还不是普通的马,而是战马。
贺岁愉这次出来就从飞龙院抽调了一个有经验的判官,并且从太仆寺带了一个干了很多年的监正出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他们一行人在南阳转了半个月,就是为这挑一块水草丰茂、气候温和、地形封闭可控适合养马的地方,最好价格上也能稍微便宜一些。
正是暮色时分,贺岁愉刚从坡上回来,裙子边缘都裹着厚厚一层黄泥,正好遇到村口几个老人在聊天,贺岁愉有意打探些当地的情况,于是冲身边的陈判官和许监正摆摆手,“你俩先回去吃饭,不必管我。”
许监正脚步一顿,满脸惶恐:“殿、夫人,这怎么能行?”
“老许啊,都出来半个月了,还守着你那破规矩呢!”贺岁愉毫无架子地坐在槐树下,加入了那些婶子们的对话,头也不抬地冲许监正摆摆手,“快走吧你!”
旁边年轻一些的陈判官拉了拦他,恭敬地对贺岁愉道:“夫人,那我二人就先回去了。”
陈判官朝站在一边的何书翠点了点头,然后拉着许监正走了。
那边贺岁愉正与婶子们聊得热火朝天。
陈判官和许监正走远了以后,
许监正摇摇头,皱着眉头低声与陈判官议论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也太接地气了些,过往的皇后哪一个也不像这样的,这成何体统啊?”
陈判官语气破不赞同,捋了捋胡子,“许大人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是个干实事的人物。”
“可到底是女子,不好好在后宫里待着,和咱们这么一大群男人在外面奔波,到底不成样子。”
“我听说咱们这位娘娘是曾经在永兴之乱里活下来的人,乱世里滚过一遭,如今能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比你我这样的碌碌无为之辈强多了。”陈判官瞄了这位同僚一眼。
许监正顿时羞臊得老脸通红,再不敢说什么了。
陈判官却告诫道:“我知晓许大人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是如今这样的世道,那些礼仪规矩不妨先为殿下要做的实事让一让步。”
贺岁愉自然不知道二人说的话,她从当地村民哪儿打探到了消息以后,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了。
陈判官和许监正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端着碗蹲在门口吃饭了,与老村长正不知道说什么。
许监正扶着自己的老腰,与陈判官调侃道:“我走之前那些同僚都调侃我捡了个美差,早知道该把这机会让给他们,我觉得你昨日说得对,咱们这位殿下还真是做大事的人,不然不能有这么好的体力,我是真的老咯。”
陈判官但笑不语。
二人正吃饭呢,许监正正准备盛第二碗,就见贺岁愉忽然提着镰刀过来了。
他们这几日一行人都是这个装束,在山坡上穿行没有把镰刀开路是万万不能的,本来只有几个侍卫在前面开路,后来贺岁愉觉得等着别人给开路实在太不方便,所以就一人配了一把镰刀。
贺岁愉这个装束明显就是要出发的样子。
许监正当即收回了手,陈判官也放下了碗。
贺岁愉忙道:“不急不急,二位大人吃饱了再说,我只是过来与二位商讨一下今日的行程,你们吃着听我说就行,咱们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
贺岁愉把自己昨天从村民那儿打探到的有用的消息与两人说了,又提了自己的看法。
陈判官擦了擦嘴,应和贺岁愉的话,“夫人说得有道理,咱们今日不如就去这岭子村看看。”
贺岁愉起身,“好,那就这么定了,咱们骑马过去 ,二位大人慢慢吃,我去看看书翠把路上用的东西准备好了没。”
他们一行人找了当地的村民带路,然后顺利到达岭子村附近。
许监正的胡子都被山坡上的荆棘挂掉了几根,现下一把黑胡子乱糟糟的。
他捋了捋胡子,先是赞同道:“这地方倒是不错,适合做养马场。”
陈判官却有些担忧:“可是现下户部恐怕拨不出钱来。”
贺岁愉笑了笑,“谁说要户部拨钱了?”
“那夫人的意思是……”陈判官和许监正都有些不解其意。
贺岁愉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们,转而又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南阳离开封府近,南阳的马场一旦建成便可完全控制在皇帝手里,正是缺马的时候,这么好的地方不用浪费了。”
贺岁愉原本也没指着户部能出钱,如今年年打仗,财政本就吃紧,只能用在最着急的事情上。
她之前想的就是在南阳先买一批种马做个实验,之后再逐步扩大规模,前期的钱她可以出,之后数年,将马场的马,其中优质的用于军队作战,差一些的可以出售给私人。
在南阳选址以后,她又找了一些养马的马牧。
贺岁愉带着陈、许二人在南阳待了数月,盯着马场的一应事务都走上正轨以后,贺岁愉手中还有其他的事情,所以不得不离开了。
陈判官自请留在岭子村管理这个马场,贺岁愉大为感动,在原本要给他的赏银上翻了两倍。
这些日子陈、许二人都是除了大力气的,只要能办好事情,贺岁愉向来不吝啬于金银。
南阳的马场只是第一步,仅仅有这么一个马场完全不够,再过几年,她意图秦州、灵州以及邢州再建马场。
秦州有唐朝的陇右牧监,如今战乱频仍,陇右牧场多有荒废,但是底蕴还是在的,出钱出力维护一番,比完全重新来好一些,还可以借着地理位置拿茶叶、瓷器和布匹与吐蕃交换良种马。
灵州水草肥美,若多养战马壮大军事力量,届时还可以抑制党项的崛起。
至于邢州,可以在太行山麓养马。邢州靠近大名府,在此处养马,自然是为了抵御契丹时能快速补充战马。
贺岁愉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其实早已经将后来的数十步路想好了。
但是她如今不能一股脑把钱砸进南阳这个马场里,她还需要钱做别的事情,只能待南阳牧场过个三四年第一批马儿养出来了让她先回点血,然后再走下一步。
不过,若是接下来这几年生意好做,能大赚几笔,她计划中的某几项提前做也不是不行。
贺岁愉如今的瓷器铺子几乎已经开遍了大江南北,每年进项不知凡几。
贺岁愉之前在洛阳让人着手组建贸易中心时,顺便在洛阳挑了一块地方准备建书院,她在南阳的这几个月,那边书院应该已经建了一小部分了。
她还得去洛阳看看书院修建的情况如何。
等她再回到开封府的时候,已经是年关跟前了。
忙碌起来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一眨眼一年就结束了。
大宋刚立国,建隆元年的科举一共录了十九人,头一年人心浮动,为了尽可能避免过多的阻力贺岁愉没提这糊名这件事,但是第二年她必须得跟赵九重提一下这件事。
如果第二年不能搞的话,第三年也必须得把糊名制落实下去,不然任由权贵子弟上来到时候朝中又都是结成一片大网,谁跟谁都沾点儿亲戚关系不说,还堵死了下层的上升通道。
如今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所以科举还不像后来那样每三年才办一次,如今的科举每年都要办一次。
若要真心实意办科举,那么就必须糊名制。
赵九重平李筠之乱大胜而归,李筠兵败自焚,他的长子李守军开城门投降了,赵九重封李守节任单州团练使,将其调离了潞州,避免李筠那些漏网之鱼的旧部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赵九重五月出发平叛,七月便已经班师回朝,但九月时,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又反了,于是他再次亲征,十一月时才回来。
不过还是比贺岁愉回来得早上一些日子。
贺岁愉回来那日,开封府的街道已经挂上了各色各样的花灯,家家户户门口挂着桃符,门窗上贴着年画,煞是喜庆。
她如今不必亲自带着他们拉货回来,所以往返大多都是坐马车,比之前坐牛车快多了。
马车进了皇宫,贺岁愉掀开帘子,远远便看见一个人从宫道上跑过来,个头不高,像个小孩的身形。
“停——”她出声道。
待马车停下,贺岁愉就跳下了马车。
她朝那个身影喊:“路上结了冰,慢点跑!”
那小孩却什么也听不见似的,也许是太激动太兴奋了,速度一点儿没降下来不说,反倒比之前跑的还快,很快就跑到了她面前。
他扑进贺岁愉怀里,“娘,你终于回来了!”
赵徳昭如今已经九岁了,他个头蹿得快,只比贺岁愉矮一个头,自然不会轻到哪里去,猛地朝贺岁愉扑过来。
贺岁愉受到冲击,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地面结了冰很滑,贺岁愉差点儿连带着赵徳昭一起向后倒下去。
幸好关键时刻有人从身后扶了她一把,这才让母子俩幸免于难。
贺岁愉回过头来,是赵九重。
她惊讶极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神出鬼没的?”
赵九重笑,“就刚刚你与阿昭说话的时候。”
那边的侍从请赵九重还有贺岁愉上马车,赵九重看向贺岁愉,贺岁愉捂着赵德昭冻得通红的小手,“也没多远,走回去吧。”
赵九重:“好。”
赵德昭难得和母亲相处,还被贺岁愉拉着手,更是欣喜,巴不得贺岁愉能牵着他走回去。
在漫长笔直的宫道上,赵德昭左手被赵九重拉着,右手被贺岁愉握在手里,他兴冲冲地向贺岁愉说着老师今日还夸他的字有进步。
又开始下雪了,纯洁的雪花飘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贺岁愉转头却发现赵九重不知看了她多久了。
她忽而想起一句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注1]
她笑了笑,赵九重也露出微笑。
***
建隆二年初,
开封府尹王朴去世,开封府尹的位置空了下来。
开封府尹掌握着京畿军权,手中权柄甚重。
五代以来,开封府尹这个位置都是交由亲王,并且大多都交给了下一任的皇位继承人,这几乎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事情。
赵九重不得不慎重与臣子们商讨这开封府尹让谁来做。
赵德昭今年才九岁,肯定不能给他,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选,晋王赵光义。
在赵九重做了皇帝以后,为了避讳,赵匡义改名赵光义,赵匡美改名赵光美。
赵九重今日在崇德殿召见亲信大臣商议开封府尹继任之事,大臣们大体上的意见还是让晋王赵光义担任此职。
众人正商讨时,内侍进来通传:“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贺岁愉除了去年从飞龙院和太仆寺要了两个小吏去南阳买了块地建养马场以外,对朝廷政事参与甚少,所以赵九重对于贺岁愉选择这个时候来找他很是惊讶。
几个大臣听见皇后来了,亦是神色各异。
大家心里都清楚,今日这开封府尹一职的商讨和将来继承人的关联,皇后选择这个时候来,目的几乎不言而喻。
贺岁愉有话要单独与赵九重说,便让内侍引着几位大臣们去偏殿喝杯热茶歇息片刻。
大臣们出去了,殿门关上了。
一时间,室内只有贺岁愉和赵九重二人。
赵九重看着贺岁愉没什么表情的脸色,心头隐隐涌上一些不妙之感。
赵九重眉心一跳,“愉娘,你怎的突然过来了?”
贺岁愉压根没准备卖关子,径直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要让晋王做
开封府尹?”
赵九重手一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明明已经差不多快要确定的事情,但是在贺岁愉问他的这一刻,他怎么就莫名心虚起来了。
贺岁愉直接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我不同意。”
赵九重劝说:“愉娘,如今时局不稳,阿昭年岁尚小,阿义是最合适的人选。”
贺岁愉:“那你是准备将来把你这个位置也转给他咯?”
赵九重一顿,“将来的事……如今谈论起来还为时过早。”
“为时过早?”贺岁愉冷笑一声,“你今天把他送上这个位置,将来的事情就由不得你决定了。”
赵九重惊诧地抬头看她,“愉娘此话何意?阿义不是那种人。”
“他今日既然能助你篡位,将来他也能自己篡位。”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贺岁愉敢如此直言不讳,毫不避忌提及篡位之事。
贺岁愉语气平静:“我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晋王是有野心的人。”
“你不会不清楚,权力是能够腐蚀人性的吧?你今日与他感情甚笃,来日未必不会生出嫌隙。”
“你若是执意让他做开封府尹,那么,我还是我之前那句话,让阿昭改姓跟我姓贺,以后和你赵家再不沾半分关系。”
“愉娘!”赵九重语气重了些。
他的语气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有耐心,反而隐隐含着一些让贺岁愉适可而止的呵斥意味。
贺岁愉像是没有感受到他的不悦,又或是感受到了,但是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和寸步不让了。
她的语气冷冷的:“这是你曾经立誓答应我的,你要反悔?”
赵九重:“那时你在病床上……”
贺岁愉打断,质问:“我在病床上,你答应我的事情就可以不作数了?”
赵九重深呼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我曾经立誓答应的是将来我若要传位于阿义,那么就会给阿昭改姓。”
贺岁愉:“可如今这不是你传位的第一步?这不是在给继承人铺路?”
赵九重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呵斥道:“愉娘,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从不无理取闹,”贺岁愉语气坚决。
听见贺岁愉冷瑟的声调,赵九重心中怒火翻腾不止,声量拔高了一些,“你何必如此逼我?我当然也想给阿昭,可是他一个九岁稚子能做什么?将来的事情,你又何必这么早就下了定论,你非要如此逼我?”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权力你一旦给出去了,就收不回来,到时候晋王一党在开封府坐大,就算你有心给阿昭,也不过是给阿昭招去杀身之祸,到时候别说让阿昭跟他争了,就连你也左右不了他。”
赵九重当即否定:“阿昭是他的侄子,他不可能那么对他。”
贺岁愉又笑了,“赵九重,你未免把你这个弟弟想得太过仁义。”
赵九重沉默了,“那你难不成非要逼我把这个位置给阿昭?”
“我还不至于这么荒唐,”贺岁愉道,“你可以选个信得过的文臣,或者……谁说一定要有人做开封府尹?”
赵九重忍着怒气,看看贺岁愉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来,“开封府尹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京畿诸事都需要处理。”
贺岁愉:“你直接把开封府尹这个职位撤了不是更一劳永逸,将开封府尹的权力分出去,将其所负责的民政司法交给开封知府,将军权移交三衙,礼仪与祭祀移交太常寺,财政和赋税可以交给三司去管。”
赵九重顿住了。
他大概是在认真思考贺岁愉的建议,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原本还想让晋王做开封府尹,让吕余庆做开封府知府制衡晋王,以免晋王一人坐大。
但是贺岁愉的话给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贺岁愉:“我不是逼你,我给了你选择,你若是执意让晋王做开封府尹,那么就给阿昭改姓,若是找个信得过的文臣我也可以接受,你也可以直接撤了这个职位,左右新朝初立,改制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
贺岁愉说完以后,径直开门出去了。
赵九重还坐在上首深思她的话是否可行,知道她走了,但是他们刚刚吵完架,他这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再说几句恐怕又要吵起来。
贺岁愉离开了,但是赵九重没传召那几位还在偏殿等着的大人。
内侍都守在门外,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殿中传来了声音。
“让沈义伦过来。”赵九重说。
内侍连忙去偏殿传召枢密副使沈义伦,沈义伦在开封府任职多年,若要撤掉开封府尹,自然要先与他商讨此事的可行性。
偏殿中几位大人正坐着喝茶,忽然听到陛下传召沈义伦过去。
一时之间,诸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微妙,纷纷在心底猜测陛下此举的缘由。
待沈义伦出来,内侍送几位大人出宫。
出宫的路上,旁边同行有大臣向沈义伦打听陛下单独叫他过去与他说了什么,沈义伦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了,自然回答得滴水不漏。
***
建隆二年,开封府尹一职被撤销。
一时之间,一片哗然,朝中有赞同的声音,也有无数反对的声音,尤其是昔日与晋王交好的臣子,反对声尤其激烈。
但是赵九重为此事做了充分的准备,并且意志坚决,开封府尹一职最终还是撤销了,这个职位原本掌握的重要权利,基本集中在了皇帝手里。
已经入了夏季,天气炎热。
朝会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圆圆的一个火球一样的东西高高的挂在天上,映衬得天更蓝云更白了。
蝉鸣声在远处的枝头上此起彼伏,热闹嘈杂的市井声隐隐约约从宫墙外传进来。
宰相赵普与开封府知府吕余庆下了朝,一路同行。
他们二人以及当日被单独召见的沈义伦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人,在赵九重还是先朝旧臣时,就在赵九重的幕府中替赵九重做事。
贺岁愉除了病重那一年之外,剩下的时间在开封府呆的时间很少,即便他们这些老臣也只是听说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曾经共历患难,感情甚笃。
他们几人与贺岁愉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往日里只是听说其为人颇有些离经叛道,并不在意世俗目光,如今方知贺岁愉其人如何。
赵普拢了拢深紫色官袍宽大的袖子,状似闲聊一般不经意间提起:“吕大人可曾听说了洛阳商贸与南阳马场之事?”
吕余庆一顿,慢吞吞颔首:“略有耳闻,听说还在洛阳办了书院。”
赵普道:“如今洛阳至开封的漕运也听说也热闹起来了?”
吕余庆点头,“是。”
赵普捋了捋胡子,“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果真是有些不同。”
六月初二,杜太后在滋德殿离世,赵德昭哭得尤为伤心,在赵九重和贺岁愉都不在家的日子,是祖母一直在照顾他。
七月,赵九重杯酒释兵权。
此后数十年,赵九重开启了他“先南后北”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赵九重出征期间,由皇后贺岁愉监国,宰相赵普辅政,确保后方的稳定以及前线的粮草、药材等军需用品的及时
供给。
何书翠被贺岁愉手把手教了这么多年,早已经能独当一面,贺岁愉便将生意上的事情悉数交给了她。
赵德昭十三岁那年就被贺岁愉丢进了军营,隐姓埋名从基层做起,以如今大宋初立的情况来看,皇帝不仅要会治国,还得会打仗。
贺岁愉有时候一年还见不上他一次,但是每次见他,都觉得阿昭的性格似乎越来越刚毅果决,她期望的就是这种变化,以阿昭原本的性格在太平盛世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还能落下一个贤德仁厚的好名声,但是在乱世就有些不足了。
所以这是贺岁愉狠心将小小年纪的他丢进军营里磨砺的主要原因,温室里养不出能够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当年跟着贺岁愉一起去南阳并且自请留在那里的陈判官后来也不负贺岁愉期望,成功在南阳的养马场培育出了第一批战马,后来也用在了战场上。
贺岁愉按照她早年的计划,在秦州、灵州、邢州都逐步建了马场,主要用来养战马,偶尔也卖给私人商贩一类的人。
乾德三年,宋灭后蜀,蜀国皇帝孟昶投降。
宋军从后蜀宫中缴纳了无数金银珍宝,其中甚至还有镶满珠宝的溺器,赵九重写信时提及此事,与贺岁愉调侃:连尿盆都奢侈至此,还想不亡国,怎么可能。
贺岁愉想想不出来镶着珠宝的尿盆是什么样的,但是看了赵九重的信颇觉好笑,于是提笔回信。
她先是说了一下最近开封府及其他州府的事情,还有朝堂中重要的事情,正经事说完了,接着就道:
“是是是,蜀地亡国之君,自然比不得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简朴,但是你是不是也过于简朴了?你平日在宫中坐的那个轿子我给你换掉了,都用了多少年了,我都怕你哪天给它压塌了摔下来,我说你一把老骨头就没必要冒这种风险了吧,纯属没苦硬吃。”
赵九重当了皇帝以后,崇尚节俭,从宫中放了一大批宫人出宫去,偌大一个皇宫只有几百个宫人,不足前朝四分之一,如今用的轿子还是当年柴荣出行坐的轿子,早就旧得不成样子了。
她原本要放下笔,忽然想到什么,于是又在最后补了一句:“放心,没花国库的钱,贺老板自掏腰包给你换的。”
还在最后补了个高高扬起眉毛的微笑表情包。
等墨干了以后,贺岁愉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将信封用蜜蜡封起来,交给宫人让他们送出去。
说罢,她又写信给河南尹焦继勋,继续商议之前重建洛阳繁荣的事情,还嘱托他着手修缮洛阳宫殿。
灭了南唐以后,赵九重难得有一段休息的时间。
赵九重在前线打仗,贺岁愉要在开封府盯着一应事宜也走不开,好不容易等到赵九重班师回朝,她终于能抽空去洛阳一趟。
洛阳的书院建好以后,她一直很忙,就抽空去了一次。
虽然她当初反复强调了她的要求,但是下面的人为了利益阳奉阴违实在是常有的事,她还是不放心想再去看一次。
出宫那日,正巧内侍领着一队宫人出宫去。
贺岁愉好奇多问了一句,内侍答曰:“这些宫人是要送去伺候违命侯的。”
违命侯,赵九重那个小气鬼,记恨南唐长期拖延投降,违抗王命,所以给南唐国主李煜封了个违命侯,虽然仍然享受贵族待遇,只是这封号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赵九重当初捉了李煜时,还写信跟她吐槽:“李煜沉溺声色,荒废国政,他若是把写词的心思用在治国上,怎么会成为我的俘虏?”[注2]
贺岁愉挖苦他:“得了吧,他若真开窍了,奋发图强治国有方,到时候就该你不乐意了。”
贺岁愉给他写回信:“人人都有擅长的事情,以李重光的文采将来流芳千古也不是什么难事,反倒是你,若是不好好干,到时候过大于功就好笑咯,人们对皇帝和对词人的要求标准是不一样的。”
贺岁愉一封信寄过去,气得赵九重写了好几张纸回来骂她,说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尽给他泼冷水。
贺岁愉笑道:“你都当皇帝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愿意给你说实话,给你泼冷水,你就好好珍惜吧。”
这次的信寄过去以后,赵九重倒是没破防了,写信回来,与贺岁愉讲述了一些南唐的风土人情。
贺岁愉瞄了一眼这些宫人,扯唇笑了笑。
不敢想,这些宫人里有多少是赵九重埋下的眼线。
她本来都要走了,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招了招手对那小太监道:“你替我给李重光传几句话。”
“当不成皇帝,做个万古流芳的词人也好。”
“千百年后,比起皇帝的政绩,必定是他的诗词更为人熟知,一定会有很多人记得他,会有很多人称赞他的才华横溢。”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不如就做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叫他安分点儿别瞎折腾,我等着替他出词集。”
小太监没想到皇后娘娘对南唐的亡国之君竟然有如此高的评价,而且竟然还要替他出书,下意识露出惊愕的表情。
“可记下了?”贺岁愉问。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记下了记下了。”
贺岁愉看着小太监慌里慌张的模样,转过身从马车里拿了纸笔,“算了,我写个条子你替我给他吧。”
贺岁愉坐着马车离开了,那小太监领着宫人站在一边恭送贺岁愉出宫。
***
数十日后,贺岁愉抵达洛阳。
当初的书院选址在偏僻一些的地方,因为贺岁愉需要买下一大块地,山上的地更便宜。
以她如今的财力资助一个书院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她更希望这所书院能够依靠其本身的力量长久地经营下去。
洛阳书院占地面积看似大,但是大部分都是庄稼地,只有一小部分是学堂、宿舍、藏书阁以及食堂等地方。
富人根本不愁读书的事情,读不起书的只是穷人而已,所以这所洛阳书院主要面向穷人家的孩子。主要是条件太艰苦,也没有哪个富人愿意把孩子送来这里吃苦。
上这所书院只需要交很少的束脩,但是在学习之余必须得下地种庄稼,学生们靠干活来换饭吃、换上学的机会,书院靠卖粮食来维持正常运转,贺岁愉多多少少还是要贴些银子进去,但是比她完全出资好多了。
贺岁愉给洛阳书院请了最好的老师,若这些贫寒子弟上进能够在科举中闯出一条路的话,再过几年应该会有富家子弟慕名而来,到时候这些富人掏钱让自己的孩子进书院,那贺岁愉基本就不必再贴钱进去了。
贺岁愉还将书院一分为二,一面招手男子,一面招收女子,中间用高高的围墙还有农田和水渠隔开。
贺岁愉直接给女院免了束脩,但是愿意让女子上学的人家仍然很少,女子又做不了官,对于贫苦人家来讲读书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很少有人会把自家能干活的姑娘送到这儿来给书院干活。
贺岁愉想起昔年别无他路只能嫁人的那些故友们,总还是觉得叹息,但让女子入朝为官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只能慢慢来。
但是战乱频仍,乱世里有很多孤儿和乞丐,只要愿意干活,书院就有一口饭吃,还能读书,所以也招收到了一些女学生。
若再过些年这些女学生能有好的出路,其他人家未必不愿意将自家的女儿送过来。
一步一步来吧,只要她一直努力,世界总会一点点变好的。
贺岁愉去了书院以后,又去看了她托付河南尹焦继勋修的洛阳宫殿。
洛阳宫殿遭战火侵袭,她若将来想要迁都,就必须先把宫殿修好。
焦继勋是个好官,不负贺岁愉期望,洛阳宫殿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也得益于这些年洛阳商贸繁荣,想买什么木材、砖石和涂料都很方便,召集匠人也方便许多。
贺岁愉从洛阳回开封府的路上就一直琢磨着,她应该怎么说服赵九重迁都洛
阳。
开封无险可守,将来外族入侵,开封府很容易就被一锅端了,而且开封府世家贵族势力盘根错节,阶级固化,底层上升通道极其狭窄,还是迁都洛阳为好。
贺岁愉一路上琢磨了好几个主意,比如可以效仿陈胜吴广,搞个类似“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的事件出来,借用鬼神之说营造洛阳乃是龙气汇集、天命所归的京畿之地,推起迁都的舆论。
但是光有这些肯定还不行,晋王以及盘踞在开封府的这些世家们必定都会反对。
贺岁愉还没想好后面应该怎么做,赵九重就先做了噩梦。
这是个很古怪的梦。
他梦到他死后,晋王赵光义登了帝位,先后在高梁河之战中惨败,在雍熙北伐之中惨败,彻底错失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并且,赵光义还逼死了侄子赵德昭和弟弟赵光美,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赵恒。
赵恒也不是什么成器的东西,畏惧辽军不敢打仗,签订什么狗屁的《澶渊之盟》不说,晚年还搞什么“天书运动”,劳民伤财,把几代皇帝积攒的国库耗尽一空。
就这样,他还有脸泰山封禅。
他二伯父建立大宋,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都没敢给自己搞一出泰山封禅呢,他哪里来的脸。
赵九重气得吐血,但是梦境还在继续。
赵九重还梦到一百多年后,晋王赵光义的六世孙赵佶即位。
这个赵家子孙……赵九重更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荒诞到他根本不愿意赵家族谱上有这么个人。
果不其然,二十多年后,金人南下,铁蹄打破摇摇欲坠的赵宋王朝,赵佶及其子赵桓,还有赵佶的二十多个儿子,二十多个女儿,还有他们父子俩的两百多个嫔妃,以及朝廷大臣都被人金人掳走。
赵九重再一次亲眼目睹了战火如何荼毒百姓,鲜血如何染红一寸寸土地,残暴狰狞的异族如何迫害他的子民。
赵九重在梦境中看到最后,他的双目流出鲜血,他的耳朵只能听见百姓的哭喊。
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流血,灵魂都在被怒火灼烧,浑身上下、从内到外,没有一处不疼的。
他仿佛也成了被金人折磨的汉人之一,带刺的铁鞭狠辣无情地落在他的身上,人早已经变成了牲畜。
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就叫这些人这么败干净了。
他与贺岁愉付出无数心力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就叫他们这些昏聩奢靡,丧国辱邦的赵氏子孙弄成了这个样子。
赵九重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噗——”地喷到了床边。
贺岁愉被他的动静惊醒,看见他吐了一大滩血,吓坏了,“传太医!传太医!”
“赵九重,你没事吧?”她赤着脚下床去查看他的情况。
赵九重昏过去了,贺岁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忙问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她今年还不到四十,正是大好的年纪,还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啊!
太医恭敬回答:“陛下乃是气急攻心。”
贺岁愉:“?”
她寻思,她睡觉之前也没气赵九重啊,赵九重怎么睡个觉还给自己气吐血了?
贺岁愉皱眉,“怎么好端端的会气急攻心?”
太医也想不出来原因,思索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回答:“……也许陛下是梦到了什么。”
贺岁愉:“……”
“也真是没谁了,做个梦给自己气吐血。”
太医低着头,仿佛没听见贺岁愉的小声嘟囔。
赵九重吐的血被收拾了,屋子里的血腥味儿也散去了,但是人还是昏迷着,贺岁愉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坐在床边给他喂药。
喂了小半碗的时候,赵九重终于醒过来了。
贺岁愉总算松一口气,心上紧绷的弦松了,便有心力同赵九重开玩笑了:“一把年纪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吓人?”
赵九重却一把抓住了贺岁愉的手,力气大到贺岁愉手上端的药碗都被打翻了。
贺岁愉被药汁子泼了一身,瞪着赵九重,怒火抑制不住,“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他语气艰涩,“早就知道?”
贺岁愉皱着眉头,语气愤愤:“知道什么?”
“知道阿昭会死……也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贺岁愉顿住,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赵九重这下什么都联系起来了。
“你知道阿昭会死,所以对晋王多有抵触;你也知道,开封府会在一百多年以后被金人的铁蹄踏破,所以你一直那么在意洛阳……我知道你在洛阳做了很多的事情,我之前一直不太理解你对洛阳过分的重视和热情……”赵九重笑了一声,只是笑声过分的苦涩。
“你……”贺岁愉顿在原地,脸色有些苍白,“你都梦见了……”
赵九重嗯了一声。
他所有激烈的情绪已经在梦境中发泄完了,现在只剩下心碎和茫然的痛苦,像铁链一样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的。”
“我没办法解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而且……你不会相信的。”
从这一刻,他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二人相对无言,一室寂静,只有燃烧的烛火燎动蠢蠢欲动的心。
这一年,赵九重迁都洛阳,架空了晋王。
次年,赵九重御驾亲征收复燕云十六州。
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屏障,再次回到了中原王朝手中。
后来,他又相继收回了河套地区、河西走廊以及西域地区。
至此,天下一统。
数年后,
赵九重在贺岁愉的劝说下,退位当了太上皇,将主要的政务交给了赵徳昭。
正如贺岁愉所说,事事都自己干,不如好好歇着,争取多活些年头,盯着儿子把这些事情干好。
赵徳昭在军营历练这些年,终于磨炼好了性子,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了。
赵九重杯酒释兵权收拢武将军权,放在大宋初立的时候是完全合理甚至是智慧的决策。
五代十国的乱世,武将的下限低得可怕,一不小心就又大割据一方自封为王,然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战乱烽火,血流成河。
但是国情是一直变化的。
等到赵徳昭继位数年以后,天下已经太平很多年,于是放松了对武将的辖制,重视武将、军队和边防力量。
贺岁愉后来将手里的生意大部分收归了国营,小部分卖掉,用这些银子在偏远地区建了学堂。
贺岁愉后来同赵九重再去了一次沧州。
她和赵九重走在沧州城外的麦子地里,同地里劳作的老农交谈时,听他们说起这些年的生活变化,早些年饱受战火荼毒,后来慢慢安定下来,再后来,日子又是如何越过越好。
再一次感受到她和赵九重这么多年努力的意义。
天下,正在像她和他年少所祈愿的那样,慢慢变好。
后来回到洛阳,
贺岁愉偶然撞见赵九重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走过去凑近一看,是在写昔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经过。
贺岁愉啧了一声,“篡位了就是篡位了,还给自己编这么一段故事。”
赵九重:“你不懂,我若不这样写后世人如何议论我?”
贺岁愉挑眉,“你都做了还怕人说?”
赵九重想辩驳但是又无可辩驳,于是问:“那你要是我,你怎么让人写?”
贺岁愉扬了扬下巴:“我也让人这样写。”
赵九重:“……”
贺岁愉笑道:“你怕什么?”
“只要你取得足够大的功绩,千百年后,大部分人不会在意你得国正不正,”她宽慰他,“而且,你又没虐待柴氏子孙,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们说什么。”
赵九重点头,“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得继续写。”
说着,又伏案继续写。
贺岁愉:“……”
她饶有兴味地坐在一边看,时不时把一句假惺惺的句子单拎出来笑话他。
赵九重干脆拿着去另一边写了。
不一会儿,
他写完了,抬起头来道:“你既然替李煜出了词集,不妨也帮我出一册传记呗?”
贺岁愉如今还留着两间书肆在手里,看着贺岁愉替李煜出词集,赵九重羡慕坏了,为此事醋上许久了。
贺岁愉放下手里的书,“你求我。”
“求你。”赵九重道。
贺岁愉笑着耸了耸肩膀,快步出去了,“你求我,我也不给你出。”
“你!”赵九重气得摔了笔,三两步追出来,“你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恶劣?”
贺岁愉嘲笑:“你不也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好骗,一样蠢?”
赵九重气道:“我这是相信你!”
忙了一天政务的赵徳昭,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想跟父母一起吃顿饭,结果一来就看见这么一幅画面。
赵徳昭:“……”
他要不还是回去再忙一会儿吧。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