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某些奇怪的记忆正在复苏。


    宿亭云按照李三所说, 在黑雾中走满50步,接着停住脚,闭上眼睛倒退走上十步, 然后再睁开双眼——


    黑雾倏然散去,周遭人声鼎沸,各种奇怪的语言混淆在一起,让人听不清谁都说了些什么。


    宿亭云抱紧小布袋,打量着他的四周,在他的右侧有一与他齐高的石碑,上面刻着五个大字——阴阳交界处。


    他的身后是一条黑色长河, 头顶天空是浅紫色的, 其中还夹杂着几颗会发光的骷髅头。而他的身前, 则有几十颗巨大的骷髅头,分别散落在各处,好似一幢幢房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鬼魂穿梭其中,也有不少黑色小团子飘来飘去。


    他一出现,杂乱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上百双眼睛同时望了过来, 死死地盯着他看。


    宿亭云被这些骇人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 临近黑河时, 有几只人鱼游到了岸边,半趴在岸上看着他, 眼神里透露着欣赏与垂涎。


    他不敢再乱走, 立在原地警惕地望着周围,只见鬼群之中率先走出了五个大约两米高的壮汉鬼,他们将宿亭云包围起来, 有个留着络腮胡,有个剃着光头,有个脸上有道刀疤,还有一胖一瘦,瘦的身上纹了白虎,胖的纹了青龙。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


    “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你来阴阳交界处干什么的?”


    “管他干什么的,先打一架再说!”


    “也是,老规矩!打一架!”


    “新来的小鬼,你要和谁打?”


    “嘶,不过……他长得好生漂亮,水灵灵的。”


    “打坏了怪可惜的。”


    “你抽疯啊,都是鬼哪来的打坏一说?”


    “依我看,他选谁,谁就和他打一架,打赢了就结婚!”


    “同意同意,选我!”


    黑河边的人鱼们拾起水里的小骷髅头朝五个壮汉掷去,做着鬼脸道:“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略略略~”


    五个壮汉便瞪向那几条人鱼,“有你们什么事?信不信我们连你们一起揍?!”


    人鱼们冲他们翻了个白眼,随后钻入河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鬼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宿亭云身上。


    宿亭云抱紧小布袋,透过壮汉与壮汉之间的空隙,他能看到不远处还飘着不少看热闹的鬼,有的保持了人形,有的则是黑团子,似乎并没有他要寻的鬼。


    他抬眸看着自己正前方的那只刀疤鬼,楚楚可怜地问道:“一定要打一架吗?”


    那鬼心一软,“你直接嫁给我也行。”


    “那还是打架吧。”宿亭云打开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烈火符,依照鹤延所述,念出咒语,然后团成纸团猛地砸向刚才说话的那鬼,符纸在半道燃起了熊熊烈火,在对方还没来得及躲开时,直接把对方衣服“唰”地烧了个大洞。


    宿亭云看着对方的大肚腩大惊失色,伸出双手去,不忍直视之余,又觉得说话时不看着对话人很没礼貌,只好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起对不起,我烧错地方了!”


    他慌忙又抽出几张定身符全贴在对方的肚子上,贴心地为其遮住袒露的地方。


    一阵长久的寂静——


    鬼群里不知道由谁先开始,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而后便是爆发式的鬼哭狼嚎,大家纷纷后退、逃窜,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团子们由于飘得太快而撞在一起,啪嗒啪嗒落了一地,又艰难地爬起来继续逃跑。


    三秒不到,宿亭云周身除了被贴着定身符的刀疤鬼外,已空无一鬼。他不解地张望着,最后只好又落回唯一一个跑不了的刀疤鬼的身上,诚心诚意地问道:“你好,那个,算我赢了吗?”


    刀疤鬼只能瞪圆了眼,极惊恐地看着宿亭云,就像人见了鬼,鬼见了阎王爷那样。


    “我给你揭下符纸,你不能再对我动手。同意的话,就眨一下眼睛。”宿亭云见对方乖乖地眨了一下眼,这才小心地伸手去一张张揭下那些定身符,并决定二次利用一下,折好又放回了布袋里。


    他取下最后一张的时候,该鬼立即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发出一声迟来的尖叫,“啊——”


    那鬼一边叫唤,一边逃远了,“啊!是捉鬼师!!啊啊啊!好可怕!妈妈!救命哇!”


    宿亭云:“……”


    他也没干什么吧?


    宿亭云从布袋里取出上次在海边,鹤延给他的卷好用红绳系住的符纸,重新挂在脖子上,随后他往前飘了飘,目之所及已没有鬼,他飘了好一段路,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问话的鬼魂。


    最后他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河边。


    宿亭云蹲在河边,望着河里游动的暗影,思及鹤延对水鬼的厌恶和担忧,宿亭云往后挪了两步,礼貌开口,“哈喽,你们好,请问水里有鬼吗?”


    “……”


    “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


    “我只是想找一只鬼,不会伤害你们的。”


    “……”


    又过了一会儿,一条蓝发人鱼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那双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宿亭云看,“小天鹅,你,找谁?”


    “名字是糖豆,一个小女孩。”宿亭云抬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扎了两个辫子。还有……就是,我不是鹅精。”


    人鱼眼珠子转动着,似是在认真思考,他低声重复着宿亭云的话,“小女孩,扎辫子,不是鹅精。”


    “我不是鹅精,她……”宿亭云愣了一下,“呃,她应该也不是鹅精吧?”


    蓝发鱼盯着宿亭云又看了好一阵子,见后者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这鱼情不自禁凑近了些,他的双手搭在岸边,抬头看着宿亭云,眼睛很亮,“女孩,很多。扎辫子,很多。小天鹅,漂亮!打架厉害!”


    河里另有一只银发人鱼露了头,但只远远地待在另一边,没有直接靠近,“喂,你不能见他漂亮就放下戒心吧!他会用符纸!他会把我们都变成烤……”


    宿亭云可怜兮兮地望着说话的那只银发鱼,无辜眨眼睛,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你是在说我吗?”


    银发鱼的声音就此打住,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游到岸边,拍了拍那个犯着花痴的人鱼的脑袋,然后对宿亭云说道:“信息太少了,有别的特征吗?还有你找这个女孩做什么?”


    宿亭云想了想,“她可能……很厉害?我来给她送一封信。”


    蓝发鱼难过地哭了,“情书,小天鹅,来送情书。”


    “……”


    宿亭云纠正道:“不是情书,是家书。”


    听到这一解释,蓝发鱼的眼泪就像被拧紧的水龙头,一滴都没再往下流,其收放自如的程度实在令人惊叹,他趴在岸边继续盯着宿亭云看。


    其他人鱼也浮出了水面,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送信,送给很厉害的女孩?”


    “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我感觉就是!这年头谁会给阴阳交界处的鬼魂送信啊?”


    “就是她!我赌十颗珍珠!”


    “……”


    宿亭云听他们讨论了许久,也没给出具体的名字和位置,便有些急了,他不清楚这边的时间流逝是否与现实世界相同,万一他回去太晚,而鹤延已经到家,肯定会惹鹤延生气、担心。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你们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对吗?”


    “对哦。”银发鱼开口道,“你要找她并不难,在这儿等上一会儿,她就会过来了。”


    宿亭云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蓝发鱼抢先一步答道,“人鱼,不骗,漂亮的,小天鹅。”


    宿亭云实在没忍住,抬手去摸了摸蓝发鱼的脑袋,由于对方对他没有恶意,这次的接触并未给对方造成伤害。


    人鱼顿时脸颊爆红,“唰”地一下钻入河底,再出来时,手里捧了一颗圆润、洁白无瑕的珍珠,“送给你。”


    “太珍贵了,这个我不能收。”宿亭云摆手拒绝,见对方硬要塞到他手里,便又只好搬出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我……我有男朋友了,他会吃醋的。”


    少说一个“前”字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蓝发鱼又一次难过地哭了,小颗小颗的珍珠落进了河面。一旁的银发鱼双手抱胸,傲娇地说道:“我就知道,他肯定有男朋友!”


    宿亭云想要跳过这个话题,故而想起了刚才人鱼们谈论的事,自然而然地提及那句,“你们刚才说,这年头谁会给阴阳交界处的鬼魂送信?为什么这么说,这里的鬼怎么了吗?”


    其他人鱼也游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为宿亭云解释,“你想想,哪些鬼会不愿意投胎,又不被允许留在人间,而滞留在阴阳交界处?”


    “不是无法投胎的厉鬼,就是执念过深的鬼魂。”


    “像蓝头发,他就在等他妹妹,他有个一起长大的妹妹!他要等妹妹来了,才肯去投胎。”


    “还有那个绿头发的,他被爱人抛弃啦,不甘心所以等在这里!”


    “银色短发的那个人鱼,她也没等到她的王子来找她,所以要守在这里,等王子来就把王子打到魂飞魄散!不过我看,王子才不会到这里来呢!”


    “这里还泡过一条待了上千年的人鱼!最后泡到魂都没啦,也没等到他想等的人。”


    “……”


    人鱼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宿亭云好奇地看向离他最近的蓝发鱼和银发鱼,“你们没有名字吗?”


    “名字。”蓝发鱼抽泣道,余光偷偷摸摸看一眼宿亭云的小布袋,同时捏紧手里的珍珠,打算找时机塞进去,“呜,忘……”


    银发鱼见他说得太慢,忍不住开口:“人死后第一个忘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人鱼也不例外。”


    宿亭云“嗯”了一声,指向自己,“我叫小黑!”


    又指向蓝发鱼,“你叫小蓝!”


    最后指向银发鱼,“你就叫小银吧!”


    他握住这两只鱼的手,郑重其事道:“从今往后,我们是好朋友了!”


    银发鱼:“……”


    银发鱼:“你取名字一向这么草率吗?”


    “其实我记得我自己的名字来着,要不我根据我的名字给你们取?”宿亭云又按照刚才那个顺序指了一下,“宿亭云,宿亭水,宿亭鱼。”


    银发鱼一尾巴把河水拍到宿亭云脸上,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要叫“宿亭鱼”。


    反倒是旁边的蓝发鱼拍着手高兴地说:“小蓝,小黑,好朋友!”


    他手里的珍珠已然消失不见。


    宿亭云抹去脸上的水,不甘示弱地用手掌捧起一汪水泼到小银的脸上,小蓝在一旁大力拍打鱼尾,水花四溅,平等地把宿亭云和小银一起浇透。


    玩了一会儿,宿亭云猛地惊醒。


    他可不是来打水仗的。


    小银一尾巴把小蓝扇飞,然后望着天际,声音沉了沉,“小黑,你要找的人来了。”


    下一秒,五个黑色面团如流星划破天际,接连“扑通”几声,猛地砸进了河里。


    宿亭云只看了一眼落水的五只面团,就起身朝着自己身后望去——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留着齐刘海、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出现在视野里,她手里的黑色符纸缓缓化为灰烬。


    人鱼们忽地全部潜入河底,小蓝最后不舍地看了宿亭云一眼,也跟着大部队一起躲进水里。


    她在距离宿亭云五米的位置停下,凝重的神情让她看起来不像个小孩,她对宿亭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云哥哥,你怎么今年死了?”


    宿亭云:“?”


    不等宿亭云回答,那女孩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松了一口气,又道:“原来你没死。”


    “……那个,你就是糖豆吗?”宿亭云不解地说。


    眼前的女孩,和李三的描述对比起来,只能说是两模两样。


    “是我。”女孩点点头,“这里不方便聊天,你跟我来吧。”


    宿亭云不明所以地跟上女孩的步伐,为了更好地和女孩说话,他干脆变成了黑团子形态飘在对方的右侧,好奇地问:“我听到你刚才叫我‘小云哥哥’,你认识我吗?”


    女孩脚步一顿,“你不记得了吗?”


    宿亭云点点头。


    女孩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引着宿亭云飘向最偏远,同时也是最高处,能够俯瞰整个阴阳交界处的骷髅房里。


    宿亭云跟着女孩,飘进了骷髅房内。


    房间内壁上固定了无数小架子,架子上则摆满了玻璃瓶,里面盛着一些黑乎乎、流动的东西。房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口黑色棺材,黑色符纸散落一地。


    女孩坐上了棺材盖,拍一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宿亭云也坐下,接着道:“我叫鹤恬,是鹤延的表妹。之所以认识你,是因为鹤延的手机屏保一直是你,那时候你们好像恋爱有大半年了吧,他一个不怎么玩手机的人,总是捧着手机坐在角落里,要么看着你的照片发呆,要么带着笑意和你聊天。”


    “我一直缠着他,想要他带我去见你,可他不肯,说我会吵到你。后来,好不容易他终于同意了带我和你一起吃顿饭,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赴约,就死了。”


    鹤恬转身盘腿面向宿亭云,“你比照片上的还要好看千百倍!对了,你和鹤延还好吗?你们结婚了吗?我记得他说过想要和你结婚的。”


    宿亭云如实道:“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为……”鹤恬忽然顿住,低垂着眼帘,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


    闻言,宿亭云打开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递到鹤恬的手里,“这是李三托我转交给你的。”


    鹤恬:“?”


    鹤恬:“李三是谁?”


    宿亭云:“可能,是你爸爸?”


    鹤恬:“……”


    鹤恬将信打开,沉默地看完后,小心地把它折好,从棺材板的缝隙里将信塞了进去,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最终却还是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没有掉下泪来。


    她强撑着朝宿亭云露出一点笑意,“把珠子给我吧,我来修好它们。”


    于是宿亭云又从布袋里拿出那个小塑料袋,交到鹤恬的手里,看着后者抬手招来地面的两张黑符,化作钩针与线,开始一点一点编织珠绳。


    他趴在棺材盖上,看了看鹤恬勾织出来的一小截绳子,又看了看女孩专注的神情,这修复的工作好似叫她忘了那封信带来的伤感,宿亭云看着她,忍不住道:“我下次还可以来。”


    鹤恬手中动作一顿。


    宿亭云接着说下去,“还可以再带信过来给你,也可以帮你递信出去。”


    阴间簿上的鬼魂,落入阴阳交界处,就再也没有“出去”一说,他们只能选择继续待在阴阳交界处——这个活人进不来、死人出不去的地方。


    他们的前方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等到时间一点点消磨掉身上的怨气、执念,然后踏往去向鬼界的路,转世投胎。


    鹤恬继续勾线,声音却不免地带上了一点哽咽,“但下次,我可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帮得上你的了。”


    “没关系。”宿亭云把小爪子垫在脑袋下面,“我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小恬,你和李三描述的不一样了。出去之后,我可以告诉他,知道你有变化,他一定会很高兴。对了,我会画画,我可以把我所见到的你画下来,带给他看。”


    鹤恬再也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钩针和线,一把捞过宿亭云抱在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你这个邪恶黑团子!干嘛非要惹我哭啊!呜呜呜!那个死老头才不叫李三,他叫鹤满!呜呜呜!记得把我画好看一点。”


    宿亭云艰难地把自己的两只爪子从鹤恬的臂弯里伸展出来,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在他脑袋上开“花”,他一仰头,把眼泪全擦鹤恬的衣服上,眨着眼无辜道:“小恬,我现在不想洗头……”


    鹤恬被他这句话逗笑,最后揉搓了一下黑团子,才不舍地松开手,抹了抹眼泪,继续勾线。


    完全编好珠绳需要一定的时间,鹤恬缓过来劲后便问起了宿亭云和鹤延的事,问他们现状如何,知道宿亭云和鹤延目前同居之后,她眼睛一亮,意味不明地“噢~”了一声。


    他们还聊起了鹤满的事,待在阴阳交界处的这些年,鹤恬很少从新鬼口中获取到有关于鹤满的消息,这人似乎没再继续当捉鬼师,反倒是鹤延的消息听了不少,她知道鹤延近年来成为了很厉害的捉鬼师,不少鬼听到这个名字都吓得瑟瑟发抖,鹤恬一方面替鹤延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担心鹤延会不会陷入某种偏执。


    只是,当鹤恬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小黑团子上时,那种担忧又消散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宿亭云,就觉得这人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道:“我爸他……过得还好吗?”


    对此,宿亭云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鹤满交待他的话里,没告诉他该不该把鹤满的现状实话实说。


    鹤满自然是过得不好的,无论是身上穿着的褪了色的麻布衣,还是常年不打理的头发和胡须,又或者是腿上的伤、满墙涂了红字的日历纸,长着霉斑、散发出腐朽气味的木屋,诸如此类,都证明着鹤满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可宿亭云忘不了鹤满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封信的神情——期盼、怀念,以及温柔。


    于是他挠了挠头,说道:“住得有些简陋,却打扫得很干净,他已经不做捉鬼师了,但会给其他人算算命,对了,他还养了只非常帅气的边牧,每天清晨他都会牵着边牧到林间散步,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他的精气神看起来很不错!特别硬朗,又十分强壮!”


    鹤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总觉得这个小团子也不是那么老实。


    28颗珠子很快就串好了,鹤恬示意宿亭云变回原形,然后将手串给他戴上,大小刚好合适,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时,墙上的一个玻璃瓶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并脱离架子,滚落在地。这一声音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瓶子也开始晃动起来。


    宿亭云看到面前的鹤恬脸色一变,原本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在这一刻冷得仿佛要凝结出冰霜来,她从棺材上跳下去,指间夹着符纸,一脚踩碎地上的那个玻璃瓶,连带里面存放的黑气也彻底碾碎,一点粉末都没留。


    架子上的其余玻璃瓶都安静了下来。


    做完这件事后,鹤恬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她抬手凝出纸笔,一边写信一边对宿亭云说:“我死后怨气极重,停留在阴阳交界处练就鬼术,如今已成了一名训鬼师,有我在,阴阳交界处里不会再有鬼敢伤害你。”


    “至于你想知道的,有关于两年半前发生的事,就等下次见面我们再细谈吧。鹤延好像发现你不见了,正尝试进入阴阳交界处。”


    “那流珠手串的修复工作还差最后一步,你告诉鹤延,他知道该怎么做——”


    鹤恬将信匆忙折好塞进宿亭云的怀里,而后符纸一挥,送宿亭云回到石碑旁,小蓝和小银见他要走了,赶忙浮出水面,“小黑!”


    在消失之前,宿亭云不忘道:“我下次还会来的,再见~”


    没听到小蓝和小银说了什么,宿亭云就已经重新回到了黑雾当中,他谨记鹤满的话,倒退着走上四十步,然后闭眼转身,找到门把手的位置用力拉开——


    光线重新恢复正常。


    宿亭云一眼就看到了门外脸色铁青的鹤延,其凶神恶煞的程度,不输那五名壮汉。四目相对之际,宿亭云心虚地低下了头,慢悠悠从黑门里飘了出来。


    “宿亭云!你知不知道……”


    鹤延的话还没说完,心虚的某鬼就变成了黑色小团子朝他飘过来,先是围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一圈,轻声道:“鹤延~”


    最后,小团子软绵绵地趴在他的右肩处,用脑袋时不时蹭一蹭他的下颌处,撒着娇:“我好想你哦~”


    此话一出,鹤延的怒火瞬间散了一半。


    ——诡计多端的小黑团子。


    而宿亭云并非是打算依靠撒娇就蒙混过关的性子,他滑进鹤延的怀里,被后者稳稳抱住,然后抬眸解释道:“我有认真做功课,绝不是贸然就前往阴阳交界处寻死。你给我的符纸,每一张的作用我都记得很牢,防止恶鬼近身的那一张,我也有好好戴在脖子上。”


    “我这一趟行程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鹤延……”


    小团子从布袋里掏出那条流珠手串,举到了鹤延面前,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你看,我找回手串了~”


    说到这里,宿亭云忍不住又心虚地眨了眨豆豆眼,“这个流珠手串,我……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来着,好像是个重要的东西~”


    “嗯。”鹤延抱着宿亭云往外走,关上门之际,余光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张鹤满给宿亭云的符纸,火气瞬间又涌了上来,他揭下那张符纸用力揉成团,直接一个远距离投掷,砸进客厅的那个垃圾桶里,他接着说下去,“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他们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舅舅鹤满收养了我。”


    鹤延看到,他怀里宿亭云微微睁圆了眼,很奇怪的,明明是这么个黑不溜秋的模样,他竟还能从宿亭云的脸上看到心疼。


    他们坐到了沙发上。


    鹤延回来得晚了,担心某个小馋鬼等不及要开饭,所以从外面带回了小龙虾和烤鸡翅、烤五花肉。


    宿亭云一出来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此刻艰难地趴在鹤延的怀里,整个鬼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你舅舅……是个好人。”


    他控制不住地瞥向茶几上的小龙虾,颤抖着手,试图把流珠手串戴回鹤延的手上。


    手串并没能成功戴上去。


    宿亭云感觉捉鬼师的手掌摁在了他的尾椎处,霎时间体内鬼气乱撞,他又一次控制不住地恢复了人形。


    宿亭云原本就趴在鹤延怀里,此刻变回原形,自然也是坐在鹤延的腿上。


    捉鬼师的手掌隔着衣服,摁压在宿亭云的后腰上,炙热,又不容反抗的力道,强行把宿亭云锁在了他怀里。


    鹤延将流珠手串戴进了宿亭云的左手,仿佛这东西本来就该在那。做完这事之后,鹤延的另一只手也圈上了宿亭云的腰。


    某些奇怪的记忆正在复苏。


    宿亭云双手抵着鹤延的肩膀,想要将捉鬼师推开,可他的力道根本不能捍动鹤延半分。


    他的衣服有些乱了,对方湿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又痒又热,“鹤延……”


    黏黏糊糊的声音。


    记忆里,鹤延不高兴的时候,不太喜欢说话,这人更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不满。混乱的片段占据了宿亭云的大脑,他似乎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物,看到纠缠不清的两道身影,看到床单皱了乱了,看到鹤延压着他,重重地吻着他的唇瓣,看到他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激-烈而发出一道求饶似的呜咽声。


    就像现在——


    “呜……”


    可是舌与舌的纠缠仍在继续,不因他的求饶和推拒而结束。


    空气升温得很快,实在热得要命。


    十分钟后。


    小黑团子气愤地抱起茶几上的那一盒小龙虾,飘向冰箱,他将冰箱门打开,把自己和小龙虾都塞进去后,又“砰”地一声关上了冰箱门。


    捉鬼师紧跟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然后抬手敲一敲冰箱门。


    “亭云,我错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我给你剥小龙虾吃,你顺便给我讲讲你在阴阳交界处是如何一展身手,英勇无畏地击退所有恶鬼的,可以吗?”


    “还有桌上的烧烤,外焦里嫩、酥脆可口的烤鸡翅、烤五花肉,你都不吃了吗?”


    “它们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两秒钟之后,冰箱门缓缓从里面打开,气愤的小黑团子把小龙虾往鹤延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快点剥。


    第23章 23 真受不了。


    宿亭云忍不住想要发脾气, 可又实在不想和嘴里剥好的小龙虾过不去,他计划好了,将一切恩怨都放在吃完小龙虾之后, 结果当捉鬼师把一个接一个剥好的龙虾肉递至他嘴边时,宿亭云可耻地心软了。


    平心而论,鹤延对他挺好的。


    供他吃、供他住,怕他外出会遇到危险,还给了他很多符纸防身,如果不是鹤延,他不可能顺利地从阴阳交界处回来, 那五个壮汉只需动一动手指头, 就能把他摁进泥里, 拔都拔不出来。


    何况私自前往阴阳交界处,不和鹤延商量一下,是他有错再先,所以鹤延才会生气,一生气就控制不住情绪,控制不住情绪就亲他,好像……也没犯什么大错。


    他们以前就是情侣, 不仅亲过, 还做过。


    那么这次不过是小亲一下, 看在小龙虾和烤鸡翅、烤五花肉的份上,难道还不能够原谅吗?


    宿亭云说服了自己, 他拿起一串五花肉, 递到鹤延的唇边,“你也吃。”


    后者愣了一下,似是为宿亭云的举措感到惊讶, 因而隔了好几秒,才咬住其中一片五花肉,竹签慢慢扯动,五花肉被顺利取下,等他吃完第一块,宿亭云又把第二块递至他的唇边,依次喂他吃完一整串。


    虽然知道“装可怜”这招对宿亭云来说很有效,可每一次成功,都会让鹤延感到心下一片柔软。


    碗里已经盛满了剥好的小龙虾肉。


    宿亭云完全放下了被强吻的芥蒂,朝着鹤延靠近了些,他戴好一只手套,也喂给了鹤延一些剥好的龙虾肉。


    而鹤延又不动声色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拉近了些,就仿佛宿亭云被他圈在怀里似的。


    念在鹤延外出捉鬼是件辛苦的事,宿亭云接下来的时间都在投喂鹤延,他自己解了馋,已经有了几分饱意,只时不时往自己嘴里塞两颗鹤延洗干净的葡萄。


    他给鹤延讲述着他进到阴阳交界处的所见所闻,事实上,那儿一点也不可怕。他告诉鹤延,阴阳交界处有一条很宽的黑河,河里生活着许多善良的人鱼,他们为情所困,不愿转世投胎,是他们为宿亭云指明了方向,让他成功找到了鹤恬。


    鹤恬是个很酷,也很厉害的女孩,她成了训鬼师,好像管理着整个阴阳交界处,不允许恶鬼胡作非为。


    他和鹤恬聊起了鹤满,也聊起了鹤延,他说鹤延捉鬼师的名气已经传遍了整个阴阳交界处,人人对之闻风丧胆,鹤恬夸赞鹤延是位了不起的捉鬼师。


    说到最后,宿亭云有些困极,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一旁倒去,被鹤延扶着,然后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这一回,鹤延没有再犹豫,他将宿亭云抱起放到床上,然后给这只小鬼盖上一床薄薄的毯子,将房间里的空调调至宿亭云最喜欢的温度。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柔和的白光倾洒而下,落在宿亭云的身上,他的黑发染上了一点光泽,长眸微垂,眼角还挂着一滴泪,柔软白皙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


    鹤延就这样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在茶几底下翻找出一根银针,刺破指腹,挤出一颗血珠涂抹在流珠手串上。


    流珠手串泛起一阵浅淡的金光,而后恢复如初。


    做完这件事后,鹤延到阳台去拿衣服,顺手把仍被定身符定住的小白,连狗带窝一起放到阳台,自己再轻手轻脚地去洗漱。


    路过关押着恶鬼的房间时,鹤延的脚步一顿。


    总不能一直让宿亭云住得这么委屈。


    要不找个时间把这些恶鬼都弄死好了?


    鹤延很满意这个想法,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


    第二天,在鹤延的强烈要求下,宿亭云坐上了这人的车子,驶向鹤满的住所。他实在不明白,明明自己只需飘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为什么要坐三个小时的车去?


    但念在鹤延为他准备了冰淇淋和薯片,宿亭云觉得坐一坐车也不是不行。


    抵达目的地后,鹤延并不肯进门去见一见鹤满,只在嘱咐宿亭云不许乱跑,等自己下午来接他回家。


    奇怪的家规。


    不过宿亭云老实地接受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鹤满,再把信转交给对方。宿亭云穿透院门,上次接见宿江林的房门紧闭着,他不确定鹤满在不在里面,故而飘到了天护的身前停下,“你好,小狗。”


    “汪。”


    “李大哥在吗?”


    天护又“汪”了一声,起身带着宿亭云走向主屋,小狗站起来,用爪子拨了拨把手,将门打开,示意宿亭云跟上。


    主屋比那个小房间好一些,但也仅是好一些而已。家具依旧很破,窗帘褪了色,大概是久不通风的缘故,屋子里有些闷闷的。


    宿亭云在这间屋子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符纸,就像是鹤延在家里贴的那些,于是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果不其然触碰到了实物。


    小狗去卧室里叫鹤满起床,宿亭云走到桌子边停下,取出小布袋里的信,细细抚平后放在了桌面上,等信的主人来取它。此行,宿亭云还从鹤延家里拿了纸和笔,小狗唤醒鹤满似乎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他可以趁现在把自己见到的鹤恬画下来。


    鹤满大概在五分钟后出现,这人依旧穿着破麻布衣,头发不梳胡子不剃,跛着脚出现,他的脚步在见到宿亭云后有了明显的加快。


    待到看清桌面上摆放着那封信之后,鹤满怔在原地,激动得手指都在颤,却又不敢伸手去拿信,“这……这是?”


    “是鹤恬给你的回信哦。”宿亭云专注地画着画,因而没有抬头,他没有看见鹤满眼里盛着的泪,没有看见鹤满无措地抓了抓头发,最后转身离开主屋,到水井旁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手,才坐到宿亭云的对面。


    鹤满拆开了那封信。


    看完的第一遍,眼泪早就模糊了视线,他狼狈地拭去,将信紧紧贴近心口,手指的颤意没有丝毫缓解。


    他又将信重新拿起,读上第二遍、第三遍,这封信写得仓促,并不长,但通篇都在告诉鹤满,他的女儿过得很好,让他不必忧心挂念。


    忽地,一滴泪落在了信纸上,字墨稍微晕开了些,鹤满一惊,赶忙将信放在桌面上抚平,用袖口一点一点沾去那滴泪。


    这一切,宿亭云都没有看到。


    他只专注地画着那幅他答应过鹤恬的画。


    待到画作完成,鹤满的眼泪早已干透,只剩眼眶还泛着红。


    宿亭云将画好的画递到他的面前,“这是我在阴阳交界处看到的小恬的模样。”


    鹤满视若珍宝地接过,看着画里女孩的模样,喉间又涌起一阵酸涩感,鹤恬离开前将所有关于她的照片统统烧毁,他没有料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以这种方式看到女儿,收到女儿的回信,“谢……谢谢你。”


    “不用谢。”宿亭云趴在桌上,抬眸看着鹤满,“我能留在这儿吃个午餐吗?你家里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鹤满起身,将画和信又看了三遍,这才将它们锁进卧室的抽屉里,他重新回到客厅,打开角落里放着的米缸。


    宿亭云飘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只见里面空空如也,一颗米也没有。


    鹤满又打开了一旁的菜篮,这回里面倒终于有点东西了。


    ——有两个烂掉的西红柿。


    鹤满回头尴尬地看了一眼宿亭云。


    宿亭云并不能理解鹤满这眼神里的意思,他想到了什么,眼神由纠结,慢慢转换成大义凛然,最后还是没忍住,试探性地说道:“其实……我吃狗粮也行?”


    他不想吃烂掉的西红柿。


    “不会叫你吃烂番茄,也不会让你吃狗粮,放心吧。”鹤满终于找到了遗忘在角落里的小锄头,拿起,往后院走去,“后院种了点菜,我去挖点,你在这里等我。”


    宿亭云点点头。


    他离开这地方就碰不到任何东西,帮不上鹤满的忙,倒不如乖乖待在屋子里,陪天护玩了一会儿。


    鹤满去的时间并不长,挖了一些土豆回来,准备做土豆泥。宿亭云在旁边帮忙打打下手,顺便说起鹤恬问他的有关于鹤满过得如何的问题,宿亭云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说:“我说你把房子打扫得非常干净,剪了利落的短发,定时刮胡子,说你养了一只很帅气的边牧,时不时就会带着边牧出门散步,你在院子里养了一群小鸡,它们每天都会生很多很多鸡蛋,吃都吃不完~”


    “……”


    鹤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确定你是这么对她说的吗?”


    “对的!”撒过一次谎的宿亭云此刻已经有了经验,他挺直了腰,丝毫不怯地对上鹤满的眼神,仿佛他所言千真万确,无庸置疑。


    过了一会儿,宿亭云试探问道:“要不……下次我去阴阳交界处的时候,跟她实话实说?说你头发不理也不洗,胡子拉碴,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起,家里米缸没有米,一天一碗土豆泥?”


    “别。”鹤满将削好皮的土豆洗净,放入小篮子里,“我会改的。”


    宿亭云笑意盈盈地跟着鹤满进厨房,“那我下次去的时候,一定会说你很多很多好话,说你帮我找回了流珠手串,做了很美味的土豆泥给我吃,说你是个大好人~”


    “……嗯。”


    “李大哥,你的艺名叫李三吗?”


    “呃,像我们这样的江湖骗子,通常只用艺名和别人打交道。”


    “不是的。”宿亭云蹲在地上,从一旁的柴堆里翻出一些干燥的木柴,递给鹤满,“你不是江湖骗子,你和鹤延一样,都是很厉害的捉鬼师!”


    鹤满手上动作一顿,扭头看向一旁抱着木柴乖乖蹲着、等候他差谴的宿亭云。


    这人的眼神总那么真诚,以至于让人不免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不含半分虚情假意。


    真受不了。


    难怪鹤延当年会发疯。


    鹤满无奈叹了口气,眉眼却因宿亭云的话而带上了些许笑意,他将枯叶点燃放入灶口,又将宿亭云递给他的木柴依次放进去,“我估摸着你哥后天还会再来,你有什么要我转交给他的话吗?”


    宿亭云认真想了想,答道:“让他去找鹤延吧。”


    “也好。”鹤满点点头,“鹤延有那个能力,能让你哥看到你。”


    闻言,宿亭云惊喜地睁圆了眼。


    *


    其后的日子里,宿江林确实如鹤满所料,再次拿着那块玉上门,后者将鹤延的住址写了下来,递给宿江林,告诉宿江林,唯有地址上住着的人,才能够修复流珠手串。


    宿江林依照地址,来到了鹤延的家门口。


    门打开的瞬间——


    看清里面住着的人后,宿江林下意识地又皱紧了眉头。


    见状,趴在鹤延肩膀上的小黑团子立刻用小爪子戳一戳捉鬼师的脸,一边亲昵地蹭着捉鬼师的下颌,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道:“我哥的意思是,见到你超级超级超级开心的!”


    鹤延:“……”


    真的吗,他不信。


    第24章 24 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


    进了门以后, 鹤延给宿江林倒了杯水,两人面对面坐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比起和秦征一起吃饭时, 现在的鹤延不像是无话可说,反而更像是怕自己说错了话,而不敢开口。


    眼看着十分钟快过去了,这俩人都没对上一句完整的话,宿亭云无奈叹了口气,“你问问他,来找你有什么事吗?”


    于是鹤延端正地坐着, 开口道:“您来找我有事吗?”


    其郑重其事的态度, 仿佛坐在他面前的, 是某国的总统,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某本权谋小说里一统天下的帝王。


    宿亭云用小爪子捂住了脸。


    不过宿江林并没有觉得鹤延的这一态度有什么问题,他不打算和鹤延套近乎,直接拿出了那包被调换过的流珠,放在鹤延面前,“这是你曾经送给亭云的东西, 如今它的绳子断了, 无论我怎么试着把它们重新串起来, 都做不到。你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如初吗?”


    宿江林说了他自进门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接着又继续保持沉默。


    他不喜欢鹤延, 但这不代表他认为鹤延就是个坏人。事实上, 在宿亭云和鹤延恋爱的那两年,前者总是不断地对他说着鹤延的好话,讲述着鹤延的贴心, 宿亭云不遗余力地想要向他证明,鹤延是真的很好。即便他们后来分了手,宿亭云也没有说过鹤延的一句不是。


    再者,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鹤延对宿亭云确实很上心,几乎到了只围着宿亭云转的地步。只要宿亭云一出现,这人的视线总是跟在宿亭云身上。


    在宿亭云小时候,家里曾找人给其算过一次命,说他在24岁这年,会有一劫。


    好在宿亭云命里福星高照,会有贵人相助,劫难过后,人生更是一帆风顺。


    宿家的人谨记着这一劫,所以在宿亭云的手腕常戴着一条流珠手串时,宿江林第一时间警觉起来,找了当年为宿亭云算命的大师,看一眼这条手串。


    确认这条手串没带着什么奇怪的诅咒,而确有庇佑、辟邪的功能后,才放下心来。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为了这条他曾怀疑过的流珠手串,又来到了鹤延的面前。


    “这些珠子,都被调换过了。”鹤延见宿江林脸色一变,赶忙解释道,“你放心,珠子已经回到了亭云手里,他把手串修复好了。”


    宿江林的眉眼带上了一点困惑,“回到了亭云手里?”


    接着,鹤延为宿江林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自他从小公园里找到宿亭云为始,一直讲述到前日,宿亭云跟着宿江林去到鹤满家里为止。


    他尊重宿亭云的意愿,隐去了阴阳交界处一事。


    最后,他告诉宿江林,此刻真正的宿亭云就在他的家中,只需宿江林给他三滴指尖血,他就可以让宿江林见到宿亭云。


    宿江林自然不可能立刻就同意,他在心里思索着鹤延这番话的真实性,同时,他的目光莫名落在床尾的狗窝上。


    该死的鹤延不会让他弟弟睡狗窝吧?


    不睡狗窝的话……


    宿江林的目光又缓缓移至那张双人床。


    这个可能性让他更生气。


    宿江林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面前的鹤延,后者依旧保持着刚才那个端正的姿势,他决定相信鹤延的话,看在宿亭云曾经为鹤延说过的无数好话的份上。


    于是他抬手示意鹤延给他一些工具,取了三滴指尖血放入碗中,他看着鹤延取出符纸,用那点血兑水后,在纸上画下一些神秘符号,然后贴在半空中。


    这奇怪的一幕让宿江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无业游民,还神神叨叨。


    他绝不能让宿亭云和鹤延复合。


    待到宿亭云恢复正常,他就拿出五百万,逼鹤延离开他弟。


    符纸渐渐消失,半空中缓缓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形。


    宿亭云早在宿江林取血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人形,乖乖等着鹤延把符纸贴他身上。此刻见宿江林眼里神情有变,并站起身来,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看,宿亭云猜测符纸起了效,宿江林能看见他了,于是兴奋地打了声招呼,“哥,你能看见我了,对吗?”


    短短的十几秒时间里,宿江林仿佛就已经看到了宿亭云受苦受累的曾经,看到自己的弟弟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公园长椅上,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后来被前男友捡回家,过上了为奴为仆的日子,需要依靠勤劳的双手,才能换得一碗米饭吃,日日还要缩在那个窄小的狗窝里睡觉。


    宿江林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宿亭云,“亭云,你……”


    “哥!你快看,看我!”宿亭云兴奋地腾空而起,“我会飘了哎!”


    宿江林:“……”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时间里,宿亭云在客厅里飘过来,飘过去,打着滚飘,三百六十度转圈圈飘,翻着跟斗飘,躺着飘,趴着飘。


    最后,宿亭云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宿江林一脸麻木地点了点头,反倒是一旁的鹤延认真答道:“很厉害。”


    宿江林:“……”


    演示完自己会飘之后,宿亭云并未就此打住,他“砰”地一下变成小黑团子,缓慢地飘到宿江林的面前,见后者眼中没有惧意,他这才绕着宿江林飘了两圈,不时亲昵地蹭一蹭宿江林,撒着娇唤道:“哥~”


    就这样从左蹭到右,又从右蹭到左,最后,宿亭云软绵绵地趴在宿江林的肩膀上,用脑袋蹭蹭宿江林的耳朵,“哥~”


    宿江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肩上趴着的小团子,小团子顺势碰瓷,直接一个滑溜,落进他怀里,此团子眨巴着那双豆豆眼,人畜无害地望着他。


    可爱。


    这个弟弟才对味。


    宿江林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小团子,这是种奇怪的触感,但不讨厌,小团子软绵绵的,摸起来冰冰凉凉,超适合夏天。


    正好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


    一旁的鹤延看着这一幕很不是滋味,他醋得酸味都要溢出来了,他仍不能忘记,当初宿亭云见到他时的反应——害怕得直接钻进了柜子底下。


    而眼下,宿亭云亲昵地蹭着宿江林,乖乖地躺在后者的怀里,任摸任抱,就像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玩偶。


    要知道他也是过了很久,宿亭云才愿意蹭一蹭他的。


    可偏偏他还不能将这种不高兴表露出来,惹宿江林不悦、认为他善妒,他只能攥紧了拳头,任由指甲刺入掌心,留下一个个小月牙。


    就在这时,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宿亭云从宿江林怀里离开,他飘到茶几上,将鹤延的手机拿起来,戳戳点点,然后举到宿江林面前。


    ——那页面赫然是鹤延的收款码。


    宿亭云弱弱道:“哥哥,可以给我转……呃,五百块钱嘛?”


    宿江林:“……”


    鹤延一惊,抬手挡住收款码,“亭云,我有钱。”


    “可我……”宿亭云为难地看向鹤延。


    宿江林从这一来一往的眼神里品出了点什么,他拨开鹤延的手,用自己的手机扫码了那个收款码,挑了挑眉道:“用外人的钱确实不好。”


    他当即转了一万块过去,成功收获了鹤延失落、无从反驳的眼神。


    宿江林感到心满意足。


    收了钱的小团子把手机重新放回茶几上,他飘到宿江林的面前,两只小爪子捏住宿江林的脸,豆豆眼不满地眯成半圆,正色道:“鹤延不是外人。”


    “前男友怎么就不……”宿江林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小团子伤心欲绝地看着他,好似他要真把话说完,宿亭云就会为自己有那么个嘴巴抹了毒的哥哥而落泪似的,他只好无奈改口,“前男友确实不是外人。”


    宿亭云这才满意地松了小爪子。


    接下来的时间,宿亭云只需拿着鹤延的手机,躺在宿江林腿上,在购物app上挑选东西,其余的事自有鹤延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宿江林,包括他们该怎样夺回宿亭云的身体。


    随着他们聊的话题愈发深入,宿江林的神情凝重起来,这人终于放下了对鹤延这个前男友的不满与偏见,开始认真地和鹤延一起分析,该怎样最快地让宿亭云恢复记忆。


    经过分析,他们发现宿亭云对于初次见面的记忆会较为深刻,但关于这一点,宿江林表示很为难——毕竟他和宿亭云的初次见面,是在医院的产房。


    这段记忆,估计没出事前的宿亭云都不一定能记起来。


    他们聊着聊着,宿江林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赶忙伸手扶稳险些从自己腿上滑下去的小黑团子,后者已然呼呼大睡,爪子一松,手机也顺势滑落。


    两秒钟之后,那对小爪子扑棱了一下,似是在梦里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宿亭云呓语着,语气听起来很痛苦。


    宿江林赶忙低下头,试图去听清宿亭云都在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很清楚地听到宿亭云说——


    “冰淇淋,不要跑……冰淇淋,不……不要跑。”


    宿江林:“…………”


    梦里的宿亭云一抻手,爪子“啪”地打在宿江林脸上,不轻不重,也不疼。


    宿亭云被这梦给吓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立刻脱离宿江林的怀抱,径直飘向冰箱,他熟练打开冷冻层,再拉开抽屉,看着那满满的一抽屉冰淇淋,宿亭云倏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宿江林:“……”


    鹤延:“……”


    宿江林实在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打算钻进冰箱里陪冰淇淋一起睡的宿亭云的背后,他捞起小团子抱在怀里,然后转身就准备离开。宿亭云不明白宿江林要干什么,只很茫然地,把两只小爪子搭在宿江林的手臂上。


    他们还没能走出门口,就有一道身影迅速挡在了他们的面前,鹤延的“端庄有礼”出现了一丝裂缝,露出了很早以前,宿江林就看透的本质——这人对宿亭云有很强的占有欲。


    鹤延不满地问:“你要带他去哪?”


    宿江林瞬间冷了脸。


    很不巧的是,他对宿亭云的占有欲也不低。


    他并不因鹤延的话而松手,淡淡道:“我要带他回家。”


    好似那句话里的力量感不够,宿江林又补充了一句,“回他真正的家。”


    二人同时低下头,看向宿亭云,让他必须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


    第25章 25 他就知道这人不老实。


    宿亭云在宿江林怀里好一顿撒娇, 然后选择了鹤延。


    尽管他像个自来熟一样在宿江林怀里又是躺又是蹭,但实际上有关于宿江林的记忆,他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假如鹤延不在的话, 他会有些不安。


    宿江林不情不愿地空手离开,在走之前,他语重心长地对宿亭云说:“你现在记不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愿意才待在他的身边,但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你恢复了全部记忆,终于想起你们为什么分手, 又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你自己?”


    宿亭云险些就被这话打动了。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留下, 没有记忆, 他无法判断当初的分手究竟是谁对谁错。但他觉得在分手的这两年时间里,鹤延好像很想念他,很不希望他离开。


    宿亭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然鹤延想他留下,他也想要留下,那留下就是。


    送走宿江林之后,鹤延去把阳台上气得冒黑烟的小白放进来, 宿亭云则是钻到床底, 两只小爪子紧紧拽住自己的猫窝, 往外拖。


    早在宿江林敲门的时候,他就迅速抄起自己的小猫窝, 用力塞进床底藏好。眼看就要拖出来了, 谁料在边缘处忽然卡住,小团子使出吃奶的劲,用力往后一拽, 猫窝被成功拽出,但他轱辘轱辘转了好几圈,摔了个鬼仰马翻。


    小布袋从猫窝里飞了出来,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落在地上,也轱辘轱辘转了好几圈,然后好死不死地停在鹤延的面前。


    倒立贴着电视柜的小黑团子:“……”


    反应过来之后,宿亭云立刻一个翻身,贴着地板迅速飘向那颗珍珠,想要把它捡起来放好,可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这颗珍珠……”鹤延尽量克制着声音里的怒火,握着珍珠的力道却仿佛要把它硬生生给捏成粉末似的,“是阴阳交界处的人鱼送给你的?”


    宿亭云失去了把珍珠藏起来的机会,这会儿又不好直接上手去抢,很心虚地答道:“是的。”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可他就是心虚地直搓爪爪。


    见鹤延取出一张符纸,宿亭云赶忙冲了过去,小爪子抱住鹤延的手,“别别别,不要毁了它。”


    鹤延盯着他看了许久,眸光微黯,“……你为什么觉得我要毁了它?”


    “因为……”宿亭云攀着鹤延的手,弱弱道,“这是鬼送给我的。”


    担心鹤延真把珍珠给毁了,宿亭云赶忙又补充一句,“我下次去阴阳交界处,会把珍珠还回去,你……你把它先给我好吗?”


    “你先松手,我检测一下这珍珠有没有问题。”


    宿亭云一听鹤延只是想检测一下,而不是毁了珍珠,尴尬地松开爪子,“哦,好。”


    符纸绕着那颗珍珠晃了一圈,慢慢地,珍珠外层亮起一道金光。


    是人鱼的祝福,而非是诅咒。


    鹤延把珍珠还给了宿亭云,看着小团子小心捧着那颗珍珠,飘到小白的面前,这只小狗自刚才起就叼住了宿亭云掉在一旁的小布袋,乖乖等着宿亭云飘过来,好把珍珠放进去,最后再借机得到宿亭云一个奖励的摸摸头。


    好有心机的狗,好有心机的人鱼。


    明明每一次他用定身符把小白定住,在揭下后,这狗总要追着他骂上十分钟,怎么到了宿亭云那儿就变成了委屈的嘤嘤叫?


    鹤延在心里恨恨地又重复了一句,心机狗。


    把珍珠装好后,宿亭云便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是他误会鹤延在先,捉鬼师只是担心小蓝是只坏鬼,会伤害他,并非那些青红皂白不分就要毁了珍珠的坏捉鬼师。


    他飘到鹤延的身边,用脑袋蹭一蹭鹤延的手指,“对不起……”


    正在懊恼没有陷害珍珠然后顺势毁掉的鹤延顺手抱住小团子,“真过意不去,晚上给我当毯子。”


    宿亭云举起爪子对准鹤延的胸口就是好几拳,勇敢拒绝道:“我不要。”


    他挣扎着,脱离了鹤延的怀抱,然后找到装满定情信物的那个木箱,打开后,一脑袋栽了进去,从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里,翻找出了两支鸡毛笔。


    据鹤延所说,这两支鸡毛是私人制作的情侣笔,而这个“私人”指的就是宿亭云本人。


    他当年是有多无聊,才会拿鸡毛做笔?


    取出鸡毛笔后,宿亭云把木箱合上,然后一手捏着一支鸡毛笔,飘到自己的猫窝旁边,开始忙忙碌碌地打扫起来。


    鹤延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重新做个更漂亮的还你。”宿亭云继续围着猫窝忙忙碌碌地打扫。


    闻言,鹤延安下心来,从宿亭云手里夺过一支,也帮忙一起掸走灰尘。


    做完这一切,鹤延抱着那个猫窝,直接放在了自己的枕头边。


    宿亭云握着剩余的一根鸡毛笔,看了看猫窝的新位置,又看了看原本的位置,“……鹤延,我的窝原来不是放这的吧?”


    谈话间,不甘被冷落的小白跳上了床,然后被鹤延无情地用腿扫了下去。


    捉鬼师侧躺在床上,神情恍惚地用手指戳了戳宿亭云的脸颊,小团子得不到回应,便在猫窝门口趴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给出回答。


    宿亭云永远有耐心,对谁都一样。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觉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宿亭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把宿亭云从他身边抢走,另一方面又觉得,宿亭云那么好,自然值得所有人的喜欢。


    “亭云……”


    和宿亭云分手后的两年时间,鹤延几乎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什么,那段堪称灰暗的日子,做什么好像都是没有意义的。


    只有当他再次遇见宿亭云,生活好像才重新有了色彩,才发现原来每一天的阳光都那么明媚,原来冰箱是可以不空着的,原来厨房和各种家具、电器是可以不闲置在那儿的,原来这个家是可以变得很温暖的。


    原来,这里也可以称之为“家”。


    分手好痛苦。


    他一点也放不下宿亭云。


    鹤延克制着,收回了手,继续他未说完的话,“我还是好喜欢你。”


    “宿亭云,你能不能……”


    “重新给我个机会?”


    宿亭云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人,宿江林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又悄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提醒着他不要轻易许下承诺。


    ……要不要,先搬出去呢?


    可还不等宿亭云给出答案,鹤延又道:“等你想起来一切,再回答我吧。”


    “在这之前,不要离开我。”鹤延伸手,摸了摸宿亭云的脑袋,“我不希望你再出事。”


    宿亭云用爪子抱住鹤延的手,他用脑袋轻轻蹭了蹭鹤延的掌心,“好。但我坚决不当小毯子。”


    鹤延轻笑出声。


    等到半夜,“梦游”的鹤延将魔爪伸进了枕边的猫窝里,他捏住某团子的小尾巴,提溜着拎了出来,抱在自己怀里。


    半梦半醒之间,困得完全睁不开眼睛的宿亭云:“……”


    他就知道这人不老实。


    但,算了。


    宿亭云将脸埋进鹤延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睡下。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


    鹤延家的门铃就响了起来。


    被吵醒的宿亭云又往鹤延的怀里钻了钻,后者也被门铃声吵醒,不耐地皱了皱眉。正是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宿亭云。”


    宿亭云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从鹤延的怀里飘出来,他左右张望着,最后锁定了沙发上那床小毯子,拽过来直接就盖在鹤延的脑袋上,然后飘到门口,趴在猫眼上往外看了看,确认是宿江林来了。


    他焦急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不对劲的宿亭云化作人形,看向床上躺着、已把毯子从脑袋上扯下来、正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的鹤延,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又见不得人了?


    宿亭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里好像是鹤延家。


    宿亭云转动门把手,将门打开,看着门外拎着公文包、眼底一片乌青的宿江林,乖乖地喊了一声,“哥。”


    宿江林:“……”


    宿江林:“你耳朵为什么红了?”


    宿亭云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仗着宿江林不了解“鬼”这种生物,理直气壮地说:“没睡好,就会耳朵红。”


    宿江林赏了他一个“你看我像傻子?”的眼神。


    为了避免这人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宿亭云主动把人拉进了屋内,鹤延已经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扒了扒头发,和宿江林打过招呼后,就到卫生间里去洗漱。


    宿亭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下不过六点四十五分,他跪坐在沙发上,凑近去看宿江林的黑眼圈,“哥,你一夜没睡吗?”


    关于这个问题,宿江林并不想回答,他只沉默地从公文包里,取出电脑,打开ppt,把电脑交到宿亭云手里。


    总共126页,超200张照片,附上文字,讲述着他们在什么时候,在这个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漫长的24年哪是126页ppt能装下的。


    宿江林摁了摁太阳穴,“选了一些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只完成了一半,你先看看,有没有什么熟悉或者想去看看的地方?”


    “好。”宿亭云暂时放下手里的电脑,取过一旁的毯子,盖在宿江林的身上,“你先睡一会儿,我慢慢看。”


    宿江林并未拒绝宿亭云的好意,他抬手揉了揉后者的脑袋,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先是五本厚厚的相册和满满一箱纪念品,再是这126页的ppt,宿亭云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担忧自己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从而辜负了这两人的心意。


    他看得很仔细,吃饭看,喝水看,一边挖冰淇淋吃,一边看。


    但很可惜,他和上面的照片、文字都不太熟悉。


    宿亭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削苹果的宿江林,然后又挪开视线,看了一瞬正在扒橘子皮的鹤延。


    怎么办……


    他拿脑袋去撞一下墙会不会更有效?


    或者跳河?


    他去跳个河说不定就全想起来了!


    宿亭云正胡思乱想之际,削好皮的苹果和连白丝都剥得很干净的橘子一同递到了他的面前,有那么一瞬,宿亭云甚至感觉这俩人在看向对方时,眼里闪过一丝杀气。


    太可怕了。


    他同时接过苹果和橘子,连脑袋都不敢偏向谁半分,“谢谢。”


    将这两样东西都吃完后,宿亭云选定了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游乐园。


    成年之前他和宿江林去了这个游乐园不下十次,既然是常去的地点,那么只要想起其中一次,都算胜利。


    宿亭云化作黑团子,从零食袋子里翻出他最爱的薯片抱在怀里,信心满满地说道:“好了,我们出发吧!”


    等他们下到负一楼,来到宿江林的车前,后者当即用钥匙开锁,然后一把捞过宿亭云抱在怀里,再将钥匙抛到鹤延手里,丢去一句“你来开车”,就带着宿亭云钻入后座。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仿佛在心里早已排练了千百遍。


    “……”


    鹤延深呼吸一口气,绕道坐到驾驶座上,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那三滴血失效以后,他就借口自己能力不足,每天只许宿江林看见宿亭云十分钟。


    小团子坐在宿江林的腿上,撕开薯片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一片薯片,伸向鹤延的位置,然而他的爪子太短,还不等鹤延回头把薯片吃到嘴里,宿江林就握住宿亭云的小爪子,把薯片拐向自己的位置,张嘴咬住,一边嚼一边告诫宿亭云道:“第一片要给哥哥,知道吗?”


    鹤延:“……”


    一分钟,就一分钟!


    宿亭云从袋子里又掏出一片薯片,递给鹤延,这回捉鬼师如愿吃到了宿亭云喂到嘴边的薯片。


    一人都吃到一片之后,小团子这才淡淡开口,语气有些冷,“你们别这样针锋相对的,我不喜欢。”


    他原本始终睁圆的豆豆眼,在此刻变成了半椭圆形,表明他正在生气中。


    鹤延和宿江林对视一眼。


    老实地休战了。


    第26章 26 真心机。


    游乐园经过十年的变迁, 许多设施都变了模样,还没下车时,宿亭云就趴在车窗上, 向外张望着,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巨大的摩天轮。


    下车前,鹤延和宿江林不约而同地做了伪装,两人都戴了鸭舌帽和口罩,宿亭云不能被别人所看见,他们不希望被人认出来,形成一种很奇怪的搭配。


    宿亭云一进游乐园就变得很兴奋, 首先飘向的就是过山车, 可他不能被固定在座椅上, 一旦车子开动,他就会被远远甩在后面,于是他只能飘到鹤延的面前,那双杏眼可怜兮兮地望着捉鬼师,希望后者能想想办法。


    鹤延自然是有办法的。


    他们排队坐上了过山车,幸好今日并非是周末,这个点正是孩子上学、家长上班的时间, 过山车上座位还很多, 鹤延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示意宿亭云飘过来。


    宿亭云照做了,他飘了过去, 悬浮在座椅上, 看到鹤延朝他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住,宿亭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后排坐着的宿江林, 对方看着这一幕,脸色更冷了些。


    “车快开了。”鹤延低声催促了那么一句。


    于是宿亭云立刻握紧了鹤延的那只手。


    捉鬼师身上的温度依旧很高,可奇怪的是宿亭云好像习惯了这种温度,不再觉得很烫鬼,反而暖烘烘的,像是被刚晒过太阳的被子包裹着。


    随着他们十指紧扣,一条泛着金光的锁链慢慢缠绕上宿亭云。


    他不觉得害怕,而是好奇地看着那锁链的轨迹,看着它慢慢缠上他的腰,贴合着他的腰线,就这样在腰上缠了三圈后,锁链从他腰部左侧斜向上,抵达他的右肩,再缠绕在他背后的座椅靠背上,将他牢牢地锁在了位置上。


    锁链形成了安全带的模样,可并未就此结束,另一端依次缠绕上他的大腿,缠完左腿,就去缠绕右腿。


    宿亭云沉默地看着自己腿上那两圈,脑海里不由地浮现了两个字——腿铐。


    手铐plus版。


    好奇怪的感觉。


    明明锁链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他却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有一双手,和脖子以上能够自由活动,其余则被封印了似的。


    他看向鹤延,还不等他发问,后者就柔声问了一句,“会难受吗?”


    宿亭云摇了摇头。


    于是鹤延又道:“握紧我的手,千万别松开。”


    车子缓缓启动,宿亭云抛去了脑海里的疑问,望着前方的轨道,望着头顶的蓝天,内心既紧张又期待,他握紧鹤延的手,“好。”


    宿江林:“……”


    过山车缓慢上坡,而后疾驰而下,风呼啸着从耳畔而过,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些尖叫声,风吹乱了鹤延的头发,却吹不动宿亭云的一根发丝。


    鹤延看着身侧的宿亭云,看着天光落在后者的黑发上,光线勾勒出宿亭云流畅的脸型,光洁细腻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瑕疵,明明风那么大,刮过脸颊时还带着湿冷的气息,早晨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虽然干了,但是气温还没回升。


    风和温度都影响不了现在的宿亭云。


    鹤延忽地悲从中来,心疼地注视着宿亭云。


    后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看了过来,眼睛里落了星空,明亮动人,“鹤延你看,我的头发完全不会乱掉哎!”


    鹤延忍不住弯了唇角,“那很棒。”


    过山车跑过了最刺激的路段,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宿亭云意犹未尽地还想再玩一次,宿江林却表示自己一把老骨头了,就让鹤延陪他继续玩吧。


    在过山车第二次发动前,宿江林站在栏杆外,静静地看着那上面的一人一鬼,这一次,他更为清晰地看见了鹤延眼里对宿亭云的疼惜,满到溢了出来。


    他看到宿亭云伸手为鹤延梳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小白菜。


    就这样被猪拱了。


    好烦人。


    第二遍过山车结束后,宿亭云又在鹤延的陪同下,去玩了跳楼机、海盗船等等惊险刺激的项目。


    一开始宿江林还陪同,后面干脆放弃了,让鹤延带着宿亭云玩。


    宿亭云这家伙看似文弱,喜欢的游戏项目一个赛一个要命。


    玩疯了的宿亭云在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回到了宿江林的身边,在后者“你有没有想起什么?”的目光下,他心虚地一口咬住鹤延偷偷烧给他的大份棉花糖。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没有”。


    宿江林无奈地扶额。


    另一边的鹤延默默转过身去,避免眼底的笑意被人察觉,他抬头望天,阳光终于刺破云层,真是个风和日丽,令人心情舒畅的日子。


    他们在游乐园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摩天轮。


    鹤延没有跟着他们上去,而是主动地,把陪伴宿亭云的时间,让给了宿江林。


    一进轿厢,宿江林就将符纸贴在座椅上,使宿亭云无需追着轿厢跑。


    做完这件事后,宿江林来到宿亭云身边,后者变回了小黑团子的形态,扒在轿厢窗上往外看,宿江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就看见了等候在底下,目光始终追着他们,摆出一副孤伶伶、可怜姿态的鹤延。


    真心机。


    宿江林抬手戳了戳小团子,“就这么离不开他?”


    小团子收回视线,扑进了宿江林怀里,宿江林身上有他很熟悉的气味,闻起来很安心,小蹭一会儿之后,宿亭云抬起头,那双豆豆眼望着宿江林,“哥,你是怎么发现‘我’已经不是我的?”


    “朝夕相处的人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宿江林答道,“就算他刻意地去模仿你的行为,也不可能模仿得十成像,你的善良是发自内心的,而他的‘善良’却很虚假,光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他不是你。”


    宿亭云软软地趴在宿江林的怀里。


    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宿江林抬手抚摸着宿亭云的脑袋。


    “那他呢?他又是怎么认出你,怎么找到你的?”


    “一张照片。”


    “什么?”


    “那个人在社交平台发布的一张照片,鹤延就是通过这张照片,发现了‘我’已经不是我的。”


    宿亭云的两只小爪子扒住宿江林的衣服,脑袋蹭一蹭宿江林的胸口,说道:“鹤延他真的很厉害,对吧?”


    宿江林微微一笑,“是。”


    厉害个屁,诡计多端的臭小子。


    摩天轮转了一圈后又停在了原地,临走之前,什么都没想起来的小团子悄悄地飘到鹤延的身边,轻轻拽一拽捉鬼师的衣角,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弱弱道:“甜筒~”


    宿江林无可奈何地捞过小团子,在鹤延去买甜筒的时候,用手指弹了弹小团子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吃吃吃,满脑子都是吃,你是小猪吗?”


    这时,一个甜筒出现在了宿亭云爪子里,他在“回答宿江林”和“舔一口冰淇淋”之间犹豫了两秒,选择了先舔一口冰淇淋。


    舔了第一口,他又忍不住舔了第二口、第三口……


    直到对上宿江林气得半死的那张脸,宿亭云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正色道:“我不是小猪!”


    然后说完又继续舔冰淇淋。


    宿江林:“……”


    宿江林实在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两人一鬼又重新回到车子里,在游乐园里玩了一天毫无成效,只能改日换个新的地点。


    宿亭云拒绝了宿江林抱着他坐,而是小爪子扒着车窗,好奇地往外看。


    这几条街,他大概来过很多次。


    宿江林做的那份ppt上,有好几张照片都在这附近。


    为了让他更好地观察,鹤延将车子开得很慢。


    当路过某家店面时,那个粉色的招牌映入宿亭云的眼帘,他莫名被吸引了视线,定定地看着。


    一些奇怪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里。


    “宿亭云,你该不会真以为宿江林把你当弟弟吧?”


    “你是后妈生的孩子,他讨厌后妈,自然也不会喜欢你。”


    “你干嘛总跟着他?他对你一点都不好,凶巴巴的,好吓人!”


    “而且我那天都听见了,他跟你说他很讨厌你,让你不要老跟着他。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要理他了吧!”


    “就是就是!他以为他是谁啊?我们都可以当你哥哥!你不缺哥哥,不要理他了!”


    “……”


    宿亭云敲了敲车窗,“鹤延,停一下。”


    车子停靠在马路边,符纸被揭下,宿亭云飘了下去,停在那家店面前。他的耳畔依旧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无一例外都是在告诉他一件事——宿江林很讨厌他。


    那些声音有的稚嫩,有的成熟,有的是用了认真的语气,有的则是以开玩笑的口吻。


    那一年。


    他不过才八岁。


    宿亭云停在这家蛋糕店门口,八岁的孩子最容易被带偏,他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那些话语如海浪翻涌,随时能够吞噬掉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年的他,好像也停在了这里。


    他望着橱窗里精致的小蛋糕,扭头看向身旁的宿江林,后者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依旧是同样的动作——从口袋里取出钱包。


    然后一脸冷酷地问他:“想吃什么,我去买给你。”


    第27章 27 黄牌警告


    宿亭云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旁的鹤延就直接越过宿江林,率先进了这家蛋糕店,不到两分钟时间, 捉鬼师提了一盒提拉米苏,站在了宿亭云的面前,问他:“我选对了吗?”


    宿亭云愕然地点了点头,“你怎么……”


    “你在看着它。”鹤延答道。


    这句话的后半句,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


    ——宿亭云在看着蛋糕,而鹤延则一直在看着宿亭云。


    “……”


    宿江林冷冷道:“我是死人吗?”


    ——这么哪哪都有鹤延的事?!


    于是宿亭云又飘到宿江林身边,一指橱窗里的另一款蛋糕, “那个我也喜欢~”


    “哥, 你可以买给我吗?”


    宿江林冷哼一声, 进了蛋糕店,买下那款蛋糕后,他重新回到宿亭云身边,“大馋鬼。”


    某个馋鬼围绕着宿江林和鹤延飘来飘去,眼神诚挚,语气认真,“谢谢哥, 谢谢鹤延, 你们对我真好, 全世界我最最最爱的就是你们了~”


    上了车后,两个蛋糕被放在副驾上, 等待宿亭云回家品尝。他变成小团子, 趴在宿江林腿上,把自己摊得扁扁的,任由宿江林又摸又抱。


    不苟言笑的哥哥一边揉搓着腿上的小团子, 一边酸溜溜地说:“宿亭云,你这话到底对多少人说过?”


    “目前……”宿亭云困得睁不开眼睛,那双豆豆眼一会儿睁圆一会儿又眯成两条横线,他大清早就被宿江林叫醒,又在游乐园里疯玩一天,此刻电量已经掉到红色格,声音也越来越轻,“就你们两个人……”


    宿江林爱惜地摸了摸睡着的小团子,又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鹤延,后者的唇角微扬,显然在因宿亭云的话正窃喜中。


    他才是宿亭云最爱的人。


    鹤延只不过是顺带的罢了。


    宿江林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团子,“第一次出门就顺利想起来一件事,真好。”


    鹤延:“……”


    捉鬼师的唇角又落回原位,甚至比原先压得更低了些。


    许是宿江林有些得意过了头,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去了不下十个充满意义的地点,宿亭云都没再想起来一星半点。


    第四天时,符纸失效大半,宿江林只能时不时看见宿亭云,鹤延借口任何法力都有冷静期,七天内他不能再为宿江林画新符,否则将减去十年寿命。


    宿亭云闻言一惊,说什么也不要鹤延用十年寿命来换。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宿江林已完全看不到宿亭云。


    正好宿亭云打算再去一趟阴阳交界处送信,顺便把珍珠还给小蓝,就让宿江林老实上班,恢复记忆的事先暂停一下。


    往返阴阳交界处太过频繁,会引起鬼差的注意,因而鹤延只允许宿亭云七天去一次,一旦遇到危险必须立刻返回。


    宿亭云乖乖点头,并且一样接一样地装好鹤延给他的装备,在捉鬼师的一再嘱咐下,始终认认真真地回答,绝不含有一丝敷衍。


    开门之前,鹤延依旧不放心,他用双手捧着宿亭云的脸,试图从那双如墨色一般浓重的黑眸里,找出一丁点的轻敌与自大,好以此为借口阻止宿亭云进入阴阳交界处。


    可不论他怎么看,都只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郑重。


    鹤延无奈叹气,“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宿亭云用力点头,“我会的。”


    但鹤延并没有就此松手,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宿亭云,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


    “怎么了吗?”宿亭云好奇地问。


    鹤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开门之前,我能亲你一口吗?”


    “……”


    宿亭云拒绝了鹤延的请求,并低头从小布袋里取出一张自制黄牌,塞进鹤延手里。


    捉鬼师不明所以,只脑子一热就问道:“这是新的定情信物吗?”


    “当然不是,这是你上次亲我的惩罚!”宿亭云握住鹤延的手腕,把对方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拿开,“集齐三张黄牌,我就……”


    他停顿片刻,显然也还没有想好,集满三张黄牌之后要怎么样,只得很没气势地说了一句,“我就不理你了。”


    鹤延忍不住轻笑一声,暂时放弃了亲宿亭云一口的想法,不舍地看着对方打开了通往鬼界的大门。


    小白趴在房门外,担忧地“呜”了两声。


    宿亭云踏入黑门。


    不一会儿,一只符纸折成的纸鹤也偷偷跟了进去。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宿亭云十分顺利地抵达了阴阳交界处,周遭嘈杂的声音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鬼团子们纷纷逃窜,不到一分钟,宿亭云的身前就已经空无一鬼。


    他一转身,就见小蓝和小银靠在岸边,前者笑容灿烂地朝他挥了挥手,“小黑!”


    宿亭云快步走了过去,在小蓝面前蹲下,然后沉默地从布袋里取出珍珠,递到了小蓝的面前。


    心虚的人鱼潜入水底,只探出了半张脸,睁着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送我珍珠?”宿亭云问他。


    小蓝慢慢浮上来些,“喜欢,小黑。”


    “可这太珍贵了,你不能刚认识我,就送我这么珍贵的东西。”宿亭云试图把珍珠塞回小蓝的手里。


    可河海是人鱼的天下,小蓝迅速往后一躲,宿亭云险些一个不稳栽进河里,幸好旁边的小银及时扶了他一把,“这颗珍珠,只是在你们人类眼里珍贵而已。”


    小蓝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目睹了宿亭云刚才险些落水的事,这会儿便不敢再游来游去,只乖乖地回到宿亭云身边,“我们,见面,很难。见一次,少一次。珍珠,礼物。”


    小蓝伸出手,想要把宿亭云摊开的手掌推回去,结果指尖刚一触及宿亭云的皮肤,相碰处就传来强烈的灼烧感,小蓝痛呼一声,赶忙缩回手。


    “怎么了?”宿亭云担忧道,“你没事吧?”


    小蓝甩了甩手,有些郁闷地看着宿亭云的手指,“疼,火烧。”


    闻言,小银伸出手指,戳一戳宿亭云的手臂,并未出现小蓝所说的灼烧感。后者见小银碰了没事,便又蠢蠢欲动地去碰宿亭云的手,果不其然又疼得大叫一声,尾巴生气地拍打河水,耳鳍扇动着,骂骂咧咧道:“坏人,坏人,有坏人。”


    停留在石碑上的纸鹤冷冷地看着河边的两条人鱼。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自宿亭云身后响起,“小云哥哥。”


    石碑上的纸鹤一怔,往后退了退,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鹤恬走到宿亭云身边,警告地看了小蓝和小银一眼,随后牵起宿亭云的手,拉着后者飘向自己的骷髅屋。


    落地之后,宿亭云把小布袋里的信取出,递给了鹤恬,同时紧张地坐下,等待鹤恬告诉他,两年半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第28章 28 坏团子


    鹤恬告诉宿亭云, 在两年半之前,捉鬼师很严格地分为了南派与北派。其中,南与北并非是指的捉鬼师现居住地, 而是文化起源地,事实上大部分城市里的捉鬼师既有南派也有北派。


    南派处理鬼魂的方式较为温和,他们通常会完成善鬼的心愿,让善鬼主动离开人界,前往鬼界转世投胎。对待恶鬼,首先劝诫,劝诫不成, 方才动手, 强制驱离。


    而北派激进, 认为鬼不论善恶,都该离开人界,鬼既为鬼,就该了却尘缘,转世投胎,他们遇鬼必驱,若有强烈反抗者, 打至魂飞魄散。


    鹤满当年, 是北派里最强的捉鬼师。


    他十岁成为捉鬼师, 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天才,十三岁就百战百胜, 他天赋高, 同时也年轻气盛,四处树敌。


    “所以当年,北派出事了吗?”宿亭云好奇地问道。


    “不。”鹤恬顿了顿, “更准确来说,是南北派都出了事。”


    二十年前,捉鬼一事大多无盈利,捉鬼师们将大部分时间花在捉鬼上,无法经营买卖、养家糊口,常常食不果腹。


    于是慢慢地,他们接下一些为富人看风水选宝地、镇宅驱邪的活计,这原也没什么,但时间久了,便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们豢养小鬼以谋取暴利。他们先选定目标,随后派鬼去干扰目标的生活,自己再通过“偶遇”或“他人介绍”的方式接触目标,假模假样地办一场法事,他们会根据目标人物的富有程度,调整法事的时间,越是富有的人,就越是需要花上更多的钱。


    从鬼、中介、捉鬼师,到办理法事所需要的物品,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那十年,一些捉鬼师通过这种方式,赚得盆满钵满,仓库里堆满了金银珠宝、古董玉器。


    再后来,恶鬼们不甘任人驱使,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地放大这些捉鬼师内心里的欲望,用大捧大捧的金钱诱惑他们。人性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一旦有了金山银山,便会向往更高处,他们不旦要财富,还要权力。


    恶鬼们达成目的,与叛变的捉鬼师联手,他们给善鬼洗脑,让善鬼去引诱南派捉鬼师,带至己方提前设下的陷阱中,虐杀至死。


    善鬼发觉自己被利用,黑化成为了失去理智的厉鬼。


    因而恶鬼的队伍不断壮大,他们与叛变的北派捉鬼师们联手扑杀大量南派捉鬼师。


    不到一个月时间。


    南派捉鬼师死亡213人,失踪34人。


    恶鬼们公然建立基地,堂而皇之地害人,赚取血钱。


    鹤满当众立誓,要杀尽所有扰乱秩序的恶鬼,他率百余名北派捉鬼师前往那个基地。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鹤恬的手指绕住衣服上的一根带子,轻飘飘地说道:“空的,那个基地是空的。”


    两条腿的,自然跑不过天上飘的,北派捉鬼师里仍有叛徒,他们与恶鬼提前串通好,待到鹤满他们出发,恶鬼们就立刻离开基地。


    恶鬼并不是选择躲了起来。


    原本形单影只的恶鬼因这场浩大的“恶作剧”团结在了一起,他们不要钱,也不要权,他们单纯而残忍地喜欢看到捉鬼师们崩溃又痛苦的神情,喜欢看到被害者的面容变得惊恐又扭曲。


    他们几乎杀了所有北派捉鬼师的家属。


    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满月儿童,不论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捉鬼师的家人们不一定就是捉鬼师,他们之中有很多也是普通人,面对气势汹汹、有备而来的恶鬼们,他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像鹤恬这样,已经修习一些驱鬼术的,他们则会多派一些恶鬼。


    当年,三名叛变捉鬼师与十名恶鬼,包围了鹤家。


    这三名叛变捉鬼师之中,有一人曾是鹤满的徒弟,由于犯了错,他被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鹤满无情地赶出师门,在大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后,仍不能求得半点原谅。


    那之后,他便一直记恨鹤满,恨鹤满将一身本领传给鹤延而非是他,恨鹤满毁了他“谋生”的饭碗,让他成了不被南、北两派所接纳和承认的捉鬼师。


    前往基地的捉鬼师里,鹤延是最先意识到不对劲的,他不等抵达基地,就力排众议返回家中。


    可惜鹤延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见到了被斩下四肢,心口插着利刃,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鹤恬。


    地上散落着的符纸全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自此,北派捉鬼师的家人。


    成为了他们想要赶尽杀绝的厉鬼们。


    恶鬼们举杯狂欢,笙歌鼎沸。


    红酒杯中盛满的,全都是受害人的鲜血。


    这场流满鲜血的战争结束于半年之后,捉鬼师们最终唤醒了失去理智的家人们,送他们进入鬼界,转世投胎。


    鹤恬痛恨自己出生于捉鬼师世家,即便恢复了记忆,仍不能原谅鹤满。进入鬼界前,她烧毁了所有关于自己的东西,她要鹤满再也看不见她,要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鹤满的世界里,她发誓再不要当他的女儿。


    跨入黑门之前,她甚至没有回头看鹤满一眼。


    可时间终究还是冲淡了一些恨意。


    记忆里那个总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忙着捉鬼的父亲渐渐模糊,剩下的则是那些温馨的点点滴滴,她想念鹤满陪她骑脚踏车,陪她去游乐园,给她买很多好吃的,想念年幼时的她坐在案桌前,看着鹤满一笔一划认真教她画符的模样,想念她接过鹤满手中的笔时,说下的那句——“我将来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厉害的捉鬼师!”


    捉鬼师的一生都将用于驱逐不听话的鬼魂,他们为此而生,最终也会为此而死。


    而现在……


    他们不止自己会死,无辜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受到最恶毒的诅咒。


    这个世界每天都会迎来新生儿,也每天都会送走逝去的人,亡灵总是无穷无尽,像春风吹又生的杂草。


    阴阳交界处常有鬼来,也常有鬼走。


    鹤恬时常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俯瞰整个阴阳交界处,她在日复一日的独坐里,忽然就理解了鹤满的不容易。


    她觉得好累好累。


    放不下、解不掉的怨念,让她好累。


    鹤恬看着宿亭云的眼睛,缓缓挽起袖子,她的两只手臂上各有着一圈缝合后留下的疤痕,崎岖丑陋,成为了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她道:“继续留在鹤延身边,也许某一天,你的下场也会变得像我这样。”


    “我想……这大概也就是你们分手的原因吧。”


    鹤恬本以为,她会在宿亭云的眼睛里看到害怕,毕竟是个人就会恐惧、会害怕,在那场战争里,她看过太多太多因为恐惧而变得狰狞的面孔。


    人都是怕死的,她也害怕,血一点点流尽的时候,她真的很希望有人能来救救她。


    那时的她望着天花板的吊灯,看着那刺眼的灯光,满脑子都是——


    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她甚至没能成为很厉害的捉鬼师,没有来得及长大,为鹤满、鹤延分担。


    她就那样死了。


    变成了她曾经最厌恶的厉鬼,做了很多坏事,哪怕后来他们安慰她,说她是身不由己,可哪又有什么用?


    她的手上沾了血,怎么也洗不干净。


    宿亭云应该害怕她,害怕鹤延,害怕他将会遇见的危险、会获得的结局,可是宿亭云没有,这个人的眼神里只有无以复加的心疼和愧疚。


    他在心疼她,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却又不敢真的落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声音在发颤,眼眶也红了,他柔声问她:“你的伤口……还会疼吗?”


    人在被安慰的时候,通常会感到很委屈,会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只是这一回,不等鹤恬伸手去捞,宿亭云就主动变成了小黑团子,飘到她怀里,然后转身背对着她,“眼泪可以擦我背上哦,你就当我是一块黑色抹布。”


    “真的吗?”鹤恬哭着哭着就笑了,“那鼻涕也可以擦吗?”


    小团子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为难地看了鹤恬一眼,最终宿亭云决定不当抹布了,他飘到地面上拾起一沓符纸,然后递给鹤恬,“还是用这个擦吧,我不太干净。”


    鹤恬又好气又好笑,“坏团子。”


    她从宿亭云手里抽过一张符纸,手一挥,符纸就神奇地变成了一沓抽纸,她扯出几张擦干净眼泪。


    一封厚重的信交到了宿亭云手里。


    知道宿亭云还会来,鹤恬这几天都在写这一封信,删删减减,仍写了好几页纸。她不知道宿亭云还能来多少次,只恨不得将话一次性写清,担心这次不说清,下次就没有机会了。


    宿亭云将信装好在布袋里。


    他飘离鹤恬的骷髅屋,全然不知守在门外的纸鹤一见到他,也赶忙扇动翅膀跟上。宿亭云重新回到了黑河边,和小蓝、小银道别后,离开了阴阳交界处。


    他行走在黑雾中,数好了走的每一步,然后闭眼转身,握住了那个熟悉的门把手,他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等着他的人,不是鹤延。


    而是“宿亭云”,是那个占据着他身体的坏家伙,房间的布局也并非是鹤延家。


    宿亭云当即转身,还不等他跑开,“宿亭云”就一只脚踏入黑门,迅速抓住宿亭云的手腕,猛地将他从黑门里拽了出来。


    黑雾包裹着纸鹤,将其扔回门内。


    通往鬼界的大门“砰”地一声,彻底关上。


    第29章 29 我有罪,你逮捕我吧!


    在意识到宿亭云被人从另一扇门里拽出来之后, 鹤延立刻让小白出门去寻找宿亭云,自己则下楼取车。


    如今的捉鬼师已无派系之分,那场灾难让南派学会了提防善鬼, 让北派不再对所有鬼魂赶尽杀绝。他们设了守门人,由强大的捉鬼师来镇守,鹤延就是其中之一。


    这方圆百里内,只有鹤延家里这一扇黑门,而他放在宿亭云布袋里的定位器却显示,宿亭云在离他八公里的地方从黑门里出来了。


    往事一幕幕又重新浮于眼前,散落的残肢, 扭曲的面容。


    活得痛苦, 死得痛苦, 都是促成恶鬼诞生的理由,为了使鬼魂诞生之际,身上携带的恶意大于善意,他们往往会采取虐杀的方式。


    鹤延将油门踩到底。


    捉鬼师的血有驱邪庇佑的功能,用自身的血画出来的符纸,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自身的幸运值。


    恰好多车的路段变得车流稀少, 每个路口的红绿灯都在鹤延抵达时, 恰好变成绿灯。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 鹤延只花了二十分钟就顺利抵达——那是一座废弃的烂尾楼。


    他三阶一跨地跑上了楼,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他找到了宿亭云。


    ——没缺胳膊没少腿, 靠着小白,抱着一根棒棒糖在舔的小黑团子。


    鹤延冲了过去,抱起小团子, 熟练地摁在小团子的尾椎处,让宿亭云变回人形,他从头到尾给宿亭云检查了个遍,就连宿亭云口中含着的棒棒糖也不放过,最后,他掀起宿亭云的衣摆。


    宿亭云一惊,立马拍开鹤延的手,匆忙将衣服整理好,“你干什么?一会儿不会还要扒我裤子看吧?”


    他话音刚落,鹤延当真将手伸向了他的裤子,捉鬼师双目通红,神情冷得骇人,宿亭云赶忙阻止,他攥住鹤延的双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他们就以这个姿势僵持了好一会儿。


    最终,宿亭云先松开了手,而鹤延也没真将他的裤子扒下来检查。


    宿亭云微微张开双臂,鹤延便毫不犹豫地把他抱紧在怀里,捉鬼师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好似在安慰他“别怕”,但真正感觉到害怕的人,其实是鹤延。


    他把下巴抵在鹤延的肩上,这个拥抱的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他的上半身绷得很紧,以免被鹤延压倒,致使他身后的小白被压扁。


    “鹤延……”宿亭云轻声道,“我没事,我现在感觉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


    事实上,他不仅没有感到不舒服,还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和小白在客厅里跑酷一百圈都没有问题。


    又过了两秒,鹤延松开宿亭云,从他嘴里把那根棒棒糖轻扯出来,“哪来的棒棒糖?”


    “不知道,我醒的时候这棒棒糖就在我嘴里了……”宿亭云越说越心虚,下意识舔了舔唇,他的舌尖仍留有棒棒糖的甜味。


    “……”


    鹤延深呼吸一口气,他不觉得阴阳交界处会开设小卖部,这根棒棒糖只会是把宿亭云弄到这儿的人塞进宿亭云嘴里的,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陌生人塞你嘴里的东西,你就这样继续吃下去?”


    “我错了。”宿亭云握住鹤延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棒棒糖含得太久了,他口腔里甜滋滋的,忍不住一再咽口水,“我以后再也不乱吃了。”


    鹤延用“我信你才怪”的眼神看着他。


    捉鬼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符纸,将棒棒糖包裹在内,随后扔至一旁,符纸慢慢燃烧起来,同时鹤延问道:“先前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看清那人的脸了吗?”


    鹤延从地上起来,也顺势将宿亭云拉了起来,明明宿亭云的身上不会沾染半点灰尘,他还是下意识地给宿亭云拍了拍。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宿亭云试着去回忆,可发觉自己的记忆只到石碑处就戛然而止。


    等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小白就趴在他的身边,伸舌头正在舔他的脸。


    再然后,他就坐了起来来,意识到自己嘴里有个橙子味的棒棒糖,虽疑惑不解,但还是继续含着,他摸了摸小白,和小白一起等鹤延来找他们。


    棒棒糖与符纸一同燃尽后,变成了一个金色光点,鹤延手里捏着另一张符纸,打算在那个金色光点飞出去找寻“主人”时,就立刻甩出手中的符纸,去追踪那人,好给对方一点教训。


    那个光点浮于半空,慢慢悠悠地锁定了目标,然后——


    径直飞到了宿亭云的头顶停住。


    “……”


    宿亭云顶着光点,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眼睛睁得很圆,视线小心翼翼地朝右移动,看向鹤延所在的位置,他压低了声音问:“……鹤延,这个的意思是?”


    光点找到目标后,消失了。


    鹤延不死心地打开宿亭云的小布袋,在里面翻找了好半天,没见半点零食的影子,他分明记得很清楚,宿亭云进入阴阳交界处时,没带任何吃的。


    不过他意外地,从里面翻出了两颗珍珠。


    鹤延:“……”


    宿亭云:“……”


    宿亭云难以置信地看着鹤延掌心里的两颗珍珠。


    ——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多了一颗的?


    眼看着鹤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宿亭云抬手顺了顺鹤延的心口,安慰对方道:“别气别气,我下次一定一定还回去。”


    鹤延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他默默地将两颗珍珠放回宿亭云的布袋里,然后牵着宿亭云的手,离开了这幢废弃大楼,小白跑到了他们的前面,贴心地为他们开路。


    十分钟后——


    “宿亭云”拨开眼前的草丛,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依旧没能打到车,这个地方实在僻静,压根见不到什么来往的车辆。


    他低声骂了一句,“那个捉鬼师是狗吗?闻着味就来了。”


    而且,他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很倒霉。


    就比如现在,他又不是进了深山老林,居然连一辆车都打不到,手机还恰好低电量关机了。


    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捉鬼师。


    抢不回身体就尽耍些阴招妄想折磨他。


    “宿亭云”在路边找了个石桩子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夕阳在眼前一点点落下,直到一辆车忽地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纪闻礼那张讨人厌的脸映入眼帘。作为宿亭云的竹马,纪闻礼这人,仅仅是名字有礼貌而已。


    或许他该学着宿亭云那样,亲昵地向纪闻礼打招呼,可他今天的心情实在糟糕,演都不想演。


    更何况,他也实在没必要在纪闻礼面前装模作样。


    纪闻礼只冷冷地看了“宿亭云”一眼,就将车窗升起,然后对着司机说道:“我让你停车了吗?”


    司机不敢多言,只在心里唏嘘一句——富人之间的感情果然像六月的雨,说变就变。


    他将车子启动,不敢再多做停留,而直至他们回到市中心,回到纪家,纪闻礼都没有要回头去接“宿亭云”的意思。


    *


    一上车,宿亭云就变回了小黑团子,沉默地趴在小白的脑袋上,话也不说一句,就连路过最爱的蛋糕店时,也反常地没有让鹤延停车去买。


    但就像习惯使然,鹤延终究还是停了车,在宿亭云疑惑的目光里,他解释道:“我下去买点东西。”


    小黑团子“嗯”了一声,又继续耷拉着脑袋,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狗毛玩。


    很快鹤延就重新坐回了驾驶座上。


    一个蛋挞经过黑火落至鹤延手里,然后被递到了宿亭云的面前,他不由地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长两只爪子去接住那个蛋挞,道了声“谢谢”之后,他把蛋挞放在小白脑袋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掉蛋挞边边。


    喜欢的食物进到了肚子里,也不能使得宿亭云的心情好转半分。等到了鹤延家,宿亭云的爪子甚至还抱着那剩下的半个蛋挞。


    他心不在焉地向前飘着,然后一脑袋撞在冰箱门上,啪叽一下摔落在地,他护着那半个蛋挞,干脆就这样继续躺着。


    小白实在看不下去,跑到宿亭云的身边,一口咬住宿亭云手里的蛋挞跑走,躲到窗帘后大快朵颐。


    宿亭云:“……”


    他仰望着鹤延,呆呆地问道:“小狗鬼吃蛋挞会死吗?”


    “应该不会比现在更死一步了。”鹤延如实回答道。


    宿亭云放下心来,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晃晃悠悠飘在半空中,他打开了冷冻层的冰箱门,拉开装满冰淇淋的抽屉,把自己团一团塞进去,两只小爪子推动抽屉里面,以此达成关上抽屉的目的,“帮忙关下冰箱门,谢谢。”


    “……”


    鹤延不仅不关,还一把拉开了宿亭云好不容易才关好的抽屉,“我没亲你,你为什么又躲到冰箱里了?”


    宿亭云神情悲悯地看他一眼,用小尾巴顶一顶里面,又一点点地将抽屉关上,“我是个坏鬼,我不配睡窝,以后我就住冰箱里了。”


    “鹤恬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抽屉又一次被捉鬼师拉开,宿亭云坐起身来,用爪子试图拨开鹤延搭在抽屉上的手,但后者就跟焊在冰箱抽屉上似的,任凭宿亭云怎么拨弄,对方也不动如山。


    宿亭云泄了气,重新躺回抽屉里,“她没说什么。”


    他是一个无敌大坏鬼。


    他居然在鹤延最痛苦的时候,和鹤延分了手,像他这样的坏鬼,哪怕刷上一层草莓酱,裹满糖粉,吃起来也一定是又苦又涩的。


    宿亭云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爪子里,然而鹤延一直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样蹲在冰箱旁边,深情注视着他,等他说些什么。


    他实在忍不住了。


    宿亭云猛地飘起,将自己那两只黑乎乎的小爪子举到鹤延的面前,大义凛然道:“我有罪,你逮捕我吧!”


    十秒之后——


    宿亭云被迫化回人形,金光锁链缠绕在他的身上,他被鹤延五花大绑着,抱到了床上,捉鬼师从口袋里取出那张黄牌,塞进了宿亭云的口袋,正色道:“你有罪,你撤回一张黄牌。”


    宿亭云:“……”


    不是,这对劲吗?


    而且怎么还真把他绑起来了!


    但更不对劲的还在后头,鹤延仗着宿亭云无法动弹,便用手托着宿亭云的后颈,俯下身来含住宿亭云的唇瓣,他用舌尖撬开宿亭云的牙关,一点点地品尝美味。


    显然鹤延有些舍不得宿亭云刚撤回去的那张黄牌,打算再把它争取一下,重新放回自己口袋里。


    第30章 30 宝宝,你以后……


    鹤延不再提及让宿亭云去阴阳交界处送信的事情, 只是默默加固了房间的封印,哪怕是鹤满,也没办法解开。


    如果说鹤满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那么鹤延就可以称之为千年难得一遇,他很有天份,又在和宿亭云分手后,迫切地想变得更强,绝不肯浪费一点时间。


    眼下,鹤延把关押着的恶鬼该送走的都已经送走,没办法送去转世投胎的, 全都打包扔进了鹤满的院子里。


    空出来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床和猫窝挪了进去, 狗窝倒还留在客厅。原先鹤延用玻璃瓶装着鬼魂,一个个放在架子上,现在房间是要给宿亭云住的,他就把架子全扔了,换上新的书架,在上面摆满上了书籍和花花草草。


    窗帘大敞着,金灿灿的阳光铺了满地。


    鹤延盘腿坐在床上, 他的旁边倒扣着几本书, 上面记载了一些有关于黑门的事, 可无一例外的是,全都没有关于临时黑门一说。


    他用符纸折了一只纸鹤, 看着纸鹤晃晃悠悠地飞起, 然后他又把一张纸对折两次,放到纸鹤的背上。纸鹤不堪重负,瞬间就摔在床上。鹤延又试着把对折好的纸张粘在纸鹤嘴上, 看着纸鹤扇动着翅膀,扑棱了好半天,也没能飞起来。


    鹤延气急败坏,一巴掌拍扁了这只纸鹤。


    一旁趴在书上的小黑团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变得扁扁的纸鹤,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将自己正在看的书倒扣好,飘到鹤延面前,拾起那只纸鹤,认真抚平,恢复原样,看着纸鹤重新扇动翅膀,亲昵地绕着他飞了一圈,随后落在他的掌心里。


    宿亭云小心地把纸鹤放到鹤延的腿上,再往上飘了飘,用爪子轻轻拍一拍鹤延的额头,“别心急,我还是很乐意去送信的。”


    并不乐意宿亭云去送信的鹤延:“……”


    “而且,说不定那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为我检查过了,我现在的状态很好。”宿亭云飘到鹤延的肩上趴好,“他如果想要害我,为什么要给我棒棒糖?”


    鹤延用手指戳了戳小团子的脑门,“你总不能因为他给了你一根棒棒糖就认定他是个好人,宿亭云,你这样是会……”


    捉鬼师忽地停住,他回忆起了什么,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会怎么样?”宿亭云一个倒栽,落进鹤延的怀里,“你是不是想说,我会吃亏的?”


    宿亭云就这样干脆躺了下来,他用鬼气形态去看这个世界,其实会感到很神奇,所有正常尺寸的东西在他眼里都会显得很庞大,他捏住那只比他爪子还大的纸鹤,举起来看了看,纸鹤失了法力,变得和普通千纸鹤无异,“你其实已经猜到了究竟是谁打开了新的黑门,把我从黑雾里拽出来的,对吗?”


    光点没有找错。


    但不是这个宿亭云。


    灵魂与躯体,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不是这个宿亭云,就是那个“宿亭云”,如果把他从黑门里拽出来的是“宿亭云”,那么给他棒棒糖的,大概率也是“宿亭云”。


    “是。”鹤延答道,“只会是他。”


    鹤延摸了摸宿亭云的脑袋。


    他不在乎“宿亭云”是好是坏,他只知道那具躯体是宿亭云的,他无论如何也要抢回来。


    “我该出发了。”宿亭云翻了个身,从鹤延的腿上离开,他把纸鹤夹在书里,然后把书重新放回书架上。


    鹤延也起身收拾东西,用塑料袋装了几个盛着恶魂的玻璃瓶,然后带宿亭云下楼。


    车子开了三个小时,停在鹤满的木屋外,鹤延依旧没有下车,但也不需要再趁此机会回家处理恶魂,他把塑料袋往院子里一扔,然后坐回车上,等宿亭云出来。


    院子里,鹤满拾起那个塑料袋,忍了好一阵子,还是忍不下去,“……我这里是垃圾场吗?那个小兔崽子。”


    他把塑料袋给天护叼好,送去指定的房间里放着,随后一转身,就看见宿亭云已经飘到了鸡圈里,那双黑乎乎的邪恶小魔爪伸向鸡圈里的一只小鸡仔,把它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细细打量着。


    “怎么,喜欢这小东西?”


    豆豆眼缓慢眨了一下,小黑团子沉思片刻后,对着小鸡仔正色道:“宝宝,你以后一定会很好吃。”


    鹤满:“…………”


    这就是鹤延口中那个心地善良又天真无邪的男朋友吗?


    宿亭云放下小鸡仔,由于鹤满将阵法范围扩大了数倍,他现在在鹤满的院子里也能触碰到实物。


    他熟门熟路地飘向主屋,然后在桌子边坐好,现如今整个院子焕然一新,虽然仍有些简陋,但着实干净整洁不少,门窗大多都大敞着,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洗去那些腐朽的霉味。


    鹤满也跟着走了进来,这人把自己早上刚烤好的蔓越莓饼干放到宿亭云的面前,“还有很多,我都打包好了,你晚上一起带回家去。”


    “谢谢鹤大哥。”宿亭云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软硬适中,甜度也刚好,他接连吃了好几块,把嘴巴塞得鼓鼓的,然后才把布袋放到桌上,从里面取出三张新画好的画递给鹤满。


    后者宝贝似的接过,将它们一一抚平,用相框装好,挂在客厅里。


    宿亭云又拿起一块饼干,一边啃一边看着鹤满,对方剪了利落的短发,还染了色,遮去半白的发,胡子也全剃了,身上穿着他新买的衣服,看起来干练许多,也精神了许多。


    和这间破旧的屋子一样,鹤满也“焕然一新”。


    蔓越莓饼干只是开场。


    后来鹤满又端了许多菜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宿亭云握着筷子,震惊地看着这满汉全席,严重怀疑鹤满是不是把他当猪在喂。


    “这实在也……太多了。”


    “吃不完就打包,打包拿回去吃。”鹤满往宿亭云的碗里夹了一些菜,“尝尝味道,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这些菜当然是合胃口的。


    鹤满提前做了很多功课,时不时就去问宿江林,把宿亭云喜欢什么统统记下来。


    有一次,宿江林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捏着宿亭云脸颊,把他的嘴都捏成了O型,这人数落道:“你这家伙真是到哪都饿不死,亏我先前还担心你流落街头、无依无靠,哪知道一个个的都上赶着给你当爹。”


    宿亭云只能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么多的菜,宿亭云自然是吃不完的,他撑得都要飘不动了,下巴抵在桌上,看着鹤满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打包盒把饭菜打包好。


    鹤恬死后,愧疚击垮了鹤满,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就已经白了不少。这人曾经想过随鹤恬而去,可最终,鹤恬离开前的一句话让鹤满选择了继续活着。


    进入黑门之前,鹤恬虽没有回头,但她给鹤满留下了一句——


    “鹤延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不止是鹤恬,鹤延也是鹤满看着长大的孩子,时间能冲淡鹤恬对鹤满的恨意,自然也会冲淡鹤满与鹤延之间的隔阂。


    总之,鹤满活了下来,就算活得很勉强,但也终究是活了下来。


    “其实你不用这么频繁地来看我,我这个地方偏僻,你们开车来回不方便。”鹤满将打包盒一个个放进塑料袋里,“还有那个按摩椅,不用给我买那么贵的东西,你们挣钱不容易,我……”


    鹤满看着宿亭云的眼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他看着宿亭云微微蹙眉,看着宿亭云若有所思地对他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鹤满突然就有点后悔自己的口是心非了。


    就在鹤满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之际,宿亭云稍稍倾头,单手支着下巴,又道:“我也觉得开车很不方便,我要是飘过来的话,肯定很快,我会‘咻’地一下就飘到你家,绝对连十分钟都不要。”


    鹤满:“?”


    他那段话里的重点,是交通工具吗?


    “不过……”宿亭云叹了口气,神情却并非是苦恼的,“他放心不下我,我也不想处处叫他担心。”


    “你是个好孩子。”鹤满将打包好的饭菜放入天护叼着的篮子,示意小狗把饭菜送出去给鹤延,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宿亭云的身上,肯定地说道,“鹤延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


    后来,鹤满送宿亭云到门口,就像鹤延不愿意进来一样,鹤满也不愿意出去见鹤延一眼,他们似乎互相觉得亏欠,每提及一次对方的名字,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又重新浮于眼前,使得他们进退两难。


    所以这些年以来,他们始终在逃避。


    打包好的饭菜已经放在了车上。


    宿亭云飘上车,透过车窗,看到天护坐在院门口,仿佛在代替鹤满目送他们离开。


    车子行驶在乡间小道上,树影婆娑,风里吹来一阵花香。


    一回到家,宿亭云就把鹤延推到餐桌边坐下,他主动地把打包来的饭菜热一热,安排鹤延好好吃一顿饭。


    接着,他又给浪够回家的小白开了门,揉一揉小狗的脑袋,就飘回房间里面,取下自己没看完的那本《鬼体构造》,变成小团子,趴在床上继续往后读。


    鹤延吃饱饭、将餐桌收拾干净,进到房间里取衣服时,宿亭云仍在专心致志地翻阅那本书,他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就想伸手戳一戳小团子的脸颊,而他也确实这么干了。


    小团子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主动地用脸蹭了蹭鹤延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小团子抬眸,可怜兮兮地望着鹤延,“真的没办法修复鹤恬身上的伤了吗?”


    书已经读到了最后一页,宿亭云仍没能从其中找到一丝的可能性,被吊死的鬼脖子上会有勒痕,被捅死的鬼身上会留有刀口,从高楼坠落而死的鬼会血肉模糊……


    死时的致命伤是今生无法消除的疤痕,直到他们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这些伤口才会随着前世的一切,彻底消散干净。


    虽然答案很残忍,但鹤延还是点了头。


    他抬手摸了摸失落的小团子。


    就在这时,鹤延的手机亮起,一条消息倏然闯入眼帘。


    【宿江林】:要不要去手串断掉的地方看一看?


    不到一分钟,这条消息又被撤回了。


    宿亭云放下书,飘到鹤延的面前,小爪子握住捉鬼师的食指,“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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