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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冷战


    上课铃声响起,班上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钱棠才从外面进来。


    陈江时听见脚步声,回头瞧见对方,条件反射地就要起来让位置。


    但钱棠先他一步停下了。


    钱棠看了一眼陈江时桌旁空出来的小块地方,脸上没有太多惊讶或者别的表情,又沉默地看了陈江时片刻,转身往教室后面走了。


    袁孟正在偷偷玩手机,余光里瞥见钱棠的身影,表情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


    似乎纠结了下,最后把头埋得更深。


    不过钱棠看也没看袁孟,径直走过,走到唯一剩下的桌椅前,确认了一圈,先搬着课桌往回走。


    陈江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撞上袁孟投来的视线。


    袁孟收起手机,双手挡在嘴边,用口型问:“真不帮忙?”


    陈江时没有回应,他自己心里也乱得很。


    袁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起身对钱棠说:“钱棠同学,我帮你。”


    说着接过钱棠手里的课桌。


    钱棠没有拒绝:“谢谢。”


    “嗐,客气什么?”袁孟说。


    课桌不轻,要搬着它在已经恢复原位的过道里走并不容易,袁孟挪一步歇一下,搬得颇为艰难。


    好不容易把课桌放回去,他忍不住瞪向陈江时。


    陈江时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自己的课桌旁。


    袁孟想说一两句,可见钱棠搬着椅子走近,于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教室里的吵闹声持续到姚志刚出现才逐渐消失,姚志刚拿起粉笔盒拍了拍讲桌,教室里鸦雀无声。


    姚志刚照例讲了一下昨天考过的几道数学题,又发了几张周末要做的试卷,最后才说:“下周出成绩就换座位,大家做好准备。”


    下面一片叹气声。


    座位换得太勤,刚和新同桌处好关系就要分开,很多人都不适应。


    “瞅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姚志刚骂骂咧咧,“不想换座位就往前面考,考进前十,那不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哎哟,姚老师,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陈江时那样幸运。”有个学生嚷嚷起来。


    “对啊。”旁边的人附和,“我们又没有年级第一帮忙辅导,怎么考进前十?”


    说陈江时没关系,可话扯到了钱棠身上。


    姚志刚不高兴了,横眉竖眼地用手拍着讲桌。


    “你们有什么问题找老师,老师亲自给你们辅导,难道老师还比年级第一差了?”


    下面的人顿时不吭声了。


    “学习不好就好好学习,少给自己找乱七八糟的理由。”姚志刚指着刚才说话的两人的鼻子骂,“要是你们把这点心思用到学习上,还会考出吊车尾的成绩?”


    那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撇着嘴不敢反驳。


    姚志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环视下面一圈,转身要走。


    钱棠在这时举手:“姚老师。”


    姚志刚停下脚步,回头见是钱棠,难看的脸色瞬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钱棠啊,有什么事吗?”


    钱棠站起来,对陈江时说:“可以让一下吗?”


    陈江时立马起身。


    钱棠有事要和姚志刚商量,把姚志刚喊到教室外面去了,他俩前脚刚走,教室里后脚就热闹起来。


    袁孟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来到陈江时桌前,拍了拍对方的桌面:“你真的打算和他绝交了?”


    陈江时的动作也很快,抓起背包要走。


    谁知袁孟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也不知道从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把他按回了椅子上。


    陈江时猝不及防,皱眉看向袁孟。


    袁孟少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看上去严肃又正经。


    “你跟我说实话。”袁孟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俩能听见的程度,“真的要绝交了?”


    “绝交”这两个字的重量不轻,像一记闷锤一样地敲在陈江时的脑袋上。


    他有些头晕目眩。


    垂着脑袋坐了一会儿,陈江时闷声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我看你是知道得很。”袁孟的语气颇重,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几天他皇帝不急太监急,为了这两口子的关系,上火得嘴里都长了两个燎泡。


    陈江时又不说话了。


    “你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之前我还劝你去哄少爷,现在看来,需要被哄的人是你才对。”袁孟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你和少爷的关系不是最好了吗?到底出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少爷都对你主动示好那么多次了,你真是跟个石头似的,每次都无动于衷。”


    陈江时抹了把脸,想站起来,却又被袁孟按回椅子上。


    袁孟生怕按不动他,把背包往身后一甩,两只手都按在他的肩膀上。


    陈江时抬头望着袁孟的脸,张了张嘴。


    袁孟催促道:“你说啊。”


    陈江时哑着声说:“我说不清楚。”


    袁孟:“……”


    每周五晚上都是袁孟和王昊几人一起疯玩的日子,今天也不例外,一群人去了溜冰场,滑到天黑,又在广场上吃烧烤。


    王昊和吴珊分手了,这几天都在调理情绪,好不容易调理过来,今晚终于有心情问一下陈江时和钱棠的情况。


    “他们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少爷姥姥出事,江时还在医院陪了一晚上。”王昊说。


    袁孟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


    “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唐山刚问。


    “没有吧。”袁孟仔细回忆,“第二天江时发了一天的烧,放学后我陪他去诊所开了药,把他送到家里,少爷还给他打了电话,是我接的,我跟少爷说了他生病的事,少爷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那就是那个晚上出的事?”唐山刚说。


    其他人闻言一愣,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


    “他们那晚吵架了?”王昊猜测。


    “什么架能吵成这样?把朋友都吵没了,而且江时不是病着吗?哪儿来的力气和少爷吵架?”袁孟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只得捧着脑袋唉声叹气,“你们说他俩奇不奇怪?好的时候像连体婴,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又连陌生人都不如,随手帮个忙也不肯。”


    “不然说他俩是两口子呢?”其他人揶揄道,“你见过哪对夫妻扯了离婚证还和和气气的?不都打得脸红脖子粗?”


    一阵安静后,几人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原本沉重的氛围变轻松不少。


    王昊拍着袁孟的肩膀说:“你放心啦,你看我们身边多少夫妻,离了婚又复婚,他俩感情那么好,复婚是迟早的。”


    “就是就是。”其他人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扯了离婚证的夫妻也可以一炮泯恩仇……”


    话音未落,王昊一脚踢到说话的人小腿肚子上。


    那人“哎哟”一声。


    王昊瞪他:“玩笑话可以说,但也要有个度,什么炮不炮的,话真难听。”


    周末两天,陈江时一直呆在家里学习,顺便抽空把家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


    周一这天,天气回暖,天刚亮起来,就有一缕缕晨光穿过玻璃洒进教室里。


    下朝会回来,陈江时旁边的位置仍旧空着。


    袁孟去前面接水,路过时问了一句:“少爷呢?”


    陈江时说:“不清楚。”


    “我记得他早自习的时候就没在吧?”


    陈江时“嗯”了一声。


    袁孟瞅着陈江时冷冷淡淡的样子,本来还想扯上几句,想了想又算了,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陈江时把作业交完,趁着课间去了一趟教务处,领了流动红旗回来时正好碰到姚志刚从楼上下来。


    姚志刚应该有事,脚步颇为匆忙,但还是喊住了他。


    “钱棠要回a市的事,你知道吧?”姚志刚说。


    陈江时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默了有几秒钟,回答:“我不清楚。”


    “他没跟你说?你俩不是关系最好了吗?”姚志刚奇怪地问了一句,不过没有多想,转而又说,“他准备艺考,学画画,上周联系到了一个老师,听说那个老师很难约,还是因为这两个月在a市出差,才同意给他上课,所以他这两个月要频繁回a市,已经向我请过假了,以后上课不用记他的考勤,你回去跟班长说一声。”


    “好。”陈江时应道,随即想到什么,又问,“那他的座位呢?”


    “什么座位?”


    “这周出成绩了要换座位。”陈江时说。


    姚志刚随意地摆了下手:“要是他没回来,给他保持原位就行,反正他每次都是班级第一,第一个选座位。”


    陈江时回到教室里,把流动红旗挂到黑板上,又和班长说了钱棠的事。


    坐回座位上,他的大脑空了许久,然后拿出下节课的课本,开始预习后面的内容。


    钱棠的座位一空就是半个月,这期间,班上换了一次座位,陈江时换到后面和袁孟成了同桌。


    时间从五月进入六月,夏天的脚步跟在逐渐上升的温度后面悄然而至。


    陈江时从他爸的卧室里翻出闲置了一年的风扇,放到自己卧室里的凳子上,晚上他坐在桌前写作业,风扇就嘎吱嘎吱地转。


    冷不丁的,一道像是小石子敲击玻璃的清脆声音响起。


    陈江时停下笔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风扇。


    他以为是风扇发出的声音。


    但风扇只有嘎吱声响。


    看了片刻,他将目光放回资料书上,继续做题。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道清脆声音。


    这次他听清楚了,语阎乄是前面的玻璃窗发出的声音,他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玻璃窗关着,窗帘也拉得很紧。


    他起身掀开窗帘一角,探头往楼下望,这一眼便望到了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路边,仰头看着窗户方向,脚边的阴影被路灯光拉得很长。


    那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扬手一扔。


    “啪”的一声。


    又一颗小石子砸到陈江时的窗户上。


    陈江时:“……”


    他放下窗帘,坐回椅子上,刚拿起笔,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陈江时坐着没动。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消失,但没一会儿,连着两条短信进来。


    他拿过手机,打开短信。


    里面的内容十分简洁。


    [钱棠:下来]


    [钱棠:不然我直接喊你名字了]


    陈江时深吸口气,经过一番挣扎,还是放下了笔。


    家里冬冷夏热,他在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老头汗衫和一条短裤,找了件短袖换上,才穿着拖鞋往楼下走。


    这会儿才晚上七点多,夜幕降临不久,路灯光刚亮起,正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楼下的馆子们生意很好,桌椅摆到了外面的空地上,挤挤挨挨,吵吵嚷嚷。


    钱棠已经走到大杂院门外,似乎刚从a市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包,脑袋上扣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风尘仆仆的感觉。


    没等陈江时走近,钱棠抬头朝他一笑,帽檐下那张好看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态。


    但等陈江时走近,他又不吭声了。


    陈江时等了有一分钟,没等到钱棠开口,反而是他觉得燥热难耐,似乎背后的衣服都汗湿了一块。


    他主动问:“刚从a市过来?”


    “嗯。”钱棠说,“谢阿姨没空,我自己坐大巴车回来的。”


    “那你不回去休息?”


    “好久没见,我很想你,也想看看你。”钱棠抬手摘下帽子,他的头发似乎剪短了些,又被帽子压了许久,有些贴头皮,但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人觉得难看。


    陈江时盯着钱棠的头发,对方摘帽的动作有些粗鲁,头发中间翘起了一小簇。


    他良久没有说话。


    “陈江时。”钱棠喊道,“你不是说我们还是同学吗?”


    “嗯。”陈江时闷声挤出一个音调。


    “可你对我是不是太冷漠了?”钱棠说,“你对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吗?”


    陈江时的目光从钱棠的头发上落到对方身后,路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大门宽度有限,哪怕他们的说话声再小,也难保不会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陈江时考虑过带钱棠上楼,只是这个想法刚一生出,就被他本能地按了下去。


    安静过后,他说:“我们到里面说。”


    马路对面,罗彦林和班长眼睁睁看着陈江时和钱棠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大杂院里。


    他俩今天做值日,桶被其他人摔坏了一个,剩下一个由几个人轮着用,拖到天快黑了才把卫生打扫完。


    为此罗彦林的脸色一直很臭。


    路上班长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此时,才找到话题说:“钱棠不是在学校里吗?怎么跑来找陈江时了?”


    “很奇怪吗?”罗彦林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他比我们先走,来这里不是很正常?”


    班长讪讪开口:“他拎着行李包来学校,我还以为他要住校了。”


    “他只是看一下他的座位而已。”


    “这有什么好看的?明天到学校不就看到了,用得着特意跑一趟吗?”


    班长嘀咕完,见罗彦林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杂院门口,便说:“走了走了,天都黑了,我肚子都饿扁了。”


    走了几步,发现罗彦林没跟上来。


    “罗彦林?”


    “你先走吧。”罗彦林抬脚就走,却是朝马路对面的方向走,“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找钱棠。”


    第62章 同性恋


    “罗彦林?罗彦林!”


    班长焦急地喊了两声,但罗彦林走得头也不回,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穿过马路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罗彦林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罗彦林绝不是突然有事找钱棠。


    大杂院只有门口的通道有灯,再往里走,很多地方都一片漆黑,还好周围的住宅楼里亮着灯,可以照清前面的路。


    整个院子宛若一张幽深的大嘴,也不知道通向何处,看着十分吓人。


    班长紧跟罗彦林的脚步,蹑手蹑脚地藏到一处转角后面。


    “罗……”


    话刚出口,罗彦林猛地转身,一胳膊肘撞在他的胸口上。


    “嘘——”罗彦林将食指抵在唇前,压着声音,恶声恶气地说,“别说话。”


    班长吃痛,点了点头,把所有话都咽下去。


    罗彦林深深看了班长一眼,才接着说:“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啊,我可没叫你。”


    大杂院很大,越往里走就越冷清。


    到他俩躲藏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也安静得只能听见时不时从住宅楼里传来的小孩子的叫嚷声。


    罗彦林轻手轻脚地往前挪了挪,班长紧随其后。


    他俩竖着耳朵,很轻易地听见了不远处的说话声。


    “我觉得你误会了自己的感情,你转学过来,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才会以为……”


    是陈江时在说话。


    但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他俩探着头往前看,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强看到两道相对而立的模糊身影。


    一高一矮。


    显然高的人是陈江时,矮的人是钱棠。


    钱棠手里还拎着行李包,低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陈江时,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上高中了,我也快成年了,我还没傻到分不清楚自己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你也说了你在上高中,你只是一个高中生,难道我们目前不该以学习为重吗?明年这个时候的高考就轮到我们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


    “可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一个人是能控制住的吗?”钱棠有些激动。


    “你不是喜欢。”陈江时纠正,“你只是依赖。”


    “是喜欢。”


    “不是。”


    “是。”


    “不是。”


    两人跟斗嘴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了好几个回合,然后同时没了声音。


    陈江时还算冷静,一直站在原地,只有钱棠的情绪起伏不定,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他蓦地往前迈了一步。


    罗彦林和班长像壁虎一样地趴在墙壁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俩对视一眼,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疑惑。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钱棠有喜欢的人了?


    可这和陈江时有什么关系?还是说钱棠喜欢的那个女生和陈江时认识?


    班长极小声地问:“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罗彦林没有回答,只不耐烦地“嘘”了一下,再转头看向钱棠的身影时,不知怎的,他心里莫名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他和钱棠认识的时间不短,却从未见过钱棠和哪个女生走得最近,钱棠和班上的女生相处得还不错,但也只是表面上的不错,钱棠私底下从不联系任何一个女生。


    至于外班的女生……


    那就更没有了。


    罗彦林的思绪在这一刻转得很快,他只用几秒的时间就把钱棠所有接触过的人过滤了一遍,最后一个人名留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呼吸一窒,抠在墙壁上的五指慢慢曲起。


    他的目光有所偏移,从钱棠身上挪到了陈江时身上。


    陈江时。


    钱棠接触过最多的人是陈江时。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下一秒,钱棠开口:“陈江时,我对你的喜欢就让你这么害怕吗?让你这么急切地想要疏远我、躲避我,我在你眼里已经是瘟疫一样的存在了吗?”


    刹那间,罗彦林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发出“轰”的巨响,以至于出现了大面积的空白。


    他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因为这就是他的猜测。


    钱棠喜欢陈江时。


    这件事如此在意料之外,又如此在情理之中,也在这一刻,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想明白了很多之前让他觉得无比费解的事。


    怪不得钱棠那么关注陈江时、怪不得钱棠那么偏袒陈江时、怪不得钱棠为了陈江时甘愿和他翻脸……


    原来钱棠是个同性恋。


    原来钱棠对陈江时抱着那种心思。


    罗彦林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些想吐。


    可能是被恶心到的。


    其实他不排斥也不讨厌同性恋,他的小叔就是同性恋,在a市工作,交了一个a市本地的男朋友,他和小叔的感情很好,也是家里唯一知道小叔性向的人。


    所以他想和钱棠做朋友。


    并不因为钱棠来自大城市,只是因为钱棠也是a市人,让他觉得亲切。


    只是眼下,不管是曾经的亲切也好、后来的埋怨也罢,都被滔天的恶心感覆盖,他拍了一下已经呆若木鸡的班长的肩膀,绕过班长,匆匆朝大杂院外面跑去。


    不一会儿,班长也跑出来,看他站在路灯下面,脸色被昏黄的灯光衬得难看,喘口气问:“你怎么了?”


    罗彦林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只用阴沉的眼神死死盯着大杂院里面。


    片刻,视线转到班长身上。


    班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得拔高声音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罗彦林沉默许久,冷不丁地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是,你没做什么。”


    班长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罗彦林话不多说,扭头就走。


    班长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他本来不想和罗彦林说话,可刚才的事让他太过震惊,直到现在都没消化过来。


    “我的天啊,钱棠竟然喜欢陈江时?他俩都是男的吧?男的还能喜欢男的?”


    “咋了?同性恋犯法?”罗彦林张嘴就呛。


    班长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罗彦林,你心情不好冲我发什么脾气?我招你惹你了?”


    罗彦林一愣,似乎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班长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势瞬间弱了下去:“我没有心情不好,也没冲你发脾气。”


    班长抹了把脸上的汗,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心里的恼意甚至盖过了对刚才那件事的震惊。


    他没有多说,转身加快步伐甩开了自己和罗彦林之间的距离。


    罗彦林杵在原地,脸色晦暗不明,眼睁睁看着班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他才拿下背在身后的包,拎在手里,动了动被带子勒得发疼的肩膀。


    半晌,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回到家里。


    他爸没在,他妈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的动静,问道:“这么晚才回来?”


    罗彦林沉默地换好拖鞋,把背包扔到沙发上,走到饮水机前接了半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水杯,他说:“我不是打电话说了今天要打扫卫生吗?”


    “你是说了,可我不知道你要打扫到这么晚,饭都做好了,你还没回来,我和你爸就先吃了,你那份在厨房里,你自己放微波炉里转一下。”


    罗彦林他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见自己儿子毫无反应。


    “彦林?”罗彦林他妈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疑惑地问,“你这孩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罗彦林猛然爆发。


    “怎么了怎么了……我还要问你们怎么了,一个个都在问我怎么了,我没怎么,我好得很!”


    罗彦林他妈吓了一跳,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儿子这么失控的样子,她连忙从沙发上起来,刚要说话,罗彦林便已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回了卧室。


    卧室门被甩上。


    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罗彦林顺手把门反锁,扔下背包,衣服也没换,直接扑到床上,他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裹起来。


    黑暗中,他呼吸不畅,从口鼻里喷出的热气仿佛化作水蒸气,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明显的湿意。


    他瞪着眼睛,脑子里不受控地回想以前的事。


    他发现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像一只被人戏耍的猴、像一条被人逗得团团转的狗。


    他的一片真心被辜负。


    他把钱棠当朋友,可钱棠只把他当成挡箭牌,因为喜欢陈江时,不敢光明正大地和陈江时来往,所以向他抛出橄榄枝。


    也许在他为自己和钱棠成为朋友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钱棠心里还在笑他是个傻子。


    他真的是个傻子。


    罗彦林扯开裹在头上的被子,起身坐到桌前,他桌上放了很多东西,电脑和键盘摆在正中央,两边都是凌乱的书本和文具。


    电脑后面是窗户,玻璃被他妈擦得干净明亮,台灯光照在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


    他抬眼看去,看到了自己通红的眼睛。


    他和玻璃中的自己对视几秒,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弯腰按了一下放在桌下的主机。


    这天晚上,陈江时又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两三点才睡着,他又断断续续地做起了梦,梦里全是钱棠质问的声音。


    “陈江时,你这么讨厌我吗?”


    “陈江时,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陈江时,我是瘟疫吗?你要这么疏远我、躲避我,宁愿去后面和袁孟坐同桌也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梦里也有他解释的声音。


    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太奇怪了。


    不是说男的不能喜欢男的,只是说这么遥远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退一步说,如果钱棠对他的喜欢真是那种喜欢,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悬崖勒马,尽早将那种喜欢扼杀在摇篮中。


    他们还是高中生。


    他们明年还要考大学……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江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睁眼就见窗外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穿透不厚的窗帘,将整间卧室照得分外明亮。


    他怔愣了下,随即猛然意识到什么,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拿起手机一看。


    已是上午十点。


    陈江时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抓过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一边换一边接起电话开了免提。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


    还没说话,袁孟大嗓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卧槽卧槽卧槽,江时,你怎么还在睡啊?你都旷两节课了!不对不对……我不是说这个,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啊!”


    陈江时当然知道出大事了。


    他迟到就算了,还旷两节课,到学校里肯定少不了姚志刚的一顿骂,说不定还要罚站办公室。


    陈江时本就被昨天的事搞得心烦意乱,这会儿听着袁孟激动到结巴的说话声,只觉心里更加烦闷,像有两个人在他耳边一左一右地击鼓,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深吸口气,把套好的衣服往下一扯,耐着性子说:“我睡过头了,马上去学校,姚志刚到没?”


    “老姚早来了,都守了我们一节早自习,他知道你没来,还让我下课给你打电话,但你一直没接,你睡得太死了……”袁孟叽叽喳喳地说了有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出大事了!”


    “……”陈江时换上裤子,拿着手机往厕所走,“还有什么事?”


    “少爷的事。”袁孟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把贴吧链接发你q上,你自己去看。”


    “钱棠?”陈江时顿住脚步,“他怎么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袁孟没有多说,又叮嘱道,“赶紧来学校啊……”


    陈江时没等袁孟把话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他打开q,点进袁孟发来的链接,华阳中学的贴吧名和钱棠的名字一起跳转出来,还夹着其他几个字。


    陈江时一眼就扫到了其中“同性恋”三个字。


    他一下愣住,这三个字仿佛带了尖刺一般。


    他的大脑有两三秒的空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于烟鱼尾。


    但他没有看错,帖子的标题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华阳中学高二年级第一名钱棠是个变态同性恋,他喜欢男的,我同学亲眼看到他向一个男的告白,被那个男的拒绝了,还恼羞成怒……]


    陈江时的手在抖,眼前发黑,他赶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再睁开眼。


    手机上显示的仍是那串刺目的字。


    他看了一眼发帖时间。


    是昨天晚上九点三十六分,那个时候钱棠已经过来找完他,被他催促着回家了。


    他和钱棠的话被人听见了?


    是谁?


    毫无疑问,绝对是他们学校里的人,也极大可能是他们班上的人。


    陈江时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人的名字,却抓不准究竟是谁,他往下翻看帖子,经过一宿的发酵,帖子里已经堆起高楼。


    [是我知道的那个钱棠吗?他是同性恋?一点都看不出来]


    [就是那个钱棠,连着两次都考年级第一的钱棠,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吗]


    [多大仇多大怨啊,把人家的事发学校贴吧里……]


    [重点是钱棠表白失败还恼羞成怒吧?被他看上的那个男的也太惨了,又不是谁都喜欢男的]


    [恶心死了,男的喜欢男的,真恶心,我想到都要吐了,哕]


    [这是心理变态]


    陈江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赶到学校里的了,他甚至在路上把发帖人的账号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


    可惜有效信息约等于无。


    账号是新注册的,主页里没有任何发帖以及留言的记录,连华阳中学的贴吧都是临时关注的。


    只有账号名能看出一点信息——


    江河与时间。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发的帖。


    学校里是上课时间,老师在上第三节课,陈江时喊了“报告”进去,屁股刚落到椅子上,袁孟的脑袋就凑了过来。


    “你看帖子了吗?”袁孟悄声问。


    陈江时低头用衣服擦掉脸上的汗,他一路跑来,又累又热,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


    “看了。”他说着,目光再次飘向钱棠的座位。


    是空的。


    钱棠没在教室里。


    “钱棠呢?”陈江时问,“他来学校了吗?”


    “来了,上早自习前来的,但一下早自习就被老姚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袁孟表情复杂,掩耳盗铃地用书遮住自己的半边脸,欲言又止地问,“江时,那个帖子不是你发的吧?”


    第63章 你还想上学吗?


    “不是我。”陈江时回。


    袁孟也察觉到自己这话问得很不妥当,不由得讪笑一下,忙为自己找补道:“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我就是看了那个发帖的账号,觉得那个名字取得太有针对性了,里面的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话音未落,一个粉笔头扔来,正好砸中袁孟眉心。


    “说够了吗?”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不然我把位置让给你俩继续说?”


    班上其他同学纷纷转头。


    袁孟脸上腾地一红,跟弹簧似的弹回自己座位上,端正坐好。


    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讲课。


    然而陈江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他起身就往教室外走。


    “江时,等等我!”袁孟一边喊一边追出来。


    陈江时头也不回,不仅没有放慢脚步,还三步并做两步,越走越快。


    他一口气冲到姚志刚的办公室,连门都顾不上敲,推开门便径直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老师在,其中就有姚志刚,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头翻看课本。


    余光里瞥见陈江时的身影,他抬起头,被陈江时冷硬的表情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姚志刚问。


    陈江时张嘴就反问道:“钱棠呢?”


    “什么?”


    姚志刚蒙了一下,才想起来什么,清了清嗓子,瞬间找回自己的气势。


    “陈江时,你今天迟到了。”姚志刚用手拍着办公桌,“你没来上早自习,还没给我一个理由。”


    陈江时好像听不见姚志刚在说什么似的,重复问道:“钱棠呢?”


    “什么钱棠不钱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别人,你迟到的事还没给我一个交代,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旷课了……”


    “我问你钱棠呢!”陈江时蓦地拔高声量,打断了姚志刚滔滔不绝的话。


    姚志刚又惊又诧,目瞪口呆地仰望比自己高了一个多脑袋的陈江时,陈江时的身形太过高大,脸色也太过难看,他的眼神里莫名带上了几分惧意。


    但也只维持了两三秒的样子。


    在其他两位老师的目光中,恼羞的情绪很快覆盖了姚志刚的脸,他抓起水杯重重放到办公桌上,指着陈江时的鼻子骂:“这是你和老师说话的态度吗?你是在学校里,不是在社会上,还当自己是个混混?”


    躲在门外偷听的袁孟不得不硬着头皮跑进来,苦着脸说:“姚老师消消气,江时就是担心钱棠……”


    “他是钱棠的什么人?钱棠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担心?”姚志刚越说越气,反手指向墙壁,“给我站到那里。”


    陈江时站在原地没动。


    他面无表情,两眼死死盯着姚志刚。


    袁孟心里苦不堪言,赶紧推着陈江时过去站好,又好声好气地哄了姚志刚好几句话,最后唉声叹气地说:“姚老师,我们和钱棠关系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是真的担心钱棠,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姚志刚坐回椅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等怒火平息了些,才答:“他回家了。”


    “啊?”袁孟问,“他不来上课了吗?”


    “他请了两天假。”姚志刚说。


    “他走了?”


    “走了正好,让他在家呆两天,免得听别人胡说八道,现在的学生真是太闲了,什么谎话都在网上编。”


    说起这件事,姚志刚又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会上网,连贴吧是什么都不清楚,要不是教务处的老师给他打电话,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在网上被人编排成那样。


    华阳中学的贴吧是几个学生在管理,里面没什么规矩,也不限制发帖内容,因为创吧以来还没有人在上面说过不好的话。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指名道姓的帖子。


    姚志刚毕竟活了几十年,还是知道“同性恋”这三个字是怎么回事,以前也听谁说过哪个人有同性恋的倾向,可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同性恋”这么近。


    不过他不相信帖子的话。


    他只觉得荒谬、离谱、简直不可理喻,如果他能把发帖的人揪出来,他一定要让教务处给那个人记上一个大过。


    姚志刚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抬眼发现袁孟还在自己桌前杵着,一个劲儿地朝陈江时努了努嘴。


    “你还有事?”姚志刚问。


    袁孟立即收回眼神,嘿嘿笑道:“没有没有……”


    “那还不回去上课?”


    袁孟圆滚滚地跑了。


    姚志刚吐出口气,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然后看向跟个闷葫芦似的站在墙壁前的陈江时。


    要是以前,他才懒得和陈江时废话,直接让人在办公室里站一个上午就行。


    但现在不能这么做了。


    姚志刚走到陈江时面前,仰头打量对方的脸。


    陈江时垂着眼皮,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坚毅的轮廓和深邃的眉眼让他看上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按地上揍一拳。


    但凡是个老师,都不会喜欢这种学生,哪怕只是长得像个刺头。


    姚志刚收起思绪,酝酿了下,说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要高考了,你想好考哪所大学没有?”


    陈江时老实回答:“到时候看分数线够得着哪所大学。”


    “你现在这个成绩,上本科线是稳的,如果要上一所好点的二本,还是有点悬。”姚志刚抬手张开五根手指,“起码得进班级前五。”


    陈江时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好学习,把成绩提上去比什么都强,别成天搞幺蛾子。”姚志刚训斥道,“你家情况和别人家情况不一样,你家里只有你爸,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爸着想吧?你爸养你多不容易,听说在外面打工几年了,都不怎么回来。”


    陈江时垂眼看着地面。


    “我对你的期望不多,未来一年再把成绩往上提几十分,争取考一所好点的二本学校,二本和三本的差别不光在学校上,还在学费上,有些三本学校一年要花一两万,你爸给得了那么多钱吗?别以为成绩超过去年的本科线就万事大吉了。”


    陈江时依然静默不语。


    姚志刚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摆了摆手,让陈江时自个儿回教室了。


    中午放学,王昊几人在楼梯口等着,瞧见陈江时和袁孟下来,躲在后面偷偷抽烟的王昊连忙把烟头扔到地上碾了两下。


    他抬头张望一圈,问道:“少爷呢?”


    “请假回去了。”袁孟说。


    王昊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挠了挠头,嘀嘀咕咕地说:“没在就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都看到了贴吧里的帖子,表情里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一丝微妙。


    去食堂的路上,陈江时一直在看手机。


    那个帖子还在,并且关注人数持续增加,帖子一直飘在首页,下面说什么的人都有。


    陈江时看得焦躁不安。


    袁孟和王昊他们也在说这件事。


    “你们说少爷真的喜欢男的吗?可我感觉发帖的那个人在编故事。”


    “我也觉得那个人在编故事,就是说得太真了,除了少爷喜欢男的和向男的表白这两件事外,其他信息都是对的,连少爷平时上下学有车接送都知道。”


    “少爷以前谈过恋爱吗?”


    “肯定谈过,以少爷那种条件,不早恋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谈的女朋友?”


    “这谁知道?又没人敢问。”


    “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少爷谈男朋友,不对,我是想象不出来两个男的谈恋爱,两个男的有什么好谈的?脱了裤子都一样,这对象处得和兄弟有什么区别?”


    “快别说了。”袁孟拽了一把王昊,朝前面陈江时的背影挤眉弄眼。


    王昊这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等在食堂里打完饭坐下,沉默了一路的陈江时才喊了一声王昊的名字。


    “你认识贴吧的管理员吗?”陈江时问,他记得王昊也玩贴吧,以前在华阳中学的贴吧里发过一些帖子。


    “认识以前的管理员,现在的不认识。”王昊说,“以前的管理员都上大学去了,全换了一批。”


    “你说他们认识现在的管理员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王昊想了想,从兜里摸出手机,“不过我可以问问。”


    下午上课前,陈江时又跑了一趟教务处,办公室的门没开,他等到上课铃声响起,才见一个老师慢吞吞地从楼下上来。


    看他在楼梯上站着,老师张嘴就说:“同学,刚才都打铃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陈江时说:“老师,我有事要说。”


    老师本想催陈江时回去上课,可看他一脸焦急,还是把人喊进了办公室。


    陈江时说了一下帖子的事。


    老师认真听完,向他保证道:“这件事你放心,我们已经在联系人删帖了。”


    陈江时追问:“能找到发帖的人吗?”


    “不好找吧。”老师说,“那个人只在网上发帖,又没透露现实中的信息。”


    “管理员可以帮忙找吗?”陈江时说。


    老师正在整理资料,顿时噗嗤一乐,扭头看向陈江时。


    这个学生长得人高马大,相貌生得很好,估计着急上火,在这阴凉的楼里都热出了一身的汗,毛躁的模样让他略显凶相。


    “同学,我理解你担心朋友的心情,但这种事真的不好办。”老师说,“管理员又不是我们老师,好像都是学生,我们连管理员都联系不到,别说让他们帮忙了,而且不管是学生还是我们老师,都有正经事做,哪来的时间帮忙找人呢?”


    不等陈江时说话,老师开始赶人。


    “行了,你也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了,快回去上课吧。”


    这天晚上,陈江时几乎没合过眼。


    撑到早上五点,他起来穿上衣服就去了最近那家网吧,在电脑上把发帖人的信息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又发了十几条私信过去。


    发帖人都没回复。


    想也知道不可能回复,事实上那个人在发完帖子后没有对任何一条回帖进行回复,像销声匿迹了一样。


    陈江时切回贴吧主页,点击发帖,鼠标移动到输入主题那一栏。


    他打打删删许久,终是没发出去一个字。


    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万一他的解释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还火上浇油了,到时候流言只会传得更广。


    他深吸口气,往后倒到椅子上,缓了缓后,拿起手机点进通讯录。


    他翻到钱棠的电话。


    拇指在按键上按了一下,在电话拨出去的瞬间,又心虚似的飞快挂断。


    安静良久,他叹了口气。


    陈江时踩点来到教室,屁股刚坐到椅子上,就被冷着脸的姚志刚喊到了办公室里。


    姚志刚早上亲眼看到他从网吧出来,以为他上了通宵的网,逮着他就是一顿臭骂,让他在办公室里罚站了两节课的时间,还当着他的面给陈阳打去电话。


    陈阳在电话里不停说着好话,也把陈江时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回到教室,袁孟终于说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帖子已经删了,昊子通过以前的管理员联系到了现在的管理员,让管理员帮忙删的。”袁孟说,“昨晚昊子回去还查了一下那个人的账号,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个一次性的账号,专门用来发那个帖子,估计发完就丢了。”


    陈江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钱棠的位置。


    还是空的。


    钱棠没来。


    袁孟小声问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少爷?也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陈江时的大脑还有些混沌,他愣愣盯着那个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想去就去。”


    “我肯定和你一起去啊,我自己去多尴尬。”袁孟忙说。


    陈江时没有吭声。


    袁孟看他片刻,叹着气说:“其实我昨晚想了很久,不管少爷喜不喜欢男的,他是我们的朋友总没错吧?我们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就疏远他,要是昊子不乐意就算了,他本来就排斥这些,可你是少爷最亲的人啊,难道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少爷划清界限吗?”


    “我……”陈江时一张嘴就卡壳。


    “除非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少爷是向你表白了,那我肯定劝你和少爷划清界限。”袁孟开玩笑地补充道。


    陈江时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反驳:“那种鬼话连篇的帖子你也信?”


    袁孟反问:“所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陈江时一时噎住。


    晚上,陈阳又打来电话,这次不像早上那样般暴怒,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上大学吗?要是你不想上了,我这边有个位置,在办公室里录入资料什么的,正好你会点电脑,等明年考完你就过来上班。”


    第64章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本来陈江时躺在床上,听到这话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回来时天还没黑,便一直在床上呆着,这会儿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屋里也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隐约光亮让他看清屋内的摆设。


    他听见自己喘了口气,沉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上大学了?”


    陈阳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冷笑。


    他很少这样笑,准确来说,他几乎不在陈江时面前笑,向来都是一副愁眉苦脸或者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过此时此刻,他笑里夹着讥讽,听上去阴阳怪气。


    “是吗?那你一天发什么神经?我看你的心思压根没在学习上。”陈阳说,“不如你现在就别学了,直接来我这里打工,省得我还要多给你交一年学费。”


    “不,我不上班。”陈江时想也不想地拒绝,“我要上学,我还要考大学。”


    陈阳顿了一下,突然爆发,猛地拔高声调:“那你就是这样考大学的吗?不是旷课就是去网吧通宵,都要上高三的人了,还让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告状,在电话里把我骂得跟孙子似的,就这样还想考大学?考个屁的大学!”


    陈江时埋头坐在床上,黑暗像海水一样地淹没了他。


    但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我要考大学。”


    “我刚才说了这边有个位置,做文员的,要求不高,会点电脑就能上班。”陈阳说,“开给外人的工资是两千五,那个主管是我的朋友,要是你来,可以开到三千,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真的觉得你来上班比参加那个高考……”


    “爸。”陈江时坐到床边,再一次坚定地说,“我要考大学。”


    陈阳顿时没了声音。


    两人隔着手机僵持。


    半晌,陈阳先妥协了。


    “陈江时,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陈阳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再让你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否则就算你明年考上大学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也都自己想办法解决。”


    挂断电话,陈江时又在黑暗中坐了快一分钟的时间,起身打开卧室里的灯。


    他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打开风扇,坐到桌前,开始写今天的作业。


    袁孟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江时,我们去看少爷吗?刚才我妈给了我五十块钱零花钱,我们去超市买点零食再去。”


    陈江时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旁,他手里握着笔,唰唰地写完一道大题,才提笔说:“我在写作业。”


    “……”袁孟无语,“写作业和看少爷不冲突,我们过去一趟又花不了多少时间,你看完再回去写呗。”


    陈江时想了想,又说:“我把自行车还给余东哥了,他这几天要用车,没空借给我。”


    “那就打车。”袁孟不耐烦了,“你直接打车过来,我给你报销车费,行了吧?”


    陈江时不说话了。


    沉默中,袁孟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什么,不可思议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去?”


    陈江时没急着回答,笔在他的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他的食指没接住。


    笔飞出去,撞到墙壁上,又落到地上。


    陈江时弯腰捡起笔,在草稿纸上划了两下,笔尖已经变得粗糙,吐出来的墨时多时少,他抬起笔看了一眼,发现笔尖里面的小圆珠子摔没了。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自己答得密密麻麻的几道大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袁孟,我还是想考大学。”


    “哈?!”袁孟震惊,“你在说什么?”


    袁孟莫名其妙极了。


    “我只是让你去看少爷而已,和你考不考大学有什么关系?你想考就考啊,手和脚都长在你自己身上,还有人拦着你不成?”


    陈江时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算了,挂了。”


    他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这会儿时间还早,楼下的饭馆们正是客流量多的时候,陈江时家的楼层不高,卧室窗户又正对外面街道,他坐在窗户前,能清楚听到楼下谈天说地的声音。


    以前都没觉得有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无比吵闹,像有一千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让他心绪不宁,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逼着自己看完一道题,实在忍无可忍,拿过一张纸撕成两半塞进耳朵里。


    可惜收效甚微。


    勉强做完一道大题后,他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他从抽屉里找到便签纸和双面胶,笔尖飞舞,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考大学。


    他将便签纸贴到窗户旁的墙壁上,这样每天坐在桌前都能看到。


    “我要考大学。”陈江时看着便签纸,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考上大学。”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考不上大学的后果。


    他没有父母和家庭托底。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钱棠请了好几天假,直到第二周的周一,才出现在早自习上,他迟到了几分钟,顶着前面几排同学的目光走进教室。


    袁孟还在打瞌睡,惊醒过后,连忙撞了一下陈江时的胳膊,小声提醒:“少爷来了。”


    陈江时被撞得笔在草稿纸上飞出一条斜线,他顿了顿,将草稿纸往上一拽,在空白的地方继续算数。


    “我说少爷来了。”袁孟在他耳边重复。


    “嗯。”陈江时的眼皮都没抬,“我知道。”


    他在余光里看到了。


    袁孟本来还很激动,可看他态度冷淡,满腔情绪也逐渐冷却下来,他盯着陈江时看了一会儿,默默闭上了嘴。


    早自习后是朝会,陈江时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他出去,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从教学楼到大操场之间有几百米的路,人流像溪水一样地朝一个方向涌,走在陈江时前面的两个人是外班的,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识钱棠。


    “我就说张兰长那么好看还被拒绝,原来他喜欢男的,张兰输就输在不是男的上面。”


    “张兰向他表过白?”


    “你不知道?也就上个月的事,听说张兰还哭了。”


    “真的不懂他怎么想的,好好的正常人不当去当一个同性恋,可惜那个帖子被删了,我还想看看其他人怎么说。”


    “现在可不敢在贴吧里说他的事,管理员高强度巡逻,逮到就是一个禁言套餐,昨天我不信邪,发了一个帖子……”


    话没说完,小腿肚子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有人从后面踢在了他的腿上。


    说话的人惨叫一声,脚步一个踉跄,痛得脸都白了,回头看去,却见后面的人都在各说各的,没人注意他这边。


    “操。”说话的人张嘴就骂,“谁特么踢我?”


    “没人踢你啊。”回答的人是个胖子,一脸无辜。


    说话的人环视半圈,没找到可疑的人,骂骂咧咧地把头转了回去。


    袁孟赶紧推着陈江时往前走了。


    若在以前,他还会劝陈江时几句,毕竟在学校里,要是被姚志刚逮到,绝对没好果子吃。


    但想到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袁孟只觉得陈江时的力道还是小了。


    他低头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两个傻玩意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贴吧里的那些起哄的帖子肯定就是他们这种人发的。”


    陈江时默不作声地走到队伍前排站好,看人都到齐了,便开始清点人数。


    钱棠站在前排靠左的位置上,他清点人数时免不了要从钱棠身边经过,为了避免对视,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在钱棠周围的小范围地方里有所停留。


    好在钱棠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走到后面,陈江时转头,视线才从钱棠的背影上扫过。


    钱棠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就是许久不见,又瘦了不少,以前是清瘦,现在有种消瘦的感觉。


    那天晚上没看得太清楚,此时发现钱棠的头发剪了很多,一双耳朵和白皙的脖颈都露了出来,看上去倒比以前精神许多。


    在他的视线第三次扫过去时,姚志刚挡在了中间。


    姚志刚双手背在身后,弓腰驼背地和钱棠说话。


    陈江时见状,收回思绪,专心清点人数。


    距离七月初的期末考试只剩半个月不到,时间变得紧迫,开完朝会,姚志刚顺便开了一个临时班会。


    如今高三生已经毕业,他们都是准高三生,等下学期开学,将彻底迈入备战高考的状态。


    学校里不要求走读生上晚自习,但高三的情况不一样,不管是住校生还是走读生,都强制要求上晚自习,姚志刚在这之上多加了一个要求,能住校的人都可以选择住校,集体生活能让大家相互影响,共同进步。


    姚志刚慷慨激昂地说了半个多小时,甚至占用了半节课的时间。


    天花板上的几盏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初夏的太阳已经升起,黄灿灿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铺满了大家的课桌。


    大家都听得昏昏欲睡。


    袁孟趴在桌上,脸上盖着一层怨气:“上晚自习就算了,还让我们住校,不如杀了我。”


    陈江时难得没有看书,双手环胸,往后靠在椅子上,他一直没有说话。


    袁孟抬手撞了一下陈江时。


    陈江时这才回神,看向黑板的眼神里有了一点焦距:“干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袁孟不满地说,“我怎么感觉你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别哪天你变成哑巴了,我都不知道。”


    陈江时满不在意地说:“没有的事。”


    “没有才怪。”袁孟撇了撇嘴,又在心里叹气。


    以前他们老觉得陈江时是个闷葫芦,这下好了,陈江时真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


    唉。


    下午放学,陈江时和袁孟在学校门口等王昊他们出来,远远地瞧见了钱棠的身影。


    钱棠现在都是独来独往,课间也不和人说话,他一边走一边看手机,走到学校门口,停下来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在门口等着。


    陈江时和袁孟就站在距离钱棠不远的位置上。


    陈江时没什么反应,袁孟藏不住心事,脸上写满尴尬,时不时往钱棠的方向偷瞄。


    瞄着瞄着,他突然激动起来。


    “我靠,来了来了!”没等陈江时问什么来了,袁孟飞快地说,“少爷过来了!”


    说完就不说话了。


    因为钱棠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陈江时转头就对上特钱棠那张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


    钱棠今天穿了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和陈江时身上的大尺码黑色短袖对比鲜明。


    袁孟站在两人中间,话都不敢多,贼眉鼠眼地看来看去。


    很快,钱棠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那个帖子吧?”


    陈江时眼皮半垂,“嗯”了一下。


    “是你发的吗?”钱棠问。


    袁孟被这直白的问话吓了一跳,刚要帮忙回答,就见陈江时摇头:“不是我。”


    钱棠的脸色没有变化,长睫掩着那双漂亮的眼珠子,他凤眸微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了陈江时将近半分钟的时间。


    “发帖人的账号名字和你的名字很像。”


    “我也觉得。”陈江时没有否认,解释道,“但我不玩贴吧,之前都没注册账号,我的账号还是几天前注册的,可以给你看。”


    一个手机号只能注册一个账号,陈江时只有一个手机号,之前为了在贴吧里发私信,他随便注册了一个账号。


    陈江时摸出手机,在浏览器里搜到华阳中学的贴吧,正要点进去,冷不丁地想起了他发给那个人和贴吧管理员的私信。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如果点进他的账号主页,不知道会不会被钱棠看到他发的那些私信以及他冒充路人在帖子里和其他人吵架的内容。


    陈江时突然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熟悉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不远处,车上的谢阿姨按了一下喇叭。


    钱棠没有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江时。


    片刻,他后退道:“算了。”


    说完,转身朝车走去。


    几天时间眨眼而过,周四这天早上,陈江时和袁孟要做值日,天微亮就来教室了。


    没想到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来了几个同学,都围在一张课桌前,小声议论着什么。


    听见陈江时和袁孟的脚步声,几人同时没了声音,转头看向他们。


    陈江时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黑色墨水泼满的课桌,墨水流到课桌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掉进桌箱边上,浸湿了里面的课本一头。


    这里是钱棠的位置。


    显然这也是钱棠的课桌。


    陈江时立即伸手拿出被弄脏的课本,用纸擦了几下,根本擦不干净,反而他的手也被墨水染黑。


    “袁孟。”陈江时喊,“你帮我接盆水来。”


    袁孟放下背包,赶紧去了。


    两人忙活的时候,其他几人就在边上看着,毕竟墨水的吸附能力强,溅上一点就很难洗干净,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眼睁睁看着陈江时和袁孟把课桌擦干净,其中一个男生才撇清关系道:“墨水不是我们泼的啊,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


    另一个女生说:“我进来的时候,教室的窗户是开着的,估计有人翻进来了。”


    “太过分了吧,翻窗进来就是为了往人桌上泼墨水。”


    “神经病真多。”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陈江时没有搭腔,埋头把事做完,将被染得乌黑的抹布扔进盆子里,拿起盆子走了。


    钱棠上午没来,向姚志刚请了假,下午快上课时才来学校。


    看到桌上几本被染黑的课本,他愣了一下,随即没有多问,坐到椅子上,安静地把晾干的课本收拾进桌箱里。


    坐在周围的人都在观察他的反应,但没一个人和他说话。


    钱棠也没有主动向人开口的意思,把纸打湿水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课桌。


    敲门声响起,姚志刚站在教室门口,对钱棠招了下手。


    “钱棠。”姚志刚说,“你跟我来一下。”


    钱棠平静地把用过的纸扔进挂在桌箱下的垃圾袋里,起身往教室外走。


    教室里的人偷偷瞄着钱棠,原本嘈杂的说话声一下子降下去不少,不过只要是钱棠经过的地方,说话声都会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钱棠周围仿佛隔出了一片真空地带,将他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准确地说——


    此时此刻的钱棠更像一座孤岛,无人登陆。


    陈江时没有抬头,专心写着资料书上的题,直到袁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爷又被喊去办公室了,这都多少次了。”


    陈江时的笔尖没停,唰唰地在纸上游走,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袁孟仿佛知道他不会回应,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男的也没什么,我在网上查过了,有些人的性取向是天生的,就像我天生喜欢吃大米饭一样,谁不让我吃饭,我就跟谁急,所以少爷真的挺可怜的,他什么都没做错,被那群傻玩意儿指指点点不说,还动不动就被那些老师喊去办公室教育。”


    说到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我要是少爷,我就不来了,这破书谁爱读谁读。”


    第二天是周五,也是上学的日子,然而像是为了印证袁孟的话一样,钱棠没来学校。


    又是一周,钱棠依然没来,也没听说他去a市学画画的消息。


    六月过完,七月初的期末考试如约而至,学校安排了考号,考试前一天,所有人都要留下来布置考场。


    考试为期两天,考完就放暑假,因此大家都提前把教室里的东西搬了回去,只有钱棠的桌箱还是满的。


    班长正让人把钱棠的课桌搬到教室后面藏着,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请问钱棠在这班上吗?”


    陈江时转头看去,发现来人竟是谢阿姨。


    谢阿姨也看到了他,连忙朝他走来:“陈同学,我来收拾小棠的东西,你知道他的桌子在哪儿吗?”


    第65章 钱棠退学了


    谢阿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剩下班上的人活也不干了,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钱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是他家里人来啊?他又请假了还是直接不读了?”


    “马上就高三了,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不读了?就算转学也要重新适应环境吧。”


    “新环境再不好适应能有现在的环境不好适应?我估计他真的要转学了。”


    “刚才怎么就没人问一下那个阿姨?”


    袁孟“砰”的一脚踹在旁边的课桌上。


    教室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来来来,你们谁要问?我打电话帮你们问。”袁孟用手背抹掉脑门上热出的汗,大声说道,“正好我知道钱棠家里的电话,我帮你们打电话问。”


    现场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动声色地散开了。


    两天考试结束。


    第二天下午,所有人都要回教室一趟,把桌椅归位后,科代表们开始发暑假作业。


    姚志刚最后来到教室,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暑假来了。


    其实陈江时很讨厌夏天。


    他家里没有空调,即便什么事都不做,也会热出一身的汗,汗水粘在身上,浑身像是涂了胶水一样,湿漉漉的、黏糊糊的,让他极不舒服,每隔一会儿就想用冷水擦一遍脸。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他早习惯了。


    八月初的气温爬上巅峰,白天已然高达四十度,陈江时家里跟蒸笼似的,热得仿佛连空气都扭曲了。


    他坐在桌前做题,旁边的风扇转个不停,嘎吱声在安静的卧室里回荡。


    细密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汇聚到下巴上,一滴滴地往下落。


    他放下笔,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盆子边缘的毛巾,打湿水后擦了擦脸,感觉凉爽了些,便把毛巾扔回盆子里。


    今天太热了,外面的烈阳炙烤着大地,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的身影,楼下一排饭馆也没有任何动静。


    陈江时拿起笔,目光落回试卷上,思绪却不自觉地乱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去年的这段时间,虽然已经开学,但是高温持续不降,一盏年纪比他还大的风扇根本赶不走空气中的热意。


    他和钱棠经常并排坐在这张书桌前,钱棠怕热,总是对着风扇吹,吹久了又嫌风扇的噪音大,吵得耳朵疼。


    那个时候钱棠特别聒噪,总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陈江时耳边就没安静过。


    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明明已经过去一年,可好像发生在昨天,很多画面都历历在目。


    突然,敲门声响起。


    陈江时蓦地回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地起身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阿姨,感受到和打开的门一起扑出来的热气,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哎哟,你这家里真是热死了,蒸包子都没这么热。”周阿姨看了一眼陈江时的衣服,本来是浅灰色,因为被汗水湿透,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深灰色。


    陈江时喊了一声“周阿姨”。


    他整个人仿佛才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汗涔涔的,但他一副麻木的样子,似乎压根不觉得热。


    周阿姨看得直叹气。


    “我说了多少次让你过来,你怎么就是不听,反正我家里空调开着,一个人是用那些电,几个人也是用那些电。”周阿姨伸手要抓陈江时的手,“走走走,上我家,你余东哥出去打工了,正好房间空出来,你晚上睡你余东哥的卧室。”


    陈江时手上都是汗,没好意思碰周阿姨的手,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走!”周阿姨的态度不容拒绝,“你今天必须上我家。”


    陈江时之前一直拒绝周阿姨的好意,这会儿想了想,破天荒地点了下头:“周阿姨,我收拾一下东西再过去。”


    “行。”周阿姨说,“你必须来啊。”


    生怕他后悔一样,周阿姨不准他把门关上,收拾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陈江时回头,就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余馨从防盗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


    对上他的视线,余馨往回缩了一下,片刻后,又慢慢将头探进来。


    “哥哥。”余馨小声地喊。


    陈江时十分惊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余馨第一次主动喊他。


    心里的惊讶还没散去,又听余馨问道:“钱棠哥哥呢?”


    陈江时:“……”


    所以喊他就是为了问另一个哥哥吧。


    “他在自己家里。”陈江时答。


    “钱棠哥哥好久没来了。”余馨趴在门边,期盼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玩?”


    闻言,陈江时收拾试卷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埋着头,一边继续收拾一边说:“看情况吧,我们都上高三了,时间不充裕,你钱棠哥哥还要学画画,时间更紧张。”


    余馨轻轻“哦”了一身,小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陈江时收拾好东西,转头瞧见余馨的模样,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棠以后都不会来了。


    他再怎么安慰余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陈江时在周阿姨家里住了大半个月,一日三餐也是在周阿姨家里吃的,他想给周阿姨伙食费,但被周阿姨拒绝了。


    这大半个月里,陈江时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早起晚睡,精力全部花在了复习高一和高二的课本上面,顺便把之前钱棠给他买的几本资料书全翻完了。


    余馨在家的时间也多,有时候周阿姨不在,她便黏着陈江时,看陈江时在饭厅写作业,她也自个儿坐在一旁图图画画。


    时间长了,陈江时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去年和钱棠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只是钱棠可没有余馨这么安静。


    钱棠真的闹腾死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月初,天气就像去年一样,高温持续不降,报名这天,阳光晒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


    陈江时和袁孟在教室里填好报名表,然后去教务处排队交钱。


    王昊几人已经在教务处楼下等着了,几个人围成一个圈,不知道在说什么,把声音压得很低。


    唐山刚瞧见两人走近,连忙咳嗽了下。


    其他人立即闭上嘴巴。


    “怎么了?”袁孟敏感地察觉到不对,指了指唐山刚说,“好啊,你们几个别是在说我俩坏话。”


    “嗐。”王昊抓住袁孟的手放下去,大大咧咧地将人肩膀一揽,“我们用得着背地里说你俩坏话?我们都光明正大地说!”


    “去你的。”袁孟好笑地给了王昊一记肘击。


    一群人打打闹闹地往楼上走,只见两间交钱的办公室外已经排起长龙,他们排了快半个小时,才把学费交上。


    后面就是老流程,各自回教室集合,等着领书。


    由于他们都没办住校手续,领完书后还要回家一趟,把东西都放了,吃过晚饭再来学校上晚自习。


    回教学楼时,王昊有意落后其他人几步,在后面喊了一声陈江时的名字。


    陈江时心领神会,也放慢脚步,和王昊并排而行。


    他没说话,等着王昊主动。


    王昊似乎有些纠结,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摸了摸鼻子,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件事,他们都让我别说,但我觉得大家以前是朋友,你俩的关系又最好,还是应该和你说一下。”


    听到这里,陈江时便确定了王昊要说钱棠的事。


    “没事。”他淡淡道,“你说。”


    王昊抓了一把头发,蓦地话锋一转:“我不好说,等下你跟我去教室就知道了。”


    王昊他们的教室在陈江时他们的教室楼下,这会儿很多人还在教务处排队交钱,教室里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散散十来个人。


    陈江时还是第一次来王昊他们的教室,他没从前门走,直接从后门来到王昊所在的最后一排位置上。


    王昊走在前面,点了一下自己的课桌:“你自己看。”


    陈江时在课桌前停下,朝王昊所指的地方看去。


    他看到了两排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刻得歪歪扭扭的字——


    [钱棠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真恶心]


    王昊的课桌很旧,用得久了,桌面上透出一层不太干净的深棕色,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各种图案和字。


    那两排字在上面尤为显眼,因为刻痕很深,而且刚好刻在课桌的正中间。


    陈江时站在桌旁没动,垂眼死死盯着那两排字。


    王昊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脸色沉得吓人,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没进来的唐山刚他们,也忍着没吭声。


    半晌,陈江时抬头:“这是你的桌子?”


    “这是我的桌子,但这些字可不是我刻的,我也是今天过来才发现这些字。”王昊生怕陈江时误会自己,忙解释道,“上学期放假前不是要布置考场吗?我的桌子用来当考桌了,我找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陈江时没有表情地看着王昊,等待下文。


    王昊被陈江时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他和陈江时从小就在一起玩,认识十多年,还是不太习惯对方用这眼神和这表情看着自己,总感觉下一秒就有拳头要挥到自己脸上了。


    他不自在地挪开目光,继续说道:“在你和袁孟来之前,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上学期考试坐在我这张考桌上的人,好像是你们班上的人,具体名字不清楚,你们班上应该贴了考号吧?你可以回去看看。”


    陈江时问:“你这张桌子的考号是多少?”


    “1427。”


    陈江时没等王昊的话音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袁孟看他疾步如飞,喊了几声也没反应,匆匆忙忙地跟在后面跑上了楼。


    他们的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着说话,陈江时直接从前门进去,走到黑板旁,找到那张还没来得及撕掉的考号表,就贴在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表旁边。


    考号顺序从前往后,依次排列下来。


    陈江时很快找到了14号考场的27号座位。


    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沈俊清?”袁孟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怎么是他?他和少爷的关系不是……”


    陈江时扭头就走。


    袁孟被他凌厉的气势吓了一跳,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手忙脚乱地抱住他的一只胳膊。


    “江时,冷静啊!”袁孟语速飞快地劝,“不要在教室里惹事,被老姚逮到会吃不了兜着走,大了还会记过,你不是要考大学吗?别在这种时候掉链子啊!”


    陈江时甩了甩手,没能甩开袁孟的束缚。


    袁孟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张胖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整个人都跟树袋熊似的挂到陈江时身上。


    “放开我。”陈江时烦躁地说。


    “那你答应我不要胡来!”袁孟强调,“我们可是在教室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陈江时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许久,才吐出来。


    “我什么都不会做。”陈江时说,“你松手。”


    “真的?”


    “真的。”


    “那你发誓——”


    陈江时不耐烦了,趁袁孟不备,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俊清上次的考试成绩仍旧没对得起他平时的努力,甚至后退了两三名,好座位轮不到他选,还是坐在教室里的倒数第二排。


    陈江时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沈俊清难得没有学习,而是坐在椅子上和前排的人聊天。


    聊的也不是学习,而是到现在都没出现的钱棠。


    “他应该没有退学,我早上在姚老师的报名表上看到他的名字了。”前排的人说。


    沈俊清皱着眉头,露出同情的表情:“我觉得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重要,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一样,造成的结果也不一样,贴吧上的那些人说得太过分了。”


    “是吧?我也觉得。”前排的人说,“钱棠人挺好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只知道在网上诋毁他。”


    沈俊清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冷不丁地感受到一道视线,他侧头看去,便对上了陈江时笔直看过来的目光。


    莫名的,他开始心虚。


    “不说这个了。”沈俊清转移话题道,“你这学期不是要住校吗?办住校手续了吗?”


    陈江时收回目光,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定,直到袁孟撞了撞他。


    “你在想什么?”袁孟说,“你这脸色怪吓人的。”


    陈江时问:“你觉得发帖子的人可能是谁?”


    “什么?”袁孟没跟上他的思维。


    陈江时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袁孟靠到桌边,双手托着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沈俊清肯定有很大嫌疑。”


    陈江时“嗯”了一声:“还有呢?”


    “罗彦林?”


    其实袁孟和王昊他们都没怀疑过罗彦林,曾经罗彦林和钱棠的关系那么好,就算后来疏远了,也不至于在网上搞出那种事。


    只是有了沈俊清在前,他还是提了一嘴罗彦林的名字。


    毕竟曾经大家也都觉得沈俊清和钱棠的关系不错,现在看来,古话说得没错,果然人心隔肚皮。


    “嗯。”陈江时说,“还有呢?”


    袁孟又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说道:“你说有可能是夏文华他们吗?过年的时候少爷不是往他们身上放了鞭炮吗?夏文华那么记仇,估计早就打听过少爷的消息了。”


    “还有呢?”陈江时说,“接着说。”


    袁孟终于问道:“你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


    陈江时默了一瞬,回答:“是有一个打算。”


    袁孟眼前一亮:“你想到找出那个人的方法了?”


    “没有。”


    “那你有什么打算?”


    陈江时没有说话,摸出手机,给王昊发了一条q消息。


    两天后的下午,沈俊清独自去学校外面吃晚饭,结果被几个人拖到广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


    等他晚上回到教室,已被揍得鼻青脸肿,额头上似乎被人敲了一棍,高高肿起一个包,看着比去年陈江时脑袋上的包还吓人。


    沈俊清一路哭着回来,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衣服又脏又皱,整个人狼狈不堪。


    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让班长找人送沈俊清去医务室。


    沈俊清没有理会朝自己走来的班长,他抹了把脸,直奔罗彦林的座位。


    罗彦林早吃完饭回来了,正在复习白天学过的内容,余光里瞧见沈俊清的模样,嫌恶地皱起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沈俊清气势汹汹地开口:“你认识夏文华吗?”


    “谁?”罗彦林一愣,眉头皱得更深。


    “夏文华。”沈俊清说,“你发短信威胁的那个人,二中的。”


    罗彦林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沈俊清正在对自己兴师问罪。


    可他连夏文华是谁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罗彦林把笔拍到书上,起身和沈俊清对视,“还有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没有发短信威胁过任何人,也不认识什么二中的人。”


    说着,他上下打量沈俊清。


    沈俊清捏紧双拳,两眼发红地瞪着他,浑身微微发抖。


    “你被打别赖我身上。”罗彦林冷漠地说,“说不定是你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你不知道而已,与其在我这里找存在感,不如多想想你之前做了什么事。”


    这话宛若一把火,扔进了沈俊清这一滩汽油里。


    他“轰”的炸开了。


    “少装傻,明明是你为钱棠打抱不平,怀疑那个帖子是夏文华发的,你发短信骂他,还威胁他要把事情捅到学校里,他跑来堵你,结果把我认成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罗彦林又惊又诧,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忙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叫夏文华的人,我也没有帮钱棠打抱不平!”


    “不是你会是谁?”沈俊清表情狰狞,要不是有其他人拦着,都快扑罗彦林身上了,他扯着嗓子,崩溃地喊,“你和钱棠关系好,只有你会这么做!”


    “我和钱棠早就没那么好了!”罗彦林面红耳赤,也大声反驳,“你怎么不问陈江时?他也和钱棠关系好。”


    “就是你!”沈俊清大喊,“是你做的好事!”


    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劝架的和看热闹的把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陈江时和袁孟站在前门外面的走廊上,王昊几人也在旁边探着脑袋看。


    “昊子,还是你厉害啊。”袁孟忍不住向王昊竖起大拇指,“才两天就让火烧过来了。”


    王昊站没站相地靠在栏杆上,双手往后一搭,不以为意地说:“也就办一张电话卡的事,多简单。”


    “多亏我们昊子这几年谈的女朋友多,练了一身和人聊天的本事,三言两语就把夏文华那个蠢货哄得团团转。”旁边的人起哄道。


    王昊略带得意地摆了摆手,装模作样地表示事情既已过去,便不再多提。


    只有陈江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里,始终没有出声。


    等沈俊清被班长几人拽去医务室,他才说道:“发帖子的人可能是罗彦林。”


    袁孟和王昊几人闻言一惊。


    “你怎么知道?”袁孟忙问。


    “猜的。”陈江时说完,迈开步子从前门走进教室。


    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罗彦林被沈俊清拉扯半天,头发和衣服都很凌乱,他面带不悦,坐在椅子上整理衣服,察觉到陈江时的停留后,他才抬头。


    陈江时站在他的课桌前,高大的身形像一堵墙一样,面无表情地看下来时,压迫感油然而生。


    罗彦林刚才面对沈俊清,还能理直气壮地回击,此时看着陈江时,不知为何,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陈江时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沈俊清脸上的伤维持了小半个月才消下去,这小半个月里,他经常找罗彦林的麻烦。


    直到一个下午,罗彦林也被那几个人拖到广场后面的巷子里打得鼻青脸肿,沈俊清终于消停了。


    钱棠还是没来上课。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过完国庆,暑气消退,气温一下子下降到二十度。


    这天上午,天空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一场细雨来得悄无声息,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


    下第一节课,陈江时被袁孟拽到外面的走廊上,顺着袁孟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钱棠。


    钱棠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脑袋上扣着一顶浅灰色的棒球帽,他低头跟在谢阿姨身后,刚从姚志刚的办公室里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急,不多时,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朦胧的雨幕里。


    陈江时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半天没有回神。


    第二节课是姚志刚的课,上课前,他先说了一件事:“钱棠退学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


    袁孟赶紧举手,抢着问:“姚老师,我刚刚还看到钱棠了,怎么就退学了?”


    “他来办退学手续。”姚志刚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打开课本,“好了,开始上课。”


    袁孟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江时。


    陈江时还是那副死样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也半天没有动静,被他撞了好几下,才如梦初醒似的翻开课本。


    第66章 我要去找钱棠


    教室窗外的树枝逐渐变得光秃,似乎昨天还绿意盎然,今天就已飘起白色的小雪花。


    跨完年后,期末考试也就离得不远了。


    但高三的寒假要补课,只放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七的几天,所以白天考完,晚上所有人都要回教室,继续上晚自习。


    陈江时收拾好东西离开考场,袁孟已经在楼梯口等着了。


    今天没有下雪,但是风大,从四面八方地灌入教学楼里,袁孟穿着羽绒服,也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个球。


    余光里瞧见陈江时的身影,袁孟忙跑过来。


    “晚上去哪儿吃饭?”袁孟问。


    陈江时手里拎着笔袋,转弯走下楼梯,他想也没想地回:“食堂。”


    “啊?”袁孟发出不满的声音,“又去食堂?”


    陈江时回头看他一眼:“我自己去,你不是要找昊子他们吗?”


    “我们一起呗。”袁孟跟上陈江时的步伐,叽叽喳喳地劝,“食堂多难吃啊,以前还能将就一下,自从上个月换了厨子,我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去,再说你中午也是在食堂吃的,晚上就和我们一起去学校外面吃饭呗。”


    这下陈江时头也不回:“我不去。”


    袁孟一路跟着陈江时回到教室,把桌椅搬回原位,眼睁睁看着陈江时擦干净桌椅后要往食堂走,他也只好去楼下找王昊他们。


    王昊几人早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看到袁孟下来,朝他身后一阵张望。


    “江时呢?”王昊说,“又不来?”


    “他去食堂。”袁孟耸了耸肩。


    王昊深吸口气,想说什么。


    袁孟望着他。


    “……”王昊又泄下气,“算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楼梯,便看到前面陈江时的身影。


    陈江时独自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身上穿着那件已经穿了几年的黑色羽绒服,他明显比去年长高一截,羽绒服也明显短了一点。


    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陈江时走在人群中,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周围竖起一圈高墙,将他和人群隔绝开来。


    袁孟和王昊几人停下脚步,看了许久,唐山刚忍不住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江时变了很多?”


    袁孟收回目光,唉声叹气:“我看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他现在话也不和我说,人都快钻进书里去了。”


    “他越来越孤僻了。”王昊说。


    在场没人反驳。


    一开始还能玩笑似的说几句陈江时失恋了的话,现在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唐山刚打破沉默,问袁孟:“还是联系不上少爷?”


    “压根没法联系。”袁孟抓了把头发说,“手机号打不通,q把我删了,重新加他又没反应,我上次还跑去他家敲门,结果开门的人不是谢阿姨,是一个没见过的阿姨,她说少爷不在华阳市了,我问少爷在哪儿,她也不说。”


    有时候袁孟都觉得神奇,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消失得这么彻底,好像全世界都没了那个人的踪迹。


    不过更多时候他希望自己拥有电影里的特异功能,只要他打个响指,特异功能就能将他传送到钱棠身边。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像钱棠不可能回来一样。


    陈江时在食堂里吃完饭,回到教室,已经有不少人先他一步回来,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今天考试的内容。


    陈江时回到座位上,拿起杯子去前面接水,经过第二排时,忽然被班长叫住。


    班长拿着今天下午考过的理综试卷,指着后面的一道大题问:“陈江时,你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陈江时垂眼看去。


    那是一道地理题,一两句话根本讲不清楚。


    “我记得资料书上有这种题型,老师讲过,你可以翻一下。”陈江时说。


    班长就是懒得翻才问,便追问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江时安静片刻,回答:“忘了。”


    班长:“……”


    显然这是一个借口。


    但对方都这么说了,班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对方接完水往回走。


    等陈江时走远,同桌转过来问:“班长,你说他这次能考第一名吗?”


    陈江时上个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三名,进步神速到让班里所有人大开眼界,连姚志刚对陈江时的态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道,可能吧。”班长摸了摸鼻子,不确定地说。


    同桌感叹:“他的变化好大。”


    “是啊。”班长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坐在第二排的罗彦林。


    本来钱棠走了,罗彦林又可以稳稳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


    现在看来,第一名还是悬了。


    罗彦林正在做题,似有所觉,抬头看了过来。


    两道目光撞个正着。


    班长一愣,赶紧把头偏开,拿着试卷坐回椅子上,继续和同桌讨论上面的题。


    晚自习没上成自习课,三节课被姚志刚和另外两个老师平分,用来讲这次期末考试的试卷。


    课堂上一片哀嚎,答错的人不在少数。


    这次的题出得很难。


    等下课铃声响起,袁孟和陈江时打了招呼,起身去楼下找王昊几人,他们约好晚上一起去广场吃烧烤。


    陈江时收拾好晚上要用的书本,和笔袋一起装进背包里,才离开教室。


    回到家里。


    家里又黑又冷。


    陈江时按下灯的开关,略显昏暗的白炽灯光顿时赶走大片黑暗,灯光洒在因使用时间过长而显得暗黄的地板上,让这个家看着更加冷清,也更加没有人气。


    他把背包扔到沙发上,到厨房里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正吃着面,陈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下晚自习了吗?”陈阳问。


    陈江时咀嚼完嘴里的面,“嗯”了一声。


    以前陈阳还会和陈江时聊一会儿天,试图联络一下他俩之间少得可怜的父子感情,但如今陈江时的脾气越来越怪,陈阳也就懒得白费工夫,每次打来电话都直切主题。


    “我跟你说一件事。”陈阳说,“马上要过年了,我手上的工作还没忙完,今年就不回去了。”


    “好。”陈江时说。


    他应得太快,陈阳没来由地噎了一下,才问:“你一个人在家里过年没问题吧?”


    “有问题不也这样过来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陈江时把筷子放到碗上,平静地说,“你前几年也没回来。”


    “因为我要工作啊,我得挣钱,不然谁给你生活费?你以为你的生活费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知道。”陈江时说,“所以随便你,你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


    “……”


    陈阳已经很久没像今晚这样怄得慌了,以前和这个儿子打电话,多的只有生气。


    他气这个儿子成绩差、爱闯祸、性格还随了他那个死掉的老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花他的钱,却没有一点回报。


    然而此时他只觉得怄,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个儿子还有这浑身是刺的一面。


    火气刚爬上来,旁边冷不丁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


    是女人的声音。


    陈江时也听见了。


    下一刻,陈阳硬是将火气压了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找你还有一件事,你去我那个卧室床尾对着的柜子里找一下房产证,我之前放在抽屉里,已经忘记在哪个抽屉了,好像是中间的抽屉,你从中间找。”


    陈江时看了一眼陈阳的卧室。


    门关着的。


    他很久没进那间卧室,也很久没有进去打扫卫生,估计里面的灰尘都堆了很厚一层。


    他坐着没动:“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要房产证做什么?”陈江时问。


    “不做什么。”陈阳说,“你帮我看一下房子的总面积,要精确的数字。”


    陈江时顿了一下,问道:“你要卖房?”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陈阳的尾巴,他一下子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卖房了?我只是问一下房子的面积而已,问一下就是要卖房?”


    说到一半,陈阳蓦地话锋一转。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陈江时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态度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就算我要卖房又怎样?我自己的房子还不能卖了?你吃喝拉撒不要钱吗?你以后上大学不要钱吗?不卖房哪儿来的钱给你?你上次还说要考大学,想上大学的话就别管这么多,帮我找到房产证,把房子的面积告诉我……”


    陈江时没等对面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很快,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陈江时瞥向来电,等了几秒,才接起电话。


    对面传来陈阳气急败坏的声音:“陈江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了?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挂我电话……”


    “我不同意卖房。”陈江时冷淡地打断了陈阳的咆哮,“房产证上有我妈的名字,我妈不在了,她的东西有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卖掉这个房子。”


    说完,再次挂了电话。


    他直接将手机关机。


    把手机放到桌上,陈江时静坐了有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开始吃已经坨掉的面。


    十几分钟后,他洗完碗筷坐到桌前,把背包放到桌上,但没急着拿出书本,而是先拉开了桌子右边上面的第一个抽屉。


    里面放的都是些他认为贵重的物品,其中就有之前被陈阳放在另一间卧室抽屉里的房产证。


    他从纸袋子里抽出房产证翻看了下,又把房产证放了回去,拿起放在房产证下面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丝绒面料的盒子。


    这是一个精致的手表盒。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去年钱棠送他的生日礼物。


    陈江时对手表的需求不大,但也一直带着这块手表,直到上个学期他和钱棠之间发生那些事,才将手表摘下来收进了这个盒子里。


    他用拇指抹了抹表镜,正要把手表放回盒子里,余光忽然瞥见抽屉里面多出来的……


    一叠纸?


    还是有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


    陈江时愣了一下,把手表和盒子一起放到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叠纸。


    将纸抖开,一把钥匙和一张轻飘飘的便签纸从中落出。


    钥匙直接掉到地上,便签纸则飘到了他的腿上。


    陈江时弯腰捡起钥匙,目光落到便签纸上。


    上面有着钱棠的字迹,但只有短短几行。


    [这是说好给你找的题]


    [钥匙也还你了]


    [就算那个帖子是你发的,我也不怪你]


    陈江时盯着便签纸看了许久,把便签纸放到手表旁边,又把钥匙压到便签纸上。


    他重新拿起那叠纸,发现分明是几叠装订好的试卷,加起来足有五六厘米的厚度,试卷上搜集了各地的考试真题,不像是一整张试卷打印出来,更像是在电脑上整理好各种题型后分别打印在每张纸上,因为试卷上的题很乱,顺序都被打乱了,内容上也毫无关联。


    陈江时的手有些抖。


    怔愣过后,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好像抓着一个滚烫的山芋,他将试卷甩到了桌上。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钱棠。


    事实上他几乎每晚都在做梦,每晚都在梦到钱棠,只是之前梦的都是不清不楚的片段,今晚他很清晰地看到了钱棠的脸。


    钱棠静静地注视着他,表情非常难过。


    陈江时从梦中醒来,摸了下脸,感觉到了一手湿润。


    他以为都是汗。


    可站到镜子前时,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眼皮,有些刺痛。


    来到学校,袁孟昨晚熬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也是一脸恍惚,早自习上都在断断续续地打瞌睡。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声响起,扭头一看,陈江时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到预备上课铃声响起,陈江时还没醒,袁孟伸手推了推他。


    “江时,上课了。”


    陈江时睡得很沉,被推了好几下才有动静,他从双臂间抬起半张脸,半睁着眼看向袁孟。


    袁孟刚要开口。


    陈江时突然口齿不清地问:“钱棠呢?”


    袁孟一愣:“啊?”


    陈江时也愣了愣,立即坐起来,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从桌箱里找出下节课要用的书本。


    袁孟沉默地望着陈江时那张发白的脸,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昨晚没睡好吗?”


    “嗯。”陈江时抹了把脸,“一直在做梦。”


    “梦到什么了?”


    陈江时僵了一下,看向放在桌上的笔袋,笔袋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到里面装着一张折叠成了小方块的便签纸。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便签纸。


    半晌,他说:“我要去找钱棠。”


    “你还做这种梦?”袁孟宽慰他道,“你可能是最近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才会梦到你去找少爷,毕竟以前都是少爷在辅导你学习……”


    “不是。”陈江时转头看着袁孟,他仍旧一脸倦意,但吐字已经清晰,“我说我要去找钱棠。”


    “……”袁孟呆了两秒,震惊出声,“啥?!”


    第67章 你真是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


    下晚自习后,陈江时回家翻出日历,把过年那几天用红笔圈了出来,他本来是将日历贴在窗户旁的墙壁上,想了一下,又扯下来贴到床头的墙壁上。


    这样早上起来和晚上睡前都能看到日子。


    他从抽屉最底下翻出存折以及用来存放现金的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清点了一遍。


    存折里有三万多,现金有八百多,都是他这几年省吃俭用从陈阳给的生活费里节约下来的。


    第二天中午,陈江时在食堂里吃完饭,没急着回教室,而是带着存折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银行。


    他取了两万块钱出来,在银行的厕所里,用几张草稿纸将现金包裹成厚厚一沓,又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最后才放进背包里。


    走出银行,正要回学校,旁边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咳嗽。


    一道人影从转角走过来。


    陈江时扭头看去,看到了王昊那张被冷风吹得泛青的脸。


    王昊双手揣兜,缩着脖子,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藏进衣领里,他走到陈江时面前,先往银行里面看了看,又看了看陈江时。


    “你来银行干什么?”王昊开门见山地问。


    陈江时的目光往王昊身后扫了一圈,没瞧见其他人的身影,才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跟着你来的。”王昊也不绕弯子,一边说一边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根烟点燃,他吞云吐雾地睨着陈江时,“你去取钱了?”


    “明知故问。”


    王昊夹着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取了多少?”


    “两万。”陈江时实话实说。


    “我听袁孟说,你打算去a市找少爷,这两万块钱就是你给自己准备的路费?”


    陈江时“嗯”了一声。


    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正经,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王昊渐渐也笑不出来了。


    王昊吐出一口烟雾,把陈江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眼神陌生得好像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认识对方。


    “你认真的?”


    “嗯。”


    “没开玩笑?”


    “嗯。”


    这会儿是工作日的中午,银行里没什么人,但不代表完全没有,站在门口太过显眼,陈江时让王昊赶紧把烟抽完,他俩回学校说。


    在操场里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有半人高的乒乓球台做遮挡,陈江时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准备买放假前一天下午的车票,等到a市,差不多就是晚上了,到时候再看一下钱棠家附近有没有酒店,反正他轻装上阵,带不了多少东西,要是没找到住的地方,也可以在网吧将就一宿。


    只是不知道a市的网吧要不要身份证,如果管理严格,未成年不能入内,那他只能另想办法。


    王昊从头到尾地听完,表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几次欲言又止后,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们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少爷了,你要怎么找他?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


    “……”


    “姚志刚应该知道。”陈江时说,“我准备去问他。”


    王昊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陈江时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何况这次做了这么充足的准备,只怕他的嘴皮子都劝干了,也无法让陈江时改变主意。


    他只是想不通——


    “江时,我也不怕你说我冷血,这些话早就想跟你说了。”王昊抹了把脸,犹豫了下,才说,“要是少爷是我们华阳市的人,也和我们从小认识,那我绝对举双手支持你去找他,可他不是,他是a市人,我们和他认识满打满算只有一年,一年多短啊,你看现在他都离开半年了,以后时间会越过越快,等你考上大学甚至毕业工作之后,你再回头看,会发现少爷只是你几十年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根本不值得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大费周章地去找他,所以你这是何必呢?我们退一步说,你去a市找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办?和他重修旧好继续做朋友吗?”


    陈江时低头看着乒乓球台,一时没有吭声。


    华阳市的冬天不仅下雪,天空也时常处于阴霾状态,乒乓球台的两人都穿着深色外套,从远处看,几乎要和灰扑扑的背景融为一体。


    半晌,陈江时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王昊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撑在乒乓球台上,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江时。


    “你还想和他做朋友吗?”


    陈江时垂着眼皮,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脚下,但脸上浮出一层茫然,摇了下头:“我不知道。”


    “那我们再退一步说,如果他不肯见你,你又打算怎么办,一直在a市和他耗着吗?”


    陈江时又不说话了。


    他实在回答不上王昊的问题,他心乱如麻,也从未想过这些可能性,或者说他不敢想。


    他仿佛在摸着石头过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昊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一口气猛地提上来,将那张冻得发青的脸憋得发红。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去找他?”王昊最后一次问,“带着你好不容易存起来的两万块钱去找他?”


    这次,陈江时回得很快。


    “嗯。”他说,“我要去找他。”


    王昊忍无可忍,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陈江时的衣服。


    陈江时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晃,却没挣扎。


    “陈江时,你特么是不是疯了?”王昊火冒三丈,几乎压不住自己愤怒的声音,“说好的考大学呢?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陈江时任由王昊抓着自己的衣服,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垂眼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王昊。


    “你说话啊!”王昊大吼。


    陈江时终于平静地开口:“昊子,我已经作出决定了。”


    “狗屁决定!”


    王昊只觉滔天的怒火快要将自己的理智燃烧殆尽,他眼前发黑,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


    眼前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陈江时吗?


    为什么他感觉好陌生?


    自从钱棠离开,陈江时越来越不爱说话,也越来越不爱和他们一起活动,他想要改变现状,可每次都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对方渐行渐远。


    他感觉陈江时周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高耸入天,将陈江时和他们隔离开来,他们进不去墙内,陈江时也不愿意从里面出来。


    “你真是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王昊用沙哑的声音骂,“我倒了血霉才交上你这么一个朋友。”


    陈江时沉默许久,张了张嘴:“抱歉。”


    下午,陈江时便去找了姚志刚。


    姚志刚果然知道钱棠家的地址,但不愿意说,陈江时连着几天都去姚志刚的办公室门外守着,前前后后去了十几次,姚志刚才松口。


    这天下午,下课铃声响起,陈江时起身就走。


    他的背包装得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要穿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走下楼梯,就见王昊已经在教学楼外面的空地上等着了。


    王昊没带背包,但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


    陈江时愣了一下。


    王昊仍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走上来问:“姚志刚跟你说了吗?”


    陈江时点头:“说了。”


    “你爸今年还是不回来吧?”


    “嗯。”


    “车票买了吗?”


    “还没有。”陈江时说,“我打电话问过了,车站说票很多,现场买来得及。”


    “那还等什么?”王昊转身,“走呗。”


    两人打车来到车站,买了下午六点二十分出发的车票,等了十来分钟,司机开始吆喝验票。


    陈江时和王昊坐到大巴车的第一排,不知道是不是时间有些晚的缘故,坐车的人很少,除了他俩只有零星几个。


    时间一到,司机准时发车。


    王昊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直没有和陈江时说话的意思,偏头看着窗外。


    陈江时则看着王昊的侧脸,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对方一下:“昊子,谢谢你。”


    “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王昊没有回头,对着窗户粗声粗气地说,“我是看在少爷曾经送过我一双鞋的份上,也去看看他。”


    陈江时看了一眼王昊脚上的鞋。


    和他的鞋颜色不一样,不过是一个款式。


    都是钱棠送的。


    大巴车在高速路上开了四五个小时,抵达a市时,夜色已深,时间将近晚上十二点。


    陈江时提前查过路线,a市的车站在城北,钱棠家在城南,打车过去起码要几十块钱,他们可以坐地铁一号线过去,但地铁在这个点早收车了。


    两人商量了下,决定先找家旅馆住下来,剩下的事等明天再说。


    他们找到的旅馆开在一条七拐八绕的巷子里,从外面看上去不太干净,里面也是如此,白色的被褥和床单上有泛黄的污渍,房间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潮湿气味。


    这家旅馆唯一好在比附近的其他旅馆便宜,一晚只要一百块钱不到。


    当然,对陈江时来说还是贵的。


    华阳市的旅馆一晚只要三四十块钱。


    从下午奔波到凌晨,两人都很疲惫,没有心情洗澡,洗漱完便各自躺床上了。


    黑暗中,陈江时没有睡着,睁眼望着天花板的方向。


    旁边突然响起王昊的声音:“江时。”


    “嗯?”


    王昊翻了个身,似乎面朝向他,身下的床发出嘎吱声响,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是你第一次来a市吧?”


    “对。”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但以前几次都是跟着我爸妈来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来。”王昊说,“a市真大啊,一个车站抵得上几十个我们华阳市那个小车站了吧。”


    陈江时顿了一下,感叹道:“是啊。”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来退房,在街边的早点铺买了豆浆和包子吃完,然后边走边问地找到了地铁一号线的入口。


    陈江时从没坐过地铁,王昊坐地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两人在地铁里一通折腾,还是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买票进去。


    还好钱棠家的小区好找,出地铁没走多久就到了。


    钱棠家的小区其实是一片别墅区,背靠a市出名的湿地公园,里面全是矮楼,被郁郁葱葱的绿植挡得密不透风,站在马路边上往里看,连里面的一个楼顶都看不到。


    两人围着外面的墙走了快半个小时,才看到别墅区的保安室,旁边是别墅区的门,有两扇厚重的黑色雕花大铁门以及左右两边用于行人出入的小通道。


    几扇门都关着。


    陈江时上前,敲了敲保安室的玻璃窗。


    很快,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


    “你好。”陈江时说,“可以开下门吗?”


    保安来回打量了几眼陈江时和站在后面的王昊,问道:“你们找谁?”


    “找我们同学,他住在这里。”陈江时回。


    “哪栋?”


    “十八栋。”


    保安落下一句“稍等”,转身回了保安室。


    陈江时走到玻璃窗前,看见保安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熟练地按了几个键。


    “他在干什么?”王昊凑上来问。


    陈江时收回目光,回答:“应该是在给钱棠家里打电话确认。”


    “我靠,a市的小区都管理得这么严吗?”王昊震惊地说,“我家小区连登记都不用,跟保安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陈江时没有说话,但同样觉得惊讶。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且这个小区的门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区的门明显不一样,不是一推就开的门,反而像是他在网上才看到过的旋转门,旁边装着一个刷卡的机器,可能需要认证才能进去。


    王昊在旋转门前看来看去,陈江时便在旁边等。


    没一会儿,保安出来说:“你们同学没在家。”


    陈江时问:“家里没人吗?”


    “有人。”保安说,“但人家说你们同学没在,让你们别等了,赶紧回去吧。”


    王昊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道:“哥,我们从梧桐市坐了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车过来,就是为了找我们同学,这面都没见着,怎么可能回去?不然你把门开一下,让我们进去……”


    话没说完,就被保安果断拒绝。


    “那不行。”保安态度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人家业主都这么说了,我还让你们进去,那不是失职吗?”


    王昊说:“我们又不是小偷,进去找人而已,和你失不失职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你们回去吧。”


    外面风大又冷,保安的脸都被吹麻了,他不想多说,摆了摆手,转身进了保安室。


    王昊气得直乐,抬脚想跟上去,却被陈江时一把抓住。


    “算了。”陈江时看着打开又合上的门,语气还算冷静,“我们先找住的地方,然后我自己过来等。”


    王昊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走了。”陈江时提起王昊放在地上的行李袋,拉着王昊往外走。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


    钱棠他妈。


    如果那个女人在家,且不说钱棠是否愿意见他,那个女人就有很大可能不会让钱棠和他见面。


    第68章 等人


    小区外面是一条大马路,公交站和地铁站都在附近,交通倒是方便,然而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商圈,只有几栋修得极高的写字楼以及隔得很远的其他小区。


    剩下全是绿化。


    连马路中间那目测有一米多宽的分隔带里都种着树。


    今天是大年三十,但路边行人稀少,只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陈江时和王昊沿着马路走了很久,连一家商铺都没看到,更别说找到旅馆。


    最后,陈江时问了另一个小区的保安。


    保安指着他们来时方向的几栋写字楼说:“那里有一家酒店,你们走近就能看到招牌,不过价格嘛,都开在这地段上了,那肯定不低,如果你们想找便宜点的地方,怕是不太好找。”


    “哥,我们还是学生,千里迢迢地来找同学,身上没带多少钱。”王昊眼巴巴地望着保安,“你再想想,这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住处。”


    保安的视线在陈江时和王昊之间打了个转。


    “你们都是高中生?”


    王昊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我们上大一了。”


    “当我傻呢?”保安呵呵一笑,“连高中生和大学生都分不出来。”


    王昊:“……”


    保安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江时,才问王昊:“你们都不住在a市吧?从哪儿来的?”


    王昊没有吭声,默默把头扭向陈江时。


    陈江时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向保安道过谢,转身就走。


    王昊见状,连忙跟上。


    保安在他们身后扯着大嗓门说:“高中生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大年三十还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不怕你们父母报警啊?嘿,现在的未成年人可真行……”


    陈江时越走越快,直到快看不见保安的身影,才停下脚步。


    王昊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会儿,抬头问道:“我们今晚住哪儿?”


    “去那边的写字楼看看。”陈江时说。


    于是两人原路返回,果然还没走近,就看到了保安说的那家酒店,大门是他们在电视剧里才看到过的旋转玻璃门,走进去后,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酒店大厅干净整洁,而且装修豪华,长达几米的工作台后面坐着两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


    瞧见他们,工作人员同时起身,其中一人说道:“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王昊在他们几个人中算是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却也在这个时候显得束手束脚,走到工作台前,看着前台女生那张笑靥如花的脸,他红着脸挤不出一个字。


    还是陈江时开口:“你好,我咨询一下住宿价格。”


    “什么时候入住呢?”


    “今晚。”


    工作人员看完电脑,报出一堆价格,由于房型不同,很多房间的价格也相差甚大,陈江时要了高楼层的一个标间。


    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上楼,等他们进去,礼貌地将门关上。


    王昊沉默一路,终于爆发,把行李袋扔到地上,震惊地说:“一晚上一千六百多啊!你确定要住这里?”


    陈江时走到落地窗前,往外看了看。


    写字楼很高,十二层以下都被这家酒店承包,这个房间在十层,朝向正好,他站在窗前,可以清楚看到钱棠家所在小区的每一栋楼。


    片刻,他收回目光,转头对上王昊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确定。”陈江时说,“房费不用你出,我自己给。”


    “……”王昊头晕目眩,身体往旁一栽,倒在了柔软的床上,他张开双臂,表现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叹着气说,“算了,我不管你了,你爱咋咋地吧,反正是你自己存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仍旧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那可是一千六百六十六块钱!


    都够他们在广场上吃好多顿烧烤了。


    陈江时平时节约得连冬天的羽绒服都舍不得换,现在为了找人,一千多块钱花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唉。


    好在房费包了一日三餐,酒店餐厅在二楼,是自助餐,只在固定的时间段营业,两人中午下楼吃完饭,陈江时准备再去钱棠家的小区外看看,王昊无事可做,自然和他一起。


    两人这一看便是一个下午。


    直到天黑,他们都没等到钱棠进出小区,保安赶他们走不成,又往钱棠家里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还有人接,第二次直接被挂断了。


    保安再不敢打电话过去,见陈江时还在保安室外面守着,不得不出去劝。


    “你回去吧,你同学都明说了不想见你,就算你站到明天大年初一,照样见不到他。”保安穿得不薄,却也抱着双臂,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声音都打着颤,“马上要过年了,你不回去和家里人一起跨年,选择在这里活受罪,我要是你,马上回家,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看春晚。”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阵冷风从陈江时脸上刮过,像有密密麻麻的针落下来。


    刺得他皮肤生疼。


    他偏头看向王昊。


    王昊也是抱着双臂的姿势,已经冻得脸色微微发青,他们也都穿得不薄,但架不住在风中站了几个小时。


    陈江时沉默了下,说道:“走吧。”


    这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在华阳市过年,还记得去年过年,他们在华阳桥上放烟花,和夏文华几个人起了冲突,被追着跑了好久。


    之前王昊一直觉得那段回忆并不美好,可这会儿想起来,发现其实还挺热闹。


    至少比在酒店里热闹。


    “也不知道袁孟他们在干什么,一个个都不回消息。”王昊躺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


    陈江时站在窗前,没什么表情地往外看。


    “外面有人放烟花吗?”王昊问。


    陈江时回神,回答:“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真无聊。”王昊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怪不得少爷喜欢留在华阳市,还是我们华阳市好啊,每次过年,大家都放烟花,可热闹了。”


    王昊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突然话音一顿。


    他坐起来看着陈江时,问道:“你说少爷现在在干什么?”


    陈江时一愣,半晌,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道。”


    另一头,钱丽把车停进车库,没来得及锁车,下了车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走。


    谢阿姨早在门口等着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瞧见钱丽,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人呢?”钱丽压着怒火问。


    “还在仓库里。”谢阿姨指了指后面。


    钱丽冷笑一声,脱下外套递给谢阿姨,连鞋都没换,大步流星地朝着仓库的方向去了。


    家里的仓库由地下室改装而成,里外各有下去的通道,家里的通道在厨房旁边,打开门能看到往下直走的楼梯。


    仓库装修过,并不像电影里那样阴森吓人,反而十分亮堂,看上去和外面的客厅差别不大。


    只是地下室到底和外面不同,还没走到底,钱丽就感觉到胸口处凝着一股闷气。


    地下室里没有窗户,氧气不够流通,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前些天一直在下雨的缘故,空气中夹着若有似无的潮湿气味。


    钱丽夹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她早就不记得今天是钱棠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钱棠在家里呆不住,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前几次都被抓回来了,最后一次竟然一口气跑去了城北的车站。


    当时钱丽还在合作公司的会议室里谈事情,接到家里谢姐打来的电话,脑子都空白了。


    等她在车站里找到钱棠时,钱棠手里捏着去梧桐市的车票,正在排队检票。


    钱丽气疯了,到家就把钱棠关进了仓库里。


    她觉得钱棠就是从她上辈子追来的讨债鬼,所以这辈子要这么折磨她,让她心力交瘁。


    她真的在钱棠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


    走下最后一步楼梯,钱丽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冷冷盯着坐在实木酒架前的钱棠。


    仓库分为两个部分,左边用来堆放杂物,右边则整齐地摆放了两排实木酒架,上面放置满了钱丽收藏的各种酒。


    谢阿姨特意往仓库里搬了一张折叠床和一把折叠椅,好让钱棠有地方躺着或者坐着休息。


    这会儿钱棠便坐在那把简易折叠椅上,双腿很随意地往两边分开,他脚下有一瓶摔碎的酒,玫红色的液体在深色的地砖上蔓延,像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地图。


    钱棠穿着一套纯棉质地的浅色居家服,但衣服已经变得和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上面沾着酒渍和一些明显的污渍,他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酒瓶碎片。


    钱丽看了一眼钱棠那双明显睡眠不足的青黑眼眶以及苍白的面色,随即目光往下落去,在那块酒瓶碎片上停了好几秒,一股滔天的怒火以极快的速度爬上来,刹那间,仿佛把她的理智全烧没了。


    “之前不吃不喝跟我抗议,现在又要表演割腕自杀了是吧?”


    钱丽抱起双臂,下巴微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实际上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了,连我这个妈在你心里也没有一点分量。”


    钱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嘴巴里蹦出来。


    钱棠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这阵子瘦得厉害,有些体力不支,身体摇晃了下,靠到身后的酒架上,才站稳脚步。


    “我要出去。”钱棠说,“放我出去。”


    “又去找你那个姓陈的同学?我说你要不要脸?你在学校里闹出那种事,你看他搭理你吗?”钱丽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要是他知道你之前三番五次地想回去找他,估计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吗?你回去就是个笑话!”


    钱棠用力喘了口气,一张脸青得吓人,但那双眼睛一直盯着钱丽。


    “我要出去。”他重复道。


    “不行。”钱丽不容拒绝地说,“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准去,给我呆到开学再说。”


    钱棠大声喊道:“我要出去!”


    “我说不行……”


    这次钱棠没等钱丽把话说完,抬脚就往楼梯方向冲。


    钱丽一把将他拦住。


    钱棠本就感觉头晕目眩,又被钱丽狠狠一推,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一根棍子搅了一通,强烈的绞痛感让他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一时间,所有情绪和疼痛一起爆发,他将酒瓶碎片抵到自己的手腕上,用嘶哑的声音嚎叫。


    “你这是在囚禁未成年人,你这么做是在犯法,你把我关在这种破地方,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抓你!”


    钱丽也在气头上,本要去夺钱棠手里的酒瓶碎片。


    闻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手。


    “好啊,你报警啊,看警察抓我还是抓你!”钱丽甩开谢阿姨劝她的手,“我早该让警察把你带走,让他们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你这种疯子留在家里也是折磨我和其他人,我欠你的吗?其他人欠你的吗?”


    钱棠两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他已然听不进去钱丽说的任何话。


    “我要出去!”


    “不行!”钱丽也很激动,“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当同性恋的吗?你知不知道校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什么心情?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啊!好好的书不读,跑去当同性恋,早知道我就不送你回去读书了,什么样的男人生什么样的儿子,你和你爸那个窝囊废一样不让人省心,也学美术就算了,好好的人还变成了这么一个妖魔鬼怪回来。”


    “钱丽……”谢阿姨再次拉钱丽的手,“快别说了……”


    钱丽再次甩开谢阿姨的手,怒火中烧地指着钱棠的鼻子。


    钱棠大吼:“你可以说我爸,但你不能说我!”


    “你和你爸一个德性,凭什么不能说你?我连他带你一起说,顺嘴的事!”钱丽口不择言道,“你以为自杀能威胁我?你想死赶紧死,我以后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一个同性恋儿子要来干什么?我活到这个年纪还跟着你丢脸,不如早点死掉!”


    “天啊!”后面的谢阿姨震惊地喊,“钱丽,你怎么能这么说?”


    钱棠没再说话,因为在谢阿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将酒瓶碎片尖利的一端推入了手腕的皮肤下。


    鲜红的血液几乎是一下子喷射出来。


    钱丽离得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子里。


    耳边响起谢阿姨的尖叫声。


    “天啊!小棠!我的天啊……”


    陈江时和王昊在酒店里一住就是好几天,住到大年初六,眼见明天就要上课了,可陈江时还是没有回去的打算。


    王昊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晚上,见陈江时铁了心留下来,便也硬着头皮陪对方旷了两天课,直到他妈打电话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陈江时给姚志刚打去电话,自称头疼脑热不舒服,还要再请几天假。


    姚志刚倒也好说话,叮嘱陈江时好好休息,家里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提出来。


    王昊走后,陈江时每天都在小区的大门外守着,从白天守到晚上,连保安都认识了他,有时候会出来和他聊天。


    转眼到三月初。


    这天中午,陈江时回酒店餐厅吃饭,才走到大厅,就看到工作台前杵着一个有点眼熟的人。


    那个人转头看到他,原本焦眉愁眼的脸瞬间爬上一层怒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扬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大厅里本就安静,响亮的巴掌声让两个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陈江时被打得脸往右偏,牙齿咬到舌头,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同时,酸痛感也以极快的速度霸占了整个右边的脸颊。


    陈江时深吸口气,回头喊道:“爸。”


    话音还没落下,陈阳又是一巴掌甩在他的右边脸颊上。


    疼痛感像无数根针一样落下来,细细密密,又绵绵不绝,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能猜到脸上肯定有了一个又红又肿的清晰巴掌印。


    他顿了片刻,把头摆正,继续喊道:“爸,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有两三年没看到陈阳了,陈阳的变化不大,但并非没有,耳朵上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尤其是眉心处的“川”字痕迹,像有两条深深的沟壑。


    此时陈阳表情狰狞,愤怒到恨不得将他撕碎。


    “我怎么来了?你还有脸说这句话,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在这里住到死!”陈阳破口大骂,“你脑子出问题了吗?要不是你们班主任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我还不知道你旷了这么久的课,不是说考大学吗?你就是这样考大学的?还读个屁的大学,跟着我打工算了!”


    说话间,陈阳气不打一处来,又给了陈江时一巴掌。


    陈江时被推搡了好几下,却始终默不作声,低头看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


    陈阳的嗓门大,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像来找茬的一样,吓得工作人员连忙喊来经理。


    经理小心翼翼地在中间劝和,帮忙把陈江时放在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后,让陈阳先把这一个月来的住宿费结了。


    住一晚上一千六百多,一个月便将近五万块钱。


    陈阳听到这个数字时,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第69章 我们绝交!


    陈阳在酒店里闹了一通,最后没有办法,还是结了将近五万块钱的账,他几次闭眼,要晕不晕,摇摇晃晃地往地铁口的方向走。


    路过之前问过路的小区,那个眼熟的保安瞧见他们,走过来问:“在酒店找到的?”


    陈阳点了点头,对保安说:“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把人找到就好。”保安摆了下手,“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是我有个侄子和你儿子差不多大,也上高中了,要是我侄子和你儿子一样乱跑,我哥也要担心死,做家长的就是省心不了,一旦遇上小孩叛逆期,管都不知道怎么管,管多了怕小孩心理出问题,管少了又怕闯出什么事来。”


    保安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可陈阳实在没心情听下去,埋着头赶紧走了。


    父子俩坐地铁来到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大巴车票,回程四五个小时的路,父子俩几乎没说过话。


    回到大杂院,刚进去就撞到周阿姨牵着余馨从里面出来,瞧见陈阳,周阿姨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陈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阳敷衍地应了两句,转头对陈江时呵道:“还不跟上来!”


    在周阿姨惊讶的目光中,陈江时一言不发地跟着陈阳上楼,关上门,陈阳让陈江时把背包放好,然后找了一个衣架,二话不说就往陈江时身上招呼。


    也就一天时间,陈江时旷课跑去a市玩了一个月还花费将近五万块钱的事便在周围传播开了,因为陈阳觉得自己被酒店坑了,跑去报警,想要警察帮他把那笔钱要回来。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陈江时在床上躺了一周,身上的淤青还没消散,陈阳只好去楼下诊所买了膏药回来让他自己擦。


    三月本该嗅到春天到来的气息,可今年的冬天就像去年和前年的夏天一样漫长,阴霾始终占据天空的主色调。


    有时候陈江时躺在床上,都感觉到灵魂似乎从身体里飘出来,浮在半空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听见陈阳拉椅子的动静。


    余光中,对方坐到床边。


    “陈江时,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陈阳终于把自己从暴怒的情绪中剥离出来,他单手撑着膝盖,一本正经地说,“之前你说想考大学,哪怕家里没钱,我也尽量支持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五万块钱啊,我要工作多久才能赚到这么多钱,我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攒一笔钱不容易,你就这么替我花掉了。”


    陈江时怔怔望着天花板,半天没有反应。


    “你说话啊!”陈阳开口。


    陈江时吐出口气,慢吞吞地说:“我明天开始回学校上课。”


    陈阳一愣,竟然没说什么,他坐直身体,搓了搓手,才说:“你们班主任说你的成绩进步很快,上次考了班上第一名,在你们年级上排十几名,再加把劲的话,考重点大学都不成问题。”


    陈江时没有说话。


    陈阳抹了把脸,继续说道:“我和你妈都没文化,本来也没奢望你考大学,但你要是能考上,我不会阻止你上大学,只要你成绩好,一切都好说。”


    说完,顿了顿。


    陈江时似有所感,转头看向陈阳。


    陈阳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找不到房产证吗?”陈江时说,“我藏起来了。”


    陈阳噎了一下,拔高声音问道:“你藏哪儿了?”


    “藏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陈江时说,“你死心吧,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卖房子。”


    陈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陈江时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出的钱,我有权利处置这套房子!”


    陈江时语气平静:“这也是我妈的房子。”


    “你妈都死了,死多少年了!”


    “死了也曾经是你老婆,不管她死多少年,这套房子都有她的份。”陈江时的声音不大,但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阳,眼神直勾勾的。


    陈阳望着这张和亡妻有几分相似的脸,有瞬间的恍惚。


    “爸。”陈江时说,“大家都说你是抛妻弃子的人,你也不想真的成为大家口中的这种人,对吧?”


    “……”


    “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还是说你在那边认识的人比我更重要?妈妈和爷爷奶奶都走了,我只有你了,可你常年不回来,能容纳我的地方只有这个家了。”


    陈阳张了张嘴,可声音卡在喉咙里。


    第二天早上,陈江时起来上学,发现隔壁卧室里的陈阳已经不在了,桌上多了一张对折的纸条,里面包着两千块钱现金。


    陈江时翻看纸条,没看到陈阳留下的字迹。


    来到学校,他前一个月的“光荣”事迹早传开了,大家不知道他去a市做什么,便各种胡乱猜测,甚至有人说他网恋上了a市的一个富家千金,所以跑去一掷千金追求人家。


    陈江时对所有传言都不予理会,比以前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他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将一日三餐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也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他心里拔地而起了几座大山,将他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春天一过,便是夏天。


    高考时间在六月的七号和八号,陈江时把座位换到了教室前面的第二排,和班长同桌,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尽全力做最后的冲刺。


    下午,理科综合考试结束,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迎面洒下,陈江时微眯起眼,看到了楼下空地上围在一起的袁孟和王昊几人。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他们说过话了。


    他在围栏前站了一会儿,才拎着笔袋下楼,从空地上路过,袁孟和王昊他们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回到教室,姚志刚早在讲台上等着了,所有人都很兴奋,讨论完今天的考试内容,又开始商量晚上班级聚餐的事。


    陈江时坐在座位上,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等姚志刚说了聚餐地点以及吃完饭后去ktv的安排后,他起身走在队伍最后。


    餐厅是姚志刚提前预约好的,但包厢坐不下他们这么多人,只能所有人都坐在外面的大厅里。


    姚志刚特意订了几箱啤酒,每桌发两瓶,剩下的放在角落,谁想喝就拿。


    毕业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所有人都喝了酒,连陈江时也喝了小半杯,他对酒精过敏,不多时就感觉浑身像是有火在烧,触碰到衣服布料的皮肤痒得仿佛有蚂蚁在爬。


    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撑在桌子边缘,慢慢站起来。


    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把脑子里的酒意甩出去了些,目光在大厅里环视一圈,很快定格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陈江时朝那个人走过去。


    罗彦林今天考得中规中矩,心里没底,被其他人劝着喝了不少酒,他正靠在椅背上想事情,肩膀冷不丁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仰头一看,看到了陈江时通红的面颊。


    陈江时低头和他对视片刻,扬唇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凶意一扫而光,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看着莫名有几分亲切。


    “喝醉了?”陈江时问。


    “有一点。”罗彦林以为陈江时也是来敬酒的,忙摆手说,“我俩就别喝了,我真的喝不下了,再喝要吐了。”


    “行。”陈江时说,“那就不喝了。”


    罗彦林看陈江时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又想到这两年半来两人之间种种的不对付,顿时有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今晚过后,他俩就要各奔东西,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上一面都说不准。


    想到这些,罗彦林第一次在面对陈江时的时候如此心平气和。


    以前的厌恶也好,嫉妒也罢,都将烟消云散。


    “说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好好说过话。”罗彦林站起来拍了拍陈江时的肩膀,一张干瘦的脸同样在酒精的作用下胀得通红,他大着舌头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要是以后有机会见面,我们还能相互称一声‘老同学’。”


    陈江时笑着看他:“以前那些事,还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罗彦林说,“你也是,别往心里去。”


    “我也不会。”陈江时说着,话锋蓦地一转,“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陈江时往旁看了一眼,没直接说:“这里人多又吵,不好说话,我们出去说吧,外面安静一点。”


    罗彦林没有多想,跟在陈江时后面往餐厅外走,其他人都没注意他俩,只有班长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似乎想过来问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把头撇向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餐厅附近一处光线昏暗的空地上,再往前走就是围起来的工地,这里十分偏僻,除他俩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四周都是不知道停了多久的车。


    夏天的风热烘烘的,迎面吹来,不仅没有让人清醒半分,反而更加昏昏沉沉。


    罗彦林实在走不动了,缓缓停下脚步。


    “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吗?”罗彦林冲陈江时的背影说,“这里没人,就在这里说吧。”


    陈江时闻言,也停下来,他背对罗彦林,沉默了两三秒,突然转身扬起拳头砸到罗彦林脸上。


    罗彦林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左边脸颊上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整个人都朝右手方向偏离。


    几乎飞出了半米左右的距离,他撞到一辆落满灰尘的车上,又从车上滑下去。


    他倒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拧成一团,好像有一个巨轮从他脸上狠狠碾过。


    陈江时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衣服,竟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又是两拳落在他的肚子上。


    罗彦林发出惨叫,身体都缩成了虾仁形状,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衣服上,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开始飘散。


    陈江时手上一松。


    罗彦林倒回地上,如海水般涌来的疼痛将他淹没,他的身体在不断抽搐。


    陈江时站在他身旁,无动于衷地低头俯视着他,高大的身形宛若一座巨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不远处树枝阴影的晃动下显得比平时更骇人。


    “你……”罗彦林狼狈地缩在地上,又惊又惧吓又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打我……”


    陈江时猛地弯腰,再次抓起罗彦林的衣服。


    他嫌前面有不明液体,只抓住罗彦林肩膀上的布料。


    罗彦林个子矮小,还瘦得跟猴似的,哪怕拼了命地挣扎,也被陈江时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发帖人是不是你?”陈江时沉声问道。


    “什么发帖人?”罗彦林扯着嗓子喊,“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江时用力将罗彦林抵到后面的车上,车窗上的灰尘被罗彦林的身体抹掉大半,剩下一堆挣扎的痕迹。


    “一年前发帖子的那个人,诋毁钱棠的那个人,是不是你?”陈江时呼吸粗重,表情近乎狰狞,他死死瞪着面若土色的罗彦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是你对不对?是你发的帖子!”


    罗彦林顾不得浑身疼痛,似乎被他此时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疯狂摇头,惊慌失措地说:“不是我……”


    “就是你!”


    “真的不是我……”


    “敢做不敢当,孬种。”陈江时一把揪住罗彦林的头发,让对方仰头和自己对视。


    “你和沈俊清都不是好东西,钱棠帮你们不少,可你们翻脸不认人,沈俊清那个白痴被打了后还知道避着点,可你呢?罗彦林,你恩将仇报,在网上造谣钱棠,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年来,我只要看到你的脸就好恶心,想到你背地里做的事,想到你经常光明正大地和其他人说你和钱棠曾经做过朋友,我就想吐,你知道吗?我真想直接吐在你这张让人倒胃口的脸上。”


    这一年来压在心底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


    弥漫在胸腔里的酸意和酒精一起在他的脑子里挥发,他头晕目眩,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也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揍了罗彦林多久。


    最后是袁孟带着王昊跑来将他拉开。


    王昊他们班上也在附近聚餐,吃到一半突然接到袁孟的电话,两人匆匆赶来,老远瞧见陈江时把人往死里揍,两个人都吓得大惊失色。


    “陈江时!”王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推开,“卧槽,你有什么毛病吗?你要把人打死了!”


    袁孟热得满头大汗,赶紧挡在中间,用身体阻止陈江时扑向罗彦林。


    转头看去,罗彦林被揍得那叫一个惨,鼻青脸肿不说,嘴角淌出的哈喇子里混着血,不知道是牙齿掉了还是只被打松了。


    罗彦林的脸上和身上都是灰尘,头发也乱得惨不忍睹,他缩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一边呜咽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袁孟问。


    “发帖子的人不是我。”罗彦林说,“我都不知道钱棠喜欢男的,怎么发那个帖子?我也是看到那个帖子后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


    话音未落,陈江时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


    罗彦林痛得直嚎。


    陈江时还要上前,但被王昊再次用力推了一下,他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够了啊!”王昊气不打一出来,铁青着脸,指着陈江时的鼻子说,“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要翻旧账?我们已经高考完了,我们都毕业了啊,能不能让那个人从你生活中翻篇?”


    陈江时的脸色格外阴沉,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敢吭声的罗彦林,又看向王昊,可能是酒精在作祟,他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他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其实火星子闷了一年。


    只是今天才真正烧起来。


    沉默片刻,他试图推开挡在前面的王昊:“走开,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王昊不可思议极了,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他指着陈江时的手指转向自己胸口,脸上隐约浮出一层怒气,“陈江时,你特么说的是人话吗?你发一年的疯就不说了,居然还对我说这种话,我不是你朋友吗?还是说我不认识钱棠?我连说一两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吗?”


    袁孟察觉气氛不对,悄悄拽了一下王昊的衣服:“昊子……”


    王昊甩开袁孟的手,冷脸逼近陈江时。


    陈江时穿着一件浅色的上衣,但胸前和背后的布料都被汗水浸湿,他脸上也源源不断地冒着汗水,打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让他看上去也颇为狼狈。


    他面无表情地和王昊对视。


    看着平静,却让人感觉他现在就是个疯子。


    “你还想说一两句?你凭什么说一两句?”陈江时开口道,“那个帖子发出来后,你们不也戴了有色眼镜看他?觉得他是同性恋,好像同性恋会传染一样,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现在又想来说一两句了?你说你有没有资格?”


    王昊怒极反笑。


    “你这是在指责我?”王昊的手指点上陈江时的胸膛,用力戳了两下,“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不也疏远了钱棠?你不也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别特么在我面前装清高,你干的也不是人事,至少我帮忙联系管理员把帖子删了,我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让他们随时盯着贴吧,夏文华那边也是我去找的,我特么一天课不好好上,抱着手机和夏文华演戏,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袁孟的脸已经皱成了苦瓜,之前是挡在陈江时和罗彦林中间,现在不得不挡在陈江时和王昊中间。


    六月的天气已经变得燥热,气氛焦灼,稍一煽动,就能熊熊燃烧。


    王昊没有喝酒,但也被陈江时和罗彦林身上飘散出来的酒味熏得没了理智。


    “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看你成天半死不活的样子,顾及你的心情,我才没有说,既然现在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不憋着了。”王昊猛吸口气,酝酿了下,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就对同性恋戴有色眼镜怎么了?我就躲着同性恋怎么了?我们和钱棠做朋友的时候,他也没说过他喜欢男的,不过他喜欢男的女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但他能不能别把我们当傻子糊弄?我们和你从小认识,他半路杀出来,想把你抢走,你说我们会怎么想?我们把他当朋友,可他把我们当成竞争对手!”


    陈江时一愣,他从没想过王昊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没有把你们当成竞争对手,他……”


    “我们不是瞎子,也没傻到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没说而已。”王昊面红耳赤地打断陈江时的话,“从他出现以来,哪次不是和你形影不离?你俩好得像连体婴一样,可我们连单独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开玩笑说你俩是夫妻,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你老婆了,把你看得跟什么似的,还在电话里警告我们别再去你家打扰你学习。”


    “昊子,你少说两句……”


    袁孟想劝王昊,可没劝住。


    “本来我还想不通,你俩关系再好也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后面看了那个帖子,我才想明白,原来他是同性恋啊。”王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他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难怪网上的人都说远离同性恋,我看说得很对,被一个同性恋盯上就是倒了血霉,要是早知道钱棠是同性恋,我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免得把你祸害成这样……”


    话没说完,陈江时飞起一拳砸到王昊脸上。


    王昊仅有半秒的愣神,随即二话不说扑向陈江时。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袁孟简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拉了半天架,直到发现地上的罗彦林不知所踪,顿时惊叫起来。


    “卧槽!你俩别打了,罗彦林跑了!”


    陈江时和王昊这才分开,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身上也挨了对方好几脚。


    王昊痛得龇牙咧嘴。


    陈江时还算冷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也没看另外两人一眼,转头就走。


    王昊猛地推开要扶自己的袁孟,在他身后说:“陈江时,我特么受够了,以后你爱咋咋地,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我特么再也不管你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陈江时脚步没停。


    “你活该找不到钱棠,我要是他,我特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现在知道后悔,当初干什么去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躲着他,你也是孤立他的一员,别以为自己有多无辜!”


    陈江时头也没回。


    “绝交!”王昊大喊,“我们绝交!”


    这天晚上,陈江时失眠了,睁眼熬到早上,外面天还没亮,便爬起来收拾行李。


    夏天的衣服薄,两套换洗衣物还装不满一个背包,他连袋子都没提,穿上鞋子敲响了对面的门。


    周阿姨一向起得早,这会儿正在洗漱,手里还拿着牙刷,瞧见穿戴整齐的陈江时,疑惑地问:“你不是放假了吗?还起这么早?”


    “周阿姨。”陈江时抿了抿唇,“我朋友帮我在工厂里找了一份工作,在a市那边,我想过去做两个月挣点钱。”


    “工作靠谱吗?别是骗子。”


    “我确认过了,那个岗位的确还在招工。”


    “那就好。”周阿姨叮嘱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你爸打电话,不然给我和你余东哥打电话也行,你余东哥在d市读书,还没放假,去a市也没多远。”


    陈江时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有些艰难地说:“就是那个工厂只包吃不包住,我过去的话要先自己解决住宿问题,我倒是存了点钱,但怕到时候不够用……”


    周阿姨听到这里,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想借钱?”


    陈江时闷声“嗯”了一下。


    当天下午,陈江时坐大巴车抵达a市,他马不停蹄地乘坐地铁来到城南,在距离钱棠家小区四五公里外的地方找了一家旅馆暂时住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越来越热,盛夏来临。


    出成绩这天,陈江时在便利店里上早班,店里只有他一个人,既要看店又要把新到的货品全部摆上货架,他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下午和同事换班,才看到手机上姚志刚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陈江时早午饭都没吃,做了大半天的体力活,已经累得四肢酸软,他回仓库里换好衣服,就在店里买了一桶泡面和两个饭团。


    这会儿店里没有客人,同事在柜台后面打扫卫生,见陈江时端着泡面来倒热水,顺嘴问道:“你是不是今天出成绩了?”


    “对。”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陈江时说,“还没看。”


    “你真是淡定,以前我出成绩,还没到点就准备打电话问了。”同事看陈江时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没有多问,换了个话题说,“对了,我听店长说你租的单间不带空调,马上就七八月了,那多热啊,你要不要换一个带空调的房间?我有个朋友的室友搬走了,住套二里的次卧,带空调,环境肯定比你现在住的那个单间好,就是离我们店没你那儿过来近,要坐十个站的公交车。”


    陈江时看着机器上显示出正在烧水的红灯,礼貌地拒绝道:“不用了,谢谢哥。”


    “你考虑一下。”同事说,“价格和你住的那个单间一样,要住两个月呢,时间也不短,何必让自己这么辛苦?”


    陈江时说:“我就想住那个地方。”


    同事噎了一下,才问:“别的地方不考虑?”


    “不考虑。”


    “……”同事讪笑了下,不知道说什么了。


    陈江时租房的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别墅区,住户非富即贵,那片区域里连出租的房子都很少,所以即便是隔断出来的单间也贵得可以租其他地方套二的一个卧室。


    也不知道陈江时是怎么想的,辛辛苦苦地来打暑假工,却执意住在那种地方。


    同事摇了摇头,放好拖把,抬头看到便利店的玻璃窗外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轿车。


    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目光笔直地落在陈江时身上。


    “小江。”同事往外指了一下,“那个人是来找你的吗?”


    陈江时刚接好热水,盖上盖子,转头顺着同事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后脸色微变,抬脚就往外走。


    第70章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钱丽坐在车上,看陈江时走出便利店,一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连脸上的墨镜都没摘下来。


    没等陈江时走近,她已从头到脚地将人扫了一遍。


    与此同时,陈江时也在打量钱丽,不过只是想确认对方的身份。


    其实都不需要确认,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钱丽。


    因为钱棠长得很像钱丽,光从脸型轮廓就能看出来,要是钱丽摘下墨镜,还会发现那双乌黑的眼珠和钱棠有十足的相像。


    “阿姨好。”陈江时主动开口。


    钱丽的头微偏了下,似乎看了一眼陈江时身后的便利店,才说:“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陈江时回答。


    钱丽算了一下日子:“刚考完就来了?”


    “对。”


    陈江时还以为钱丽会问自己考得怎么样,但钱丽显然对他的事毫无兴趣,只问:“你现在下班了吗?”


    “刚下班。”


    “那你有时间跟我走一趟吧?”钱丽下巴微抬,语气冷淡,但态度上不容拒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陈江时自然也不会拒绝,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回便利店里和同事打了招呼,把泡面和饭团都给同事,他拎着背包坐上钱丽的车。


    路上,钱丽一直没有说话。


    陈江时有心想打听钱棠的消息,但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钱丽不高兴,便只能忍着。


    十来分钟后,钱丽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外,门童瞧见他们,赶紧跑来帮忙泊车。


    钱丽对这里很熟悉,踩着高跟鞋走在前面,等服务生领着他们坐电梯上二楼,才想起来似的问陈江时:“你还记得这家酒店吗?”


    陈江时沉默地走出电梯,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记得。”


    “也是,毕竟住了一个月,花了那么多房费,想忘都难。”钱丽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哪怕墨镜挡住了眼睛,也能看出她的五官有多精致,而且这么一笑,和钱棠更像了。


    陈江时只看了一眼便撇下视线,跟着服务生来到二楼一个半露天的区域,这里摆放着许多茶几和沙发,还有许多绿植装饰,应该是酒店里招待客人们喝下午茶的地方。


    两人在服务生的招待下落座。


    钱丽接过服务生手里的菜单,递向钱棠:“你之前住了那么久,不知道有没有过来喝点东西,不过这里单独收费,你一个学生应该负担不起,看看想喝什么和吃什么,随便点,今天阿姨请你。”


    陈江时坐姿僵硬,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没接菜单。


    “谢谢阿姨,但我现在不渴也不饿。”陈江时说,“你点自己的。”


    钱丽收回菜单,直接点了两杯咖啡和三层点心架。


    服务生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东西上齐了,但陈江时始终没动,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一点想喝的欲望都没有。


    “阿姨,我是来找钱棠的。”陈江时开门见山地说,“你可以帮我联系一下钱棠吗?或者把他现在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自己给他打电话。”


    钱丽抿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才慢条斯理地说:“过年的时候你来堵了我儿子一个月,我以为那个时候就把话说清楚了,看来你这里还是有点误会。”


    陈江时看着钱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攥紧。


    那种紧绷的感觉又来了。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他想起了一年多前和钱棠他妈见面的场景,在他们家的别墅里,他俩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了一个茶几。


    不大的茶几仿佛延伸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楚河汉界。


    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张牙舞爪的钱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钱棠了。


    “我和钱棠之间的确有点误会,所以我想见他,和他解释清楚。”陈江时说。


    “是为了去年那件事吧?”钱丽问。


    陈江时哑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钱丽露出一抹笑容,往后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起来,她的坐姿优雅又得体,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和气了。


    “如果是为了那件事,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儿子不需要你的解释。”钱丽摘下墨镜放进手提包里,然后用那双和钱棠很像的眼睛注视着陈江时,“可能在你们眼里,那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对成年人来说,那件事可以说是非常微不足道,等你们以后步入社会,还会有更多让你们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而你们除了想办法解决之外,能做的只有接受,可现在我儿子还没成年,我作为他妈,有义务帮他筛选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和不重要的事情。”


    陈江时愣愣望着钱丽,他已经隐约猜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钱丽说,“那件事只是我儿子漫长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以后他会拥有更多的东西,也会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小县城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对他而言连投到他身上的小石子都不是,等他上了大学,用不了一周,他就会忘记所有的事,他的人生也不会和你们那里的任何人再有一点交集。”


    陈江时没有说话,似乎想掩饰什么,有些急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喝手冲咖啡,还没便利店里的速溶咖啡好喝。


    太苦了。


    味道也很怪,难以形容。


    他双手捧着咖啡杯,低头看着浅褐色的液体中映出自己憔悴的脸,突然感觉胃里反酸,刚喝进去的苦味沿着喉管往上爬。


    最后他整个嘴里都是苦的。


    “所以那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儿子都忘了,你也不用一直记着。”钱丽也端起咖啡杯,但没有喝,只是轻轻晃着杯中的液体,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对面的陈江时身上,“你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江时抬头看向钱丽。


    钱丽笑道:“不是吗?”


    “……”陈江时沉默许久,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上,他说,“我想见钱棠一面。”


    “没必要见。”钱丽收起笑容。


    陈江时继续说:“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他,也有些话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说了没必要。”钱丽脸上彻底没了笑容,眉眼间多出几分冷意,“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还不是你自以为是的行为对我儿子造成了困扰,他不想出面,才让我过来和你见面,我刚才说的全是他想说的。”


    陈江时愣道:“他知道我来了?”


    “过年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又没绑住他的手脚,要是他想见你,早就出来见你了。”钱丽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手提包,“我方便问一下你在便利店上班的时薪吗?”


    陈江时大脑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钱丽在说什么,他回答道:“一个小时九块钱。”


    “以每天工作八个小时来算,一天下来不到八十块钱,一个月就算不去掉双休,也只有两千块钱出头。”钱丽垂眼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陈江时,语气说不上嘲讽也说不上怜悯,像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这笔钱对你来说是辛苦一个月的工资,但对我儿子来说,给他当零花钱都嫌少。”


    陈江时看着地面,喉间发涩,怎么都挤不出一点声音。


    钱丽还是那句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江时当然明白。


    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钱丽不知何时走的。


    陈江时独自坐了很久,把咖啡喝完,没碰一下那豪华的三层点心架,去结账时,服务生说钱丽已经把账结过了。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就在这几栋高楼后面的小区里,小区的环境一般,但架不住这里地段好,房价也见风涨。


    陈江时住在一个原本是套三的一百多平房子里,中介方租下房子,又把房子隔断成了六个房间,几乎没有客厅,进门就能看到各个房间的防盗门。


    他住在最小也是最便宜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外就没了其他家具,连衣柜都只是放在飘窗上的一个小木箱。


    整个房间狭窄逼仄,由于窗户背阴,哪怕在夏天的傍晚,也需要开灯照明。


    不过陈江时没有开灯,他把背包扔到飘窗上,转身也坐在上面。


    房间里又小又闷,像蒸笼一样,没有空调,只有一盏新买的台式电风扇放在角落的塑料凳上。


    陈江时没坐多久,就感觉到汗水浸湿了背后的衣服。


    背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


    直到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他才有所动作,拿过背包,摸出放在夹层里的手机。


    刚摁亮手机,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屏幕上显示的不再是姚志刚的名字,居然是他爸陈阳的名字。


    接起电话,陈阳愤怒的咆哮声几乎穿透手机:“陈江时!你这辈子都要和我过不去是不是?不在家里呆着又跑去哪里了?还问你周阿姨借钱,要不是你周阿姨的老公怕你在外面被人骗了,打电话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像什么话?你非要把我气死才罢休吗!”


    陈江时垂着脑袋,安静地等陈阳骂完,才说:“我在a市。”


    “我不管你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暂时回去不了。”陈江时说,“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才做半个月,起码得把这个月做完,才能拿到工资。”


    “你……”陈阳大喘着气,“好好好,原来是借钱出去打工了,你这么想打工怎么不跟我说?我安排你过来打工,大学也别上了,反正不让人省心,就算考上了a大又怎样?打架、旷课、还问邻居借钱,满身坏习惯,你就算考进了名牌大学也成不了器!”


    陈阳十分激动,不等陈江时开口,又继续说。


    “上次是酒店的钱,这次是你周阿姨的钱,我已经帮你还了两次,没有第三次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打工,那你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自己想办法,我不会再管你了,我管够了,现在你都成年了,我也没有义务再管你了。”


    “好。”陈江时说。


    这个简短的回答让陈阳一下子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复道:“我说你以后自己解决学费和生活费。”


    “我说好。”陈江时平静地说,“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也不会再问你要一分钱,我们各自管好自己吧。”


    陈阳沉默了快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陈江时的言外之意,一时间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陈阳惊愕开口,“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和我断绝关系了?”


    陈江时低声说:“反正你也铁了心要把房子卖掉不是吗?”


    “……”陈阳顿时语塞。


    “就这样吧,谢谢你以前对我的养育,也谢谢你这几年来坚持给我打生活费。”陈江时低头默了片刻,接着说道,“以后我不想再当你的拖油瓶了,甩掉了我,你可以全心全意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江时……”


    “那个阿姨都等你很久了吧?”


    陈阳蓦地没了声音。


    陈江时放下手机,轻轻按了一下挂断键。


    通话结束。


    他点进信箱,看到了姚志刚下午发来的短信。


    [姚志刚:你的成绩出来了!你想自己查还是我告诉你?根据前两年的分数线,你上a大十之八九没有问题!]


    陈江时的视线落在“a大”上面,这是他的第一志愿。


    他能上a大。


    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不知怎的,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好像有一层水雾挡在中间,让他看不清楚手机上的字。


    他循着记忆点开通讯录,找到钱棠的名字,删除了那个已经变成空号的手机号码。


    也许早该删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地落在手机屏幕上。


    =


    王昊周一清早就离开a市了,他没给陈江时打电话,只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等陈江时看到,对方都在高速路上了。


    袁孟倒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还是和钱棠在一起了,就给昊子一点时间消化吧,你俩吵架,结果昊子伤得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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