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薛凝是故意那样说的


    薛娘也未曾想到魏楼竟会与自己打招呼,不觉微微一怔。


    她还以为魏楼会只作瞧不见,也不理会,只这般便罢。从前在宁川侯府,魏楼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无论原身如何殷切,魏楼总是淡淡的,流淌一副冷意。


    当然魏楼也不是对谁都冷,遇着别的女眷,魏楼也是会有说有笑,并不一定会冷着张脸。


    独独对原身,魏楼是特别的冷。也许是因原身虐婢,也许是因那时常氏谋算这让魏楼借原身为梯登天,那时魏楼心高气傲,特别反感这个。大约,也是有不屑以女子为梯样子。


    故而今,薛凝倒是禁不住升起了几分的意外。


    魏楼这样,她反倒有些不自在。


    薛凝:我还是习惯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薛凝心念流转,脑内脑补得也有点儿多。她估摸着因魏楼处境困苦,买以溧阳公主,故性子也大改了。


    也是经生活磋磨,又因委身于人缘故,魏楼性子也大改了?


    薛凝虽谈不上多同情,心里多少有点儿唏嘘。


    魏楼言语颇柔:“薛娘子这些日子可好?”


    他眼皮微垂,缓缓说道:“说来也是可笑,自打离开宁川侯府,我倒常常会回忆那时日子。”


    魏楼自认从前待女子性子直,可跟了溧阳公主后,他也会钓一钓。


    溧阳公主身边养着十来个年轻门客争风吃醋,她也未必雨露均沾。那委实可怕,魏楼竟也渐渐陷于争风吃醋,百般争宠。


    他嗓音愈柔:“说来我自己也是不信,我竟渐渐的,常常的,想到你。好似,你也没那般可厌。”


    魏楼也暗暗琢磨着薛凝的心思,哪怕薛凝而今已然是争得裴无忌的宠爱了呢?但人总是会这样,总是会对从前得不到东西意难平,他不信薛凝内心不会有所触动。


    他亦知晓薛凝必然口硬,绝不会承认,又或者会提醒他更应该怀念死去的姚秀。那么他便打趣薛凝吃醋了,再明示、暗示一番,表示自己从前并不懂感情,未必真明白自己喜欢谁。


    据说那裴少君自来也是被家里捧惯了,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必然也没什么温柔之意。他也要刻意为之,挑动几分薛凝心中酸涩之意。


    不过薛凝回答也不按套路来,也出乎魏楼意料之外,她若有所思,说道:“想来魏郎君心下是甚为怀念,念着曾经怀着希望,一心一意,指望靠着自己便能出人头地的自己。至少那时,魏郎君的心思还很干净。”


    魏楼好似被啪啪打了两耳光。


    薛凝忽面泛尴尬,又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样子。


    “抱歉,我也并非有意讥讽,魏郎君,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魏楼面赤如火,满腔心思都被浇灭。


    薛凝是嘲讽他委身溧阳公主,心里分明已将自己视为男宠之流!


    一个女人可以迷恋男人的渣,却绝不会容忍男人的废。


    魏楼心里蓦然浮起了滔天恨色!薛凝分明是故意的!


    他恨不得将薛凝寸寸碎剐!


    今日溧阳公主正在宫中。


    她为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故虽已迁府出去,却亦仍留着曾经宫中居所。


    当年李美人得宠,给陛下生下一子一女后,就早早没了。


    这一双子女,后就托给宫内陈夫人抚养。


    陈夫人一开始并无子嗣,故千方百计讨了李美人所生姐弟在跟前。


    因利益相干,她对陛下倒是挺好,对溧阳公主就差些。


    再之后,陈夫人却是有了身孕。有些女人就是这样,不是不能生,就因为太过于想生孩子,结果反倒生不出来。


    而收养了溧阳公主姐弟之后,许是心情放轻松关系,陈夫人倒是又怀上了。


    于是姐弟二人处境便很微妙,陈夫人对弟弟也大不如前。


    那时溧阳公主就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享受这世间最好一切,亦绝不能亏待自己半分。


    她也没有什么美好的童年,更未得到过健康美好的亲子关系。


    一个人没有某件东西时,就会加以美化,给予一些美好的幻想。


    她也曾幻想,要是等自己有了孩子,一定把这个孩子宠上天。


    但实际上,当她因自己风流无度,使得肚皮鼓起来生出孩子时,过去那些脆弱幻想也一扫而空。


    至少对她而言,孩子不是什么讨人喜欢东西。


    她对田嬅也给了不少,却得不到预期之中的亲昵,反倒是没完没了的抱怨。田嬅总是絮絮叨叨,说她这个阿母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又有哪处显得不够尽心。哪怕费再多心思,这个女儿怕也以为本便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说呢,不过嬅儿总归是她第一个孩子,未生下来前,她对之怀有期待。虽她秉性凉薄,对田嬅倒是略略有些情分,不似其他孩子,她真的不管不顾了。


    可现在,这个女儿已经没有了。


    她想,都是因为薛凝的缘故!


    溧阳公主也是有些恨她的。


    溧阳公主摘下了指套,手指沾了一点儿口脂,轻轻的抹在了唇上。


    那口脂艳得似血,衬得溧阳公主肤色愈白。


    这时魏楼已奉了诏,来见溧阳公主。


    溧阳公主轻轻侧过头,亲昵说道:“待咱们事成,我就将那位薛娘子赐给你如何?随你怎么处置。”


    她当然窥出了魏楼心思,那时甚至调笑过,彼时溧阳公主也并没有将薛凝如何的放在心上。


    说到处置薛凝,再没比这样更妙手段了。


    魏楼一怔,然后忍不住一笑,欢喜沙哑说道:“多谢公主恩赏。”


    薛凝已被引入长乐宫,她想着方才和魏楼说过的话,心里噗噗一跳,也有点儿想笑。


    魏楼并没有会错意,也没生错气,薛凝自然便是故意那样说的。


    一开始她还不大清楚魏楼心思,还略略有些唏嘘,不过魏楼说及十分


    想念她时,薛凝便察觉魏楼用意,知晓魏楼那么点儿小心思。


    薛凝隐隐有些恶心。


    从前魏楼虽讨厌,虽自以为是,但也不似如今这般的,恶心。


    那时魏楼还有些矫情的清高气,虽有些欺软怕硬的小心思,也不过内心深处自欺欺人。


    不过而今,魏楼自然是什么都放得开乐。


    薛凝很快把心思从魏楼身上移走。


    她想着裴后今日寻自己,也不知晓会说些什么。


    她猜裴后是让自己查废太子之死,不过也并不确定。她与裴少君渐渐热络,也不知晓裴后怎样看,是否会说些私事?


    不过待薛凝被引入宫,见着裴皇后,皇后容色颇为平和,也似并不像要为难薛凝意思。


    她也未提让薛凝接手查探废太子之死案子。


    裴皇后自然知晓自己是偏心,若换做从前,让薛凝去查这桩案子也没什么。可而今,薛凝既是无忌心上人,裴皇后倒是不好行险了。


    裴无忌既然喜欢,裴后自不能使得薛凝出什么事。


    薛凝才用过茶水,忽便有宫人匆匆来禀告,只说明德帝忽而病重,神智不清,满口呓语。


    旁人还没什么,薛凝脑子却轰然一炸,这并不是原书发动宫变时间。


    第162章 162裴兰君:那就是薛娘子吧……


    按照原书,宫变起于秋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秋日里菊花飘香,那场宫变给秋日里的菊染上了一层鲜血。


    而今也不过是盛夏将至,数着原书日子,还差好几个月呢。


    但剧情变化,后续自然也不按原书那样演。


    唐济因田嬅之事早些被扯出来,他虽已灭口,幕后之人却总担心唐济已招供。


    当今陛下做皇子时性子温和,当了陛下也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可陛下虽貌似温和,却也狠得下心废了赵皇后,又眼睁睁看着长子被废身亡。可见明德帝一旦狠下心来,必不会容情。


    于是哪怕准备没那样充分,有人却也打定主意要搏一搏了。


    殿外厮杀声重,闹得个沸反盈天。


    薛凝与裴后困在一道,也是出不了什么主意。


    反倒是裴后很能沉下气,跟薛凝说说话。


    她原本就要招薛凝入宫聊一聊。


    “听说无忌替你修好府邸,安排好婢仆,你也仍爱留在庙里做事。不过也怪不得,无忌那性子,总是很难讨女娘喜欢的。”


    薛凝斟酌词语:“裴少君很好,只是我爱一个人独自做事,这样清清静静的。”


    她这样说,裴后也不是不明白。


    若换做从前,薛凝专心验尸查案,因一技之长而被笼络,也符合裴后要求,裴后也没什么不满意。


    薛凝有本事,裴后也愿意给她恩赏,孤僻些也不要紧。


    但而今裴无忌喜欢薛凝,还有点儿非卿不娶的意思在。裴后不敢轻瞧了这份年轻人的热情,那么也许薛凝便不能独来独往。


    以后整个裴家一定都是裴无忌的,裴后也容不得落旁人手里。


    故裴后笑了笑,说道:“你这样想固然不错,不过有时候,人多一些,凑在一起,能做的事才更多。”


    薛凝不好说什么,却想起裴无忌点评裴后所说的话。


    说裴后善于拿捏,她想来你做什么,总归是会让人心甘情愿。


    但薛凝也不耐烦什么掌家之权,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人情往来,耗费许多精力,又揣摩人情世故。


    人生苦短,她宁可做些有意义,自己也很喜欢的事。


    薛凝虽未反驳,心里却是并不如何认同。


    她虽未反驳,裴后是个人精,自然瞧得出来。


    虽瞧出来了,裴后也未生气,反倒说道:“薛娘子,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之后,旁人如何学你?”


    薛凝一怔。


    裴后瞧着自己精巧指套,说道:“学我倒是很容易,样子养得好,添些心思,又好好服侍陛下。入了宫,得了宠,生了孩子得了权势宠爱。见着别人走过的富贵路,自是有人羡慕,于是便会生出向往模仿之意。”


    “可是旁人如何学你呢?而今你是六珠女官,既有品秩,又有名声,也很是风光。阿凝,你是郡君,验尸断案只是你个人喜好,自然谈不上低贱。就譬如一人,酷爱自己亲自策马以游是率性,可若是个替主人驱车马夫,那就成了婢仆之流。你当知晓,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仵作,身份也谈不上多高。”


    “女娘想学验尸之技,并无类似太学之类学堂可供进修。你是沈少卿亲自相请,旁人又如何寻着替官府做事机会?又如何立功?又怎能入我的眼,被封女官?”


    “如此一来,到最后,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因善于验尸查案而名声大噪的郡君。在你之后,旁人便是有心,也难以学你。”


    薛凝忍不住道:“还请皇后指教。”


    裴后则说道:“首先你当著书,编书成册,选前人优秀著作与你所著之书一道,推为考核教材。再有朝廷扶持,建立相应学堂,挑选善于验尸仵作授学传道。朝廷再推行相应擢选验尸官的制度,使其中优秀者可供职官府做事,有立功升职之机。”


    “如此才能保证生机不断,人才源源不绝,供给朝廷可用之人。就如我所说那般,人多方才能行事。这世间能成之大事,也绝不是单打独斗能成的。”


    “只是,这些事也非朝夕可成,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


    裴后嗓音渐低,眼底也渐渐浮起了坚决光彩。


    薛凝也心悦臣服:“阿凝受教了。”


    她瞧着裴后,也不自禁生出了几分的敬畏。也许传闻是真的,裴后果真是心狠手辣,善用心机,并不是个良善之人。


    可裴皇后也是有远见,有手腕,有政治抱负的人。


    按原著,裴后宛如一代妖后,谁也不知晓这个妖后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事想要做。


    对于大夏,对于这个国家,裴后其实有很多想法。


    可外面却杀声切切,如夏日的雨,一浪接着一浪。


    裴后却容色不变,跟薛凝在这儿闲话家常。


    裴后看着薛凝,心想那便是她吧。


    其实一开始,裴后便觉得薛凝聪明,性情也不错,沉稳不失变通。但薛凝性子并不如裴后的意,薛凝不喜太多应酬,三两好友足矣。


    可换旁人,旁人也总有不足,有这样那样不好。


    偏偏无忌喜欢她,那许便是天意,那便是薛凝了。


    她要一个臂助,要捧出一个女子中领袖,裴后要借此做许多事。


    要成事除了朝廷引导,亦要一些民间向往和引导。


    裴后瞧着薛凝俏面杏眼,心忖这个人选亦可以是薛凝。


    裴后亦瞧出薛凝心下是有几分惶然的,这小娘子到底年纪轻,有些畏事也是极正常。不过薛凝虽是心生畏惧,到底没有说出来。


    裴兰君倒是宽容,心忖这样年纪,薛凝亦是十分难得了。


    就好似此刻的萧瑾一样。


    萧瑾是裴兰君入宫后生的孩子,今年已经十岁。


    九皇子年纪虽轻,性子虽沉稳。不过他性子再怎么沉,也是十岁孩子。裴兰君让他抄太祖器重的大儒方渐安所写赋税论,萧瑾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面色微微发白,字倒是写得不错,挺整齐的。


    薛凝跟裴后说了会儿话,就跟裴后一块儿去看萧瑾。


    十岁的小孩儿,五官已十分漂亮,看出来以后必然是个模样出挑的。


    这裴后入宫,确实也改善了基因,生出的孩子也挺像母亲。


    薛凝细细打量,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像裴无忌。她不知晓内情,想着裴无忌跟皇后本就是姑侄,故萧瑾跟裴无忌生得像些也很正常。


    外头杀得十分热闹,不过萧瑾也将赋税论抄完了。


    他将抄好的赋税论拿给裴后看,又行了礼。


    裴后温声:“小九怕不怕?”


    萧瑾脸蛋儿有些发白,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怕。


    裴后当然也看出他怕,不过倒挺喜欢萧瑾身上这股子的倔强气。孩子年纪小,见识多了就好了,关键是有股子心气儿。


    薛凝却注意到外头吵闹声似已小些了。


    这时节有宫人凑过来,跟裴后耳语几句。


    裴后轻轻嗯了声,然后说道:“小九,你跟我去见父皇。”


    她又转过身,对薛凝说道:“薛娘子也一道来吧。”


    步辇宽阔,被宫人抬行,长乐宫宫门亦是一道道打开。


    裴后怀中抱着萧瑾,薛凝也坐于一道。如此恩宠,若换做从前,薛凝亦会受宠若惊,不过而今薛凝却无暇多想。


    下午时分,宫里好一场厮杀。


    皆是尸首,新死不久,散发浓重血腥气。


    裴后倒是神色自若,并不惊惶。


    此刻天色渐晚,往常这个时候,宫里面已经华灯初上了,而今倒是黑漆漆的。


    裴后车辇上倒是挂着灯。


    这样将昏未昏时节,薛凝倒是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长乐宫宫门外,裴无忌已然率众候着。


    他一身衣衫尽是斑斑血迹,也看不出有没有受伤,薛凝这般打量,心里蓦然砰砰一跳。


    裴无忌向裴后行礼。


    裴后柔声说道:


    “小九你瞧,无忌性子忠纯,必会护你周全。”


    她知萧瑾年纪小,这副画面必然会深深烙印在萧瑾心里。


    虽不能明说两人是亲兄弟,但她也指望萧瑾与裴无忌关系融洽。


    裴无忌跟薛凝四目相对,旋即又飞快移过头去。


    此刻他身上煞意正盛,不愿意冲撞了薛凝。


    一路行去,偶有零散宵小之徒靠近辇道,皆被裴无忌所率侍卫斩杀。


    一条辇道竟似染成了绯色。


    裴无忌容色古井无波,宛如一把最锋锐利剑。


    到了明德帝所居长信殿,薛凝察颜观色,忽而发觉许多事能解释得通。


    那就是明德帝并未病重,也不似之前所说那般昏迷不醒。


    按原著,宫变之时明德帝应该昏迷不醒的。


    第163章 163那反倒是真正的杀心


    原书中,因明德帝昏迷不醒,故裴后这个妖后方才矫诏,借明德帝之命立九皇子萧瑾为帝。


    萧瑾年幼,又对自己母亲十分顺服。那么裴后自是大权在握,垂帘听政。


    按原书讲,说明德帝被救后喂下参汤醒来,却神志不清,是非不分,一开始仍把裴后当个好的。那些话是乱命,臣下自不能奉。


    再之后,明德帝神智清醒了些,匆匆立了年龄更小十七皇子萧润为新帝,便撒手归去。


    这些话不过是原男主魏楼对沈萦提及的只言片语。


    原书中沈萦养于内宅,这些事仿佛跟沈萦也没什么关系。


    如今薛凝思之,不寒而栗。


    而今明德帝还是清醒的,他素来身子不好,脸色也不大好看,可也谈不上昏迷不清。


    裴后自自然然上跟前服侍,其他人连同薛凝皆退下。


    房间中,明德帝喝了几口汤药,闭着眼,养了会儿神。


    好半天,他方才说道:“阿姊真是糊涂。”


    溧阳公主跟裴后不和已久,裴后心里厌极了这个对头,可听着明德帝那么说,裴后面色却很平善。


    她没有急意,当裴后轻轻的上抬眼时,便透出了几分倾听温和模样。


    裴后轻轻说道:“陛下是个念情的人,想来,也是想起些小时候的事了。”


    总不至于在想现在,而今溧阳公主正在谋反。


    明德帝略有几分疲色,他只点点头,再缓缓说道:“小时候,母亲死的早,品秩也不高,死前只是个美人。只是父皇子嗣不丰,于是便显得稀罕。”


    要说子嗣,也是奇怪。先帝身体康健,孩子却不多。明德帝病恹恹的,拖拖拉拉苟着,也有十多个孩儿了。


    大约因小时候身子太差缘故,明德帝挺喜欢要孩子的,孩子多是他能力证明。


    他目光落在了裴后身上,裴后善舞,腰身细韧,也颇有劲儿。善舞的女娘身体一定不错,核心也很有力量。裴后是个健康、精力旺盛的女人。


    人就是这样,总是缺什么就爱什么,所以裴后对明德帝也颇具吸引力。


    再来就是皇后总归是知晓进退,亦很贴心。


    而今,明德帝也能跟裴后说说话。


    “后来,我们姐弟二人便被陈夫人收养。陈夫人功利心是重了些,待我虽好,可待阿姊不好。说来也很惭愧,我明明瞧在眼里,却是,没理会。总归是说得上,视而不见。”


    裴后轻轻道:“陛下那时候也只是孩子,你也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明德帝叹息摇了摇头。


    “再之后,陈夫人有了身孕,于是我亦不过如此。陈夫人兄长是平原侯,那年平原侯世子入宫探看姑母,有意为难朕,也很是无礼。”


    陈夫人刚养两姐弟时,摘了随身一枚家传古玉给养子戴上,说是能趋吉避凶,保佑安身。


    李美人毕竟已经死了,于是陈夫人也是真起心想拢住孩子的心,好使得自己以后有靠。


    可有了自己孩子,陈夫人心思也淡了,看着养子也不顺。


    先帝子嗣不丰,长子早夭,其他孩子皆有机会。养子年纪又大些,看着仿佛也有些妨碍。


    陈夫人看着挂在养子脖子上的古玉,心里亦开始后悔。


    那枚古玉是陈夫人母亲陪嫁之物,后来陈夫人入宫被封了夫人,这块古玉又戴在陈夫人身上。


    而今那枚古玉却戴在一个外人身上。


    平原侯世子看出姑母不顺气,便替陈夫人顺这口气。他说姑母生的小皇子生了病,找道士算过需要一块古玉镇邪,不若明德帝将这块玉还回来。


    那时明德帝摘还此玉,内心却是无尽屈辱。


    可也无可奈何。


    这一幕被溧阳公主窥见,她便发了疯,扑上去夺回此玉。


    女子力弱,她出其不意夺在手里,本也抵不住男人力气再争夺,更何况陈夫人定会拉扯偏架。怎么说都是养母,也抵不过一个孝字。


    于是溧阳公主恶狠狠将古玉摔地下,扔个粉碎。


    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得不到。


    那一刻,溧阳公主这个阿姊倔强眼神也是烙印在明德帝脑海里。


    他很爽快,五脏六腑都被熨顺了,之前郁郁一扫而空。


    哪怕陈夫人罚姐弟二人同跪殿前三个时辰,他也很痛快。


    而今明德帝说起往事,他说道:“那时我虽受了罚,却很痛快。我和阿姊那样跪着,我没有说对不起,可却知晓她已经原谅我了。其实我从来也不是多有希望夺嫡成功的人选,谁也没想到,我能是下一任新君。”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现在明德帝却是在回忆。


    裴后亦叹息:“长公主无非是被身边之人教唆了去,那些教唆之辈统统不能留。”


    可事实上,说不清长公主有无被教唆。溧阳公主欲望很强烈,对权力也好,对男人也好,很多心思都出自本心,也未必是被教唆。


    关键在于明德帝有无想要杀溧阳公主。


    裴后已经铺好梯子,如若明德帝有心留其性命,他也便能顺着话说,说公主只是被教唆,留她一命也好。


    不过和裴后预料到一样,明德帝并未提及要特意留溧阳公主一命。


    这几年里,明德帝私底下提及溧阳公主时,总是诸多不满。


    譬如溧阳公主敛财太过,又私自结交朝臣,又大肆安排心腹做官。


    不过虽埋怨得多,提及溧阳公主时也没什么好话,明德帝却并无处置溧阳公主的心思。


    可今日不同,明德帝提及这位阿姊时,提起却是好话。


    哪怕溧阳公主谋反,明德帝居然并无怒骂愤恨,反倒开始忆往昔。那么裴后反倒极清晰明了的知晓,溧阳


    公主已然要完。


    从唐济之死,玄隐署顺藤摸瓜,寻到太医院院令高桢头上。于是那碗药汤送来时,明德帝并未服食。


    还有就是这次作乱,除开溧阳公主萧兰儿,还有御史中丞田信、郎中令贺舍,甚至宫中大监董凤。


    本来裴后支持周汝做郎中令,后来溧阳公主使了手段,周汝外调,郎中令换成贺舍。


    可连贺舍都替溧阳公主造反。


    这让在裴后与溧阳公主相争时候支持了溧阳公主的明德帝十分尴尬,无论如何,明德帝是不会容这个阿姊了。


    哪怕少年时两人齐齐被罚跪,共许富贵,彼此依赖,也敌不过如今情势。


    裴后当然也看得出来。


    旧日里情分不是一点价值也没有,明德帝不愿溧阳公主活,但又不想自己亲口下令将溧阳公主处死。


    这时候自然要有一个可心之人替明德帝处理这些事。


    裴后纤纤十指给明德帝喂汤水。


    她想便是要让溧阳公主死,大约也是要寻个巧妙且婉转办法。


    裴皇后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第164章 164盼他过得好也是真,但似乎并不……


    宫中叛乱此刻已平得差不多了,魏楼也与其他几名溧阳公主一块儿被俘,沦为阶下囚。


    魏楼怎么都未想到自己居然落到如此地步!


    今日起事之前,他本来还充满了希望,溧阳公主甚至说了会将薛凝赏赐给他。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除了宫里早有应对,内鬼也未免太多。


    越止这个玄隐署署令素来不得裴无忌喜欢,又在田嬅之事上通风报信,故赢得田信信任。


    谁想越止也不过是在演。


    看着旁人惊惶愤怒之色,越止也不免感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之前北地郡,长孙安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跟裴无忌不和,所以可以笼络。


    平定北地郡裴无忌风头正盛,却甚少有人知晓越止。


    越止甚至觉得说不定裴后早知晓裴无忌不会喜欢自己,故人前故意做的局。


    这一而再,再而三,越止都觉得套路有些腻。


    当越止觉得无聊时,他忽抽出一旁刀刃,狠狠一挥,蓦然砍翻魏楼身边俘虏。


    魏楼本来满面不服气,此刻也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面上泛起惧色。


    杀一人立威,越止还嫌不够,趁俘虏惊惶之时,又再狠狠砍翻一人,以此证明自己果真是心狠手辣。


    连杀两人,越止刀刃砍得卷边,于是随手扔至一边,令人取来新刃。


    他刀比在了魏楼颈项边,不觉一笑:“魏郎君,如今你是要死,还是要活?如若想活,我倒是可以给你谋个法子,更送你一场富贵。”


    魏楼瞪直双眼,如此看着越止,看着越止凑过脸,唇瓣开合若魔鬼低语:“若你杀了溧阳公主,再取其头颅,奉送陛下,那便是天大的功劳。别说是将功折罪,甚至还能有所封赏。”


    “你是溧阳公主幕僚,又跟她情分不浅。只要你假作逃出,寻着溧阳公主,再取其首级——”


    魏楼瞪大眼睛,身躯轻轻发抖。


    越止说道:“溧阳公主笼络朝臣亦是不少,陛下若要一一清算,少不得另起风波。其实之前溧阳公主势大,旁人奉承也不过是随着风势,也谈不上个个真心。你杀她投诚,陛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也要借你封赏安稳人心。”


    越止所说句句乃是真话,可是这些真话也未说全。


    溧阳公主既已谋逆,那陛下必有杀心。明德帝自己不好下令,最好是有人主动做。可这卖主求荣之人虽会得封赏,却必被陛下所忌,迟早会除之。


    越止自然不能自己跳这个坑,那自然推别人下去。


    魏楼并未答应,但越止已令人见魏楼放开。


    越止容色倒是诚恳起来:“我是相信魏郎君的,相信你是聪明人。如今溧阳公主大势已去,若魏郎君非要忠贞不二,随着溧阳公主一块儿沉船,那我也只有佩服之极。”


    魏楼面色十分难看,他盯着越止,面上亦颇有几分忌惮之意。


    从宁川侯府初见,这越郎君就心思狠辣,脾性十分古怪。


    瞧着地上尸首,魏楼倒是不好久留,他容色微凉,只匆匆离开。


    越止倒是笑了笑。


    他说的话就像是颗有毒种子,总会疯狂生长,乃至于扎骨血肉。


    魏楼自然绝不愿陪溧阳公主殉葬,但也未必想杀主投诚。


    也许魏楼一开始想逃,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难道魏楼还能躲一辈子?


    便算能躲一辈子,魏楼也跟那些荣华富贵没了缘分。


    /:.


    他肯忍气埋名一辈子?


    为了荣华富贵,魏楼已经卖了身,他指定不愿意。


    然后到了这时候,魏楼便会想到自己给他指的这荣华富贵道。


    接着越止便吩咐:“把剩下之人都杀了吧。”


    不单单他自己,皇后娘娘大约也不愿意陛下知晓是她手下教唆的杀主求荣。


    裴后让越止挑个溧阳公主身边人游说其杀主求荣,越止便觉得魏楼很好,魏郎君最适合拿来折腾。


    溧阳公主人在华阳殿,她幼时居于此处,此殿那时还是陈夫人的寝宫。


    后来明德帝登基,陈夫人受了惊,没两年便郁郁而终。


    溧阳公主将之重新修缮,作为她在宫中居所。她年幼时记忆并不如何愉悦,可却仍留在故地。如此一来,她亦有种胜利的感觉。


    然而如今,溧阳公主亦抿紧了唇瓣。


    局势没有想象顺利,突袭不顺,据说陛下亦现了身,并未昏迷不醒。


    溧阳公主自不肯认输,说不过是替身,但终究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她却不甘心。


    要说姐弟失和,大约也是不甘心。陛下初登皇位时,对她这个皇姐还颇为倚重。明德帝忌惮世家,她亦替其笼络人才。


    两个人本是一条绳上蚂蚱。


    可后来,这些活儿别人也能干,譬如裴兰君就来争宠分权。除了裴兰君,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什么人。


    富贵险中求,飞蛾逐光扑火,前赴后继,总是不缺想搏一搏的人。


    于是明德帝对她就从倚重变成容忍。


    能使唤的人多了,上位者便会挑剔。


    她太爱财,明德帝又嫌她笼络官员手段太过,这样计较的事不计其数,总归无非是嫌她占得太多。


    至于溧阳公主私养许多年轻男子取乐,那都算是不值得在意的枝末小事了。


    小时候她受了委屈,于是她绝不能亏待了自己。当然身为公主,吃穿自是不愁,可人都是跟身边的人比。


    姐弟二人关系好时,阿弟也曾许她,说什么同享富贵。可他真成了陛下,人却是吝啬起来。


    既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做上面那个?


    但而今情势并不好,也显对溧阳公主极不利。


    她要不要降?罢手之后,陛下可否能容她一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明德帝也未必会心软。


    她又想,如若自己成功,可会饶了明德帝一条命?


    溧阳公主说不上来,心里也有些烦乱。


    她当然也想到过去的事,想着那时姐弟二人皆养在陈夫人名下。


    陛下幼年时虽身子骨弱,但其实很聪明。一个小孩子太聪明时,就会趋利避害。一开始陈夫人宠着他,可后来夫人又有了自己儿子。


    那时陛下年幼无措,是自己站出来牵住他的手。


    就像明德帝瞧出来那样,那时自己已经原谅了他了。


    那是姐弟二人关系最好时,也是她最爱陛下时候。自己阿弟这么弱小、恐惧、不安,于是不得不依赖自己。


    真是让她满足之极。


    她一向不喜仰视别人。


    那时两人和好,阿弟才知晓什么是亲人,什么是依靠,又对她十分歉疚。因为溧阳公主以德报怨,于是她的弟弟便满心的惭愧。


    于是她愈发大度,对之愈发心疼。


    幼时心疼是真,盼他过得好也是真,但似乎并不想他的好越过自己去。


    这么多年来,原来自己最厌恶的,是明德帝高高在上施恩似的不耐烦。


    溧阳公主愈发心烦意乱,想明德帝到底会不会留自己一命?


    这时节,她蓦然后心一凉!


    利刃刺过血肉,发出令人牙酸滋滋声,看着胸前冒出来的剑尖儿,溧阳公主瞪大眼珠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在她身后,魏楼犹自握着剑柄,面色一片苍白,手掌犹自轻轻颤抖。


    这年入夏,夏宫生乱,幸喜次日已平。


    根据记载,参与者有御史中丞田信、郎中令贺舍、宫中大监董凤。


    溧阳公主亦是主谋之一,却被身边幕僚魏楼割下头颅,以奉陛下,以此将功赎罪。


    明德帝得知溧阳公主死讯后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封赏了魏楼。


    如此过了几日,薛凝方才又被招入宫中。


    这几日京城事多,哪怕溧阳公主已然伏诛,却也仍有许多收尾之事要做。


    明德帝的身子不大好,他虽未中毒,身子却有些不济。他神弱,奏折看久了些便会眼前晕黑,需平躺静养。


    所以裴后通常


    便会念奏折给明德帝听,有时甚至会代明德帝处理奏折。


    裴后身子很好,倒是精神好得很。


    薛凝暗暗打量,便发觉裴后春光满面,并无疲色。


    裴后也开始说正事:“今日招你进宫,是想要你查废太子之死这桩案子,自尽也好,被人下毒手也罢,总是要寻出个真相。”


    似看出薛凝担心,她补充:“废太子之死,与我无关。”


    裴后:“而今溧阳公主也已然伏诛,也再不会有人拿这桩事做筏子,也没人敢再置喙。这其中无关朝中政事,我只要一个真相。”


    作乱前,裴皇后顾忌裴无忌,不会让薛凝来办这桩案子。


    但而今局势已定,裴后反倒招来薛凝,如此吩咐。因为如此再查废太子之死,便可纯粹许多。


    第165章 165一只顶级的挑货罢了


    薛凝初时虽颇为错愕,不过很快亦回过神来,凝神称是。


    这时节,裴后又将裴无忌招入,令两人一道,共办此案。


    薛凝稍稍觉得有点儿怪。


    按说废太子如何死的兹事体大,有玄隐署插手也显得顺理成章,不过薛凝觉得裴后似乎有点儿刻意。


    皇后素来精明,如此安排,那就是不反对意思?


    薛凝心里也暗暗猜估。


    裴无忌沉声领了命,俊容微侧,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如此盯着薛凝,流转一缕热切。


    裴家血脉样貌都生得挺好,裴无忌更是个中翘楚。而今这样漂亮一张脸映衬着眼睛里的热意,亦不免使醺然欲醉。


    裴后跟前,裴无忌容色沉沉,瞧着倒挺端庄,看不如何出来。


    但他耳根却一点一点,开始渐渐发红。


    二人离开时,又有一女眷被马车接进宫。


    裴后已设梅香堂,欲抬举些贵族女娘行善教学,也是忙得不行。


    不过今日入宫这位女娘薛凝也未曾见过。


    那女娘极是貌美,肌若脂玉,眉色并非时下刻意描绘的浓重,而是天然生就的远山含黛。女娘满头青丝堆云砌墨,绾作时兴的惊鹄髻,簪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


    如此打扮,女娘唇角轻轻往上翘,宛如一枝夏宫牡丹,煞是艳丽。


    薛凝也算是见惯春色,自己亦生得不错,可一时间也瞧得呆了呆。


    不过这般美人儿,瞧着也是眼生。


    薛凝要是见过,必然也是记得。


    四目相对,目光触及间,薛凝心跳蓦然快了几分。


    那女娘态度倒颇为和善,向薛凝行礼,薛凝亦匆匆还礼。


    薛凝不觉望向了薛凝。


    她可不似裴无忌这般时常出入皇宫,自己不认得,裴无忌应该认得。


    裴无忌看着薛凝眼神就知晓薛凝想什么了,于是说道:“这位便是清淑郡君。”


    清淑郡君赵昭?


    那可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了。


    就说田嬅、唐济共谋杀人那桩案子,当初便是田嬅心存妒嫉,觉得处处被赵昭比下去,故而愤愤不平。


    而唐济也是为了讨田嬅欢心,故去夺了赵昭一枚发钗。


    这举动虽颇为下流,却使得田嬅为之心动。


    薛凝之前自然知晓这个故事,那时这个故事不过是案情的一部分。


    而今见着赵昭真人了,薛凝才有些可惜。


    可惜这般美人,无端成为唐济、田嬅两人play一部分,平白受了惊吓。


    幸喜赵昭虽似受了惊吓,却是安然无恙。


    赵昭身边的领路宫娥也暗暗摸摸手腕,上头套了一个分量极足的金镯子。


    那宫娥欢喜之极,心里亦忍不住感慨,清淑郡君还是这般的大方,出手一向阔绰。


    亦难怪宫里上下,都说赵昭这个清淑郡君的好。


    想起从前传言,宫娥也禁不住替赵昭惋惜。


    上次赵昭回京,据说是宫里有意笼络,想给赵昭说门亲事。那时传言要让赵昭嫁给裴无忌,结两姓之好。


    宫里面传言也未必是虚言,只是不知晓为什么,后来便无下文。


    便有人说是因裴少君性子古怪,素来又不近女色,乃至于不愿意结这个好。


    赵昭绝色,裴无忌亦是绝色。


    但男子也不能仅仅脸好看,事业也应该很紧要,那时裴无忌看着还没什么事业。故如此比较,倒显得裴无忌有些作。


    谁想而今裴少君事业起来了,身边也添了个人。


    那位薛郡君名声鹊起,也就这一年多光景,也跟裴少君出入亲密,裴后似也乐见其成。


    如此相比,也未免显得赵昭运气太差。


    赵昭打量得倒是颇为仔细,看着这位薛娘子跟裴无忌共乘一骑。


    上车时,裴无忌主动伸出手,由着薛凝手掌握住手臂借力一把,又飞快松开。


    按赵昭来看,虽算不得多亲昵,但彼此间也确实颇为熟悉。


    赵昭也听着一旁宫娥感慨:“虽同为郡君,不过薛娘子养于宁川侯府,宁川侯府对她不上心,未免将薛娘子给耽搁了。这学问和礼仪,自然跟不上。”


    话倒是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就是薛凝比不上赵昭意思。


    赵昭一愕,忽而失笑:“说到从前旧闻,本来没什么事,最尴尬是本也无心,却不免惹来旁人同情。”


    她瞧着自己水润雪白手指:“这同情以及可惜,有时才最是伤人。”


    那宫娥面颊一红,亦不好再多言。


    这厢薛凝上了马车,跟裴无忌共乘一车。


    这男女间的拉扯最是微妙。


    本来薛凝过生日时两人进了一步,而今裴无忌倒是有些别扭,连带着薛凝也有点儿不自在。


    也不是裴无忌显得冷,这其中微妙处,薛凝也说不上来。


    薛凝脑子里搜刮,想要不说说案子?


    她开口:“皇后娘娘有心查案子,想来玄隐署也早就备好卷宗?”


    裴无忌轻摇头:“其实我也是今日招入宫方才知晓姑母意思,不过,收集卷宗也不难。”


    薛凝也想到竟是如此,只能去寻别的话头。


    裴无忌想了想,倒是主动开了口:“那日宫变,我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有没有吓着你?”


    裴无忌目光里蕴含几分探究,探究中有这在意。


    他担心薛凝介意自己凶样子,故略有些别扭。


    薛凝伸出手,飞快握了裴无忌手掌一下,又飞快松开。


    “验过那么些尸首,我胆子没那么小。”


    裴无忌脱口而出:“我想也是。”


    两人目光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方才那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也是烟消云散。


    那日宫变,裴无忌连续三日不眠不休,一直未曾睡觉。


    直到京城彻底安宁,他才被打发回去休息。


    他是爱干净爱漂亮性子,从前对衣衫打扮极是讲究。那一身血淋淋衣衫换下来时,裴无忌却才觉衣衫一股子酸臭味道,他忽而极是嫌恶。


    仆从服侍他沐浴时,他似还未抽离,冷冷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想着薛凝,阿凝亲眼见着自己这副样子。


    然后他胃就开始有些不舒服,他不知薛凝会不会介意。


    而今薛凝说得轻描淡写,他也不自禁放松。


    哪怕宫变几日前已结束,裴无忌却犹自处于一片近乎应激绷紧中。直到此时此刻,自己与薛凝共乘一车,他仿佛才有几分实感。


    他已沐浴过,眼前少女是真实的,干净的带着淡淡甜香。


    这几日裴无忌总是想他,心底也伸出几分贪婪之意。


    薛凝已主动握过他手掌两次,生日一次,现在一次,裴无忌都记得数。


    而今裴无忌倒是主动起来,伸出手握住薛凝的手。


    薛凝脸蛋儿很俊俏,生着一双漂亮杏眼,除了脸蛋少几分血色,几乎没一处不好。


    裴无忌看着也觉得薛凝胖些了。


    他忽而生出一种渴望以及冲动,想要吻遍薛凝全身。


    与薛凝一道就是香甜美梦,使得他能远离那些征战杀伐。


    裴无忌凑过脸去,认真渴望的看着薛凝,薛凝应当明白他意思。那么就看薛凝愿意还是不愿意。


    薛凝当然也看了出来,


    也不是说不愿意,但又有点儿害羞。


    她凑过去,用额头碰了下裴无忌唇瓣,让裴无忌的吻落在自己额头上。


    如蜻蜓点水,来去飞快。


    薛凝已将手掌抽了出来了,两人都没说话,心跳得像是打鼓。


    好半天,薛凝仍觉十分尴尬,尴尬得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里了。


    她亟待说些别的话题,可暂且又没有案情可供讨论。


    心思纷乱间,薛凝也不免脱口而出:“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何讨厌越郎君?”


    话一出口,薛凝就忍不住想咬自己舌头。


    这样处境,这般气氛,提越止似并不好。


    可话也已经说出来了。


    裴无忌一愕,薛凝这些话也勾起他的一些回忆。


    从前裴无忌四下游历,也不单单是玩儿,也会暗暗做些事,收罗些情报。


    在裴无忌正式得到官爵前,亦是有所历练。


    当初汝阴侯心存怨怼,不满裴后,指责后宫干政。


    实则是不满朝廷推恩,借攻击裴后,以此发泄布满。汝阴侯不但自己不满,还有暗暗私结党羽,以此勾连。


    后朝廷责令诸侯离开侯国,居于夏京,朝廷拨款修建华美大宅,又会令人将封地税收送至京城。


    汝阴侯不乐意,他请旨永镇西南,替朝廷戍边。


    暗暗却有人唆使其庶子做反,告发其父私藏甲兵,有不臣之心。


    以子杀父,用亲父头颅换取朝廷恩赏。


    毕竟若不推恩,爵位以及大半家业都属于嫡长子,庶子却所得微薄,极有可能堕入平民阶级。


    如此一来,因这份不甘心,亦免不得骨肉相残。


    但其实告发汝阴侯的庶子夏侯通其实颇为犹豫。


    以子谋父性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跨过这个坎儿。


    汝阴侯并不是个很糟糕的父亲,无论嫡庶,他会教孩子骑射,使其好好念书,时不时还考察功课。


    夏侯通作为汝阴侯府庶子,幼时也曾有过一段安乐岁月。


    可长大后,他却开始痛苦。


    任凭他如何精通骑士,又有学问,可再怎样如何优秀,也抵不过嫡长二字。


    所有的努力都抵不过长幼有序。


    甚至他亲生母亲何氏也并不如何理解,觉得夏侯通有太多的非分之想。


    何氏出身农家,能被顺利选为妾室,生下儿子,已觉得面上有光心满意足,素日里也对正室十分恭顺。


    更何况母子二人在侯府日子不算差。


    在夏侯通看来,何氏是个上下尊卑腌制入脑的无知妇人,故虽有几分伤怀,却绝不肯听何氏劝说。


    朝廷暗遣使者,抛出橄榄枝,夏侯通也是伸手接住,


    但现在,宫里意思却是要去汝阴侯性命,夏侯通便有几分犹疑,始终不忍。


    那时裴无忌身为暗使,离间夏侯父子之余,他也不指望夏侯通能亲手弑父,准备暗暗将汝阴侯伏杀。


    但另一位同行人越止,就觉得复杂事情可以简单化,何须如此麻烦。


    越止是个顶级的挑货。


    “公子虽心存不忍,以为父慈子孝,觉得汝阴侯虽爱惜嫡长,也对其他子女情分不浅。可爱在哪里,权势便在哪里。这皇帝爱一女子,也会宠妾灭妻,扶着上正宫之位。这真情所致,歌女也好,倡家也罢,哪怕从前嫁过人,都是能做皇后。若真心爱惜,又哪儿容你这个亲骨肉只能分得些许微薄家资?一不小心就沦为寒门。”


    “陛下推恩,本可惠及诸子,可汝阴侯眼里,汝之利益未来,统统不算如何。他不爱你,你为何爱他?”


    夏侯通终于还是心动,再之后,他割下其父头颅向朝廷请罪,被赏爵位。


    裴无忌也忘不了彼时越止见着汝阴侯头颅时表情,越止眼睛里流淌欢喜和得意,兴奋得不得了。


    就像完成一桩大项目。


    越止甚至微笑:“这可真是有趣。”


    当然汝阴侯这样结局,其实于大局也是极好。有个好例子在前,庶子也能承爵。于是兄弟父子互相猜疑,从内部都杀起来。


    裴无忌不是善心大发之人,他也本欲暗杀汝阴侯,但越止以此为快,却令裴无忌心生厌憎。


    比丘尼讲究众生平等,故不食荤腥,裴无忌自无此胸襟。


    他也会食荤腥,以动物血肉为食。人吃五谷,吃五畜,是为了生存。食其肉,但不代表要将食物虐杀。似活吃猴脑,生割驴肉,以此为乐便是一种残忍。


    越止不仅仅是要完成任务,他是乐在其中。


    当然而今,裴无忌并不愿意在薛凝面前提这些,他不打算总跟薛凝聊薛凝,以此加深薛凝心中越止印象。


    裴无忌平静而认真:“没什么,只是我很小气罢了。”


    第166章 166薛凝:裴少君懂得很


    而今薛凝也觉得并不好议论越止,她想了想,也转了话,说道:“清淑郡君回到京城,听说从前,太子十分仰慕她。不过那时,她似有些不愿意?”


    虽不愿意,太子也未勉强。


    虽未勉强,却仍将赵昭视为仙子一般。


    但旁人说赵昭迟早要嫁。


    那时太子空了正妃之位,身边女人身份高些的只有个王良娣,也有虚位以待的意思。


    赵昭闹些脾气,小孩儿心性,那也罢了。她那样出身,如此品貌,婚事自然绝不能自己做主。


    家里是这么个意思,太子又显痴心,也无非是一两年的水磨工夫。给足了赵昭面子后,赵昭必然会点头。


    不过也是计划及不上变化,而后太子被废,是为临江王。


    赵家


    那时自然战战兢兢,也不提赵昭婚事了。


    于是赵昭这么个美人出京城,和窦昭君一样,离京避了几年。


    待风平水静,赵昭才再回京城。


    她重回京城,声势极大,甚至裴后也出面安抚,加以恩宠。


    陛下虽已废后,可无过废后毕竟心中有愧,故仿佛被补偿一般,赵昭又被封为清淑郡君。


    那时甚至传闻,说宫里要赐婚赵昭跟裴无忌。


    谁想却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赵昭在京城留了半年,也未见定亲,居然又离京。


    这次是赵昭第二次回京。


    可今时不同往日,赵昭也不似从前那般风光。


    所谓声势几分靠捧,从前捧着赵昭的太子已故,裴无忌眼瞧着也要跟薛凝定亲。


    于是赵昭仿佛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这次赵昭回京,亦不复从前声势。若田嬅还活着,大约也不会嫉成那样子。


    大夏讲究早婚,赵昭年逾二十,虽年轻貌美,也算年龄偏大了些。


    就跟裴无忌似的,之前裴后也操心裴无忌的亲事,为裴无忌跟灵昌牵线绞尽脑汁。


    故京中一些无聊之人也会嚼舌根,有几分赵昭从前太挑的意思。


    幸喜赵昭从前得意时也是性子温厚,与人为善,结怨不多,故议论的人也并不算多。


    不过人心就是如此,总有些无聊人喜欢嚼别人不幸。


    比如之前得了赵昭赏赐宫娥,一开始她还替赵昭损了薛凝几句,被赵昭顶了回去后,那宫娥也反倒对赵昭生了埋怨。


    她暗暗想清淑郡君傲个什么劲儿,太子没了,裴少君又挑了别人,指不定心里急成什么样子。


    那宫娥不免想,赵昭这个清淑郡君倒是装得很淡定。


    赵昭确实一副泰然自如的样子。


    她回了京城,入了宫,暗暗不知多少眼珠子盯着。那些背地里议论言语,赵昭也未必不知。


    但赵昭仍沉住气,抬着头。


    她如一朵大夏京城艳色之花,绝不会被轻易摧折。


    薛凝人在法华寺,八卦听了一耳朵。她对赵昭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直到今日,薛凝才亲眼见着赵昭,不过也未来得及说说话。


    赵昭果如传闻中那般貌美,可她究竟是什么样性子?


    单听传闻,薛凝其实对赵昭颇有好感。至少这位清淑郡君是个努力盼望得到婚姻自由的人,哪怕对方是太子,赵昭亦并不是那么乐意。


    而今京城暗有嘲讽之言,也未见这位赵娘子面上有什么软弱和失意。


    赵昭很有个性。


    但也许正因如此,反倒令赵昭心生杀意呢?


    裴无忌嗯了一声,目光望向薛凝。


    谈及正事,两人之间旖旎暧昧也淡了些。


    薛凝:“我只是揣测,不代表事实。”


    她总要寻几个侦擦方向。


    裴无忌点头:“我明白。”


    薛凝心里浮起一缕很奇妙的感觉,虽然她从前一直跟裴无忌吵吵闹闹的,但磨得久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颇有默契。


    “先太子那时虽被废,可陛下对之也是颇为怜惜,甚至有几分愧疚。太子废后,只养于京城,并未逐去封地。再来就是那时候赵皇后并未被废后,而是赵皇后自行求去,而陛下也是答允。”


    “甚至赵家也未被牵连。”


    无论是顾忌亲情,又或者明德帝不愿意显得太酷烈以至于令世家反感激烈反扑,明德帝废了太子后也展露颇多愧疚。


    看着倒仿佛是有意补偿样子。


    所以太子一党心里始终有些指望。


    薛凝:“如果陛下想要补偿临江王,使其得偿所愿,娶到他心爱女娘,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可赵娘子未必愿意——”


    当初太子风头正盛,赵昭都加以婉拒。而今太子已被废,这般苟延残喘间,赵昭自然更不愿意在废太子身上浪费自己青春年华。


    她如花美眷,如此绝色红颜,又岂能轻掷?


    她愿意投身这一潭死水?


    她若不想被摧择,那么也许便想解决问题之根源。


    那便是太子死了。


    裴无忌想了想,说道:“我与临江王不熟。”


    他与废太子素日里并不相熟,裴后也不愿意让裴无忌跟太子接触太多。


    “不过玄应一向跟先太子走得近,先太子才能不算如何,不过人品却是极好。若不然,玄应也没必要对之这般死心塌地。”


    “根据玄应所言,先太子虽是被废,倒没有非要勉强清淑郡君嫁他意思。反倒那时,他欲将原本服侍他的王良娣给扶正。”


    “他荣光不复,那王良娣却是个性子温柔,不离不弃的妇人。临江王落于谷底,失意之时,自才显出这位王良娣的好处。”


    “太子得意时,清淑郡君耀眼夺目,若能得之,亦能昭显太子尊贵。可当太子成为了临江王,也许赵娘子于他而言也显太过于耀眼夺目了。对于一个失意的废太子,他对着赵昭可能反倒是疲累。”


    薛凝没想到裴无忌不但知晓八卦,还能分析几句。


    她不免很是惊讶。


    薛凝:“没想到裴少君对这些男女拉扯也懂得很。”


    京中妙龄少女提及裴无忌,也无非说裴无忌不近女色,样子好看,但性子差劲,仿佛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冷冰冰的跟冰坨子似的,说话也刻薄。


    未曾想裴无忌很懂很八卦。


    他不但懂,还挺会分析。


    裴无忌亦听出了薛凝的调侃,面色微凝,抿了一下唇瓣,不觉说道:“你若这样,我便不能好好跟你说话了。”


    他又补偿:“我是说,那样便不能跟你探讨案情。”


    薛凝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


    她生得漂漂亮亮,笑起来跟花儿一样,裴无忌也没办法跟她别扭,只轻轻嗯了生。


    裴无忌继续说道:“这位王良娣,说来跟赵昭还是旧识,甚至算得上亲近。”


    初夏天气炎热,临江王府中,王蔷正轻轻搅动酸梅汤中冰。


    她丈夫在时,自个儿是王良娣。等太子成为了临江王,王蔷也由王良娣成为了王孺人。


    因临江王一直无正室,故临江王死后府内上下皆由王蔷做主。


    临江王无子,陛下便替死去儿子过继了个宗室子孙,以此绵延香火,免得这一宗绝了嗣。


    王蔷其实很少去理会那个嗣子。那孩子身边有四五个乳母,七八个小厮,她也不必插这个手。


    府内上下都知晓王孺人枯槁如灰,满心只有死去的废太子,再无心其他。


    她茹素,穿素净些衣衫,既不爱打扮,亦不爱吃食,甚至对过继的嗣子也毫无兴趣。


    要说唯一的爱好,便是王孺人怕热,夏日会用些冰。


    她会将碗里的冰咬得咯滋作响。


    王孺人不爱打扮,可打扮起来也就那样儿。她本来不是个美人胚子,皮肤不够白,身段儿也不够婀娜,眼睛不够大,鼻梁也不够挺。


    她身子干瘦,哪怕多裹几层,看着也干巴巴的。


    其他的女娘正值青春年华时,便鲜润得像是新鲜的柳条,哪怕并无十分美貌,也有诱人的青春活力。


    可她却显得很干。


    家里庶出的妹妹雪肤柳眉,生得跟妖精似的,却暗暗嘲笑王蔷的干瘪。


    可她却能嫁给太子,哪怕是侧妃,也算是一步登天。


    那时节家里几个姨娘姐妹都气得扭曲了脸。


    而这是因为她会谋算,她会接近赵昭,不介意成为赵昭手帕交。一个女人想要有个好姻缘,首要便是有本事接触优秀男子,而围绕在赵昭身边男人可不少。


    她也觉得赵昭会喜欢自己,红花要有绿叶衬,若无自己平庸,哪能衬托赵昭人美?


    那些男人哪怕个个图色,可总归会有一个想要一个省事、恭顺,卑微的妻子。


    她也没想到自己运气那样好,那时太子纠缠不休,赵昭便半真半假,问王蔷要不要做太子良娣。


    第167章 167她不喜欢男人,当然也不喜欢女……


    那时赵昭问她要不要做太子良娣,王蔷怎会不愿意?


    她想,当然想了!


    不过王蔷也不能显得太想,她知晓赵昭不喜欢。


    别人都说清淑郡君完美,又是多么多么的善良,简直好笑!


    赵昭只是装模做样,别人不知晓,王蔷还能不明白?


    赵昭把自己放得太高,捧得也太高,把自己视为天上神女。


    有些东西赵昭能给,王蔷不能自己讨。


    当赵昭要给你时,你不能显得太想要,可也不少少了对赵昭感激涕零。


    要说脾气,赵昭确实要比田家那个田嬅好许多,只因赵昭从来不怎样羞辱刻薄别人。但要真把赵昭伺候好,捧个透,却是难上加难。


    王蔷能得这般好处,这些本是她花了心思应得的。


    太子良娣虽是侧妃,可按大夏惯例,若无太子妃,等新帝登基,通常也是由良娣升为皇后。


    这位置当然是很香。


    若非如此,那窦家女儿窦昭君也不会跑来争。


    论家世,论品貌,她都差窦昭君许多。


    可她背后有赵昭。


    赵昭是白莲花,是白月光,是太子心尖尖。


    赵昭不愿嫁,太子不好勉强。赵昭一皱眉,太子便心疼。


    娶不了赵昭,太子便讨了赵昭身边人,也算做个念想,以此惦念。


    那天赵昭跟太子说话,她这个当事人只默默在后头听着。


    太子容色又急,心思又切,跟赵昭述情衷。


    赵昭有一双会说话眼睛,她眼睛会说话,会露出欲语还休情态,可人却不会张嘴说什么。


    也不会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赵昭似有几分不忍,而后她张了口,说道:“蔷儿也是待你一片痴心,又与我最要好,我只盼,能成全她。”


    因赵昭这句话,她便被选为太子良娣。


    也是窦家不争气,所谓事以密成,窦家亦未免太过于招摇。


    窦家认为窦昭君极好,这模样还在其次,最要紧是窦昭君性情。窦昭君性子好,沉得住气,有滴水穿石的心思。


    真成了亲,窦昭君必然能将太子之心拢过来。


    至于婚前那些个意乱情迷,也不过如烟云水汽,不过是年少荒唐。


    意思是太子从前喜欢赵昭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这话也传到了赵昭耳里。


    后来赵昭就安排了王蔷,将窦昭君给挤了出去。


    王蔷从未见过好似赵昭那般自恋女人,太子身边有个王良娣,便会想起王良娣是赵昭密友,便会对赵昭愈发念想。


    赵昭那样的艳光四射,从头到脚,都是被细细保养过。


    其实,王蔷倒信赵昭真对太子无意。


    赵昭那样的女人其实根本不喜欢男人,当然也不是说赵昭喜欢女人。她只是喜爱男人的称赞、仰慕、奉承,爱着被追逐乐趣。


    却不屑一顾踏实相处、磨合,乃至于当真绑住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哪怕这个男人是太子。


    自恋如水仙,临水垂顾,爱自己爱得不得了。


    她曾看着赵昭揽镜自照,那时赵昭痴痴盯着自己镜中身影,眼底满是痴迷灼热。


    那样的眼神,王蔷从未见赵昭用这般眼神瞧过任何男人。


    这样想着时,王蔷用勺子拨弄碗里的冰,拨得叮叮咚咚响。


    她喜欢吃冷一点儿东西,满府上下都知晓王孺人喜食冰。


    也不知可是因为她人生太冰冷缘故,故她竟有如此口味。


    其实她跟赵昭本是各取所需。


    她做赵昭陪衬,赵昭亦给了她好处。她窥见赵昭华丽袍子之下阴暗,也趁势从赵昭手里得了不少。


    自来阿母就教她,身份地位是实的,情爱是虚的。嫁了人,把夫君当作丈夫伺候,拿住名分和权力,妾室上跳下窜又有什么用?


    那些话倒有几分道理,阿父的妾室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却愤愤然在阿母跟前伏低做小。


    阿母生得并不漂亮,肥肥团团一张脸,五官也是平平,性子也无趣。父亲对她也就那样儿,十天半个月见一见。


    跟阿母一比,王蔷又干瘪得像个瘦皮猴,五官亦全无出挑处。


    于是王蔷也只花心思谋个好婚事罢了,别得一概不去多想,亦不多念。所谓爱情,毕竟是始于颜值,而她偏无姿色,不过也不是顶要紧的事。她想所谓爱情,也不过是图色,亦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有什么矜贵之处?


    故而她一开始还是颇能忍耐。


    新婚之夜,太子萧圭醉酒,与她共度一宵。


    剧情虽是狗血,却也似在情理之中。


    萧圭抱着她时,在她耳边呢喃唤着昭儿。


    他把自己当作赵昭,春风一度时,不过是替身。


    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这些她不是早便知道了?有什么奇怪?她本也是依着赵昭,靠着赵昭几句话,方才被萧圭选为王良娣。


    没什么要紧的,她暗暗跟自己说,她也不在乎。


    可世事也是无常,有些东西王蔷本未曾期待,可似乎也并不像她想象那样坏。


    她容貌平平,萧圭又是个爱慕赵昭的好色之徒,一开始太子肯定是介意的。


    可人样子美丑,也就那么回事儿,看得久了,便也习惯了。更何况王蔷只是不美,却生得并不丑。


    萧圭好色,不过性情本也不差,纳了王良娣后,基本客气也是有的。


    王蔷给他炖煮汤水,嘘寒问暖,萧圭会说谢谢。


    红袖添香,她虽不美,但也通些文墨,又兼心细有眼力劲儿,也能跟太子聊两句。


    再者她善于调香,太子又是个爱香之人,两人也是共有所好。


    这日子竟比王蔷想的要好许多。


    她以为自己会跟阿母一样,一月里跟父亲只能说上四五句话。


    而她与萧圭相处得多,话也不免多。


    有次染了风寒,太子还赶来嘘寒问暖,亲手服侍她喝药。


    她受宠若惊,又有几分害怕,心里渐渐有些心思蠢蠢欲动。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年轻女娘。


    阿母教她,将丈夫当作上司侍奉,可女子如此,当真快乐?在家时,她也不觉得阿母快乐,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她还年轻,又满心思会算计,本以为是根枯枝。


    可这样枯枝也已抽出了绿芽,开了花,好像也要赶春。


    一个女人是需要滋养,需要快乐,需要感情的。没有谁年纪轻轻的,对着丈夫真只有纯粹侍奉之意的。


    有些事你以为你能忍,但未必真受得住,因为人性本就如此。


    可揽镜自照,她似又清醒过来。


    对着镜子,她伸出手,一寸寸的摸上自己脸颊。


    那是一张平庸的年轻女娘面孔,谈不上丑,却也挑不出优点。


    她想着自己哪怕日日用珍珠末敷脸,皮肤也总不够白,不似赵昭那般天生肌肤如雪,水润跟剥了壳荔枝一般。


    她对着镜子嗤笑,嘲讽自己。


    王蔷,你在痴心妄想什么?看看自己这副丑样子。


    而今,那些痴心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王蔷回过神,虽已入夏,这临江王府之中既无临江王,也无什么绿意春色。


    她喂了自己冰,将冰块儿嚼得咯咯作响。


    这时节,赵昭亦意气风发,这般入了宫。


    她这次归来,知晓难免会有无聊人嚼舌根,可赵昭却不在乎。


    这次回来,可谓物是人非。曾经的王良娣已枯槁度日,宛如半个活死人。当初的窦昭君也已许婚嫁人,开始低调行事。


    独独赵昭,一如从前风流,美色无双。


    赵昭是个极爱美的人,有时她甚至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就如今日,再入夏宫时,她也略微服食了些砒、霜。


    虽是毒物,可却是能活血行气,服下之后会生得更好看。


    故赵昭愈发显得气血充盈,姣好动人。


    王蔷一遍遍嚼着过去时,赵昭已将她抛诸脑后。


    而今赵昭想得却是薛凝,因为而今是薛凝风头无双,


    她只跟最好的比,亦只跟最厉害的人争。


    她谈不上痴恋裴无忌,但别人说她争不过薛凝,赵昭便十分生气。


    更何况而今裴无忌身份水涨船高,裴后似也乐见其成,少不得引来裴后对薛凝的恩宠。


    而今陛下借裴后之手,正要重用女娘,如此岂不是使得这薛娘子抢得先机?


    如此心心念念,赵昭已被引至裴后跟前。


    赵昭亦跪伏于地,嗓音婉转动人:“臣女拜皇后娘娘千岁。”


    马车上,薛凝跟裴无忌讨论完太子感情纠葛,那接下来的话题便有些敏感。


    薛凝想了想,还是禁不住说一说:“还有彼时太子虽被废,但旁人亦瞧得住,陛下心里其实颇为眷念,未尝没有情分。”


    她说道:“也就是说,那时太子不死,未必没有复位可能。”


    毕竟那时虽说太子阴暗暗卫,但实则不过是太子所蓄侍卫数目逾越,超过太子应有的规格。


    除此之外,太子并无大过。


    况且彼时太子虽被废为临江王,却性子和顺,并无怨怼之言。


    期间太子病体缠绵,明德帝还颇为关心,甚至宫中赐药。


    太子一死,最大得益之人应当是裴后以及整个裴氏。


    如此推断,本属常情,亦难怪这些年时有议论,溧阳公主亦抓住此处不放欲借此事发难。


    第168章 168所谓心猿意马


    裴无忌倒是明白薛凝心思。


    薛凝不说,别人也会这样想,溧阳公主谋反时也会扭住不放。


    这个问题很敏感。


    若不是自己人,裴无忌不会细说,但而今他跟薛凝已经渐渐亲近。


    他说道:“姑母行事果决,有些事,未必不会做。但她纵然能做、会做,也不一定便是她做的。”


    “我认定太子之死非她所为,否则,也不会安排我去查。”


    薛凝似懂非懂,有些明白,又未全然想透。


    裴无忌:“若是她所为,所她想要掩饰此事,便不会让我沾染此事,更不会让我去查。她会寻一些善于讲故事之人,去掩饰这桩事。她知晓我不善掩饰,也不乐意做这些事。”


    薛凝仔细听着,裴少君所言也有些道理。但这样听着,也显古怪。裴无忌为人颇为能干,但总十分笃信感情以及直觉。


    他将感情看得极重。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后确实也极了解她侄儿。如若此事真有什么猫腻,裴无忌确实并


    不是合适人选。


    裴无忌:“所以我说什么你不必在意,只按自己心思查便是。”


    薛凝心思纷乱,也不觉轻轻的点点头。


    除开皇后,便是一些与裴后不和之人,譬如溧阳公主等,也颇有杀人动机。


    这些人虽打太子旗号,却算不得太子党。溧阳公主自然并非真心想要太子起复,只不过是想将裴后一脉拉下来。


    杀太子而嫁祸裴后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当初若真是刻意栽害,也该早做出证据出来。如此一来,看着似也不像。


    又或者太子之死跟这些朝堂之争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些感情纠葛?


    这又白月光又替身的,情之一字最易生出杀机。


    这时马车暂时停了停,有人便将匣送上,太子一案卷宗也被送上来。


    薛凝接过翻阅,看得十分仔细。


    她在法华寺听了许多八卦,不过那些流言蜚语大抵是挑刺激的男女之事来讲一讲。至于太子一案的细节,却并无详实可靠的消息来源。


    据档案记载,太子被废后,精神状态并不怎么好。又因他精神状态糟糕,乃至于又影响了身体状态。


    陛下虽赐府邸,宫里也时有恩赏,却似并无再立太子之心。


    那年余间,太子一直头疼昏沉,眼前发黑,甚至太阳也少晒。


    有亲太子部曲求见,萧圭也总提不起精神来,说几句话就乏力倦怠。


    萧圭虽爱慕赵昭,又因爱慕赵昭缘故娶了王蔷,不过也算不得是多么好色的人。他身边的姬妾没几个,并未广纳美人儿。


    那一年间,萧圭身子渐沉,身子也是时好时坏。


    这期间,一直是从王良娣变为王孺人的王蔷在照拂。王蔷其貌不扬,性子亦木讷无趣。不过因为如此,这王孺人倒是颇为迷恋萧圭,照顾起临江王时也是无微不至,勤勤恳恳。


    旁人也称赞王孺人的贤。


    萧圭见旧时部下时,还会夸赞王孺人几句,说王蔷待他十分真心。


    据说萧圭还有意将王蔷扶正。


    可能患难见真情,两人凑一处,倒品出些真情。


    王蔷善调香,时常焚香替萧圭减轻痛楚。


    期间明德帝还给儿子赐了几个美貌年轻宫娥,以此打发时间。不过那时萧圭身子骨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难消美人恩,也将几个宫娥打发出府嫁了人。


    那时王蔷虽未扶正,萧圭却让王孺人管着王府上下。


    这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王孺人一人做主了。


    这福与祸,似也难以说清楚。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萧圭忽而病重。他身体渐沉,不能下床,需轮椅出行。明德帝甚为关心,曾差太医出诊。


    这其中也有宫中太医出诊记录。


    这三月开的方子里有几味重药,大约是萧圭病势沉重,不得不为缘故。


    到了五月,按照太医院记录,萧圭已目不能视,时有呓语。


    根据留档药方,那时给萧圭开的汤药已是温补为主了。


    意思是萧圭已病入膏肓,吃些药不过应个景,主要是个安慰剂作用,吃不吃已经不要紧了。


    六月末,萧圭清醒了些,他六月开始已经只能进流食,月末醒来却是喊饿,忽想吃野鸡汤和炙鹿肉。


    这两样皆是萧圭爱食之物。


    这便是回光返照。


    待萧圭用过餐食之后,又胃胀欲呕,吐了几口血,过一会儿便咽了气。


    其实单看档案,也许萧圭并不是害死,而是当真生病而死。


    明德帝也是身子不好,所以才会让裴后加以帮衬,乃至于使得裴后手中权柄极大。


    单说萧圭,是英年病逝,但若从家族遗传,以及生病记录来看,其中并无可疑。


    只不过因为涉及许多利益,旁人并不肯接受这个解释,衍生了许多阴谋论。


    薛凝甩甩头,让自己不要先入为主,继续看前太子之死破绽。


    萧圭死后,宫里亦有人替萧圭收拾身子。


    人死之后,括约肌松开,会有不能控制排泄举动。自有人给萧圭擦身、换衣,当然也顺道检查。


    到底是明德帝长子,陛下也不能让儿子死得不明不白。


    其实萧圭也算是简单验过尸。


    他死时,身上并无伤痕,既无刀剑之伤,亦无红淤掐痕。


    若不是外伤,那便是中毒。彼时宫人曾以三根银针分别刺入太子咽喉、胃部、肠道,银针刺入却并无变色。


    不过古人验毒方法很少,也不够科学。似银针验毒,也无非是验证类似砒、霜,鹤顶红等毒,因其中硫化物未剔除干净缘故,会使银针变黑。


    但无论如何,明德帝当初也并不觉得萧圭之死有何问题。


    薛凝这样看卷宗时,裴无忌也认真看着她。


    那些卷宗裴无忌早就看熟了,故他亦颇有闲心,能细细的看薛凝。


    少女办案子时,总是十分认真,眼神也很是专注。


    虽瘦瘦弱弱的,但薛凝整个人却有充盈的活力,对自己所行之事充满了热情。


    裴无忌却在想有的没的,想着方才自己嘴唇贴着薛凝额头,虽只是蜻蜓点水,可那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一个吻。


    他也瞧见薛凝耳根发红,就好似布帛之上渲染的胭脂,一点点的渲染开。


    裴无忌同样也没有提,他也有些不自在。


    而今薛凝专注于案子上,那点儿红晕也一点点消退了。他倒是有一丝隐秘的,热切念头,有一种想将薛凝认真专注弄乱的冲动。


    裴无忌从前是个由着自己性子来的性情。


    就好似从前在案发现场,他会跟沈偃争执。而今他被打磨了,自然不会如从前那般放肆了。


    所以裴无忌只是想一想。


    不过裴无忌倒是有点儿狼狈,忽而觉得自己跟阿凝一块儿出来办案,仿佛也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长于裴家,裴无忌什么都见过。


    他也曾见过自己族兄与廊前和婢女调情,彼此见忘乎所以,吻得发了狠忘了情,似要乱了春光,耗尽力气。


    本来这些事都应该掩住门去做的,却在僻静廊下如此行事。


    偏生被裴无忌撞见。


    裴无忌也懒得避,经过时也只说道:“让让!”


    于是那二人面红耳赤,乱着衣衫站在一边,也不知晓说什么。两人热意未消,裴无忌却平静像水。


    裴无忌那时虽窥见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乐趣。


    他喜爱各类刺激之事,喜爱冒险,喜爱胡闹。稍微长大些,裴后在他游历时,也给裴无忌安排了一些任务。


    裴无忌自然也是乐意为之。


    故那时他便觉得,跟女子亲好颇为无趣,他也无暇分心于此。


    可如今,裴无忌忽而觉得这些事仿佛也并没有那般无聊了。


    当初所见纠缠身影竟使得他面颊微微一热,然后他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


    恰逢这时,薛凝却是抬起头来,又恰巧跟裴无忌四目相对。


    裴无忌忽而心中略虚,面色却不变,沉声:“你瞧出什么?”


    薛凝想了想:“太子生病时,都是王孺人在身边侍候,也是尽心尽力,我想王孺人必定知晓不少。”


    裴无忌听着自己说:“那便去临江王府去问问她。”


    第169章 169那有嫌疑妇人面上透出一种平静……


    王孺人是太子跟前贴身伺候的,要说问,肯定早被人问了不少。


    王蔷是很重要,但薛凝却有另外的意思。


    她常帮衬廷尉府办案,被裴后点中前,薛凝本也在办别的案子。


    这其中一桩,就事涉沈偃的前同僚潘玉。


    要说这个潘玉,他身高是有的,模样也好,人又会说话,跟谁都能聊两句。


    如此一来,他也颇有女人缘,极易讨人喜欢。


    加之潘玉又是个不守男德的,故不但家里纳了好几个妾室,外头风流姘头也不少。这些也罢了,与他勾搭女娘里也有有夫之妇,那便涉及一些品行问题。


    其妻王氏,性子善妒,不容潘玉风流。


    这夫妻二人掐架,有几日潘玉是面上带着抓痕去点卯的,故别人见了也是暗暗好笑。


    这般风流也有罪过,潘玉某次跌折了腿,再来竟立不起


    脊椎,乃至于竟摊在了床上,需有人服侍他,


    潘玉前后失禁,于是照顾他便成了件腌臜活儿。


    家里几个美妾都不大乐意,只应付了事。


    独独妻子王氏,对他倒是死心塌地,不嫌腌臜。


    夫妻二人撕扯时,潘玉固然被王氏抓花了脸,可王氏亦是被潘玉狠狠甩了几个巴掌印,红肿小半月才消。


    谁想患难见真情,关键时,却是王氏细心伺候他,也无半点怨言。


    旁人固然称赞王氏贤惠,潘玉也时常反省自己,觉得自己从前只图颜色,未能瞧出妻子贤良。


    这妻子纵然是气性大,又爱吃醋,却是真心爱惜他的。


    家里外头那几个妖精固然生得是花枝招展,也满口是甜言蜜语,但实则真遇到考验,人却跑得没影。


    故凡同僚来探望时,潘玉总是要拉着妻子的手,这般称赞一番。


    谁都看得出来,潘玉虽身逢灾祸,却似因这桩灾祸,反倒与其妻同归于好。


    不过伴随潘玉受伤日久,他亦渐渐门庭冷落起来。


    未受伤前,潘玉是个十分会交际的性子,逢人便有三分笑,出手也阔错,为人也豪爽。


    可他病得一久,看他之人便少了许多。


    不过半年光景,竟只有沈偃来看他。


    沈偃是个温善性子,又很有耐心,旁人不来,他却总会来看看潘玉。


    也免得潘玉以为自己被弃,再无人留意。


    毕竟潘玉虽素日里风流,对妻子不算好,但私事之外的公事上,潘玉素来勤勉。潘玉又爱说笑,跟同僚也很合得来。


    他发现因门前冷落,潘玉精神似有不济,时而昏睡,时而口出癫狂之言,有时跟沈偃说话也都颠三倒四。


    有次潘玉甚至抓住沈偃手臂哭诉,说自己年纪轻轻,竟然尿血。


    如此一来,怕是活不过几年。


    彼时潘玉容色憔悴,看着确实有极大的不好。


    那时沈偃案子办得多了,心下忽而升起一缕极大的疑惑。


    旧卧之人四肢萎缩,身体变差,本也是常情。


    可潘玉到底年轻,卧床半年不到,身体以及精神却恶化极快。


    潘玉时有癫狂,时而糊涂,言语颠倒,神智近乎失常。


    如此种种,亦使得沈偃心中疑色更浓。


    他疑有人刻意让潘玉身子不好。


    趁无人处,沈偃剪下少许潘玉所用之香,又收集潘玉所用药渣,让薛凝验看。薛凝检查之下,这所烧香料之中内中有曼陀罗、天仙子等药物,用以致幻。


    至于潘玉所服汤药,内有雷公藤等伤肾汤药,对人体损伤极大。


    沈偃心里也有怀疑对象。


    要说起来,潘玉谈不上有仇家。他性情好,不结仇,家中也非嫡长。朝廷推恩,长子占六成,生下四成诸子均分,潘玉就是潘家诸子之一。


    说为财,潘玉也算不上份儿,不至于惹人所嫉。


    人之所以谋害,无非是情财功名几项。潘玉身已瘫,哪怕不瘫,一个瘸子官也做到头了。


    毕竟大夏朝廷选官也是讲究仪容。


    那便只剩下情。


    沈偃觉得单单是情那般简单。


    他每次来看潘玉,潘玉总会夸赞自己妻子。


    潘玉会牵着王氏的手,说话内容主要有以下两项,一则是他从前有眼无珠贪花好色实是无德,是有眼不识真珠。再来就是,潘玉开始夸赞王氏,说王氏极贤,服侍他可谓无怨无悔,体贴入微。


    每逢此时,王氏话也不多,在一旁垂眉顺目,看着倒有几分温良恭顺样子。


    沈偃性情好,也不代表他觉得全世界一切都好。


    他会想潘玉的妻子王润可是真的心甘情愿?


    其实没几个人愿意照顾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病人。


    哪怕从前彼此情分好,本有孝心儿女,也会因贴身伺候熬得十分憔悴。


    这夫妻之间其实也并无不同,若从前夫妻感情好也罢,虽多多少少有埋怨,也磕磕碰碰照料下去。


    偏生王润跟潘玉的关系并不好。


    潘玉得意时,也没怎样顾家。夫妻二人还搞互殴,你抓破我的相,你打肿我的脸。


    这从前情分不怎样,一生病起来,王氏倒是被架上去。


    潘玉不断夸赞,焉知不是对王氏一种道德上绑架?


    夫本为妻纲,潘家又是一大家子住一道。旁人虽不能贴身照顾,动动嘴皮子却是很方便。王润若不愿意,道德谴责少不了。如此被捆绑,王氏是既不好和离,也不好不照顾,她甚至不好将太多的活儿推给下人。


    王氏看来又是个顾惜名声之人,潘家上下对她倒是称赞有加,说她十分贤惠。那些来探望潘玉同僚亦是十分感慨,也个个都说王氏颇贤。所谓患难见真情,这吃醋计较的,才是真正在意你。


    至少王润显得很在乎名声。


    若要求个痛快解脱,做个泼辣妇人,名声体面全不要,也能争一争的。


    但似乎对王氏而言,她绝不能不介意。


    也许这样,王氏也只有一种法子可以解脱了。


    那就是让自己瘫在床上的夫郎去死!


    当然这些也只是沈偃的揣测,至于是否真实摸透王氏作案心理,亦是尚未证明。


    再者更要紧的是证据。


    薛凝也给沈偃出了主意,那便是引蛇出洞。


    王润所用熏香可以提前备好,用上许久,不好抓个现行。但每日服食汤药必然要现添药物,趁机下毒。


    潘玉如今瘫了,卧在床上,所服汤药里必然是没有类似雷公藤等虎狼猛烈之药。


    方子里没有,仆人去药铺抓药,也抓不来这些猛药。


    必然是有人暗暗自己添在药汤里。


    而今就等着抓王氏一个现行。


    薛凝也将这个案子大略给裴无忌说了一遍。


    本来这个案子并不如何复杂,大体也查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个收网。


    倒是因之前宫变,耽搁了几日。如今京城解禁,潘府又重新给潘玉买药,估摸着今日就能抓个现行。


    皇后给了新案子,薛凝本也打算放下潘家之事,廷尉府自可收尾。


    但而今薛凝心念一动,倒有些旁的联想。


    她说道:“潘玉之妻王润,也是姓王。我之前看过卷宗,她与独守临江王府的王孺人是堂姊妹。”


    王孺人就是当初太子身边的王良娣王蔷。


    “廷尉府查案,也摸过王润的日常来往。她人际关系简单,日常来往之人并不多。自从潘玉生病,她也绝了与别人往来,只单单跟王孺人说话。每隔上十天半月,她总会去临江王府,寻自己堂姊说说话。”


    裴无忌目光闪动,反应得也很快:“太子死前,也时有呓语,神智不清,身子骨极虚弱。”


    “而王良娣从前在太子府上时,亦以善于调香闻名


    ,本就颇通药性。”


    也许一个教得好,一个也学得会。


    聪明人当然不能一下子就下猛药,那就太过于明显了。


    天长日久,身躯日耗,最后再也救不了。


    那如此一来,本来潘家一桩连人命都没有的小案子就值得细细去探看了。


    薛凝心下当然还有别的疑窦。


    那疑窦虽不算十分要紧,却令薛凝十分挂心,那就是沈偃对王润作案动机的推断。


    沈偃的推断可谓人之常情,可薛凝倒有点儿别的想法。


    她也曾随沈偃去过潘府,见过王润。


    王润也不像是虚耗过甚,焦躁怨怼模样。


    正相反,王润面上透出了一种平静和满足,竟似让王润眉眼显得和顺起来。


    第170章 170心理病


    火舌舔过药壶,散发温和光芒,使得壶中药汤咕咕响动。


    王润看着火,倒流露出几分心细样子,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了。


    她想到了自己堂姊,也就是而今临江王府那位王孺人。


    两人是族亲,隔着房,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仿佛在照镜子。


    都是那等无趣、黯淡,无人留意,宛如枯枝般存在。虽是妙龄少女,却是身躯干瘪,寻不出半点年轻生气。


    是那等不惹男子爱慕存在。


    于是两人很快玩至一处,私底下很要好。


    王蔷阿母是个泥塑木偶般正头娘子,其父纳的妾倒是一个比一个花红柳绿的好看。托姨娘们生得漂亮的福,那几个庶妹个个儿生得漂亮。


    若论样貌,王蔷跟王润倒好似亲姊妹。


    于是两人玩在一处,也仿佛有了友谊。只不过彼此间的友谊却像是阴暗的苔藓,沉闷而脆弱。


    这两人里,若有哪一个享受了爱情甜蜜,婚后家庭和睦,子女双全。那么另一个也绝不会祝福,反倒会生出强烈嫉恨。


    因为越是亲近,越见不得人好。


    最可笑时,这样阴暗、脆弱的女子之间友谊居然一直继续下去。


    因为她们两人都不幸福。


    伴随世事变幻,岁月流转,两人竟成为彼此间唯一的,长久的朋友。瞧着照镜子般的身影,她们竟还能分享秘密,倾吐内心阴暗


    这样友谊倒成了天造地设,从待字闺中到已为人妇,她们来往竟从未断过。


    不过两人虽像,却有不同。


    王蔷性子要沉一些,心思也多,容得下太子心下有别的白月光。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快,当时的王良娣也不会说。


    王润跟她不同,性格要燥一些。


    成了亲,潘玉外出风流,她如何能忍?


    于是先是口角争执,然后又彼此动了手。可哪怕将潘郎脸都抓破了,也防不住潘玉的花花心思。


    她最终也落不得好,反倒沦为笑柄。


    这府里笑她之人可不少,说她泼辣,又说她不体面,活生生是个悍妇。


    再来就是,旁人对潘玉也是颇为同情,说潘玉命苦,竟娶了这样一个妇人。又说潘玉性子好,竟也容得下这般妇人,还不如休了好。


    不过潘玉自命怜香惜玉,把他自个儿当作脂粉堆里将军,自然是不会待她太狠。


    她也不想离。


    潘玉样子好,若样子不好,也不能招惹那些莺莺燕燕喜欢。


    因潘玉善于应付女人,习惯使然,也有温柔和气时候。甚至于从前相处平和时,潘玉还会随手送她些小玩意儿,如小坠子、小香囊什么的,总归是些情场老手惯会的小手段。


    王润绷着一张脸,心尖儿却禁不住动了动。


    再来便是互殴,哪怕潘玉打了她几巴掌,她甚至亦能品出些情意。


    夫君到底秉性怜惜女人,也没真下狠手。这男女间力气本不相同,若潘玉真狠下心往死里打,哪儿还能是互殴?


    她那时不也费起劲儿,狠狠用手指甲抓潘玉的脸?


    她觉得总归有情分在的。


    譬如潘玉总归没有休了自己,总归容下自己这个妇人跟他继续过日子。


    当然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潘家上下都称赞她的贤惠,再没有人说潘玉娶了自己是倒大霉。别人都说,潘玉到底有些福气。他在外虽是花,可妻子对他却是不离不弃,将他服侍十分周道。


    潘玉也已离不得她了,惊醒时总会叫她名字,一看不见,便会大吵大闹,惊惧不已。


    夫君就像小孩儿似的,离不得自己,把她当亲娘一般依赖。


    不,婆母这个亲娘也在,可也比不得自己。潘母那样大年纪了,哪受得了儿子这般折腾?能一晚上总不睡觉?


    只有自己才受得了他。


    不错,大户人家不会缺了婢仆。可婢仆也是人,也会嫌活儿,纵然面上不说,可心里却会那样的想。他们也会刁滑看眼色,若无亲近之人盯住,伺候病人时也会懈怠偷懒。


    只有她,才会毫不嫌弃的换下对方脏衣,一寸寸的将身躯擦拭干净,认真给他按摩、翻身,细细温柔和他说话。


    就像有个了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依赖母亲的。


    于是她身体虽累,可精神上却是放松下来,甚至得了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和踏实。


    这样温柔瞧着火光时,她将另些药下入药罐之中。


    然后忽便有几道身影掠出,将正在熬药的王氏当场抓住。


    人赃俱获,王润被抓住时,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些原本不该出现药材。


    被押上来时,王润瞧着沈偃,然后又瞧见一旁的薛凝。


    她自然识得这位薛娘子,薛凝名声在外,而且之前王润也打过照面。


    薛凝虽也瘦弱,可身上有股子劲儿,使得她这个小娘子便显得格外招人眼。


    因为这样的缘故,王润其实很讨厌她。因为一来她见不得别人好,再来会让别人指着薛凝跟她做比较,说王润不幸福是她不努力作茧自缚的缘故。


    虽然这样比较只是王润臆想。


    虽然从未有人真拿两人比较过。


    但哪怕是她那堂姊王蔷,王良娣和太子和顺相处那些日子,她也很嫉恨。好在太子很快便被废,接着便故去,她跟王蔷的友谊又重新回来了。


    王润目光在薛凝身上停留稍久些,然后落向了一旁的裴无忌。


    裴无忌生得很漂亮,目光倒全落在薛娘子的身上。


    其实这样小案子本不用惊动裴少君,不过满京城都知晓裴无忌对薛凝有意,估摸着亲事也将要定下来。


    然后她听着极愤怒嗓音:“贱妇,你,你竟如此待我!”


    声音倒是极熟。


    王润茫然望过去,她看着潘玉坐着轮椅被推了过来。


    潘玉病了些时日了,不过底子好,虽有些憔悴,也还能看出五官的俊。


    不过而今,潘玉面上却透出不可置信的愤色!


    潘玉:“我本待不信,可沈少卿相试,人赃俱获,不由得我不信!”


    他虽本欲不信,但还是容得沈偃相试。


    而今他看着王润,就像王润是什么蛇蝎,愤怒中竟带着几分恐惧。


    潘玉当然是生出恐惧,他想着王润平日里的和顺尽心,哪怕到如今,眼前妇人也是茫然无辜样子。可惜王润生得不美,这样表情落一张生得好看些面颊上时,必然是极可怜的。


    潘玉愈恨:“你素日里恨我,待我出了事,你却悉心服侍。我只道你情深意重,自己素日里错看了你,未曾想你竟是恨毒了我!”


    “你想我死!”


    王润倒是淡淡的,死里活气,这样低低声:“我不过是想要服侍你。”


    潘玉当然当她说的是假话,薛凝却轻轻说道:“王娘子,也许确实非常想要服侍你。”


    王润倒略有几分讶意。


    她抬眼看薛凝,薛凝气度十分的正,小女郎看着有几分清润的锐意。她以为薛凝正得发邪,心思健康又整齐,不会懂那些幽暗阴沉心思。


    但薛凝见惯了各色犯人,她懂得也多,她只是不会让自己被


    卷进去。


    裴无忌盯着她,忽而想阿凝见过那么多事,可她仍然沉着得,认真的保持自己心意。


    王润唇瓣动动,欲言又止,不过到底没有说话。


    她不说,薛凝却说:“我曾经见过一个案子,从前有个母亲,她寡居且育有一女,独个儿拉扯女儿,自是十分辛苦。”


    “她女儿身子骨弱,胎里带病,不良于行。纵如此,这个阿母也对女儿悉心照顾,小心呵护。这片慈母之心十分感人,因如此,这个母亲得到了许多的,称赞。”


    听至此,王润唇角不自禁翘起一个奇妙弧度,显得说不出讥讽。


    薛凝继续说道:“因见这母女生活困苦,乡邻之间也多有扶助,捐助时各家亦慷慨解囊,就连官府也对其母多有褒奖。”


    “那女儿甚是可怜,不但站不起来,甚至口齿不清,不大会说话。不过那女孩子却又很讨人喜欢,逢人便笑,哪怕病容憔悴,却不露半点沮丧郁郁。”


    “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也真堪惹人怜。”


    “可惜女孩儿岁数大些,因略有几分姿色,固惹旁人觊觎,竟被一乡间地痞拐走。那可不得了,惹得寡母告官求援。”


    “等那地痞被抓住,寻回病女,那地痞竟说女娘乃是自愿的。更令人目瞪口呆是,那天生不良于行坐轮椅上女儿竟然站起来,张口承认此事。”


    “原来,她根本没有病。女儿既没有瘸,也能说话。只是她的阿母需要一个病孩儿,于是既不许她站起来,又喂了许多药给她吃,使得她一副病样子。”


    “原来这世上竟有一种病,是喜爱将人摆布成病人,再去悉心照料,以此得到满足。王娘子,你说是不是?”


    王润听得很是仔细,当薛凝这样问时,她答道:“这案子如此惊人,我却听也没听过,无非是薛娘子杜撰罢了。”


    她又道:“薛娘子既如此杜撰,心里不是什么都清楚了?还问我做甚?”


    薛凝不过明知故问罢了。


    王润抬起头:“夫君,我不过是想要好好照顾你。”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