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弯腰 > 4、第 4 章
    屋内静幽。


    奉颐往前迈了几步,在明暗交界处站定。


    脚下是酒水污渍,混杂着玻璃碎片轻微膈着脚底。


    “航哥的打火机落了。”


    女生的声音飘荡在房间内,平平淡淡得没任何攻击力,含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柔稚与轻然。


    可却宛如对峙一般,里间二位男士谁都没有先开腔。


    半晌,是常师新先轻嗤一声,抱着后脑勺仰头倒下去,眼神放空,像个明明已经自暴自弃认了输,却仍不死心挣扎的绝望之徒。


    奉颐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这样的人。


    是在赌桌旁,输得精光的赌徒靠在椅子上,心如死灰地思索自己是否要再继续赌一把。


    这种人永远心怀侥幸,总想一把翻身,哪怕知道自己这一步迈错,就是万劫不复。


    奉颐举目扫视屋内,果然看见林越航的打火机还在桌子上。


    林越航这人性格底子好归好,却免不得有些公子哥儿的娇惯习性,譬如在这种场合需要抽烟的时候,总有旁人亲自给他点上,于是他养成了点完烟后随手抛弃打火机的习惯。


    她记得林越航扔在了桌面附近——也就是那个男人此刻坐着的位置。


    他从始至终沉默不语,手中白烟拂眼,袅袅于空。光影里,身子略向她侧倾,微弓着腰,下颚轻抬,两手肘搭在膝盖,手腕随意垂落。


    这是个颇有些矜傲的姿势。


    她瞧不清对方的表情,更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这副拒人千里的态度,就像一尊隐匿幕后的佛。胆小的姑娘就怕这种人,他不乐意的时候,恐怕姑娘连靠近的勇气也没有。


    可奉颐步履一抬,转了步子就往他的方向走去。


    空间中响起她的脚步声。


    如一只准备好爪牙大胆挑衅的猫咪。


    愈靠愈近。


    越往里,视野愈发混沌。


    她的鼻翼间开始嗅到烟草的气息。


    打火机在他的斜后方,她缓缓凑近,停在他侧边前。


    这厢给出的信号足够明显,对方却不知是没领会,还是刻意为难,在她停顿站定后,竟丝毫没有挪位相让的意思。


    那架势,奉颐瞧着,应是故意偏多。


    她开口提醒:“先生,麻烦让一让。”


    女孩子清脆的声色打破僵持,赵怀钧闻言,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直冲破黑暗而来。


    奉颐巍然不动。


    隔着深黑寂夜,她望进一双沉如潭水的眼睛。


    空气凝滞。


    鼻翼间的烟草味也在逐渐消逝。


    终于,赵怀钧勉强动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出乎意料地摸向了旁侧那只打火机。


    奉颐微顿。


    摸到东西后,赵怀钧没急着还给她,而是把在自己指尖,举过额头,轻微眯起眼睛,对着光源细细端详。


    像是要看清这是个什么贵重物件儿,也值得她这样特意折返一趟。


    就是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有多拙劣。


    那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打火机,的确不值得让佳人特意返还。而奉颐也是此刻才明白过来方才常师新那一声轻嗤背后的意义。


    这套说辞,当真是显得她别有用心。


    那厢男人将这平平无奇的打火机端详一番后,莫名轻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直接还给了她。


    什么都没多问。


    她接住半空抛来的打火机,捏在手中有一瞬间的烫手。


    周遭环境昏黑到目不能视。


    这场无声的审视,却叫人无所遁形。


    被对方强行定死了“罪名”,她咬紧了牙,须臾间又逼自己松开,时刻铭记程云筝的忠告,于是缓声道:“多谢。”


    赵怀钧却恍若未闻。


    又或者说,思绪压根没落在她身上。


    他抬手掐灭了烟,站起身,给常师新留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枉曲直凑。”


    常师新叼着烟,没搭理他。索性赵怀钧也懒得再待,径直迈步离开。


    男人迎面而来,高大身形在她单薄肩头覆下一片阴影。


    那一瞬间,擦肩而过。


    过道有些窄,两人交汇刹那同时偏过身子,男人紧绷的下颚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闻到对方衣物上木质调香水的味道。


    似橡木,很淡。


    他离开得很果断,没多停留一秒。


    少了一个人的空间更加安静,奉颐玩着打火机,按下扳机。


    哒地一声,窜出一簇明亮的火苗。


    微弱火光映照出少女浓郁清晰的眉眼轮廓,眸光烨烨,划破一缕黑暗。


    恍而瞬间,火焰迅速熄灭,一切再次归于混沌。


    她转过身,缓缓踱步而动,至常师新跟前顿住,顺势落座在桌沿。


    一系列动作毫无离去之意,身边的常师新感应到,却无动于衷,只手臂盖着眼睛,像是睡了。


    她扔掉手中的打火机,凝着黑夜,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喊道:“常师新。”


    那边的人露出一只眼睛,扭头看向她,却见她慢慢掏出一张名片推过来,搁置他的面前的桌子上。


    名片的边缘被酒水濡湿,很快晕染开来。上面印着一张少女寸照,旁边用粗黑的字体标着一排字:


    演员奉颐。


    常师新瞧了一眼,愣怔一瞬后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盯着那张名片许久都没有开腔。


    她对他说:“要赌一把吗?”


    她垂下眼去看旁边的人。


    她此刻挑明来意,无疑不是在向他坦然摊牌,今夜这一出的目的,旨在他常师新。


    她知道,他需要一个机会,否则今晚他不会来到这里。


    常师新没回她,抬手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嘴上那支咬了半天的烟。


    白色烟雾隔断了彼此。奉颐高坐静静等待,那一方的人却像被困沼池的流浪者,沉坠在最池底。


    她等了好一会儿,常师新始终没给她答案。


    奉颐抬眼瞧了瞧对方神色,遗憾确定,今夜恐怕是得不到答案了。


    “你考虑考虑。”


    她不再逗留,站起身,神色略有郑重:“我是认真的。”


    --


    镇湾小区入了夜就没什么人走动了,偶尔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驶过,借着单元楼门口的白炽灯,骑行一段距离,才到达外面路灯辉煌的大路。


    从这个角度看,小区背后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红绿蓝紫相互交织的镭射光染了半边天。


    这一小段路很烂,一到雨天便会积泥水,要说它唯一具备的优势,就是这儿地处三环,房租相对便宜一点。


    即便如此,这地段也不在她预算范围内。


    她不得不承认,程云筝虽负债三百万,但经济实力却比她强得多。


    进门的时候程云筝刚好洗完澡,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大热裤,头上盖着一条浴巾,头发正滴答着水。


    见到她,冲她吹了个口哨:“怎么样?还顺利吗?”


    她没吭声。


    程云筝一秒会意,这是不顺利。


    奉颐瘫倒在老旧的布沙发上,闭着眼,一副累得要命的样子。


    程云筝笑嘻嘻地坐过来,带着香,只是说话的口吻却欠揍得很:“噢~让我采访一下这位美丽的奉小姐,被暗算抢角后是什么心情呐?”


    奉颐毫不犹豫地骂出一句脏话。


    那话糙得程云筝轻啧,总觉得这种话不该从她嘴里出来。


    她却不在意,翻了个身,凉道:“我不该心软,以为这世上好人多。”


    这些年她不是没见识过小演员过于善良,被人利用泼脏水,最后销声匿迹的事。


    她涉圈不深,但有时候是真觉得人这种东西坏得没边,可到底仅存一丝善念,不愿意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所以会被人利用。


    她不要销声匿迹,所以在错误更大之前,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并想办法补救一切。


    她不允许自己落魄到底。


    “那刘阿诗怎么办?”


    程云筝递给她一根烟,替她点上。


    刘阿诗算计她,她中计后没能来得及有动作便被那副导马不停蹄地踢出了剧组。这事儿说狼狈也狼狈,她这性子倔得没边儿,以前有仇当场就报,哪儿受过这种气。


    咽不下这口气也是真的。


    不远处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暑气依然不减。


    她在热风中猛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程云筝点点头,说那就成。


    说完扭头,见她面有郁色,于是直接一屁股坐在沙发底,胳膊肘往沙发上一搭,拍拍她耳边的位置:“有八卦,听不听?”


    奉颐服了:“你成天上哪儿弄那么多八卦?”


    程云筝轻扇了她一巴掌:“甭管。听不听?”


    “……听。”


    程云筝就知道她这德行,满意笑起来:“今儿杨露拍哭戏,效果特别好。后来导演喊卡后坐在片场压根收不住,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大家伙儿刚开始还以为是这姑奶奶入戏太深,可谁知道后来有人看见她在车上休息,居然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差点儿告假拍不了戏。你猜,怎么着?”


    奉颐神色幽幽:“……失恋?”


    “唉!你咋知道?!”


    八卦人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奉颐挺了挺酸疼的背,敷衍道:“……所以那赵怀钧心一软,又回头将人哄好了?”


    “据说本来就是姑娘故意使小性子试探男方底线来的,可赵怀钧这人没心肝啊,说断就断了。杨露转头就傻眼了,没想到对方这么无情,作天作地闹了一通,后来还是经纪人出面吼了杨露,巴巴地跑去找人家,撒了个娇,才又和好了。”


    “再者说,”程云筝觑她一眼,“你觉着赵怀钧他是那种会哄姑娘的人么?”


    奉颐想起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斩钉截铁:“不是。”


    他们这样的人,身边多的是附庸不及之辈,哪里在乎什么身边不身边人,连林越航也是……


    突然想到什么,她神色一肃,飞身过去掐住一旁擦头发的男人:“程云筝!你是不是卖身了!”


    程云筝被掐得猝不及防,被晃悠了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没好气地将浴巾往她脑袋一扣,锁死:“滚你丫的!”


    奉颐掀开浴巾,露出巴掌大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老大:“那你说,林越航凭什么这么帮你?他是你什么人?!”


    “大学同学,革命友谊。”


    “我不信。”


    程云筝一把抽走浴巾:“你爱信不信。”


    奉颐噎住。


    可她明白程云筝这个人,他不想说的事儿,不论外人如何盘问都撬不开他的嘴。


    她不便打探他的私事,坐起身,醒了个神后,干脆放弃:“歇了。明天有活儿。”


    说完麻利钻进了房间。


    她口中说的“活儿”,无非不是些跑龙套的工作。


    这些一部分是她自己在各个群演的微信群中抢来的,但大部分是程云筝那边的渠道。


    好在她脸蛋能看,能讨来些露脸的镜头,亦或者站在主角团周围充当背景板。虽没什么影响力,但片酬却能比普通跑龙套高出一倍。


    这地方就是这么现实。


    再者,就是奔波于各个剧组之间试戏。


    可惜她演戏经验不足,试戏大部分都以失败告终。而她也在这不断进取努力的竞争中,窥视到许多专业人士的技巧。


    她常常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练习微表情,入了戏上了瘾,一呆就是仨小时。


    幸好她同程云筝工作时间常常不相交,否则按这人的暴脾气,铁定一脚飞踹开门,徒手将她拎出来。


    有时候她站在角落里模仿他人的表演方式,琢磨他们的表演本质,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赖在专业演员身上不断汲取养分的魔鬼。她知道跨行不容易,隔行如隔山,但这条路总归是自己选的,她不想轻易放弃。


    专业演员的素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所以除了这些,她在没戏拍的空挡,会反复观看李蒙禧老师的影视作品。


    李蒙禧是她和西烛最喜欢的男演员,其表演模式与表演内核也是她最向往最膜拜的一位。


    可以这位老师如今位居电影委员会主席团,深居浅出,产量极少,当年他的荧幕处女作《稻田里的秋天》横扫国内所有电影奖项,同年甚至获得戛纳、柏林两大国际电影节的提名。此后各个作品更是获奖不断,质量甚高。


    这对于如今愈发式微低迷的国内电影市场来说,已经是属于非常难得的荣誉与成就。


    可惜的是这些年电影制作不佳,除了重大电影颁奖典礼,他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总之,她就靠着这样零零散散的工作与时光,将自己在北京的日子养活了起来。


    挣的钱不多不少正好糊口,但于她而言,没有落魄到求助父母已经是万幸,哪怕是拮据点也没关系。


    她也一直在等常师新的消息。


    临走那晚的名片她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希望常师新能联系她,所以每个月交手机话费是她的首要大事。


    结果这一等,就是小半年。


    这小半年的时间,从北京的夏等到了北京的冬。眼见着北京城从杨柳枯萎到雪絮满城纷飞,奉颐却迟迟得不到常师新的回应。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她当日失去一个露脸出头的好机会,于是在等待常师新的这段时日里,运气爆棚,竟然试戏试上了一部现代女性职场剧的小配角。


    这部剧叫《上位》,女主角舒魏是近几年选秀出道的idol,据说挺有背景,第一部电视剧便配置许多京圈老戏骨。


    演艺界的老前辈大都忌讳遇上没实力的资源咖,所以这部戏的选角标准相对公平,主要以专业能力为重。


    大概是这个角色与她适配度高,又也许是那天她的小宇宙突然爆发,总之,在得到通知的那天,奉颐抱着程云筝兴奋地闹了半天。


    而就是这么巧合。


    在她进这个剧组的第二天,就遇见了隔壁剧组拍戏的刘阿诗。


    寒气逼人的街道,两人隔着一条马路对望,刘阿诗从一家川菜馆子走出来,很明显也瞧见了她,神色一慌,当即拉低了帽子,捂着脑袋逃也似地离开了。


    奉颐默不作声,回头就将隔壁剧组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


    听闻刘阿诗是空降来的,又听闻这部戏的监制曾经吃过亏,特别排斥关系户。


    于是奉颐迅速将证据对话整理打包,转头就丢给了刘阿诗的竞争对手。


    奉颐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半晌,终结刘阿诗后,眉头一挑,轻快地将手机扔回口袋里。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世道,谁能饶得过谁?


    拜拜了您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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