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会有心仪之人。”


    谢瑾顺了俩烧饼,骑着马往家晃去,边行边想自家闺女。


    自己不愿让女儿从武——女儿那走一步咳三咳的身子骨实在也受不住——于是早早请了有名望的夫子上门来教。


    偏生闺女脑子也不够聪明,学了六七年了才堪堪能顺下一篇入门的文章,若是现在去参加科举,估摸着乡试上就能被刷下来。


    ……罢了。谢瑾想。


    顺其自然罢。


    谢瑾牵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没在意,继续前行,肩膀却被拍了一下——


    大帝姬骤然出现,赶了上来,驾马同自己并肩而行。后头随行的队伍浩浩汤汤,望不到头。


    谢瑾吓了一跳,扯着缰绳住了马,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殿下万安。”


    “嗐,都是自家人,无需客气。”大帝姬浓眉大眼,头发高高地束着,面颊两侧仍旧留了两撇刘海,颧骨上微微几点雀斑。


    “不敢当,如何能算是一家人呢?”谢瑾避重就轻地换了个话题,“这么晚了,殿下可用过晚膳?随从如此之多,可是刚练了兵回来?”


    “嗐,晚膳老早用了,这些却不是兵,只是伺候本王日常起居的。”大帝姬摆摆手,“今日心情畅快,出来走走,不想正碰着了谢将军。可知这是缘分不是?前头正有个茶楼,本王请你喝茶可好?据说她们家新出的雪顶寒翠最是好,那说书的也换了一班,其中有个姑娘最灵,不知今儿是不是轮到她说书。”


    “那感情好了。”谢瑾笑着婉拒道,“只是小女尚在家等我回去,我这个做娘的不敢叫她久等,是以恐要拂了殿下的美意。”


    “把令媛也一同叫上便是了。”大帝姬浑不在意地说,“诶,说到令媛,闻得将军最近在为令媛的功课犯难呢。我倒知道有位老师,资历深厚,水平极高,她教过的一百个里头有九十个能中举的。将军若是有意,本王可代为引荐。”


    谢瑾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


    这话虽然很诱人,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瑾于是拱拱手,正要扯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婉拒,却见大帝姬顷刻间有了新动作——


    “好了,今儿本王说了算。”这人自来熟地在马背上揽过自己的肩,回头叫上一个随从,“你去谢将军府上走一趟,将谢姑娘请来,好生护送至前头那间茶楼。”


    谢瑾还欲说些什么,大帝姬已然扯过她的缰绳,口里一叠声嚷着“跟本王客气什么”,推着她便往前走。


    马匹不受控的感觉谢瑾还是头一回经历,令她不由眯起了眼。


    那奉大帝姬之命去接自己女儿的侍子已然看不见人影。


    再想起此前沈知书同自己说的“秋雁遗物里的银票是大帝姬赠予的”……


    谢瑾极其不喜被人摆布。


    她的笑容依旧,然声音沉下去了一些:“下官今儿是真有事。”


    “嗯?何事?”大帝姬歪着脑袋看她,“别同我说去找沈将军啊,沈将军在淮安长公主府上呢,我门清儿,别想瞒我。”


    ……沈知书去找长公主了?


    不是此前还信誓旦旦地同自己说要与长公主保持距离么?


    即便谢瑾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但仍被直愣愣瞅着她看的大帝姬揪出了端倪。


    大帝姬笑起来了:“怎么,沈将军未同你讲?你俩不是好得跟连体婴似的,啥事儿都知道?”


    谢瑾蹙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说:“自然知道。下官所说的事儿并非去找她,而是闻得家中的酒庄出了岔子,得赶回去瞧瞧。”


    大帝姬“诶哟”一声:“这可了不得,是得好好瞧一瞧。看来今儿本王同将军到底缘薄,只得改日再聚了。若是有何事搞不定的,来本王府上知会一声便是,本王定然倾囊相助。”


    谢瑾拱拱手:“那下官便先谢过殿下。下官先行一步,失陪。”


    马蹄下的尘埃纷纷扬扬,谢瑾回府的路上仍旧在想大帝姬的那句“怎么,沈将军未同你讲”。


    是啊……是没讲。


    自回京后天天见的沈知书已经整整一日没影儿了。若是真如大帝姬所说去见了长公主……待再度见着沈知书之时,自己少不得批驳她一番“见色忘友”!


    谢瑾这么思忖着,归府后拐进书房,恰巧和自家女儿撞了个满怀。


    谢姑娘蹲在角落里长吁短叹:“今儿夫子所授,我仍有些不明白。”


    “啥?”谢瑾问,“你想吃烤青菜?”


    谢姑娘:……


    谢姑娘已然习惯她娘时不时的不着调,拍拍大腿站起身,摇摇头:“无事。娘您不是去见知书姐姐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你知书姐姐大忙人,哪那么容易见着?”谢瑾将桌案上的书执起来,“今儿功课有何不明白?为娘看看。”


    谢姑娘嘴一张:“比兴与王道治国:文辞隐喻在帝王诏令中的运用,兼论圣人托物言志之风及其对臣民教化之影响。”


    谢瑾:……


    谢瑾把书放下了:“不会。”


    ……似乎确实该给娃换个老师了。


    但大帝姬的提议一看就别有用心,断然不能接受!-


    彼时坦白局已然进行了六轮,坦白之语包括但不限于“我曾经弄死了一条湖里的锦鲤,于是去买了一条鲫鱼浑水摸鱼”“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看之人是殿下”“我心仪兰苕”等等。


    其中最后一条是蓉菊说的,却被兰苕打回去了,责令蓉菊不准胡扯。


    蓉菊眨巴眨巴眼:“我是真心的。”


    兰苕面无表情:“真什么真什么,你的心还没我对殿下的心真。”


    兰苕叉着腰放完话,忽觉满桌寂静,十只眼睛灯笼似的盯着她瞧,其中四只眼睛诧异,两只眼睛失落,两只眼睛戏谑,两只眼睛……


    殿下的眼神一向淡然无波。


    兰苕愣了愣,才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往回找补:“我对殿下的心非爱慕之意,而是景仰敬爱。”


    席间响起一阵余韵悠长的“哦——”。


    一侍子“哦”完,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不必解释的,殿下如此出众,爱上也是人之常情。”


    另一侍子接话:“情理之中。”


    “中庸之道。”


    “道同志合……不是,这成语接龙不太对罢。”


    兰苕:……


    兰苕皱着脸,正欲说“别瞎扯,殿下真往心里去了怎么办”,忽听沈知书悠哉游哉接了话:“若是真喜欢,便要抓着机会剖白剖白,悄悄藏心里只会感动自己。”


    兰苕嘟囔说:“将军似乎很有经验?”


    外头又落了雪,稀疏而轻盈的雪瓣晃悠悠掉下来,被高高挂着的灯笼染上颜色。


    姜虞往后靠了一点,侧过脑袋。


    她仍旧似乎没什么情绪,但沈知书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落在自己身上,继而逐渐加重,变得专注而认真。


    沈知书将桌台一推,靠上椅背,“啧”了一声,笑道:“兰苕小朋友不安生啊,如何,套我话?”


    “好奇一下罢了。”兰苕说,“将军说得如此娴熟,难不成有相关经历?”


    不怪兰苕问。沈知书实在长了一张极为多情的眼,微微笑着朝人看去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她似乎沾惹了挺多风月。


    她偏生又很爱笑,笑起来时,瞳眸被烛火映得褪了色,微光蕴在很浅的地方。


    “经历谈不上。”沈知书想了一想,道,“军营里没空搞情情爱爱的,打完仗回来累得只想倒头就睡,谁有精力想那些?”


    “所以将军不曾与人相好?”


    “那自然不曾。况且战场上生死不定,上一秒和人海誓山盟、死生契阔,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下一秒你先嗝屁了,你让对方咋办?”


    兰苕颔首,笑道:“现如今将军横竖*回京了,不上战场,倒不用考虑这些。”


    “那不成的,终有一日还是要出征。”沈知书摇摇头,“我已然做好终年孑然一身的准备了,毕竟若是我先我夫人一步离世,于她而言应当挺残忍。出门在外还是无牵无挂的好。”


    “这倒是。”兰苕若有所思,转向自家殿下,刚想说点什么,却蓦地发现……


    殿下在出神。


    姜虞很少出神得如此一望而知。


    她的恍神总在不经意间,是稀有而稍纵即逝的。即便有人真的注意到了,也会生出‘她方才真的出神了么,我是不是看错了’诸如此类的念头。


    兰苕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姜虞的目光骤然有了焦距,转头问她:“何事?”


    兰苕晃晃脑袋将里头的想法清空,轻声说:“如此都轮过一遭儿了,殿下可有换酒令的想法么?”


    姜虞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坐着,没接这句话,默然一阵,忽然侧过脑袋。


    她问:“将军既未曾与人相好,为何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我何时说大道理了?”


    “方才说的‘抓着机会剖白’不是么?”


    “原是这个。这到底只是我一家之言,算不得什么大道理。”沈知书笑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虽不谈,在军营里却并不禁止她们谈的。曾有小姑娘还同我诉衷肠,说是不敢与另一位剖白,我劝她半天她也无动于衷,最终眼睁睁见着心仪之人跑别人的床榻上去了。我的经验便是从这而来。”


    “所以……”姜虞淡声问,“将军将来若是有了心仪之人,会主动剖白么?”


    沈知书即答:“不会。”


    “嗯?”


    沈知书斩钉截铁:“不会有心仪之人。”


    第42章 “帮我。”


    堂内寂静无声,殿外风声阵阵。


    姜虞的眼睫被烛火烘烤得褪了色。


    她往前倾了一点身子,问:“果真?”


    “千真万确。”沈知书笑起来了,“殿下尽可监督我。像我这样的不知何时战死沙场之人,原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姜虞将酒盏轻轻搁下,面无表情地说:“监督不动。”


    “为何?”


    “难不成将军哪日开窍了,我还要拦着将军不许将军谈么?”姜虞摇摇头,“这也太霸道了些。”


    沈知书脑子里蓦地蹿出了“姜虞死死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去约会”的画面,大约是觉着实在过于抽象荒谬,不由乐出了声。


    乐来的,是姜虞极淡的一句“有何可乐”。


    “无事。”沈知书清了清嗓子,将唇角敛回去,“不会有那一日。我自小到大这二十二年间从未开过窍。”


    “那我可得牢牢记着将军的这句话。”姜虞轻轻颔首,转头吩咐兰苕,“去拿纸笔,将它誊录下来。白纸黑字写着,料将军也赖不了账。”


    兰苕领命去了,沈知书挑了一下眉,笑道:“定要如此事事分明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姜虞说,“我会替将军坚守住君子的品格。”


    “我可不做君子,君子拘束太多。”沈知书道,“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唯求‘痛快’二字而已。”


    “哦?”姜虞淡声道,“将军这话何意?此前的话不作数了?”


    “非也,随口说说。”沈知书侧头看她,“殿下似乎总是很较真。”


    姜虞眯起眼,忽然提腕替沈知书斟了一杯女儿红:“今儿我过生辰,将军的嘴别那么利,让一让我也无妨。”


    “正是了,今儿你过生辰。”沈知书骤然端起酒盏,“我尚有好多祝福未及送出。”


    “嗯?有何祝福?”


    “方才光说我的人生大事,却未曾提及殿下的。”沈知书举着酒盏,径直对上姜虞的视线,“我便祝殿下早遇良人,同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她说毕,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光滑的脖颈因仰头而露了一大截在衣领之外,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唇边颤巍巍滚落,悠悠然下滑至衣领里。


    姜虞盯着它看了会儿,挪开视线:“将军怎知这对我而言是祝福?”


    “嗯?我倒忘了殿下不落俗套。”沈知书笑道,“都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然殿下向来遗世独立,不信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许是喝了酒,自己的脑子便变得有些钝,钝到看不清姜虞的情绪——


    姜虞的眼很长,烛光下的眼眸像琥珀色的玛瑙,又在上头蒙了一层雾。


    ……自己说错话了么?


    似乎没有。


    可姜虞何故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


    沈知书这么想着,闷了一口酒,又和手边的侍子聊了两句,却见姜虞仍旧深深看着自己。


    她于是侧过脑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殿下这么瞅着我。”


    姜虞终于收回视线,没接话,也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忽然转头问兰苕:“你方才说的,换一个酒令,换什么?”


    兰苕正抓着纸和笔,不知要不要往姜虞那儿递,闻言赶忙将纸笔放下,回答说:“方才是坦白局,这会儿咱们来‘行险’。”


    “何为行险?”


    “上家指定下家做一件事,下家若是无法做到,便要罚一杯。”


    蓉菊笑道:“这个有意思。但若是上家存心刁难下家,故意说一些强人所难之事,可怎么办呢?”


    “那也无法,下家若是做不到便只得提一杯。”兰苕耸耸肩,“所以这会儿便要看人品了。人品好的,譬如我,定是无人忍心为难的。”


    蓉菊“切”了一声:“去你的吧,我若是你上家,头一件事便是要你去结冰的池子里捉鱼。”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热衷于拆我台?”兰苕扭过脑袋,一头栽进了姜虞怀里,“殿下您看她,存心要冻死我呢!”


    姜虞垂头看着怀里猛然多出来的一颗脑袋,正想顺嘴宽慰几句,沈知书却忽然有了动作——


    她抓着兰苕的领子将人拎起来,好整以暇地说:“碰瓷被我逮着了罢,往你家殿下怀里扑的动作也太娴熟了些。就这么心仪你家殿下?”


    兰苕被领子勒得咳了两声,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刚欲嚷几句诸如“将军少嘲笑奴婢两句罢”“将军力气真大”之类的话,便见姜虞手一伸,蓦地推过来一盏茶。


    兰苕受宠若惊,赶忙捧起来喝了几口,还未来得及道谢,姜虞已然将桌上的骰子顺过来,轻轻一丢。


    骰子咕噜噜转,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出了六点。


    “又是六点,殿下同将军可真有缘!”兰苕呱呱呱鼓掌,很捧场。


    沈知书侧过脑袋,笑道:“殿下放我一马,我酒已喝多了,若是再喝几杯,大约会直接晕过去。”


    姜虞想了一想,淡声道:“行——那便请将军去天上摘个星星。”


    “姜虞——”沈知书眯了一下眼,似笑非笑,“殿下存心为难我?俗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下一局你成我下家也未可定。”


    许是酒气蒸人,姜虞的脸上已然晕开了些许薄红。她的眸光顺着绯色的眼尾晃过来,须臾,缓缓摇摇头:“天底下哪有如此巧的事?若是喝多了也无妨,横竖有兰苕她们与将军收尸。”


    “好好好——”沈知书咬牙闷了一盏酒,撸着袖子将骰子捡起来,轻轻一转——


    今儿自己的嘴大约是开过光,还真转了个“1”出来。


    席间响起一阵“哦——”的起哄声,四个侍子的八只眼睛亮成了探射灯。


    姜虞眨眨眼,毫无波澜地讨饶:“今儿是我生辰——”


    “便是你娘生辰也无济于事。”沈知书笑道,“我此前说什么来着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叫你先时不饶我,这会儿可是遭报应了?”


    “那将军要我做什么?”


    “你便……”沈知书蹙眉思忖一阵,灵光一现,计上心头,“笑上一刻钟。”


    姜虞:??


    “殿下做得到么?做不到还是早些认栽为好。”沈知书摇头晃脑地说,“否则已然笑了半炷香,脸一酸破了功,饮上一杯酒不说,此前笑的可都前功尽弃了。”


    姜虞攥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沈知书,此话赠还于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沈知书笑起来了:“嘿哟,你总不能再掷个‘六’罢,神仙来了都没这么巧!”


    神仙没来,所以还真这么巧——


    几息之后,骰子上转出了六个红点,跟沈知书大眼瞪小眼。


    沈知书:……


    姜虞提着手腕,施施然给沈知书的酒盏满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愿就此休战。此次我便说个简单的。”


    沈知书:“……那你给我倒酒做什么?”


    姜虞瞥她一眼,没接茬,思忖片刻,淡声说:“今儿再同我睡一晚。”


    “……”沈知书抱着胳膊往椅背上一靠,笑道,“你便是这么饶我的?”


    “我寻思着这究竟也不难。”姜虞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还是说……将军嫌弃我,不想与我同床共枕?”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是过去了不假,但问题是自己的眼在满是雪松气的被窝里压根儿闭不上!


    沈知书遂直愣愣道:“我择席。”


    “将军四方征战,将南蛮西北睡了个遍,也择席么?”


    沈知书抬眼同姜虞对视,片刻后,学起了姜虞惯常的答非所问:“那我问殿下,您为何一直想同我同床共眠?”


    姜虞似乎很坦诚:“被子太凉,将军体热,我在将军身旁睡得格外舒坦些,昨儿整夜未醒。”


    “只因如此么?”


    “只因如此。”


    “既如此……”沈知书坐直了一点,“多放两个热水葫芦也是一样。”


    “不同。”


    “有何不同?”


    “热水葫芦一会儿便冷了,可将军一整夜都是热的。”


    沈知书对此并不是十分理解。


    但她旋即又想,每个人表达喜爱的方式都不同。长公主大约是头一回交到平等的朋友,尚且不太明白如何与朋友相处,而或许在她理解里,表达朋友间喜爱的方式正是一块儿睡觉……


    有必要纠正这个误区。


    在心内措了会儿辞,沈知书小心地开了口:“殿下……在床铺绰绰有余的景况下,朋友极少会挤在一张床上。反倒是……”


    “嗯?”


    “反倒是相好的会挤在一处。”


    姜虞的眼眯了起来:“是如此么?”


    “是如此。”沈知书笑道,“我未曾蒙你。殿下如若不信,我将谢瑾喊来,让她同殿下讲一讲。”


    姜虞点点头,又摇摇头。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殿下这是何意?”


    “无事,不必惊动谢将军,我信将军不会蒙我。”姜虞道。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一环节应当过去了,却见姜虞忽然给兰苕她们四个递了个眼色。


    四个侍子很有默契地站起身,悄然退出了大殿。


    室内只剩沈知书与姜虞两人,摇曳着的火烛在地上烙下歪斜的影子。


    许是因着周围人的气息都淡去了,独属于姜虞的雪松气便陡然浓郁起来。


    以至于沈知书生出了一瞬的恍然,记忆再次飘回到几年前西北的那片林子。


    将沈知书拉回神的,是姜虞平铺直叙的嗓音:


    “同床共眠是相好之人所做之事,是么?”


    沈知书不明所以,迟疑着点点头:“正是。”


    “那——”姜虞继续说,“云雨呢?”


    沈知书眯着眼看她,答非所问:“殿下想表达什么?”


    “我与你曾一夜良宵……这是相好之人所做之事么?”


    “是也不是。”沈知书的声音低了一点下去,“殿下莫忘了,当时是你求的我,而彼时我们素昧平生。”


    “所以,即便并非相好之人,也可以巫山云雨。”


    “若是不违背双方意愿,确是可以。”沈知书沉声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姜虞眨眨眼,嘴一张:“馋了。”


    沈知书:?


    “将军手艺着实好。帮我。”


    沈知书:?????


    第43章 “我乐意帮殿下”


    姜虞并未同自己对视,眸光很难说是落在自己脖子上,还是自己身后的那片火烛里。


    沈知书眯起眼,声线四平八稳:“殿下醉了。”


    姜虞摇摇头:“我没喝多少。”


    “醉酒之人都说自己没醉。”


    “真没醉,脑子清醒得很。”姜虞淡声说,“如若不然,你将棋盘端来,我们下一局。”


    沈知书有点想笑:“所以你便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的那话?”


    姜虞微微蹙了一下眉:“有何问题?”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朋友间是不应做那些事情的。”


    “是么?”


    “是呀!”沈知书咬牙问,“你为何能如此坦然地让我再帮你一回?”


    姜虞想了一想,轻声道:“嬷嬷教我春事之时并未避着人,故我原以为那是常事。我并未交过如将军这般的朋友,对朋友的界限仍旧很模糊——”


    “等等。”沈知书问,“何为‘未避着人’?”


    “兰苕她们都在场,还有——”


    “嗯?”


    “姜初也在场。”姜虞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帷幔虽已放下,然纱帐半透,大约仔细看也是能看得清的。”


    沈知书心头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姜虞却已自顾自往下说:“我原想着,将军在素不相识之时既已帮我一回,现如今成朋友了,关系更为亲近,想来再帮一回只应更加有理。原来竟非如此么?”


    ……姜虞到底是故作懵懂,还是真如此想?


    但她一向事事分明,直来直往,在此事上较旁人坦荡一些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她如此坦荡,倒显得自己扭捏。


    罢了,今日她过生辰。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寻常朋友自然不应做这些事。”


    姜虞“嗯”了一声:“将军似乎话外有音。”


    “那你听出了什么?”


    “话外之音太轻,我没听清。”


    她们似乎在拉锯。


    姜虞的眸光仍旧清浅,只是眼尾被酒气蒸出了绯色,连带着那颗小痣也染上了薄红,于是瞧上去生动了许多。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高兴。


    沈知书迎上她坦然的视线,沉声问:“真想要?”


    “嗯。”


    “为何?”


    “真的很舒服。”


    姜虞端起酒喝了一口,舌尖舔了一下樱红的唇瓣。


    沈知书盯着她唇角的酒渍看了会儿,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姜虞的脑袋。


    “那行。”沈知书说,“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姜虞独身进浴室盥洗的时候,沈知书在外头枯坐着,静下心后,觉得自己方才着实鬼迷心窍——


    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


    大约还是喝酒误事。


    喝了酒,心便会变软。


    沈知书第三回想,罢了,今儿姜虞过生辰。


    这回的心境和上回截然不同:上回一心想着解药,今儿却奔着让姜虞开心的目的。


    沈知书甚至坏心眼地想,如若不然,故意笨拙一点,让姜虞感觉没那么舒服,下回大约也不会向自己提出这种央求了。


    她活动了两下手腕,也简单梳洗一番,想着先行去姜虞的厢房等她。


    结果厢房门口蹲了四个侍子。


    兰苕:“你们说殿下这回洗澡会洗多久?”


    “两刻钟?”蓉菊接话,“殿下一向洗这么久。”


    “我觉得未必。”兰苕老神在在地说,“将军一来,殿下便会打破常规。譬如昨晚下棋下一半便不下了,今夜大约也不会下。”


    “那你说多久呢?”


    “我猜今儿三刻钟。”兰苕笑道,“赌不赌?”


    沈知书:……


    她们四个聊得热火朝天,应当还未看见自己。而若是见着了自己,兰苕指不定怎么打趣。


    沈知书一脑门子黑线,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


    于是她又回至盥室外头,站了会儿觉着有些累,便撑着膝盖蹲下了。


    里头水声渐轻,又猛然“哗啦”一声,似是姜虞从水里起了身。


    沈知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兰苕今儿大约是要赌输了,她家殿下仍旧洗了两刻钟。


    她垂下眼,站起来,抱着胳膊站在廊下,逗了逗笼子里蹦着的鹦哥。


    半刻钟后,盥室的门被推开,蒸腾着的水雾一径儿往外飘,雪松混合着红梅的潮湿气息像是海浪,松散肆意地涌着。


    沈知书倚在廊柱上,看着姜虞施施然走出屋,未被束干净的碎发沾了水,泛着轻盈的光缎。


    守在一旁的小侍子赶忙送上宽大的披风,将姜虞整个人罩了起来。


    大约因着这四周灯火阑珊,而自己又站在阴影里头,于是姜虞似乎并未看见自己。


    她轻声同侍子说了句什么,继而趿着鞋子,往厢房处行去。


    沈知书挑了一下眉,悄然往上跟,忽地拍了一下姜虞的肩。


    姜虞转过脑袋,声线毫无波澜:“将军吓我一跳。”


    “你这是吓一跳的样子么?”沈知书笑道,“莫不是早知我在你身后,却故意不说破?”


    姜虞微微颔首:“将军料事如神。”


    “所以为何不说破?”


    “我配合你一下。”


    “……”


    沈知书侧头看了会儿姜虞的发顶,蓦地抬手,将外袍的帽子替姜虞合上。


    姜虞整张脸霎时间被裹进了毛领里。她眨眨眼,淡声问:“怎么?”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帽子,对比起来有些可爱。


    沈知书这么想着,信口说:“夜里风大,你又刚洗完澡,帽子戴好,当心寒气入体。”


    姜虞静了静:“你怎么不戴?”


    “我用不着。”沈知书笑道,“我身子倍儿棒,你瞧,昨天傍晚着了风寒,今儿却已然好全了。”


    姜虞听罢,再度微微颔首:“既然风寒已然好全,便是不怕将病气过与我的。将军今夜再同我睡一晚,如何?”


    “怎么又绕回这儿来了?”沈知书有些哭笑不得,“今儿真不行。”


    “为何?”


    ……难不成同你讲,我和你在一块儿睡不着么?


    沈知书随口扯了个理由:“我答应了我娘的,今夜陪她一块儿睡觉。”


    姜虞蹙眉问:“那将军帮完我便走么?”


    “是如此。”沈知书道。


    姜虞想了一想,摇摇头:“我觉着这样不太好。”


    “怎么不好?”


    “倒显得我用完将军便丢。”姜虞说,“或者……今夜我去将军府上作客,再陪将军说说话,若是晚了便在将军府歇下。将军与何夫人一同歇息,我不拘睡哪儿,有张床便好。”


    沈知书垂眸看着她,忽然将她脑袋上的帽子扯下来:“你这话说得不太有逻辑。”


    “是么?”姜虞仰起脸,“将军做事也不太有逻辑。”


    “我怎么没有逻辑?”


    “方才将我帽子合上的时候说的是怕我着凉,现如今又招呼也不打地把它扯下来了。难不成我这会儿便不会着凉了?”


    沈知书“嗤”地笑了一声,指着不远处的厢房道:“快及进屋了,凉不着。”


    “分明尚有一段路。”


    “这么一点子路,风都来不及往你衣领里灌。”


    “是如此么?”


    “是如此呀。”


    姜虞拢着披风,淡淡瞥她一眼:“将军总有一套道理,我说不过将军。”


    “不如殿下道理多。”沈知书说,“殿下平日里常讲得我一愣一愣。”


    “说不过说得过全看将军,将军若是有心赢我,自然事事批驳,毕竟我的话漏洞繁多,总能找出错来。”


    “殿下便是谦虚。殿下金口玉言,谁敢批驳?”


    “将军又自相矛盾。方才便在反驳我,这会子却又说我‘金口玉言’,莫不是在阴阳?”


    “我怎敢呢。”沈知书笑道,“殿下今儿为何如此尖利,扯着我的错处不放?”


    姜虞沉默下去,像是在措辞。


    结成一团的雪粒从树枝上笨重地滚落下来。沈知书听见她道:“因为将军分明答应了我事事坦诚,在‘不愿与我同床共眠’这事上却并未实话实说。”


    ……她怎么又知道了。


    空中的湿气很重,霜雪在各处凝着。


    沈知书的眉毛逐渐皱到了一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烦躁。


    许是喝了酒,情绪会格外浓烈一些,又许是姜虞再度犯了此前那般的毛病——


    即便知晓对面在扯谎,却并未在当场明言,而是在此后的某时某刻不经意间一提,云淡风轻地将对面扯起来的幌子撕了个稀烂。


    可是这种情绪其实很没道理。因为毕竟是自己撒谎在先。


    再细细想来,自己不爽的可能是姜虞事事刨根究底的态度——


    如此事事分明,就好像跑到自己的地盘上把自己的衣服扒了,再责令自己光着身子跳一段舞。


    ……她们真的有相熟至如此么?


    姜虞快她半步,已然走到了房间门口。


    房间门口的四个侍子只剩了俩,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帮着打起帘子,却并没往里跟。


    沈知书站在屋子正中,看着姜虞施施然坐上床铺。


    姜虞的脸生得极好看,清俊出尘,像是瑶台仙池上空萦绕了千年的仙雾。


    她仰着脸,轻声问:“将军不过来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


    她抱着胳膊杵在圆桌旁,虚虚倚着,眸光落在床帐里,长久长久地不答言。


    姜虞也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未出声催促。


    就这么过了许久,久到月光在床帐上映着的光条挪了位,沈知书才低声开口:“殿下,我想您必须得清楚一件事——”


    “嗯?何事?”


    “我愿意同你实话实说,是因为我乐意。我愿意帮你,也是因为我乐意。”沈知书深吸一口气,“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乐意事事同你实话实说,也不意味着我乐意接受你的所有央告。”


    姜虞垂着眼,一声不吭地凝神细听,眉尾平直,被月光染上银色。


    半晌,她道:“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此后不会要求将军与我事事坦诚。”姜虞淡声道,“将军不乐意的事,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央告。”


    她顿了顿,继续说:“将军今儿喝多了酒,应当乏了,渴望早些歇息。将军既然说这些话,便应当是不乐意帮我的意思,我不会勉强将军,将军请自便——”


    她的嘴碎了起来,显出了几分浅薄的慌乱无措。


    这种状态在惯常清冷的姜虞身上看起来着实很荒谬,很格格不入。


    ……是错觉么?


    不知。


    但如若并非错觉——


    沈知书一言不发地瞧着她,蓦地上前几步,迅速行至床边,又陡然刹住脚:“殿下方才所述,有一处不对。”


    姜虞仍旧垂着眼:“何处不对?”


    “……我乐意帮殿下。”


    姜虞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视线在灯火与月光里模糊不清。


    沈知书笑起来了:“这么看着我作甚?我是认真的。”


    她顿了顿,道:“躺下罢,姜虞。”


    第44章 “我在,殿下。”


    雪松枝在窗纱上烙下剪影,烛火灭了,于是晃悠悠洒进来的银辉便格外惹眼一点。


    床帐里昏沉晦暗,雨落春山。


    姜虞衣衫尽褪,惯常淡漠的眼尾眉梢悄悄染上绯色。


    她咬牙忍着,直到实在耐不住了,才从嗓子里溢出极轻的嘤咛。


    沈知书只脱了外衫,倾下上半身,露在空气中的手腕泛着青筋。


    她静静看着姜虞的眼蒙上一层清雾。


    间关鹦语花底滑。冬日潮气里的水色暗生。


    风月催情。


    榻上之人偏过头,白瘦纤长的手指僵了一瞬,忽然攥住了沈知书的手腕,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轻淡而微哑:“用力。”


    沈知书眨了下眼,动作幅度蓦地大了一些。


    潮气更重了,林间小溪缱绻蜿蜒。


    姜虞的青丝逶迤在被褥上,像是被揉皱的锦缎。


    “沈知书……”她尾音陡然迸裂,攥紧了身下的枕巾,矜骄与清冷一概破了功。


    “嗯?”沈知书的声调微挑。


    水雾在姜虞绯红的眼尾凝结成珠。她哑着嗓子说:“我不要了……”


    沈知书没回应。


    她跪坐在榻间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是栖在松林里的鹤,未束的袍袖滑落至肘间,露出腕上的青筋。


    另一只手的指尖掠过光滑平坦的小腹,沈知书俯身衔住她喉间细汗,将粗粝的的掌心贴上姜虞战栗的右膝。


    窗外鞭炮炸开的刹那,姜虞的脚踝撞上了床柱。


    “将军——”


    姜虞的呜咽陷进衾枕,凉薄不复。


    檐上滚落一大团雪,沈知书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姜虞发颤的脚踝捞进掌心,半轻不重地揉着。


    她道:“我在。”-


    国师正站于观天台之上,心腹侍子轻声劝了几回安寝,她都不为所动。


    “这也奇了……”她兀自嘀咕,“今夜星象有变,红鸾微滞,天喜暗晦,恐有情缘波折。若非旧怨未解,便是人心生疑,缘起缘落,没了造化也未可定。”


    “她们又有动作了。”国师叹了一口气,“我入趟宫,你不必跟着。”


    侍子垂着脑袋,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主子伴在皇上身侧多年,可皇上并不为所动,心心念念淮安。主子历经五朝,属下从未见主子对一人如此上心,着实有些……担忧。”


    “阿水,你跟了我二百三十一年,也知我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国师拢了拢袖摆,不疾不徐地扶着栏杆往下走,“所以不必忧虑,我自有成算。”


    阿水低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应着,却站着没动。


    “怎么?”国师睨她一眼,轻声笑道,“见我不听你的,闹脾气了,连东西也不帮我收拾?”


    阿水敛了眸光,低低地说“不敢”。


    “小厨房是不是炖着山药莲子百合粥?”国师想了一想,吩咐道,“帮我盛一罐,小初她约莫还在批折子,也不知按时用晚膳没。”


    阿水福了福身,领命去了。


    阿水边走边想,国师到底还是对这位皇上太上心了些。


    或许是因着她切切实实地看着她长大,切实到姜初幼时有一半时间是在国师身边度过的;抑或是……当朝圣上眉眼间与国师内室墙上挂画里的人有几分相似。


    她向来不知国师活了多少年,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国师曾经遇见过什么人,又将谁烙在了心里。


    自己陪着国师的二百三十一年说起来很长,却只是国师前半生里的很小一段。


    国师在二百三十一年前把饿得奄奄一息的她捡上山,将她一点点养大。而后她的样貌便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


    她从未问过为什么,也不敢问,只是默默跟着国师从北域的松山走到南边的京都,陪着国师进了紫禁城。


    国师近来身子似乎不是很好,夜里天凉,总咳嗽。


    她这么想着,瞥见小厨房另一边炖着的梨干汤,顺手也盛了几勺,装进了葫芦里。


    国师进宫一直不让人陪,这回更是吩咐自己先行安寝,不必苦等她回来。


    阿水便明白,国师这大抵是歇在宫里的意思了。


    ……


    国师步子总是迈得很轻,这回走得格外飘一些。以至于她行至勤政殿门口之时,那守在外头的内侍才惊觉她的到来。


    “国师。”内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替她打起帘子,昂着头通报,“国师已至——”


    国师并未径直往里迈,而是忽然垂眸问:“皇上今儿翻牌子了么?”


    “尚未。”内侍道。


    国师点点头,正欲进殿,那内侍却猛地压着嗓子又叫了她一声。


    国师转过头:“嗯?”


    内侍苦着脸,用气声说:“国师,您劝一劝皇上罢。她已然一个月未曾踏入后宫半步,也不曾召幸任何一人,以致后宫主子们怨声载道,天天抓奴婢过去试探问询。奴婢腿都快跑断了,实在顶不住啊。”


    “皇上忙于朝政,诸位娘娘们也该谅解。”


    “是如此说不错,然后宫不平,流言便渐渐起来了。有人说皇上悄悄藏了人在养心殿,以致‘乐不思蜀’,更有甚者——”


    “什么?”


    “更有甚者。”内侍吞了一下口水,声音放得更低了,“说皇上不近后宫,是因为淮安长公主……”


    国师陡然蹙起眉,喝道:“放肆!”


    内侍的身子一抖,半跪于地:“那起子嚼舌根的小人,奴婢自会回禀皇后娘娘处置,然人心莫测,各怀鬼胎流言只会纷至沓来,即便以雷霆手段也是断不能平的。万望国师多劝劝皇上,哪怕召幸一个答应也好啊。”


    国师一言不发地立于原位,片刻后,听见殿内飘出皇上的问询:“外头什么动静?国师为何还不进?”


    国师眯起眼,面色不改,极轻而迅速地冲侍子撂下一句话:“本座会劝皇上,请你务必想法子将这起流言按下去,再好查查生其源头。此事着实太荒唐了些。”


    她说罢,兀自打起帘子,慢悠悠道:“无事。我这便进来了不是?”


    姜初朱笔未停,仍在折子上圈圈划划:“阿璃今儿如何又来了?”


    国师睁着眼睛扯谎:“家里炭火用完了,便过来陪陛下说说话,蹭一蹭暖气。”


    “这不难,你今儿便在这儿住下,明儿我着人送一百斤银丝炭过去。”姜初叹了一口气,将折子一撂,“难的是西北暴雪,八百里加急驿道被阻断。工部着人去清雪,却挖出一堆骸骨,仵作前去辨认,说是有人有马,皮肉俱已腐了,不知何年何月埋在那儿的。”


    “再挖下去,却挖出了皮肉尚在,看起来刚死不久的人。仵作回禀说是冻死的,再一辨认,却是镇守西北的漆虎军。”


    国师撩袍往椅子上坐下,问:“陛下可有派人去彻查此事?”


    “凉州知府已前往事发之地,这本在她的辖区内,自然是交由她承办,若是仍查不出什么,朕再从都察院捉人。”姜初揉了揉眉心,“朕今日便为这一事头疼,晚膳都未顾得上用。”


    国师将粥罐放上桌台,抬手招来在一旁垂头研磨的内侍:“山药莲子百合粥,替你们圣上盛一碗。”


    “朕便知只有阿璃最心疼朕。”皇上叹了口气,“然朕实在没有胃口。”


    国师深深看她两眼,拢了拢袖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至姜初身边站着:“这说难也不难。臣亲自走一趟便是。”


    “太麻烦阿璃。”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谈何麻烦不麻烦?”


    “这回暂*且用不上阿璃。”姜初摇摇头,“朕倒是要看看,凉州出了这档子事,这凉州知府到底是不是吃干饭的。”


    国师将内侍盛起来的素粥往桌子中间一推:“她吃干饭管她吃干饭,陛下得吃饭。”


    “罢了,既然是阿璃带来的,我便尝尝。”姜初不紧不慢地执起调羹,舀了小半勺,正要送入口中,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通报——


    “皇后娘娘至。”


    国师看见姜初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这点子不虞消散得极快,快到皇后前脚踏进门槛,后脚姜初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她将调羹撂下,抬起头,温声问:“皇后有何事,自有下人帮着递话,何故大晚上急匆匆跑这么一趟呢?若是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国师站在姜初身侧,淡淡问了安。


    皇后回了礼,上前一步,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奉上鸡丝红枣汤:“臣妾有十余日不见皇上,想着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唯有在皇上日常起居上多留些心。这是臣妾特命小厨房炖了一日的鸡汤,内加了红枣桂圆,暖心暖身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皇后最周到不过,有皇后看着后宫,朕很是放心。”姜初亲手掀开盖子,轻笑道,“好香。”


    皇后踌躇一阵,开口道:“其实臣妾还有一事。”


    “皇后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皇后点点头,满头珠翠岿然不动:“皇上已有月余未曾召人入养心殿。臣妾想着,公事再繁忙,也不及皇上保重玉体要紧。思来想去,还是我们姐妹们能力不足,没有一个可心人儿能得皇上意,再算起来,后宫也有三年没进新人了。”


    “皇后以为如何?”


    “正月二十一大吉,预备选秀是再合适不过的。”


    姜初同国师对视一眼,国师点点头。


    姜初敛了眸光,低头喝了一口乌鸡汤。


    皇后静静立于大殿正中,一盏茶后,听见桌台后边传来一句无甚情绪的话——


    “皇后看着办就好。”


    第45章 教科书级别的先斩后奏


    沈知书并未留宿。


    她净了手,在床尾坐着,忽然站起身,捞过架子上的外袍,直愣愣推门往外走。


    外头守着的侍子吓了一跳,忙问:“将军去哪儿?”


    沈知书步子未顿,沉声撂下一句:“回家。”


    “这便回了?”侍子错愕地问。


    “回了。”沈知书终究还是驻足片刻,转身嘱咐,“照顾好你家主子,同她说,我明儿再来。”


    ……今夜之事太过荒唐。


    喝了酒,又被炭火一烤,似乎总能干出些荒唐事。


    ——比如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姜虞的央求。


    而若是再呆下去,还不知能发生什么。


    人贵在当机立断。


    姜虞那嫣红的眼尾与染上绯色的小痣在脑海中不断徘徊,姜虞压抑着的嘤咛如在耳畔,姜虞震颤着的肌肤柔软顺滑,姜虞……


    姜虞姜虞,满脑子都是姜虞!


    凉风一吹,沈知书在夜色里冷静下来。她大步流星出了府,抓过随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往将军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来压住满脑子活蹦乱跳的念头。


    于是这一路上她折了三把树枝,喂了四个流浪的孩童,闹了五只猫,终于抵达将军府。


    将军府灯火通明。


    何娘常来将军府,沈知书想着大约这会儿她还没走吧,心不在焉地叩了门,却不想迎头撞上了沈娘。


    ——沈寒潭搬了张椅子,纹丝不动坐在门旁,大有沈知书若是今夜不归家,她便将府邸掀个底朝天的架势。


    沈知书倒吓了一跳:“娘来这儿做什么?”


    沈寒潭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沉声开了口:“你还知道我是你娘。”


    “娘这话说的,我倒受不住。”沈知书笑道,“娘可是生气了?不知女儿何事犯了忌讳。”


    沈寒潭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我也不跟你耍滑。你随从呢?我只问她。”


    “她替我拴马去了。”沈知书道,“娘有何事,问我也是一样,我自然不敢在娘面前扯谎。”


    “你有什么不敢?你胆子倒大。”沈寒潭站起手,背着手在庭院里踱了几步,“你今晚又去长公主府了不是?”


    沈知书讶异起来,没想着瞒:“娘如何知道?我也并未同我府上侍子们讲。”


    “你以为你不告诉人,你的行踪便能藏好么?”沈寒潭叹了一口气,“我同你说过无数回,你现如今风头正盛,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便是你放个屁,她们都能知道你昨儿吃的什么菜。”


    沈知书笑道:“这便是夸张。”


    “一点不夸张。”沈寒潭说,“今儿是礼部一两个时辰前突然有急事,我前去处理,回来的路上碰着了大帝姬。她说,沈将军倒是活泼起来,愿意各处走动走动,今晚又在长公主府内吃宴席。我只得说大约是半道儿碰上了,相邀着吃一顿饭,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我如今便问你,这事是不是真?你好端端的去她府上做什么?”


    沈知书耸耸肩,眼也不眨地说:“昨儿长公主同我说今儿她过生辰,邀我去她府上吃顿便饭,顺便商议商议武堂细节。”


    “果真?”沈寒潭说,“若是如此,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在旁人看来,你们未必私交甚密些。”


    沈知书想了一想:“其实也无妨,毕竟是要合办武堂,自然关系较旁人是要更好的。且武堂一事是皇上的主意,若是有心人在这上头做文章,约莫也会顾忌着些,不敢明目张胆大手大脚。况我这么些天同长公主聊下来,并未觉得她在众帝姬间有明显的偏向,纵和二帝姬关系好些,到底还是与皇上同心同德。”


    “真相是一回事,耐不住三人成虎。旁人都这么说,你还能以一己之力破除流言不成?”沈寒潭摆摆手道,“也罢了,为娘相信你有分寸。今儿便先这么着,我看大帝姬同我说那话也是别有深意。唉,帝姬之争难办呐,我只希望我唯一的女儿你能独善其身。”


    沈知书张张嘴,嗫嚅半晌。


    她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沈寒潭说罢,理了理裙摆,正要走时,沈知书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是了,娘,您方才说我是你‘唯一的女儿’……我便想到,去沈宅那么多次,也并未见着妹妹。现如今府上有那么多房姨娘,竟除我之外连一个子嗣也无么?”


    沈寒潭咳了一声:“这不是小孩儿该操心的事。”


    “……娘我二十二了。”


    沈寒潭跟第一日知道这件事似的,错愕地上下扫眼,将她打量了两三圈,忽然回头朝厅内喊了一声“夫人”。


    “何事?”何夫人“嗖”地蹿过来了。


    沈寒潭拧眉说:“书儿二十二了。”


    “怎么,今儿她头一回二十二么,你如此诧异?”何夫人笑道。


    “非也非也,不是说这个……”沈寒潭“嘶”了一声,“我就是想着,旁人二十二大多连娃都有了,书儿却连家室的影子也没见着。咱是不是该与她说亲?”


    沈知书:……


    她一张嘴就想说“不用”,刚发出一个音节,沈寒潭便挥手打断了她:“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沈知书:……


    她想着不说话便不说话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抬脚便窜离现场,想往回廊行去。


    结果她一抬头,便看见回廊的柱子旁蹲了九个人,九双眼睛灯笼似的瞪着,撞上沈知书的视线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开。


    大姨娘撩了一下头发,指着沈知书身侧的树说:“这树可真树啊。”


    二姨娘看向廊上点着的灯:“这灯可真灯啊。”


    三姨娘垂下脑袋:“这木头可真木头啊。”


    四姨娘仰头望天:“这星星可真星星啊。”


    沈知书:……


    自己今晚不过几个时辰未归家,这群人便来将军府团建了???


    沈知书撒腿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却被沈寒潭揪住了领子。


    沈寒潭有些不满:“跑什么?你的终身大事难不成你便不关心?”


    何夫人在旁边打圆场:“好了,书儿也有自己的成算,这种事急不得,等时机到了,缘分自会找上门的。”


    ……果然还是何娘好!


    沈知书抱上了何夫人的胳膊,欢欢喜喜蹭了两下:“我就知我何娘心疼我。”


    何夫人眨眨眼,话音一转:“然若是干等着,只怕将军府幽深,缘分会迷路。户部侍郎张文现有两女,二女儿恰比你小三岁,前些日子张尚书也是亲自登门明里暗里表达了结亲意向。张二小姐我曾见过,模样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你若是愿意同张家二小姐一见,娘这便给你安排。”


    沈知书:……


    沈知书干笑道:“娘,你这不是让我祸害人小姑娘么。”


    “此话怎讲?”


    “我……”沈知书当着何娘沈娘并说不出“不知何日战死沙场”等语,于是含糊地说,“或许再过几日便又要出征的,若是草草与人相好,到时让人苦守空闺么?”


    沈寒潭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你何娘商议定了,同张家也说好了,明日午后你与张家二小姐在鸿辉阁一见。你若是不乐意,权当是交个朋友,总不能让人在那儿干等着。”


    沈知书:……


    所以今儿这俩人分明来者不善,那此前沈寒潭装什么记不清自己的年岁?!


    ……教科书级别的先斩后奏-


    沈寒潭与何夫人跟打了胜仗似的打道回府,九个姨娘一溜烟儿从沈知书身边经过,一人嚷了一句“加油”。


    沈知书:……


    沈知书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谢瑾央她帮忙赶桃花的情形。


    说起来,便是这回拒了张二小姐,明儿估计还有赵三小姐李四小姐,所以当务之急是断了她沈娘何娘与她说亲的心思。


    可若是真要谢瑾同她在两位娘亲面前演一出戏——


    罢了,她和谢瑾实在太过熟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倘或谢瑾不行,那么还有谁能帮忙呢?


    沈知书脑海里浮出一个人影,又被她往回按。


    ……姜虞坚决不行!


    且不论若是跟沈寒潭讲了自己与姜虞相好,沈寒潭估计能直接表演原地晕厥;只说长公主那边……她那么一个事事较真的性子,万一假戏真做了怎么办?


    一想起长公主,大约是被今晚那事闹的,沈知书便觉得脸有些热。


    她抓起石桌上已然凉掉的茶水便往肚子里灌了一盏,灌来了侍子的一句惊叫:“将军怎的如此渴?这茶原是三姨娘喝剩下的,我再为将军重新斟一盏!”


    沈知书:……


    沈知书摇摇头:“不必了。”


    侍子在她面前转了两圈,笑道:“将军可是为说亲之事烦忧?”


    “……”沈知书垂眼瞥她,“虽烦忧,到底也无法。”


    “我倒有一法子。”侍子转头观察四周,忽然上前一步,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说,“将军可想听听?”


    沈知书来了兴致:“什么法子?”


    侍子清清喉咙,声音登时柔媚下去:“您便与夫人们说,您心内已有心仪之人,这人便是奴婢。夫人们若是恼火起来,拿奴婢出气也无妨,奴婢受些委屈不要紧,不能苦了将军您。”


    “……”沈知书有些好笑,“你哪儿来的这个鬼点子?”


    “画本子看来的。”侍子眨眨眼,“如何,是不是很厉害?”


    “首先我沈娘何娘只希望我幸福,我看上谁都无所谓,她们并不会因此苛责另一方;其次……”沈知书摇摇头,“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谎去圆,这也忒累一些。再者你此后若是有了属于自己的缘分,岂非耽误你么?”


    侍子点点头:“不要紧,我还有一计。”


    “哦?”


    “将军明儿赴约时,故意表现出难相处之态,引得对面对将军不满,这事不就黄了么?”


    “嘶。”沈知书吸了一口气,“这听上去倒是个好法子,只是若是做得过火,反对人小姑娘造成身心伤害,便不好了。”


    “这有何难?”侍子道,“将军只说‘我想要十个孩子’便是,对面姑娘一听,保准被吓跑了,谁吃得消生十个呢?此后这事若是在京城内传开了,估摸着上门提亲之人也会斟酌再三,倒是一劳永逸!”


    沈知书眼睛一亮,点点头:“言之有理,这个月月银翻倍。”


    侍子大喜。


    于是第二日中午,沈知书如约而至酒楼,见着方二小姐后,开口便是:“我想要十个孩子。”


    结果张二小姐眨眨眼,激动起来:“我曾与人说想要十个孩子,别人都不理解,说那岂不是闹死了么?然我就喜欢孩童,越闹我越开心。却不想将军也如此喜欢孩子,我与将军果然投缘!”


    沈知书:……


    什么馊主意。


    回去就没收那侍子的月银。


    第46章 “我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张二小姐长了张极为温顺的脸,头上只簪了根银钗。


    她垂头的时候,钗上的流苏轻晃,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张二小姐声音原本是婉转细腻的,激动起来的时候便有些过于婉转了,拐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架势。


    她道:“我是真没想到还能找到同道中人!便是我娘也劝我,找个差不多的得了,没人吃得消养十个孩子。将军果然非同一般,不是俗人!”


    沈知书听得很麻。


    张二小姐磕巴也不打地说了一长串中心思想为“如何爱孩子”的话,终于像是说累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沈知书这才有空插嘴:“我方才扯了谎。”


    “嗯?”


    “我其实不爱孩子。”


    张二小姐定定盯着她瞧,沉吟片刻,摆摆手道:“无妨,我姐妹里也有不爱孩子的,我可介绍给将军。”


    她说着,偏头唤来自己的侍子:“去吴家走一趟,将三小姐请来,说是我请她与沈将军吃饭。”


    沈知书:……


    沈知书忙止住听命而去的侍子,思来想去找不着更合适的借口,索性摊牌了:“不必麻烦,其实——”


    “我知晓将军之意。”张二小姐打断了她,“将军定是说,其实不必有旁人掺和,将军仍是想同我再接触接触是不是?”


    沈知书:……?


    张二小姐继续道:“若是将军不想要孩子,其实这也好办。莫若将军嫁与我,我再娶几房小妾,同她们生孩子便是,将军一概不用操心。至于娶将军的聘礼,将军不必担心,我张家财大气粗,将军想要多少我家都拿得出。若是将军因着我有小妾但将军没有而感到不公,其实妾室本也不分你我,我的便是将军的,将军……”


    “停。”沈知书听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道,“我原想说的是,我今儿来不是为了相亲。”


    “那是为了什么?”


    “我娘先斩后奏便替我约了阁下,我事先完全不知情,然事到临头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来了。阁下若是乐意,到底也是缘分一场,我们或可成为朋友;阁下若是不乐意,吃完这顿饭便分道扬镳,我再送阁下一个见面礼,缘分便到此为止。”


    张二小姐点点头:“原是如此。”


    下一瞬,她却叹了口气:“唉,其实我也是。”


    沈知书没转过弯:“嗯?是什么?”


    张二小姐轻声道:“我娘一直催我找人家,不停与我说媒,我也觉没趣。我孤身一人无拘无束惯了的,若是枕边冷不丁又躺一人,想着那场景便觉浑身不适。”


    沈知书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张二小姐那股子九曲十八弯的劲儿已没影儿了,说话细声细气。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将军不觉方才的我过于狂热激动了么?我向来是如此吓退对面的。我其实也不爱孩子,然我想着,只要比将军还要狂热,将军定然受不住。”


    沈知书笑道:“竟有此事?阁下演技确实精湛,我都没看出是装的。”


    “修炼了一年才修炼成这样呢。”张二小姐摇摇头,“一开始的时候我压根儿豁不出去,我原也是沉默小心的性子,一盏茶的功夫只能吐几个字。”


    沈知书听罢拱拱手:“阁下大约在这方面经验也丰富。我正为躲说媒烦忧呢,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这不难,将军只需记住这句话:胆子要大。”


    “嗯?”


    “胆大地拒绝娘亲们的催婚、媒人的说媒,若是实在拒绝不了的,在约会时便胆大地扮丑以让对面对自己不满意,总之怎么胆大怎么来。”张二小姐温声说,“不过我这提醒对将军来说大约也无用,将军征战沙场那么些年,胆子自然是最大的。”


    沈知书点点头,问道:“那阁下觉着我方才那‘想要十个孩子’之语胆不胆大?”


    “这倒是胆大的,估摸着能吓退不少人。”张二小姐沉吟道,“将军若是乐意,我回去便在姊妹间散布出‘将军想要十个孩子’的消息。不过只怕若是真有想要十个孩子的找上门,那可不好办。”


    “无事,能躲一阵是一阵。”沈知书笑道,“那么此事便拜托阁下了,今儿这顿我请。”


    “将军委实太过客气。”张二小姐说,“说起来,我也有事拜托将军呢,一直想结交将军,只是苦于没有门路。”


    “哦?何事?”


    “我今年乡试又落了榜,思来想去大抵不是从文的料,便想着从武试试。将军看我可有这方面的天赋?”


    沈知书看着她那风吹吹便能倒的身子骨,说不出昧着良心的夸赞,清了清嗓子,道:“还是从文好,武将太辛苦些,一不小心还要掉脑袋,你们大家子养尊处优出来的估摸着受不住。”


    “实在是没法了。”张二小姐轻轻叹了口气,“我寒窗苦读十年,夫子换了一波又一波,却连个举人也没考上。我姐已然入朝为官了,她倒是有借口说先立业再成家,于是能躲掉娘亲们的催婚。”


    “哦?你姐是……?”


    “户部员外张芸钟是也。”


    沈知书这几日猛啃朝中文武百官的名册,是故这会儿倒能说出什么来:“张员外曾有耳闻,圣上赞过许多回。不过说到阁下的绩业……从文不行从武不行,莫若试试从商?”


    “从商?说起这个,我鼓捣的胭脂铺子一年流水一二百两银子,虽不入流,倒也算是一点点小成绩。”张二小姐细声细气地说,“将军倒是给了我个好思路,倘或将胭脂铺子做大,也好以‘忙着做生意无暇相亲’来堵我娘亲们与我相看人家的心。”


    “这便是了,未必非要入仕途。”沈知书笑道,“我们现来统一一下对外口径——你便说我要十个孩子,你不乐意。”


    张二小姐:“你便说我太狂放,听我说话像是听一百只鸭子在吵架,实在受不住。”


    俩人击了个掌,达成一致。


    沈知书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将袖中藏着的包装完好的玉佩往桌台上推了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张二小姐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为了给对面留下没礼貌的印象,我连见面礼都未曾带,眼下倒是失礼了。”


    “这也无妨,我倒是想结识张员外,改日定当上门拜会。”沈知书笑道,“今儿的饭先吃到这里,我家里尚有事,便先行一步。”


    张二小姐颔首道:“将军请自便。”


    沈知书从酒楼出来,打道回府。


    两位娘亲和九位姨娘在大厅里排排坐,活像殿试时大殿最前方杵着的一整排监考员。


    监考员沈寒潭最先发问:“感觉如何?据说张二小姐是个活泼的性子。”


    “是活泼。”沈知书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些太活泼了,吵得我耳朵疼,娘你不知道,她说起话来像是有九百九十九只鸭子在耳边叫。”


    “果真?”何夫人与沈寒潭对视两眼,有些犹疑不定,“上回同她见面的时候,看着挺好一姑娘。”


    “嗐,人都是会变的,也会伪装。”沈知书道,“或许她经受什么刺激,性格大变样;又或许上回见何娘时,她的好性子都是装出来的也未可定。”


    沈寒潭与何夫人唏嘘一阵,到底没再说什么:“也罢了,等着罢,看看是否有其余合适的人家。”


    沈知书一面点头如捣蒜,一面在心底干笑一声。


    ……哈哈,什么人家。


    能吃得消十个孩子的人家吗?-


    昨晚近乎落荒而逃,也不知姜虞那边如何。


    她会不会伤心。


    沈知书这么想着,还是打算登门看一眼。


    她只带了个心腹随从,于下午时分拎着一大盒草莓叩响了长公主府的门。


    开门的却不是眼熟的门童,而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侍子。


    沈知书不疑有她,想着大约是新进公主府的侍子吧,结果一抬眼,发现院内闹哄哄。


    那侍子在门边讶异一阵,忽然转头冲着院内嚷道:“小沈大人来了!”


    “哪位小沈大人?”


    “还有哪位?沈将军啊!”


    院内登时一静,大大小小的视线齐齐往院落门口汇聚过来。


    ……令沈知书觉得自己像是上戏台子唱戏去了。


    好消息,院里的人她都认识。


    坏消息,她回京后认识的人有一大半儿全在这里。


    七帝姬率先蹦过来,仰起脸,笑道:“沈将军上门来所为何事?怎么没同谢将军一块儿?”


    大帝姬挑着眉,神色似笑非笑。


    二帝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还有……遥遥在花厅里坐着的姜初。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先回答了七帝姬的问话:“原是想上门与长公主殿下商议武堂细节。既然今儿是各位殿下与皇上的家宴,我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


    “无事,将军太过客气。”七帝姬蹦蹦跳跳地说,“我们大伙儿都与将军相熟,将军混在我们里头毫无违和感呢。便也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包饺子吃,如何?”


    二帝姬也慢条斯理地发了话:“七妹言之有理,今儿其实也并非家宴,只是大伙儿不知怎么的恰巧都凑到了一块儿。我来寻小姑姑玩,不想半道上恰巧遇见了皇姐,皇姐说她也有事寻小姑姑。我俩到地儿一瞧,七妹与母皇竟也在此,到底是有缘。”


    大帝姬的眸光深深在沈知书身上转了两三个来回,语调意味深长:“倒是咱们扰了将军与小姑姑商议公事。将军难得来一趟,便留下吃顿饭再走,想来也碍不着什么。”


    “不敢当,并未叨扰,左右武堂尚有月余才能竣工,这事儿何时商议都一样,并不急于一时。”沈知书拱手道,“殿下与家人团聚,我便不凑热闹——”


    话还没说完,她的胳膊已然被七帝姬一把攥住了。七帝姬蹦蹦跳跳地扯着她往花厅的方向行去:“好啦好啦,将军不必客套,母皇与小姑姑此前便说及将军,将军便与她们聊着,我与皇姐们去小厨房瞅一眼。”


    沈知书忙道:“啊不是——”


    七帝姬已经没影了。


    于是茫然无措的沈小将军此刻正孤身立于花厅,与姜初和姜虞面对面。


    沈知书:……好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姜虞姜初俩人并排坐在上首的两张椅子上,一个眸光复杂,一个眸光淡然。


    她俩生得着实很像,尤其是下半张脸。只不过姜初已然微微上了年纪,加上日夜操劳,皮肤被风霜侵染,显出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此时一堆小人在沈知书心里七嘴八舌地吵架。


    小人一:“皇上既然已经‘知晓’自己和姜初的关系,那在她面前干脆更近一步,与姜虞举止亲密一些,演出‘情意深重’的感觉。”


    小人二:“你这什么馊主意?万一皇上生气了咋整呢?要我说就规规矩矩的,表现出正常朋友的关系就行了。”


    小人三:“可姜虞此前不是说皇上公私分明,并不会因此结怨么?”


    小人四:“这话你也信?圣意向来变幻莫测,万一皇上一个不高兴直接下令把人砍了怎么办?”


    小人三:“你就是在危言耸听!”


    小人四:“怎么就危言耸听了?谨慎一点有啥不好?”


    ……


    沈知书面无表情地给四个小人“啪唧”按死了。


    她上前一步,规规矩矩朝上首两人行了礼,打算随机应变。


    皇上抬手道:“爱卿平身。爱卿今儿怎么过来了?可是与淮安有事相商?”


    沈知书一板一眼地将方才的借口搬过来:“正是,我想与长公主殿下商议商议武堂一事的细节。”


    “嗐,这事早着呢,不急于一时。”皇上摆摆手,笑道,“爱卿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就这事。”


    “既然如此,爱卿今儿便先回去,朕与淮安有要事。”姜初道。


    皇上赶人的意思明确至极。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眯了一下眼。


    她正欲道出些什么,便见另一边坐着的长公主淡声发了话:“皇姐,这‘要事’不能与将军听么?非得关起门来说?”


    姜初面色不改,只是攥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咱们姊妹间说体己话,与她一外人何干?”


    姜虞声线毫无起伏:“皇姐一定要我讲话挑明么?将军她并非外人——”


    “淮安!”姜初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撒开茶盏,沉声说,“罢了,沈将军请入座罢。”


    ……皇上对自己的称呼从“爱卿”降级为了“沈将军”。


    过会儿还不知能变成什么样。


    沈知书这么想着,道了谢,不疾不徐地在侧边椅子上坐下了。


    她想着不知皇上想与姜虞说的是什么“要事”,却半天没听见有用的信息。皇上从新上的戏文聊到了今儿批了五百三十六封奏折,姜虞淡淡听着,忽然发问:“皇姐要讲的便是这些么?”


    姜初愣了一下:“怎么?阿虞往日里应当挺乐意听我说这些。”


    “我并无乐意之心,这都是你一厢情愿。”姜虞说,“你从不问我爱不爱听,向来都是一屁股坐下便开始滔滔不绝,书房一霸便是大半日,我想看书都没处去。”


    姜初眯起眼:“此前不曾听阿虞抱怨过这些。”


    “自然不曾。”姜虞道,“皇姐是天子,天子不用听旁人的声音。毕竟天下那么大,臣民千千万,听太多只会心神不定,徒生是非。”


    “阿虞是说我不够关心你?”


    “我无需皇姐关心。”姜虞说,“皇姐的心应当留给天下万民,不应放在我一人身上。”


    沈知书觉得自己大约应该趴在房顶上,而不是直愣愣杵在大厅里。


    姜初攥紧了扶手,问:“阿虞的烦忧不说与我听,那么会说与谁听呢?”


    沈知书背后生起了一阵凉意,果见几息之后,皇上淡淡抛出了下半句:“说与沈知书么?”


    沈知书:……很好,称谓从“沈将军”再度降级成“沈知书”了。


    “我爱说与谁听说与谁听。”姜虞道,“将军她固然是其一。”


    “哦?还有旁人?”


    “有旁人很奇怪么?”姜虞淡声道,“皇姐似乎很不喜我身边出现旁人。以至于我一直在长道里孤身走着。”


    “我并无不喜,只是……”姜初说,“我原以为你有我便够了。”


    “那恐怕不能如皇姐所意了。我身边已然出现了沈将军,此后大约会有更多。”


    姜初的眸光在姜虞与沈知书之间扫了两个来回,片刻后答非所问:“阿虞想表达什么?”


    “皇姐此前并不在意我感受如何,只是一厢情愿地‘为我好’。不过不要紧,皇姐此后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我自有旁人看顾。”


    姜初轻轻吸了一口气:“阿虞——”


    “皇姐。”姜虞对上身侧人的眼,骤然打断了她的话音,“需要我说得再直白一些么?”


    而后她没待回应,一字一顿道:


    “姜初,我不需要你了。”


    姜虞说话淡漠的腔调一如既往,就好像所有情义与缘分就此终结,过去的欢愉再也回不来。


    皇上靠上椅背,阖上了眼。


    皇上长久长久地沉默着,沈知书没敢抬头看,于是直至半柱香后,她才发现……


    姜初在哭。


    花厅里的风自北往南吹,将姜初额间的碎发吹到了泪痕里。


    水珠从眼角蜿蜒而下,姜初抬手胡乱擦了两把,低声从喉咙里挤出含混的词句。


    这一行止在臣子面前是极为失态的。但皇上像是没能忍住。


    沈知书挪开视线,没再看下去。


    姜虞闷声不吭地看着,终究还是从袖间掏出帕子,递到了姜初脸畔。


    姜初顿了一下,缓缓接过。


    拭去脸上已被风吹干的泪水,姜初低声道:“淮安,朕好容易休息半日……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朕可以装作视而不见,见不着便不伤心……别为难朕,可好?”


    第47章 像是抱着一颗活的雪松


    大帝姬正在小厨房揉面团。


    她袖子撸到了手肘,露出了小臂上因用力而僵着的青筋。


    二帝姬温声笑道:“我竟不知皇姐还有这等手艺。”


    “与民同乐嘛。”大帝姬说,“家中闲暇时,常溜进厨房,给厨子们打下手,对吧?”


    她这么说着,回头看向一旁杵着的侍子们。


    那被直视的侍子打了一个哆嗦,忙道:“是,是!”


    ……什么打下手,打着打着把厨房炸了,然后生闷气扣她们所有人月银的那种下手吗?


    侍子这么腹诽着,到底不敢说出口,只是心道揉个面团应当不至于再炸一回厨房罢。


    但她还是高估了她家主子的厨艺,也低估了她家主子的创造力——


    一盏茶后,面团已然跑到了炉膛里。侍子大惊失色,上前便要说“面团刷了油,怕是不好直接用火烤”,大帝姬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音:“本王自有分寸。”


    于是两盏茶后,炉膛……炸了。


    好在没伤着人,仅是炉子里头的灰炸了出来,给在场众人都描了一个大花脸。


    大帝姬首当其中,满头满脸都是灰,近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大帝姬:……


    侍子:……


    侍子生怕大帝姬一个不高兴再度扣她们月银,赶忙掏出帕子,上前替大帝姬净身,正乱成一团,外头传来了一声清朗的问询——


    “怎么了?”


    是沈小将军的声音!


    说话间,沈知书已然掀帘子进来了。


    她一进来,就没憋住——大帝姬脸上的灰被擦了一半,下半张脸干干净净,上半张脸只露了个眼睛在外边;二帝姬与七帝姬灰迹斑驳,像是丛林里的印第安人。


    沈知书“噗嗤”完觉得没礼貌,好容易憋住笑,冲大帝姬拱了拱手:“这是怎么了?”


    大帝姬:“……我手下人没分寸,把炉子炸了。”


    “竟有此事!”沈知书笑道,“该责令那侍子永远不得近厨房。”


    “是如此。”大帝姬抓过帕子,指着替自己擦脸的侍子道,“你,出去。”


    侍子没有被扣月银,很高兴。


    大帝姬找到了背锅人,也很高兴。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脸,昂头问沈知书:“将军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皇上与长公主有事相商,下官不便在那儿滞留。”沈知书戏谑道,“听得不知哪处跟鞭炮似的‘嘭’了一声,下官循声跟了过来,却不想这儿如此热闹。”


    大帝姬干笑两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儿乱糟糟,便不在这儿呆了。咱们出去喝茶。”


    “还喝茶?”沈知书挑眉道,“去洗洗罢,顶着这么一头灰应当怪难受的。”-


    于是三个帝姬都去了盥室,徒留自己在外边坐着。


    ——一炷香前,姜初以“最后同长公主说些体己话”为由将自己请出了花厅。


    姜虞与皇上现在在聊些什么呢?沈知书想。


    大约是一些自己无从得知的经年过往。


    她信步迈去了凉亭,恰与里头坐着的兰苕打了个照面。


    沈知书讶异起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唉。”兰苕叹了口气,摇摇头,“愁。”


    “怎么愁?”沈知书问。


    “怕殿下不开心。殿下每每与皇上单独相处,事后都不甚开心。”


    沈知书上前一步,在凉亭里坐下来,信手揽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无妨,若是她伤心了,你便喊我过来。”


    兰苕“诶”了一声,登时眉开眼笑:“正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将军呢?今时不同往日,殿下不听我们,却定是肯听将军一言的。有将军作为朋友伴着,我们倒放心许多。”


    “先别放心。”沈知书笑道,“我哪日万一吃错药了,与你家殿下翻脸也未可知。”


    “将军这便是说笑。”兰苕摇摇头,“将军品性如此出挑,殿下也是个淡然的性子,您俩才不会有矛盾呢,倒是我与蓉菊翻脸的可能性还大些。”


    “便是不因矛盾翻脸,然世事无常,多少曾经的至交都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沈知书抿了一口茶,道,“你想,倘或将来某天我再度出征了,十年八年未回京,我和你家殿下还能如此熟络么?”


    “怎么不能呢?”兰苕笑道,“虽见不着面,然书信亦可传递千字万言。就算哪日连书信也不通了,只要心里想着彼此,天涯亦是咫尺。”


    沈知书想了一想:“其实不然。譬如我何娘说,自成亲后,她与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便不如从前那般行事了——毕竟得避嫌,若是过于亲近,我沈娘定然不乐意。我虽打算一辈子不婚,然你家殿下终究是要成亲的,到时恐怕又是另一番景况。”


    兰苕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倒未曾思及这一层。到底是将军深谋远虑。”


    沈知书:“所以——”所以不必想以后如何,畅想太多怕是要失望。


    兰苕:“所以殿下与将军成亲便是!”


    沈知书:……???


    兰苕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殿下亲缘淡漠,也没什么朋友,我压根儿想象不到殿下成亲后的场景,大约也是与对方相敬如宾,淡漠无话。殿下倒是与将军有许多话说,所以不若与将军成亲,婚后仍以朋友之态相处,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不是,我——”


    “横竖将军此前也说,不会有心仪之人,是故此行想来也碍不着将军的姻缘。这可是绝佳的主意不是?我这便去同殿下讲,让她请求皇上赐婚——%#¥@*”


    沈知书抓起一把糕点,给兰苕的嘴堵上了。


    她有些好笑地瞅着眼前被塞成仓鼠的小姑娘:“你怎知你家殿下便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姻缘?草草与我成亲算什么?再者,我沈娘也不希望我与你家殿下走太近,这两日朝夕相处已属越轨。”


    兰苕灌了一口茶,嚼了半天才将糕点咽下,嘟囔说:“沈尚书这不是不知内情么?她担忧的是将军与殿下走太近,有结党营私之嫌,惹皇上不虞。可将军与殿下在皇上面前已然是近得不能再近的关系了。”


    “怎么的,你还期望她知晓内情?”沈知书站起身,“好了,这话题就此终结罢,殿下面前你不许提。”


    兰苕委委屈屈“哦”了一声。


    沈知书揣着袖子走出凉亭,顺着回廊往花园的方向走,走至一半,顿住了脚。


    远山的轮廓逐渐被暗色吞没,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侍子从远处袅袅走来,将灯笼点上,和自己问了声好。


    远处人声陡然响起,又趋于沉寂。


    分明四面都是围墙阑干,沈知书却忽然觉出了几分难以言述的寥廓。


    许是在长公主府呆了那么多回,她鲜少被动地长时间一个人在夜色里站着。又许是她已然许久没有见着某人——


    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耳熟而清冷的“将军”。


    “将军。”那人又叫了一声。


    沈知书蓦然回头,看见姜虞孤身立于廊下。


    灯火阑珊,某人头上的白玉钗泛着滑润的光,脸却隐在阴暗里。


    以至于沈知书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们隔着阑干,相对无言。


    一大团积雪从被压弯的梅花枝头滚落下来,发出“扑簌”一声。


    沈知书眨了一下眼,倚上了廊柱,于是离姜虞更近了一点。


    她垂着脑袋,问:“你……晚饭吃了么?”


    她原本应该是想问“聊得如何”,一开口却不知怎的变成了这句。


    许是夜太静了,姜虞又太冷,像是一块薄冰,随时会碎在北风里,是故自己不想问任何惹人惆怅的问题。她想。


    可能因为“你吃了么”废话到有些弱智的地步,姜虞抬眸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沈知书低头瞧着,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在触碰到姜虞脸侧的时候,沈知书感到了一抹浅淡的湿意。


    于是她这才恍然惊觉,姜虞不回答,不是因为问句弱智,而是……她在哭。


    她落泪的时候同姜初一模一样,不会出声。所以只有当你仔细看过去的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而现在的灯火实在太暗了,便连仔细看过去时都察觉不了。


    沈知书默然片刻,又倾身往前凑了一点,从袖里掏出帕子,在姜虞脸上轻轻掖了掖。


    帕子很轻易地被打湿了,泪水进而侵染了帕子后头的那只手。


    沈知书忽然有点手足无措。


    她不是头一回看人哭,姜虞也不是在她面前哭得最凶的那个,可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大约是姜虞平日里实在太冷漠,于是稍有些情绪波动时,便会显得极其特殊。


    泪水沾湿了一整条帕子。


    沈知书陡然想起来不知谁同她讲的,往日里越是冷静的人,情绪到来之时越是汹涌澎湃。


    “别哭了”三个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去。


    她将帕子摊在长椅上,蓦地抓住阑干,纵身一跃,翻到了廊外。


    行止间带起一阵风,将姜虞未被束起的碎发吹开。


    她就这么站到了姜虞身前,低下头,看着姜虞顺滑的发顶。


    她想说“我们回房去,外边风大,看冻着”,又想说“有什么事便同我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却最终还是没出口。


    欲语还休。


    她看不清姜虞垂着的脸,但她能感受到姜虞还在哭。


    儿时自己落泪时,阿娘是怎么哄自己的呢?沈知书想。


    她会拥抱自己。


    沈知书顿了几息,抬起手,覆上眼前人的后脑勺,将她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像是抱住了一颗活着的雪松。


    耳畔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覆在姜虞后背的另一只手掌隔着衣料感受到了鲜活的心跳。


    姜虞的脑袋缓缓靠上自己的肩,滞了一下,放松地往下陷进去。


    “将军。”她说,“我好难过。”


    第48章 尘埃落定却无疾而终


    万籁俱寂,不闻人语。


    暮色四天垂。


    姜虞的脑袋很轻,一动不动地靠在自己肩上。


    沈知书偏过头,瞥见某人的发顶被烛光染上暖色。


    沈知书没出声,那只覆在姜虞后背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


    她沉默地说:嗯,我在听。


    姜虞的嗓音顺着自己的脊骨,闷然晃过来——


    “长姐如母,我知晓姜初有多不容易。她原可以对我不闻不问,自有奶娘与嬷嬷们照料我。”


    “彼时她十四岁,母皇驾崩,母后因过于悲恸一月后也撒手人寰。我刚出生三月,什么也不懂,宫里宫外谣言渐起,说我命硬,克了双亲。”


    “姜初她斩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人,而后将我接入养心殿,一日三餐亲自看顾,凡事只要与我相关,一概亲力亲为。”


    姜虞将脑袋转了半圈,面朝沈知书的脖颈。于是她说话的时候,沈知书便能感受到那缓缓流上自己的肌肤的、属于某人的气息。


    这气息和往常的姜虞不一样,温热而黏连不清。


    她听见姜虞继续轻声说:


    “姜初她对我很好……可就是太好了,令我有些无所适从。譬如我还有另一位嫡亲姐姐,姜初对她便不像待我这般小心而殷切。”


    “我先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许是姊妹间都是如此,又许是我与姜初年龄差距过大,她将我当她女儿养也为可定……直到那日。”


    “彼时我十四,下学归来早,原想着偷偷吓姜初一跳,走路便没有声响。养心殿外并未守着人,我觉着奇怪,也没细想,偷偷潜入殿内。”


    “你可知晓我听着了什么?我听着了压抑着的呻。吟,那是——”


    姜虞顿了一下,道:“那是姜初在自爱。”


    “我还听着了……我的名字。”


    姜虞因着刚哭过,气息不平,一长段话并不能很好得地顺下来,说几个字便要喘一下。


    沈知书替她拍抚着背,“嗯”了一声。


    姜虞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道:“姜初并不知我那日来过,她一直以为她瞒得很好。她以为我会将一切不合理内化为姐妹情深,大约她本质是个傲慢的人,自以为一切皆在她掌控里。”


    “可是怎么可能呢?纸包不住火,她此后的所作所为在我眼中都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我一直在想,倘或那日我并没有早早下学,或是进殿时弄出点声响,我大约会毫无所察地长至今日,和姜初之间也不会有如此深重的芥蒂……”


    “于是我偶尔会想,我们姊妹关系这么僵,姜初固然有错,我便没错么?”


    “特别是……今日姜初同我说,那夜‘春药’原是无心,其实它并非春药,是活血用的,只为了让我心情畅快些,催情仅是副作用,且不消片刻就能好的。如若不然,也不能被轻易解了。”


    “将军,你说我该不该信?是我太草木皆兵么?我忽然感觉我是不是对她太过决绝了一些?”


    “再细想来,姜初从未当着我的面显露过那等态度,用‘仅不过是姊妹之情过深些’也全然解释得通。”


    “邪念谁都有,君子论迹不论心。”


    姜虞微微低下了一点头,将脑袋埋进了沈知书的胸口。


    她的声音隔着布料传过来,一字一句粘连不清,显得沉闷而怅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她轻轻摇头,“将军,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好不好?”


    沈知书拢上胸前人的后脑勺,姜虞的脑袋在她手里小得像一颗松果。


    她顿了顿,又将手挪至姜虞的头顶,半轻不重地揉了两把。


    “我该怎么办呢……”姜虞再度哽咽一声,环着沈知书腰的手紧了紧。


    她似乎并非在执着地追寻一个答案,只是不想停。


    许是因为一旦沉寂下去,明里暗里的情绪便会翻涌上来,变得愈发无可奈何。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感情上的事大约只能由本人自行参透,旁人说的权不作数。


    沈知书这么想着,轻声道:“殿下不知,我也不知。”


    “……”姜虞像是被噎了一下,蓦地从沈知书怀里抬起头,“将军该说点什么来宽慰一下我。”


    “其实你们姊妹间的恩怨,我说什么也不作数。”沈知书想了一想,道,“那我便说,在我看来,殿下一点错也无。”


    姜虞已然止住了哭,闷闷摇摇头:“……将军未免太偏袒些。”


    “真的。”沈知书道,“殿下何罪之有?殿下说君子论迹不论心,然皇上喊着殿下的名字自爱,便不是‘迹’了?殿下自此同皇上生疏,人之常情,据我看,是殿下对自己太严些。纵是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又非殿下要求,是她一厢情愿。”


    姜虞在沈知书怀里安静地立着,沈知书从上往下看去,便能瞧见她湿润的眼睫与瘦白的脸。


    脸上泪痕未干,在烛光里泛着水泽。


    姜虞的背太瘦太薄,和此前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似乎只消轻轻一碰,就能碎在晚风里。


    沈知书沉默片刻,松开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块帕子,摁到了姜虞脸上。


    姜虞眨眨眼,睫毛隔着帕子在掌心剐蹭,被另一事夺去了注意力:“将军怎有两块帕子。”


    “我说知你会哭,特意带的,你信不信?”沈知书轻笑,“可怜见的,哭花脸了,珠粉也斑驳了。”


    “今儿未抹粉。”


    “殿下素颜倒与上妆时无异。”沈知书道。


    姜虞将脸上的帕子拽下来,忽然仰起脸,问:“将军觉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知书想了一想:“我形容不太好。你侍子说你是好人,我便说你是良善之人。”


    “……”姜虞道,“将军若是想逗我开心,不必用这种不好好回答的方式。”


    “怎么不算好好回答?”沈知书挑眉问,“你不觉你是良善之人?”


    姜虞静了会儿,道:“令在意自己之人悲伤,算不得良善。”


    “殿下若是这么说,天底下便没有良善之人了。”沈知书叹了口气,“我问你,你若将来有一天死时,你孩子会不会悲伤?她在不在意你?”


    “这便是歪理。我向来说不过将军。”


    “不是歪理,是实话。”沈知书道,“殿下对自己的要求也颇高些。我倒好奇皇上同殿下说了什么,以致殿下如此难受?”


    “她……”姜虞轻了下去,“大约是,她向来不舍得我受到伤害,不论是以何种形式。”


    “是故她说,倘或我太痛苦……她愿意放手,不再主动寻我。她又说,不用我讲,其实她也知晓我们只能是姊妹。她还说,她藏了七八年,如今不用藏,倒是孑然一身轻。她最后道,她只希望我好好的,我只需考虑自己的感受,无需在意她。”


    “将军,风有些大,我被迷了眼,看不清脚下的路。”


    姜虞说着,带出了些许鼻音。


    受苦受难时不曾哭,然冷不丁感受到那跨越二十一年的汹涌澎湃的感情之时,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在哭什么呢?是在哭自己未将此事处理好么?是在哭自己令在意自己之人难过了么?还是在哭消散在此时此刻的、无疾而终一段旅程呢?


    她的肩膀在微风里轻轻震颤,像是停在枝头的白羽鸟。


    沈知书一声不吭地看着,忽然将她的帽檐掀起来,一把把她的脑袋裹住了。


    “莫哭,看不清便看不清罢。”她沉声道,“有我呢,我帮你看。”-


    府北。


    盥室。


    大帝姬最狼狈,却洗得最快,三两下从浴池里钻出来,头发湿漉漉贴在头皮上。


    “殿下,外头冷,当心着了风。”侍子在旁忙道,“殿下先莫出盥室,奴婢帮殿下头发烤干了,横竖离放饭还有半个时辰,到时再出去不迟。”


    大帝姬于是令人搬了张椅子进来,一屁股坐下,问:“外头怎么样了?老二小七洗完了么?”


    “尚未。”侍子低眉顺眼地回道。


    “母皇呢?可是还在花厅?方才小厨房的动静她可有留意?”


    “大约不曾,皇上她……”侍子道,“她离府了,说是不留下来吃晚饭,要回去批折子。”


    “母皇实乃天底下最勤勉之人!”大帝姬长叹一口气,“怨不得她在前朝年仅十四便当上了太子。可惜我都十七了,母皇也并未有立太子之意,大约我更勤恳些,方能入母皇之眼……”


    侍子在一旁胆战心惊,却又不敢高声,只得低低地提醒道:“殿下慎言!此刻非在王府,当心隔墙有耳!”


    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摆摆手:“嗐,这点子心思有什么可藏的?大家伙儿都门儿清,无人说破罢了。你便说老二,看上去性子淡泊罢,然分明都已出宫自立门户了,却也时常进宫,美其名曰找小七,实则去御书房与母皇谈论治政,这点子心思瞒得过谁?听闻前一阵子因去得太勤,论政时又呆呆的说不上来,还被母皇骂了一通,责令她在家好好待着,少入宫瞎转悠。”


    侍子不敢接茬,一声不吭地替大帝姬擦着头发。


    偏大帝姬一个人讲只觉不尽兴,还非得拉着侍子给出点评论:“你说是罢?”


    侍子“诶诶”地应着,正要顺着说点什么,忽见帘子被掀开,一声温润的嗓音传了进来。


    “皇姐眼光独到,说得极是。”二帝姬一脚迈进盥室,鼓着掌,温声道,“所以莫若皇姐说说,这‘有什么可藏的心思’是什么心思?”


    第49章 “可有开心一些么?”


    大帝姬眯了一下眼,答非所问:“二妹头发倒干得快。”


    二帝姬淡然道:“不及皇姐头发长矣,自然干得快。皇姐还没回答我上一问题。”


    她比大帝姬矮一点点,此刻微微昂着头,与大帝姬视线相撞,目光淡然沉寂。


    大帝姬轻笑一声,挪开视线:“什么问题?你听错了,我方才并没说话。”


    “哦,是么?”二帝姬点点头,“那大约是有旁的侍子在乱嚼舌根,说了一大堆浑话。我听着倒没什么,然若是母皇听着了,恐怕要生气。所以皇姐定要管一管伺候你的那些奴才才好,若是这话传至母皇耳朵里,迁怒于皇姐,这就不好了。”


    大帝姬皮笑肉不笑:“不劳二妹挂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二帝姬温声道,“说起来,我明儿要入宫与母皇请安,皇姐可要同去?”


    “明儿?”大帝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明儿我要练剑,恐不得空。二妹入宫如此之勤,我劝二妹倒是多花点时间在读书练武上。闻得母皇前阵子将二妹的骑射之术批驳了一通,二妹该多练练,别到头来只是一只绣花枕头,空叫母皇失望。”


    二帝姬拱手道:“多谢皇姐关心,妹妹谨遵教诲。”


    大帝姬还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吵嚷起来,四五道声音叠在一块儿,由远及近地往屋内传。


    “何事吵嚷?”大帝姬有些不耐烦,扬声问。


    一侍子慌忙掀帘儿进来,回禀说:“七殿下刚洗完澡就跑过来了,伺候她的侍子们在后头追呢。”


    说话间,吵嚷声又离得近了些,于是屋内人这才听清了其内容——


    一侍子高声喊:“诶哟我的小祖宗,头发还没干呐,外头风这样冷,跑一跑就结冰了!”


    大帝姬和二帝姬对视一眼,双双蹙起了眉。


    两人一同迈出屋,便见不远处滚来一个小白团子。


    七帝姬的披风宽大,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后头跟着的侍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叠声道:“殿下慢些,娘娘若是知晓了,我们挨罚不提,殿下少不得也要被责令不得出门呢。”


    七帝姬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不说,母妃怎能知晓呢?”


    “那……诶呀,殿下总得保重身子嘛!”


    大帝姬撩着帘子站在屋檐下,喝了一声:“小七!”


    七帝姬猛地发射过来,在门口顿住脚,仰起脸道:“小姑姑这儿的盥室里实在太无聊,玩的东西一概没有,跟坐牢似的。待到好容易洗完了,她们却不准我出来,定要将我头发擦干,才许我往外跑呢。我说哪有这样煎熬的道理呢?于是趁她们不注意,我裹上披风就跑过来找你们了。我近来日日练功,身手又矫健了,皇姐快夸我——诶呀!”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大帝姬拎了起来,拖进了热气蒸腾的室内。


    七帝姬瞪大了眼:“咋啦皇姐?”


    “我今儿回去就同纯娘娘告你一状。”大帝姬拧眉道,“就不应许你出宫。怎的这么没成算?你看看你露在披风外的头发,都快结冰了!”


    七帝姬撇撇嘴,大约因着有些心虚,声音渐轻:“我近来身子强健了不少,才不会生病呢……”


    “强健也不能这么胡来呀。”二帝姬温声道,“便是沈将军,前些日子不过是傍晚在凉亭里歇了一觉,都着了风寒呢。”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自己被当成了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的沈知书:……


    姜虞的眼睛用冰毛巾细细敷过,已瞧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在沈知书身后立住脚,止住了要打帘子通报的侍子。


    沈知书轻轻嘀咕:“也不知谁传出去的。”


    姜虞淡声道:“当日府上人不少,将军生病也是稀罕事,不拘谁将这事当作无伤大雅的新鲜活儿去学舌,传开来也是常理。”


    “那……我歇在你府上这一事呢?”


    “不知,约莫也传开了一些。”姜虞将碎发拢至耳后,“不过将军不必担心,你歇在我府上这事有正当理由,且也是过了皇上这一明路的。料想若是沈尚书知晓,也不会怎么着。”


    “话虽这么说……”沈知书顿了一下,“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姜虞瞥她一眼:“怎么,将军还在担忧沈尚书的态度么?”


    沈知书转过身,往院子外头走:“嗐,你不知道我沈娘,她这人爱揶揄我,也爱瞎张罗。我昨晚猛地得知了她今儿中午替我约了人与我认识,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去,好在对面倒没结亲的想法,于是逃过一劫。若是被她知晓我晚上睡在别处,少不得嘴我一顿。”


    “哦?将军今日中午竟去相亲了?”姜虞注意力全然被转移至这上头,“同谁?如何?”


    “张家二姑娘,不知你认不认识,她姐姐是户部员外张芸钟。”


    姜虞点点头,四平八稳道:“她姐姐我认识,品性端方,她本人我倒印象不深,但张家家风严谨,故她想来也是个好的。将军可有心动?”


    “我便是说我心动了,你也必然不信。”沈知书笑道,“此前不是说了么,不会有心仪之人。”


    “将军倒是斩钉截铁。”


    “那必然。”沈知书忽地刹住了脚,垂头看向身侧人,“便是哪日真有了,估摸着也会闷在心里,不去霍霍人家。”


    姜虞也驻了足,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摆,仰起脸同她对视。


    凉意凛然的北风晃悠悠拂开额前的碎发,姜虞很轻地眨了一下眼,蓦地挪开目光。


    她没接这句话,陡然起了另一个话题:“将军平日里都吃什么,长这么高?”


    沈知书信口开河:“人。”


    姜虞:???


    沈知书话音一转:“——之外的都吃。”


    “嗯?”


    “我从南至北将南安国绕了一圈,什么没吃过?”沈知书笑道,“上至飞禽走势,下至草虫树根,大约只有人肉没尝过。”


    姜虞静了一下,又问:“那将军觉着什么最好吃?”


    “我想一想……其实也没最喜欢的,只觉冬日里的叫花鸡与夏日里的西瓜还不错。不知西边的西瓜殿下可曾吃,那儿昼夜温差大,是故西瓜格外甜。改日我带殿下去当地尝尝。”


    “好。”姜虞点点头,话音一转,“不过我吃过。”


    “也是了,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沈知书笑道,“西域进贡的西瓜八百里加急送入紫禁城,自然少不了长公主府。”


    “嗯。”姜虞应着,淡声问,“将军还有别的喜欢的吃食么?”


    “太多了以致想不出。或者……”沈知书有心开个玩笑,“都说没吃过的是最好吃的,以这个逻辑来说,我心里最好吃的应当是人肉。”


    “那将军今儿可尝尝。”姜虞面无表情道,“我割块肉喂你。”


    “不可不可。”沈知书故作深沉地摇摇头,“你身子骨就这么一点点,还那么瘦,肉肯定柴,塞牙。”


    “将军还挑上了?”


    “嘶,确实没的挑。”沈知书笑着说,“活了这么大,头一回有人送上门给我吃。既然殿下盛情难却,我便勉为其难尝一尝——”


    她说罢,冲着姜虞摊开了五指。


    姜虞顿了一下,配合地一撩袖子,将小臂递到沈知书手心里。


    顺滑白皙的肌肤撞上自己掌心里的茧子,薄到似乎一捏就断。


    沈知书眼眸低垂,将那条胳膊往上抬,作了个咀嚼的姿势。


    “如何?”姜虞淡声问。


    “有些干巴,但……”沈知书松了手,看着那条胳膊松松垂落下去,煞有介事地说,“罢了,还算美味。”


    姜虞侧头看她一眼,忽然提足沿着石子路往前走。


    她越走越快。


    沈知书大步流星跟在她身后,有些摸不着头脑:“要和我赛跑还是怎么?路滑着呢,看跌了。”


    姜虞速度不减,走着走着,肩膀颤了一下。


    ……嗯?又哭了?


    不会罢,方才明明氛围还挺松榆。


    可倘或不是哭,那便——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加快步子,行至姜虞身侧:“你方才笑了一声?”


    “没有。”姜虞矢口否认。


    “你还否认。”沈知书盯着她看,幽幽地说,“你唇角的弧度尚在。”


    姜虞:……


    姜虞蓦地将嘴角往回收。


    大约因着心虚,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没有转头迎沈知书的眸光。


    她能感受到某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打着转。


    几息后,两声轻笑在风声里响起,紧接着,清朗的嗓音浸着笑意,施施然传至耳畔。


    “殿下。”沈知书叫了她一声,问,“可有开心一些么?”


    姜虞思忖须臾,半轻不重地点了两下脑袋。


    “那快催小厨房放饭罢。”沈知书哀嚎道,“我饥肠辘辘,就差将殿下真吃了!”


    姜虞再度思忖片刻,淡声开了腔:“也不是不能吃。今晚你歇我房内,我给你吃。”


    沈知书:???


    沈知书:…………


    第50章 “因为听闻将军说,你想要十个孩子”


    五人围坐吃了顿晚饭,大帝姬提出去街上走走,问在座众人谁要同行。


    七帝姬率先举起了手,被大帝姬摁了回去,并将她打包递与自己的侍子:“送回宫,嘱咐纯娘娘好生看着,年前便不要出门了。”


    七帝姬:……不是?


    小姑娘的哀嚎声渐远,于半盏茶后飘出府门,彻底消散在北风里。


    “还有谁想同去?”大帝姬忽然挑眉转向沈知书,“诶,沈将军,谢将军如今在做什么呢?将军将她叫出来,咱们仨出去逛逛,如何?闻得城南灯会,四处张灯结彩,那灯笼王都出来了,热闹得紧,不去可惜了的。”


    沈知书尚未接话,二帝姬在旁复读了一声:“灯笼王?”


    “你不知?就是一姓王的工匠,酷爱做各色飞禽走兽形状的灯笼。去年当街做了个十二生肖的,今年倒不知是什么系列,横竖不会叫人失望。你们不去我去。”


    沈知书摆摆手,“嗐”了一声:“不是下官推辞,只是今儿家中实在有事。”


    大帝姬睨她一眼:“将军又有何事?”


    沈知书笑道:“殿下从未邀过我,不知这‘又’字从何说起?”


    “啧,还用本王邀?”大帝姬一挥袖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国师想见将军,被沈尚书推了;那么多文武百官排着队给将军府上递拜帖,被将军烧了。回京后将军主动见的人只有谢将军与小姑姑,其余的一概称病不见,这回推了本王的邀约倒也不稀奇。然我想问一句……将军同谢将军固然关系好,可将军同小姑姑何时也如此和睦了?”


    沈知书随口道:“算不得十分要好,不过在武堂一事上有交集罢了。且下官敬重淮安殿下为人,能得淮安殿下赏识,是下官之幸。”


    话音落下,三道目光齐刷刷聚拢在她身上。


    大帝姬眸光饱含兴味,二帝姬眸光温和而好奇,而姜虞……


    姜虞眸色淡然,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就好像沈知书方才说的仅是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与她本人毫无瓜葛。


    大帝姬笑道:“你这话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小姑姑听了估摸着要伤心。”


    “嗯?”沈知书挑眉问,“这话从何说起?我看淮安殿下也并不像伤心的样子。”


    “小姑姑待将军倒比待我还亲,反正我若是着了风寒,她估摸着不会邀我在她府上睡觉。”大帝姬耸耸肩,“将军方才竟还说‘算不得十分要好’,岂非寒了小姑姑待将军的赤诚之心么?”


    ……这人果然知道自己歇在长公主府一事。


    沈知书对这位大帝姬的观感并不算很好。


    首先那刺杀的侍子一事八成是她主使,且动机不明;其次她对自己与长公主似乎格外关心,此前还“不经意”地将她去长公主府上过生辰之事透露给沈寒潭……


    当然并不排*除她是个纯粹的乐子人,对所有人的动态都了如指掌,唯恐天下不乱的可能性,但沈知书直觉这人不简单。


    还是想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沈知书话音一转:“淮安殿下光风霁月,淡泊明志,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伤心。不过我方才想起来,我那事究竟也不甚要紧,倒是被殿下勾起了几分对于那灯会的兴趣。我是去定了,再差人去问问谢瑾可愿意同去——长公主殿下可要与我等同行?”


    她说着,转向了姜虞,如是问。


    扪心自问,她是希望姜虞同意的。


    她与大帝姬并不熟,走在一块儿定会有些尴尬。不过好在有谢瑾陪同,而倘或再来一个熟人,大约尴尬的气氛会荡然无存。


    毕竟自己可以因姜虞建立起同大帝姬的联系——姜虞是大帝姬的小姑姑,也是自己的……好友。


    沈知书其实一直无法给长公主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


    若说是普通朋友,她们分明熟稔于彼此的身体,且已然尽数参与了对方的喜怒哀乐与经年过往;可若说是很要好的朋友——


    她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里,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真的能成为顶熟络的至交么?


    沈知书对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存疑。


    唯一能确定的是,姜虞是自己纵横世上这二十余年里遇到的、关系极其特殊的人。


    思绪回转,沈知书看见姜虞半轻不重地颔首。


    这是答应同行的意思。


    “二殿下呢?”沈知书话音带笑,又转向二帝姬。


    “我么?”二帝姬摇摇头,温声道,“我是真有事。小五约了我喝茶。”


    大帝姬闻言“嗨呦”一声,咬牙道:“她约你?我叫了她好多回她都不肯出来。罢了,有小姑姑与将军们相伴,想必此途定然有趣,你不去便不去罢,只是到时候别抱怨我没叫你。”


    “这个自然。”二帝姬冲大帝姬拱拱手,“祝皇姐小姑姑与将军玩得开心。”-


    谢瑾被沈知书的随从拽出府门时,犹觉得不可置信。


    她瞪着眼问:“你说沈知书主动去了长公主府?”


    随从:“没错。”


    “然后大帝姬邀请了长公主和沈知书还有不在场的我去逛灯会??”


    “嗯呢。”


    “然后沈知书还同意了???”


    “对。”随从说,“就是这么着,我也不可思议。但您不去我交不了差,交不了差我家主子就会迁怒于我,迁怒于我我这个月月银便没了,月银没了我就会穷得去要饭,然后外边的人便会说将军府苛待下人。为了将军府的名声,您去一下吧。”


    谢瑾:……


    谢瑾嘟囔着“她们仨现如今是什么关系,怎么感觉短短几天我错过了好多东西”,一边命人牵出马,往长公主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谢瑾足有两天没见着沈知书,一见便蹙起了眉。


    沈知书莫名:“怎么?”


    谢瑾围着她转了两圈,“嘶”了一声:“我怎么觉着你变了。”


    “嗯?”沈知书笑道,“我又不是月亮,30天天天不重样。这才两天没见,哪儿变了?”


    “说不上来……”谢瑾沉吟一会儿,恍然大悟,“看起来气色更好了!你这两日心情应当不错。”


    沈知书一五一十:“还行,没遇着什么烦心事。”


    “我想也是。”谢瑾道,“不然不至于呆在长公主府乐不思蜀,我去了将军府两回都扑了个空。”


    沈知书闻言诧异起来:“连我府内的侍子都不知晓我的行踪,你如何知道?”


    “大帝姬说与我的。昨儿我去将军府找你没找着,回来路上碰着了她,她同我讲你在长公主府上。”谢瑾揽上了她的肩,“我想着你此前对长公主一直‘唯恐避之不及’,再者大帝姬她显然也没安什么好心,遂没全然信,这会儿便来问问你。但瞧你方才的态度……难不成你真一天到晚都待她府上?”


    沈知书笑着给了她一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一天到晚都待她府上’?分明是有事寻她,我才来的。”


    “哦?何事?”


    “商议武堂细节。”


    谢瑾老神在在地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你这说辞蒙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去。我还不知你?向来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急眼。武堂竣工还有月余,你这会儿就兴冲冲主动跑来与人合计商议,骗鬼呢。”


    沈知书瞥她一眼:“你爱信不信,横竖我就这个说法,若是想要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够。”


    “嘿哟,瞧把你能的。”谢瑾笑道,“罢了罢了,眼见着与长公主关系亲近了,有人撑腰了,便不把我这个老朋友不放在眼里了。”


    沈知书额角青筋狂跳:“……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嘴缝上。”


    谢瑾“啧”了一声:“算你有能耐,行了吧。话说沈尚书知晓你的行踪么?她那边是什么态度呢——”


    谢瑾话音未落,后背便被人结结实实拍了一掌,委实有些猝不及防,倒吓了她一跳。


    大帝姬的声音随之沉沉响起来:“两位将军竟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讲了两盏茶了也没见收尾的意思。”


    ……方才自己同谢瑾所谈,她听见了么?


    沈知书不动声色地将大帝姬上下打量了两圈,没看出什么端倪。


    倒是她身后站着的长公主淡淡往这边看来,眸光似乎落在谢瑾搭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神色不明。


    而待自己追寻过去,撞上姜虞无甚情绪的瞳眸后,她深深看了自己两眼,复又挪开视线,侧头和二帝姬说了声什么。


    谢瑾毫无所察,将胳膊撤下来,拱了拱手,爽朗地回话:“我俩日日都有好多话要讲,倒是怠慢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嗐,都是一家人,搞这么客套做甚。”大帝姬混不在意地挥挥手,转向沈知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挑眉道,“我今日闻得一事,关于将军的,将军可要听听?”


    “哦?何事?”沈知书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此事说来荒唐——”大帝姬眯起眼,“今儿午后,将军可是去见了张家二姑娘?”


    “正是。”


    “那此消息便准了七八分,毕竟是从张二小姐口中传出来的。她说——”


    大帝姬说至此,跟刻意卖关子似的,顿住了话音,咽了一下口水。


    二帝姬不知何时也来至这边,在一旁催她:“说了何事?皇姐这卡得倒好。”


    “莫急莫急,我这不说了半天,有些渴了么?”大帝姬从一旁的侍子手里接过茶盏,润了润舌,接着道,“说,今儿原是与将军相亲去的,然将军一开口,她便被吓跑了。”


    “为何?”


    “因为听闻将军说——”大帝姬冲沈知书眨了一下眼,“你想要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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