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窗帘没拉严,缝隙间穿过来的清淡月光被跳动着的火舌吞噬,屋内泛着雪松气与食物的焦香。
姜虞颤抖着吐出肺腑的浊气,徐徐阖上了眼。
身后那人的体温隔着一小段距离渗过来,耳尖残存着的的湿热气息并没有完全消褪,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许久未离,久到肩部已然有些麻了。
属于沈知书的气息在方寸之间铺天盖地。她能听见身后人那一张一弛、被寂静突显出几分存在感的呼吸声。
姜虞陡然生出些许恍然——
姜初也很喜欢这么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在纸上写写画画。
和此前不同的是,这一回,肩上的那只手更为宽厚有力。
沈将军的触碰相较于姜初,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一点。
姜虞想,沈将军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但骨子里是张扬而无拘无束的,只消一点点外界刺激,就能看见那层表皮下盘着的赤狼。
很有意思。
……不禁会让人思忖,倘若再刺激一下,是否能够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姜虞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自己的腕骨,在跳动着的烛火里轻声开了口:
“将军方才不是说要同我保持距离么?”
却没等到回复。
等来的,是肩上的那只手挪至耳垂,重新重重捻了一下。
绯红色从耳尖蔓延至双颊,姜虞浑身骤然一颤。
可恶……她心道。
经过那一夜缠绵,沈知书对她的身子已然了解透了,知道她哪里敏感,知道在哪儿或轻或重地按下去的时候,她会从齿间溢出嘤咛。
她转而又想,沈小将军这回怕是真的生气了。
许是因着沈知书的确帮了自己太多,但自己却有事瞒她,并未对其坦诚,却转而要求她坦诚;又许是……自己戳破了她的谎言,故而她恼羞成怒?
毕竟相较于生气,其实她的态度更像是……嘲讽。
许是身后人察觉到她的分心,耳尖的力道再度重了几分,引得姜虞“嘶”了一声,颤抖的幅度更大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缓过神,低低地说:“我并未想着瞒将军,只是此事当真不好同将军明言。”
耳垂上的力道渐轻,那双手重新落回了肩膀上。姜虞听见身后人沉声道:
“如若这样能称为‘未想着瞒’,那如何才称得上‘想着瞒’呢?我知晓人各有难处,那夜过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并未对那事刨根究底。”
“然殿下先是央我陪你演戏,又请我吃饭,又邀我一同游街,方才还将我的难堪之处径直戳穿,我想着,我究竟也并未同殿下相熟至如此。”
……央沈知书演戏是为逼退姜初,是情急之举;请沈知书吃饭是为表感谢,同时探查探查沈知书与谢瑾的真实关系;邀沈知书游街是因为——
她觉察到了姜初的眼线。
然这一切实在不好同沈知书说。
虽然自己并非有意,但确实给对面造成了困扰。
姜虞抬起眼,轻轻淡淡望过去:“是我的不是。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么?
沈知书的无名火再一次窜了上来。
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自己只是一介微臣。她的“悉听尊便”说得倒好听,然自己难道真能对她做些什么么?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像对待谢瑾一般肆无忌惮开玩笑,更不能像对待犯错的下属似的,罚她光着膀子去刷茅厕。
她口里的“悉听尊便”……大约是金银珠宝赏赐。
自己还不缺这些。
力不从心感本该是久违的,但在撞上长公主后,总能接二连三地往外冒。
沈知书将手从长公主双肩撤开,低声说:“我不要银子。”
“我也知将军不缺银子。”姜虞道,“除却不能告诉将军实情,将军要我做什么,我全听将军。”
“无论如何都行?”
“无论如何都行。”
沈知书在摇曳的烛光里眯起了眼。
既然无论如何都行……
她转过脑袋,问一旁兢兢业业装瞎的侍子:“长乐街上可有客栈么?”
侍子吓得结结巴巴:“将军,将军待如何?”
“不如何。”沈知书冲身前人抬了一下头,“同你们殿下叙叙旧。”
她说罢,蓦地绕至长公主身侧,欣赏一番某人陡然惊诧起来的面庞后,心情好了不少。
……这张脸还是生动起来的时候更好看。她想。
既如此……便让它更生动一点,最好能露出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异彩纷呈的神色。
也不枉自己帮了它的主人那么多忙-
她们相识不过一周,究竟也无旧可叙。
硬要说来,唯一的旧大约是雪夜那场意乱情迷的意外。
……所以那侍子格外焦虑。
沈知书同长公主进了厢房,她便忐忑地守在门外,一心只保佑小沈大人不要胡来。
虽说她家殿下位高权重,小沈大人应也不敢胡来,但……万一呢?
说起来,殿下也真是,究竟也并未对小沈大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却这么听小沈大人的话。
罢了,殿下的想法她一向猜不透。
她鬼头鬼脑地在门槛上坐着,坐了会儿又不放心,将耳朵贴上了厢房的门。
而后她便听见——
房间里一丝动静也无。
侍子:???
殿下不能被弄死了吧???
她在外边焦急地转圈,想上前敲门却又不敢——万一殿下没事,反而是她打搅了两人的好事,该怎么办呢。
她长舒一口气,在心内对自己说:倘或半刻钟后再没动静,她说什么也要冲进去瞧瞧。
望殿下平安。
姜虞还算平安。
她眼睛被蒙着,手被捆着,正直挺挺躺在床上,被——
挠着痒痒。
一刻钟前,沈知书附在她耳畔,低声问了一句话:“殿下怕痒么?”
姜虞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然而点下去的那一瞬,她听见耳侧响起一声极轻的哼笑。
姜虞暗道糟糕,想找补两句,但已然来不及了——
沈知书陡然解了腰带,三两下将她的胳膊捆了,又掏出帕子围上了她的眼,而后将她丢上了床。
与“嘭”的一声一同响起的,是属于某人的那耳熟而低沉的嗓音:
“殿下若是笑出了声,我便沾了墨,往殿下脸上狠狠画上几笔,而后拽着殿下去游街。”
姜虞:……
完蛋了。
第23章 “人后……或许可以略微亲近些?”
姜虞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阵战栗了。
眼睛被蒙上后,触觉便被恰如其分地突显出来。
沈知书的手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前一瞬落在腰上,一个呼吸后却又覆上了脖颈,半轻不重地捏着。
姜虞自小触痒不禁,浑身皮肤都极其敏感,但并没什么人敢同她开这种玩笑,是故她不曾受过这种罪。
五感失了一感,就好像身家性命尽数交付至另一人手中,自己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着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她咬牙忍着笑,在沈知书的手按向自己后腰的时候,忍无可忍地躲了一下。然而下一瞬,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殿下若是再躲,便与笑出声同罪。”
姜虞颤抖着摇摇头,浑身都泛起了或深或浅的绯红。她哑着嗓子低声道:
“够了。”
“殿下一刻钟前亲口说的‘悉听尊便’……”沈知书笑道,“殿下可是要赖账?”
她将手够上姜虞的发梢,虚空捞了一把,继而往旁边移,五指轻动,将蒙在姜虞眼上的帕子解了。
帕子被大喇喇丢在床褥上,湿了醒目的一小块。
姜虞的眼尾已被逼出了泪。
“赖就赖吧。”沈知书说。
沈知书这会儿心情愉悦,很好说话。
虽说她沈娘三令五申不许同长公主走太近,但……
管他呢,只要长公主憋屈,她就开心。
姜虞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尾蕴着潮湿的水雾。
她沉默几瞬,低低地说:“劳烦将军扶我一把。”
沈知书睨她一眼,三两下扯掉她手腕上缠着的腰带,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拉起来,问:“可还受得住?”
“……”姜虞不吭声,片刻后答非所问,“这会儿可以笑了么?”
沈知书蓦然想,“笑”这个字放在姜虞身上,其实是挺有违和感的。
姜虞从来不笑,神色一贯淡漠凉薄,像是雨后夕阳下深山里头清泠泠的水露。
唯有在床上的时候,她会流出一些不同以往的风月情绪。
但也止步于此。
她的眉梢眼尾仍是平直的,并不会有更大更抓眼的情绪波动。
沈知书这么想着,回了长公主“现在是否能笑”的那句疑问:“自然。”
却听见规规矩矩在床上坐着的那人半挑着眉,从嗓子里溢出一声轻吟,眼尾的那颗痣也随之往上浮了一下——
长公主笑了极为短促的一声。
沈知书:?
再看时,姜虞好整以暇地坐着,已然恢复了惯常面无表情的样子。她解释道:
“我的确怕痒,方才便很想笑了,只是一直忍着。”
沈知书:……
方才的痒挪至这会儿来笑,这反射弧是不是有点长?
姜虞抓着床柱站起身,向桌上抓了茶壶,自斟自饮一轮后,似是仍纠结于之前的那个问题。她问:
“将军不是要同我保持距离么?”
沈知书叹了一口气:“是,下官是想同殿下保持距离。然我脾气爆,一旦急了便不管不顾了。”
“是我的不是。”姜虞颔首道,“将军如今气消了么?”
“没消。”
“那可如何是好呢?”
沈知书倚在方桌旁,定定将抿着茶水的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一圈。
这人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抬着眼看她,无端显出几分与她身份不符的乖觉来。
“那便……”沈知书想了一想,道,“先记着。”
“嗯?”
“此后再算账。”
姜虞颔首说“行”,又轻声问:“既如此,将军还执意同我生分么?”
“再说。”沈知书道。
“怎么个‘再说’法?”姜虞仍问。
……这位长公主似是在认认真真讨要一个答案。
也许是窥见了对方不同以往的神情,而人总是愉悦于自己的特殊性,于是自己心情格外好;又许是暗色总会给人彼此亲近的错觉——
沈知书笑起来了:“人前自然是生分的,人后么……或许可以多说几句?”
长公主咬了茶盏一口,眉毛挑了起来-
谢瑾已经在街上气鼓鼓游荡了半个时辰了。
侍子被她遣回家,好友又一转眼便没了踪影,带着她在小摊上买的酒壶“携款潜逃”,她和谁说理去?
谢瑾闷声不吭地走了半里路,赌气想,她回去就和沈尚书告状,说沈知书偷吃了两只烧鸡。
她正闷头走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力道挺沉,就好像和她很熟似的。
谢瑾诧异地回过头,只觉来人有点眼熟。她再仔细看了看——
这不是大帝姬么?
大帝姬已然封了宸王,风头正盛,朝中支持她的人也不少。
谢瑾转过身,瞥了一眼她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侍子尾巴,行了一礼,笑道:“殿下也来逛夜市么?”
“与民同乐嘛。”大帝姬的口吻挺自来熟,“诶,将军一个人?”
谢瑾咬牙说:“原是同沈将军一道儿来的,谁知她半路跑了。”
大帝姬笑着唤上了一个侍子:“谢将军手里拿着那么些东西,你也忒没眼力见了,也不知帮衬着拿一点。”
谢瑾摆摆手:“谢殿下,然不消殿下麻烦,下官已准备归府了。下官的马就在前头,马上有个兜儿,可以将这些玩意儿一股脑塞进去。”
“这么早就回去?你屋子里究竟又没夫人等着你,一个人冷冰冰的,什么趣儿?”大帝姬拍拍她的肩,道,“同本王一块儿逛逛,如何?这条街转角有个酒楼,里头的桃花醉最是好,本王请你尝尝。”
谢瑾虽爱好喝酒,但也知晓轻重。若是平白接受大帝姬的邀请,被她人瞧见了,少不得将自己划为大帝姬的党羽。
她于是摆摆手,将肩上挂着的箭匣往上掖了一掖,爽朗地笑道:“不瞒殿下说,我夫人虽已逝,我也没再娶,然我女儿尚在家等着我呢。我已说好今儿早些归府,同她围炉夜谈,她估摸着已等急了,我若是再不回,她该闹了。”
大帝姬“嚯”了一声:“倒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令媛芳龄几何?”
“十一。”
“去学堂读书了没有?”
谢瑾笑道:“倒是没去学堂,请了个夫子一直在家教。”
大帝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如此,便不打搅你享受天伦之乐了,改日定要来我府上吃茶!”
谢瑾连声答应,告辞而去。
心腹侍子眯起眼,望着谢瑾大步离去的高大背影,低声嘀咕:“她倒是警惕。”
“能爬到她这个位置的,大约都有点脑子与手段。”大帝姬说,“无妨,多邀几回便是。”
“那沈知书呢?”
“她?”大帝姬轻笑了一声,“她没意思。谢瑾是七妹姨君,七妹又与老二一块儿玩,眼见着谢瑾应与老二是一伙儿了。若是此时挖了这个墙角,不知老二会作何反应。这才有趣。”
第24章 影姨
沈知书今儿逗了人,实在心情愉悦。
她晃悠悠骑着马,归至将军府,上前叩门时,开门的却非门童,而是不知何时从沈宅来至这边的何夫人。
沈知书猝不及防与她娘打了个照面,讶异起来,“诶哟”了一声:“有什么事儿,娘遣人来说一声便是了。夜色浓重,外头这样冷,冻坏了如何使得?”
“哪里就如此金贵起来了?”何夫人笑道,“我带个人来,你俩许久没见,好好聊聊。”
她说着,往旁边一闪,露出了身后藏着的人影。
人影裹着宽大的斗篷,围着口巾,只露着一双双眸清炯炯的丹凤眼。个儿高,却瘦得过分,弱柳扶风的样子,像是风吹吹便能倒。
沈知书于是更讶异了,又惊又喜:“影姨!”
“停!”人影抓着帽檐,把帽子摘下来,摇摇头说,“我不是说了莫再如此唤我么?难听!”
“怎么难听?”沈知书笑道,“那还能怎么叫?”
“你同你何娘沈娘一样,唤我影子便是。”
沈知书轻哼一声:“我若是这么叫,何娘沈娘听见了,必得批我没礼数。是吧何娘?”
何夫人笑盈盈地揣着胳膊杵在一旁,顺着她阿囡的话点点头:“是了,差着辈儿呢,怎么能直呼名姓?”
影子垮了脸:“那你说影姨难不难听?”
“这怎么就难听了?偏你的脑子便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何夫人笑道,“行了,时辰不早了,影子你便歇在将军府,我回沈宅睡。”-
影子是沈寒潭六岁的时候从河边捡回来的。
河上飘了个木盆,木盆里装了个娃娃。木盆搁了浅,沈寒潭蹒跚着把娃娃捞上来,险些也跟着一头栽进河里。
她抱着娃娃回家找大人,家里人吓了一大跳:“诶哟,谁家的娃娃!”
沈寒潭叽里呱啦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了一通,大人们唏嘘说:“可怜见的,养着吧。”
沈寒潭却很高兴——她一直想要个妹妹。
她给小娃娃起名影子,自此一日五六次地溜去小房间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奶娘问:“你功课不做啦?”
沈寒潭这才灰溜溜出去背书。
影子大了,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要背着剑出去闯荡江湖。
沈寒潭彼时在华北做知县,一年归家一趟。待她收到阿娘寄来的家书,匆匆往回赶时,影子已然了无踪影了。
影子自此浪迹天涯,常年不着家,沈寒潭一年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寄处来自五湖四海。
直到沈寒潭生产。
影子披星戴月,满身风霜,骑着马匆匆在沈宅门口现身。
她被何夫人接进去,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沈知书,流下两行清泪:“阿姐,我来迟了。”
思绪归拢,沈知书将影子往室内迎,一面笑着问:“影姨,近来可好?怎么又想着回京了呢?”
影子将斗篷一脱,把袖子撸到手肘:“还成,在西北碰上了山匪,干脆带着我那帮子姐妹去她们老巢闹了一通。我看着那山匪里头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又想到许久未见你了,便入京来瞧瞧。”
沈知书有些好奇:“和我长得像?”
“可不是么,粉雕玉琢的小不点儿,看着才五六岁吧,奶力奶气地想打劫我。”
“……影姨,我二十二了。”
“我知道,这不是十多年未见么,你在我印象里就长五六岁那样。”
沈知书:……
沈知书仍有些好奇:“影姨看着瘦弱,竟能闹土匪窝?”
影姨撇撇嘴:“此言差矣,我瘦只是因着骨架小。”
她说着,把袖子撸到大臂,给沈知书展示胳膊上的肌肉:“看看。”
上头肉块分明,浮着交错横斜的经脉。
沈知书点点头,笑道:“影姨藏得着实有些深,叫人意想不到。”
“那哪像你似的,胸背宽厚,一看就是练家子?”影姨问,“话说回来,你近来如何?”
沈知书想了一想:“还成,就是……”
就是同长公主走得有点近。
虽然这并非自己本意。
但这话显然不能讲——万一影姨问起来“为何会同长公主扯上关系”,自己能如何说?
难不成说“回京第一晚便滚了床单”??
沈知书于是张口就来:“就是碰见了个怪人。”
“嗯?”
沈知书道:“一天到晚绷着一张脸,客套话却一套一套的,也不拘那些要求合不合理,总归让人拒绝不了。”
影子“哦”了一声。
她用那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将沈知书上下打量了一圈,忽然冲她眨眨眼。
沈知书:?
影子意味深长地说:“书儿长大了。”
沈知书:???
影姨这话分明话外有音,沈知书没琢磨明白。然而任凭她怎么追问,影子却都不肯再往下讲了。
影子闭了嘴,沈知书便也不说话了,捞过一本书,歪在桌前看着。
檐下系着的风铃响声珵然,倒显得屋内气氛安闲起来。
沈知书将册子翻了一半,终于听见影子再度出了声:“我今夜歇于何处?”
“都成。”沈知书从书卷里抬起头,笑道,“我也不跟您客气,反正您看着哪个房间好,您便歇哪儿。我才来没多久,这府里的侍子我也不甚熟,究竟这府里我也没比您熟多少,跟个误闯进来的生人似的,每晚睡觉前还得跟床说一声您受累了。横竖您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成。”
沈知书说了这么一长串,影子却没动。
沈知书有些诧异:“怎么了影姨?”
影子闷闷地说:“有些想家了。”
“嗯?”
“……还是想去沈宅。”
沈知书不由得失笑:“无妨,我给影姨备马车。黄鹂!”
外头却没动静。
沈知书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才见一个侍子轻手轻脚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是在叫我么?”
沈知书在心内“嘶”了一下。
她其实并没将名字与脸对上……但管她呢,有个可用之人就行。
沈知书于是笑道:“是叫你,怎的半天不来?”
那侍子眨眨眼,说:“将军,咱们这儿并没黄鹂,我叫红梨。”
沈知书:……
影姨:“无妨,不劳你费心,我也有人带着的,让她替我备马车就好。”
“诶哟。”沈知书笑道,“怎的不见她?也没茶水招待着,倒是失礼了。”
影子瞥她一眼,将拇指与食指并在唇边,吹了个嘹亮的口哨。
哨声震云霄,惊散了屋顶的鸦群。
几息后,屋檐上蓦地蹦下来一个人,冲沈知书行了一礼:“将军好。”
沈知书被这突脸惊了一跳,啧啧称奇道:“当真是内功了得。然我瞧你怎么有些眼熟?”
影子替她开了腔:“眼熟正常,你难道不知她是谁?”
“这我还真不知。”
“画眉,曾服侍寒潭的,自我离家后便跟了我去。”影子说,“跟着我走南闯北,练了一身武艺,咱们姐妹里就属她最有能耐。话说你明儿做何安排?”
“我去校场看看。”沈知书笑道,“影姨可要一同去?或有参军的想法,我即刻给影姨在里头安排个位置。”
影子摆手说:“军队里拘束的紧,不比我同我姐妹间逍遥快活。你歇着罢,我且去了,莫送我。书儿你定要记得吃好喝好,天冷勤添衣。”
沈知书刚张嘴想问“如何去,马车安排妥当了么”,却见影子抬手搭上了画眉的肩,而后“嗖”地蹿上了屋顶,眨眼就没了影。
沈知书:……
怪道不用她备马车——
敢情马车就是画眉自己!
第25章 做了个噩梦
校场在城西,是京都武装部队操练的大本营。
谢瑾一大早便敲开了将军府的门,将沈知书从被窝里拽起来。
沈知书顶着一脑袋鸡窝头,眼睛都没睁开,直愣愣往谢瑾身上丢了一个枕头。
“昨儿大半夜遣人来给我递信儿说去校场的是你,今儿起不来的又是你。”谢瑾抬手将枕头一接,看着尚未完全开机、懵懵懂懂坐在床上的沈知书道,“做了什么美梦,以至于不愿醒?”
……没做美梦,倒是做了噩梦。沈知书想。
今晨梦里,自己正好端端吃着饭,长公主却突然闯进了房间。她同自己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说至一半,唇角蓦地往两旁咧去,露出了诡谲而神秘的笑。
下一瞬,她的头……掉了。
沈知书:……
沈知书想到梦里鲜血喷洒一地的场景,深吸一口气,陡然清醒过来。
她三两下从床上弹射起来,抓过侍子抵来的外衣,礼貌地将谢瑾请了出去。
她草草洗漱完,束了冠,只穿着常服,外头罩了一件茶白狐皮褂,推门往外走。
谢瑾正蹲在石栏旁边,围着大红的斗篷,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杆红缨长枪。
……这杆枪似乎有点眼熟。
沈知书这么想着,指着它问:“这劳什子从何而来?方才不见你背着。”
谢瑾:“自己带的。”/谢瑾随从:“从您房间顺的。”
谢瑾:……
她回头压着嗓子对随从道:“有没有默契?”
沈知书笑道:“行了,喜欢就拿着。”
“我不白拿,我拿东西与你换。”谢瑾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随从会意,把背上背着的玄铁大弯刀解了,捧在手心里,往前一送。
谢瑾“喏”了一声:“你看看,这弯刀你可喜欢?”
弯刀……
沈知书眼下看不得弯刀。
在梦里,姜虞就是从空气中抓出了一把弯刀,而后飞速抹了脖子,自己拦也拦不及。
再仔细看来……这弯刀长得和梦里那把近乎一模一样!
……可是若说不喜欢,谢瑾少不得又和自己扯一通皮。
沈知书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撂下一句话:“放桌上,出发去校场。”-
沈知书啃了两个烧饼当作早餐,同谢瑾急匆匆赶到校场的时候,兵将们已然操练过一轮了。
她背手立于高台,垂头看着底下的人练习阵列转换,随口问一旁毕恭毕敬杵着的校尉:“这是圆阵转横阵?练了几日?”
“是。”校尉回答说,“练了五日,请将军指教。”
沈知书眯起了眼。
阵脚有些乱,士兵们的步频并不一致,以至于横阵的左侧已然就位,右侧却还七零八落。
沈知书没直接回答,转而问:“这一片都是新兵?哪个营?”
校尉:“有一半是今年新进队伍的,这是左步军十三营。”
“难怪。”沈知书颔首,“里头有些人的素质实在是不尽人意。”
校尉笑道:“新兵难免生疏些,也是在尽力操练。”
沈知书蹙眉问:“照理新兵都应去十七营,十三营都是已满三年的老兵,怎么还往十三营里头塞新人?素质不一,如何一同操练?”
“这末将就不知了。”校尉陪笑说,“都是上头的指示。”
“上头?”
“这……”校尉面露难色,左看看右瞧瞧,刚想附在沈知书耳边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话音:
“我闻得是陈都尉的意思,校尉也是听命行事,将军莫怪。”
沈知书蓦地转过头,便见高台上逶迤行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个头挺高,面颊两侧留着两撇刘海,身着金丝墨狐袍,眉眼同皇上有几分相似。
方才正是她说的话。
校尉的脸上堆出了花:“殿下大驾光临,也不着人通传一声,末将有失远迎。”
谢瑾微微低头,附在沈知书耳畔说:“大帝姬。”
大帝姬作手势命随从停在原地,自己上前几步,摆摆手说:“是本王不想惊动她们演练,故此不叫人通报。”
校尉笑道:“殿下今儿怎么有兴致来此逛逛?”
“本王闻得沈将军同谢将军来此,又听闻沈将军练兵*很有一套,特来瞧瞧。”
大帝姬这么说着,将目光挪至沈知书身上,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这位便是沈将军?今儿头一回见,果然英姿勃发,气宇不凡。可知百闻不如一见是真。”
……这位大殿下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自己总觉得她来者不善。
沈知书行了一礼,恭敬回话说:“殿下过奖,下官庸碌,幸蒙皇上器重罢了。只是下官今儿来此并不为练兵,只为学习,恐不能如殿下所意。”
大帝姬摇摇头:“无妨无妨,将军实在谦虚。这京城的兵到底还是比不得你手底下那批四方征战的,若得将军提点一二,定是她们的荣幸。”
“非也,京兵经受系统训练,理论基础倒比我们这些在外头自我摸索的粗人扎实。”
“那如何比得?将军没听过一句话么?实战即是最好的老师。”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锯了半刻钟,终于歇了声儿,肩并肩立于高台看兵将们操练。
十三营一直在兢兢业业练着圆阵转横阵,然而右侧的队伍稀稀拉拉,始终落后于左侧。
沈知书蹙眉欣赏了好一阵子功夫,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委婉发问:“这新兵也还算出彩了,只是到底比不得已入营两三年的老兵。殿下可知为何陈都尉要将其塞入十三营?”
大帝姬“嗨哟”一声,笑道:“这我也不知,估摸着是觉着这批新兵素质好。”
……她真的不知么?
沈知书眯起眼,凑到谢瑾耳畔,轻声问:“陈都尉上头是谁?”
“黄世忠黄将军。京都的左步兵这一片归黄将军管,陈都尉负责十三至十七营,确实具有调配的权力。”
“论京官还是你熟一些。你可知黄将军与这大帝姬是何关系?”
“这我倒不知,毕竟太久没回京。”谢瑾说,“我着人留意一下。往十三营塞新兵确是怪。”
右侧的队伍里有人因跑太急,甚至还跌了一跤,绊住了后头一大堆士兵,呼啦啦倒下去一片。
沈知书实在看不下去,拽上谢瑾,眼不见为净地想要去另一边视察,忽然听见一旁杵着的内官梗着脖子叫道:
“长公主殿下与二殿下驾到!”
第26章 “明天我仍来此勘察,十三营不许出现新兵。”
校尉一叠声道“诶哟”:“今儿是怎么了,贵客一波波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实在有失远迎。”
还未等她往上迎,长公主与二帝姬已然走至近前。
二帝姬簪着金丝竹节钗,除此外并无太过招摇的装饰,看着着实是个沉稳的性子,说话慢条斯理。
她道:“闻得皇长姐来校场省视,我也邀小姑姑来此一观。说来惭愧,我到底不如皇长姐关心军务,白长这么大,这校场竟是头一回来。”
大帝姬听得挑起了眉毛。
沈知书挂上了谢瑾的肩,在她耳畔说小话:“你可有闻得这大帝姬同二帝姬关系如何?”
谢瑾轻声道:“外头看来倒是极好,老大怜爱妹妹,老二关心姐姐。只是用脚趾头想一想就知不可能的事,且不说她俩,便是她俩麾下的官员已然斗得水深火热,今儿你弹劾我明儿我弹劾你。”
“我想也是。”沈知书点点头。
她这边说着话,目光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另一侧。
长公主正握着栏杆往下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视察的样子。
她看着看着,问出了同沈知书方才一样的问题:“这批兵何时入的营?”
校尉忙不迭将方才的说辞再度同长公主讲了一番。
“谁人下的令?”长公主问。
校尉陪笑道:“陈都尉。”
长公主眯起了眼,蓦地转过身,语气淡然无波,听不出情绪:“本殿竟不知这军营已是陈都尉做主。”
校尉点头哈腰地说:“做主可万万不敢当,只是……这陈都尉管着十三至十七营,确有调配兵员的权力。”
长公主又蹙眉看了一阵兵员操练,像是终于忍不了了,几息后下了论断:“这批兵明儿仍迁回十七营,陈都尉若仍执意将这批兵留在十三营,或是有非留不可的缘由的,让她当面至我府上陈明因果。”
“这……”校尉面露难色。
长公主淡淡瞥过去:“怎么,我说的不够明白?”
“不敢。”
长公主轻轻颔首:“我知你顾虑,我原无权调配京兵。然你们也知我与皇上同心同德,我的意思即皇上的意思。迁兵后,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若有异议,大可至皇上跟前弹劾我。明天我仍来此勘察,十三营不许出现新兵。”
校尉点头称是,心内泛起一阵嘀咕。
试问这官场中谁不知淮安长公主同皇上走得近?上任皇帝过世得早,皇上将当时年仅五岁的长公主接入养心殿,单独给她隔了一间房,饮食起居亲自照料,淮安说东她便不说西,将淮安养成了紫禁城第二位主子。
但这位主子倒是甚少在朝政上掺和,偶尔参与早朝时也是神色恹恹。今儿却不知怎的转了性。
不过……调得好。她一直不知陈都尉为何要“将新兵塞入十三营”,每每问及,陈都尉都横眉立目,只道“你吩咐下去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自己负责十三营至十五营的操练,老早看这群跟不上训练节奏的新兵们不顺眼了,苦于陈都尉的威压而不敢明言。今儿却可以正大光明地将这起烂摊子甩出去。
多亏了长公主。
校尉瞬间精神百倍,同长公主长作一揖,余光却瞥见旁边站着的大帝姬表情似是不那么痛快。
管她呢。校尉心想。
自己痛快就好。
沈知书若有所思地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审视了个遍,偏头同谢瑾耳语:“这校尉似乎并非大帝姬麾下之人。”
“大约是因着官职不高。”谢瑾说,“不过这陈都尉与黄将军八成是大帝姬的人,将这批兵塞入十三营约莫也是大帝姬的意思。你看她脸黑的,就差画两笔颜料登台唱戏。”
“你猜大帝姬为何要将她们塞进十三营?”
“这我可不猜,横竖终究是为了培养势力。”谢瑾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你且少说两句,长公主正往我们这儿看。”
北风乍起,半急不徐地刮着,吹乱了沈知书额前的碎发。
她抓着栏杆往下看,并未转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在看什么呢?”谢瑾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转而又消散在风里。
在看什么呢……
在看自己。
在观察自己面对皇室与朝堂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时会作何反应。
毕竟这是长公主一贯的风格,不是么?
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你,然后将一切谎言与真相不动声色地了然于心。
像是窥伺猎物的狩猎者。
只是……自己不一定是扮演猎物的那个。
沈知书陡然轻笑了一下。
“想到什么开心事?”谢瑾有些莫名。
“无事。”沈知书垂着头说,“想到了一出戏。”
“什么戏?”
“变脸。”
谢瑾于是瞧着自己那朋友往长公主的方向转过头,而后轻轻眨了眨眼。
……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沈知书心道。
却见长公主挑了一下眉,丝毫没有被抓包偷看的自觉,并未匆忙挪开视线,竟不按常理出牌地往自己身边走来。
沈知书:……
这位淮安长公主……心态似乎有些过于四平八稳。
她眼睁睁看着长公主一步步行至自己跟前,淡然开了口:“在这儿待了许久,却未同将军打声招呼。将军也来此视察么?”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颗浅淡的小痣移至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上。
昨晚,难以抑制的轻吟正是从这里头飘出来的。
此时此刻她们却在人前装不熟,轻吟变成了明知故问。
——她分明知道自己今儿要来校场。自己昨夜同她说过。
沈知书直视上她的眼:“视察说不上,我无权管辖京兵。来学习学习。”
长公主轻轻颔首:“将军一向谦虚。”
北风裹着雪松气,漫无目的地飘。
沈知书眯了一下眼,正要再寒暄两句,忽然看见长公主侧过脑袋。
她唤上了一个小侍子:“叫你备下的礼,可有带来么?”
侍子忙不迭捧出一个锦盒,长公主施施然将盖子掀开:“西域进贡的赤铁长刀,我今儿将其带了来。我在武功上不通,白放着也是可惜,本是想着不拘送与哪位将士,恰巧碰见了沈将军。将军一心为国,战功赫赫,这长刀配将军再合适不过。”
沈知书行礼道谢,在她身后站着的随从忙上前接了。
“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长公主拂了拂衣袖,提足朝前走。
沈知书看着她一步不停地经过自己。墨色的长发被风吹过来,在自己的衣领上蹭了一下。
雪松气陡然浓郁一瞬,又渐渐轻浅下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沈知书听见了一句极轻而淡漠的话音——
“那刺客之事有了新进展,今晚重宴阁见。将军请务必独身前来。”
第27章 “毕竟将军一向骁勇。”
这几日的夜里总下雪。
沈知书如约抵达重宴阁的时候,并未急着掀帘儿,而是将白狐绒大氅解下来,三两下抖落上头的雪粒。
夜色已晚,来往行人更少,迎宾之人早已不知何处去。
沈知书自己掀帘子进去,险些与大门旁蹲着的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
这姑娘正是那掌柜的女儿,拍拍大腿站起来,错愕地“呀”了一声:“将军来得早,长公主殿下还没到呢。”
沈知书笑道:“你蹲这儿做什么?倒唬我一惊。”
“我扎马步。”小姑娘同上次比起来行事大方了许多,一板一眼地说,“我娘说,我身子骨实在弱,让我没事儿就扎马步练练。”
沈知书将她上下打量一圈,摇摇头:“我瞧着倒挺好,若无参军打算,健康就行,不必追求一身腱子肉。”
“可我娘想我参军呢。”小姑娘说,“我娘说,成为一名将士,上战场保家卫国,是南安国人毕生的追求。”
沈知书心道这“毕生的追求”还挺容易实现的,转头上兵部报个名就成。
沈知书信口接话:“那简单,你明儿就来将军府找我,我给你在军营里头安排个位置。”
“当真?”小姑年眼睛一亮。
“千真万确。”沈知书笑道,“只是上战场可是要断胳膊掉脑袋的,你不怕?”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将军都不怕,我也不怕。”
沈知书正要顺嘴夸赞两声,忽然听见后头扑簌簌一阵帘子响。
她眯起眼,转头望过去,便见长公主披着月白的雪袍,拢着汉白玉手炉,长身玉立于门口,正提足往里迈。
视线相撞,长公主轻轻颔首。
三人在狭窄的柜台前的走道里站着,此情此景与上回极其类似,但姜虞并未说“沾花惹草”之语。
她慢条斯理地解了外袍,递与身后的侍子,淡声问:“将军几时来的?可有久等?”
“不久,刚到。”
姜虞点点头,转头问那姑娘:“碧芳阁收拾出来了么?”
“我娘一早便着人打扫好了,只等着殿下大驾光临。”小姑娘说。
姜虞于是转身径直往楼梯上走去,撂下一句浅淡的话音——
“我且上楼了,将军请自便。”
……这有什么好自便的,自己还能去哪儿?
沈知书如此腹诽着,一甩衣袖,也抓着栏杆往上跟-
沈知书原想着碧芳阁不过一个小房间,稍微清扫一下便好的,如何能用到“收拾”一词呢?
而待她迈进门,看着圆桌、八仙桌、贵妃椅、床榻一应俱全的场景,长舒一口心,心道自己还是见识浅薄。
待侍子俱退出门后,沈知书不由得问:“不是聊刺客之事么?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其余的且不提,这床又是为何?”
“这事颇有些复杂,估摸着聊得有些久,原想着将军若撑不住,便可在此歇一夜。”长公主道,“我看将军对床也不陌生,此前已然拽着我摸爬滚打过两回了,不是么?”
……长公主这是开了个玩笑?
怎么会有人用“今天天气真好”一般的、毫无情绪起伏的语气开玩笑?
沈知书干巴巴“哈”了两声:“确是如此,只是场景不同。头一回是殿下央我,第二回是顺其自然,这一回却略微莫名其妙。”
姜虞瞥她一眼,没接“莫名其妙”这话,淡声进入主题:“已彻查秋雁遗物,发现一处有些反常。”
“何处?”
姜虞从宽袖里捡出一张银票:“这是从她箱柜里发现的。”
沈知书问:“这有何不妥?”
“宫女交易大多用真金白银。一则银票数额较大,一张五十两起,她们很难一次性得到这么多;二则银票不易保存,且一丢就是五十两,得心疼好一阵。”
“如此说来,这银票大约是幕后之人予她的了?”
“正是。”
沈知书笑道:“早知其有幕后之人,且驱使她做这事时必是威逼利诱,而这利诱定大多是拿钱利诱。殿下此一发现并无大用处,顶多算是证实了‘她幕后有人’的猜测。”
“将军莫急,我还未说完。”姜虞说,“每张银票都有批号,我通过批号命人彻查银票流通,虽有些艰难,然总算是有所发现。”
“嗯?”
“这一张银票,原是出自皇上赐予黄世忠将军的一万银票的那一批。”
“黄世忠这名儿有些耳熟……”沈知书陡然想起白日里谢瑾同自己说的“黄世忠管左步兵”,心内了然,“这黄将军是大殿下麾下?”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许是银票被黄将军花出去了,几经转手到了幕后之人手中。”
“银票崭新。”
“这也……”
“查了黄将军府一年来的流水,明面上并未将这批银票花出去。”
“……!”
沈知书着实有些错愕——
不是,这都能查???
姜虞淡声道:“定要我将此话说得如此直白么?”
“非也。”沈知书蹙眉,“我只是因着保险起见,多怀疑怀疑。”
“相关证据不方便交由将军查看。”姜虞说,“全看将军信不信我。”
沈知书即刻接话:“我自然信。”
“为何?”
沈知书半挑着眉,一错不错盯着她瞧,忽然大剌剌瘫进了椅背里:
“殿下这问得倒是有趣。殿下将这些事说与我听,不就是期望我信么?”
她说着,又坐起身,往前倾过去,直视上姜虞的眸子,轻声道:
“我若半信半疑,你又不乐意。”
姜虞纹丝不动地坐着,眯了一下眼,答非所问:“你可又在沾花惹草?”
“……血口喷人。”沈知书笑道,“我哪来的胆子沾惹殿下?”
“这可不好说。”姜虞淡淡道,“毕竟将军一向骁勇。”
沈知书修长而粗粝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桌台,挑眉开了腔:
“殿下是在夸我么?”
姜虞眯眼盯了她片刻,将目光移开了:
“是,在夸你。”
两人的称呼已然乱了套,沈知书许久未称“下官”了,长公主也上一声“将军”下一声“你”。
于是某种别扭的亲近感便悄无声息地露了头。
而此时此刻正聊着正事,这种亲近感便着实显出几分……诡异。
沈知书蹙了一下眉,正想将话音拐回去,欲去拿茶盏的手腕忽然一顿。
她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嗓音说:“外头好像有人。”
姜虞滞了滞,轻声问:“咱们的侍子不是守在外头么?她俩不是人?”
“非此意思。”沈知书说,“那人……杀气很重,手头应当拿过无数条人命,我们刀尖上行走的,对这种气息会格外熟一些,故此能发觉她的存在。”
“嗯?”
“我不知晓此人的动机,但外头没动静,我俩的侍子应当并未发现她。她应当是悄无声息地躲在某处,伺机而动。”
沈知书还欲再往下分析分析,讲出一些“她是否是前来刺杀”诸如此类的话,却见原本在八仙桌那头淡然坐着的姜虞猛地起身。
下一瞬,姜虞一屁股坐到了自己身旁。
“我知那人来于何处,又是为何来此。”方寸之间的雪松气陡然浓郁起来,相伴而生的,是姜虞低沉而淡漠的嗓音,“……请将军再帮我一忙。”
第28章 “下不为例。”
沈知书有些错愕,脑子里霎时铺开一张地图,将过往姜虞央她帮的忙全部串到了一块儿,继而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外头那人是此前下药并监视你之人?”沈知书蹙起了眉。
“不是她本人,是她眼线。”姜虞道。
“曲曲一个眼线能有如此浓郁的煞气?”
“此人隶属于一个……杀手组织,故此煞气浓郁。但她并非来刺杀我,只是奉那人之命来监视我。”
“停,殿下说得我有些晕。”沈知书抱起了胳膊,不解地问,“你便告诉我那人是谁又能如何?倘或我能帮你解决呢?”
姜虞却只是摇摇头。
……又是这种宁死不开口的态度。
沈知书深吸一口气,攥起茶盏灌了杯凉茶,被眼前人弄得有些没脾气。她抓了一把头发,沉声问:
“那殿下期望我接下来如何做?”
姜虞说:“再同我做一出戏。”
“仍演彼此心悦,情意深重?”
“……是。”
桌台上那雨过天青釉瓷瓶里的腊梅开得正欢,欢到有些抢眼。
沈知书的眸光从姜虞眼尾的小痣挪到花蕊上,晃了一圈,又轻飘飘挪回去。
她把杯盏掼上八仙桌,忽然勾唇笑出了声,眉眼间却毫无清润的悦色。
笑意未达眼底。
她缓声道:“殿下似乎一直这么理所应当。”
“嗯?”
“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帮你。”沈知书将身子往前一倾,直视上姜虞的眸子,“可我若是不答应呢?”
姜虞的呼吸慢了半拍,须臾,眨了一下眼:“将军想要什么,我都能予。”
“无论何事何物?”
“无论何事何物。”
沈知书摇摇头:“可是殿下每回都如此行事,说到底我也不能向殿下索取什么。况且殿下也并未对我坦诚,以至于我对此事一直云里雾里,就像是棋局里无谓牺牲的兵,被蒙上眼推着向前,不能回头,也不知底里……”
她顿了顿,往椅背上一靠,轻声说:“我也不缺什么,没兴趣帮殿下了。”
“我可以予你……”
“殿下。”沈知书轻笑了一声,“还没明白么?”
她站起来,蓦地走至姜虞身后,扶着椅背俯下了上半身:“殿下将实情告知于我,我自然肯帮殿下。否则——免谈。”
姜虞垂下脑袋,声线同她的脸一般无动于衷:“其余之事都可,此事真不行。”
“为何不可?是因着那人的身份,还是其中夹杂着令殿下难以启齿之事?”
姜虞摇摇头:“不能说。”
“那真没法子了。”沈知书攥着椅背直起身,“殿下自行解决罢,下官先行一步。”
其实她也有点气。
气长公主死犟着什么也不说,也气自己人与事都尚未弄灵清,就稀里糊涂地一头扎进了这滩浑水里。
毕竟从姜虞宁死不吭声的行状来瞧,这浑水八成棘手得紧。
她从前是个太过良善的傻子,今儿这傻子却不愿奉陪了。
这场闹剧理应就此为止。
她转身要走,宽大的袖摆从姜虞面前扫过,却猛地被某人扯住。
“嗯?”沈知书垂眸看着长公主那震颤着的眼睫,“殿下可是想明白了?”
“我……”长公主低低的嗓音渗出些许难以察觉的喑哑,“我保证此事是最后一回。将军……请帮我。”
“姜虞。”沈知书实打实被气笑了,“你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我凭什么帮你呢?就凭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么?所有人都不得忤逆您,所有人都得围着您转,是不是?”
“千两黄金明日会送入将军府。”
“……我不缺金银。我如今所获的已够我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为何还要稀里糊涂地被您利用呢?”
姜虞哑了声,良久,轻言细语地说:“……不是利用。”
“不是利用?”沈知书眯眼看着她,“非各取所需的交易便是利用,我究竟并没从中获得我想要的。难不成您要告诉我,您做这一切是为了我?还是你要说,你是心悦于我,故此演这么一出与我瞧?”
铜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安安静静杵在墙角,散着飘渺无形的烟。
屋内的气氛如同那没了余热的香灰般死气沉沉。
沈知书看着再无话音的姜虞,唇角微勾,正要再哂薄两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窣的响动。
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外一闪而过。
“谁?”沈知书厉声问。
却见姜虞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而后一阵用力,将她蓦地往下拉。
沈知书猝不及防,被她往下带了几寸,眼瞅着即将撞上她的脸。
雪松气排山倒海,像是再度误入了漠北的雪松林。
沈知书有一瞬间的愣怔,须臾,飘忽的思绪被长公主清浅的话音拉回来。
“最后一次。我保证。”姜虞这么说着,将脸往前送了一点。
她们鼻息相缠。
摇曳着的烛火落在那双浅淡的眸子里,勾勒出几分荒唐而暧昧的风月情愫。
因上扬而裸露在的脖子雪白细腻,像是一种无声的相邀。
沈知书知道她想做什么——
外头那“眼线”在看着。长公主想同自己接吻,以做戏与那人瞧。
姜虞一直不肯说出监视她之人是谁……然而这其实并不难猜。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安国长公主,只可能会畏惧一人——当朝圣上,姜初。
她拉此前同她毫无交集的自己当皇上面前的挡箭牌,还口口声声说并非利用……
实在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仅是猜测。
需要得到证实。
沈知书的眸光从眼尾的那颗小痣滑至润泽的樱唇,想,自己其实并不介意陪着这位长公主再兜上几圈,看看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红烛已燃去大半,巷尾传来更漏声。
沈知书眯起眼,陡然抬起那双粗粝的手,一把捏住了姜虞那露在空气里的后脖颈。
长公主浑身一颤,眼睫战栗着,像是飘摇的雨夜里停驻在寒梅枝头的枯叶蝶。
沈知书垂眸看着蝴蝶,半晌,脑袋沉了下去——
没亲上。
借了个位。
她的唇落在了长公主的脸侧,垂落的马尾恰巧挡住了两人的脸。
鼻尖抵上了冰凉的耳垂,沈知书沉声开口:
“下不为例。”
……-
那眼线隶属于“血煞”,是姜初培养的亲信,旨在替她解决那些不好摆在明面上处理的事务。
她于当夜悄无声息地潜入宫中,飞奔至勤政殿。
姜初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掼:“她们今夜又见面了么?”
“……是。”眼线一五一十答道。
“今夜做了什么?”姜初往椅子上仰躺上去。
“接吻,与……行房事。”
眼线回禀完,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家主子的脸被烛火勾勒得棱角分明,此刻阴阳未定,辨不清情绪。
眼线复又垂下脑袋,忐忑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了主子的话音——
姜初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知晓了,下去罢。”
眼线退出殿门时,与一雪白的身影擦肩而过。
她看见来人一头白发,身着一袭白衣,与自己那一身黑的夜行衣截然相反——
是国师。
国师近些日子来得真勤。她想。
似乎自从长公主与沈将军“一拍即合”后,这深夜的勤政殿便总能见着国师的身影。
她恭敬行了一礼,正要离去,却忽被国师叫住了。
国师轻声问:“她们可是又……”
她说着,将双手的拇指并作一块儿,轻轻弯了弯。
眼线点点头。
又做了……
国师长舒一口气,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先下去罢。”
周遭沉寂得有些过分,松枝被雪压得挺不住,扑簌簌抖落了一团积雪。麻雀从枝头蹦下来,掐着嗓子叫了几声。
国师听见勤政殿里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里头的人沉声问:“阿璃又来了么?”
国师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草草行了一礼:“陛下万安。”
“有什么安不安的呢?”姜初说着,又翻开了另一本奏疏。
国师眯起了眼。
她并未坐上一旁的雕花黄木椅,而是径直走到了桌案旁,忽然抬起胳膊,覆上了姜初握着朱笔的指尖。
“很凉。”国师说,“陛下今儿一整日都在勤政殿罢。一日三餐可有按时用么?”
声音轻得近似耳语。
“自然。”姜初抬起头,直视上国师的眼,长叹一声,“阿璃,到底只有你是在真正关心我。”
“不敢当。”国师轻笑道,“院儿里头多少位娘娘都盼着陛下召幸。”
“她们?”姜初摆摆手,指着身下的龙椅说,“她们盼的是这上头坐着的人,而非姜初。”
国师的眉毛深深蹙了起来,浅淡的颜色陡然变得深了一些。
她蓦地揽住椅背,脑袋低了下去,问:“陛下今儿说话略显刻薄。心情不虞么?”
姜初合上奏疏,自嘲地笑了笑:“阿璃你又明知故问。”
国师没接话,胳膊轻轻往下垂,搭上了姜初的肩。
姜初说:“朕曾经以为,只要看着她平安长大,朕便能心满意足。可她长大了,朕又想,若是她能长长久久伴在朕身侧,心里眼里只有朕一人,该多好。”
“朕是个自私的阿姐,是不是?”
国师的手徐徐往上移,覆住姜初的眼。
“陛下累了。”她答非所问,“摆驾养心殿,可好?”
姜初长久长久没答言。
国师的手心逐渐湿润了。她低下脑袋,看见姜初靠在龙椅上,肩膀微微震颤。
她想,皇上被束缚在这个位置太久了,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连哭都变成了无声。
半柱香后,姜初停止了哭泣。
她将国师的手挪开,哑着嗓子道:“罢了。血煞不必跟着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朕早知道答案了,只是犟着不信,以为能骗过自己。”
“现在想想,若是假的又能如何呢?没有沈知书,也会有陈知书李知书。”
国师的手悬在半空,须臾,重重落下去,揉了揉姜初的脑袋。
姜初闭上眼,嗓音像是碎玉:
“阿璃,朕好难过。像是被从象牙塔里兴高采烈钻出去后,却只看见满目疮痍、黄沙漫空。”
“朕只愿从未住过这象牙塔,一开始便见遍野荒芜。”
“遍野荒芜啊,但荒芜里总能长出杂草,就像沙漠里总能出现绿洲。”
角落的铜炉漫着欲盖弥彰的檀香气。
姜初猛地睁开眸子,回身攥住了国师的袖摆——
“没有阿虞,朕一样能好好生活,是不是?朕批会儿奏折,就能不再难过了,是不是?”
“阿璃。”她说,“你抱抱朕。”
“你抱抱朕吧,好不好。”
第29章 别再说了。求你。
沈知书回房后一直在琢磨武堂的事儿。
眼线回禀的“接吻”“行房事”都是做戏,她们当时究竟并未肌肤相贴,而是躲在床帐里,边摇床,边说着小话。
沈知书只穿了一件单衣,在床上……做仰卧起坐。
她做了几十个后仍便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地低声问身侧人:“你方才说开武堂?”
姜虞正拽着床柱摇床,只是她劲儿小,摇了几下便有些气喘:“正是。这也是皇上此前的意思。武举不同于文举,报名人数少,且大多只在京都及周边地区举办,而每年的征兵征来的又大多是未经训练之人,素质实在不高。”
“武堂类似于太学,只是教授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枪刀骑射,意在网罗天下于武学上有天赋的少年并进行培养。然而一直苦于找不着合适的掌门人,这个想法便搁置至此。”
她也只穿了单衣,一长串话并不能很完整地顺下来,说几个字便要喘口气,胸口汗湿了一小片,微微起伏着。
沈知书瞥了一眼,复又从上头挪开视线,直视上长公主的眼:“殿下现同我说这些,意在……?”
长公主喘了口气:“其实皇上本属意于你,一方面是因着你的才干,另一方面又因沈尚书不偏私不结党,她的女儿自然也廉洁奉公。若是这武堂交至一结党营私之人手中,定会为一己私欲往里头塞她自己的亲信,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
“然而你当时征战未归,军营中离不得你,遂搁置了。”
沈知书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盘膝坐着,想了一想:“我在这上头倒无甚兴致……然谢瑾应乐意,你们寻她去。”
“她因着是七帝姬的姨君,在这上头得避嫌。”
沈知书“嘶”了一声:“那我与你‘亲近’,便不用避嫌了?”
姜虞偏着头,似是有所不解:“将军这话何意?我与将军只是有私交,明面上并无甚交集,皇上并不知。”
“她真不知?”
“她……”
沈知书蓦然将身子往前倾去,直视上长公主的眸子,眉眼压得很低。她打断了姜虞的话音:
“殿下若是想要我应允,最好实话实说。”
视线相撞,雪松气轻轻浅浅渡过来。
长公主的眼眯了一下,像是被捏住尾巴的白狐。
她即便坐在床上,上半身仍旧是笔直的,倒比站着时更像一棵雪松。
雪松说:“我倒不解其意。莫若将军讲一讲,我有何实话可说?”
……她是在装傻充愣,还是自己先前那“下药并监视之人是皇上”的推测有误?
要不然……诈一下?
沈知书由盘腿改为了跪坐,于是离长公主更近了一些。她绷着肌肉,里衣被宽厚的胸背撑出分明的轮廓。
她的目光由眼前人的柳叶眉滑至樱唇,忽然低低笑出了声:“殿下可还记得,白日里在校场说的话么?”
“嗯?”
“殿下说……您与皇上同心同德。试问既然同心同德,作为紫禁城第二位主子,又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您下药?”
姜虞无动于衷地坐着,双手交叠于大腿上。她没答言,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沈知书继续道:“只有上位者敢明目张胆地迫害下位者。那么谁是殿下的上位者……”
“将军慎言。”姜虞蓦地出声打断,“若坐这儿的不是我,明儿这话便要传至皇上耳中了。”
……只是“慎言”,而非“绝无此事”。
沈知书眯起眼:“殿下没反驳——”
“沈知书。”
这一句的语气同沈知书以往听到的都不一样。不再淡漠平直,也不含风月情愫,低沉却抑扬顿挫,像是风雨欲来的警告。
姜虞一瞬不瞬地撞上自己的视线,里头泡着寒浸浸的剑影刀光。
然而风雨终究没来。
短暂的唬人感翻过后,底下藏着的央告便悄然冒了头——
别再说了。也别再问了。
求你。
姜虞垂着的眼睫在烛光下无声无息地震颤,投下半虚不实的暗影,像是被风拂过的蒲公英。
又像是西洋上千里迢迢运来的瓷瓶,珍重却矜贵,一不留神就碎掉了。
沈知书眯眼看着她,须臾,叹了一口气,将胳膊抬起来,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发顶。
姜虞没动,只是阖上了眸子,眉尾下边同此前情动一般湾着水雾。
心软真是一个很不好的特点。沈知书心想。
明明前一瞬想着,不问出点什么来不罢休,现在看着眼前人被染上些许绯红的眼尾,她忽然又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她换了坐姿,蓦地出声问:“我若是应了这武堂的掌门人,武堂是交由我一人负责么?”
“非也。”姜虞的嗓音有些哑,被她梗着脖子清了两下,“我与你合办。”
“嗯?”
“需要有一皇室之人镇着。”
“那我无法即刻给殿下回复了。”沈知书耸耸肩,“我得回去问问沈尚书的意见。”
“无妨。”姜虞说,“这回性质不同,将军若是应下来,并非与我有私交,而是奉皇上之命。”-
而沈寒潭也如姜虞所料,并未一口回绝——
“如真是圣上的意思,倒是可以一试,也好为你此后铺路。只是须得踏踏实实谨小慎微,万不可犯那眼馋肚饱、打马虎眼的毛病,更不可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方能不负皇恩。”
长公主也于次日午后亲自登门,以表皇室对兴办武堂的重视之意。
彼时谢瑾正在将军府,同沈知书一块儿演习射箭。长公主进来之时,她正挽弓搭箭,眯眼瞄准靶子上方悬着的金戒。
听闻门童通报,她正要将弓箭放下行礼,姜虞却率先出了声:“谢将军不必客气,演习你们的便是。我原是来寻沈大人,刚巧谢将军也在此。待将军空了,我想同将军商议商议武堂武师一事。”
“武堂?”谢瑾赶忙卸了力,将弓箭递与一旁的小侍子,笑道,“我才听知书提起武堂,说是殿下邀她做掌门人?”
“正是。”姜虞点点头,“沈大人年纪轻轻却已是辅国将军,实为天纵英才,兼之沈尚书廉洁奉公,家风清正,做这武堂掌门再合适不过。”
谢瑾与有荣焉似的地将胸脯挺了起来:“我朋友乃神人也,前途无量。”
沈知书:……
沈知书捅了一下谢瑾的腰,轻声同她咬耳朵:“长公主已然知晓你我彼此心悦是演的了,你莫装。”
谢瑾猛地转过头,嗓子有点劈:“何时的事???”
沈知书的声音略显心虚:“就……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你这么多天未同我讲???”
沈知书干笑两下:“这不是快至年节,事儿多,一忙起来便忘了么?”
谢瑾咬着牙,满脸写着“等会儿同你算账”,转身将神色漠然、看不出是否听着了她俩对话的长公主请入花厅:“外头风大,殿下莫若进里间歇息。”
侍子搬来椅子与小机,姜虞施施然坐了,抬手接过侍子递来的茶,淡声开了腔:
“我眼下已有心仪的武师人选,与皇上商议已毕,暂定了几位,谢将军赫然在列。只是不知将军是否乐意。”
谢瑾抱拳道:“承蒙圣上与殿下看重,是枝余之幸。下官定不负所托,尽心尽力佐助殿下兴办武堂。”
姜虞又转向沈知书:“还有一事——我与皇上只选出了三位武师,加上大人也仅有四位。若是硬要说够倒也够了,只是几位武师们未免累些。大人或有其余合适人选的,尽管在此提名。”
沈知书摇摇头,正想说“我才回京呢,人都没认全,除了谢瑾之外再无相熟之人了”,便听姜虞补了一句:
“并非定要朝中之人,只要是有才干能胜任的,平民百姓也可。”
于是沈知书的脑子里水灵灵闪过一个人影……
她蓦地转过脑袋,叫来亲信:“你往沈府跑一趟,将影姨与画眉请来。”
——画眉的轻功实在了得,那夜无声无息藏于将军府的屋顶,竟连自己也未察觉。此后又拽着影姨翻身上瓦,速度之快,约莫连自己也赶不上。
是个可用之才。
影姨拽着画眉匆匆赶来的时候,厅内三人已然吃过了三轮茶。
沈知书陈明来龙去脉,影姨一拍大腿:“那行啊,横竖我现如今打算在沈府住个三五年的,一时半刻不会带着画眉离京。画眉若是能有用武之地,她定是开心还来不及。是吧画眉?”
画眉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如此甚好。”长公主轻轻颔首,“我尚得去见其余大人,便先行一步。”
沈知书起身送她,谢瑾瞥了一眼她那好友,刚亦步亦趋地站起来,不知怎的灵光一现,却又坐下了,没往上跟。
她看着俩人并肩行至门口,而后沈知书扶着大门,同长公主低头告别。
从她的角度并看不见姜虞,沈知书宽厚的背影已将她全部笼罩了进去——
沈知书一个人能顶两个长公主那么大。
谢瑾脑子里蓦地蹦出来一个想法:两个人除开身份,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清冷闭月,站一块儿其实挺养眼的。
但她随即又想,到底还是刨不开身份——
沈尚书大约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站至长公主身边,成为二帝姬党羽。
她悠悠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至门旁,恰巧听见长公主同沈知书说最后一句话——
“今儿我府上有晚宴,宴请武堂第一代掌门并武师们,大人同谢将军与画眉说一声,务必赏光。”
第30章 好朋友
这是沈知书第二回来长公主府,却仍人生地不熟。
犹记得自己头一回来的时候,醉得稀里糊涂,是直接被谢瑾抬进厢房的,府内错杂的景致一概没见着。
沈知书就“长公主如何知晓了演戏一事”在路上与谢瑾展开了长达一刻钟的沟(瞎)通(编),最终以“谢瑾挂上了一脸怪异的微笑”为结局落下帷幕。
“你这什么神情?”沈知书蹙眉问。
谢瑾:“嗑到了。”
沈知书:???
谢瑾清了清嗓子,正色说:“无事,横竖现如今也算是碰上光明正大地同长公主交好的机会了,你努力。”
沈知书:“?我努力什么???”
谢瑾:“努力在长公主面前挣一个好形象,而后让她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官运更上一层楼。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急成这样?”
沈知书:……
因着这一个小插曲,沈知书接下来半个时辰没理谢瑾。
她一进长公主府就直奔凉亭而去,孤身坐着观山览水。
兰苕在旁边转悠了好几圈,不知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另一小侍子凑上前,轻声问:“兰苕姐姐,怎么啦?”
兰苕叹了口气:“你瞅沈将军,是想清清静静一人待着的意思么?你说我要不要上去送些茶水?但万一一去就扰人清闲了可怎么办呢?”
那小侍子被这一通话问得有些呆,片刻后答非所问:“兰苕姐姐,你从前可没有这么顾头顾尾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因为我看不透啊!兰苕心道。
先是看不透殿下,现如今又看不透沈将军。
自家主子的心意一向不好猜,譬如她一直搞不懂,殿下为何要拉沈将军当挡箭牌。
若说是随手拉个人——殿下并非如此草率之人;可若说是深谋远虑——殿下与沈将军此前并无交集,也不知将军的底里,如若将军并非良善之人,反过来拿此事要挟殿下,可如何是好呢?
她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扯出这么一个理由:殿下知晓自己被“下药”时,是真怕了。
一怕就慌了神,一慌起来就不管不顾了。
自己不愿殿下受伤,所以一开始得知此事时,自己对沈将军是抱有浅浅的敌意的——虽然她也知晓这敌意莫名其妙。
但后来一直无事发生,长公主府倒是越来越安生,皇上也许久未往这儿来了。于是这点荒谬的敌意便转为了欣赏与感激,甚至因夹杂着一丝丝看错人的愧疚,感激之情便愈发浓烈起来。
所以自己面对沈将军时总会格外瞻前顾后一些,力求为将军打造最舒适的体验。
将军想寻清净,自己就必然不能上前打扰;将军饿了渴了,自己就勤快地送茶送水;将军冲自己招手,自己就……
诶等等,将军冲自己招手?!
兰苕忙里忙慌跑上前,嘴角绽开了有史以来最努力的弧度:“大人所为何事?可是想喝茶?我们这儿有天山普洱、君山银针、沐春锦毫、南枝香雾、西湖沁芽……”
“停。”沈知书被她笑得有些发毛,温声道,“无妨,不用上茶,我就是想问一下宴会何时开始。”
兰苕闹了个大红脸,讷讷道:“还有半个时辰呢,将军请再略等一等。”
沈知书点点头:“知晓了。”
兰苕忙问:“将军可是饿了?我们这儿有菱花糕,酥油卷儿,梅花烙月酥,酒酿清蒸丸子,豆腐皮水饺……”
沈知书:……
怎么长公主这么个清冷的性子,养出来的侍子却喜欢报菜名儿?
她摆摆手,笑道:“暂且不用,我等着开席。话说回来,你们家主子呢?”
兰苕恭敬回道:“殿下正在花厅里同其余大人们喝茶呢,将军可要同去?”
“有哪些大人?”
“谢瑾谢将军,画眉夫子,此两位将军已熟了。除此之外,还有齐问鼎齐将军,韩佩英韩将军,将军许是不甚熟悉,可要奴婢与将军介绍介绍?”
沈知书“哟”了一声:“你怎知我不甚熟悉?”
“殿下曾偶然间提及。”兰苕道,“殿下对将军的喜恶与习性知之良多。”
她原是想表达“殿下是知恩图报之人”这一意思,待出口后却发觉这话似乎有些跑偏——
瞧,将军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兰苕摸摸鼻子,赶紧找补了句:“殿下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因着万分感谢将军,故此在将军身上会观察得细致一些,以期在某刻能帮上将军。”
结果沈知书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自己就知道。沈知书想。
长公主这是派侍子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来了。
这侍子先是一通碎嘴迷惑自己,继而直截了当地替长公主表达了“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你的所有行止我一清二楚,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这一态度。
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怎么的,昨晚才帮了她第四回,今儿便翻脸不认人?
皇室之人都薄情,这句话果然没错。
……可这侍子的表情似乎很真诚。
沈知书随即又想,便是长公主没那意思,但若是总被监视着,一举一动对方都了然于心,是个人都会感觉不舒服。
侍子还在说“要与将军介绍一下吗”等语,沈知书却已然失了兴趣。她腾地站起身,撂下一句“我也去花厅瞅瞅”,将怀里的大氅交与自己的随从,从容轻巧地跨进了厅里。
厅内的十只眼睛齐齐整整望过来,除长公主外的四人俱起了身。沈知书先朝长公主行了一礼,而后朗声寒暄:“聊得如何?”
谢瑾接话:“聊得挺好,就好像有你没你都一样。”
沈知书瞥她一眼,抬手给了她一下:“那我走?”
“开个玩笑活跃气氛罢了。”谢瑾一把将她扯住了,按至左边上首的椅子里,“这儿没沈将军不行。是吧殿下?”
她说着,朝长公主看过去,试图拉人附和两句。
长公主很上道儿:“是这个理。”
……你方才不是还让侍子来给我下马威么,这会儿就附和起谢瑾的“没沈将军不行”了?
沈知书腹诽着,掀起眼皮朝长公主看去。
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长公主又是如此。沈知书想。
不论说过何话做过何事,脸上都是一派风轻云淡,半点不留痕,就好像万事万物都理所应当。
直到谢瑾再再度叫了自己一声,沈知书才恍然回神,“呀”了一下:“何事?”
“方才讨论起来,我教授骑射,齐将军教授耍枪舞剑,韩将军教授用刀,画眉夫子教授轻功。”谢瑾问,“如此分配是否合理?”
沈知书想了一想:“倒是缺了一样。”
“什么?”
“基本功。”沈知书说,“基底不打扎实,其他功夫练得再花里胡哨也是白瞎。就像是人不脚踏实地、真诚待人,站得再高也会跌落。不过这块儿我亲自抓着,倒不用诸位费心。”
谢瑾笑道:“怎么还讲起人生道理来了?讲与谁听呢?”
“白讲一通罢了。”沈知书道,“瞎子讲与聋子听,谁对号入座算谁的。何时开宴?”
她对着谢瑾瞎扯一气,余光里,长公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眸光无波无澜。
……某人是真没听懂自己什么意思,还是听懂了却不以为意?怎么仍旧是这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侍子在一旁回禀“再过一刻钟便开宴,请诸位大人们移步至诚和殿”,沈知书将略为松散的马尾紧了紧,忽然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恰巧走至长公主身侧。
“殿下今儿精气神似是很好。”她淡声道。
“嗯?”
“都说人睡足觉了,精神头足了,便不容易想七想八。”沈知书道,“下官方才那通话原是顺口胡诌的,出口后才觉不妥,倒像是夹枪带棒说与谁听似的。却见殿下似是也未多想,下官这才松了口气。可见殿下精神气足。”
长公主缓步走着,并未看她,视线落在远方的红梅上:“此言差矣。”
“嗯?”沈知书笑道,“何处不妥?”
“我原是多心了的,觉得将军这话分明就是在说与我听。然我又想了一想,我究竟今儿也并未在何处得罪将军……”
长公主说着,忽然停下脚,将目光转回来,直视上沈知书的眼:“所以莫若将军同我说说,我究竟是何处有了差池?”
“殿下问我么?你自己不知?”
“不知。”
“果真?”
“千真万确。”姜虞面无表情道,“我若是在此事上骗你,我今夜睡不着觉。”
沈知书笑起来了:“这个誓未免太轻。”
“轻么?”姜虞说,“那再加几日。我若是骗你,我一周睡不着。”
“若你所言是真……”沈知书侧头望过去,眉眼压得很低,“方才你那心腹侍子同我说,你知晓我的喜恶习性,常将我观察入微。我寻思着,殿下这是想同我说‘我眼线遍布,时时监视你’,叫我莫整幺蛾子——”
“……沈知书。”姜虞淡声打断了她,“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
前头的大部队已然拉开她俩一段距离,沈知书与姜虞在队伍后头慢悠悠走着。
暮色穿过墙头往院里蹿,夕阳渺远寂寥。
“在我心里么?”沈知书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徐徐道,“在我心里,殿下是个好领班,是个好主子,是个好姑姑,唯独不是个好的朋友。”
“嗯?”
“我回京后的所有行止,桩桩件件殿下都知晓。然有关殿下之事,我却始终云里雾里。殿下,这不对等。”
长公主拢着手炉,长身玉立,头顶的碎发被穿墙而过的北风揉着,又被夕阳烘烤成极淡的黄棕。
她只是站着,无声而无色。
“不过我想……终会有对等的一日,或许待到那时,殿下便是‘好朋友’了。”沈知书笑了一下,“但愿不是我痴心妄想。”
“嗯。”姜虞接话。
她顿了顿,又说:“我也但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