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凄厉的一声,像一柄尖刀猛地扎在了皇帝的心上,令他心头刹那间气血翻涌,似也要喷出一口血来。
皇帝不禁身体微微发抖,似被汪洋般的恐惧席卷包围,他见慕晚已凄然地哭倒在地,望他的泪眸满是悲伤愤恨,每一丝锐利的愤恨,都像是对他发出控诉的尖刀,要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把她发上的簪钗收起来,还有烛台等物,寝殿里一点锐利的物件都不许有”,皇帝沉声吩咐宫人道,“看管好她,若朕回来时,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唯你们是问!”
叶兰等宫人自是连忙恭谨遵命。皇帝就要走时,望着慕晚泪水涟涟的双眸,又不由对她说道:“别怕。”不知是在劝慰慕晚,还是劝慰他自己,皇帝在临走前道:“谢疏临不会出事的,朕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皇帝没入紫宸宫外的黑夜中,直接动用侍卫精兵,赶往榆山脚下寻人,本人也未坐车辇,就在夜色中骑马在前,一路快马加鞭。
犹有暑气的晚风中,皇帝一时后背热得流汗湿透,一时又在扑面的疾风中因回凉微微颤抖,他身下所骑已是千里宝驹,却犹嫌骏马奔速太慢太慢,恨不能立刻赶到榆山,立刻找到谢疏临,安然无恙的谢疏临。
焦灼的忧思,在奔腾的马蹄声中,如烈火在皇帝心中熬煎,他将鞭子抽了又抽,穿破重重夜色时,忽脑海中一个闪念,忆起多年前的少年时。
常常他被父皇和霍妃苛待得喘不过气,就去郊野骑马打猎,以发泄心中愤懑,表兄总是陪着他,每一回,表兄的马总是紧随他左右,而又总落后他半步。
一次他驰骋半日后,累倦的马儿在河边吃草饮水,他就躺在河边的草坡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同表兄说,他的父皇是个被奸妃迷惑的昏君,说他以后登基为帝,不仅要立贤后,宠爱的妃子也要温淑贤良,他提醒表兄,说表兄以后也一定要娶贤妻,不然家宅不宁,遗祸子孙。
表兄比他大三岁,那时候其实已到婚配之龄,表兄品性高洁,才华突出,名声在外,有不少世家高门有意和谢家联姻,但都被表兄一一婉拒了。他问表兄拒绝的原因,问是不是因为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够优雅淑娴,不符合表兄心中的贤妻形象?
表兄却说,他并没有想寻一个完美的贤妻,又说,他就无意情爱,无意娶妻。他笑问表兄,是不是想做一世俗家和尚,表兄在他的取笑中也不着恼,就说,也许吧,又也许哪天“开窍”了,忽然想娶妻了。表兄像对后一种可能,自己也不相信,说罢后含笑轻摇了摇头。
然而后来到紫宸宫中,请求他下旨赐婚的表兄,却是深陷情网,不可自拔。那时的表兄,跟少年时无意娶妻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表兄迷恋慕晚,定要娶慕晚为妻,表兄看向慕晚时的神情眸光,是他从前许多年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慕晚说他不懂得情爱,因为不懂得,而将这事看得太轻太轻了,是真的吗?他是否真的低估了“慕晚之死”对表兄的影响?
难道表兄不该伤心一阵,就从中走出来,彻底放下这事吗?难道表兄真的会走不出来吗?难道表兄……表兄竟会有寻死之心?在接受慕晚的死亡后,不是放下此事,而是……自杀殉情?
表兄不是在崖边不慎失足落下,而是以为慕晚就死在崖下的江水里,而纵身一跃,去与崖下江中的慕晚魂魄相依相偎?!
若真是如此,那他这段时日以来,都做了些什么!他明明是为表兄好,是要为表兄铲除祸患,却到头来,亲手将表兄逼上一条死路?!
皇帝越想越是心中惊骇恐慌,每一缕挟着暑热的夜风,在骏马的疾驰中,都似凛冽的寒刃,扑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皇帝盼着谢疏临平安,盼那些探子已将谢疏临捞救了上来,然而他终于赶到榆山脚下时,探子首领却向他惶恐跪禀道:“启禀陛下,奴才等仍未找到谢大人……”
探子首领向他磕头告罪道:“因奴才等领受的旨意是暗中监视谢大人,遂在榆山上时,为防谢大人察觉*,都离谢大人有些远,在谢大人突然出事时,拼死扑救不及,请陛下恕罪。”
现下不是论罪的时候,得尽快找到谢疏临才是。皇帝在亲自领兵寻找前,问那首领道:“谢疏临坠崖,是他不慎失足,还是……还是他主动俯身坠下的?”
探子首领谨慎地回答道:“奴才当时离谢大人有段距离,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对谢大人是不慎失足还是主动坠崖不敢确定,只是……只是觉得谢大人当时的身形动作,是主动坠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皇帝闻言头脑一昏,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被侍在一旁的陈祯赶紧伸手扶住。“陛下……”陈祯担忧地望着他道,“谢大人……谢大人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对,谢疏临不会有事,不会!”皇帝强行镇定心神,目望向榆山脚下的滔滔江水,就命令众将士举火乘船,分开寻找,定要找着平安活着的谢疏临。
这一夜,于皇帝来说无比煎熬,当一望无际的滔滔江水,在夜色火把的照耀下,将好不容易浮起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摇荡得粉碎,当寻找始终无果,夜色与江水似将一切都吞噬干净时,皇帝的心,似也沉溺在滔滔的江水里,似被溺得无法喘气,就要窒息。
当希望与绝望在心中反复摇摆,当恐慌与悲痛在心头来回熬煎,皇帝在船头望着漆幽无尽的江面时,忽然发觉,此时此刻的他,不就是前些时日坚持寻找慕晚的谢疏临。
当时谢疏临的心境,应与他此时相近,然而他不过才寻了大半夜而已,就已感觉心神支撑不住,而谢疏临在日日夜夜的寻找中,岂不早就暗地里心神崩溃,虽谢疏临表面仍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恐怕心里,早就被无穷无尽的悲伤绝望,煎熬地燃成了一片灰烬。
心如死灰,谢疏临回朝做事并不是因为心中悲伤减轻,因为看淡了慕晚的生死,而是回来为他这皇帝表弟,再站最后一班岗,谢疏临是否已想定随慕晚而去,他不忍妻子亡魂孤独冰冷地溺在江水中,他要陪伴慕晚,与他深爱的妻子生死相随。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吗?所以慕晚才说,她更担心谢疏临,所以慕晚才求他,求他怜悯谢疏临,不要再折磨谢疏临……他害了谢疏临,他真如慕晚所说,害了谢疏临……亲手害死了谢疏临吗?!
皇帝一夜悔恨交加,心神如沸,终于在翌日天色初明时,得到了谢疏临尚幸存的好消息。有士兵在沛江下游的江岸沙滩上,找到了溺水昏迷的谢疏临,探到谢疏临尚有脉搏呼吸,推测因为昨夜风大浪大,谢疏临在坠江后,幸运地被江浪冲到了下游的岸边,从而得以幸存。
皇帝并不是笃信神佛之人,在听到这消息后,却不由在心中感谢上苍保佑。他急忙骑马赶到下游岸边,亲率士兵将昏迷的谢疏临送回谢家,并从宫中召来御医,为谢疏临诊治。
谢夫人等并不知谢疏临坠江的事,只以为谢疏临夜里不在家中,是还不死心,还率人在京郊寻找,直到清晨圣上亲自将人送回,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壁跪地叩首,叩谢圣上大恩,一壁都不禁哭成了泪人。
谢疏临之父谢循虽也眼眶通红,但更气恨儿子竟为一女子寻死,竟如此不顾惜自身性命,不顾惜父母养育之恩,不顾惜谢家的门楣传承,要将谢家的香火未来,在他一人身上断送干净。
即使圣上在场,谢循也难忍心中气恨,见谢疏临在御医施针后睁眼醒来,就要痛斥这顶顶不孝的儿子。只是没等他开口,见谢疏临醒来的圣上,就将屋内一干人等,全都屏退出去了。
若是从前的谢疏临,即使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在见到天子驾到时,也会严守礼制,拖着病体起身下榻,向天子行面圣之礼。然而此刻醒来的谢疏临,像已毫不在乎他从前谨守的礼制,他像是人虽然被救回来了,但一颗心已然死在昨夜的沛江中,就默然地躺在榻上,安静地几乎无声无息。
皇帝亦想痛斥谢疏临,为谢疏临竟为慕晚寻死,然而他微张口时,却说不出那些斥责的话,皇帝看着榻上面色惨白、心如死灰的谢疏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能开口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她不是还留了个儿子吗?”
经历一夜的揪心寻找,皇帝纵无病在身,声音也是十分沙哑,这会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酸疼,嗓音似被砂纸磋磨过,“那个叫阿沅的孩子,虽然不是你亲生,但你不是一向视如己出吗?就为那个孩子,你也不该……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该好好活着,好好教养那孩子,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不是吗?”
但谢疏临对那个孩子的疼爱,像也随着慕晚的“离世”,直接随风逝去了,皇帝努力尝试劝导,然而谢疏临在他的话中,默默地阖上了双眼,似是不想看他,不想和他说半个字。
62☆、
第62章
◎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拖着沙哑的嗓子,又是想用谢疏临“盛世太平”的理想,劝谢疏临放下与慕晚生死相随的决心,又是想用宋沅那孩子的存在,劝谢疏临担起人父之责,不可有轻生之念。他苦口婆心,挖心掏肺,劝了有个把时辰,将喉咙说得干疼,却一直是在做无用功。
谢疏临在这个把时辰里,仍是一个字也没有,谢疏临仍是沉默阖眼,像根本听不见外界动静,像他虽仍有气息,但身体已是一具等死的躯壳,只等气息散了,魂魄也就脱离尘世的躯壳,随慕晚而去了。
皇帝无法,只得不再浪费唇舌,先离开了谢疏临的寝堂。在寝堂外,他先看向守在庭中的舅舅舅妈,叮嘱他们不可为表兄坠崖之事,斥责表兄半句,皇帝道:“表兄需要安静休养,不能让他心神再受刺激。”
谢夫人怎舍得斥责儿子半句,儿子能平安回来就好了,就抹着眼泪,连忙垂首道“是”。谢循虽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恨,很想搬出列祖列宗来骂醒儿子,但在圣上的命令下,也只能恭声遵命。
皇帝又看向了那个叫宋沅的孩子,那个他总是用来吓唬慕晚、说要剐他肉的孩子。也没什么肉可剐了,眼前这孩子同他第一次见他相比,已经瘦了好几圈下去了,这孩子已没娘了,而今,他的爹像是也不要他了。
皇帝也不知自己是需在人前做做样子,还是心里真的浮起一点怜悯之情,抬手摸了摸宋沅的头道:“进去好好劝劝你爹,让你爹不要做傻事。”
在回宫前,皇帝将太医和部分侍卫留在了谢家。太医留着为谢疏临调养身体,侍卫则留下来看守谢宅,不许谢疏临再回到榆山沛江做傻事。皇帝在走前留下了圣旨,最近几日,谢疏临不得出谢府半步,必须静心在家休养。
御驾离开后,阿沅走进了谢疏临的房中。曾经爹爹娘亲都住在这里时,每回他走进房中,空气里都像荡漾着欢乐的笑声,而现在,娘亲不见了,爹爹……爹爹也差点不在了……
爹爹先前总安慰他娘亲还活着,向他承诺会将娘亲找回来,可是……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爹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爹爹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相信娘亲还活着了,爹爹……爹爹甚至想去地下寻找娘亲,陪伴娘亲……
沉重的心拖着阿沅的步子,他一壁关心爹爹,想看看爹爹这会儿怎么样了,一壁又害怕走近,害怕向爹爹问出那个问题。走得再沉重缓慢,阿沅也终究还是走到了爹爹榻前,他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爹爹,伸手小手去,抚上爹爹的面庞。
爹爹睁开双眸,沉默地看向了他。阿沅不想再在爹爹面前哭,硬忍着喉中的哽咽,低声问道:“爹爹,娘亲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爹爹仍是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样安静的沉默,于阿沅看来,就是爹爹的回答了,娘亲真的死了,就像之前皇帝说的,他的娘亲,已经死了。
本来阿沅想当小男子汉,一直以来为他遮风挡雨的爹爹倒下了,那他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撑住。可是,他实在支撑不住,在必须放弃那一点希望,必须接受娘亲的死亡时,阿沅伏在爹爹身前,无声地淌着眼泪,爹爹虽仍沉默不语,但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似是在默默地安慰他。
阿沅既为娘亲的死亡无比伤心,也为爹爹差点出事,十分自责。如果不是他不肯相信娘亲死了,总问爹爹找到娘亲没有,也许爹爹昨夜就不会跑到娘亲出事的地方,不会有到地下寻找娘亲的念头。因为他太不懂事,爹爹才无法排解悲伤,才像祖父祖母说的,竟会“想不开”了。
阿沅愧疚地伏在爹爹身前,淌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道:“都是我不好,在陛下跟我说,娘亲已经死了时,我就该相信的,我那时候,就该让爹爹不要再找了……。我不喜欢陛下,不喜欢他总吓我,不喜欢他像爹爹一样,将娘亲搂在怀里,可是陛下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陛下知道的事,应该都是对的,我不该不相信的……”
阿沅在极度的悲伤和愧疚下,将皇帝对他的恐吓都忘了,抽抽噎噎地将曾在这间寝堂亲眼看到的事,说了一句半句出来。
爹爹抚摸他的手,似因他的话微顿了顿,而后,仍是轻轻地安抚他。在他终于暂止泪水时,爹爹抚了抚他的脸颊,开口对他道:“你出去吧,我想安静地睡一会儿。”
阿沅就听话地走了出去,想着他就守在外面,等爹爹睡醒后,给爹爹送饭送药。然而,过了半个时辰,他想给爹爹送饭时,却发现爹爹在内将门窗都反锁了。不仅他,就算是祖父祖母来唤来敲,也敲不开爹爹的房门,众人焦急的呼唤没有任何应答,像是爹爹……决心将他自己锁死在这间屋子里。
皇帝在离开谢家后,就启程回宫。因一心牵着谢疏临的生死,皇帝早上都忘了让内监通知朝臣今日不朝,在回宫的路上,才想起来这事,派人去清晏殿外,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都遣散了。
皇帝回到宫中时,已经接近午时了,这时间,已足够消息发散开来了。皇帝坐辇到紫宸宫附近时,见谢淑妃等在那里,谢淑妃见他御驾至,忙在道旁向他请安,着急地道:“臣妾听说兄长出事,惶恐不安……”
不待谢淑妃问,皇帝就打断她的话道:“你哥哥他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谢淑妃闻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叩谢圣上隆恩。皇帝对谢淑妃的谢恩,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草草对谢淑妃说了一句,“快回清宁宫吧,别在日头底下站着”,就令侍从尽快抬辇回紫宸宫。
回宫的路上,皇帝也一路都在担心慕晚,担心他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刚救了谢疏临,慕晚这边,在他不在时,又出事了。幸而他快步走进寝殿时,慕晚好端端地在寝殿里坐着,她倚坐在榻畔,低垂着眼眸,十分地安静,没有似他想象中泪流不止,也没有自伤自尽之举。
静得……简直有点诡异了,静得……就像被救回来、躺在榻上不言不语的谢疏临一样。皇帝走近前去,令看管慕晚的宫人都退下,走到慕晚身边坐下,边打量着她的面容,边搂着她说道:“谢疏临没事,朕已将他救回来了。”
将话说下时,皇帝明显感觉到慕晚的身子瘫软了些,原来她的安静,也只是强装而已。皇帝还要再安慰慕晚几句时,见她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跪下叩首道:“请陛下赐死我。”
皇帝经历一夜的寻找煎熬,已是身心俱疲,这时忽听慕晚有此一请,如被黄蜂尾刺狠狠地蛰了一下。他嚯地站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时,又听慕晚道:“如果陛下坚持不肯放我走,就请陛下今日赐死我,将我的尸身和遗书送到谢疏临面前,我会在遗书中请求谢疏临照顾教养我的孩子,如此他为了我的遗愿,不会有轻生之意。”
“胡说什么!”皇帝焦躁地在榻前来回踱步,望向慕晚的目光像能喷出火来,“朕不是说了,朕已将谢疏临救回来了!”
慕晚嗓音平静,似已然在心中放弃了生念,她静静地看着皇帝道:“这一次救了,那下一次呢?”
“不会有下一次!”皇帝恼怒地吼了一声,却心中也不自信,谢疏临那般情形,像是仍有可能做出傻事,不过无妨,他已派侍卫看守在谢家周围,谢疏临不可能再跑出谢家,跑到慕晚的坠崖处,再纵身坠下,为慕晚殉情。
皇帝在心中安慰自己,并怒声斥吼慕晚道:“谢疏临不会再有事了,你别想着借这事为自己盘算,谋求轻松一死或从朕这里逃出去!”
皇帝是在撕开慕晚的伪装,剖析她狡诈的心肠,指出她所谓“求赐死”的真实目的,却在斥责的同时,不由心里发虚,他斥吼慕晚的声音越大,心里就像是越没底,仿佛……仿佛他自己也不十分信他自己的话,他不由地在想,慕晚她……是否有可能是真的爱着谢疏临?
就像谢疏临对慕晚爱到愿生死相随,慕晚是否同样也是这般,她虽对他说了许多谎话,但是否在谢疏临的事上,她未曾说过半句谎话,她真的深深爱着谢疏临,一直以来,都并非演戏,现在,她愿为谢疏临主动去死,只求谢疏临能够活下去。
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真的……会真心地爱着一个人吗?皇帝心中乱绪纠缠如麻时,又听陈祯在外求见,说有急事禀报。皇帝令陈祯入内,听陈祯步声急促,到他面前躬身急禀道:“陛下,谢家那边的消息,谢学士将屋子反锁封死,将自己关在了里面,不饮不食,似……似是仍有死志……”
谢疏临是想绝食而死吗……皇帝心中惊乱时,见地上的慕晚,闻讯身子也微颤了颤,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伏地叩首,沉默地继续着她的请求。
他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可如今仅仅两条性命而已,就像一齐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皇帝心中挣扎,而殿内铜漏滴水的声响,每一声都昭示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声都像是在催魂追命。
63☆、
第63章
◎恭喜他复得爱妻。◎
谢家已是乱成一团,谢疏临的居室外,不仅他的父母孩子都在,谢家的管事仆役们,也都站得密密麻麻。
谢循气急得在外大骂“逆子”,就要让仆人拿斧头砸砍木制的门窗,将逆子强行带出绑起来,看他还能怎么为一女子要死要活。
但谢夫人拼命阻拦,跟儿子的性命相比,丈夫口中的门楣脸面等,都是不值一提的。
室内有灯烛火石,有锐利物件,若丈夫在外命人砸门、将儿子逼得狠了,儿子等不及绝食而死,直接在内自焚自尽,可如何是好。
谢夫人拼死不许丈夫妄动,就在屋外苦劝儿子想开些,说慕晚若地下有灵,定不愿见他这样作践自己,谢夫人也让阿沅跟着她一起劝,劝他爹爹将房门打开。
然而屋内始终如死水沉寂,无声无息,渐渐天色已黑沉时,屋内仍是死寂的漆黑。谢夫人精神身体都已支撑不住,要瘫软时,被丈夫扶在了怀里,谢循欲将妻子交给侍女,让侍女们搀扶妻子回房休息,自己则要趁着妻子不在时,命人将反锁的门窗都劈砸开。
但未等谢循有所动作,就有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少……少夫人回来了……”
谢循以为自己听岔,怔看向妻子时,见妻子面上同样惊怔茫然,庭中侍立的仆人也是,个个都面面相觑,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只阿沅在一怔后,拼命地跑出了清筠院。
夜色灯火中,阿沅竟真牵回了他的娘亲。阿沅扑在娘亲怀中哭泣,他的娘亲弯下|身子,努力地安慰他,抱他,亲吻他的脸颊。
夜色幽茫,灯火熹微,眼前情景如梦如幻,那在夜风中飘摇的衣袂倩影,仿佛是道幻影,是归家探亲的鬼魂,并不真实存在于人间。当那身影走近前来,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看,却不敢则声,不约而同地为她分开了道路,令她走到了紧锁的房门前。
“疏临”,她叩着门唤着丈夫的名字,每一声都是凄楚的情深,“疏临,你将门打开,我回来了,我回家来了,你不把家门打开吗?”
死寂的屋舍内,随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屋内人在黑暗中急走时不慎撞到些什么。
但他的步声没有丝毫停滞,而是越来越焦急,他焦急地开锁,焦急地打开房门,却在那之后定在了门边,他望着门外站立的女子,深深地望着她,好一会儿后,忽地伸出手去,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翌日天明时,京城中流传开一则奇闻,谢学士落水多日的妻子,那个命好却福薄的慕晚,竟然奇迹般生还,在昨夜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谢家。
据传,慕晚亲口说,她在坠落沛江后,被一对夫妇救起,那对夫妇是隐世高人,将她带到了深山中的自家救治。
因不欲与世俗官府有所纠缠,那对夫妇没有来京报官,而慕晚又因身体虚弱、无法下地,没办法立即自行回谢家,只能在深山里夫妇的隐居处,居住休养了多日,直到昨日能够行走,方才回到了谢家。
奇闻传得沸沸扬扬,市井街头一时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有人相信慕晚说的话,相信深山里真住着救治慕晚的隐世高人,也有人认为,那对隐世高人不是凡人,而是榆山山神、沛江水神的化身,因为谢学士心系苍生、积德行善,神仙为了奖励谢学士为国为民的善行,化身成凡人形态,救治了谢学士的妻子。
还有人认为,慕晚所说的话,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慕晚本来已经死了,在多日前落水坠江时就已死了,但是,前夜谢学士欲为妻子殉情的举动,打动了苍天,老天爷将慕晚的魂魄放回了人间。慕晚所说的隐居高人等,只是她在还魂前所做的一场梦,实际上,她是从地府回到了人间。
外间流言越传越玄乎时,谢府只是沉浸在慕晚归来的喜悦里。谢循夫妇虽不中意慕晚这个儿媳,但也并没有盼她去死的意思,慕晚能活着平安归来,当然是好事一桩,这样他们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就不会因为想不开,一再地想做傻事了。
自从娘亲归来,阿沅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娘亲,生怕娘亲回来只是他做的一场梦,生怕他一个眨眼,娘亲就不见了。就算已经困到极点,眼皮不停地打架,阿沅也拼命揉眼看向娘亲,娘亲捉住他的小手,温柔地劝他道:“睡吧,娘亲就守在你身边,不会走开的。”
虽然努力抵抗困意,阿沅终究还是被困意压倒,困倦地睡着了。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因为担心娘亲生死,默默地抱着枕头淌眼泪,担心得睡着了。
阿沅在沉入梦乡时,唇角是微弯着的,现实里有好事发生,梦里也是,梦里他和爹爹娘亲在一起,他们一家人会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会再有分离。
慕晚见阿沅睡熟了,将他的小手轻轻地放回了他身边,将一条轻薄的小毯子,盖在了阿沅的身上,多日未见,阿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慕晚看得心中酸楚,十分心疼。
阿沅在家中因思念她饱受煎熬时,她在宫中也同样煎熬地思念阿沅。慕晚曾多次以为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沅了,这会儿的陪伴,于她来说,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
被困在宫中的那些日子,是偿还旧债的噩梦,慕晚曾以为她会死在噩梦里,虽然她没有死,虽然她回来了,但是噩梦并没有结束,皇帝是放她回来了,但也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不容许她拒绝完成的要求。
慕晚心中戚戚,抬眸看向了同样守在小榻边的谢疏临。在谢疏临刚放下轻生之念的时候,她不能遵从皇帝的命令,立即去同谢疏临说那些残忍的话,慕晚强压着心中悲楚,微笑着起身,扶搂着谢疏临的手臂道:“阿沅睡着了,我们也去休息吧,我觉得好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慕晚与谢疏临回到了他们的寝堂,虽然现在是白日,但他们二人这两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过,身体都已疲倦到了极点。慕晚与她的丈夫依偎在寝榻上,她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心跳声,想着若她再回来晚些,若她无法出宫,也许这颗心就不会再跳动了,心中如刀割般疼。
慕晚不知谢疏临信不信她的说辞。当她活着回来后,谢疏临都没有问她这些时日是在哪里、是如何活下来的,着急询问她的,是她的公公婆婆。当她将事先编好的隐世高人,拿出来草草讲了一遍后,也只有公公婆婆追着细问详情,谢疏临并未发问,他就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只是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
“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慕晚伏在谢疏临心口处,轻声道,“以后,不管我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够有轻生之念,不能够做傻事,答应我,好吗?”
慕晚却等不到谢疏临的承诺,她抬起眸子,见谢疏临双目阖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搂在她腰身上的手,依然坚定有力。慕晚没有再说话,也就安静地依偎在谢疏临怀中,她珍惜此刻相依相守的时光,这样的好时光,是这一生夫妻缘分的最后欢愉,不会再有多久了。
谢府近来最平静宁和的一日,也是京中近来最热闹时,无论市井街头、世家高门,京城上下皆为慕晚的生还,热闹议论了一日,甚至这些热闹议论,也传到了官衙之内,深宫之中。
至次日,百官在上朝前见到谢疏临时,都纷纷围拢上前,有的满面笑容地向谢学士道喜,贺喜谢学士爱妻生还,有的则神神叨叨的,问谢学士那些关于谢少夫人生还的玄乎传闻,是真还是假。
有些闹哄哄的场面,随着圣上驾到归于平静。皇帝以为谢疏临在“失而复得”后,会借着养病在家中和慕晚相守几日,方才回朝,对谢疏临这么快就回来上朝,感到十分意外。
皇帝登上御座后,未让朝臣们就有事起奏,而是先关怀了谢疏临几句,恭喜他复得爱妻,微笑着道:“这是上天对谢卿的垂怜,定是老天爷被谢卿的深情打动了,不忍见有情人生离死别。”
谢疏临恭敬地拱手道:“臣子所有,皆赖于君恩,微臣与内子是受陛下隆恩庇佑,方能再续夫妻缘分,臣与内子,皆对陛下圣恩感激不尽。”
是经常能听到的场面话,皇帝每天接见朝臣时,都能听到一大堆,谢疏临以前也说过许多与这会儿类似的。皇帝觉得自己不必多想,但又不知是否出于心虚的缘故,他总感觉谢疏临这句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错处的颂圣之语,听在他耳中,似是暗暗地生着尖刺,戳着他的耳膜。
皇帝压下这丝怪异感,温和地对谢疏临道:“你在家休养两日,再回来做事也不迟,不必急着回朝,先将身体养好为上。”
“谢陛下关怀,微臣身为人臣,不敢再因私事怠朝。”谢疏临上前一步,拱手谢过皇帝关怀后,又微撩衣摆,跪下向皇帝请罪。
皇帝讶道:“……谢卿何罪之有?”又让他起来说话。
但谢疏临仍是坚持跪地请罪道:“微臣近来为一己之事,不仅疏于本职,甚至劳动陛下为臣奔波。微臣有罪在身,无颜忝居京官高位,请陛下将臣贬至地方,微臣愿携妻儿为陛下治理地方,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64☆、
第64章
◎你敢跟朕耍花样?!◎
在谢疏临离家上朝不久后,有女官来到谢家,道是奉太皇太后之命,接慕夫人入宫相见说话。
慕晚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忽然要召见她,并对要入宫这事,十分地心有余悸。可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可不遵从,慕晚只能在懿旨下,连忙更换入宫觐见的衣裳,准备随女官去往宫内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
在临行前,慕晚特地同阿沅道别。阿沅这孩子,在经历她的“失踪死亡”后,变得特别地敏感,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不安,打从女官到谢家传旨,阿沅的一张小脸,就写满了担心。
慕晚弯身亲吻了下阿沅的脸颊,柔声对他道:“娘亲有事去宫中一趟,你在家乖乖的,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上次娘亲就是因为要进宫离家,失踪了好长时间,这会儿,娘亲又要离家进宫。阿沅心里很担心,可也知道娘亲不能违背懿旨,只能忍着担忧,懂事地道:“我在家里等娘亲,娘亲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慕晚答应了孩子,随那名女官登上了进宫的马车。慕晚本来有些担心女官是假传懿旨,实际女官背后的主子是当朝皇帝,幸好她的担心是多余,女官真是太皇太后的人,真将她带往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
这时候接近巳时,后宫妃嫔皆因每日的请安,聚在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中,陪太皇太后说笑取乐,打发闲暇。
之前后宫妃嫔陪太皇太后闲话时,都得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说,因为后宫甚是无聊,根本没什么新鲜事。
圣上的后宫,本来就因为圣宠明显倒向谢淑妃,缺少争风吃醋的波澜,因为圣上没有子嗣,也缺少因之衍生的种种风波,近来徐丽妃又特别收敛,在春日里被圣上责罚过后,连芝麻大点的波澜,都没掀起来过,后宫里平淡得如同白开水,妃嫔们陪太皇太后说话时,根本没什么可聊的。
绝大多数时候,后宫妃嫔们聊说的,都是宫外的事,比如哪家侯门娶了新妇,哪位公主添了儿女等等,而近来,后宫妃嫔们议的最多的,是谢家的事。
从慕氏落水,到谢学士殉情,再到慕氏平安生还,隔几天就有新消息传来,妃嫔变着花样地聊,每日聊得兴致勃勃,一时感慨谢学士深情,一时惊叹慕氏奇迹生还,再也不用没话找话硬说了。
这会儿永寿宫中,妃嫔们就在聊说慕氏的生还,是否真像民间议论的那样,是有神仙相助。因为慕氏是谢淑妃的嫂嫂,尽管谢淑妃在众人议论时一直保持沉默,并不参与进来,也有妃嫔直接询问她是否知道内情,宫外那些玄乎传闻是不是真的。
对于慕晚的“奇迹生还”,谢淑妃心情极度复杂。依她之心,自然盼着慕晚死亡,即使慕晚是活着被圣上金屋藏娇,也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在世人心里早已死去。
对慕晚的“生还”,谢淑妃本来心中应该只有怨恨愤怒,然而又因为兄长为慕晚有轻生之念,慕晚活着回来,兄长就不会继续轻贱性命,谢淑妃又不能全然在心中肆意发泄怨恨,对慕晚活着回来这件事,心境复杂万分。
谢淑妃表面平静如常,而心中实在是烦乱得很,本不想参与相关议论,想就当没听见他人的询问。然而上首的太皇太后也正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谢淑妃正不知要说什么好时,恰有女官走进殿内,向太皇太后禀报道:“太皇太后娘娘,谢学士之妻慕晚到了,此刻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太皇太后本正等着谢淑妃的回答,听到女官禀报,就笑对殿中妃嫔道:“好了,也不用听淑妃说了,我们来听听当事人怎么说吧,看是不是真有神仙将她救了回来。”
太皇太后笃信神佛,对宫外那些玄乎议论,自然十分感兴趣,所以派人将慕晚召进宫来,想听她亲口说说相关神迹。
尽管被传召进殿的慕晚,在谢恩落座后,只说是一对隐居山中的夫妇救了她,但太皇太后认为那对夫妇可能是神佛所变,依然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询问慕晚相关细节。
殿中众人上至皆听得十分入神时,独谢淑妃心中厌恶如暗潮汹涌。慕晚之所以能“奇迹生还”,应该是因为陛下看重与兄长的情义,不希望兄长真为慕晚送了性命,所以才将慕晚放还,谢淑妃相信自己的猜测,对此刻满口谎言的慕晚,心里厌恶不已。
明明说的全是谎话,明明是在向尊贵无比的太皇太后说谎,可慕晚竟然神色平静,镇定自若,在说着满口谎话时,面容上没有一丝羞惭,好像欺骗这事,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欺骗这事,对慕晚来说,岂不就是信手拈来,当初慕晚不就是一边伪装成她温柔贤惠的嫂嫂,一边暗地里背着她勾引圣上。慕晚欺骗了她,也欺骗了她的兄长,这会儿再多骗几个人,岂是什么难事?!
谢淑妃心中冷讽不已,却不能在面上表现出什么来,只能忍耐地坐在殿中,听慕晚不停地为谎话加砖添瓦。谢淑妃在忍耐了快一个时辰后,终于忍到太皇太后满足了好奇心,太皇太后既满足了听兴,也听得倦了,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就要往内殿休息。
在入内*休息前,太皇太后含笑对慕晚道:“往后常进宫走走,进宫也别只顾着去淑妃那里陪她说话,也到哀家这里来坐坐。”
因为慕晚的“奇迹生还”,太皇太后认为慕晚被神佛庇佑,是个有佛缘的人,太皇太后素来信佛,怎会不喜欢有佛缘的人。
慕晚心里只希望此生此世再也不进宫半步,可对太皇太后此刻的话,她只能恭声道“是”,恭声谢太皇太后的垂怜与恩典。
这些话落在谢淑妃耳中,自是激起她心中更多的厌恶。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慕晚就花言巧语地博得了太皇太后的喜爱和垂怜,慕晚就是这般擅于操控人心,她的兄长就险些死在慕晚的操控下,为这样一个女人,去坠崖殉情。
圣上既然不是将慕晚秘密杀了,而是将慕晚好端端地放了出来,便说明圣上也依然在受慕晚蛊惑。或许圣上有眼线在盯着慕晚这边的事,谢淑妃担心自己在面对慕晚时,会控制不住心中怒恨,在走出永寿宫后,就令宫人抬辇离开,却轿辇还没行进几步,慕晚就在辇旁向她行礼问安。
因谢淑妃是谢疏临的妹妹,慕晚在随众人离开永寿宫后,不能不特地向谢淑妃问安。若是从前,谢淑妃会和她在宫苑里走走、说上几句家常话,但这会儿,不知是因为身体疲惫还是什么其他缘故,谢淑妃似是没什么精神搭理她。
谢淑妃就只是靠在轿辇上,淡淡地对她说了一句,“还未特地恭喜嫂嫂,平安归来。”略顿了顿,又乜眼看她,“嫂嫂往后出门小心些,多走些光明正道,下一次再往山里水里的腌臜地里钻,也许就没有今遭的好运气了。”
淡淡说罢,谢淑妃就令宫人抬辇向前。尽管谢淑妃言语间像是并无异常,但慕晚还是感觉到谢淑妃待她态度,似是不同于以往。慕晚垂首躬身,拜送谢淑妃轿辇远去时,在心中暗想,谢淑妃是为谢疏临差点轻生的事,对她有怨意,还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慕晚未能深思下去,有脚步声轻悄地走到了她身边,有人轻轻地对她道:“请夫人随奴婢来。”
慕晚抬眸见是叶兰,便知是谁人要见她。慕晚不能违旨,只能随叶兰走御花园中僻静小道,最后来到了宫苑深处的撷秀馆前。
撷秀馆四周寂静无人,叶兰将她引进馆中后,就退出去将门阖上。慕晚望着馆中身着玄金龙袍的背影,正要如仪下拜时,那人已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欲弯膝的身子拽起,冷厉的目光似刀剑要将她活活钉穿,“你敢跟朕耍花样?!”
皇帝心中怒火滔天,在清晏殿上朝时,谢疏临忽然请罪,请求将他贬到地方,谢疏临为他自己近来的行为,列了一条条罪状,说他平日既深受陛下重用,在犯错时,就应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说天下官员都等看着圣上如何处置,如果他不受到贬谪的惩罚,就不足以正朝廷纲纪、不足以正官风等等。
本来皇帝无论谢疏临将话说得有多厉害,都坚持不允,可是谢疏临比他还铁了心,谢疏临苦苦跪地恳请,坚持不起。
在皇帝要命内监将谢疏临扶起来时,谢疏临甚至朝地重重磕头,将额头磕出血印来,皇帝无法,只得拖延此事,说了些若即刻贬谪、舅舅舅妈无法接受的话,让谢疏临先安抚好家人,料理好家事,硬将这事往后拖了一个月。
在放慕晚离开紫宸宫前,皇帝逼令慕晚用她儿子的性命起了重誓,令她在回到谢家后,向谢疏临坦诚宋沅身世不明,告诉谢疏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并与谢疏临和离,让谢疏临彻底断了对她的情意。
若情意断了,往后不管慕晚如何,谢疏临都不会再为慕晚有轻生之意,算是彻底摆脱了慕晚这女人的纠缠。
本来皇帝该在宫中听到和离的消息,结果却是谢疏临自请贬至地方,还是要带着妻儿一起到地方!
65☆、
第65章
◎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谢疏临为官的高远志向,是运筹帷幄见盛世太平,而非治理区区一方,且舅舅舅妈淑妃等皆在京中,谢疏临向来重视家人,怎会忽然就舍得远走他乡?!
皇帝以为谢疏临自请贬谪这事,应该不是完全出自谢疏临的本愿,而是慕晚在后撺掇,慕晚不想与谢疏临和离,她既想继续拥有谢疏临之妻的身份,用这身份庇佑自身性命和享有荣华富贵,又想利用谢疏临逃跑,从此逃离京城,逃脱他的掌控和报复。
谢疏临深爱慕晚,为慕晚屡有轻生之意,自然会对刚刚失而复得的妻子,言听计从。谢疏临本来在做官的事上就过于严于律己,再加上爱妻的枕边风一撺掇,谢疏临今日就在朝上请罪,铁了心要被贬往地方。
皇帝在清晏殿时就在心中这般推断,他当时见谢疏临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设法拖延这事,面上维持镇定,而心中恨不得将慕晚立即抓到他的面前,跟她算账。
在离朝后,皇帝得知太皇太后今日将慕晚召进宫中说话,不必他暗中派人出宫去逮慕晚,就令人守在永寿宫附近,在慕晚离开永寿宫后,立即将她带到僻静的撷秀馆。
一见慕晚这副平静淡然、事不关己的模样,皇帝心中火气就蹭蹭地往上窜,他拽着慕晚,冷声质问她道:“你竟敢和朕耍花样!你忘了你在紫宸宫向朕发的誓吗?!如果你敢违誓,你的儿子会是怎样?!”
慕晚不想再说那样可怕的话,担心来自生身母亲的言语,会给孩子蒙上不幸的阴影。她沉默时,下颌被皇帝捏住,皇帝迫她看他,迫她开口,慕晚只能缓缓重复当日的誓言道:“……会……不得好死……”
那日在紫宸宫中,慕晚为了能回去阻断谢疏临的轻生之意,在皇帝的逼迫下,以阿沅的性命,向皇帝立下了重誓。
慕晚不会违背誓言,不仅是为了阿沅不受毒誓诅咒,也是她心里已经想定,在皇帝发现当年渡月山之事后,在经历了紫宸宫那些时日后,她确实已经无法再做谢疏临的妻子,即使没有皇帝的逼迫,为了谢疏临好,她也应该与谢疏临断了关系,断了谢疏临对她的情意。
皇帝是不会放过她的,他对她的报复纠缠与折磨,会一直持续到她死。如今紫宸宫之事是未揭开,可若是皇帝与她再纠缠下去,若是哪日闹得人尽皆知,她会将谢疏临推到风口浪尖,令谢疏临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料,让谢疏临蒙受奇耻大辱。
不仅要承受世人的耻笑,来自至亲至爱的背叛,更会将谢疏临的心推上刀山火海。与其等那一日将谢疏临伤到极致,不如她早些与谢疏临分开。
她应向谢疏临坦诚她是个在上段婚姻为求子嗣不择手段与人私通的女子,她应设法彻底断了谢疏临对她的情意,如此,将来她在承受皇帝报复死去时,谢疏临就不会再为她伤心,为她再做傻事。
且慕晚也担心,如果她一直黏着谢疏临不放,皇帝早晚会恨屋及乌,将对她的深重怨恨,在某日迁怒到谢疏临身上。天子的怒火,臣子如何能承受,就算谢疏临是有从龙之功的天子表兄,可历史上天子弑兄之事都不在少数,何况只是表兄……
为了谢疏临,为了阿沅,慕晚不会毁誓,此时在皇帝的冷怒质问下,微垂下眼帘,继续轻声回答皇帝道:“我没有忘记向陛下立下的誓言,我不会违誓,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和离的时候,疏临他才刚刚好了过来,若我立刻就同他说,我怕他接受不了、支撑不住,我想过几日……过些时日等疏临完全心性稳定了,再跟他说……”
一听慕晚唤谢疏临的名字,皇帝心中躁乱就更上一层。皇帝见慕晚又装得一派淑良,又是她最拿手的事不关己的一派淑良,仿佛她做任何事的理由都是冠冕堂皇,任何不好的事情都是别人弄出来的,而她冰清玉洁、温淑贤良、不染尘埃。
皇帝气得发笑,怒视慕晚的目光,像能在她身上剜几个洞出来,“你是为了谢疏临着想,才想过几日再说,还是为了拖延时间,让谢疏临带着你逃跑?”
慕晚不解皇帝话中之意,抬眸看向皇帝,见皇帝冷看她的目光,盈满了鄙夷的嘲讽,皇帝冷笑着对她道:“你以为你哄得谢疏临自请贬官,朕就拿你没有办法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谢疏临自请贬到天涯海角,你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慕晚根本不知朝上之事,这时忽听皇帝说谢疏临要自请贬往地方,在一怔愣后,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霎时间心中震颤不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起来。
皇帝本来还想再叱骂慕晚几句,以发泄心头之恨,却见慕晚像是已被他的天威震慑到了,慕晚像在经历了紫宸宫那一遭后,真的明白了天子之怒,心性怯弱了些,受不得吓,他这会儿才戳穿了她的诡计,斥了她没几句,她就脸色发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似站都站不稳了。
又受不得吓,行事又狡诈多端、胆大包天!皇帝气得在心中又狠狠斥了慕晚几句,但手臂将慕晚揽腰抱起,令她坐在了室内的一张小榻上。
慕晚在坐下后,就侧脸向一旁,手扶向榻上凭几,似是要倚几支撑她自己。皇帝不允,径揽搂着慕晚肩背,迫她正向面对他,皇帝不许慕晚对他逃避,今天的这笔账,他还没跟她算完呢!
令慕晚稳当当地靠在他臂弯中后,皇帝继续向慕晚发泄他心中的火气,皇帝手揽得有多紧,愤恨质问的声音就有多冷,“你哪里来的胆子,还敢跟朕耍花样?!”
只是任凭皇帝有多恼火,慕晚此刻都半点听不到他的声音,慕晚满脑子都在想着谢疏临,惊惧地想着谢疏临自请贬谪的举动,想谢疏临是否早已知道了什么,是否那日在紫宸宫中响起的笛声,并非偶然,是否谢疏临对她的归来丝毫不问因由,是因他不必多问,因他心里隐约知道真相。
谢疏临知道多少?是仅仅知道她的“失踪”,其实被皇帝藏在了紫宸宫?还是知道的更多?谢疏临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和皇帝的关系?是在她“失踪”之后?还是她“失踪”之前?
慕晚想不清楚,因为谢疏临总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地爱她。可是谢疏临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他为她坠崖沉江的凛然之举,慕晚想到此处,不由痛彻心扉,唇角轻颤,面上愈无血色。
皇帝见慕晚这般,似他半丝怒气,她此刻都承受不住,只得咬着牙,将未发泄完的怒气,未说完的呵斥,全都硬憋回了心里。慕晚这女人,被吓得狠了是会咳血的,皇帝恼怒而又无奈,心中有种失力的茫然,然揽搂着慕晚的臂膀,却不自觉越发紧了。
“……不可再跟朕耍花样了,再有下次,朕绝不饶你。”许久后再开口说话时,皇帝嗓音虽然冷淡,但已平和了许多。慕晚说要过些时日,等谢疏临心性稳定下来,再向他提和离的事,虽然像是慕晚想拖延时间的借口,但听着也不是没有道理,谢疏临才刚为深爱的妻子从鬼门关走了回来,骤然间就知道妻子是个蛇蝎女子,恐怕真会承受不住。
皇帝给慕晚定了个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内,朕必须听到你和谢疏临和离的消息,必须见你离开谢家。”这也是他拖延谢疏临自请贬谪的时间期限,只要谢疏临看穿了慕晚的真面目,就不会被慕晚的枕边风蛊惑,不会非要离开京中了。
“一个月内必须做到,不许再暗地里耍花样了,你应该知道,朕有的是法子罚你。”皇帝说着去打量慕晚的面容,见她低垂着眼睫不应声,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说的话,就微衔薄惩之意地轻咬了咬她的唇问:“听到没有?”
这一咬之下,却勾起皇帝心中的某种绮思。慕晚回到谢家的这几日,皇帝在紫宸宫里是孤衾冷枕、孤家寡人,原本过去几年都这般,早已习惯,也没什么,可自与慕晚共眠几夜后,皇帝夜里再一个人躺在御榻上,就不由感觉身边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
皇帝咬着慕晚的唇,就要深入时,慕晚似从长久的失神中醒过神来,极力推阻。皇帝捉住慕晚推阻的双手,仍要继续时,又忽地想起一事,暂离了慕晚的唇,目光紧盯着她。
也许慕晚此刻的推阻,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为了她所谓的“爱”。也许慕晚确实对谢疏临有真心,她撺掇谢疏临离京这事,不仅是因她想逃跑保命,也是她真的不想和谢疏临和离分开。但……但慕晚这种女人,没有去爱谢疏临的资格,她不配和谢疏临谈爱,也不配去亲近谢疏临!
那日他令慕晚立誓时太匆忙,忘了这事,忘了令慕晚在回到谢家后,不许再同谢疏临有任何亲近之举。皇帝冷盯着慕晚,目光似要将她灼穿,“这几日,你有和谢疏临行|房吗?”
见慕晚不说话,皇帝也不啰嗦多问了,径将她控在怀中,要去解她衣裙查看。但柔柔弱弱的慕晚、方才还面无血色的慕晚,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在拼命拢着衣裳时,竟然还敢吼他,“陛下,你不能再这样了!”
66☆、
第66章
◎怀上了孩子。◎
皇帝被慕晚吼得蓦地一怔,随即冷下脸道:“为何不能?!你有对朕指手画脚、和朕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慕晚因怀疑谢疏临已然知晓真相,一时情急吼了皇帝后,又迅速冷静了下来。她不能告诉皇帝她的怀疑,若谢疏临明知她未死,明知她被藏在紫宸宫中,却还跑去榆山坠崖,却还将自己关在房中绝食,那就不是有意轻生,而都是在做给皇帝看,是在设局欺君。
皇帝平日是倚重信任谢疏临、是看重与谢疏临的情义,但自古帝王多疑心,天子的信任是薄弱的,且一旦碎裂应就无法再弥补,若她令皇帝知晓谢疏临在设局欺君,那将为谢疏临带来祸事,不仅现在谢疏临会因此受到责罚,谢疏临的将来,也会因此埋下不可预料的危机。
慕晚强逼自己镇定,将这怀疑咬死在心里不说出,单她不说出是不够的,也要设法让皇帝自己不会勾起相关的怀疑。
慕晚就顺从皇帝的猜测,将谢疏临自请贬谪这事,揽在了她自己身上,慕晚低着眉眼道:“……陛下是天子,我没有资格置喙,也不敢再耍花样了,我不敢不遵从陛下的命令,一个月内,我一定,一定会与谢疏临和离的。”
才莫名其妙地对他“河东狮吼”,又突然变得这么乖顺,皇帝被慕晚的态度弄得一愣一愣的,冷着脸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又想起慕晚上次吼他,还是在几天前,皇帝觑看着慕晚的面容,静了会儿,又说道:“这回怎么不喊朕‘萧离’了?”
犹衔着冷意的一声,听在慕晚耳中,似是皇帝的讽刺斥责,慕晚低着头示弱道:“不敢。”
皇帝见慕晚似乎误会了他的语气,皇帝自己也不知自己同慕晚说这一句是想干什么,他默了片刻,心里一团乱麻,先不多想,先处理眼前要紧之事。
皇帝对慕晚命令道:“这一个月里,你不许与谢疏临行|房,不许与谢疏临亲近,还有……还有往后你不许再跟朕说什么你爱谢疏临、你对谢疏临有真心,你的这些话,朕……听得恶心。”
慕晚在这日下午离开了宫廷,她回到谢家清筠院,陪伴孩子,在黄昏谢疏临下值回府时,携孩子迎上前,见谢疏临额头有青肿痕迹,像是在地上用力磕过,心立即狠狠地颤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慕晚尽力按捺着心中的惊颤,语气寻常些迎上前去,观察谢疏临额头的伤痕。
阿沅眼尖,也瞧见了谢疏临额头有伤,关心地问道:“爹爹,你是走路摔了吗?还是不小心撞到哪儿了?”
“是啊,走路时没注意,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谢疏临微笑着回答孩子,又安慰他道,“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不疼。”
阿沅孝顺又懂事,见爹爹这样说,登时有些着急,“小伤也要涂药,爹爹你等等,我这去给你拿药!”说着就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谢疏临含笑看孩子身影远去后,见妻子虽没说什么,但也难掩担心地望着他,微倾身轻吻了下妻子的脸颊道:“真的没事,破了点皮而已,就是不用药,过一两日也就好了,不用担心。”
慕晚迎着谢疏临温柔的目光,勉强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说什么,就与谢疏临走进内室,帮她的丈夫将身上的绯色官袍换了下来。为谢疏临换穿宽松常服时,慕晚边在谢疏临身前系着衣带,边说道:“今天太皇太后召我进宫说话,在宫里,我听说了一件事……”
慕晚抬眸望着谢疏临道:“我听说,你今日在朝上向陛下请求贬到地方……”
谢疏临“嗯”了一声,语气甚是平静寻常,“陛下从前总说我是人臣典范,而我近来,却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如不是陛下弘恩,我早该在第一日擅自不朝时,就受到贬官的惩罚,陛下待我宽宏,我却不能安然受之,既从前被誉为朝臣典范,现在犯错时,理应受到重罚,以告诫天下官员,需严守礼制,不可为私事荒怠本职。”
谢疏临看着慕晚道:“我还向陛下请求,带着家眷一起到地方,我……离不开你和阿沅,你愿意我和一起到地方吗?那里可能有些贫苦,远不及京中繁华,还有你在京中的绣馆,需暂时交由他人打理几年,你……愿意吗?”
再如静水毫无波澜、镇定寻常的语气,在询问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时,亦不由流露出一丝忐忑。慕晚心中酸楚,没有正面回答谢疏临的问题,低下头,轻声说道:“可我听说,陛下不同意你到地方去,没有下旨……”
“陛下会同意的。”谢疏临平静但犹为坚持肯定的一声,令慕晚心惊地抬起头来,她见谢疏临淡然地说着这句话,可是平静的眸光深处,却隐隐似有幽沉的暗影。
若一个月后,皇帝坚持不下旨,谢疏临定会有所行动,以逼迫皇帝同意……届时谢疏临要做什么……不管谢疏临到时要做什么,就算他取得了一时的胜利,成功让皇帝下了旨,也会为他自己往后埋下无穷的祸患,皇帝会永远记着他的忤逆之罪,谢疏临余生会像是走在悬丝上,他为她这样,不值得……
慕晚心中不安,就要劝时,有“噔噔蹬”的脚步声闯进了内室,是阿沅,他高举着手中的药瓶道:“我来给爹爹上药,我轻轻的,爹爹不会疼的!”
清筠院寝堂中,阿沅在娘亲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帮爹爹额头伤处上药时,谢府的澹怀堂内,谢夫人正和丈夫吵吵嚷嚷。谢夫人从丈夫口中得知儿子想要被贬到地方的事后,立刻急了,就要去儿子那里劝他别做傻事,但被丈夫拦住,丈夫跟脑子坏了似的,非不让她去,非说这不是傻事,而是好事一桩。
谢循并非嘴硬,在他看来,儿子自请贬谪这事,确实是好事一桩。谢家从前是天下名门的典范,但儿子近来所作所为十分不堪,就算圣上宽宏不责罚,他这老脸也是挂不住,总觉得京城上下都在背地里对谢家指指点点,幸而儿子还知道要脸,知道有错当改、有过应受罚,儿子主动请罪到地方待上几年,谢家在外的名声,也能挽一挽了。
本来谢循因儿子为一女子要死要活,对儿子颇感失望,但今日听说儿子自请贬谪的事后,谢循觉得儿子又变了回来,变成了从前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谢循坚决不让夫人去搅和这事,将自己心里的想法都和夫人说了。
然而谢夫人才不听丈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对丈夫在儿子差点死了之后,还把名声看得最重十分不满。谢夫人不舍得儿子到地方去,不舍得和儿子分开几年,她气急地对丈夫道:“你要再拦着我,我就找根绳子吊死在你面前,你谢循将结发妻子逼死,到时候定会‘名满天下’了!”
谢循悻悻地松了阻拦的手,但又道:“你去劝有什么用呢?疏临他又不听你的,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谢夫人是气急,可也没失了理智,儿子是有可能不听自己的,但慕晚的话,儿子应是会听的,儿子都为慕晚要死要活了,若是慕晚坚持不想离京,儿子为了不与妻子分开,应该会放弃想去地方的念头的。
生身母亲,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外人,谢夫人想着时,心里不免滋味复杂,可也没办法,只能让丫鬟将慕晚喊到了自己房间。谢夫人私下和慕晚谈话,希望慕晚打消谢疏临想去地方的念头。
谢夫人本来以为慕晚会顺从夫君的想法,以为自己要颇费一番口舌劝她,但是慕晚却应得很快,就温顺地说道:“母亲放心,疏临他不会去地方的,我会劝他放弃这事,一个月里……我一定会劝他打消这念头的。”
有了慕晚的承诺和保证,谢夫人立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轻拍了拍慕晚的手,叹道,“别去地方,就在京中安生待着,你要和疏临去了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到时候生了孩子,我都见不到我的孙儿孙女。”
谢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向慕晚的腹部问道:“有消息吗?你和疏临成亲也有几个月了。”
见慕晚轻摇了摇头,谢夫人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这声叹不是责怪慕晚,而是感叹谢家子嗣不顺,谢家历来人丁不旺,当年她和丈夫成亲,也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怀上了孩子。
谢夫人攥了攥慕晚的手道:“不急,只要你和疏临好好过日子,孩子早晚会有的。好好过日子吧,往后别再出什么事了,我一把年纪,经不起你们再折腾了。”
慕晚也想“好好过日子”,却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儿女绕膝、白首相依,是她与谢疏临成亲时许下的心愿,也是已经不可能实现的心愿,慕晚在婆母的话中低头沉默着,任心中痛楚来回刀割。
之后的日子里,慕晚也曾想继续试探谢疏临,看他是否知道她被藏在紫宸宫的事,又对她和皇帝之间的事,到底知道多少。但在深思之后,慕晚放弃了试探,无论谢疏临是否知道真相,又到底知道多少,她和谢疏临之间的结局,都已注定,既谢疏临没有主动和她说这方面的事,她又何必非去揭开那一层,非要进一步伤害谢疏临。
她要做的,不是试探,而是在皇帝规定的时间期限内,向谢疏临坦诚她在江州的过去,与谢疏临和离。而在最后的期限到来前,她还有一点时间,这一生最后可与谢疏临相伴的时间,慕晚珍惜光阴,像珍惜此生最后的心动与欢愉。
时光无情,再如何珍惜光阴,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所剩无多的时间里,慕晚也不能总陪着孩子,在清筠院中守望丈夫归来,因太皇太后有时会召她进宫说话,今日也是如此。
因离期限越来越近,慕晚近来心境也越发沉重,不知是否由于心重的缘故,她近来身体总是感觉疲惫,像终日都被沉重的心事压着,酸沉疲乏,今日也是这般。
在宫门外下车,走往永寿宫的一路,暑气蒸腾,骄阳似火,慕晚本就身体疲乏,加之受烈阳蒸晒、暑气侵袭,越走越感头晕目眩,甚至胸口处也越发闷堵,甚至泛起一丝恶心的感觉。
67☆、
第67章
◎你说她怀孕了?◎
御书房内,天子正和朝臣议着防汛的事,宋挽舟作为起居郎,在旁执笔记载,写下天子对治水防汛的诸多指示,写下天子对百姓的关怀爱护等。
一时议毕,众人都有些口干,圣上令宫人上茶,让在场的朝臣各端一杯,坐下歇喝。就连宋挽舟这等没怎么开口说话的,也蒙受圣恩,被赏了一杯茶,宋挽舟随其他大臣一同说了些颂圣之语,而后领受恩典。
虽然天气炎热,但御书房中风轮转个未停,地上冰盆消着热意,圣上所赐的又是宫中添了清凉药草的特制凉茶,朝臣们坐着喝茶时,大都十分惬意,都快要忘记殿外正是骄阳如火了。
凉茶杯都快要见底时,圣上突发感慨似的,叹了一句,“要不是谢卿在这儿,今日这事怕是要议到午时,朕的朝堂离不开谢卿,要是谢卿千里迢迢地离朕远去了,朕在朝里就如同失去了一条臂膀。”
其他大臣一来都认可谢疏临的人品能力,二来也都能听出圣上言下之意,就忙皆放下茶杯,附和圣意,劝谢学士留在京中,劝谢学士若是执意要受处罚,请求圣上罚几个月俸禄就是,不必非要贬往地方。
皇帝默默听着诸大臣的劝说,看着谢疏临淡然的面色,表面平静如冰盘上静静流淌的凉水,而心里头却似掺着殿外烈阳晒落的炽焰,暗暗地焦灼。
离他所定下的一个月,没多少时日了,可事情仍与之前没什么不同,谢疏临依然坚持自请贬谪,慕晚依然没有与谢疏临和离。据他安在谢家的眼线暗中汇报,慕晚与谢疏临在外人眼里,依然是恩爱的夫妻,他二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丝毫变化,仍同慕晚“失踪”前一样,如胶似漆。
皇帝怀疑慕晚又要同他耍花样,怀疑慕晚心里憋着坏水,要么又憋出了什么新诡计,要么又想拖延时间,先将这一个月拖混过去。
皇帝计划今日再见一见慕晚,再威吓她一番,令她趁早打消想耍花招的心思。就算慕晚不肯向谢疏临坦诚、不肯与谢疏临和离,他也一定会让谢疏临知道慕晚的真面目,会令慕晚和谢疏临分开。他只是不想亲自下场,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如果慕晚非逼他把事情做得难看,那她就得承受他相应的怒火、十倍百倍的惩罚。
近来慕晚每回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中,皇帝都会令人守在永寿宫附近,在慕晚离开永寿宫后,将她带到撷秀馆,逼问她的和离进度。每回慕晚都说谨遵圣命,说一定会在期限前和离,一副低眉顺眼、十分顺从又甚是柔弱的模样,让皇帝有火也发不出。
现在想来,那副柔弱顺从的样子,倒像是慕晚的“缓兵之计”,皇帝心中恼火,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敲打敲打慕晚。皇帝知道太皇太后今天也有召慕晚进宫说话,早派人守在永寿宫附近,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撷秀馆见慕晚。
现在时间尚早,皇帝喝着茶,看朝臣们的劝说对谢疏临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对宋挽舟道:“你也劝劝,他这一走,把你侄子也带走了,小孩子忘性大,一段时间不见,宋沅说不定都不认识你这叔叔了。”
宋挽舟起身“是”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忽地御书房殿门被推开,陈总管挟着殿外的热气快走了进来。陈总管像有急事要禀,可是进来看见殿中诸多朝臣,看见当朝学士谢疏临,神色就顿了顿,将要说的话也咽了不少,陈总管就只是恭声对圣上道:“启禀陛下,永寿宫那边,出了点事……”
皇帝与皇祖母感情好,担心高龄的皇祖母身体不豫,立即就问道:“何事?”话音落下,才意识到陈祯这会儿要禀报的,也可能是和慕晚有关的事。
皇帝看向陈祯,见陈祯神色间有点犹犹豫豫的,像他这会儿想要禀报的,正是有关慕晚的事。难道是丽妃安生了个把月又起性了,又在永寿宫中无理取闹为难慕晚,以至闹出什么事来了?
皇帝急着知晓,而陈祯因为圣上直接问他“何事”,也不得不说,他飞快斟酌了下说词,回禀圣上道:“是有关慕夫人的事,老奴是想告诉谢大人,慕夫人似乎身体不适,在永寿宫中昏倒了。”
别说只是身体不适昏倒了,就是病重了、病死了,朝臣之妻的事情,也不会被特意禀到天子面前,陈祯这会儿只能说,他是想将这事告诉谢疏临谢大人。
谢疏临听到陈祯的话,立即就急得站起身来。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谢疏临忙向圣上请求,请圣上派宫人将他昏迷的妻子送出,谢疏临向圣上乞假半日,想尽快带昏迷的妻子出宫回家诊看。
皇帝听到慕晚昏倒了,心中也是一颤,但他不能在谢疏临和其他朝臣面前,表现地像谢疏临那样急切,只能慢慢站起身来,慢慢对谢疏临说道:“你随朕到永寿宫看看吧,太皇太后心地仁慈,这会儿应该已为慕氏传了太医来看,宫中太医的医术,要比外面大夫高明许多。”
谢疏临着急担心妻子,这会儿也顾不得皇帝可能有其他心思,就拱手谢恩,随皇帝离开紫宸宫御书房,去往太皇太后的永寿宫。皇帝也未坐辇,就与谢疏临一同在烈日下走着,他二人步伐飞快,陈祯等擎伞的内监在后举伞不及,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
永寿宫中,太皇太后传来的太医正在为慕晚把脉,周围妃嫔议论纷纷,大都认为慕晚可能是热晕了、中暑了,因为今日气温颇高,是近来最炎热的一天。太皇太*后也是这样猜测,她打量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慕晚,叹想自己今天或许不该将慕晚唤进宫来。
因觉得慕晚是个有佛缘的孩子,太皇太后近来常召慕晚进宫陪伴说话,今天也是。慕晚刚到永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就看出慕晚似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当时太皇太后只以为,慕晚是在日头底下走热了走乏了,就赏给慕晚一碗新湃的瓜果冰饮子,让她坐下歇息饮用。
谁知慕晚像热得狠了,在谢恩后接过冰饮子时,忽地就身子一软,在冰碗摔地的“砰呲”声中,晕倒在地上,将太皇太后吓了一跳,忙传太医来看。太医在榻边把脉诊看时,太皇太后与众妃嫔在旁打量着,而谢淑妃就坐在榻首,用浸过冰水的湿凉帕子,为她的嫂嫂擦拭面庞。
谢淑妃贤良名声在外,当嫂嫂昏倒在她眼前时,无论她心中有多厌恶抵触,都得装装样子,关心照顾嫂嫂。用湿帕子为慕晚擦拭面颈时,谢淑妃不由在心中暗想,若这帕子是条毒蛇就好了,悄悄地在慕晚颈上咬上一口,慕晚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慕晚应该死去,她死去对所有人都好,却为何要活着?!在知道哥哥执意要携家眷离京的事后,谢淑妃心中对慕晚的痛恨,又更深了一层,谢淑妃认为,慕晚这是要将哥哥的一生都毁了,慕晚不仅毁了哥哥,还有谢家、陛下,还有……她……
谢淑妃心里清楚,陛下对她的所谓宠爱,有多少是因为对哥哥的器重信任,如果哥哥离京几年甚至再也不回京,那陛下对她的所谓“偏宠”,恐怕要渐渐烟消云散……而且,哥哥一走,她在前朝还有何倚仗呢,历来皇后的母家,都是前朝重臣,如果哥哥这辈子都只是一个边远州官,那她莫说肖想皇后之位,恐怕淑妃的位置都坐不安稳……
从前谢淑妃还只是在心中暗暗厌恨慕晚而已,但现在,她心中深重的怨恨之意,似已离杀意越来越近,她像不仅仅只是盼着慕晚去死,像如果有机会在她眼前,她不介意亲手推上慕晚一把,将慕晚推到黄泉路上,为了……为了所有人。
心中怨恨杀意的纠缠,令谢淑妃擦拭的动作,都不由太用力了些,慕晚因此眉尖微蹙了蹙,不知是在昏迷中也感觉不适,还是就快要醒来。谢淑妃一怔,还未细看时,就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皇上驾到”,忙起身与殿内众人一同迎驾。
皇帝携谢疏临进殿后,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皇帝悄悄瞥看了眼远处榻上的慕晚,不能表现出异常的关注与着急,只能慢慢地同皇祖母说道:“朕和谢疏临在御书房时,听说了这边的事,朕带谢疏临过来看看,不然他要急坏了。”
这夫妻二人的恩爱,是连神佛都庇佑的,太皇太后就含笑对谢疏临道:“太医正看着呢,你过去看看吧。”
谢疏临向太皇太后拱手谢恩后,快步走到榻边,皇帝也趁势随众人向里多走了几步,并问太医道:“诊完没有?表嫂她到底是怎么了?”
太医拱手回道:“回陛下,慕夫人昏迷,是因天气炎热,略微中暑,慕夫人本就因为有孕在身,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这时再受暑热……”
太医诊断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圣上忽地声高问道:“你说她怀孕了?”
太医被圣上微吓了下,不再慢吞吞地说病人症状,连忙回道:“慕夫人脉相如珠走盘,确实是喜脉之兆,据微臣推断,慕夫人应已有孕月余,最近几日刚有怀孕初期症状。”
太医说着时,榻上昏迷许久的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她似乎仍是意识昏沉的,又似乎已经清醒了,听到了太医的话,望见了榻边围着的人。
68☆、
第68章
◎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自皇帝登基起,太皇太后就盼着抱重孙,希望某天太医能在后宫中诊出喜脉来,却没想到真到这一天时,喜脉是来自外人的,皇帝不是终于要有皇子或公主了,而是要有表侄或是表侄女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催促皇帝道:“你表兄都要有孩子了,你什么时候能让哀家听到好消息呢?哀家天天都在盼着抱重孙,何时才能亲手抱上呢?”
“……皇祖母不必着急,表兄比朕大几岁,比朕先有孩子也是应该的。”皇帝胡乱地应付着皇祖母的叹息,而心中则惊疑暗涌,为慕晚竟然怀孕了,为慕晚的孕期只有月余。
太皇太后未察觉皇帝正另有所思,轻嗔他道:“乱说,你表兄才成亲几个月,你都有后宫几年了。”又微微沉声说道:“天子对待后宫,应该雨露均施,你要是记得这点,也许现在已经有几个皇子公主了。”
虽然太皇太后的话说得隐晦,但在场妃嫔都听得出,太皇太后是将圣上迄今无子的因由,归结在了圣上的偏宠上。圣上对后宫并不雨露均施,圣上偏宠谢淑妃,圣上几年下来,仍无一儿半女,这不就说明,谢淑妃子嗣艰难吗?
在场妃嫔岂知谢淑妃同她们一样,从来没有真正侍寝过,这时候悄然看向谢淑妃的眼神,或是透着叹息,或是暗暗地幸灾乐祸,她们素日心中对谢淑妃的羡慕或嫉妒,此时都化成了无形的尖刺,无情地扎刺在谢淑妃身上。
谢淑妃正为太皇太后的话和其他妃嫔的目光,感到如芒在背、窘迫难当时,忽然注意到圣上正悄看慕晚的目光,似乎不寻常,似不仅仅是在看一个被他曾秘密藏起的女人,圣上的目光似更有深意,圣上身形亦暗暗紧绷,像是正为什么事暗中紧张。
谢淑妃忽然想起,先前太医禀报说,慕晚有孕月余。月余……慕晚在世人眼里“落水溺死”,实则被圣上秘密“金屋藏娇”的时间,就是在月余前,慕晚此刻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有可能是圣上的?!
慕晚怀了圣上的孩子?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慕晚生下一个皇子……谢淑妃越想越是骇惧,完全将太皇太后的话和妃嫔们看她的异样目光全都抛在了脑后,此时心中只有这一件事,暗中惊恐的目光,紧紧盯向圣上与慕晚,垂在身边的手不禁攥起,用力地似要将指甲掐进掌心里。
慕晚昏昏沉沉时,像是听到有人在说话,说她昏倒是因为受热中暑了,还说她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说她有孕在身……有孕在身……慕晚犹未真正醒来,眼睫轻颤不已,在梦与醒之间迷茫地挣扎着,身心似乎都滞在多年前。
仿佛她还在多年前的宋家,她正为宋扶风守丧,宋氏宗族的几房人,联手来逼她,要拿走宋扶风的遗产,将她赶出宋家的大门,有的甚至就对她直接动手,她柔弱不敌,被揪扯得要晕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匆匆走进房来的宋挽舟。
再醒来时,她没有被宋家人赶卖到什么可怕的地方上,她仍身在她在宋家的房间里,躺在她所熟悉的床榻上。她的身边,有侍女,有大夫,帘子外面,有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绝大部分人都在议论纷纷、走来走去,只有一道眼熟的身影,安静地站在帘外不动,似是翠竹青松。
帘内,大夫收了把脉的脉枕等,含笑恭贺她有喜,又嘱咐道:“夫人有孕在身,往后行事定要小心些,不能再像今日这样磕着摔着了。”
有孕在身……她怔怔地躺在榻上,默默消化这几个字时,帘外议论纷纷的人声,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像皆沉入了一片死海之中,只有宋挽舟,在身形静伫须臾后,隔帘微弯身对她道:“恭喜嫂嫂。”
她听着这声恭喜,将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想着自己是如何怀上这个孩子,想着自己有了这个孩子后,终于能有自保的资本,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无法理清,就只是情难自禁地流下泪水,簌簌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像要将她自己淹没了。
慕晚身体轻轻颤动,仿佛在随梦境一起哭泣,但不同于梦中的孤冷,有人拢着她的双肩,有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是温暖的令她安心的气息。她终于清醒过来,见她是靠在谢疏临的怀里,周围是太皇太后、谢淑妃等,还有皇帝,还有……太医……
妻子微睁眼时,似是还被梦魇纠缠着,身体微微颤抖,唇也咬得发白。谢疏临就将妻子扶起,令她靠在他的怀里,因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做更多的事,就只能这般拢着妻子,轻轻拍她的后背,尽量安抚她的不安。
妻子终于真正醒来,望他的眸光透着茫然。谢疏临告诉妻子道:“你是因为中暑,昏倒在太皇太后宫中,太皇太后娘娘仁慈,为你传来了太医,太医说你中暑症状轻微,在阴凉地歇歇就好,太医还说……说你有孕在身,已有月余。”
谢疏临不是愚笨之人,在听到太医说“月余”时,心里已有一定的猜测,只是他不敢肯定,也不愿深想。此时此刻,他在告诉妻子现状时,注视着妻子的神情,见妻子闻言眸光猛地一颤,而后望他的眸光竟颤动着有闪躲之意,竟似因不敢面对他而垂下眼帘,心中登时了然,如万箭穿心的了然。
从妻子回来后,谢疏临从未问过妻子“失踪”时候的事,不仅现在不问,在带妻子和阿沅离京之后,他也不打算问,这一世都不打算去问。谢疏临相信妻子对他的感情忠贞不渝,相信她绝不可能主动和圣上有染,只可能是被君威逼迫强求。他不想去揭妻子的伤口,他也没有脸面去问,身为丈夫,却没有能够保护好妻子,也无法为她讨还公道。
不是不在心里存着那么一丝侥幸,想也许圣上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圣上能记着慕晚是他的表嫂,记着他与他这么多年来的情义,在想为非作歹时,心中会有所顾虑迟疑。然而此刻慕晚闪躲的眼神已告诉他,他对陛下的那一丝妄想,是多么地一厢情愿,多么地可笑。
谢疏临微垂下眼帘,手搂着慕晚,在她耳边低道:“我们回家吧。”慕晚垂首在他肩畔,轻轻点了点头,谢疏临扶慕晚坐在榻边,弯身去为她穿鞋,这等情景看在素无圣宠的众妃嫔眼里,不禁要在心中引起艳羡的感慨,一众无宠的妃嫔,都不由将目光幽幽地望向了她们的天子夫君。
皇帝感觉不到来自后宫环肥燕瘦的幽怨目光,他心绪如暗流急湍,为太医竟诊断出慕晚有孕月余。既是月余……慕晚腹中所怀的,就有可能是他的孩子,甚至如果慕晚在“失踪”前的一段时日内,不曾与谢疏临有过夫妻之事的话,那此刻她腹中的孩子,无疑就是他的血脉。
皇帝着急治疗隐疾的缘故,是为了有子嗣。如今,隐疾还未治愈,却有可能先有子嗣了,但……但这不是他设想中想要的孩子,在他的设想中,他的孩子应是由后宫妃嫔所生,孩子们的生母,该是出身名门、贤良淑德的世家贵女,而非……而非一名蛇蝎女子……
慕晚曾戕害过他,慕晚是他的仇人,他怎会接受仇人所生的孩子,且慕晚这女子心机深沉,她若真怀了他的孩子,会否利用这事大做文章……就像在镂月坞下密室里,慕晚就曾经为了谋求活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而欺骗他宋沅是他的孩子……
皇帝心中暗自想得激沉,将慕晚如果怀着他孩子的负面影响,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时,见慕晚被谢疏临扶着下榻,慕晚与谢疏临一同叩谢太皇太后恩典并请求告退。
皇帝心中全是糟糕的设想,却张口就道:“太医不是说要在阴凉处好好歇歇吗?这会儿外面日头毒辣得很,永寿宫到和昌门距离可不近,要是在日头下走久了,可能又会中暑,在宫里待个把时辰吧,别急着走。”
这会儿接近午时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皇太后赞同皇帝的话,也让谢疏临夫妻别急着走。今日是她将慕晚传进宫来,好在慕晚晕过去时,一旁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慕晚没摔出什么事,要是慕晚在永寿宫里摔得流产了,那可真是罪过一桩了。
但慕晚仍是坚持请退,道是不敢在此叨扰太皇太后娘娘等。皇帝最烦慕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又正满心躁乱,就道:“啰嗦什么!让你待着就待着!”
这一声下来,殿内都静了静。太皇太后等人也未多想,只以为圣上心情不好,毕竟从前世人都以为谢疏临要孤独终老,却一眨眼,谢疏临都要当爹了,而圣上仍是膝下寂寞,莫说有个会走会蹦的孩子,宫里连个喜讯都从未传出过,两相对比下来,不免有点扎心。
皇帝脱口冲了慕晚一句,立即为自己不慎失态感到懊悔,他想将话往回挽一挽,还未开口,就听谢淑妃柔声说道:“陛下,可否让臣妾的哥哥嫂嫂,到臣妾宫中坐坐?这般便不会扰了太皇太后娘娘,正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哥哥嫂嫂可在臣妾宫中用些膳食。”
“也好”,皇帝清咳一声道,“朕也去你宫中用顿午膳。”
69☆、
第69章
◎若是朕要当父亲。◎
谢疏临想尽快带妻子回家,可也担心妻子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归家路上的烈日炎炎,最终在圣命之下,来到了妹妹淑妃的清宁宫。
清宁宫的宫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圣上等人来到时,已将丰盛的午膳摆好了。皇帝走进膳厅中,让淑妃、谢疏临与慕晚,和他一桌坐下,一同用午膳。午膳用得极安静,皇帝是因为心事没怎么说话,其他人却似乎也是,膳桌上除了偶尔响起的银箸碰碗声,几乎无声无息。
皇帝几乎没怎么动筷,一直在饮酒,一边慢慢饮着,一边目光悄然落在对面的谢疏临和慕晚身上。皇帝默然许久,在将又一杯酒饮了大半时,忽地含笑说道:“表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谢疏临与慕晚抬起头来,见皇帝噙着笑意道:“若是朕要当父亲了,定然欢喜极了,怎么表兄反应这样平淡,好像对当父亲这事,不太热衷的样子?”
如果慕晚在“失踪”前的一段时日内,真的未曾和谢疏临有过夫妻之事,那么今日谢疏临在听到慕晚怀孕月余时,当然会高兴不起来,谢疏临会因为慕晚孕期的不对劲,怀疑慕晚背着他在外偷人。
这样也有好处,谢疏临早一步怀疑慕晚的品行,过后慕晚向谢疏临坦诚品行、提出和离时,谢疏临应就不会不相信慕晚的话,不会想着要挽回这段婚姻。但这样也有个坏处,如果谢疏临非要追究慕晚的“奸|夫”是谁,以谢疏临的能力,不是没可能查到他这皇帝身上来。
若谢疏临起疑心,谢疏临可能会查到他身上来,但慕晚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这件事将毋庸置疑。若谢疏临没有疑心,他是不用担心谢疏临疑他,但慕晚腹中孩子生父是谁这事,就只有老天爷清楚了,他、谢疏临与慕晚,短时间内都无法知悉。
皇帝用似乎说笑的语气,试探谢疏临对慕晚孕事的态度,面上神色随意宽和,但目光暗暗紧盯着谢疏临脸上的每一丝神情。
慕晚亦暗暗紧盯着皇帝的神情,她担心皇帝这会儿说的话是在怀疑谢疏临,怀疑谢疏临早就知道她被他秘密囚禁的事,她害怕皇帝怀疑谢疏临设局欺君,若是那般,谢疏临要承受欺君之罪,往后处境如履薄冰。
慕晚心中忧惧揪拧时,听谢疏临嗓音平和一如往常。“回陛下,微臣当然高兴”,谢疏临对皇帝道,“对于将为人父这件事,微臣怎会不高兴呢?!微臣没有表现地欢喜异常,只是因为心里愧疚,因为感到后怕,微臣愧疚没有早些发现妻子有孕的事,也后怕今日妻子和孩子真的出事,微臣作为丈夫,在这件事上太不称职,想着回家后要向妻子好好赔罪。”
说着时,谢疏临挽住了慕晚在桌下的手,将她颤动不安的指尖轻握在自己掌心。皇帝隔着膳桌,见他二人手臂叠靠着,见谢疏临对他心爱的妻子一如既往地深情爱惜,心里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地不是滋味。
谢疏临不会为找“奸|夫”找到他身上来,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此,慕晚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他的,还是谢疏临的呢?
皇帝先前有假想过,慕晚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那样想时,他的心境无比复杂。一方面,他心中被怨恨所纠缠,认为慕晚不配做他孩子的母亲,他不应该让一个毒妇生下他的孩子,慕晚本就狡诈多端,在有了孩子这个筹码后,不知要如何兴风作浪,理智让皇帝尽快剜除这种可能。
可另一方面,皇帝又不由想,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皇帝当然想做父亲,想看看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何模样,也许是个男孩,像他,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也许是个女孩,虽然生的像慕晚,但不会袭了慕晚的那些坏品性,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完全相反的想法,本就像天平的两端在皇帝心中忽高忽低,这时候又有新的砝码加了进来,慕晚腹中怀的也可能是谢疏临的孩子。皇帝为留下慕晚腹中的孩子,寻到了一个新的理由,这理由和他自己无关,使他的心不必再万分纠结。
因谢疏临一副愧疚心重、今日要对怀孕妻子寸步不离的架势,皇帝没机会将慕晚暗中拦下,单独和她见面说话,只能由着慕晚和谢疏临,在日头没那么烈时,一起离开了宫中。
谢疏临和慕晚走后,皇帝仍在清宁宫坐了一会儿,皇帝人在窗下出神了片刻,忽地问谢淑妃道:“中午用饭时,你好像都没说话,怎么,你不为哥哥嫂嫂欢喜吗?”
“臣妾当然为哥哥嫂嫂欢喜,可是……”谢淑妃轻轻地说道,“可是臣妾……也心酸。”
皇帝抬眸看向谢淑妃,见她神色楚楚可怜、眸中泫然欲泣。皇帝自然听得明白谢淑妃所说的“心酸”,但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他仍是抵触亲近世间其他女子,他那隐疾,依然没有治好,他原是想拿慕晚当药治病,结果病还没治好,就先牵出了新的乱子,就那么几天,那么几次,慕晚腹中的孩子,会是他的吗?
连孩子生母都不知道的事,他想再多也是无用。皇帝暗暗想得头疼,没有接谢淑妃诉说心酸的话,就只是和她说,锦州新进贡了一批绫罗绸缎,让谢淑妃去内库自行挑选,尽捡喜欢的裁减衣裳。
照常赏赐些东西,安慰了下淑妃表妹后,皇帝顿了顿,又对谢淑妃道:“你也挑些对孕妇有益的药材补品,派人送到谢家去,就说是朕和你一同对谢疏临夫妇的赏赐。”
恭送御驾离开清宁宫后,谢淑妃并没立即领受陛下的恩典,去挑选绫罗绸缎,也没遵圣命去准备药材补品,而是感到身心俱疲,半点支撑不住,将一应宫女内监全都屏退出去,只留了心腹秋婵在在身边。
也只有秋婵,明白淑妃主子心中的恐慌与苦楚。她静静地陪伴在谢淑妃身边,为凭几倚榻的主子轻打凉扇,见主子休息许久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不得不提醒道:“娘娘,赏赐补品的事,是陛下吩咐的,不能不做,若是娘娘不愿亲自做这事,让宫人去准备药材补品就是了。”
秋婵等待了许久,见谢淑妃仍是不言不动,在心里叹了一声,准备同谢淑妃请退、替谢淑妃去准备药材补品时,忽见谢淑妃微动了动身子,目光转向她道:“……不必特意去太医院拿药,清宁宫库房里,不就有许多吗?去年我过生辰时,妃嫔们都送了礼物,好像她们中有些人,比如丽妃,送给我的就是药材补品。”
秋婵想了一想,记起来道:“是呢。”记得去年徐丽妃送给淑妃主子的贺寿礼物,是些养生的燕窝阿胶等,只是徐丽妃送淑妃主子这些养生补品,并不是真心送礼,而是为了炫耀。
那些燕窝阿胶,本是太皇太后娘娘特意赏赐给徐丽妃的,徐丽妃拿了些出来送给淑妃主子,表面做一副大度分享的样子,实则是为了炫耀太皇太后对她独一份的恩典,为了讥刺淑妃主子得不到这样的恩典,讥刺淑妃主子只能从她指头缝里捡漏太皇太后的恩典。
淑妃主子在人前惯是好涵养,当时含笑将礼物收下,即使要听徐丽妃不停地聒噪炫耀,在一众妃嫔面前也没失了风度,一直到徐丽妃等人都离去后,才命她将那些补品盒子,全都扔到了库房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将那些补品盒子找出来吧”,秋婵此时听谢淑妃吩咐道,“丽妃不是说那些燕窝阿胶都是绝佳上品,是天底下最好的吗?那就让慕晚好好尝尝,丽妃送的好东西吧。”
秋婵应了一声,就要退去清宁宫库房,找出那些补品盒子时,又听谢淑妃问道:“去年的礼品单子,还在吗?”
“在呢”,秋婵道,“都存在档里”。宫里每件东西的来去,都是要记档的,如这些补品盒子,是由徐丽妃于何年何月何日赠给谢淑妃,会记得简练而又十分清楚。
谢淑妃微微颔首,就令秋婵去将这些补品盒子取来,在等待的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下,夏日阳光透过窗棂,将她眼前的双手照得几无血色的煞白,却也显得尤为干净,像是不会沾染任何尘埃,任何嫌疑。
在宫人送来圣上和淑妃娘娘赏赐的药材补品后,谢家其他人才知道了慕晚有孕的事。谢夫人高兴极了,欢喜地埋怨儿子儿媳怎么不一回府就跟她说这事,还要藏着掖着,谢夫人笑嗔谢疏临和慕晚道:“怎么,是怕把娘高兴坏了不成?!”
也不计较琢磨儿子儿媳不立刻报喜的缘故,谢夫人说笑两句后,就拉着慕晚在清筠院里坐下,细问慕晚有什么怀孕症状,不停地同慕晚讲述怀孕时要注意的事,将她当年生儿育女的经验,全都讲给慕晚听。
谢夫人心里欢喜极了,满腹的话跟豆子似的,不停地往外倒,倒得停不下来,都忘了慕晚其实生过孩子,对怀孕的事并不是一窍不通,已有经验。
在讲了许多后,谢夫人又细细叮嘱慕晚饮食方面的事,细说哪些食物应该多吃,又哪些碰都不能碰等,谢夫人对慕晚道:“像燕窝阿胶这些,都是上佳的养胎补品,家里虽然也有,但肯定比不了宫里的,你先每日吃着陛下娘娘赐的这些,娘再派人到外面为你寻买最好的。”
70☆、
第70章
◎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都像在冒烟,谢夫人才暂时将叮嘱的话停下,端起手边的茶喝。
为着儿媳怀孕的大喜事,清凉的茶水喝在口里,似是比加了蜂蜜还甜。谢夫人简单润了润嗓子后,又要同慕晚叮嘱其他怀孕事宜时,儿子插话将她拦了下来,儿子说慕晚累了,需用些膳食后,早些歇下。
谢夫人瞧了眼外面发暗的天色,才知自己这一番滔滔不绝,究竟滔滔了有多久,她又见慕晚面上确实有倦意,连忙将自己的话篓子兜住了。
怀孕的人当然需要好好休息,慕晚坐着听她说叨了这么久,恐怕身子都乏透了,谢夫人不再叮嘱,让慕晚先到小榻上躺歇一会儿,等丫鬟们将晚饭摆好了,再起来用膳,谢夫人让慕晚今天好好休息,说她明天再过来看她。
起身要走时,谢夫人才看到了守在一旁的阿沅,才想起慕晚生过孩子的事,谢夫人自嘲着对慕晚道:“娘真是高兴坏了,都忘了说的这些,其实你应该都知道的,娘这是‘关心则乱’,你可别嫌娘啰嗦。”
慕晚自然说“不敢”,只是恭声感谢婆母对她的关怀。谢夫人现在看慕晚哪哪儿顺眼,又温声对慕晚道:“孕妇身子沉,需要好好休养,以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你无事就好好歇着养胎,不必再走来走去。”
谢夫人年纪大了,自个儿坐说了这许久,身子也有些乏了。本来她因为慕晚怀孕的事,精神振奋,还没觉得,这会儿要走时,登时感觉腰也有些酸、背也有些痛,谢夫人对儿子道:“你搀一搀娘,送娘回去吧。”
谢疏临就搀扶住母亲一条手臂,送母亲回她居处。在扶着母亲走往澹怀堂的路上,谢疏临听母亲叹声问他道:“你在意慕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吗?”
“自然在意。”谢疏临不知母亲为何突然这样问,他对慕晚的坚定心意,母亲应是十分清楚的。
谢夫人暂停下脚步,看着儿子道:“你要是在意慕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明儿就递个折子给陛下,跟陛下说,你听陛下的,愿意用罚俸降职的惩处代替被贬往地方。”
刚入夜的暗淡天色里,谢夫人语意渐沉,蒙着一层微微严厉的幽影,“你一个大男人,你身体结实,不怕路上风霜,可是慕晚呢,她怀着身孕,能跟着你一路颠簸到地方吗?!要是她路上有个好歹,你能及时找到好大夫给她治疗吗?!你别倔强了,要是慕晚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你的倔强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都要悔恨不已!”
将母亲送回澹怀堂后,谢疏临在走回清筠院的路上,心中像还回荡着母亲的那些话。夜色已越发深沉,庭院中的石灯光亮不足以完全驱散黑暗,谢疏临走在小径上,一时走进微光下,一时又走进一团又一团的黑影中。
那时,在宋挽舟的冒险提醒下,生平第一次,他对他的表弟起了疑心,怀疑他的表弟、他的君主、当朝圣上,竟有可能做出谋夺表嫂的事来。
对妻子仍活着的期盼,和对当朝天子的怀疑,让他踏出了试探的脚步,在向圣上试探几番后,他确定慕晚的“落水失踪”,就是圣上在背后一手操控,甚至确定“失踪”的慕晚,就被囚在圣上的紫宸宫中。
当时,巨大的震惊愤怒如潮浪要将他的心拍得粉碎,但他在极度痛心极度愤恨之时,依然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由着心中愤恨的怒火,当面同圣上将此事挑明,没有直接向圣上要人。
他没有直接同圣上撕破脸面,如果撕破脸面,如果将事情闹大了,甚至惹得世人议论,圣上为了天子颜面,绝对不会承认此事,他谢疏临会成为世人眼里因妻子死亡而精神疯癫、污蔑君主的疯子。
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疯子也会因为同君主撕破脸,失去君主的信任,不会再有机会和能力夺回自己的妻子。
到那时候,圣上也许会继续秘密囚禁慕晚,永不放她还家,又也许会为了彻底掩盖这件事,真将慕晚秘密处死,派人将慕晚的尸身扔进沛江中,做成溺水而死的假象,他谢疏临,会永永远远失去他的妻子。
他不能够冲动行事,只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去同圣上赌,也是拿过往的兄弟情义、风雨同担去同圣上赌,这是他当时能够拿出来的唯一筹码。在赌的同时,他也是在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宋挽舟的提醒,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往圣上身上怀疑半分。从记事起,他就已认识他的太子表弟,这么多年下来,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起淌过那样多的难关,他以为他与圣上之间的互相信任如铁石弥坚,也以为圣上是贤明的君主。
怎能想到,贤明的君主会做出谋夺臣妻的事,怎能想到,圣上明知慕晚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却还忍心强逼表嫂、夺他至爱,这样……禽兽不如!
他拿自己的性命,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圣上对他的生死,都无动于衷,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念与圣上之间过往的情义了。
有一件事,他捏在手中,藏在心里,藏了数年,那是件足以撼动江山帝座的大事,他原本想将那个秘密,守死在心中一辈子,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但如果圣上非要对他不仁,那他也只能不义了。
但圣上似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圣上仍顾惜他的性命,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他遂将那件事,仍压在心中最深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搬出那件事。
那件事是一柄双刃剑,浸毒的利剑,可以解他一时之困,但在将来,可能会给他、给慕晚、给谢家带来更加可怕的灾难,也可能会造成江山动荡、生灵涂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为一己之事,给家人带来祸事,甚至兴起天下动荡的祸端。
幸而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没有将他逼到那一步。既如此,他决定生咽下对圣上的愤怒和痛恨,为了妻儿,为了父母妹妹,他不能再做更多,只求能带慕晚和阿沅离京,从此远离圣上,使妻子此生不必再受圣上的逼迫与纠缠。
圣上的阻拦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决心已定,到时间定要携妻儿离京,可没想到,妻子忽然这时候怀孕,妻子腹中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母亲的话是对的,有孕在身的妻子不能经受长时间的颠簸奔波,妻子近来身体本就不太好,不知她被囚在紫宸宫期间,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她刚回来的时候,经常咳嗽,即使这些时日有吃药调养,身子也未完全恢*复到从前……
本就体弱的妻子,这时候怀孕,怎么能跟着他上路离京,天气又炎热,路上又疲累,若是妻子在路上有个好歹……若是她和孩子有个好歹,他真的会悔恨终生……
幽沉的夜色,浓墨般侵染进人心之中,谢疏临越走越滞重的步伐,在清筠院前停了下来,院外摇曳的青竹林将他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下,不远处的房舍中亮着灯火,灯火是明亮的,但在夜色侵染与竹林风声中,却似是岌岌可危,似是外面风浪稍大些,这点微光就会熄灭,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中。
室内的灯火旁,阿沅没像以往一样扑在娘亲的怀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娘亲身旁坐着,低头打量着娘亲尚且平坦的腹部,又衔着期待,乖乖地问娘亲道:“娘亲,我可以摸一摸吗?我轻轻地摸。”
慕晚此时心事极重,但面对阿沅小心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尽量压着沉重的心思,将阿沅的小手,牵放在她腹前的衣裳上,用寻常的语气,温和地对阿沅道:“现在摸不出什么来的,还没到月份,没有显怀呢。”
阿沅隔着衣裳,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娘亲的腹部,确实像他看到的那样,仍是是平坦的,阿沅好奇又期待地问娘亲道:“要到什么时候,肚子才会大起来呀?”
慕晚回答阿沅道:“再过两三个月吧,那时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娘从前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阿沅嘻嘻地笑着,又问娘亲:“娘亲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要有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慕晚道:“不知道呢,要再过上几个月,大夫把脉时,才有可能知道。”
阿沅一直想要小弟弟、小妹妹,在知道娘亲怀孕的事后,他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有小弟弟、小妹妹从娘亲肚子里蹦出来,娘亲不用十月怀胎,他也不用慢慢地等上好久好久。
可是只能等上好久好久,阿沅这会儿只能怀着期待,边想边问:“我是男孩,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娘亲,如果娘亲生个女孩的话,小妹妹会不会长得像爹爹啊?长得像爹爹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慕晚实在身心俱疲,本来就十分沉重的心事,因为阿沅的这些问题,越发如有千斤坠在心间,慕晚抬手摸了下阿沅的脸蛋,想让阿沅出去玩一会儿时,忽见阿沅眸中明亮的笑意骤然黯淡了下来,阿沅像是也有心事。
“……娘亲,等小弟弟、小妹妹出来后,爹爹……爹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喜欢我了?”阿沅低低地道,“小弟弟、小妹妹都是爹爹亲生的,可是……我不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