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妻妻误会大解除
第四十一章
清晨的阳光落在窗桕上,外面起了雾。
王阿花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声,翻了个身,这一动倒是叫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关节都酸痛着,好像一口气不歇息地练了十个时辰的剑一般。王阿花皱了皱眉头,又感觉出手边多出了一温热柔软之物,她不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拱了拱,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阿花被外头的日光晃着眼睛,周身都暖洋洋的,觉得一觉睡得十分舒服,醒了。
睡眼惺忪之际,便看到她的殿下,侧卧身旁,一手托着头,一手玩弄着她四散开来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也不知道望了多久。
王阿花念起昨夜种种荒唐,顿时神思清明,身形一僵,与之对视默然无言,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还是裴安懿先开的口,“可要传膳?”
话音一落,王阿花的肚子适时的响起了一阵咕噜声,她木着声音点了点头。
裴安懿见状轻笑,自己鲜少见她这幅害羞模样,莫名觉得眼前人可爱。
热气腾腾的菜一道一道的送了进来,进门的女使训练十分有素,秉持着不该看到的坚决不看原则,一路上从端菜进门到上菜,头一下都没有抬起来过。
王阿花十分有十二分的佩服,人竟能如此控制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实在是饿极了,王阿花起身下床,穿着单衣,打着赤脚,哒哒哒地跑向桌前,本欲动筷子,又忽然想到这桌菜的主人家尚且没来,自己先动筷子,于礼不合。
王阿花巴巴地往床头往了一眼,裴安懿已然下床,穿好鞋袜,慢条斯理地行至镜子前,梳妆。
裴安懿平日里都有女使做这些,自己梳起头来不大熟练,但又思及一夜风波一夜雨露过后,料想王阿花是害羞的,此刻不便传唤人进来,所以打算自己亲自做了便是。
“无妨,你先吃吧。”裴安懿注意到王阿花那一头的动作,出声道。
王阿花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碗筷,光着脚小步跑去了殿下的身后。
望着镜子中忽然出现的人影,裴安懿梳头的动作一滞。
“殿下想梳成什么样子的?”王阿花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一把及腰长发,问道。
见裴安懿迟迟没有有反应,王阿花故作不满道:“怎的,殿下今晨趁我酣睡之时不知把玩了多久我的头发,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么?”
“垂鬓分肖髻,你可会挽?”
虽说是极力压制着声音,不想叫身后的人瞧出什么,但裴安懿的耳廓却是红得像要滴血似的,她从未同人行过闺房之乐,曾经上学堂的时候,读到“从此君王不早朝”这一段只觉得不解,堂堂一国之君,怎的沉溺于一方温柔乡,岂不儿戏。如今轮到了自己,才知坐怀不乱是多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不过王阿花一门心思地捣鼓着手中如绸缎般的秀发,根本没有发现裴安懿的异样。
她哪里给别人梳过头,平日里图方便,自己也只是随意地将头发挽起来束成高高的一个马尾,再随意用发带绑起来便作了罢。听到个垂什么分什么髻的——是王阿花从未听过的名字。
“垂、垂——垂什么?”
“垂、鬓、分、肖、髻。”裴安懿耐心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不会。”王阿花摆摆手,讪讪道。
“凌垂髻呢?”
“不会。”
“双螺髻呢?”
“不会。”
“随云髻?”
“没听说过。”
……
沉默片刻,裴安懿道,“如此,那就挽一个你拿手的吧。”
“好。”
王阿花拿起梳子,在心中沉思了片刻,她记得上一次梳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出来,还是小时候自家阿娘一边哼着一首模糊不清的童谣一边给她梳头,王阿花努力回忆着自家阿娘小时候的手法,似乎是先将两边的头发均匀散开,沾上一点梳头水将发丝分到两边,然后……然后是如何,记忆太过久远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王阿花一手挽着发丝,一手拿着梳子,无从下手。
愣了片刻,忽然听到身下的人轻笑出声,道:“罢了,你且坐过来,我自己来。”
裴安懿起身,从床上拿了王阿花昨日的发带,随意地将发丝绑在一起。
素衣素裙,不施粉黛,身形削瘦挺拔,像冬日里最傲寒的梅。
王阿花痴痴看呆了,如此傲寒的梅,于昨夜里被她这般摘下了……虽然事实上是她被这支傲寒的梅拿下了,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阿花到现下都没有半分真实感。
“殿、殿下,”王阿花眼睛直直道,“殿下真……真好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寥寥一句话便叫裴安懿乱了心思。
原来自己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人。
“嗯,”裴安懿闻言轻咳了一声,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淡淡道,“孤知道了。”
“殿下,”王阿花将梳子放在案上,挠挠头,“我、呃,殿下方才提到了那几个发髻,我都会去学的。盘发就像练武,多练练便能熟能生巧了。”
裴安懿垂眸,手指蜷着衣袖的一角,她如此言,在裴安懿耳中那便是要往后时时为她挽发的意思。
“从前之事孤不追究,如今你若是想回来,长公主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王阿花手中的动作一顿,抿着唇,不说话。良久,小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不要”
声音细若蝇蚊,却又如此清晰的落入了裴安懿的耳朵里面。
裴安懿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反问道:“你不想回公主府?”
“殿下,”王阿花见状不对劲,赶忙放下手中夹着的菜,解释道,“殿下,不是不想回公主府,只是——
“只是我若是回了公主府,要做什么呢?”
“贴身侍卫。”
“好,那就拿这顿饭举例子,我若是做了殿下的贴身侍卫。按照规矩,我便再也没有同殿下同桌吃饭的机会了。”
“我心悦殿下,但草民自知同殿下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若是心悦一个人还要日日以她为尊的话……那样就太残忍了。”
这次沉默的人轮到了裴安懿。
“孤懂了,是孤思虑不周。”裴安懿略略思考,便道,“你得做孤的驸马才好。”
驸马?
驸马!
王阿花纠结了三年的心结,就这么被裴安懿短短“驸马”两个字给挡了回去,王阿花先呆后惊,一时语塞,口中呛着一口白米饭,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裴安懿走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可、可我朝哪有女子做女子驸马的先例。”
裴安懿认真道:“虽然本朝从无女子做女子驸马的先例,不过以后不见得没有。”
“孤叫你做孤的贴身侍卫,绝不是轻贱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裴安懿解释道,“孤是思量,贴身侍卫这个身份,便宜行事些,孤同你也好时时在一处,倒是忽略了你方才所说的。”
“殿下,”王阿花垂着头,“采莲阁中各位姨姨姊姊待我都很好,我……我,”
“那便好。”裴安懿坐在王阿花旁边,“你若是想住在那里,便住着就成了。”
“民间似乎有一个出阁的说法,你既在那边住得很好,那便干脆在那里住下,待成亲那日,孤来迎你出阁。”裴安懿颔首,“如此一来,便再无不妥。”
如此的通情达理,如此的妥善安排,王阿花闻言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罪恶感来,此情此景很难不叫她联想到话本子里“薄情郎外宿寻花问柳,贤惠妻独守空房夜夜盼君归”一类的情节。一夜温存过后自己便想着和她分房别居,自己此举,和那话本子里的薄情郎有什么分别,公主府那样大,独守那样大的空房,若是殿下寂寞了怎么办,若是殿下守着守着在空房里寻花问柳怎么办……
王阿花心思百转千回,面上的神色也是五颜六色,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犹豫、挣扎、纠结地说道:“若是殿下觉得寂寞的话,那、那便把房中的窗户开大一点吧,我近来腰身圆润不少,怕是一般窗户不好翻进去。”
身边的人闻言大笑出了声来
经历两辈子生死的裴安懿,自诩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如今短短半日,喜怒羞怯,各种滋味全尝了个遍。
从前诗中道情之一字如何的辛苦,裴安懿只当那是无病呻吟,如今亲自入局,却品出了个中滋味,从今往后,她的喜怒哀惧怕是要全系在一人身上了。
辛苦又如何,如此这般是何其幸运。
“殿下,”王阿花咽下去了一大口白米饭,忽然想起了一件正经事,“我观县衙那边大夫骤减了不少,原以为是殿下病了。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那些大夫到底去哪里了?”
“孤的确是病了。”
闻言王阿花顿时紧张了起来。
“不过是装病,”裴安懿解释道,“朝廷的援手迟迟不来,连物资都没有送进来过,孤要是不病一病,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怕是一点都不急。”
“孤不光装病,还写了封信告诉朝中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们,说孤病了,要回宫看御医。”
“不成想,孤这一‘病’,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裴安懿意有所指地向着王阿花投去目光。
“你猜猜,他们看到了这封信,物资粮草会什么时候送到桃源县?”
……
装病这一计,十分有效,装病不过两日,本来迟迟不见踪影的援手和物资粮草,如今一车一车地送进了桃源县。
不过是粮食物资,太医院里的太医也来了大半,生怕裴安懿一个不满意,带着瘟疫跑回宫里去。
新帝写了一封信,言辞很是恳切,说的全是些大话,大意是说,嘉奖长公主之德,叫长公主好好代他留在桃源县安抚民心,然后给了个不咸不淡的“长嘉巡守”这个虚名。
一夜温存之后,清晨王阿花起身穿衣,新帝的这封信便是这样被裴安懿随手扔在桌案之上,王阿花看完这封信之后冷哼了一声,道:“这皇帝做的,真会便宜行事。”
“无妨,”裴安懿垂眸,“大夫粮食人手,孤要的这些他已经给了。”
王阿花理好衣袍,正欲出门,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小步跑回床前在裴安懿额头上啄了两下,笑盈盈道:“想来殿下吃了这么多日的馍馍也该吃腻了,既然粮草到手,那殿下今日晚膳想吃什么?”
第42章 桃源小乱
第四十二章
咚咚
王阿花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
虽是背对着门,但敲门声依旧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王阿花的身上,王阿花僵住身形,两只手捂上脖子,脖颈上还有这几日夜里放浪的吻痕。
她这幅模样,昨夜种种,一看便一清二楚。
疾如闪电,王阿花身手从没有像现下这般灵巧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往床上一跳,一头钻进了被窝。
按照规矩,楚扶志、许言锻和张沁沁三个人本应当叫女使来通报,但裴安懿做戏做得极其真,染病之后终日里没出过房门,近身的女使全都遣散了,她们三个人自然是要避人耳目些,于是便亲自来了一趟。
“殿下,忍冬求见。”许言锻站在门外道。
朝堂之上推脱来推脱去,最后新帝还是派了支禁军来桃源县,许言锻早就接到了裴安懿的密令,她主动请缨,压着粮草来了桃源县。
至于张沁沁,在长安做生意做得好好的,听闻许言锻要走这一趟桃源县,便吵着要来。许言锻思及瘟疫,言罢道瘟疫凶险,劝张沁沁好好留在长安看铺子。
张沁沁一听瘟疫,纠结了一下,更吵着要来了,拍了拍许言锻的肩,表示朋友之间义气最大,自己绝不会独留许言锻一个人身处险境。
论说歪理,一百个许言锻也说不过一个张沁沁。
“进来。”裴安懿望着圆鼓鼓凸出来一团的被子,压着笑意道。
三人一齐进来,张沁沁望着床上诡异地凸出来的一团被子,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殿下,粮草全都清点完毕了。”许言锻出声一板一眼汇报道,“朝廷此次,一口气给了八十车大米,四十匹棉布。另有禁卫军百来人……”
嗯?王阿花躲在被子里,觉得外面这道声音耳熟极了,于是从被子中探出头来。
面前三人最左边站着的,不是许言锻是谁。
许言锻说着说着,忽然见床上被子里冒出一个脑袋,吓了一跳。定睛一瞧,这居然还是她的老朋友。
许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
王阿花先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拿起手边的枕头,狠狠朝着许言锻扔了过去。
“叫你三年不吱声儿,哑了啊也不给阁里的姨姨姊姊们寄信报声平安。”
“出息了你,当了个小官儿连家都不回了……”
楚扶志望着眼前此情此景,摸不着头脑,又看着裴安懿,只见这位长公主眼底含笑地望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打算阻止。而一旁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捧瓜子……
“禁军统领……不是个小官,是个大官。”楚扶志插嘴道。
然而这一句插嘴并没有打断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枕头。王阿花跳下床去,走到许言锻跟前,正欲气势汹汹地好好说道一番。
走得近了,许言锻瞧见了王阿花脖子上殷红一片,许久不见心中本就愧疚,见她脖子上伤得这样严重,出声关切道:“你脖子上的伤上药了否?”
哗啦
如一瓢凉水正中火苗根,王阿花的气势顿时削去了大半。
许楚二个人平日里行事都是极其规矩的,哪里知道这其中弯弯绕绕,楚扶志好意关切道:“本官那处有一道金创药,疗效极好绝不留疤。姑娘若是不嫌弃,等会儿本官叫人送过来。”
“不、不用了。”王阿花连忙摆摆手道。
许言锻正要上去仔细探查一番,张沁沁见了赶忙放下手中的瓜子,走上前去道:“这不是伤口,这是咱小花儿出息了的证明。”
一面说,张沁沁一面捏了捏王阿花的肩,朝王阿花挤了挤眉。
“出息?”许言锻面上闪过疑惑之色。
“算了,你这呆子不懂这些。”张沁沁拍拍手上*的瓜子壳。
“去看看兰姨她们吧,几位姨姨都很想你。”王阿花上前一步,正色道。
许言锻点了点头。
“此次太医院可有瘟疫的方子?”见王阿花这边闹腾得差不多了,裴安懿抬眼出声问道。
寂静一片。
“太医院的院首说,这方子有是有,只不过……只不过上一次闹瘟疫还是三十多年前,就是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方子管不管用。”许言锻答道。
“什么?”楚扶志朗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桃源县这次的瘟疫闹了如此久,数十日之前闹瘟疫的折子便到了长安,太医院整整数百人,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研究过这次的瘟疫?”
“受着万民的供养,竟然——”楚扶志气得双手发抖。
“太医院这次来了多少人?”裴安懿问道。
“一百零四位。”
“很好。”裴安懿冷声开口,“传孤的令,孤给他们五日时间来研究应对之法,五日之后,若没研究出个东西来,那就每日选十个人出来去和染疫之人同住,吃染疫之人吃过的食物,和她们喝过的水,直到研究出来解瘟疫的法子为止。”
“板子不落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杀伐果决,一锤定音。
楚扶志愣了两息,半天躬身道:“喏。”
……
瘟疫横行数十日,桃源县早就有了人心惶惶分崩离析之势头,所幸楚扶志声望甚高,这才将闹事之人压了下来。
但是人不是铁打的,楚扶志在第四日的晌午忽然起了高热。
她烧得迷迷糊糊,残存的理智叫她下令不许去请大夫,青天白日里要是大夫来了一趟,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摇摇欲坠的桃源县,经受不起一丝坏消息,她不能倒下。
高烧一直捱到了夜里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县令府里才有女使出去请大夫。
饶是这样,也没防住风言风语的消息传出去。
楚扶志病倒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桃源县乱了。
好在裴安懿早在晌午便得到了消息,几乎是立刻预见了桃源县今日之乱,立即下令加派了看守城门的人手。
要说不是有人蓄意组织的裴安懿是不信的,衣衫褴褛尚有一丝气力的老者齐聚城门口哭嚎,而年轻的人则留在县中挨家挨户的游说,他们像泥鳅一样东奔西窜,叫禁卫军很难捉到。
如此下去,桃源县彻底乱起来也只会是时间问题。
擒贼先擒王,如今当务之急是抓住煽风点火的贼首。可偏偏这个时候,裴安懿的装病成了真病。
脑子迷迷糊糊像是一团乱麻,生疼生疼的,裴安懿下意识的轻哼了一声,立即便有一双温热柔软的手为她小心的揉着脑袋。
那双手指尖有着薄薄的茧子,但按起头来动作徐徐而有力,十分舒爽,上一次生上如此大病还是在儿时,裴安懿的记忆也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儿时。觉得这样舒服的照料着她不是她阿娘还能是谁,又偶尔回过神来她阿娘娇生惯养的手上怎么会有茧子,总之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是回到了孩童时期,裴安懿痛起来也哼哼两声,不痛的时候也哼哼两声,没事就哼哼两声。而每次只要她一哼哼,便会有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按着她的头。
王阿花听着外面的吵闹之声,一面给身下的人喂着药,一面皱了皱眉头。
楚扶志和裴安懿双双病倒之后,桃源县的官僚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治瘟疫的方子迟迟不来,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一夜之间,“人血能治瘟疫”的消息不胫而走,极度的恐惧催生了极度的暴力,挑起事端的是几个年轻人,不知为何发生了口角,起初只是在街头骂骂咧咧,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后又不知因何动手,动起手来竟见了血,场面一片混乱。最后这场混乱席卷了桃源县足足半数人口。各人之间,挥舞着锄头铁锹等农具,一旦见了血便贪婪的如获至宝一般舔了上去,一滴都不肯浪费。地上的、农具上的、活人死人身上的……
最后还是许言锻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这件事情才收了尾。
王阿花听到消息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压不住的。”
“可我已然三令五申,叫来了全长安最好的太医出来向大家解释。”
王阿花闻言道:“但架不住有个词叫做“万一,都快死了,人们总会想着,万一有效呢,万一人血真的有效呢。”
“病急都会乱投医,更何况人都快死了。”
“那……”许言锻垂头思索,“那我将闹事之人全都抓起来?”
“你抓不完。”
“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我要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人吃人?”
“我们……”王阿花略微思索,笑道,“我们也可以骗人呀。”
第43章 八岁那年,殿下生过一场重病
第四十三章
长街上排成了一条长队。
张沁沁穿着一身跳大神的衣服,用着她又尖又细的声音吆喝着,‘
“葫芦葫芦,消灾葫芦,人手一个,免费领取。”
王阿花同许言锻抱着手靠在街角边。
许言锻若有所思道:“你这法子还真有效。”
王阿花笑而不答。
既然有人散出“人血消灾”的谣言,那么她们也能散出“葫芦消灾”的传闻,横竖都是些封建迷信,就看百姓们更愿意信哪一个了。
前者要见刀见血,吃力不讨好,而后者,官府免费发放葫芦,人手一个。哪一个更方便,显而易见。
听闻王阿花这个计策之时,张沁沁适时补充道:“光这葫芦还不行,要想这葫芦保佑,供奉者需得每日早中午晚诚心诚意地磕上三十三个响头。”
“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去做,要不然人一闲下来,怕是又会闹起来。”
王阿花颔首。
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葫芦戏。
“这法子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王阿花蹙眉,“到底还是要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办些实事才成。”
……
白日里,王阿花在兰姨芙蓉那边照料着,晚上便回了裴安懿那边。
入夜,王阿花守在裴安懿床边。用冷水反复擦拭着榻上之人的额头,企图将温度降下来一点。
榻上之人皱着眉,睡不安稳,口中喃喃自语道了一声。
“什么?”王阿花凑近耳朵,
“娘。”
像小猫一般的嘤咛声。
“娘。”
王阿花听清楚了。
太后在王阿花这里的印象实在是不深——毕竟只是有着一面之缘。那日大殿之上远远地望上一眼,只觉得干瘪的身躯同寻常老媪没什么区别。
虽说最是薄情帝王家,王阿花思量着,但多数到底还会做做面子功夫。至使殿下和太后母女二人不合到了如此地步,连面子功夫都做不下去了,怕是又是一段宫闱秘史。
天下人皆言“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王阿花却觉得此言差矣,天下只有抛弃幼童的父母,鲜少见抛弃父母的幼童,孩子来到这世上,天然的便是弱势一方,也天然的会依赖父母……若较真说来,应当是“天底下哪有不依恋父母的孩子”。
思量着思量着,忽然,王阿花耳中听见屋顶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声。
王阿花身形一顿,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细细凝神。
似乎是意识到了屋中人发觉了其踪迹,屋上的人飞身跃下。
王阿花一惊。
面前的人一袭黑衣,确实个熟人。
“翠、翠微姑姑?”王阿花低声惊呼。
“你不是——”翠微见状亦是惊讶,不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很快便接受了过来,“是殿下安排的你假死?”
王阿花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干脆半推半就的承认了下来。
翠微闻言颔首,慈爱地望着榻上之人,“殿下到底还是大了,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翠微姑姑,你——”王阿花动了动唇。
看出了王阿花的疑问,翠微解释道:“殿下约莫是老早就想要清一清这长公主府了,刚好借着你假死的名头查了查府里的刺客,遣散了府里的一批人。”
“老身是太后派遣过来照料殿下的,殿下自然不会容老身留下。老身重回旧主身边。”
王阿花垂首不语,这些事情她从未知晓。
“既然是重回旧主,那翠微姑姑夜探这里,是作何?”王阿花问道。
“阿花姑娘何必如此警惕,”翠微笑道,“再怎么说老身也是侍奉殿下如此多年,难道还怕老身会对殿下不利不成?”
“老身此次夜探前来,是奉命探查殿下的病情。”
翠微上前走了两步。只见榻子上的人面色潮红。翠微摸了摸。裴安懿的额头额头滚烫。
翠微担心地说:“来之前太后觉得殿下是装病,以求朝廷的粮草。如此一件看来是真的病了。”
“娘。”榻上之人又是一句喃喃自语,如此细微的声音被近在咫尺。翠微听了个真切
翠微身形一滞。
“既是如此,老身便回去复命了。”
“翠微姑姑!”拧着衣角,王阿花纠结出声叫住了翠微,“到底,到底殿下和太后之间——”
这个问题她现下的身份本不该问,但她想问。
她想知晓关于裴安懿的一切。
翠微看着榻子上的人,目光中带着三分慈爱,七分愧疚,片刻沉默之后开口道:“罢了,你既是殿下的心腹,殿下待你又如此……”
翠微斟酌着用词,“殿下待你又如此特殊,这桩事,你知晓了也无妨。”
“几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是李家一手扶持先帝登上的那个位子,”烛火摇曳,映在翠微苍老浑浊的眼中,翠微声音幽幽,似乎在回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李家当然不是白扶持的,出钱出力,给出的条件便是,后位必须得是李家女。”
“所以,那时的李家嫡女便是——”
翠微点了点头,“我作为小姐的贴身婢女,一道陪嫁进了宫里。”
“养在深闺之中,又是第一世家的嫡女,从小便是千娇百宠的,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翠微的声音沙哑,王阿花听起来像是一本铺满着灰尘的旧书卷。
“入宫三月之后,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家便死了。”翠微轻轻叹息着,“那日夜里,电闪雷鸣,小姐怕打雷,抱住老身,哭喊道‘翠微,我从没想过原来嫁人是这么苦。’”
苦哇苦哇,我从没想过原来嫁人是这么苦。
那个养在李府,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宫墙之中发出的哀嚎声很快便被宫墙给吞没了。
大雨倾盆之夜,不知冲刷了多少深宫女子的眼泪。
“先帝自然不想叫李家出一个皇室血脉,于是一次都没来看过小姐。”
“小姐苦哇,但先夫人和老爷只关心小姐的肚子何时能有动静。”
“小姐跟老身诉苦,说她好像不认识先夫人了,从前雷雨天会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的娘亲,如今每每进宫,只关心她肚子上的动静。”
“这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翠微睨了王阿花一眼,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殿下是如何来的。”
“在进宫第二年,小姐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于是皇后寿宴上,先夫人给小姐下了药,又给先帝下了药,将二人锁在了一处……”
王阿花撇了撇嘴,她想起春日宴上顾李两家的所作所为,这下三滥的手段,李家还真是用的得心应手。
“被下药小姐当然是痛苦万分,第二天头里便嚷着要自尽,而先帝只当小姐是在惺惺作态,得了便宜还卖乖。”
“殿下就是在那时候有的。”翠微慈爱地摸了摸榻上之人的额头。
“当今太后是不是……”王阿花拧了拧衣袖,“是不是并不喜欢殿下这个孩子。”
翠微垂首,“小姐当时抱着殿下哭喊着要去死,对殿下……的确不怎么上心。”
王阿花闭了闭眼,“民间有传闻说,太后曾三次想要溺死自己的孩子……”
“是真的。”
“什么?”王阿花握紧了拳头,“幼子何辜?”
“害你家小姐的是李家和先帝,幼子何辜!”
“小姐整日以泪洗面,这、这也不能怪小姐。”翠微解释道。
“不能怪?”王阿花寒声,“她不敢去闹李家,不敢去闹先帝,反而将毒手伸向了一个婴童。”
“被欺压便去欺压更弱小的人……”王阿花的声音发着颤,“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竟想叫殿下死?”
“殿下被小姐如此,倒是引起了先帝的注意,这、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翠微接着道,声音中多了三分慌乱,“殿下到底是先帝第一个孩子,又见小姐不疼这个孩子,便对殿下上心了许多。”
“诗书礼易,皆有先帝亲自教导。”
“只是后来……”翠微踱步,“李家需要一个男婴。”
王阿花冷笑,不言语。
“彼时先帝已然彻底厌弃了小姐,被下药有了殿下之后更是日防夜防,若想再要上一个男丁,何谈容易。”
“但是殿下不同,先帝到底还是在意这个女儿的,小姐特地在殿下生日宴这天,亲手煮了一碗长寿面……”
“有闻言殿下八岁之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帝后衣不解带俯于床前照料了数小时。”王阿花紧紧攥着衣袖,“殿下八岁时生的那场重病,跟那碗长寿面……”
“她在自己亲生女儿生辰当日下毒,就为了、就为了将先帝骗到她宫中,再……”
翠微不答,算是默认。
“疯了!”王阿花再也压抑不住了,低声疾呼出声,她红着眼望向了榻上之人。
八岁的裴安懿彼时不知道一直讨厌自己的母后为何忽然亲手给她做了长寿面,她高兴地去到母妃的宫里庆生。而一碗长寿面下肚,险些要了她的命。
浑浑噩噩之间,八岁的裴安懿躺在床上呜呜咽咽梗着脖子叫了半宿的“娘”却无人应声,起身下床,只听得偏殿中传来欢好之声。
四周伺候的奴仆皆被自己的母后打发走了,没人知道那小小的身影曾推开过偏殿的门。
八岁的孩童已是早熟,那一瞬,裴安懿什么都明白了。
雷雨夜,她在门前站了好久,最后,鬼使神差的,她默不作声地将门掩上,一个人赤着脚回去。
就好像她从没打开过这扇门一般。
“病”好之后,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晟公主,只是再也没有踏足过彼时还是皇后居所的慈宁宫半步。
第44章 “旁人能活一辈子,孤能活两辈子呢”
第四十四章
王阿花有的时候觉得“血脉至亲”这四个字实在是叫她琢磨不透。慈宁宫的那位吃斋信佛不问世事,在裴安懿八岁那年没有管过她的死活,那今夜又为何要管她死活?
或许年逾花甲面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后悔了?
王阿花猜不透,猜不透这世间的万般情感,不过就算是后悔了又如何呢?迟来的舐犊情深罢了。
……
王阿花在榻子前守了一夜,天光微亮之时,大夫照例前来把脉。
裴安懿今日的精神好了一些,王阿花端来一盆清水,给她细细擦了手。
裴安懿垂头望着手上忙碌着的眼前人,开口道:“这些事情有女使可以做。”
“可我不想叫旁人碰到殿下,”王阿花一边拧干手上的帕子,一边的故意打趣博美人一笑:“殿下玉手纤纤,可是我独一人能吃的豆腐。”
气氛松快,王阿花想了想,还是把昨日翠微过来的事情告诉了裴安懿,但却隐去了翠微同她说的话。
只见面前的人垂眸思忖道:“孤这病来得真是时候,若是宫里的那个人早几天派人过来,怕是就露馅了。”
王阿花闻言动作一顿,垂下头去隐去了眼中的心疼,扯出一抹笑道:“殿下胡说八道,哪有人说自己病得好的,也不避一避谶。”
“孤命硬得很,”裴安懿手中挽着王阿花垂落的一捋发丝把玩,“旁人能活一辈子,孤能活两辈子呢。”
“殿下,”王阿花抬头,“殿、殿下。”
裴安懿眼中宛如含着一汪泉水,盈盈地盯着自己,王阿花脸上赫然,光是望着这一双眼睛,王阿花便能确定她家殿下已然知道了那个秘密。
“殿下是、是何时知道我也——”
相处久了床榻上的美人也学到了三分王阿花的狡黠淘气,裴安懿凑近过来,用右手指尖轻轻挂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快道:“你自己想。”
王阿花撩拨得一瞬间失神,接着反握住裴安懿不老实的右手,笑道:“回忆此前种种,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话——”
王阿花拉长了尾调,边说边凑近,近的能数清楚她家殿下有几根睫毛,“既然要我自己想的话,那我猜,那我猜殿下上辈子便对我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欲罢不能。”
信口胡诌的话王阿花张口就来:“哪知天要斩断殿下情缘,于是这辈子殿下先下手为强将我这良家女巧取豪夺过来,打算日日养在身边。”
“殿下,”王阿花用指尖轻轻戳着裴安懿心口,“殿下,我想的可对否?”
“嗯,”裴安懿哪里受得了如此撩拨,面色如常耳根却红了,盯着眼前绯红的唇吞了吞口水,道:“八九不离十。”
本是玩笑逗弄之语,却没料到裴安懿会认了下来,见裴安懿那句“八九不离十”说得认真,没有诓骗之意。
一句“八九不离十”如同一道闷声惊雷毙了下来,将王阿花劈得定在了一处。身上麻得很,动弹不到。
“什、什么!”王阿花讶然,“殿下是说,上辈子就——”
“嗯。”
“孤本以为是从头再来,没想到是再续前缘。”裴安懿耳根红透了,神色却是有着十二分的认真。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那个在妇好像前带着面纱的小姑娘没能说出口的话,那些经年累月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跨越了两世春秋,在漫长岁月里早已变得灰尘扑扑,被人做好了深埋心底的打算。
却不想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命运作弄磋磨,可上苍垂念,给了她第二次说出口的机会。她已不再是妇好像前无助害怕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了。
那人只知自己心悦于她,却不知自己早就心悦于她。那份许久之前便已经生出的情因着一句轻飘飘的“八九不离十”重见天光。
言浅情深。
“孤上辈子便对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欲、罢、不、能。”裴安懿又将王阿花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阿花一直觉得自家殿下是个十分正经的清冷美人,眼下这位十分正经的清冷美人正在正经地将自己方才的不正经之语认真重复了一遍。模样看起来十分认真。
王阿花觉得天旋地转,咿呀呜呼哉。
自己的玩笑话竟是歪打正着,而自己却全然没有在上辈子见过裴安懿的记忆。
“殿下殿下,”王阿花歪着头,“你——那你——我们是何时、上辈子……”
面前的人眼中露出一丝失落,朱唇微动,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来。
“你自己想。”
王阿花垂头,抿着唇做出一副苦思状,只是实在是没个头绪。
“殿下——”王阿花哀嚎,“殿下可否提示一二?”
“你自己想。”
四个字将王阿花堵了回去。
……
寻常这个时候,大夫便会前来把脉。
女使已然习惯了裴安懿的床笫边上会时常出现一个女子,见怪不怪地将大夫往屋子里领。
裴安懿御下有方,哪怕几个女使心中已然有十二分猜测殿下这是养了个面首,也无人嚼舌根传出个什么风言风语出去。
裴安懿的法子是有效的,扔了几位不做实事的太医去县衙,太医院几位见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公主动了真格,快马加鞭烧灯续昼不眠不休的研究了几天,虽没有研究出来最对症的方子,但也有了叫人不再高热的法子。许多症状轻的年轻人,一剂药下去烧便退了。
只是今日却换了一个大夫来把脉。那大夫王阿花还眼熟得很。
王阿花倒是脸上赫然一红。她已然有好几天没落脚医馆了,如今没想到竟在此处相见了。
“你的旧相识?”见王阿花神情不自在,裴安懿出声问道。
王阿花点了点头。、
哑女倒是神态自若,看到王阿花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待到女使出去后,哑女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一通,径直朝着王阿花走来。
纸上内容叫王阿花瞪大了眼睛。
赫然写着:
“你同长公主可有肌肤之亲否?”
王阿花先呆、后扑、再呆,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那里。裴安懿不明所以,脸上也是赫然一红,轻声咳嗽掩饰着尴尬。
哑女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满意王阿花这样子的反应,接着问道:
“那你脖颈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王阿花又是一惊。
许言锻和楚扶志初见这脖颈红痕之时,表现得木讷疑惑,不明所以,以至于王阿花掉以轻心,未成想哑女这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比许楚二人要通人事得多。
王阿花想了想,自己有必要好好同眼前这位姑娘解释一通,她自己的名声是小,给一个半大点的姑娘树立起一些奇怪的爱恋想法是大。
岂不知王阿花脑海中那个半大点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写道:
“你可和长公主殿下一道睡过觉?”
王阿花:……
哑女摇了摇头,奋笔疾书写道:
“如实回答我,这很重要,关系到能不能治好县衙里的人。”
见字裴安懿略微思索,接过笔来,起身在第一张之上“可否有肌肤之亲”的“有”字下面点了个墨点。
哑女见状,眼神亮了亮,伸出手来搭上了王阿花的脉。
一息、两息……哑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接着,她拿出平时里割草药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在王阿花手上划了个口子。
裴安懿走上前去,皱了皱眉心,刚想说什么,只见哑女用舌头舔了舔指尖沁出的血珠。
王阿花觉得指尖痒痒极了,下意识收手,不知哑女哪里来的力气,硬扯着王阿花的手不撒,使劲挤着她的指尖,掏出一瓶小药瓶,将血一滴一滴地收入瓶中。
第45章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四十五章
天气转凉,深秋已至。
王阿花端着一口热酒入喉,身上暖和了不少。
芙蓉和兰姨这趟门虽然出的不是远门,但也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好久好久。她们此行没有带入秋的厚衣裳,兰姨的意思是立刻动身回去,芙蓉也吵吵嚷嚷地想回去吃姨姨们做的蒸糕。
这场瘟疫,她们遇上的老媪和那医馆老翁没有挺过来,医馆现在独留哑女一人支撑。
瘟疫一解,裴安懿上书替哑女请了一功,新帝亲自赐牌匾“杏林医者”,医馆生意红火到爆,许多人慕名前来看病。
至于瘟疫……那日哑女发觉她脉象如常,丝毫没有染病的预兆,而自己日日通病者厮混于一处,如何能不染病?
这才一语惊醒梦中人。
古书有载,“取抗病之身之血,加以炼化,制成药丸,又去灾防病之效。”
王阿花便是哑女发现的第一个抗病之身。
循着古方哑女有模有样的将药丸还原了出来,第一个以身试药的人是楚扶志,服用过后果然大好。
药丸一粒粒发放下去。
整个桃源县当然不止王阿花一人有着抗灾之血,一番排查,找到了约莫十几人,以血入药可救至亲,这样的事情她们自然愿意。
桃源之困,就此可解。
王阿花摸着手臂上的伤口,望着碗里一层叠着一层的猪肝,小脸皱得像个小苦瓜。
“殿、殿下,”王阿花轻轻扯着身边人的衣袖,“我吃不完这么多。”
“那就明日再吃。”
“可是明日你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一阵沉默。
“孤倒是忘了这事情。”裴安懿轻扣筷子,开口道。
王阿花见眼前人缄默不语,轻轻挑了挑眼前人的下巴,故作轻松道:“既然殿下明日便要回去了,岂可浪费今宵好时光。”
“常言道灯下看美人,不如今天晚上我就不睡了,巴巴地盯着殿下看一晚上可好?”
“胡言乱语。”只见身边人脸上赫然一红,轻轻推开王阿花的指尖,低声说道。
相伴越久,王阿花越是能发觉面前人不寻常的可爱一面,譬如世人眼中只当她是绸缪纵横生人勿进的长公主,只有自己知道,这位长公主面对情爱之事总是羞怯得很,每每面对王阿花的挑弄,她就会露出一些年轻的小女儿家一般的羞怯。
实在是可爱的紧。
这一招王阿花屡试不爽,王阿花也十分乐意去逗弄,那样羞怯的情态是世人所没有见过的,是独属于她的。
晚上王阿花没有回医馆,对于她和长公主的关系,兰姨多多少少感觉得到,只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多问。明日长公主一行人便要启程,许言锻自然没有留下的理由。
这个夜晚,王阿花默契的将时间留给了许言锻。
整整一夜,医馆的灯长明不灭,许言锻跟兰姨执手闲话。
当然,这一夜长公主寝殿的灯也没灭。
清晨,寒气浸染花草。
王阿花一面揉着酸痛的膝盖,将裴安懿送去城门口。
城门口,许言锻张沁沁一行人立于前,大部分人马连同太医院那些人已先一步启程回去复命,裴安懿领来的一行人不与大部队一同回去。
许言锻见王阿花脖颈之上红痕非但没有消去,反倒是更深了,走起路来也觉得膝盖有异,她脸上担忧之色更甚,刚想上前两步,打算关切老友几句,却一把被人拉住。
张沁沁见着她家殿下失而复得柳暗花明,同王阿花这几日可当得上是形影不离,两个人约莫是小别胜新婚,而自己身边这个没有一点眼力劲的呆子打算上前去破坏氛围……张沁沁手疾眼快地将人薅了回来,拉到一个小角落里。
“你这呆子,殿下在同王姑娘告别,你这个时候凑上去做什么?”张沁沁负手睨了眼前人一眼,压低声音凑近道。
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凑上来的脸,许言锻呼吸一滞,思绪也变得不连贯了起来,指着脖子结结巴巴道:“小花儿她、她脖子——我担心……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我——”
张沁沁闻言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帕子狠狠扔向许言锻。
手帕香香的,香帕掷面,叫许言锻有些发晕。
“你这个呆子!”张沁沁声音俶尔高了八个度,“都说了王姑娘她脖子上的不是什么伤口,你、你、”
张沁沁踮起脚来,忽而凑近,朝着许言锻脖子上狠狠一吮,许言锻脖子上立刻显出一段红痕。
“喏!”张沁沁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小铜镜,“你自己瞧去吧。这红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真是个死活都不开窍的木头。”张沁沁脸上挂着三分愠色,怒而转身,抬脚就走,走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像身后掷去,“拿去。”
张沁沁一面走一面小声忿忿嘀咕“想本小姐我貌美如花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聪明伶俐艳冠群芳,怎么就偏偏看上一颗万年不开花的铁树。
许言锻早就被那一吮弄得晕头转向,思绪粘滞在了一处,满鼻子都是面前人身上的香气,只见耳朵里传来“呆子铁树”一类的词语,却没法细想到底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接过从空中飞身而来的一本小册子,腿像是黏在了地上一般,迈不动,喉咙也像是被人用棉花塞住了一般,没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铁树自然难得开花,只是人非草木,岂能无心。
许言锻的心在胸腔中跳得极快。
……
当然,没有眼力见的不止许言锻一人,还有我们的楚县令。
楚扶志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等候在城门口了,望眼欲穿地等着裴安懿。
见裴安懿的步辇,楚扶志怀中抱着三四卷文书,踱步小跑一路上前。
彼时裴安懿正在同王阿花私语,楚扶志上前来,俯身一拜,公事公办道:“殿下,下官有事要报。”
“本该一早将桃源县这几年来的税收徭役和刑罚告知殿下,没曾想疫病盛行,耽搁了时候。”
王阿花无奈苦笑,十分自觉地起身,冲着裴安懿比了个“你先忙”的口型,走开了。
兰姨和芙蓉站在一边,本来是来相送许言锻的,见王阿花走了出来,兰姨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走上跟前来,问道:“你这孩子,不跟着她们回去么?”
王阿花向身后望了一眼遥遥迎风而立的人,又向前看着手上拿着块热馍馍大口大口吃着的芙蓉,摇了摇头,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了,我跟兰姨一块儿回去。”
历经半生风霜的人哪里瞧不出王阿花脸上的勉强之色,兰姨轻握住王阿花的手,柔声道:“你可想好了?”
“我……”王阿花垂头,“我舍不得采莲阁的姨姨们。”
“我想有个家,有个……”王阿花声气渐小,“我想有个热热闹闹的地方。”
“从前我没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我、我舍不得。”
闻言兰姨心下了然,轻轻抚着王阿花的头,声音放得更加的柔了,“这有什么,采莲阁你随时都能回来。倒是人……人啊,要是能伴在心爱之人左右,再孤寂的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
言罢,兰姨意有所指地朝着身后努了努嘴。
王阿花顺着目光朝后望去,只见裴安懿已了却了政事,站在不远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
见着兰姨的手抚上王阿花的手,又亲切地为着王阿花拂去耳旁的碎发,裴安懿的眼中的落寞之色一闪而过。长辈的疼爱,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
寂寞之色哪怕是一闪而过,也没有逃过王阿花的眼睛,王阿花的身形一滞,忽然想到了翠微那日夜里的所言。
母亲利用她来揽君心,父亲也不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李家的人设宴要将她嫁出去……*那座红墙绿瓦之中,她已再无亲人。
自己是找到了家,那她的殿下呢?又还要在幽幽暗夜中前行多久。
虽然不说,但在深夜之中难免不会自觉寂寞。
王阿花握了握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一路小跑至裴安懿面前,笑嘻嘻道:“殿下方才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背影,送别送别,怎的变成了殿下目送我了?”
裴安懿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移过头去,镇定自若地睁眼说着瞎话道:“没有。”
寒风起,王阿花衣袂飘飘,发带也随着风在半空中飞扬。王阿花掏出怀里面准备好的手炉,塞到裴安懿冰凉的手里。神情自若,就像是在讨论明早的吃食一般随意道:
“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第46章 妻妻携手做月老二度除夕(有修改)
第四十六章
“殿下,”王阿花见面前的人有些发愣,又将嘴里的话重复了一遍,“殿下,我陪你回去吧。”
裴安懿眼中略过一丝讶然,风轻轻吹起衣袂,她本以为失而复得便是今生她和她最好的故事,没想到面前的人会忽然改变了心意。
那座冰凉的城,是前半生囚住她的牢笼,也是后半辈子她欲要执棋的棋盘,她不后悔进去,亦不悔走上这条要争的路子。
只是杳杳难明,暗夜无光,她会冷。而如今,面前的人竟说着要陪她……裴安懿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你、你——”她险些在众人面前失态,蜷着手,问道,“你不是——”
王阿花大致晓得她家殿下要说什么,她摆摆手,故作轻松道,“采莲阁这深山老林的,殿下前些日子说要从那里迎亲,我仔细想了一下,山路崎岖,若是把美人颠簸坏了可如何是好?”
对于胡搅蛮缠王阿花已然是信手拈来了,她也不管有无逻辑,将头凑得更近了,笑道:“不若我就自投罗网一回,也省得殿下日后费劲儿去走那么远的路迎亲。”
裴安懿外人看起来只道这位长公主威压更甚生人勿进,王阿花却清楚得很,在这些事情上她是个不禁逗的,只见裴安懿丹凤眼中罕见地透出了一丝茫然无措,睫毛微颤,红了耳根,轻道了句:“也好。”
在身边也好,不在身边也好,是采莲阁也好,是回公主府也好,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这一世平安喜乐,便都是好的。
回城的仪仗浩浩汤汤,刚入城,嘉奖的圣旨便下了下来,新帝专门挑在了人多的闹市街头做足了面子功夫,以彰显自己爱才珍才之心,小黄门尖锐的声音刺得王阿花耳朵疼。
圣旨的内容没有什么意外的,无非是大赏了一番裴安懿和许言锻,许言锻官职上有所调动,从禁军调去了军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校尉,至于裴安懿,封无可封,于是金银珠宝一类的赏赐如流水一般的送进了长公主府。
日子像南去的大雁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转眼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要冷得多,王阿花裹着暖和和的大氅,一面朝着手掌心哈着气,一面窝在轩窗前面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安懿坐在一旁品茗,见面前人眼神澄明,心中念头微动,正欲开口,心头忽然传来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她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心口,所幸面前的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的皑皑大雪上,对眼前的异常全然无觉。
循着公主府往常的惯例,今年的除夕外院留了照例值守的侍卫,裴安懿将内院的女使小厮全数遣散,给她们放了三天的探亲假,内院落得个清净。
至于这个除夕,她知道王阿花喜欢热闹,故而请了许言锻和张沁沁过来一道。许言锻本想回采莲阁,不料被安排在了军营当值,长安是出不了了,更是没有办法回采莲阁。至于张沁沁,早就同张家脱开了关系,除夕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应邀前来。
白茫茫大地上,一左一右两个人在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分明是凑巧一道到的,两个人却像是不熟一样,两串脚印也隔了老远。
裴安懿望着屋外隔了百八十里远的脚印,挑了挑眉,王阿花欢喜地小跑出去,站在亭廊上迎着。
许言锻先一步到,抖落着斗笠上落着的雪,下意识地顺手想将张沁沁的斗篷一道接过来,只见张沁沁向后一躲,刺道:“白衣之身,哪敢劳烦许大校尉。”
裴安懿饶有兴致地歪头,不语。
王阿花闻言一楞,摸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正想站出来打个圆场,却被裴安懿拉住了。之间身旁的人扬着嘴角摇了摇头,示意她勿动。
王阿花虽然理不清什么头绪,但还是乖乖地立定站好。
许言锻闻言,伸出去的手滞在了半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僵持了片刻之后还是悻悻地将手放了回去。朝着裴安懿抱拳行了个礼,道:“殿下。”
裴安懿走扇前去虚扶了一下,淡然道:“今日家宴,不必多礼,自在些为好。”
虽然这话是对着许言锻说的,但张沁沁十分善于从善如流,听裴安懿这样说,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方才还端着一个大家闺秀的正经模样,转个身的功夫已然大摇大摆地挥动着双臂,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寻了个椅子,像一团猫一样瘫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裴安懿见状恼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没大没小的,跟了孤这么久,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张沁沁手中还抓着一块果脯,闻言一愣,茫然地站了起来,似乎是不解裴安懿的意思,王花也疑惑回首,她家殿下虽然清冷,平日里看着不怒自威,但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今日里怎的如此反常?
还不等张沁沁开口,许言锻先站了出来解释道:“殿下恕罪。张小姐本就是随性之人。听闻殿下方才那样说,才放松随意了些。张小姐每日去铺子里田地中采买交易,想来也是辛苦,一年到头放松一些也情有可原。”
裴安懿意有所指,“许大校尉倒是对张小姐的日程很清楚嘛。”
张沁沁脑子机灵自然是一点就通,反应了过来裴安懿想要做什么,又坐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吃着果脯。
至于许言锻的脑子就没有这般好使了,讪讪站定,呆滞在那里。
虽说王阿花的脑子木讷得同许言锻一样,不分伯仲,但胜在跟在裴安懿身边许久,知晓些她的脾气秉性,闻言也猜到了三分她家殿下的意图,于是出来打圆场道:
“除夕除夕,自然是要团团圆圆吃上一顿饭才好,厨房无人,不如许校尉你同我一同去看看,今天晚上这顿年夜饭,自己动手才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言罢,便拉着许言锻出去了。
见人走远了,张沁沁口中嚼着果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诉苦道:“殿下你可别撮合了,本小姐就是瞎了眼看上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发生何事了?”裴安懿走上前去。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张沁沁的嘴像是开闸泄洪一般,絮絮叨叨道:“她这个不开窍的木头,枉费本小姐我悉心紧着她三年,嘘寒问暖的,她愣是没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出来。”
“整天同本小姐说什么,什么,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云云,”张沁沁一手吃着果脯,一手叉着腰,忿忿嚷道,“本小姐像是缺朋友的样子吗?”
“谁先跟她做什么劳什子的知己。”
噗嗤。
虽然觉着看着朋友苦恼而自己在这里乐实在是不太道德,但王阿花实在是憋不住笑了,笑道:“我们的许大校尉,你是真不知道张小姐为何生气吗?”
许言锻皱着眉头摇摇头。
王阿花拍了拍许言锻的小袄,问道:“你这身玄色暗花袄子看起来料子不错,不像是你平时会买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去、去年沁沁送的。”
“那你这油光水滑的皂靴一看就不便宜,又是哪里来的?”
“去年秋日的时候……沁沁送的。”
“那你这,”王阿花往许言锻的头上指了指,“我不认得什么材质的抹额是哪里来的?”
“今年刚入冬的时候——”许言锻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
“张小姐送的?”王阿花补全了后半句。
许言锻点了点头,“说是西域来的料子,真巧看见了,就买了下来,送到匠人手上做了这顶抹额,防风暖和。”
王阿花一拍大腿,情况已然很清楚了,她从怀中掏出张沁沁赌坊初见时递给她的春宫图,借花献佛般塞到许言锻手里,循循善诱道:“许、大、校、尉,你可知——”
许言锻接过册子,翻了翻,道:“这册子从哪里来的,怎么跟我的那本一模一样?”
王阿花听了这话一愣,打好的腹稿全数吞到了肚子里去,像个哑炮一样没了没了声响,自己本想着自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这位不通情爱的朋友启启蒙,而许言锻见怪不怪地翻着册子,全然没有王阿花初见这本册子那样震惊。
王阿花不死心地凑近仔细看了看,只见许言锻神色如常,完全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咳咳,”王阿花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模一样?你还从其他地方见过吗?”
“见过啊,”许言锻点了点头,“从桃源县回来那日,沁沁扔给我的,还——”许言锻思及那日,下意识地抚了抚脖子,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
“一模一样?”王阿花骇然,“春宫图还有一模一样的吗?”
“为何没有?”许言锻反问。
王阿花一时噎住,答不上来,心中诽然,谁家姑娘会买两本一模一样的春宫图啊,难道是要做收藏吗?
“她头上的抹额……可不常见,孤要是没眼花的话,应当是你上个月专门差人从来长安的胡商手里买的第一批货。”
张沁沁又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再也不要喜欢这块木头的吗?”裴安懿扬着嘴角,“费尽心思搞来这条抹额做什么。”
“这、这是——”伶牙俐齿的张沁沁小姐罕见地结巴了起来,“那呆子军营里当值,领了俸禄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简直是蠢极了。”
“正巧本小姐手头有些散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便宜那呆子了。”
裴安懿踱步道,“你莫要灰心,孤方才凶你,许校尉瞧着挺在意你的,你们之间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盼头。”
“什么!”王阿花叫嚷出声,方才自己还觉得这是个不通情爱的呆子,如今看来实在是她一厢情愿地误判敌情,大大地误判了敌情,“张小姐吸了你的脖子?”
“也、也不算是……吸,”许言锻搓着手,“也可能是咬,或是什么别的。”
“我觉得脖子痒痒麻麻的,说不定她在牙齿上涂了点麻药迷药……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那天之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见到她就晕乎乎的。”
“她要是真对本小姐有心思,就应该同本小姐表明心意。”张沁沁负手,两腮被果脯塞得满满的,活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
裴安懿一边听着眼前人发着牢骚,一边不动声色挑出果盘里的葡萄干,这从西域里来的葡萄干甘甜可口,王阿花嗜甜,十分爱吃。裴安懿将分好的葡萄干另挪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盘里,又将银盘单独放在了右边的小炕上。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思。”许言锻搅动着衣角,“她每次同我置气,我心里就酸酸的,堵堵的。我、我……”
王阿花一面拍着许言锻的背以示安抚,一面在厨房里寻着有无她家殿下爱吃的食材,除了那年除夕的烤斑鸠,她家殿下好像还没尝过她的手艺。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许言锻痛苦垂手。
“本小姐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张沁沁忿忿不平道。
……
思来想去,王阿花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云吞。云吞煮起了很方便,天还没黑,离年夜饭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用一碗小云吞给殿下她们先垫垫肚子。
王阿花煮云吞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先煮了两碗的量,盛上来之后先端了两碗回暖阁,一碗给殿下一碗给自己。至于许言锻,王阿花借口说叫她看着第二锅云吞的火候将她留在了厨房里。又笑眯眯地同张沁沁道:“拿不准张小姐要吃多少云吞,这吃食还得自己估量,劳烦张小姐去厨房亲自盛一趟。”
张沁沁哪里瞧不出王阿花的心思,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张沁沁嘴里说着“行行行本小姐给你俩腾地方”,披上斗笠出了门。
……
几家欢喜几家愁,厨房里的一对“鸳鸯”相顾无言不尴不尬的,暖阁里这一对鸳鸯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暖阁里暖意融融,独留下王阿花和裴安懿两人。王阿花见张沁沁走远,迅雷不及掩耳式啄了啄裴安懿的嘴角。
“你、你——”裴安懿蜷着衣袖,鼻尖泛红。
“咿呀咿呀,”王阿花笑着搅动这碗里面的馄饨,找补道,“这不是,不能白费张小姐天寒地冻出门去给我和殿下创造的一方独处的机会嘛。”
裴安懿笑了笑,看破不说破。
“我听说,人的姻缘都是被天上的月老用红线牵好的,成与不成,旁人说再多都没有用,殿下就别操这个心了。好好的除夕总不能整成个相亲宴。她们的事情留着她们自己解决,我们嘛——”
“我们自然是要过这个除夕的呀。这是我同殿下过得第二个除夕,殿下先吃碗云吞垫垫肚子,我见厨房梁婶留了许多食材,有殿下爱吃的鲈鱼,晚上我给殿下煲鱼汤喝。”王阿花用勺子将云吞盛了起来,送到嘴边吹了吹气,确定不烫之后将勺子向前一递,邀功似的道:“殿下,尝尝?”
裴安懿眸中闪了闪,定定地盯着王阿花,一口将整个馄饨吞入肚中。
热食下肚,整个脾胃都暖了起来。
裴安懿看着面前这碗刚出锅的馄饨,这是她们的第二个除夕,一想到日后她与她之间还有无数的除夕可以过,就莫名觉得日后的日子都是热气腾腾的,就像眼下这碗热馄饨一样。
第47章 “我想做个对殿下有用的人”
第四十七章
天色已晚,外面风雪声呼啸,暖阁中四人围着圆桌而坐,咕噜咕噜的鲈鱼汤冒着丝丝热气,四个人的吃食王阿花做的菜色简单,清炒的时蔬,一些腌菜,几个蒸得热气腾腾的馍馍,还有糍粑、抄手、腊肉……当然,最下饭当属圆桌中央香气四溢的鱼汤。
裴安懿夹起一块鱼肉,细嚼慢咽地入了肚,张沁沁随后夹了一筷子青菜,皱了皱眉头。
王阿花见状,捞起一碗鱼汤,尝了尝,“淡了?”
许言锻闻言,夹起一块腊肉,嚼了嚼,宽慰道:“尚可入口。”
“不应该呀,我盐放得挺足的,”王阿花起身将厨房里一小罐盐拿来,撒了小半勺到桌子里的鱼汤之中,搅合搅合,尝了一小口,皱着眉,又撒进去两勺盐,口中嘀咕道:“啧,奇怪,怎么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裴安懿闻言起身,将盐罐中的盐倒于手心,碾开尝了尝,歪着头轻声道:“没有味道。”
“嗯?”王阿花伸着头也舔了舔她家殿下的手心,裴安懿手心一颤,酥痒的感觉一直从手心传到了心尖。
张沁沁撇了撇嘴,“罐子里这么大一捧盐不够你尝的,啧啧啧。”
许言锻见状连口中的腊肉都忘记咽了下去,她哪里见过如此黏腻的场景。
王阿花倒是神色如常,抬起头来。
“的确没有味道。”王阿花侧头,疑惑道,“难不成是采买的女使买到了假盐?小商小贩利欲熏心滥竽充数。”
“怎么可能滥竽充数,”张沁沁开口驳道,“这盐是官家的盐,天下的盐一应从天家出,寻常的小商小贩压根没有制盐的权力,谁敢不要命了?”
裴安懿一面用一块软帕子轻轻擦着手心,一面开口道:“孤记得,制盐之术,是户部在办。”
户部尚书正是张家家主,张沁沁她爹。
张沁沁闻言戛然而止,脸上悻悻道:“张家早就同我没什么关系了。”
“制盐司虽是朝廷的,但却是取东边的海盐前来制盐,”裴安懿单手扶着额角,缓缓揉着太阳穴,“若不是制盐司出了问题,那便是东边出了问题。”
“东边的海盐吗?”张沁沁绞着手中的帕子,“听说东瀛人常来叨扰海面的居民,不知道——”
“殿下,再不吃的话菜就冷了。”眼看着这般聊下去大有聊个不停之势头,王阿花用筷子敲着碗提醒道。
政务是聊不完的,可是饭要是不吃的话就冷了。
许言锻朝着张沁沁碗里夹了一大块,张沁沁虽还是没有同旁边的人搭话,但还是略微吃了碗中的菜两口。裴安懿接过王阿花盛的鱼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两壶热酒下肚,王阿花微微有些发汗了,许言锻也用着袖口擦着汗,张沁沁见了,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掷给旁边的人,许言锻接住,反是一呆。
“擦吧,回头洗干净了还给本小姐。”
王阿花闻言掩面而笑,遭到了伶牙俐齿情场失意的张沁沁小姐一记白眼。
又是两壶热酒下肚,浑身发汗,许言锻用手肘轻轻推了推王阿花,王阿花福至心灵,知道这家伙满足了酒瘾就犯了武瘾。转身取下长剑,同裴安懿眨了眨眼,便同许言锻出去一道切磋了两招。
外面大雪扬扬,王许俩人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刀剑相交,大雪落下,两人的身影恣意飞扬。
裴安懿倚在窗边上,拢了拢身上的袍子,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矫若游龙的两人,扬了扬嘴角。忽觉心角一痛,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胸口。
“殿下,”张沁沁走上前来,这四年裴安懿的身体虽常人见着虽没什么,她却是清楚怕是出了些状况。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裴安懿打断道:“无碍,老毛病了。”
……
长安大雪封路,天色已晚。
王阿花拨弄着暖阁里的炭火,炭火发出微微皲裂之声,烛光昏黄,暮色沉沉,叫人困乏,王阿花幽幽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是困得紧,但除夕夜裴安懿好像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她穿着单衣,披着外衫,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拿过来一张涂着鬼画符的宣纸,摊开在桌案上。
“什么啦?”王阿花将头凑了过去,“殿下大冷天的不睡觉,怎么突——”
王阿花将“突”字拖得又尖又长,在看清这张宣纸上的内容之后又戛然而止,这张宣纸上的“鬼画符”她眼熟得很,不是她的字迹还能是谁的。
“真难看诶。”王阿花笑着吐了吐舌头,将纸拿了起来。
“不难看。”裴安懿拍了拍怀中人的头,“初学写字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
“是吗?”王阿花抬起头,“那——殿下现在写得一手好字之前,也有着‘鬼画符’的时候吗?”
裴安懿笑而不答,反而转移话题问道:“你可看出来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明知故问。”
纸张上是她往年在长公主府里初学写字时的“大作”,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随便写写,一不留神“裴安懿”这三个字就密密麻麻地填满了一整张纸。王阿花将头埋进她家殿下柔软的小腹上,在裴安懿身边缩成一团,“不过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呀?”
“发觉什么?”
“嗯……就是,发觉、发觉那个——”
裴安懿垂眸,“假死吗?”
埋在身下的人缓缓点了点头,又闷声说,“是不是张小姐告诉殿下的?”
裴安懿向后挪了挪,换了个姿势,确保底下的人能在自己腿上枕得更舒服,柔声说道:“非也,重逢的第一面,我约莫就认出你来了。”
“那日刺杀,你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但一招一式,我都认得。”
“刺杀?”王阿花翻了个身,今夜的炭火烧得很旺,周身暖和得很,她枕在裴安懿的腿上,长发就这么随意散落在四周任由她的殿下玩弄,安逸舒服得叫人发困。
“不是哦,”王阿花懒洋洋的声调中含了三分笑,“这不是假死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哦。”
“嗯?”裴安懿讶然,“那之前?”
“殿下,”王阿花撑着眼皮扬了扬手,看着来者俯身凑近,轻轻在来者的耳边道,“你猜。”
“好哇你,”裴安懿故作三分恼怒状,一双水葱似的手挠上了王阿花的腰。
王阿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殿下真是小气,”王阿花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怎的只许殿下叫我猜,不许我叫殿下猜?”
王阿花一面在嘴里塞了一把葡萄干,一面握着一只毛笔,随意沾了沾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起了“裴安懿”三个大字。
相较于之前的“鬼画符”,她现在的字不说是大有进步,至少已经能让人看懂了。
“嗯,写得不错。”
“当然,”王阿花扬了扬下巴,“我本来就是照着殿下的字描的,殿下的字好看,我的字自然臭不到哪里去。”
裴安懿笑着将王阿花的“墨宝”妥帖地收好。
“殿下。”
“嗯?”裴安懿歪头。
“殿下,”王阿花转动着手里的发稍,思量着要怎么开口。
“有话就说。”
“殿下,现在科举,我听闻女子也能走这条路。”
“不错,”裴安懿将手中的纸妥帖地收在了一处盒子里,答道,“女子亦可参加科举。”
“那、那明年的武举我想去试试。”
“嗯?”裴安懿扬声,“你想走仕途?”
王阿花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做个对殿下有用的人。”
“我觉得,殿下你看,要是我也在朝中,那不就能帮到殿下了。”
裴安懿挑了挑眉,知道怀里的人又犯倔了。
上一次犯倔,她假死同自己分别了四年,这一次犯倔,自己如果放任自流,还不知道怀里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殿下?”见裴安懿迟迟不说话,王阿花有些紧张地叫了一声。
“有用?”裴安懿顿声,“什么是有用?”
“嗯……”王阿花歪着脑袋,想了想,答道,“就是,能帮到殿下,能——”
“要是孤没记错的话,上辈子你是信王的人,非但不对孤‘有用’,反倒是对孤有害了。”
上辈子你没有对孤有用,反倒有害,可“情”之一字就是这般的不讲道理,孤就是心悦上了你。
王阿花听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闭口不言。
裴安懿轻轻捏了捏身下人的脸,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将王阿花的脑袋掰开,看看这小脑袋瓜子里面的沟壑是不是比寻常人要多上许多,不然为何如此爱钻牛角尖。
“殿下,”王阿花倚在她家殿下,笑了笑,“你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就做了信王的人的吗?”
“嗯?”
“也是像今年这般寒冷的冬日,我们村里遭了一场大旱……”
……
烛火映在脸上,王阿花平静地将那个寒冷的冬天徐徐道来。缓慢地、用着毫无波澜的语调诉说着自己如何被卖了出去换肉,又是如何在一头饿狼口下活得命,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做了名杀手……
“我时常在想,如果要是我更有用的话,是不是我就能留下来不被卖掉了。”王阿花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殿下,抱歉。”
望着外面已然蒙蒙亮的天光,裴安懿沉默片刻,起身轻轻吻上了王阿花略带薄茧的指尖,问道:“以后呢,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不执着于做个对孤‘有用’的人的话。”
“以后吗?”王阿花的眸子闪了闪,“做什么……做什么都行,总之不要再杀人了。”
王阿花看着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指,“殿下,我是真的很讨厌杀人。”
接着眼神放空了片刻,而后又絮絮叨叨道:“要是可以选的话,我想开武馆。”
“收留些像我这样父母不大想养的女孩子,教她们些傍身的功夫。”
裴安懿缄默不语。这样设想的未来里,好似没有她的位置……
王阿花轻轻地笑着道:“在下能不能开成这个武馆,全看殿下之后能不能治理出一个太平盛世了。”
“要是,”裴安懿哑着声,“要是孤没有登上——”
“这还不简单,我就把殿下带出宫去,去草原,去西域……离长安远远的,我开个小武馆,总不至于饿死殿下——”
王阿花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呼吸声渐匀,已然是进入了梦乡。
望着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正熟的人儿,裴安懿小心翼翼地将手边的长衫给王阿花盖好。
外面是大亮的天光,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那是自己和她将要一道度过的,崭新的、充满未知的一年。
裴安懿眼神定定地望着怀里熟睡中的人。
她不必硬要做自己鬓边上的一朵牡丹,只做田野间一朵无拘无束的恣意小雏菊也很好。
第48章 故人
第四十八章
大雪纷飞,封了路。雪夜难行,许言锻和张沁沁便在公主府留宿了一日。
王阿花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了正午,起来时裴安懿早就不见了踪影,屋里的炭火静静的烧着,身上盖着她家殿下的长衫。
她随手将发丝一挽,走出去,风雪呼啸迷了眼睛。外面影影绰绰有一人影,舞着大刀,刀气呼呼,割破风雪。
许言锻每日雷打不动都会抽出个一两个时辰练刀。
王阿花望着手中也有些发痒,她麻利地穿好外衫,取下长剑。
许言锻知她的意思,侧身让过,左掌如风,右手挥刀,刀锋三尺,直直劈来。王阿花将身一转,灵巧躲过,手中的长剑轻似鹅毛,闪烁生辉,白光如龙,直直刺来上来,被对方用刀背一挡,轻巧化解。
重刀无锋,大巧不工。许言锻连劈三刀,刀剑相交发出金石争鸣之音,其力度震得王阿花虎口发麻。王阿花连退数步,背靠院中的柳树,借力一蹬,回环过来。
重刀擅劈,却不甚灵巧,许言锻回转不及,干脆弃刀,扯下腰身上绕着的铁锁链,向前一扔。铁锁一圈一圈缠住了王阿花的长剑,许言锻发力一拉,只听得“嘎嘣”一声,王阿花手中的长剑断成了两截。
张沁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旁边远远儿地瞧着,手中捧着一捧葡萄干,见状喝彩。
长剑已断,在许言锻眼中就是胜负已分,正欲收手,未料到王阿花反将身一扭,从袖中掏出两把蝴蝶小刀出来。
这两把蝴蝶小刀做工着实算不上精细,长度不过六七寸的模样,刀尾上被人十分随意的用木头做了个刀柄,木头被磨得抛光,显然是被主人握在掌心抚摸过许多次的。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王阿花使最最趁手的,还是短刀匕首这类轻巧方便的物什。五步杀一人,百里不留名。
雪落珠玉晃,短刀出鞘。王阿花身形诡谲,如翱翔于雪地上的鹰,轻功轻巧,凌空一劈。“哗啦”一声,铁锁被刀刃的寸劲震成了好几断,连带着柳树上的散雪簌簌而落。
许言锻见状不怒反笑,眼中闪着光,飞身取回重刀,斜劈进王阿花的腰侧。
王阿花不正面迎敌,没了长剑的重量,她反倒解放了出来,一身轻功使得出神入化,身法鬼魅毫无规矩可言,许言锻摸不出门道出来,节节后退。
最后以王阿花近身掠下许言锻的发冠做了结。
“你还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虽然落了下风,但许言锻脸上却舒展出三分笑意,她凑过前去,“你这身法,诡谲奇特,不知道是哪门的秘功?”
王阿花将刀用布细细擦拭,抬眼洋洋道:“没有什么秘功,本姑娘自己摸出来的罢了。”
“那就是你自创的身法喽?”许言锻声调高扬,“你果然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在这上头我从没看走眼过。”
“只不过——”许言锻拉长声调,透出三分犹疑,“只不过这套身法太过奇诡险要,招招都是能要人命的杀招。”
王阿花闻言,擦刀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出言如实道:“我以前是个……是显贵人家豢养的杀手,做着杀人的活计。死里逃生多了,慢慢也就摸索出来这套身法了。”
她已不想再欺瞒朋友。
她的身法,不求什么大师所言的气韵合一,也没有什么风格可言,甚至都不是很美观。只求能够一击致命,只求能在幽深的黑夜里活下来。
许言锻愣神,她从没听王阿花提起过这段事情,张沁沁也一愣。
“哦,哦。”许言锻将手搭在王阿花的肩膀上,“怪不得,招招都露着杀气,许某甘拜下风。”
张沁沁也走上前来,往王阿花身上一靠,顺手将许言锻搭在王阿花身上的手推了下去,嗔笑道:“怪不得昨日那顿饭,本小姐看那鱼肉切得一片一片薄如蝉翼,口感甚好,原来是有这样一段缘故在。”
王阿花将一双蝴蝶刀妥贴放好,缓缓道:“昨夜的鱼,是许校尉切的……”
张沁沁一愣,接着故作推脱状,“好啊你,本小姐亲自来打圆场给台阶,你就是这么报答本小姐的。”
王阿花莞尔笑出了声,三人推搡,笑成一团。
……
且说裴安懿。
宫里惯例,新年的第一日阖宫同庆,新帝在听雪阁里办了一场家宴。
裴安懿其实很烦这些家宴不家宴的,帝王之家,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亲情,或许有着那么一点微末的情意,但也不是在这种所谓“家宴”上述情的场合。
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中烦闷得很,胸口也隐隐作痛,为首的小黄门领着她往前走*去,裴安懿深吸了两口气,稳住身形,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子,小步向前缓缓走着。
正月里寒气逼人,听雪阁里倒是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裴安懿落坐于左位,环顾四周,说是家宴也算是名副其实,宴请的规模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人。李飞远朝她颔首,笑着道:“安懿来了。”
裴安懿微微点头,面上并无什么表情,上首的位子自然是留给帝后的,她年纪虽轻却辈分高,理应在右首。但女使却领着她去了左下位。
裴安懿看向左右上首空下来的位子,心下疑惑,却并未发作。左旁案上坐着的正是裴荣辰,裴荣辰朝着她敬了一杯酒,恭敬道:“听闻殿下桃源县以身开渠,还代父王巡守救灾,本王佩服,敬殿下一杯。”
裴安懿睨了一眼,并未抬手,淡淡道:“孤身体不适,大夫说不宜饮酒。”
裴荣辰早已料到这般回答,并不恼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是本王考虑不周了,听闻殿下在桃源县染上了瘟疫,如今身体怕是还没复元。”
“还望殿下,保重身体。”
裴安懿淡淡阖眼,新帝子嗣凋零,有资格坐在家宴上的人并不多,无非就是她这个长公主,宫女所出的信王,帝后自然是算的,李飞远一家子……还能有谁呢?裴安懿抬头看着,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没由来的不详感。
正思量着,忽然面前凑过来一清丽的女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清脆脆朗声道:
“裴姐姐,好久不见!”
……
王阿花坐在马车里,手里揣着热热的暖炉,挑起帘子来向着宫门里张望。
听女使说她家殿下一大早去了宫里赴宴,王阿花白日里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之际掐着时间算着裴安懿何时宴毕,架着马车专程来宫门口等她。
人嘛,等是等到了,只是后面还跟了个尾巴……只见一面容清丽的女子扯着裴安懿的衣袖,两人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王阿花挤了挤眉,她家殿下身旁的女子自己眼生得很,举止却又是如此亲昵……王阿花探身出去,对着车外大叫了一声,
“殿下!”
第49章 那个独属于她的热气腾腾的人间
第四十九章
“殿下!”王阿花探出头去,高声喊着。
蒋见夏看见马车里的女子,面露惊讶之色,扯着裴安懿的袖子轻声道:“裴姐姐,你、你、咿呀呀、我记得你从前的决计不会将人留在你的马车里的。莫非——莫非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就是——”蒋见夏面露犹疑,“民间有传闻说、说裴姐姐你有、有金兰之好。”
习武之人大多耳力了得,王阿花闻言挑眉,裴安懿正欲张口,只见王阿花像只小燕儿一样跳了下来,踱步走到裴安懿。
“殿下!”王阿花结结实实给裴安懿行了个礼,沉声道,“暗卫急报,属下这才驾马前来,请殿下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言罢,王阿花故作为难的看了一眼蒋见夏,作出为难的模样,缓缓开口道:“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蒋见夏闻言,眼观鼻鼻观心,十分善解人意对着裴安懿甜声道:“如此这般的话,夏夏就先告辞了。来日再来登门拜访裴姐姐。”
裴安懿垂眸,藏于衣袖的手指蜷了蜷,自己其实……不需要她这般贴心。
裴安懿回到马车里,几乎是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瘫软在了软垫上,难掩面上的疲态。
王阿花见缝插针地褪去裴安懿头上繁琐的钗环,金钗玉环虽看着雍容华贵,却重得很,压得头疼。王阿花卸去这些,一言不发地用一根素带将发丝轻轻扎好。
“裴——姐——姐——”王阿花故意拉长了声调,学着方才女子的模样,娇声道。
裴安懿被她这副搞怪模样逗得笑出了声,空气里疲惫不快的沉闷之气被一扫而光,她上扬着嘴角轻笑道:“你这是做何?”
“不做什么呀,”王阿花莞尔,“就是喊喊你,裴——姐——姐——”
“她是先帝的义女朝夏郡主,”裴安懿合眼养神,“之前一直在宫外的大雷安寺内起伏,如今……如今回了长安。”
“义女?”王阿花歪头,“为何她会——”
“她原来是蒋家人,叫蒋见夏。”裴安懿淡淡开口,“后来蒋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独留下她来,先帝感念蒋家功绩,就将她收为了义女。”
王阿花沉默,蒋家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却在与胡人一战里尽数被灭,满门忠烈最后只剩下一个孤女,堪当惨烈。
王阿花闻言道:“先帝要真可怜她,就应当教她武功,授她明世之理,给她自保之力,而不是将她养在寺庙里年纪轻轻地做个小尼姑。”
裴安懿垂眸不语。
“不过,既然是在宫外头,此番回来,总得有个理由。”王阿花皱眉,宫里宫外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蒋老太妃。”裴安懿口中吐出四个字。
“蒋老太妃?”王阿花惊讶,“是那个,那个、那个蒋老太妃?”
裴安懿点头。
在大晟,蒋老太妃的英勇事迹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生于武将世家,巾帼不让须眉,三次披挂上阵,挂帅出征,击退了草原的胡人,保得大晟疆土不被所扰;镇压了南方的草寇之乱,护得百姓安居乐业;相传蒋老太妃身怀六甲还能甲胄寒光斩下敌人首级,至此虽隐居二十余载,大晟还流传着她的传说。
“此番,蒋老太妃亲自回了宫,向新帝开口,叫蒋家唯一的后人,她的外甥女回来出席这次的家宴。”裴安懿颔首,“蒋老太妃的姿态放得非常低,言及自己年老体弱,想见见亲人享一回天伦之乐。”
“新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可正是奇了怪了,”王阿花蹙眉,“要是真宝贝自己的外甥女,当年便定然会想尽办法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哪里会叫她出宫去,如今又跑来叫人回来。”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裴安懿摇摇头,“当年蒋家女被送出宫时孤年岁尚小,也不大懂这其中的诀窍。”
“那这对外的说辞也太敷衍了,经不得细想。”王阿花一面手中把玩着裴安懿垂下来的发丝一面道。
“不知道。”裴安懿翻了个身,顺手将王阿花压在身下,懒洋洋道,“孤有些累了,你且陪孤躺一躺。”
“你能来接孤,孤很高兴。”裴安懿侧身轻声呢喃。
“那我以后都来接殿下可好。”
裴安懿不响。
王阿花往右挪了一寸,轻轻握住了她家殿下的手。
肌肤相交的刹那,王阿花“滋”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裴安懿的手凉得惊人。
裴安懿欲要将手拿开,反被身旁的人紧紧反握住了。
王阿花将裴安懿的手捂在手心里,道:“没事儿,我给殿下捂捂,一会儿就暖和了。”
“奇怪,这马车里热的我都出汗了,怎的殿下的手心还是这般凉。殿下你有无不适?”王阿花一边嘟囔一边将手覆上了裴安懿的额头。
裴安懿轻轻偏头,转移话题道:“宫里不久之后要有喜事了。”
“嗯?什么?”
“信王就要娶亲了。”
“娶妻?”王阿花偏头,“我记得上一世,信王他好像没……这么快娶妻呀。”
“今日家宴上他亲自说的,想来这件事已然是筹谋已久。”裴安懿揉着头,分析道:“眼下这局势,他在民间没什么声望,所以才急于拉拢世家。”
“而且新帝正值壮年,保不准哪一天他就会再多一个兄弟,到时候他便不再是唯一的所谓‘正统’。”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李王两家中挑一位。”
“他若是得偿所愿,便能借着姻亲关系同世家结盟,只是——如今李皇后也正是生育之年,若是她腹中能出一位孩子,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裴安懿揉着头,思绪过度让她有些头痛,“只是我若是新帝,便绝对不会允许李家再出一位太子。”
“好啦——”王阿花打断道,“知道殿下运筹帷幄智勇双全了。”
王阿花轻轻揉着裴安懿的头,“想当初殿下不怒自威生人勿近,我还以为自己跟了个修习无言道的活观音呢,如今殿下的话也多起来了。”
“殿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慧极必伤。’”
“她们说了多思则多虑,多虑的人就会容易生病。”
不知是有心只是无意,王阿花的每一字都敲在了裴安懿的心口上。守得云开见月明,每每当她感到幸福值得之际,胸口隐隐的不适感就会在提醒她,那层幸福背后的阴影。
背地里遍寻名医,也无人能瞧出她身上的毛病,只是开了些进补的药叫她养着。她怀疑过是毒,是蛊,却不得源头不得其法。
裴安懿在心中藏着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她眯着眼,作出困意正浓的模样,抱着身边的人小憩。
与其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只求眼前人。
至少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那个热气腾腾的人间,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第50章 设宴
第五十章
信王裴荣辰的母亲据说是新帝还是太子时的一个宫女,不知道那个宫女是怎么瞒过去众人眼睛的,一直瞒到了临产,一个八斤重的男婴呱呱坠地,彼时还是太子的裴怀远才知晓自己已然为人父,这个孩子最后活了下来而宫女在产下男婴之后就像是烈日下的一杯水,莫名其妙地蒸发不见了。
这等事情裴安懿几乎是不用想,必然是李家的手笔——李飞远不会允许新帝的第一个孩子非李氏女所生,更不会允许那孩子的生母还活着。裴安懿猜测李飞远留下这个孩子存的应当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心思,若是李皇后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李飞远估摸着应该会故技重施,将这个孩子指黑为白的过继到李皇后膝下。
只是连老谋深算如李飞远都没有想到,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自己亲手把这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一手扶持到了太子之位,最后一步一步蚕食世家,自取灭亡……裴安懿阖眼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心中思绪活泛翻涌。
信王亲母已然故去,那选妃的事情,自然落到了李皇后身上,李皇后出面,设宴御花园,宴请京城女儿家。
今日是个艳阳天,御花园春光大好,裴安懿来此处却不是为了赏春光,李皇后高坐上首,裴安懿坐于左位,回宫的见夏郡主则坐在裴安懿下首,信王坐在右边,用一道屏风隔开,而亭中是各家的适龄女儿家。
王阿花立于裴安懿身后,余光环顾四周,心中一面看一面发出啧啧称奇之声,皇帝的御花园真当得上一句“万紫千红”,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各种花朵竞相争春,牡丹艳丽芙蓉清秀,芍药绚烂百合如锦……假山怪石嶙峋,错落有致的妃分布着。池中碧水悠悠,三两条锦鲤在水中游动嬉戏,往深处探去,深处古木升天,绿叶繁茂,**至上落英缤纷,各色女儿家们身着繁锦,步履轻盈,在花间穿梭。
注意到王阿花游离的目光,裴安懿心中微微泛酸,轻咳几声,王阿花略略收回了目光。沈蝶手心中微微发着汗,她一个暗卫,倒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面,她一派女使模样,站在自家殿下后头。
女宾来得太多,席位便排成了好几排,为首的是李家的女儿家——李飞远膝下只有一独子,来的是旁支的一个适龄女儿家,裴安懿略微扫了一眼,那姑娘眼中透着机灵劲儿,像条水葱似的水灵。
至于张家,裴安懿扫了一眼宴请的名单,此次来的是张家的第三女张挽清,听说是个才女。
而后便有武将家的女儿,侍郎尚书家的女儿家们。而仅次于李家的第二大世家王家,倒是没有派人过来,看起来像是不像掺和这趟浑水。
“今日春色正好,”李皇后柔声开口道,“本宫想着不如将各位姊妹们一同叫过来,方才不负着春光。大家可别嫌宫路远遥心中愤懑。”
“皇后说笑了,”坐于下首的贤妃翩然开口,“年轻姑娘啊都爱热闹,您将大家请来一块儿热闹,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阿花望着这位面生的年轻妃嫔,一颦一笑皆像一朵妖艳的芍药花一样,声调高而尖,张扬而有着生命力。与这腐朽的宫里格格不入。
贤妃是王家的女儿,同李皇后一道入宫,只不过平时甚少参加什么家宴的出来走动,故而存在感着实不是很强,赶上信王取亲这遭大事,方才出来略微露了面。
贤妃这么一说,下方便陆续传来附和之声,女儿家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变得热闹起来,也起了话头。
见如此,李皇后便按照宫里宴请的流程传了膳,一群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吃着饭,吃过了饭又开始玩闹,先是拿来了针线,几个姑娘掏出手帕,聚在一起议论着今年长安最时兴的样式。
裴安懿垂眸,安静地用着膳,这一类的事情她自小便没有兴趣参与。
李皇后见状几次欲要开口打断,但无奈威压太小几次又欲言又止,贤妃见状,适时开口道:“娘娘,我看这也差不多了,干吃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这春光,以花为题,学着诗社的做派,让大家比一比?”
众人听到这话,抬头看向贤妃,心中有点疑惑,唯独是李皇后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点头道:“也好,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贤妃笑着招呼众人回到位子上来,随后朗声道:“众位妹妹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今日不如一道击鼓作诗,大家比上一比。”
“至于这评委,我同皇后娘娘皆有好多年没做诗了,不如就叫信王来评一评。评出个一二三来,到时候,去御前求个赏赐。”
所有人听闻这话,皆是一愣,而后神色各异。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却是茫然不知所措。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皇后将未婚嫁的女儿家们宣入宫,又不避嫌的隔着屏风叫信王在场,加之贤妃这一席话……这宴,表面上是一局作诗局,个中女儿以花为题,拟诗一首,交由皇后,实则是信王选妃之实。
蒋见夏打量着底下每个人的神情,有人置身事外仿佛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关,有人反应过来之后蠢蠢欲动,蒋见夏玩味一下,然后脆生生开口道:“娘娘,见夏也想作诗!”
李皇后闻言一愣,裴安懿也是略微皱着眉头,不知道眼下这是唱着的哪一出。
忽然之间,传来太妃入席的通报声。
蒋见夏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蒋老太妃威名在外又不常露面,早就成了闺中女儿家们口中十分传奇的人物,所有人起身行礼,等到太妃落座之后,才回身坐下。
蒋老太妃淡淡睨了自家外甥女一眼,中气十足的开口道:“今日这个热闹,老身也来凑一凑。”
裴安懿望了望李皇后,又望了望贤妃,目光转了一圈,两位皆是面露惊讶,
虽然捉摸不透这蒋老太妃忽然“凑热闹”的意图何在,但这戏是越看越热闹了。
蒋见夏的嘴角只是略微僵了一瞬,便继续笑着道:“太妃娘娘,见夏也想作诗。也想热闹热闹。”
“不可。”蒋老太妃言简意赅的回绝道。
闻言蒋见夏并不罢休,反倒是转身朝着屏风中的人笑道:“信王哥哥,你我许久没见,你想不想看看见夏作诗的水平有无退步?”
裴安懿见状抿了一口清酒,虽不知道这位见夏郡主是个什么心思,但如此一番估摸着是想当王妃了……而看样子蒋老太妃匆匆赶来,应当是得了消息,想要阻止自家外甥女往火坑里跳。
皇家王妃有什么好的……裴安懿想起儿时天真浪漫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安懿姐姐”叫着的小孩儿,如今一朝回长安竟也贪恋起了皇家富贵起来,裴安懿心中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看着一位妙龄少女巴不得跳火坑,可惜又无奈。
蒋老太妃不愧是将门之女,虎虎生威地敲了敲拐杖,瞪了屏风后的毛头小子一眼,颇有一种要是敢点头拐走自家外甥女便一榔头敲死对方的威武之风。
信王盯着欲要撕了他的蒋老太妃,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想当初郡主三岁便能出口成诗,本宫还记得太傅在父皇面前夸赞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许久未见,本宫也想再次领略一下郡主的诗,饱饱眼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