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幻觉中的大人温柔得致命……


    乌惊朔把人抱进怀里的时候, 不由晃了一下神。


    太瘦了,真的太瘦了。


    辞雪怎么会消瘦成这样。


    他以前最喜欢把辞雪抓过来当抱枕。刚开始他捏捏小辞雪瘦得硌人的肩膀,怒从心起, 连着带辞雪出门胡吃海喝了大半个月, 生生把人养圆润了一圈, 看着终于不像之前那么瘦小了。


    后来小辞雪捏着他的衣角, 犹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开口:“大人。您要不要尝尝辞雪的手艺?”


    属实问住乌惊朔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揉了一把小孩的脑袋,笑道:“当然要试试。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陆辞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抓过大人揉他脑袋的手然后抱进怀里:“辞雪最近新学的。大人日常繁忙,辞雪当然不会用这种小事打搅您。”


    辞雪第一次下厨,做的居然是他们在外面吃过的菜品。软糯的东坡肉,麻辣鲜香的麻婆豆腐,香气浓郁的爆炒回锅肉,还配了一盅清爽解腻的苦瓜黄豆炖汤。


    而且味道居然还不错, 甚至比外面的还好吃, 乌惊朔吃得有些怀疑人生, 看着就比灶台高上一个头的辞雪, 当真沉默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 陆辞雪特地回秉白宗向师父学的手艺。


    秉白宗主虽是修真人士, 但并不辟谷, 家里有师娘和两个孩子要喂, 宗里还有一堆嗷嗷待哺的小弟子, 手艺做着做着就精进了, 会的东西不少。


    鉴于陆辞雪是秉白宗里唯一一个对厨艺极其渴求上进的弟子,师父慷慨地把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了陆辞雪。


    后来乌惊朔每每要抓着陆辞雪出门觅食,陆辞雪都会黏着他撒娇, 让他在家里吃,干净卫生,还能点菜,比外面好多了。


    乌惊朔实在抵不住吃的诱惑,又不好意思做着干等吃白饭,索性撸起袖子一起帮忙。


    最后因为刀功乱七八糟,糊掉一锅菜和不小心打翻糖罐的光荣战绩被陆辞雪请到观众席休息了。


    从那以后,乌惊朔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旁边看着便是最大的帮忙,于是终于心安理得起来。


    乌惊朔起初还以为陆辞雪是不太喜欢外面的食物,却又不好意思和他开口,因而用这种方式来委婉表达。


    为此,乌惊朔还特地找陆辞雪谈心,让他以后有什么想法都直接说,不用藏着掖着。喜欢的一定要说,不喜欢的更要说,大人不但不会在意,还会很满意他的坦率。


    陆辞雪被大人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揉搓得微微有些迷茫,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藏着掖着了,但还是应道:“我会的,大人。”


    后来乌惊朔某天猛然惊觉他之前没怎么动筷的一盘腐竹炒肉再也没出现过,心生疑窦,当天故意略过了他三天两头光顾的脱骨红焖肘子肉,并且一直在暗暗留心着陆辞雪的表情。


    果不其然,陆辞雪整顿饭都吃不安生了,他迟疑地尝了好几次肘子肉,确认味道水平并没有波动太多,于是更加坐立难安。


    当天乌惊朔就收获了一只心事重重但黏人的小团子,陆辞雪一直做心理建设做到晚上,才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问乌惊朔可否给今天的菜品打个分。


    乌惊朔的口味都快给陆辞雪养刁了,打的当然是一百分:“真的很好吃,甩外面十八条街。”


    随后,乌惊朔又叹了一口气,直接倒打一耙:“你得补多点营养了,你是不爱吃今天的肘子肉么?怎么吃得这么斯文。”


    陆辞雪一愣,下意识道:“我没有。”


    乌惊朔本来就是胡搅蛮缠,当然知道陆辞雪有多冤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什么不是狼吞虎咽。你也真是的,吃不饱也不说,我特地留多些你才肯吃掉。到时候好吃的全进你家大人肚子里了,你一个小孩怎么办。”


    陆辞雪眨了眨眼,忽地仰头看向乌惊朔。他好像得到了什么令他松一口气的答案,整个人都平和安宁了下来:“确实是辞雪的错。”


    欺负小孩还能得到小孩道歉的乌惊朔:“……”


    良心,稍微有点痛。


    那时候乌惊朔就隐约感觉到了,陆辞雪不是不爱在外面吃,他是压根就不在意口腹之欲,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他的口味,拿他当嗷嗷待哺的饿鬼养。


    乌惊朔心软软,良心更痛了,痛定思痛再也不欺负小辞雪了。


    陆辞雪把他养得很好,也把自己养得很好。


    以前乌惊朔总是拿小辞雪抱着硌人为理由骗他多吃点多长点肉,后来陆辞雪的确不再瘦得过分了,长大后却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肯与他同塌而眠。


    乌惊朔教他的方法,除了他们要出远门前会来上那么一下之外几乎也很少用到。


    陆辞雪性子内敛,长大后许多事情和情绪都能自己消化,自己有能力解决,也不需要他这个大人了。


    因而这个久违的拥抱显得过分生疏,陌生,不知所措。


    他这具身体全身上下都泛着死气,就算亡魂回归也暖不起来,因而他抱着陆辞雪的时候反倒像是抱着暖炉。


    陆辞雪极少极少有这样埋进他的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腰流泪的时候。


    陆辞雪把所有的声音全部压在喉咙里,可乌惊朔还是能听得出他哽咽到极致无声时嘶哑的气音,仿佛要将胸膛由内而外撕裂开来才够畅快。


    乌惊朔那一刻真真切切地后悔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错得离谱。


    他从一开始就极力想要避免这样的结局。他不想让陆辞雪伤心,然后一步步地让陆辞雪更加伤心。


    他瞒着陆辞雪,瞒着所有人,想将一切瞒天过海之后再若无其事地续上平静美好的生活,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天真。


    乌惊朔沉默着将臂弯收得更紧,低哑道:“没事了。没事了辞雪。”


    “是大人不好,”乌惊朔顺着陆辞雪颤抖的脊背,“大人瞒着你这么久,从不告诉你,害得你这样难过。”


    如果乌惊朔从一开始就用委婉的方式和陆辞雪坦白自己要死遁换新身体的事情,提前让他知道所有能透露出去的内情,陆辞雪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吃这么多苦了。


    乌惊朔刚说完,陆辞雪就蓦然抬起头来,带着泪痕的漂亮眼眸哀伤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尖钩似的刺过乌惊朔的心脏,勾连着他,令他张了口,却没法发出声音。


    小棉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陆辞雪在乌惊朔脑海里哭。哭归哭,它还是抽泣着补充道:“宿主,咱们有保密协议,您没法透露。”


    乌惊朔:“……”


    陆辞雪闷闷不乐地伸手捂住乌惊朔的嘴。他垂下湿透的睫毛,俯身贴在乌惊朔的心口上,低声说:“大人。辞雪害您惨死,对您那般冷言冷语,分明抓住了很多马脚,却还是没能觉察出您的身份,辞雪才罪该万死。”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愚钝犯蠢,当初大人漏了这么多的马脚,他就是没能识破魔尊的身份。


    如果早一点察觉这一切,早一点出手相助,是不是就不用让大人遭此一劫了?


    乌惊朔有点受不了了,冷酷无情地伸手捏住陆辞雪的脸颊,不让他说话:“打住。”


    他忽然理解陆辞雪刚才为什么捂他嘴了。


    换他他也得捂。


    乌惊朔低头,从他手中扣出被捏得死紧的药瓶,说道:“伸手。”


    陆辞雪想拿回药瓶:“大人,辞雪自己来。”


    乌惊朔没给,只是低下眸子看着陆辞雪。


    “……”


    陆辞雪拗不过大人,妥协伸手,任由乌惊朔在他手心里敷上药粉。


    他则在药粉覆盖上去的时候暗自催动灵力,加速伤口愈合,乌惊朔才倒了半瓶,就见陆辞雪手心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结出了浅浅的疤痕。


    乌惊朔:?


    乌惊朔疑惑:“人族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愈合能力了?还是你堕魔了?”


    陆辞雪当然不可能主动将找天雷麻烦的事情告诉乌惊朔,因而只是乖巧地摇头:“没有的,大人。我是主治愈的木灵力,当初见青山都奈何不了我,您忘了吗?”


    那也不对啊。


    乌惊朔还是隐约觉得不对。


    奈何他没有证据,也没有头绪线索,偏偏陆辞雪下一刻又贴了上来,环紧他的腰身,嗓音沙哑:“……大人。您没有心跳。”


    他茫然又落寞:“招魂又失败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招魂失败了,大人却能成功回来,或者他其实心里清楚,却不愿意面对。


    只有幻觉才会这样无厘头地发展下去。


    这次幻觉中的大人温柔得致命,真实得反倒不像幻觉了。


    陆辞雪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美好到极致的一次幻梦,圆满地给足了他所有的期盼渴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接纳了他,包容了他,给予他只敢在心中奢望渴盼的爱。


    无条件给予,理所当然的偏爱。


    好像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大人都永远不会生气一样。


    他幸福得快要死掉,甚至生出了极其强烈的,想与这样的幻觉永远沉沦下去的堕落想法。


    陆辞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大人亲昵过了。


    因为年少的春心萌动,他难以克制地羞耻万分,根本不敢见大人,下意识回避了大人好一段时间。


    后来陆辞雪第一次看见大人伸出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收回手的那一刻,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又气又悔的懊恼。他像是一个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小孩,恨不能将当初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千刀万剐。


    他怎么可以过分成这样,辜负大人的真心,害得大人落寞。


    陆辞雪记得自己当初冲动地上去抱住了大人的腰,闷不作声地抓住乌惊朔伸回去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大人。您别不要我。”


    事实证明,倒打一耙和胡搅蛮缠总是能惹得大人心软的。


    乌惊朔好像永远都不会记得伤过他的人和事。他澄明如水,透彻如冰,风一吹过,便带走了所有不必要的过往,只有当下最值得他花心思:“乱说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不要你。”


    大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哼笑道:“不许哭疼,这是惩罚。”


    于是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亲昵,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陆辞雪在每个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永远无法原谅当初的自己。


    就像现在这样。


    他亲手害得大人惨死,大人却一点也不计较,反而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因他的伤势动怒,因他的恸哭心疼。


    能在他彻底撑不下去之前做一个这样美好的幻梦,陆辞雪感激至极。


    第42章 第 42 章 最痛的刀


    乌惊朔听见陆辞雪说招魂失败的时候, 不免愣了一下。


    小棉花:“宿主,您的生魂会受身体伤势影响,在这具身体里不能久留。”


    那招魂失败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 小棉花终于有机会同步消息了:“是这样的宿主, 招魂阵法成功之后, 您的魂魄能够被召回, 可借召回者的阳气长留人间世。”


    乌惊朔感觉这具快要散架的身体已经向他发起抗议了,疲倦无端涌上来,像是要拖着他的神魂往深渊中坠:“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小棉花拎着自己甩了几下,把废弃数据流化作的眼泪全部甩走甩干:“是的宿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亡魂在人间的每时每刻都要额外消耗阳气遮掩过剩的死气,长久下来只会拖垮另外一方,然后一起不得善终。


    “不过您放心!”小棉花的语气似乎很开心,“您已经和新身体成功融合了,现在您是生魂, 招魂阵法抓生魂过来是违背天道法则的, 自然算作招魂失败。”


    乌惊朔了然地点点头:“也就是说, 我现在其实算是生魂出窍?”


    “没错。”


    小棉花:“您不再因亡魂的身份受到天地法则限制, 随时可以回到新的身体里。只是您得记得一件事情, 已经死亡多日, 彻底失去活气的身体再如何修复, 都不可能在这个情况下完全修复如初。而且身体上的伤势会影响您的神魂, 不能久待。”


    乌惊朔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多谢。”


    他低下头, 看见陆辞雪默不作声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鸦羽般的睫毛还沾着湿润的眼泪,在眼下投出一道细密的阴影。


    这个动作很少在陆辞雪身上发生。


    陆辞雪再黏他, 成年以后都是克制、守礼、浅尝辄止的,今日这般崩溃失态,乌惊朔都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现在这么着急忙慌地和辞雪说他还得再死一次,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但乌惊朔还是怕陆辞雪当场跳了。


    他把话咽了回去,揽着陆辞雪的肩膀,尽可能多的把辞雪裹进怀里,低声问:“辞雪,以后不要再用这道招魂阵法了。”


    良久,陆辞雪才迟钝地微仰起头,他凝视着乌惊朔,弯弯眼眸:“……好。”


    招魂阵法若是停了,他就永远失去了找到大人的可能性了。


    陆辞雪不想停,可他也不想伤大人的心。


    以前大人的幻象也经常叫他停手,所以陆辞雪早就学会了怎么应对。


    他向来不是什么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大人已经给了他很多很多,不需要说出来伤大人的心。


    陆辞雪只想在仅有的时光里好好和大人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这次的幻觉什么时候结束,如果可以一直存续下去的话,那他会很开心的。


    如果可以,乌惊朔很想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陆辞雪愿意主动出来为止。


    然而他眼前越来越晕,即使常年带着痛觉屏蔽,也依旧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陆辞雪察觉到拥住他的怀抱无声一紧,随后大人低头,缓缓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像是一道坚固而安心的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陆辞雪太过沉溺,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喃喃道:“大人。”


    “……大人。”


    陆辞雪忍不住小声说:“您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以前幻象中的大人很有分寸距离感,只会矜持地待在离他不远的身边寸步不离,会笑会抱怨,却从来没有诈尸般从冰棺里爬出来,给他这样一个鲜活又真实的拥抱。


    他像是被一块真正的冰环抱住,触感真实得过分。


    “……”


    “大人?”


    没有人应声。


    陆辞雪怔愣了很久很久,本能地从乌惊朔怀里抬起头。


    然后陆辞雪看见大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微微低垂着,了无生机地埋进他的肩窝之中。


    乌惊朔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都是这幅沉眠的模样,十年以来,从未变过。


    可陆辞雪那一刻还是霎时白了脸色:“大人?”


    乌惊朔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像是经年累月的沉疴顽疾终于爆发,终于无法承受一般。


    所以大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是在给他一个更加周全的拥抱,也是他终于支撑不住的伪装……是吗?


    陆辞雪呼吸刹那就乱了。


    他想起乌惊朔刚醒时努力对焦却永远看不清眼前的眼瞳,想起乌惊朔按捺下疼痛不适的隐忍神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抖着手将灵力往乌惊朔体内灌。


    陆辞雪在天雷之中伤了心脉根基,此时毫无节制地大量使用灵力,体内经脉和心脉骤然冒出一阵尖锐的疼痛,无声警告着陆辞雪,他却半分停手的意思都没有。


    温和的木灵力对乌惊朔而言是极佳的修复养料,可是面对一具破碎的空壳,即使陆辞雪是神仙转世,也束手无策。


    他能缓解,他能修复,他能将堵住千疮百孔的破洞,却无法让乌惊朔的身体恢复如初,像真正的血肉一般吸收灵力填补自身,重新圆润成流畅的模样。


    做不到。


    外观完整如初,崭新得毫无瑕疵,可是只有继续深入才能发现那些骨血其实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陆辞雪以前从不敢这般大幅度地挪动乌惊朔的身体,他怕乌惊朔在天之灵会生气,也怕再次伤了乌惊朔的遗体。


    然后他从混沌之中回过神来,发现大人悄无声息地疼昏过去,差点疯了。拼命给乌惊朔输送灵力,却发现伏在他肩上的人依旧没有心跳没有活气没有醒来的迹象,像是梦终于醒了,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溺亡人发现自己依旧在深渊之中沉浮挣扎,仿佛那口续命的空气只是濒死之前的幻象,而他从来没有见过黎明的曙光,一切都是臆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梦醒的准备,可是当这一天当真来临之时,陆辞雪才察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


    陆辞雪拼命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砸在乌惊朔身上。


    他其实早就该以死谢罪的不是吗?放任自己沉溺幻觉,为了贪恋那一点温暖,不顾大人的意愿钻进冰棺之中这般亵渎大人。


    他的幻症竟已严重至此,自私至极,可笑至极,连自己所做的亵渎之事居然都要推卸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身上。


    他还是人吗?


    陆辞雪的头剧烈疼痛起来,眼前闪过许多光怪陆离毫无意义的扭曲画面,心脉疼得呼吸不上来。


    陆辞雪颤抖起来。他在冰棺里面摸索了半晌,终于碰到了那把掉在乌惊朔身上的刀。


    他的手抖得有些握不住东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握着大人的手,带着大人反握住刀柄,随后对准了自己。


    他需要一点能够让他好受的东西。


    ……


    得益于那股流过全身的暖流,乌惊朔提前从昏厥的状态中脱出。


    那股木灵力纯净温暖,冲刷着乌惊朔伤痕累累的躯壳,极大地缓解了他的不适。


    察觉到自己断线了的第一时刻,乌惊朔便挣扎着想醒来,寄希望于辞雪还窝在他怀里,没有发觉异常。


    然而意识回笼之后,乌惊朔只觉怀中空空,左手被什么硬物硌着,沾了满手奇怪的温热。


    滴答。滴答。


    粘稠的液体滴在地上,陆辞雪神情苍白得近乎透明,鬓发凌乱,冷汗浸透了他全身,陆辞雪却只是抱着乌惊朔的手蜷缩成一团。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陆辞雪那端缓缓注入,乌惊朔神智回笼,他想抽回手,才刚动了动指尖,却已经察觉到另一端的触感极其怪异:“辞雪?”


    陆辞雪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乌惊朔。


    他一起身,乌惊朔终于看清自己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把匕首,握在他的手中,直直地捅入了陆辞雪的腹中,那里晕开一大团血迹,浸透衣摆,往下滴答滴答地落着血。


    乌惊朔脑中轰然一声。


    陆辞雪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愣愣地说:“大人……”


    在看清乌惊朔盯着他的伤口,神情很不对劲的时候,陆辞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上前一步,让冰棺的边缘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彻底遮挡,像是终于知晓自己犯了错的小狗,无措道:“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


    乌惊朔那一刻像被冻得僵住了,眼神一寸寸地随着陆辞雪的动作而挪动,最后落在自己沾了满手血的手心,嗓音喑哑,慢慢说道:


    “我……”


    他顿住了话音,像是生平中第一次刹停在了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他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下面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是一张名为自责自毁的天罗地网,里面困着遍体鳞伤翅膀折断的陆辞雪。


    他绝望颓然地挣扎,直到失去所有的力气,于是放弃抵抗,亲手了结自己。


    乌惊朔眼前漫上一层血雾,他看着亲手放养大停在肩头振翅欲飞的粼粼蝴蝶因他的失误,甘愿套上附着荆棘尖刺的枷锁,自断前程性命,用更深的疼痛来惩罚自己,好像这个阴差阳错的痛苦谬误真的是因为他才发生的一样。


    那一刻乌惊朔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还未说出口的话不知道要怎么接,打碎的玉不知怎么修复,只剩一地的破碎狼藉和无法收场的痛苦,在血淋淋地警告乌惊朔:


    最痛的那一刀,的确是他亲手捅下去的。


    乌惊朔条件反射地捂住唇偏过头去,喉间强压的血顶了上来,呛进气管,流过唇舌,从指间渗透出来。


    “大人……大人!”


    千疮百孔的身体向乌惊朔持续发出警告,他捏着棺边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眼前发黑眩晕。


    模糊之间,他似乎落入一道瘦削颤抖的怀里,温润的灵力不要钱似的疯狂往他体内送。


    陆辞雪跪在乌惊朔的身后,环抱住这具无力滑落的身体,失血过多的冰凉手指从储物戒中胡乱摸出几瓶丹药,咬开瓶塞咽了好几瓶。


    长期透支和滥用药物让他出现了很多副作用,只不过这些放在现在引不来陆辞雪半点注意力。


    陆辞雪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了,他看着大人蹙眉吐血的模样,肝胆俱裂。


    如果大人还要在他眼前死一次。


    如果。


    第43章 第 43 章 明灯


    乌惊朔脸侧有些痒,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攒回了一点力气和知觉,才察觉到那是陆辞雪的眼泪。


    他唯一一个在昏沉之间顽强地浮沉破浪的念头此刻格外清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收回之前心软不想开口的话, 他得快点和陆辞雪说清楚, 然后换掉这具早就该入土的身体。


    现在占着这具差点要散架的尸体, 乌惊朔什么都做不了, 还平白让陆辞雪担忧。


    辞雪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得不可思议了,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勒着乌惊朔胸膛的那只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辞雪,你冷静点。我没死,死不了,我有事和你说。”


    陆辞雪按住他的胸口,勉力维持着乌惊朔破损的心脏,嗓音破碎沙哑:“辞雪知道……辞雪都知道。您身体抱恙, 先不要说话了。”


    乌惊朔:“……”


    乌惊朔后仰抵在陆辞雪的肩上, 迫不得已伸手拽下他的衣襟, 低沉道:“陆辞雪。”


    陆辞雪呼吸一滞, 果真不说话了。大人极少极少用这种带了情绪的命令式语气叫他全名。


    他低下头侧过脸来, 盯着乌惊朔衰败的眼眸看。


    这身体不愧是多年前就该拆掉的老破小, 乌惊朔才没用几下就严重破损成这样, 现在说话都怀疑自己肺管子漏风:


    “大人计算失误, 新身体最后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孕育好, 而我无法在这具身体里久待,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陆辞雪动了动嘴唇,一句话发了数次音才成功:“明白。您终于要离开了。”


    乌惊朔被他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终于要离开了?我没有,我很快就回来了。”


    陆辞雪勉强笑了一下, 显然没怎么听进去:“好。”


    乌惊朔抬手扣住陆辞雪的手腕,想让他停手,可惜失败了:“你没有发现吗,进十分漏七分,剩三分灵力也同样是无济于事。”


    陆辞雪知道。他早就知道。


    可是他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乌惊朔的尸身保存不到现在。


    终究是……于事无补。


    陆辞雪从身后拥紧这具冰冷的身体,轻轻道:“大人。辞雪以前,总希望您能迁怒我,恨我,发泄于我,可您都没有,即使您只是一个……”


    “一个幻觉。”


    “我很感激,大人。”


    乌惊朔越听越不对劲,听见幻觉二字,本来快要不受控制沉下去的眼皮更是倏地一下就睁了开来,心中警铃大作:“幻觉?什么幻觉?”


    陆辞雪不会把他当幻觉了吧?


    难怪他总觉得陆辞雪听不进他说话,敢情是把他当成胡言乱语的幻觉对待呢!


    乌惊朔差点气得冒烟:“陆辞雪!”


    他一直自诩是一位坚持怀柔教育不打骂的明事理家长,辞雪向来懂事得过分,也轮不到他憋火。


    因而乌惊朔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气性这么大的时候,他气得脑子都懵了:“陆辞雪,你给我听着。”


    陆辞雪怔了一下,随后就见乌惊朔恼怒地扒拉开他的手,强撑着转过身来。


    乌惊朔刚想把自己撑起来好和陆辞雪平视,结果发现这破烂身体并不支持这个动作,遂忍气吞声地放弃。


    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泛红的眼眸:“来找我。”


    “九幽冥霜花生长于极北之地,冰原之下,四方皆为厚重冰壁,不见天地。只有冰山从某个最微妙巧合的角度对上晨曦时日的第一缕幽光,彼时方能绽开成熟。”


    他有保密协议在身,不能将穿越和任务之事全盘托出,也不能把自己为何能复活透露出来。


    但乌惊朔若只是和陆辞雪说明九幽冥霜花的孕育时机,那便是将这个世界原本有的知识再强调一遍,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卡漏洞的行为,系统不举主神不究。


    乌惊朔一字一顿道,“大人失约过一次,便不会再失约第二次。”


    乌惊朔沙哑道:“你从来信我的,辞雪。”


    蝴蝶扇出了一道风,卷过彼岸,掀起了狂风骤浪,将他们所有人都拍进淤泥之中,痛苦挣扎翻身不得。


    乌惊朔之前觉得,只要不让陆辞雪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了,然后陆辞雪知道了。用最惨烈的方式。


    他觉得只要自己按照信中所说准时复活赶回来,便可以尽力弥补自己的错漏之处,然后他迟了十年,才被一道亮了十年的招魂阵法强行召了过来。


    他刚回到这具旧身体不敢立刻离开,怕陆辞雪被“得而复失”刺激到,不受控制地做出极端的事情。然后他因神魂疲倦不小心再次昏睡,发现陆辞雪早就将极端的事情做了个遍,把自己折磨得半疯。


    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乌惊朔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该在救下那个小孩的时候就放手,往后余生不要有任何的交集。


    这样陆辞雪就不必因为他尝遍千般万种苦痛酸楚。


    “辞雪信您,一直都信,”乌惊朔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陆辞雪仿佛被人徒手掏出了心脏,剧烈的酸疼侵袭上来,令他几乎跪不住,“您等我。”


    乌惊朔无声叹气,朝着陆辞雪伸出手。


    “……”陆辞雪似乎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得到了应允,红着眼睛接住了这个拥抱。


    “大人没有找到你之前,不要寻死,也不要自伤,能做到吗?”乌惊朔低声问。


    “好、好。”


    乌惊朔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联系小棉花准备开始魂魄转移,缓声说,“辞雪,大人给你一个任务。”


    “现在去找宗里的医修,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进行治疗。两个时辰一过,再启程前往九幽冥霜花的出没之地。”


    陆辞雪涩然开口:“大人,我想见您。”


    “听话,你答应过我什么?”乌惊朔加重了语气,沉声说,“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你确定能赶到极北冰原,等到我出来吗?你想要大人一出来看见你的尸体吗?”


    陆辞雪咬住唇肉,喉咙里滚出了一个字:“……好。”


    见他神情勉强,乌惊朔沉默半晌,换了一种方式。


    他佯装身体不适的样子,低低咳了一声:“我神魂虚弱,就算复生,仅凭自己,也怕是走不出那冰原……”


    陆辞雪睁大了眼眸,他蓦然扑上去,近乎哀求般攥住乌惊朔的衣袖:“……大人,大人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


    耳边传来小棉花系统的倒计时提示音,乌惊朔哑然笑了一下,低声道:“所以,辞雪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危,才有能力来接大人,对吗?”


    陆辞雪喉咙酸涩难言,拼命点头。


    “好了,现在就去吧。”乌惊朔静静地坐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向陆辞雪。


    这具身体瘦骨嶙峋,脆弱得宛如一碰就碎,在冰棺中静躺了十年,身上早已没有了活人的血气模样,像是遗弃多年的破旧玩偶。


    可当乌惊朔的魂魄重新落入这具身体,那份精神气便化作脊骨,撑得他肩脊挺拔,鲜活生动。


    他的魂魄受困于此,却一如从前般漫然不羁,即使如今站都站不起来,单单只是坐靠在那里,都像是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却永远静谧温暖的风灯。


    无一字言,单是立于前方,都能令披星戴月之人在风雪跋涉中抛掉所有深深的疲倦,就为了能靠近他,凝视他,触碰他。


    为了能将那盏明灯拢入怀中,挡掉腐蚀明灯骨架皮肉的寒风冻雨,珍惜无比地捧回家仔仔细细修复。


    陆辞雪深深咬住牙槽,转身就走。


    *


    释酒和竹漆在发现招魂阵法成功的时候愕然无比。


    释酒原地疯狂揉着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完了,我今天也没被雷劈啊,我为什么也能看见尊上起死回生诈尸了?我不会也跟着知栩仙尊一起疯了吧?”


    竹漆也懵了:“我不知道,我也看见了。”


    这疯病总不可能还传染啊。


    差点把眼睛揉吓,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困在冰棺之中,茫然摸索着想要出来的乌惊朔。


    释酒晕了,拉着竹漆走出门外,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竹漆就疑惑地看着他。


    释酒顿了一下,朝竹漆伸出手,心地善良地想给竹漆帮忙:“你也要吗?”


    竹漆:“……”


    竹漆并没有很想吃同事的巴掌,他推开释酒自己走了进去,发现冰棺里的人真的在动。


    释酒也跟了进来,发现这幻觉居然还没消失,在原地冷静了三秒钟,发现自己有点冷静不下来。


    释酒一直自嘲着和所有人唱反调,说尊上如果真有后手那他绝对倒立给尊上当牛做马开空间,可他的确比谁都希望那一天到来。


    他以前和所有人一样觉得魔尊是个早晚要被仇家弄死的愣头青,后来觉得魔尊是个好用的盆栽进货大户兼盆栽修复大师,再后来乌惊朔杀了「空间」一族中走歪门邪道的一方势力之首,代表做法便是将无辜之人放入虚空之中炼化。


    于是释酒勉强承认他的确是历史上比较独特的一任魔尊。虽然花园里的盆栽偷多了之后,乌惊朔早已有所防备,他三年偷不到两盆。


    但这并不妨碍释酒当做交换给乌惊朔干活。


    他帮乌惊朔处理尸体毁尸灭迹,「空间」在销毁痕迹这一方面有着极其亮眼的优点,所有尸身往虚空中一丢,没人能找到。


    这大概也是乌惊朔愿意捏着鼻子忍他乱偷别人花花草草的主要原因。


    后来那些虚空之中漂浮的干尸被他一个个捞了回来,送到修真界,所有背后的隐情证据全部掏出来摊开在阳光之下,供人细细核对查验,最后成了令所有人集体掩面的铁证。


    竹漆盯着模糊不清的冰棺看了半天,看见陆辞雪愣在原地不敢乱动,于是想上前把棺盖掀了。


    然而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理智,脚刚迈出一步,下一刻就骤然软了下去。


    释酒抹了一把脸,正要上前,差点被前面滑倒的魔绊到:“你在干什么啊,别添乱。”


    说是这么说,释酒还是伸手把他拎了起来。


    他看见陆辞雪似乎终于意识到冰棺里的人想出来了,什么也顾不得似的就要去推棺盖,沉默半晌,还是拎着全身无力的竹漆折返回去,关了门。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很明显,有人更需要先咽下这碗药。


    第44章 第 44 章 冷玉


    大陆往北的最深处, 那里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锋锐如刀般的罡风呼啸而过,锋利如刀, 除非就算是锻体淬炼了的修真人士也无法在这里长留。


    有「空间」在, 他们不怕路途遥远。


    陆辞雪果真找了医修, 先将身上的伤势稍微处理一下, 理顺痉挛的经脉,补充了灵力体力,随后便立即出发。


    释酒和竹漆也跟了上来。他们为了避嫌本来在冰室外面等候,看见陆辞雪匆匆出来,直直路过他们,原地愕然。


    等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乌惊朔的身体静静地枕在臂间,像是睡着了。


    释酒那一刻真的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幻觉了。


    陆辞雪匆匆往外冲,他们追了上去, 再三询问之下, 才知道陆辞雪要去极北冰原。


    陆辞雪没有找别人帮忙的意思, 只向释酒借了「空间」, 他们索性一起前往寻找。


    九幽冥霜花, 他们之前甚至只在孤本古籍上才见过这个名字, 在茫茫冰原之中没有明确的目标, 要想找到这样一株上古神草, 就和三个月从零基础到飞升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陆辞雪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往北走, 不管前面有什么, 只要前方还有路,翻山越岭也要向前踏寻。


    到后面他们似乎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冰原的无人区,这里从未有人踏足过, 四周耸立着遮天蔽日的冰棱,代替了葱郁的树木,沉默地原地拔起。


    日光藏在厚重的铅云身后,能见度极低,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大雪,时间感和方向感都在此处消弭不见。


    陆辞雪盯着冰棱看了半晌,连嗓子都像是被水汽冻住了:“不是这里。”


    他要找的地方在一片广阔的平原,冰原之下四面都是冰壁,且是晨曦之日照得到的地方。


    于是大家继续往前摸索。


    罡风太过剧烈,积雪太深,坐骑和御剑只能低空缓慢飞行,否则会被掀翻下来。


    但好在这里还有一个「空间」,有方向时用「空间」赶路很是有用,受不住的时候也可以短暂地躲进里面喘口气。


    他们只顾埋头往北走,就这样在茫茫风雪间吃了半个月的雪粒,终于来穿过了遮天蔽日的冰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冰原。


    远处是绵延起伏的风雪千山,入目所见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只有凛冽得几乎夺人性命的失温和罡风。


    陆辞雪喃喃道:“难怪找不到您。”


    若非「空间」随行,他们即使拥有再浩瀚的灵力,也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慢慢被冻结锁住全身法力,最后悄无声息地覆没在重重积雪之下。


    这一带近乎算是整片大陆的无人禁区,一旦踏足便会有不可估量的生命危险,因而当初他们探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陆辞雪长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取出一沓灵符,背风点燃后丢进了两三人高的厚重积雪里,风起之时融掉了一大片。


    一直清理到坚硬的冰面露了出来,他才收回了手。


    那道嘱托成了他新的主心骨,定住了他所有躁动不安的思绪,让陆辞雪奇异地安宁了下来。


    他全神贯注,心中干干净净,所有的幻觉如浮云聚散往来,吸引不来陆辞雪半点注意力。


    他会在这里一直寻觅,他会好好地保全自身,直到终于找到大人。


    大氅裹住了那单薄的身形,囫囵勾出了一道看得过眼的人形,将所有的伤痕烙印通通遮了个一干二净,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九幽冥霜花为上古神草,传说是女蜗补天遗留的材料点化而成,若当真化人出世,必定会引动天地异象。


    如果真是九幽冥霜花作新身体,需要吸取的天地灵气将会庞大得不可思议,所以理论上来说,他们能根据周围的灵流变化来判断乌惊朔的位置。


    乌惊朔没有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出现,大抵是连大人自身也不清楚。陆辞雪不急。他可以等,可以一直等下去。


    *


    对于乌惊朔而言,从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碎瓶子里被捞出,再放到另外一个完好容器里,算是一个有点新奇的体验。


    这次不一样的是,他全程是似醒非醒的。


    乌惊朔能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捞着他换进新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清醒地和自己的新身体见面磨合——


    不得不说,还是最新出厂的身体好啊,乌惊朔全身仿佛浸在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之中,全身心都瞬间通畅了,鼻腔喉间无处不在的血腥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淡极淡的花香。


    他被浑厚轻柔的灵力浸泡得昏昏欲睡,不知何时意识悄然下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几道异常熟悉的气味勾醒的。


    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乌惊朔莫名其妙的,就是能感觉到。


    除了听觉之外,乌惊朔其他所有感官都敏锐清明不少。


    那种感觉就像是白茫茫一片大地上,原本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人,如今忽地冒出来几道黑的青的浓墨笔触,落进乌惊朔的感官之中简直鲜明异常,想不注意到都难。


    乌惊朔沉思半晌,猛然睁开眼睛:“不对!”


    “上面的是不是辞雪?”乌惊朔暗道糟糕,“我这次又睡了多久,不会又睡了个三年五载的吧?”


    小棉花系统忙道:“没有没有,才过了半个月。您的身体才刚开花,需要用灵力浇灌巩固一个月,才能彻底成熟。”


    乌惊朔懊恼得想砸冰墙。


    他以为进了新身体就能直接出来找陆辞雪了,却忽略了这具身体还得巩固一个月的时间。


    他真的服了,辞雪跟着他简直受苦受难。


    他头顶上那几道泾渭分明的气息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有时候会间歇性忽然消失,没过多久会重新恢复。


    乌惊朔如今已经能自由控制这具身体了,完全没有半点不适,前半个月的灵力浇灌加上九幽冥霜花活死人肉白骨的特性,已经将他的神魂养回了大半状态,他现在精神奕奕得很。


    就是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气,乌惊朔趁着上方气息还在的时候,尝试着敲了敲面前的冰壁。


    没有回应。


    他四周全是坚硬无比的冰面,但给他融出了一道两人宽的空间,翻身或坐起来没问题。


    这里没有半点土壤,也不知道这什么花怎么长的,居然能生在这种地方。


    但不知是不是这里靠近深处地脉的缘故,灵力充裕富足得甚至化出了丝丝缕缕的白霜雾气,入目所见皆是一片冰白。


    乌惊朔惆怅:“我能不能先出去和辞雪见一面?我怕他担心。”


    小棉花正在忙着偷挖地底深处的灵脉,往这天然的密闭空间里面灌,好让乌惊朔的身体得到充分的灌溉。


    闻言,小棉花紧张道:“宿主,不行啊宿主,您这具身体暂时还不能见光啊,见光就定型了!”


    还没有将所有血肉骨骼经脉细化完成之前见光定型,会出事的。


    万一乌惊朔就这样定型了,哪天不小心割了手指,流出来的极有可能是绿色的汁液,剖开血肉,横切面也有可能是植物的纤维。


    这样的化形完全是失败的,还容易产生一些它们从没见过难以预计的副作用。


    用灵植灵物塑造人的肉身这种事情毕竟跨了种族,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


    但是万物修炼到一定程度,都能生灵智,化人形。


    于是在主神和天道的插手下,这株九幽冥霜花从播下种子开始生长时便是一具预备的空壳,再人为地将灵植的生长速度拉长到极致,从幼苗开花成熟,到历经千万年漫长生长最后等待“灵智”回笼,化出人形,只需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可以完成。


    乌惊朔叹了半天气,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他又实在不放心把陆辞雪一个人放在外面干等,于是徒手在光滑的冰面上扣出一块冰来,随便往头顶上敲了敲。


    乌惊朔没指望外面能听见,外面肯定风大,等得心焦之余顺手敲着玩的。


    然而没过多久,上面就蓦地传来了一阵毫无规律的震颤,很轻,但的确存在。


    乌惊朔骤然愣了一下。


    陆辞雪是最先发现的。他跪在地上,偏头贴到地上,聆听着地底深处毫无规律有深有浅的敲击,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地底深处的规律一次一次地敲了回去。


    每一次敲击带上了灵力,传播得更远更深,在冰层之中游走蔓延,同时也是他的眼。


    “有,真的有!不信你把耳朵贴过来听听!”竹漆也跟着趴下去听了很久,企图把释酒也拉过来一起。


    释酒连忙五体投地,然后听见那边迟疑着,又传回来三次缓慢三次短促的声音。


    释酒:“我靠!还真是!”


    陆辞雪闭上眼睛,凝神放在往下蔓延渗入的灵识之中。


    他顺着震颤的声波追根溯源寻根究底,穿越层层冰壁之后,蓦然落入了一道静谧的空间里。


    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如有实质,化作纯白冰雾无处不在地缓缓流淌,昏暗无光的狭小空间里,灵流上泛着的微光萦绕在那人身边,映出了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


    那人神情怔愣,透薄轻软如清澈流水般的雪白鲛绡层层叠叠地披在身上,呈现出了一种雪白又清透的质地,像是世间最干净的雪。


    柔软的长发褪去最后一点乌色,彻底化作冰雪覆在肩头。


    他手中还捏着一块磕得半碎的冰,微仰起头疑惑地看向渗进来的淡青灵气,让人想起地底之下沉睡千年一朝苏醒的冷玉:“……辞雪?”


    第45章 第 45 章 天地同歌


    陆辞雪紧绷至极的肩线瞬间崩塌下来, 他半身伏在雪地里,像是风雪之中终于跋涉到尽头的旅人。


    乌惊朔一眼就认出了陆辞雪的灵力,他有些惊讶, 用指尖托着那道萦绕的淡青灵气, 说道:“能听见吗?”


    灵力恋恋不舍地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蹭了一圈, 尖端点了点, 像是在点头回答。


    “在这等了多久?”乌惊朔也松了口气,他原地坐了回来,轻声说,“大人好像又来迟了。”


    那灵力似乎含着陆辞雪的神识,一举一动颇为人性化,听见乌惊朔这么说,那团淡青灵力立刻焦灼地追着自己绕了三圈,手忙脚乱地抱住乌惊朔的指尖,摇头, 坚持不懈地摇头。


    乌惊朔被逗笑了。


    乌惊朔本身五官偏深邃锋利, 剑眉星目, 眉眼浓墨重彩, 像是一把将出未出的剑, 俊美至极, 即使笑意轻微时也显得锋芒毕露。


    可眼下他白衣雪发, 连瞳孔和长睫都是冰雪的颜色, 便莫名淡化了那股压迫感。


    四周皆是剔透的冰蓝, 在他身上打出了粼粼的波光, 乌惊朔低眸看向指尖青色灵力时格外添了几分柔和,真真如同冷玉雕琢出来的完美之作,笑起来时甚至让人想把世间一切珍宝捧到他的面前, 再讨多一点笑意,再多一点。


    淡青灵力看得一愣,久久未作反应。


    乌惊朔轻轻揉搓着黏着自己的灵力,非常不要脸地说道:“虽然……虽然是迟了一点,但你看,大人这次真没骗你,是吧。”


    灵力沉默异常,像是不敢看他似的迅速低下头,随后又紧着雪白的指尖蹭来蹭去,点头。


    “半个月,”乌惊朔轻咳一声,“这具身体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加以巩固,不要一直在这等,辞雪。回去找医修看看你身上的伤,半个月后再来接我。”


    这次灵力不点头了,沉默无声地在乌惊朔手上缠绕得更紧,拒绝的意思分外明显。


    乌惊朔无奈:“辞雪,听话。”


    他当初安排陆辞雪只看两个时辰的医修本来只是权宜之计,考虑陆辞雪肯定没耐心等这么久,而且自己很快能出来,可以亲自把他抓去养伤,所以想着先简单处理一下陆辞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至于让他因为伤势爆发彻底倒下,活着再说。


    说实话,当初乌惊朔在冰棺里醒来的时候,陆辞雪的身体精神状况没比他好到哪里去,随便处理一下就要在这荒无人烟极寒之地里待一个月,不冻死也得冻成植物人,这叫乌惊朔怎么能不担心。


    可淡青灵力这次异常倔,就是不走,不仅不走,还要把自己盘成一团塞进乌惊朔的手心里,贴着他感受鲜活律动的脉搏。


    乌惊朔:“……”


    仗着他现在拿陆辞雪没办法是吧!


    给他等着。


    看他出去了怎么收拾这个全身反骨的雪团子。


    乌惊朔牙痒痒,把陆辞雪的灵力揪出来摊开,揉搓捏扁以作泄愤:“辞雪,不乖啊。”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没注意力道,那灵力本来乖巧无比地躺在乌惊朔手心,任由他怎么揪出展开。


    可乌惊朔一开始上手揉,那淡青灵力的态度当场就变得微妙无比。


    倒是看得出来它不想挣扎,也不想逃,但多揉搓几下,便像是点了麻筋一样不受控制地七歪八扭挣扎起来,刚开始还可怜巴巴地抱紧乌惊朔的手指,像是在讨他心软放过。


    后来发觉乌惊朔显然不知道捏着人家五感极其敏锐的灵识揉搓会发生什么事,陆辞雪纠结了半天,他不想离开大人,但也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权衡再三,陆辞雪还是默不作声地忍着没逃,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全身冰冷麻木的身体活生生出了一层热汗,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乌惊朔显然没想这么多,也没能看见陆辞雪怎么了,只发现陆辞雪的灵力被蹂/躏得狼狈不堪,可怜兮兮地黏着他发抖,沉默半晌,有点后悔了。


    乌惊朔良心有点痛:“疼吗?”


    他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淡青灵力可怜地缩成一团,尾端左右晃了晃,表示不疼,然后勾着乌惊朔的手指覆盖下来,像是终于缩进坚硬安全壳的小软体。


    乌惊朔又心软,又感觉自己很罪恶。


    把人欺负狠了,人家还会默不作声地黏回他怀里什么的,简直令人抵抗不住。


    理智再三拉锯之下,乌惊朔终于还是忍住了继续揉搓辞雪的罪恶想法。


    他不放心地说道:“辞雪,你要是把自己冻出什么事来,大人真要找你算账了啊。”


    一音一容,宛在眼前耳边,当真像梦一样,令人难以抵抗地沉溺。


    陆辞雪匆匆抹了一把脸,哑声笑道:“好。”


    灵力探出头来,在乌惊朔掌心缓缓写道:“大,人,放,心。”


    这半个月,好像又没有想象中这么难熬了。


    乌惊朔知道释酒和竹漆也跟来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两个没有放魔气下来,索性也不管了,敲敲冰回应一下。


    当然,释酒和竹漆放一次魔气下去,魔气就消散一次,陆辞雪将其归咎于底下是灵脉,灵力过于浓郁,自然容不得魔气存在。


    后面他们想单放神识进去,急不可耐地想见见他们那个死而复生的尊上,穿过厚厚的冰层看见白衣白发的冰雪美人的那一刻眼睛都要给闪瞎了,新奇无比,兴高采烈地想大叫。


    可惜神识没有魔气载体,没法像陆辞雪那样和尊上互动,两人遗憾无比,只能心痒难耐地等乌惊朔出来。


    虽然尊上看起来变成了人族,但也问题不大。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尊上都弄出来了,再变个种族大概也难不到他。


    竹漆终于扬眉吐气:“我就说尊上有后手吧,你偏不信。蠢货。”


    释酒翻了个白眼:“滚。”


    陆辞雪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入定,像是在神游天外。


    闻言他睁开了眼睛,轻轻说道:“可否请求二位族长一件事情?大人复生一事,还请二位尽量不要外传。”


    释酒了然:“懂,懂的。”


    陆辞雪在底下见到乌惊朔之后,精神状况显然好了不好,以前异常沉默寡言,现在却已经会逐渐和他们说一些尊上交代的事情了。


    比如乌惊朔需要一个月孕育巩固身体,比如九幽冥霜花。


    这九幽冥霜花本体雪白,似莲非莲,数千朵花瓣会在晨曦第一缕幽光落下之时一瞬绽开,美轮美奂,却也转瞬即逝。


    这东西听着就老贵了,释酒开「空间」回去翻了翻族里的存货,发现「空间」一族上千年的存货甚至不如这一朵珍贵,就知道这玩意的含金量了。


    他们再怎么迟钝,这十年来也想明白尊上的后手了。


    一来尊上如今刚成型不久,不清楚战力如何,九幽冥霜花的本体让他容易招惹不轨之人的惦记。


    二来乌惊朔既然一手策划了魔尊的死亡,复活时特地将物种换成了人族,想也知道他复生之后必定不愿再成为魔界众魔烧杀抢掠的保护伞。


    更何况尊上杀了多少魔族,惹了魔界一堆众怒,爱他的多恨他的也不少,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也只是平白招惹麻烦。


    当初魔尊真容显露,看见的只有在场攻打上魔宫的人族以及释酒竹漆两人,陆辞雪将尸身带回之后存进了地下冰室,更是生人勿近。


    可以说尊上的真容没有在魔界那边泄露,正道这边虽然人多眼杂,但他们自己的道心至今都没彻底黏回来,总体还是会自发守住秘密的。


    万一真泄露出去了,他们也不怕,大家咬死了不是,谁又有证据。


    除非夺舍,否则纯种魔族重生回来变成人,这种违背天道规则的事情放出去谁信啊?


    谁信笑谁傻子。


    就这样,几人渡过了煎熬又难耐的半个月。


    这天,风雪不歇的冰原罕见地驱散了厚重的铅云,照出了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积雪悄然消融,能刮得人血肉分离的罡风化作绕指柔,打着卷抚摸过众人的衣角,天地之间浩然广阔,一眼万里。


    成千上万的飞鸟略过天空,第一次为这片四处皆雪的无人禁区落下细小的绒羽,地底深处传来愈发强烈的震颤,冰层霎时化作澄澈的水,原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一刻之间宛如汪洋大海。


    天边烧起了七彩的暖焰,庞大无法估量的灵流注入中心那道雪白的人影,自发化作宽敞的圆形裹住了乌惊朔,随后缓缓带着他在水中上浮。


    直到乌惊朔足尖彻底离水的那一刻,水面又悄然凝结回坚硬的冰层,供他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实处。


    他鲛绡覆雪,眉目冰雕玉琢般完美,薄唇点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赤足站在天地皑皑白雪之间,分明是最素净的白,却耀眼夺目得令人根本挪不开眼。


    远处的冰洋骤然喷上无数股巨大的水龙,深海之中传来音调奇异的鸣叫,汇入成千上万彩翼飞鸟的清脆悦鸣,共同组成了一场盛大的迎接。


    天地同歌。


    第46章 第 46 章 脱衣服而已,都是男人怕……


    乌惊朔刚落地站定, 还没等他找到陆辞雪在哪,一道身影就蓦地朝他扑了过来。


    乌惊朔被扑了个微微踉跄,伸手环住, 哑然失笑。


    好了。这下不用他亲自找了。


    不知不觉间陆辞雪居然已经窜得这么高了, 险些高过他。


    乌惊朔作为大人的威严得到了维护, 心情尚好, 他伸手摸着陆辞雪的脸,忍不住皱眉:“好冰……大人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陆辞雪低头埋进乌惊朔的颈窝处,闷声说:“您说……您说半个月后,让辞雪来接您。”


    乌惊朔冷笑一声:“听话听一半。”


    他不轻不重地捏起陆辞雪侧脸的软肉,毫不留情:“什么时候学会的阳奉阴违这一套,让你回去歇着你不回,等我出来找你算账是吧?”


    然后他把陆辞雪的脸从怀里捏出来,刚巧对上陆辞雪微红的眼眸和眼角隐约的泪痕。


    “……”


    可恶啊, 陆辞雪一掉眼泪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乌惊朔无声叹气, 轻轻擦掉他眼角的眼泪:“好了, 以后大人都不走了。我们回家。”


    乌惊朔捏得不疼, 像是不舍得弄疼他。


    陆辞雪顺着乌惊朔的力道仰起头, 眼神闪烁半晌, 犹豫半晌也不敢说他其实很希望乌惊朔这么干, 于是只好认错:“对不起大人。”


    乌惊朔向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往往陆辞雪软声朝他道个歉, 天大的事也都过去了。


    自己养大的孩子, 还能真揍不成。


    乌惊朔刚要放过他,忽然想起陆辞雪这些年不要命地自己的身体糟蹋得一团乱糟,又怒从心起, 拎着陆辞雪的耳朵道:“先回家,回家再收拾你。”


    陆辞雪听见大人要拎他回家,反而开心:“好。”


    释酒远远朝着乌惊朔喊:“尊上,你也太不厚道了,这么多年连个真名和真容都不跟我们透露。”


    乌惊朔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等着,看见是神情轻松释然的释酒和竹漆,笑了一下,理所当然道:“你们也没问啊。”


    竹漆拍拍释酒的肩膀:“倒立开空间,请吧。”


    乌惊朔竖起耳朵:“什么?有什么好戏能看?”


    陆辞雪小声说:“释酒说您要是能复活,他以后都倒立给您开空间。”


    乌惊朔:还有这种好事!


    释酒:“……”


    释酒默默掏出一道飞舟法器,放出来变大,说道:“下次下次,下次再来。我魔气快要耗光了,开不了空间!”


    竹漆嘘他。


    在这冰原里待了一个月,大部分魔气都用来开空间和护身了,而且越往冰原深处走灵力越浓郁,他找不到半点魔气能补充,储物空间里的补魔丹都给他磕完了,现在当真是弹尽粮绝。


    好在自从乌惊朔出来之后,冰原这边危险系数最高的罡风全都停了,不会影响法器驾驶。


    乌惊朔爽快点头:“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回去之后迟早能看见。


    他们上了飞舟,乌惊朔随便挑了一间房间,进去之后看见陆辞雪要关门离开,诶了一声:“辞雪,不进来一起吗?”


    陆辞雪踟蹰片刻,说道:“……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们之前分明没有这么生疏吧。


    乌惊朔捂着胸口,憋了半天咳嗽出声:“辞雪……”


    “大人!”陆辞雪脸色瞬间变了,快步上前扶住乌惊朔,将他一点点放在干净的床榻上:“您哪里不舒服?”


    眼见终于把陆辞雪钓进来了,乌惊朔抬手勾了一道风把门吹上,然后反手把陆辞雪按了下来,抬手要扒陆辞雪的大氅:“坐好,乖点,别动。”


    陆辞雪按住衣服,蹙眉:“大人,您刚才……”


    “骗你的。”乌惊朔笑眯眯说道,“都换新身体了,怎么可能有旧伤,大人好着呢。”


    陆辞雪还是不放心,攥着衣襟不让他扒,说:“大人,您让辞雪检查一遍,不然辞雪不安心。”


    陆辞雪小声道:“会做噩梦。”


    这是撒娇吗?这就是吧?!


    乌惊朔被萌得血量扣光,哪里还不肯应,依言给他看。


    陆辞雪低声道了一句得罪,冰凉的手指点在乌惊朔的眉心上。


    灵力在乌惊朔体内经脉流转一圈,确认大人的身体当真处于全盛时期,没有半点暗病暗伤,最后往识海处试探了一下。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轻而易举地从门户大开的识海钻了进去,顺利找到了乌惊朔的神魂。


    只是乌惊朔的神魂还是有些虚弱,那一个月的灵力浇灌加上肉/身温养将乌惊朔的神魂养好了大半,但还是稍微有些欠缺。


    好在并非什么大毛病,只是接下来对灵力的需求可能会反常地高,多细心养养,数月半载应当能养好。


    陆辞雪心下有了数,安定不少。


    他垂下眼眸,目光下意识落到乌惊朔的脸上,喉结滚了滚。


    陆辞雪糟糕地意识到自己对大人这幅新样貌格外地没有抵抗力。


    他以前就很喜欢趁着乌惊朔睡着的时候偷偷描摹乌惊朔的眉眼,那时他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生有这样完美令人惊叹的皮相,好看得令人着迷。


    如今这幅雪瞳雪睫雪发的模样,更是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从哪座雪山捧回来的冷玉。


    乌惊朔还在萌得滴血的状态里抽不开身,见陆辞雪检查完原地盯着他发呆,便莫名地摸了一把脸。


    怎么这个眼神,他脸上有疤?


    乌惊朔随手取过旁边的镜子,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镜中哪哪都一片白的自己,手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谁啊这是!


    他愕然地看了又看,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熟悉又陌生,恍惚间以为自己跑去白色染缸里滚了一圈回来。


    怎么也没人告诉他换身体还得变色啊。


    小棉花被召唤过来:“宿主,您不要担心,这是正常现象。九幽冥霜花的存在本就极其需要灵力浇灌,您在地底的时候被灵脉浇透了,自然会呈现这个状态,正常的。”


    乌惊朔又难以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原谅他实在是没有见过这幅模样的自己,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乌惊朔叹了一口气,把镜子一丢,决定不管这糟心事了。


    他把陆辞雪抓过来:“检查完了吗?该你了吧。”


    陆辞雪匆匆把眼神从乌惊朔的身上撕下来,有些魂不守舍:“嗯……嗯,好的大人。”


    他乖乖地按照大人的意思退掉大氅和外衣,庆幸于自己没有继续穿着那几身沾满旧血的衣裳在乌惊朔眼前晃。


    然而乌惊朔扒了陆辞雪大半衣裳之后才惊觉一件事情。


    他不是医修出身,不会用灵识游走检查那一套。


    乌惊朔和陆辞雪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


    算了,就用最原始的方法简单看一下有没有外伤也行,回去之后再把陆辞雪抓去医药谷。


    乌惊朔这么想着,于是按着陆辞雪的肩膀,将他的里衣往下扒拉。


    哪知陆辞雪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自己将脱未脱的薄衣,耳尖爆红:“大、大人,一定要这样吗。”


    乌惊朔怕他不好意思,更怕陆辞雪瞒伤,轻咳一声:“我就只看看你上半身有没有伤口,没别的意思。”


    乌惊朔拍拍陆辞雪的肩膀:“都是男人,怕什么羞。”


    陆辞雪:“……”


    见陆辞雪还不肯松手,乌惊朔沉思半晌,大手一挥:“公平起见,那大人也脱,给你做个示范。”


    陆辞雪更是吓得眼眸瞬间睁大,手忙脚乱地按住乌惊朔的手,面红耳赤道:“不用、不用了大人,不用了。我脱,我脱便是。”


    给人吓得都结巴了。


    乌惊朔虽然很愧疚,但他真的没办法,他只是一个对修真界医学知识技巧掌握不多的医盲:“大人也是男人,占不了你便宜,你放心,看看伤而已。”


    陆辞雪闷声应了几句,深吸了几口气,才松了手,把里衣褪到腰腹。


    乌惊朔一眼就看见陆辞雪腹间潦草缠着的纱布,上面还有褐色的血迹。


    那是陆辞雪借着他的手捅下去的那一刀,合理怀疑陆辞雪在一个月前匆匆处理好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了。


    陆辞雪肩上和胸膛都有深深浅浅的刀疤,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等这些伤口愈合到不流血了,便也懒得管了。


    陆辞雪两只手更是重灾区,手腕上遍布着纵横的刀疤,新旧交替,让人怀疑他究竟往这里割了多少刀。


    除此之外,陆辞雪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淤青和焦伤,留下大片大片雷火烧灼的痕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乌惊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异常沉默起来。


    陆辞雪立刻就慌了。


    这些伤口都是他拿来保持清醒用的,不伤及心脉,都不是大事,只是他当初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在想死和不能死之间拉锯了很久,再没有心力去管这些不起眼的小伤。


    他终于开始懊悔自己以前不拿这些东西当回事,现在落进乌惊朔眼里,平白惹大人伤心。


    陆辞雪匆匆把衣裳披好,往乌惊朔怀里钻,逼迫他把注意力转移:“……您说好的,只是看一眼。”


    他闷声说:“大人,这些伤口一点也不妨事,随便涂一点药隔夜就好了,不信的话您明日来看。”


    “……”


    乌惊朔低声问:“这些烧伤是怎么来的?”


    陆辞雪向来秉持着不对大人撒谎的原则:“是我进阶时天雷劈的,您不要担心。”


    虽然没说全就是了。


    乌惊朔甚至不敢回抱回去,怕压着陆辞雪的伤。沉默半晌,他哑声道:“辞雪。大人,真的很抱……”


    陆辞雪敏锐至极,猛然抬起头来,按住乌惊朔的嘴不让他说,轻声道:“不是您的错,大人。如若连别人的伤都要归咎于您,那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等乌惊朔反驳,陆辞雪速度极快地掏出药瓶,塞进乌惊朔手心里,祈求道:“大人,您可以帮辞雪上一下药吗?求您了。”


    不能让大人再乱想下去了,得转移他的注意力。


    让乌惊朔亲眼看见那些伤口有多好愈合,大人才能放心。


    第47章 第 47 章 可有心悦之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 陆辞雪也很能拿捏乌惊朔。


    他不想让大人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神伤,可乌惊朔执意要给他看伤的情况下,陆辞雪只能尽量找些别的方法让大人放松下来。


    冰凉的药膏被人捂热, 熨得暖意融融, 涂在后背的伤疤上, 眨眼之间便起了效果。


    陆辞雪当真没有刻意夸大, 修真之人哪里在乎外伤,他近些年来拿天雷当家常便饭,身体强度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陆辞雪自然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还是不够周全,早知道大人回来第一件事是扒他衣服的话,陆辞雪肯定第一时间把身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疤全洗了,再抓紧锻体淬炼,让形体更加优美流畅。


    果不其然, 乌惊朔的神色缓过来不少, 他心里也清楚什么伤势严重什么伤势足够轻微, 但还是不妨碍他心疼:“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陆辞雪笑了一下:“大人, 哪有修士一点伤都不受的道理。”


    乌惊朔不悦:“我在的时候你就没有。”


    陆辞雪当然不敢说还有更严重的, 只能在心中庆幸乌惊朔看不出来, 他自己忙着往胸膛上的伤疤涂药, 等乌惊朔涂好药将他翻过来, 陆辞雪自己也已经处理好了。


    落进乌惊朔眼里, 他便能明显地看见那些浅色疤痕逐渐淡去, 随后终于露出底下粉白肌肤白玉细腻般的肌理和质感。


    瘦而不娇,线条流畅紧实,比例恰到好处, 肩背常年保持端正挺拔,因而勾出一道流畅平滑的肩线出来,如竹如松。


    那些尚未完全消失的浅色疤痕附着在其上,反而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像是岁月为其点缀上的痕迹。


    乌惊朔晃了一下神。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盯着辞雪看了很久,实在不太礼貌,于是伸手替陆辞雪把衣裳披上整理好,低声问:“好点了吗?”


    陆辞雪一直在暗暗留心着大人的表情。他从一开始的羞耻万分,到后面破罐破摔,再到后面甚至隐隐有些在意大人的看法,转变衔接得极其流畅。


    见乌惊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匆匆挪开,陆辞雪也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隐约有些失落:“好多了,大人。您也能看见的,我身上已经没有伤了。”


    乌惊朔以前总还把陆辞雪当小孩,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陆辞雪早已和他印象里多年前那只瘦瘦小小的团子大相径庭了。


    现在的陆辞雪五官长开,多了几分内敛含蓄的锋芒,清逸雅致,从抱起来软乎乎的团子到如今身形紧实流畅的青年,实在是相差过大,总让乌惊朔有种不真实感。


    再一次让乌惊朔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前这么幼稚地把陆辞雪当什么都需要人关心担忧哄哄抱抱的小孩看了。


    他长大成人了,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该出去放肆闯荡,再收获许多独属于他的情感牵绊,交几个挚交好友,尊师尊道,还有人生伴侣。


    而这也意味着陆辞雪不需要再像雏鸟一样缩在他的羽翼下遮风挡雨,黏着他讨要亲昵和爱意了。


    辞雪一直会定期回陆家村祭拜,顺路回秉白宗和师父师兄师弟们聚一聚,在剑宗也当上了弟子们敬佩的厉害仙尊,他自己就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他拥有爱人的资本,也成了给予庇护的那一方。


    一想到陆辞雪将来还要和谁结契,徒留他这个孤寡几百年老人独守空房庸庸碌碌,就还挺难受的。


    他也不是不同意,如果陆辞雪真心喜欢,对方品行没问题的情况下,乌惊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棒打鸳鸯的。


    但还是浑身难受。


    乌惊朔以前觉得自己不可能这么矫情,没养小孩前还觉得小孩就是个麻烦的生物,但他的确不得不承认,和陆辞雪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的确确是相依为命的程度了。


    陆辞雪会像和他相依为命一样,与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亲密地度过后半生。


    孩子幸福最大幸福最大。


    乌惊朔在心中默默念了好几遍。


    乌惊朔的情绪向来上脸,因而陆辞雪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轻声道:“大人?”


    乌惊朔沉默了半晌,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不恨那个拐走辞雪的死东西。


    他不仅恨,还恨得牙痒痒,乌惊朔惆怅地伸手胡乱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过来给大人抱一下。”


    多贴贴几下,不然以后真等辞雪领了个男人回家,那他就得避嫌了。


    想到这里,乌惊朔心里忽然划过一丝怪异。


    那一刻他好像差点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漏了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便见陆辞雪弯了弯眼眸,钻进他的怀里,珍惜而满足地收紧了怀抱。


    大人一直都很爱用这种命令式的严肃语气说一些其实很亲昵的事情,就好像是抹不开面子和小孩贴贴,所以要命令小孩自己过来抱他一样。


    大人好像习惯了当大人,习惯于爱人而不是被爱,久而久之,好像表达自己的需求就成了一种示弱了。


    简称拉不下老脸。


    每到这个时候,陆辞雪就会异常鲜明地感受到在这段关系中不只他一个人珍惜、沉溺和需要这段情感的维系。


    他们同样需要彼此。


    辞雪对他向来有求必应,乌惊朔终于满足了,又欣慰又辛酸,拍拍陆辞雪的脊背,说道:“好了,上来休息吧。”


    从极北冰原慢慢开飞舟回去,估计还得有个好几天行程,他们可以在这里慢慢休整。


    陆辞雪笑道:“好的大人。”


    他刚想找个借口在大人身边待着呢。


    这下好了,省了许多功夫。


    等陆辞雪沐浴完回来,自发钻进床榻深处时,乌惊朔后知后觉,终于迟钝地抓住了之前一闪而逝的那缕怪异,蓦地如遭雷劈。


    不对。陆辞雪是不是喜欢男人来着?


    乌惊朔当初在幻境里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本来很震惊,但是陆辞雪在幻境里想干的全都是犯法的事情,反倒一瞬间拉高了他的震惊阈值,他当时甚至觉得没什么问题,只要孩子真的别干出这种事情就行。


    可现在静下来细细一想,辞雪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的?难不成就是在辞雪脸色爆红,躲着他再也不肯和他同塌而眠的那段时间?


    坏了。


    他居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吗?!


    乌惊朔只感觉糟糕透了。


    他这个便宜爹还真是够便宜没好货的,他居然一点也没意识到要关心一下辞雪这方面。


    可他也不是男同啊,为什么辞雪会歪?


    乌惊朔纳闷极了。


    总不会是因为他常年单身,辞雪能接触到的更多是同性?


    苍天老爷。


    这么算来那他还真是罪责难逃。


    然而现下还有一个问题。


    已知辞雪的性取向为男,而他,一个大男人,刚才活生生地扒了陆辞雪的衣服,美其名曰只是看看伤势,还说出了经典名言:


    “都是男的,怕什么羞。”


    “公平起见,大人也脱,给你做个示范。”


    乌惊朔两眼一黑:“……”


    天都塌了——


    难怪陆辞雪是那样的反应,这和赤/裸/裸的勾引和骚/扰有什么区别?!


    他他他,他真没这个意思。


    见乌惊朔久久僵在床前,陆辞雪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疑惑道:“大人?您还有事没有完成吗?”


    “……”乌惊朔勉强干笑两声,“没有,没什么事。”


    把陆辞雪抓进来一起休息的是他,现在想遁地逃走的还是他。


    骑虎难下,骑虎难下。


    陆辞雪察觉了异样,坐起身来。


    他正要开口,就见乌惊朔心如死灰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看,看了好半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地躺了上来。


    一片死寂。


    陆辞雪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秉持着不多问的原则,还是没有多嘴。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十分自然地环过乌惊朔的腰,低头抵在他的肩头,闭眼安睡。


    徒留乌惊朔一个人慢慢僵硬起来,绝望无比。


    能不能来个人救救他。


    怎么办啊,他能不能抱回去……不合适啊。


    有道是没有察觉时还能以平常心对待,一旦心里藏了东西,那可就睡不着了。


    乌惊朔已经不知道手和脚要怎么摆放了。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陆辞雪忽然出声道:“大人,您今天怎么了?可以和辞雪说说吗。”


    乌惊朔闭了闭眼,后悔死了:“何出此言?”


    陆辞雪犹豫片刻,小声道:“您刚才还要求辞雪过来抱您呢。”


    现在呢,在床上直愣愣地躺成了个木头,任他怎么黏在身边都无动于衷。


    他知道大人的心思也许有些多变,但这也变得太快了。


    他找不到规律和原因,就会不安。


    陆辞雪轻声道:“是辞雪哪里惹您不悦了吗?”


    “……没有,”乌惊朔忙道,“别乱想。”


    哈哈。


    毁了,真毁了。


    他又不好直接问陆辞雪是不是真喜欢男人,这么一问,他当初看光辞雪所有心魔幻境的事情就得暴露了。


    破坏父子关系。坚决不行。


    左右睡不着,乌惊朔索性咬咬牙,豁出去了。


    他翻过身来,语气深沉,像是破罐破摔了:“辞雪啊,大人问你一件事情,行么?”


    陆辞雪眨眨眼,点头。


    乌惊朔决定用秉烛夜谈来合理化这次同塌而眠,终于不再那么坐立不安了。他清了清嗓子:“你……你也长大了,可有遇见过心悦之人?”


    陆辞雪蓦地睁开眼眸,看向乌惊朔的眼神罕见地有些惊疑不定。


    第48章 第 48 章 很满足地贴上乌惊朔的胸……


    乌惊朔见陆辞雪神情不对, 语速很快,像是生怕他误会似的:“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问一下而已,你不想答也没事的, 无论有没有, 大人都不会插手干涉, 你放心。”


    “……”


    陆辞雪尽力让自己的反应自然一些, 不显得这么异常。他喉结滚了滚,低声说:“我……没有。”


    乌惊朔卡了一下壳,刚想好的词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该不会真是地下恋情或者单恋吧?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和他说的。


    陆辞雪凝视着乌惊朔,见他噢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忽然就从被打乱的节奏中找回了一点安定。


    不是他自负。


    是他和大人相处这么多年,早已摸清了大人的性子。


    乌惊朔向来没心没肺,脑袋一根筋……他没有贬低大人的意思。乌惊朔凡事总不会想这么多,陆辞雪自从认清了自己对大人的心意,就一直谨慎小心, 未敢表露出一点端倪, 乌惊朔没道理会觉察出异样。


    陆辞雪深知自己胆小, 他没有办法不胆小, 他怕一旦越过这条线, 他与大人之间甚至连基本的情感维系就会彻底断裂。


    虽然修真界风气开放, 不介意同性之间结为道侣, 可大人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偏好, 陆辞雪不敢赌。


    他没有厉害到能够保护大人, 没有厉害到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没有厉害到让大人反过来依赖他。在没有攒够成为天阶修者道侣的资本之前贸然表明心意,那便是自寻死路。


    他怕大人生气,怕大人不理睬, 更怕大人认不清自己的心,因着对他的偏爱迁就屈从,就像纵容一个爱胡闹的小辈一样,这样对大人不公平。


    陆辞雪不愿这样。


    陆辞雪沉默半晌,小声说:“大人,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乌惊朔捏了捏太阳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随口问了一嘴而已,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陆辞雪点了点头。


    乌惊朔一堆没机会说出口的话被迫咽了下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干脆算了。


    反正来日方长,他还有很多时间。


    双方各怀鬼胎地结束了这次简短的对话,见陆辞雪闭上眼睛缩了起来,乌惊朔便也不再多想。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从陆辞雪贴上来之后,他就莫名能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草木清香。


    那股味道很好闻,乌惊朔闻着闻着,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上头。


    乌惊朔才没躺多久,宁静的睡意便悄然漫了上来,让他不受控制地将神思沉下去,困倦汹涌地席卷而过。


    他没注意到的是,陆辞雪环在他腰间的手一直亮着隐约温和的浅青微光,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浸润着乌惊朔的身体。


    乌惊朔困得眼皮打架,即将睡着的时候忽地感觉怀里钻进来什么温软的身体,清醒了一点。


    但他脑子实在迷糊,没什么思考的能力,因而像从前做过很多次那般顺其自然地就抬手把人往怀里拢了。


    陆辞雪悄悄睁大眼睛。


    这和他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却被奖励了一颗糖一样有什么区别。


    陆辞雪注意着保持温养乌惊朔的灵力,随后无声弯弯眼眸,很满足地偏头贴上乌惊朔的胸膛,闭上眼睛数他的心跳。


    强劲,沉稳,规律。


    再也不是那具千疮百孔,了无生机的冰冷触感。


    飞舟行驶了多久,乌惊朔便睡了多久。


    他发觉自己好像醒来之后就特别容易睡着,有时候想出门看看路程行进到哪里了,却总是会被陆辞雪轻轻板着肩膀按回床榻上,缓声劝他多休息一会,并且有求必应地告知他现在到哪了,大约还有几日几时便能抵达,让乌惊朔放心。


    这么周全的照拂多来几次,乌惊朔所有的需求得到完全的满足,久而久之被养出了懒意,于是不问这么多了,全盘听陆辞雪的。


    乌惊朔越发确信那股草木清香就是从陆辞雪身上冒出来的,此前他从未在辞雪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想来有可能因为这具身体是九幽冥霜花所化。


    严格来说,他算是灵植化作的人,所以对木灵根的存在比从前敏锐?


    乌惊朔真的挺上头的,他从来没有过对一种气味如此上瘾的情况,有时候没忍住,会趁陆辞雪闭上眼睛深深睡着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多吸几口,吸完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于是皱着眉在心里和理智良知打架。


    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还不等乌惊朔寻根究底找出根源问题,他便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萦绕在周身的暖意倏地断了一样,尤其明显。这股暖意存在的时间太久太久,以至于乌惊朔完全想不起来这股暖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竟一点知觉都没有。


    直到端倪初现,乌惊朔才猛然惊觉过来。


    那股暖流浸透着他全身,断流的那个瞬间从全身退却到后腰,他顺着那股尚未消散的灵力气息,摸到了环抱在他后腰的手。


    “……”


    再看埋进他怀里睡着的陆辞雪,眉尖微微蹙起,像是睡不安稳,不自知便带上了深深的疲倦。


    乌惊朔猛然坐起身来,此时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怕是陆辞雪一直在用隐蔽的手段将自己的灵力用来润养他的神魂,以至于自己早已透支过度,强撑到如今才露出端倪!


    他脸色有些难看,一摸陆辞雪的脉象,更是紊乱又微弱。


    他就说怎么这些天莫名其妙能睡这么久这么安稳,就和他在地底下孕育身体时相似,原来全是陆辞雪在续上灵力的浇灌。


    乌惊朔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差点没被自己气死。


    飞舟已经进入了人族地盘,这里灵力充裕,是最佳的天然材料。


    他将陆辞雪拢进怀里,搭好打坐的姿势,自己则坐在陆辞雪的后背,抬掌抵住陆辞雪的后心。


    乌惊朔将天地灵力引入自己体内,剔除杂质炼就精华之后才将纯净的灵力灌入陆辞雪的体内,相当于过滤提纯的媒介。


    辞雪如今因为过度透支,灵力匮乏虚空而失去意识,乌惊朔本身的灵力再加上天地灵气,双管齐下才够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辞雪的经脉似乎早已有了微缩的迹象,很难接受外界的灵力注入,灵力一渗入,经脉便剧烈痉挛起来。


    几乎是在陆辞雪开始颤抖时,乌惊朔便立刻脸色铁青地收了手。


    他就知道。


    辞雪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辞雪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情?


    乌惊朔刚想摸点什么坐骑法器飞剑,只要能迅速抵达剑宗的都可以,然而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才刚回来,身上什么都没有。


    乌惊朔自己的储物戒不在身边,他死遁前偷摸回过一趟家,把珍贵的东西全藏家里了。


    先前陆辞雪同他说自己没事,乌惊朔将信将疑地检查过,确实“看起来”没什么事,他才放松了警惕,想着慢慢行驶也行,他们也能在飞舟上休养生息。


    如今陆辞雪出了这般严重的事情,他肯定不可能再放任飞舟这样龟速往前走,手边没有好用的法器,干脆直接从释酒手上夺了飞舟的掌控权,急速朝剑宗方向驶去。


    陆辞雪意识昏迷,被乌惊朔从身后拢在怀里,惯性向后的时候,有乌惊朔挡着,因而什么事都没有。


    释酒和竹漆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设定了飞舟行驶的路线,然后安心地在房间里睡大觉,未曾想睡梦之中忽然像是被人狠狠往后掼,砰地一声撞在结界墙壁上,嗷地痛呼出声。


    释酒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被篡位了,还以为有外敌入侵,刚想篡回来,就发现篡他权限的是尊上。


    释酒叹了一口气,没脾气了,爬过去敲开隔壁的门:“尊上?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他们推开门,看见神情沉郁的乌惊朔,怀中还抱着昏迷的陆辞雪。


    好的。他们这下明白飞舟为什么会突然提速成这样了。


    *


    两位族长身上有剑宗的通行令,飞舟直直穿过剑宗的护山结界,落在了医修所在的神农谷。


    阵仗太大,这种仗势送来的一般都是重伤濒死之人,因而神农谷的医师长者全都出来查看了。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白衣白发的高大人影怀中抱着陆辞雪,大步朝他们走来。


    容貌简直惊为天人,但他们按理来说并没有在修真界里见过这号全身发白,还和陆辞雪关系如此亲近的人物,可不知为何他们越看这张脸越熟悉,就像在哪见过一样。


    不过神农谷的医修们一接到病人便顾不上其他的了,医者素养极其之高,短短一炷香内就把陆辞雪放进了内室,并给出了诊断结果。


    长期透支过度导致的经脉破裂萎缩,心脉受损严重,牵连灵根都生出了萎靡的迹象,神魂有严重的暗伤,连识海都有轻微的裂痕。


    可以说情况糟糕到了极点,若是再拖上十天半载,等识海裂痕继续扩大,到时候便不只是昏迷不醒这么简单了。


    乌惊朔越听脸色越沉,到最后面无表情,身边气压低得可怕,来往医修都忍不住绕着他走。


    好在治当然是可以治的,幸好发现得早,有得救。


    释酒听得胆战心惊,心想他真的尽力帮尊上看着他的养子了。


    但是知栩仙尊显然不是会乖乖听别人话的人,他们俩外人,也不好干涉过多。


    竹漆好像天生缺乏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认真严肃地对乌惊朔说:“您未复……”


    他想起陆辞雪说不能透露乌惊朔的身份,于是改了口:“你还没回来的时候,知栩仙尊定期消耗精血养着招魂阵法,近期不顾师长阻拦,数次故意引来渡劫天雷,用天雷淬体锻炼,尝试吸收天雷,以达到快速悟道进阶的目的。虽然并未成功进阶,但也差点死亡,每次都命悬一线。”


    乌惊朔:“……”


    这就是陆辞雪说的渡劫进阶?


    乌惊朔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被气晕。


    第49章 第 49 章 做梦一样


    考虑到伤患有不配合史和枉顾医嘱史, 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医修给陆辞雪打上了安定的药物,能让他多昏睡几日, 既能保证治疗效果, 也能让陆辞雪长期透支疲倦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


    乌惊朔趁着陆辞雪还没醒的功夫回了一趟家, 一进院子就看见落了满地桃花的参天大树, 有些发愣。


    这还是当年陆辞雪折秉白宗送他的桃花枝长成的,后来从花瓶里面移植到了院子里,一直长得很好。


    对于乌惊朔而言,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离开很久的实感,可地上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花瓣,最底下那层已经有些腐烂了,被新鲜的粉嫩花瓣掩盖过去,一片灼艳,仿佛那些腐烂色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辞雪有点隐秘的洁癖, 他在家总会保持家里的干净整洁, 乌惊朔有时候就喜欢把藤椅搬到树下躺着刷琉璃景印, 刷累了闭眼就能睡过去。


    醒来总能发现身上披了件薄衣, 上面还落了一些层层叠叠的桃花, 地上一圈却是干干净净的。


    桃花树吸收日月露华, 现如今已经不需要人如何费心打理, 只是从地面上许久未打理过的灰尘和叶瓣, 也能看得出陆辞雪早已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乌惊朔方才憋的一肚子火莫名灭了, 无端有些沉默。


    他情绪低了下去, 越看满地的烂桃花越不顺眼,索性掐了诀顺手清理掉,然后回去解决掉没用的旧身体, 再把冰室收拾一番。


    他拆了招魂阵法和冰棺,召来大水冲了三天三夜,总算把冰室里日夜弥漫的血腥气去除得一干二净。


    最后乌惊朔把冰室一封,回神农谷守陆辞雪去了。


    诸天剑宗的人一开始没认出来,见乌惊朔要在这守病患,于是热心地告诉他可以把人接回去静养,他们医修每日上门就行了。


    璞真道人原本因为陆辞雪伤势未愈还一声不吭地断联,执意要跑去风雪连天的极北冰原找死而暴跳如雷,得到昏迷的陆辞雪被人抱回来接受治疗的时候立刻赶到了现场,也是越看越觉得乌惊朔眼熟,眼熟得令人心惊。


    辞雪家那位大人和诸天剑宗其实没有很深的联系,日常也很少来宗门,也只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会跟着陆辞雪出现一下。


    宗里见过那位天阶大人的不多,几乎很少,就算有也是一眼而过,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唯一一次还是在当初陆辞雪破掉魔尊易容术的时候。


    然而时间太过久远,璞真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凭着乌惊朔这一副全身雪白的模样,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他越看乌惊朔越像一位死去的故人,却因为时间久远,形象大相径庭而有些不敢认,上前试探询问道:“多亏道友出面救下辞雪,老夫感激不尽。道友如何称呼?等辞雪醒后,老夫想亲自上门给道友致谢。”


    乌惊朔摆了摆手,把昏迷的陆辞雪抱起来往回走,道:“不必了,应该的。”


    这是他儿子,他不救谁救。


    直到听见声音的时候,璞真才终于对上了印象中的那个人,眼睛瞬间瞪大。


    他立刻要追上去,道:“等等!”


    可惜璞真拦得太晚,乌惊朔的身影已经先一步消失了。


    他惊疑不定,心绪剧烈起伏,一咬牙,还是先去禀报了宗主。


    *


    陆辞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陷入过如此深沉的梦境了。


    他周身萦绕在浅淡冰雪的气味之中,像是知道自己在最坚实可靠的怀抱之中,所以没有任何防备地放任自己失去所有意识。


    这一觉睡得太沉太香,陆辞雪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从那血光幽幽的冰室中走了出来,他不再需要守着一副没有人愿意回来的破损空壳,等着那一缕盼不回来的亡魂,他不再需要用疼痛逼自己清醒,以免自己陷入更深的梦魇。


    他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不再整宿整宿地煎熬自己,不再绝望痛苦地长跪不起,恨明日为何迟迟不到来。


    他在梦中得到了救赎,他记得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幻象中的大人,他得到了大人的原谅,得到了大人毫不责怪的温柔拥抱,他听见大人哄着他让他不要自伤自弃,让他一个月后过来接大人。


    陆辞雪接回了一个全须全尾,宛如天地间第一捧新雪般澄澈净明的大人。


    他听见天地都为大人鸣唱,听见万物的欢呼。


    陆辞雪高兴疯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言表自己的喜悦之情,只是一味地往乌惊朔怀里缩,好像要把两辈子的亲昵都在此时此刻讨回来。


    然后陆辞雪醒于春日的一个清晨。


    这个清晨和他以往许多次醒来都别无二致,他浑身泛着药的清苦,一睁眼先看见的是爬满全身的疗愈阵法,还有医修的关怀问语。


    陆辞雪之前很多次被天雷劈得重伤昏迷,被师父带回,再次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画面。


    熟悉又陌生,带着令他不敢细想深究的真相。


    陆辞雪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了。难道他又故意引了天雷渡劫吗?


    他的幻觉呢?他好像找不到大人的幻象了。


    经脉还有些隐隐作痛,除此之外,陆辞雪全身都轻盈了不少,好像以往积累的所有沉疴旧伤都被一扫而空了一般。


    陆辞雪麻木地睁着眼睛,心却一点一点,沉到了最底下。


    旁边的医修语气好像很关切,可陆辞雪的五感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看不真切,听不真切,像是周围一切都是虚假的真实。


    陆辞雪眼珠动了动,其实很想听清楚这位同门说了什么。他想撑出一道笑脸谢过这样的关心,可是当陆辞雪意识到自己刚从一道不想醒来的美梦中脱离后,他就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陆辞雪蓦地撑着自己起来,道歉之后谢绝了医修的搀扶和阻拦,跌跌撞撞地往冰室的方向走。


    这条路他走熟了,每次从床榻上醒来,都要先去一趟冰室,确认大人的安危。


    陆辞雪有些头疼欲裂,他想自己也许真的需要做点什么来让他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然而陆辞雪走到地下冰室的入口时,却困惑地发现自己一打开门,看见的是满墙寒气缭绕的冰块。


    门后面被凝结的冰堵死了,原来的入口没有了。


    陆辞雪低头按着太阳穴,喃喃道:“我……我记忆出问题了?”


    他分明记得这里是他亲自挖出建造的冰室,专门用来存放大人的身体。


    没有错,错不了,这条路他十年间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也错不了。


    可为什么被冰堵死了?


    陆辞雪困惑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言不发地从内府取出大人送他的本命剑,开始劈着那些坚实的冰。


    刚给陆辞雪上完最后一道疗愈阵法的医修们终于追上了陆辞雪的步伐,连忙道:“师兄,师兄你冷静一点啊师兄!”


    “你家大人出门煎药去了,你等会就能见到了,先安心回去躺着。”


    医修们肉眼可见地有些开心:“师兄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宗里传疯了,原来那位天阶的大能真能复活啊,太好了。”


    陆辞雪听不见,只是一声不吭地凿着厚厚的冰壁。


    他三两下凿出了一道深深的通道,又嫌这样太慢,干脆点了火符丢进去,将冰全部融化蒸发。


    水雾蒸腾弥漫之间,陆辞雪冲了进去,却茫然地发现他记忆中那个冰室已经完全大变样了。


    没有冰棺,没有大人,没有招魂阵法,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像是他此刻的心腔。


    陆辞雪呆在了原地。


    乌惊朔本来在盯着煎药的火候,无聊间已经刷遍了琉璃景印里关于如何养经脉养识海的帖子,他全部扫了一遍,只把重点的注意事项记了。


    忌打击过大,忌情绪波动过大,忌高强度动用灵力,需静心养性。


    就是不能再刺激陆辞雪。他了然地翻下一个帖子。


    见药差不多好了,乌惊朔把药盛出来,正要端着回去,就忽地察觉到之前封住的冰室结界正在遭到破坏。


    乌惊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疑惑无比:“什么东西?”


    谁动他冰室了?


    这地方按理来说不会有人贸然闯进去,家里这些天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访客,都很有分寸,不会随便乱动乱走。


    片刻之后,乌惊朔终于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位没醒的精神不好的病人,心中暗道糟糕,赶紧扔了药碗赶了回去。


    他匆匆踏入室内,迎面撞上一阵弥漫的水雾,皱皱鼻子:“辞雪?人呢?”


    再往前一看,发现冰室的结界已经碎了一地,原本封住的冰壁如今凭空消失,只剩盈满飘然的白雾逐渐升腾弥漫。


    乌惊朔:“……”


    干什么干什么,烧他冰室作甚!


    乌惊朔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扬声喊道:“辞雪,辞雪?陆辞雪!在不在里面?应一声。”


    陆辞雪低头盯着空无血迹的地面,像是还沉浸在迷惘之中。


    那些升腾的水汽雾气好像全部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蒙住他的中枢神经,断绝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陆辞雪像是一具断了线的木偶,茫茫然在原地打转,不明白现在的处境,不明白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家没了,大人也没了。


    他固执无比地站在原地,好像这样一直等下去,就能等到幻觉消失,就能重新看见躺在冰棺里的乌惊朔一样。


    然后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便长驱直入地插了进来,直直地破开迷雾,钻入了陆辞雪剧痛的识海之中。


    他看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点着掌中火摸索前来,雪白的长发散漫松垮地束在脑后,容颜宁静美好。


    这道身影一出现,便凭空驱散了所有的迷雾,陆辞雪睁大大眼眸,手脚僵硬地钉在原地,恍然看着那人进来牵着他慢慢走了出去。


    耳边的膜一点点被熟悉的声音磨开,他终于听清楚了周围的声音。


    那是大人无奈又温和的嘀嘀咕咕:“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走开这一次,一会没看你就跑了,还怪会挑时候的,辞雪。”


    第50章 第 50 章 “您会怪我吗?我把您弄……


    医修们见乌惊朔把人好好地牵回来便放心了, 自觉地避了嫌,离开前还把门带上了。


    陆辞雪僵硬着身体,任由乌惊朔带着他往里面走。


    他脑子好像彻底卡死了, 在异常真实的触感之下一点都不敢乱动, 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生怕怕眼前的人吹跑了。


    乌惊朔把人按回床榻上, 观察了一会恍如梦游般的陆辞雪,低声说:“医修们说你识海神魂有损,伴有严重的癔症。怎么不和大人说?怕大人骂你吗。”


    陆辞雪微微仰着头,一双漆黑幽然的乌瞳一错不错地盯着乌惊朔。


    乌惊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辞雪的眼神迟钝地落了下来,然后伸手抓住了乌惊朔的手。


    他好像在犹豫一些事情,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乌惊朔。


    见乌惊朔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于是慢吞吞地把着乌惊朔的手,垂着眼眸低头贴在了乌惊朔温热的手心里。


    看得乌惊朔心又软又痒。


    他也没收回手, 在陆辞雪面前半蹲下身, 好笑道:“辞雪, 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这次陆辞雪凝视着乌惊朔, 答得很快:“大人。”


    这一声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 陆辞雪终于会说话了, 直勾勾地盯着乌惊朔, 又沙哑地唤了一声:“大人。”


    陆辞雪像是有些无助, 他紧紧攥着乌惊朔的手掌, 茫然无措道:“大人, 您的身体不见了,冰室也空了。我找不到您。”


    乌惊朔失笑道:“我不是在这吗辞雪?你再好好看看。”


    陆辞雪盯着他看了良久,又重复了一遍:“大人, 我把您弄丢了。”


    乌惊朔叹了一口气,道:“又把我当幻觉了?”


    陆辞雪就不会觉得他这个幻觉怪烦的吗,纠缠不休到现在,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对。


    乌惊朔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颊,道:“疼吗?”


    陆辞雪顺着乌惊朔的力道微微偏了偏头,然后又侧头贴回乌惊朔的掌心,小声道:“不疼。”


    不疼就对了。乌惊朔压根没舍得用力。


    陆辞雪之前那几次自伤着实吓到他了,事实证明用疼痛来驱除幻觉保持清醒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用的坏主意,乌惊朔不打算重蹈覆辙。


    乌惊朔撑起身来,贴着陆辞雪的手因为他的动作牵动了几下,陆辞雪那边便误以为他要把手抽走,沉默而固执地攥得更紧了。


    可怜巴巴的,撵不走,也不让他走。


    “好好好,”乌惊朔的确有点抵抗不了,无奈道,“给你给你都给你,都是你的,不拿走。”


    陆辞雪猛地抬起头来,乌瞳像是幽潭里落了一滴水,溅起了隐约的涟漪和波光。


    大人是一个极其看重承诺的人。


    大人答应过他的从来都会兑现,从未食言……除了那次之外。


    但那次纯属是他犯蠢,是他杀了大人,所以大人回不来,兑不了承诺,是正常的,是他活该。大人心软又慈悲,留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梦给他,陆辞雪足够满足。


    乌惊朔隐晦地瞥了一眼门口,用另一只空着的手遮住陆辞雪的眼睛。


    小棉花连忙托着煎好的药火急火燎地窜进来,把药放在乌惊朔手边的案桌上,随后完成使命似的迅速隐身。


    陆辞雪意识到大人要他闭眼,于是安分无比地垂下长长的羽睫,隐约扫过乌惊朔的掌心,泛起一阵麻痒。


    乌惊朔自己抽不开身,只能拜托小棉花把药端进来了,不然陆辞雪这个病情迟早会越来越严重。


    他撤回盖住陆辞雪的手就要去端药碗,结果那只手刚拿开没多久,就蓦地又被人抓住了。


    乌惊朔回头,看见陆辞雪把他两只手都抓进怀里牢牢地藏着:“?”


    陆辞雪不安地颤了颤眼睫,小声道:“您说给我的。”


    乌惊朔:“……”


    递过去的东西就都是给你的是吧。


    乌惊朔那一瞬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能反驳的理由,咀嚼半晌发现陆辞雪的逻辑居然还真是对的。


    乌惊朔又气又好笑,转念一想,那个温润开朗的陆辞雪会变成如今这样,有他一份功劳,乌惊朔便又哑了。


    好笑是真好笑,心疼是真心疼。


    乌惊朔尝试和病人讲道理:“能不能先借我一只手,我把药端过来,你得喝药。”


    “或者我把那个也送你,”乌惊朔对着旁边的药碗扬了扬下巴,“你自己去端过来喝,好吗辞雪?”


    陆辞雪看了一眼黑糊糊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可疑液体,沉默半晌,抱着自己辛苦得来的两只手拒绝道:“不想要。”


    乌惊朔:“……”


    乌惊朔气笑了。


    他真服了。都这个时候了,陆辞雪居然还这么精。


    乌惊朔无奈:“提。”


    要什么要求自己提。


    陆辞雪稍稍睁大了眼眸,有一种明知大人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却还是次次都配合的纵容。


    这样的把戏陆辞雪已经对乌惊朔施展了许多次了,陆辞雪不怕苦不怕累,更没怕过喝药。


    小的时候陆辞雪有一次生病,医药谷给他开的药放了一些奇苦无比的药材,陆辞雪向往常一样端起来就是一口干,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喝呕了,给乌惊朔心疼坏了。


    本来乌惊朔对小辞雪就有求必应,这下更是恨不得有什么捧什么过去。


    那之后陆辞雪好像就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原来第一次知道喝药之前能叫苦,原来被苦到了就能讨大人心疼。


    小的时候会讨要一个拥抱或者脸颊的亲亲,长大了会向大人讨要一些在家陪他的时间。


    这一次,陆辞雪盯着乌惊朔,久久没有作声。


    他现在其实能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并不太好,最显著的症状就是头疼。


    剧烈的疼,自从他从梦中醒来之后就愈发强烈,像是有一把锋利的针尖在脑子里面翻搅。


    作为医修,他能大概判断出这可能是因为识海里那条裂缝蔓延扩大了,造成的痛苦便加剧翻倍。


    识海是存放神魂最重要的地方,识海受损,意味着神智和清醒会一步步滑入深渊,随着裂缝的扩大而泯灭,最终识海破碎,神智消弭。


    陆辞雪清楚自己正在走这个流程,但他实在有心无力。


    他看着面前宛如真人的乌惊朔,剩余的理智已经不足以供他思考究竟有没有可能幻梦成真了。


    如果陆辞雪有一天真的信了梦能变成现实,那他应该也离彻底疯掉不远了。


    于是一些隐秘的心思开始不受控制地浮上来,陆辞雪开始胡思乱想,开始庆幸这道大人给他留的幻象温柔得不像样,愿意纵容他所有隐秘的正大光明的小心思,给他一些做什么都可以的错觉。


    濒临识海破碎的人没有意志力可言,更何况是对着一道永远能令他沉溺的幻觉。


    所以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对吗?毕竟大人说过,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


    大人应允过他的。


    于是陆辞雪抓住乌惊朔的手,将他轻轻往自己这边拉,随后偏头在乌惊朔的侧脸上软软地亲了一下。


    乌惊朔大脑宕机了一瞬。


    就亲了一下,陆辞雪不敢再亲了,怕亲多了大人的幻象会被吓跑。


    通过叫苦撒娇换来的补偿已经兑现,陆辞雪像是终于得到了极想要的安抚,心满意足地从乌惊朔的怀里钻出,干净利落地把药一口干了。


    喝完药,乌惊朔还是宕在原地,于是陆辞雪有一点心虚。


    陆辞雪想起大人方才的应允,又觉得自己没错。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有亲过。


    于是陆辞雪重新坐回来,把着乌惊朔的手环在自己的腰后,然后钻进了乌惊朔的怀抱,彻底安静了。


    活脱脱一个全自动拥抱。


    “……”


    乌惊朔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烧干了,罕见地停摆不干了,恍然半晌回过神来,看见陆辞雪早已喝完药,埋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脸侧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那是久远之前的熟悉记忆,小时候的小团子被亲了会很不好意思,却也会很开心,长大了就不这么黏人了,不亲了,但还是会抱,会希望他陪多一点时间。


    太久远,以至于陌生得过分,触感便显得异常清晰,存在感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成年后的亲吻,即使发生在从小就亲密的关系之间,也总显得味道不对。


    哪里不对,乌惊朔说不上来,他只觉得恍惚,还有点不知所措。


    可是陆辞雪睡着了。埋进他的怀里睡着了。


    没有人能和一个神智不清醒的病人讲道理。没有人能捋顺一个神智不清醒的病人的逻辑。


    乌惊朔脑子莫名乱得厉害,他咬咬牙强迫自己不要乱想了,换了一个姿势,让陆辞雪不至于坐着睡觉。


    陆辞雪睡眠不深,睁了眼,见把自己送给他的大人自觉在床上半躺下来,不知为何莫名高兴。


    他掀开乌惊朔整理好的被子钻进大人怀里,依旧是贴着乌惊朔的心口,喃喃道:“大人。”


    乌惊朔用指节敲了敲太阳穴,警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轻声应道:“嗯。”


    “……”


    “您会怪我吗?我把您弄丢了。”


    乌惊朔沉默着收紧环住陆辞雪的怀抱:“不会。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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