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死生别离(2)午时三刻,差半刻。
“他是永嘉的驸马!”楚皇后一手扶着已经显了怀的孕肚,一手吃力地撑着腰,震惊地看着面不改色批着奏折的皇帝。
那道旨意一出,楚皇后顾不得更深夜重就来了奉天殿。陆平看着皇后娘娘火急火燎地进去了,只好在殿外急得团团转。皇后必是为着公主和裴清说话的,要是万岁爷被说动了可怎么成。
但眼下的形势,万岁爷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你真是越发放肆。”隆顺帝冷冷道,“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三更半夜跑过来成何体统?龙儿若是出了差错,朕要问你的罪。”
楚皇后顾不得再和眼前之人论这个,一时无意争锋,只仍焦急道:“不是答应了永嘉将裴清遣送原籍的吗?如今这般,会让永嘉多伤心?”
“朕有答应她么,朕只是知道了。”隆顺帝讥讽地勾起一丝笑,“伤心?何必伤心。天底下想做她驸马爷的人能绕了京城一圈,裴清死了又如何?难道往后她就没有驸马了。”
楚皇后愣怔了一刻,心里涌上寒意,不可置信道:“他们是夫妻,是堂堂正正得了赐婚圣旨的夫妻。夫妻情谊岂是说换什么人就能换的?”
“这是国事。陆平!送皇后回宫。”
楚皇后没有移步子,紧紧地看着皇帝,继续道:“皇上对臣妾如何说,臣妾终究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可是永嘉呢?她是皇上您的亲妹妹!皇上若真杀了裴清,永嘉会原谅您吗?”
“朕是为了她好。”隆顺帝扔了紫毫笔,倏然从龙椅中站起,紧逼到楚皇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也是为你好,偏偏你不懂朕的话。你仗着自己有身孕,朕就不敢罚你?”
“仗着?”楚皇后又惊又气地笑了一声,“臣妾还不想仗着有这个身孕!”
帝后一时剑拔弩张,陆平垂着首纹丝不动着,侍候茶水的李福全瞧见了状况,立马赶上前来劝道:“哎呦,皇后娘娘您别说气话,小皇子听了都伤心呢。皇后娘娘,奴婢送您回宫吧?”
楚皇后冷冷地瞥了隆顺帝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隆顺帝看着皇后决绝的背影,气得登时一阵头晕,怒道:“拿丹药来!”
陆平小心翼翼地取了剔红寿字盒里的一丸红色丹药,捧了茶让隆顺帝送着服下来,边道:“皇上千万别和皇后娘娘之气,小心龙体。但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皇上,那旨意”
隆顺帝砰地一下将茶碗摔在了地上,玉盏碎裂。
“天底下有谁能改朕的旨意?斩立决!”
“皇上圣明。”-
永嘉和乔若云是被月若带着惊慌的声音惊醒的。
二人昨夜在京南四十里的驿站歇了脚,同宿一床上。乔若云先清醒了神,一把将帷幔拉开,见着神色慌张连身子都带着抖的月若,心一时就沉了下去。
该不会是裴清出了什么事了。
永嘉这几日太累了,一时仍迷迷糊糊着,乔若云替她掖了被褥,倾身向月若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月若含着泪捧上一张字条,道:“奴婢刚刚去照看公主和小姐的早膳,所有的奴婢都须验过,这才发现让人送来的糕点食盒里夹了这么一张东西。”
乔若云接过字条,上面简简单单地书了五个字:裴清,斩立决。
她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瞥了一眼正掩着额将醒未醒的永嘉,将字条紧紧地攥在手中,继续低声道:“有没有看清楚是谁送来的?”
月若道:“没有,去置办糕点的侍卫只说酒楼里就是这么提出来的。”京南的这家酒楼有着京城天韵馆糕点的方子,算是一家掌柜底下的,所以她才吩咐了人去那里买早膳。
乔若云紧紧地蹙了眉。
她和永嘉要出京去她老家济南府的消息,她并不比永嘉早知道多少。那时司礼监的人突然就到了乔府上宣这个旨意,将她连同她爹、她幺弟都惊得手足无措,然后便有所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待她上了司礼监置备的车马,更是确认了心中所惑。本应是她们乔府和公主府的人随行,如今的侍卫却安排的都是禁卫,显然都是听上头意思的人。
她估摸着,无论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在一段时日之后才知道。
这是调虎离山。
可如今这张字条
“怎么了?”
永嘉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乔若云的神色一僵,立马将手握紧成拳藏住了字条,声音尽量平静自然,可还是出了几声古怪的高音:“呃,裴清当真对你很重要?我是说,反正你们以后都不见面了,他怎么样和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问这个?”永嘉蹙了眉,望向月若眼中藏不住的惊慌,心登时一紧,“你们知道了什么?”
乔若云还是没将手摊开,只认认真真地盯着永嘉道:“你先回答我,他是死是活,对你到底重不重要?”
永嘉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头。
乔若云叹了一口气,将掌心摊开,张开了已经攥得皱的纸条,紧紧地抿着唇递给永嘉。
永嘉震了。
“怎么会他怎么会?我明明和皇兄说过的,不可能,怎么会”
她的身子又开始抖了,刚刚消下去肿的水眸再一次泛了泪。乔若云没劝她,而是沉声道:“你既下定了主意让他活,我们便回京,今日午时抄斩,还好我们得消息早。如若乘马车定然来不及,永嘉,你的身体必须要忍一忍,我骑马带你回京。”
“月若,和公主换一身衣裳,我带公主走,你留在这儿。就说公主身子不适,能拖则拖,别让外面那些人太快瞧出端倪。”
永嘉愣怔着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乔若云拉着下了床,在二人贴身侍女的麻利手脚下三两下就换了衣裳。直到被乔若云有如夜行贼一般拉上了马离了驿站时,她才恍然回过神自己在做什么。
烈马迅疾,乔若云习得是一身真功夫,就算揽了人在怀中,马行得依然稳当。猎猎狂风砸在二人身上,永嘉却浑然不觉得疼。
“多谢你。”
“不要谢我。”乔若云拧了眉,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猜疑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但是抱着一丝希冀终是,我想错了。”
忽地,身后传来嗒嗒马蹄声,伴着风尘扬起。
“不好!”乔若云警觉地回望了一眼,“他们追上来了!”
永嘉心中一颤,沉声道:“他们不敢拦我们。”
“但是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停下来耽搁。”风声太大,乔若云只能扯着嗓子说话,“永嘉,我记得你学过马术对不对?你能行吗?我留下来挡着他们,你自己走。”
永嘉的手攥上了缰绳,只一瞬的抖,随即握紧。
“皇兄教过我,我怕的是上马下马,上了马之后就好了。”
“好!”乔若云松了缰
绳,烈马缓了步子,她就一跃而下,“务必小心!”
永嘉攥紧了缰绳,回望了一眼马蹄扬起的尘沙里立着的乔若云,眼里泛了泪。她抬手抹了泪,不顾前面的狂风巨沙,也不顾自己是个该守规矩的公主,现在,她只想救他。
“驾!”-
十恶不赦之犯,午时三刻开刀。
今日的西市人头攒动胜过往日数倍,昨夜宫中传出的旨意如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中各处,得闲的、不得闲的都纷纷攘攘地来看这个盛况,五位重臣,还有那位裴大人。
“啧,年纪轻轻哟!贪什么富贵荣华,结果把命都丢了!”
“那也值了!这祖宗十八代能出一个侍郎,那祖坟都要冒青烟了,还别说这裴清尚了公主呢!年纪轻轻,谁像他一样?”
“有这个福,没这个享福的命!”
“台子上坐着的是谁啊?怎么感觉这么厉害呢!”
“那是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桩案子重,听人说宫里专指了陆公公来盯着呢!瞧瞧,这桩案子闹得是有多大!”
台上其余坐着三法司的各部堂官,还有几位被请来观刑的大人,个个面色凝重,唯有陆平笑眯眯的,捧着茶盏有模有样地徐徐吹着,吹罢啜了一口,好像生怕别人瞧不见他在这儿似的。
“什么时辰啦?”
小宦官殷勤道:“午时一刻了,干爹。”
陆平“啧”了一声,望了望头顶炽烈的阳光,好在如今四月初,天气还没那么热,否则这件好差事也变成苦差事了。
“怎么还有两刻呢?咱家等着回宫里向万岁爷复命呢。”
内阁胡朋兴胡大人哼了一声,声音不响,但台上的人都能听见:“该来的报应总会来,该死的总会死,陆公公急什么。”
陆平皮笑肉不笑,盯着台下跪着的裴清,新换的囚服上仍然染着血,挺拔的背影瘦削。
“该死的总会死,胡大人说得对。”
一刻又过了,午时二刻,陆平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
“叫那些操刀的好准备准备了,利索些,等下别叫人受罪了。”
小宦官谄媚地回了一声是,胡大人再一次冷冷地哼了一声,放在膝上的手颤抖着屈起。
怎么还不见人
忽地,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西市口值守官兵的惊呼,一头高头大马直直地冲了进来,后面的官兵嘶吼着,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怒骂看戏五花八门交错的声音。
烈马长嘶,在台前急急地止了蹄。
裴清迟疑地抬了头,望入她含泪的眼眸里。
午时三刻,差半刻。
第82章 死生别离(3)她走到他身侧,他的雨……
陆平陡然从座中站起,面容扭曲着,带着怒又带着不得不展示出的笑,高声怒骂道:“安静,全都安静!”
话毕,看向永嘉,咬牙切齿道:“殿下您怎么”
永嘉翻身下了马,侍女的衣裳简单利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也没拖了她的后腿。她冷冷地扫了一眼身后赶来的官兵,又冷冷地望向台上。
“见了本宫,不请安?”
本就站起了身的胡大人立马跪了地,口中高声道:“臣等参见永嘉公主!”
看热闹的百姓再一次爆发出一片惊呼,随着下跪们的官兵一同跪下了,一时有若涌动着的潮水,传来一阵海浪似的轰鸣:“草民参见永嘉公主!”
陆平仍站着,眼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跪地请了安。
裴清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无奈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永嘉只瞥了他一眼,就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台,扫了一眼跪着的那些人,道:“免礼吧。”
陆平扯着笑道:“要到时辰了,殿下请上了座观刑吧。”
“观刑?”永嘉立在裴清的身后,勾了一丝笑,“谁和你说本宫是来观刑的?本宫是来拿人的。”
陆平沉了脸色:“这是万岁爷的旨意,殿下难道要抗旨不成?”
“本宫自会入宫和皇兄说明,他是本宫的驸马,他的命,握在本宫手里。”
“殿下您忘了,您昨日就已经拿到和离诏书了。”陆平快步走到她身前,压了声音,面色狰狞,“殿下,抗旨的罪名,您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不是你说了算。”永嘉冷笑一声,说着就弯腰去拉裴清,“起来!”
裴清没有动,手却攥了她的手,只一瞬,又松开。
他摇头道:“是微臣自请的死罪。”
永嘉的身子一僵,陆平勾出得意的笑,胡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一拳桌面,人群再一次惊呼。
永嘉愣愣地盯着他,这双从前饱含笑意的眸子平静无波,一点儿见不到惧色,好似他只是在和她论家常。她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松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
“殿下走吧。”
永嘉缓缓地直起了身,俯视着他,发出一声冷笑。他是在报复她?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这辈子她的心里都不会好受。
祁隐的伤痛她平复了那么久,都未全然愈合,若是他呢?这一道心上的口子,这一辈子她还能治愈吗?
“裴大人说得对。”陆平笑眯眯地开了口,“殿下,午时三刻了,别误了时辰,裴大人赶着这个时辰走呢。”
永嘉笑了,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皆安静下来。胡大人不得不承认,永嘉公主有时候的风姿,真的得了先帝爷的真传,甚至连隆顺帝都要逊色几分。
“就算你自己想死,本宫也不会让你死。”她再一次看向裴清,“你是想让你的孩子出生就没有爹爹,还是,唤旁人做爹爹?”
裴清的身子巨大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错愕。
“起来!”
他起了身,抿紧了唇,上来便来拉她的腕。永嘉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向着陆平道:“怎么?你也想让本宫腹中的孩儿没有爹爹?皇兄不知道本宫有了身孕,若知道了,照皇兄那样的慈悲心肠,还能允了他这般蠢笨的死罪之请?”
胡大人顺势步到永嘉身前,高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公主既有了身孕,那驸马爷不论千错万错总该留一命,权当是为公主的孩儿留的!父母心啊,谁想自己的孩儿一出生就没了爹呢!”
说着,竟老泪纵横着呜呜哭了起来。
“老臣的爹去得早,老臣自小就没了爹,见着旁人一声一声爹唤着,老臣的心痛啊!一个小小的孩子费了千难万难才到了这世上,却连自己的爹爹都见不着,这何等残忍啊!”
人群之中不少人都动了情,拿起衣角拭着泪。
“放了裴清!留裴清一条命!”
“圣上大慈大悲,定会开恩的!”
人群嘈杂起来,连官兵一时都挡不住这阵势。胡大人向陆平道:“那陆公公怎么看?我觉得,该向皇上奏明了才是,毕竟昨日皇上不知道殿下有了身孕呢。”
陆平咬牙道:“回宫!”
说着,领着司礼监的一群人走了。
永嘉望向胡朋兴,见着胡大人皱成黄瓜的脸上仍有着泪痕,眼里却划过一丝笑意。她轻声到了一句“多谢”,转头看向裴清,他面沉如水,紧紧地盯着她。
她轻笑了一声,语气却冰冷:“我不会让你死的。”
“永嘉!”
她没再看他,径直走了-
偏殿里传出一连串器皿碎裂的声音,侍候在殿外的宦官们一颤
又一颤,掌事太监李福全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这就是你说的有身孕!身孕!抗旨!欺君!”隆顺帝指着跪坐在地上的妹妹,气得指尖都在抖,“有身孕?五个月之后你生出来个孩子看看!”
永嘉咬了唇,半是做戏半是真情实意地梨花带雨,样子见着煞是惹人怜爱,口中的话却是大逆不道:“生不出,那可以抱个来。”
谁让刚刚万分情急,她还能想到什么法子?既要打发走司礼监,又要让裴清这个铁了心想死的木头回心转意,她只好出此下策。
隆顺帝气得又砸了桌上的一只碗:“你公然抗旨,家国不分,朕能拿着这个罪名将你幽禁几年,你都说不出话来!”
永嘉眼中的泪水断线珠子一样的落:“臣妹不是有意要抗旨,可若裴清死了,臣妹的心也碎了,也不想再活了。”说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隆顺帝“你你你”了半晌,望着那张和母后相似的面庞,最后终究还是硬不起心,将妹妹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着,软了声大:“别哭了。我把你送出京,不就是想让你少伤心吗?长痛不如短痛,你看你一回来,就闹成这样!”
永嘉止了泪,但仍抽抽搭搭着道:“我和他做了夫妻,心连着心,就算是出了京也没用。出了京,我哭死在哪儿了哥哥都不知道!”
隆顺帝揉了揉眉心:“你想将他遣送原籍,这辈子再也不见,那他死了不是一样?”
“哪里狠得下心再也不见。”永嘉扑到了隆顺帝的怀里,再一次开始呜咽,“哥哥当年离京的时候,我不是也哭着恼着说你若真走了,我这辈子就再也不见你了吗?可是后来还不是欢欢喜喜地迎你回京了吗?”
隆顺帝无奈地抚着妹妹散乱的云鬟,道:“我们亲人,他是外人,能一样?天下男子多了去了,你就是再想要十个百个又有何难?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不一样,他救过我的性命。”永嘉倚在隆顺帝身上,抓着兄长的龙袍,这会儿是露了真情,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裴清只有一个。”
“若不是你,换做别人我早就”隆顺帝说到此处哑然,终究还是不忍再伤妹妹的心,“他所犯的那些罪,我就是诛他九族也可,我已开了恩只杀他一人,如今你又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永嘉的泪止住了,拿起明黄色的龙袍在自己泪痕斑驳的脸上抹了抹,乖巧道:“因着他要当爹爹了,哥哥大仁大德,这才饶了他一命。再过半个月妹妹就小产了,到时候遣他回苏州就是了。若哥哥还生气,妹妹去佛寺里烧个三年五载的香就是了。”
“当真是胡闹。”隆顺帝的面色绷紧了,良久后叹息一声,“罢了,就按着你说的办吧。”
永嘉仰头看着皇兄笑了,撒娇似的拉了手:“哥哥待永嘉最好了。”
隆顺帝拧了眉,不轻不重给她敲了个栗子:“母后真是给我添了个冤家。”-
启程回公主府,天又落了雨。
已是四月芳菲时节,今年京城的雨却是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连带着整片的天都笼在一层晦明难分里。
永嘉的车驾在公主府正门口过了,她们本是要径直转入后门处的,但听得车舆外小德子的一声惊呼:“殿下,这儿有人。”
永嘉的心晃了晃,极快地打起轿帘一角,见着裴清立在公主府门口,穿着一身素袍,背影清瘦。雨下得久,他却似浑然不觉,身边也没有人侍奉,只孤零零一人站在雨中淋雨。
永嘉皱了皱眉,又听小德子询问:“殿下,咱们要停吗?”
“停吧。”
还要留他半个月在京中,有些话该是说尽的好,否则日后又拖欠着说不清楚。
永嘉一人下了车驾,让月若和小德子只在车上等着,撑开了伞向裴清走去。她走得很缓,几步路的距离却恍若隔世,公主府偏僻,门口没有行人,天地间,只有雨水滴答落在伞上的声音。
她走到他身侧,他的雨停了。
裴清猛然看向她,伴着身子一震,仍显苍白的薄唇轻启,是她魂牵梦萦的声音。
“永嘉。”
第83章 死生别离(4)他怎会不清楚她是否有……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终究还是敛了眸。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再见他,可是真的见了,心绪仍然翻涌。
二人默了一会儿,只听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良久之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在触到她的衣袖前,他问:“可以么?”
永嘉无言,只将手腕伸了出去,白皙的腕上挂着一只剔透的玉镯,掩住了嫩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紫的细脉。
他一手托住她的腕,一手搭上了脉,永嘉见他有些颤,便抿紧了唇。
半晌后,他将她略卷上去的衣袖整理好,松了手,向她端端正正地作了礼:“微庶民失礼了。”
她没有错过他话语中似松了一口气的语态,可也听出那一分难言的失落。他们二人都清楚,在杭州时的每一夜里最后都不会落下一碗汤药,当时是为着她的身子,如今却是误打误撞免了二人的牵绊。
“若真有了,你会怎么办?”
裴清的脸上露出愕然,他甚少露出这样无措的表情。见着她如此淡然,心中自知是自作多情,只道:“一切全凭殿下心意,毕竟庶民不配做殿下腹中孩儿的父亲。”
永嘉微微蹙了蹙眉:“我要听实话。”
裴清愣了愣,敛了眸,道:“我会高兴。”
“高兴你有了孩子,还是高兴孩子的生母是我?”
裴清没看她,长睫挡住了他眼中复杂的神色:“何必再纠结我的心意,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即便我说了,你就会信么?我们已经不相欠了。”
永嘉怔了怔,勾出一抹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她还在纠结这个,还在纠结他到底待她有几分真心。可他说得很对,再纠结也没有用了。半个月之后他回苏州,从其再也不见,再也不相欠。
她定下心神,平静道:“半个月后本宫会放出消息小产,届时会有人遣送你会苏州。”
他道:“庶民多谢殿下。”
永嘉静了一瞬,移了视线,抬了步子走了。
她走了,他的天地间再一次落了雨。
马车向后门行去,转过街角的时候小德子回望了一眼,道:“殿下,裴大裴清还站着呢。”
车舆内许久没有动静,最后传来一句,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疲惫:“把伞去送给他吧。”-
过了小半个月,京城坊间流传起永嘉公主惊惧过度小产了的消息,那位峰回路转本该死却当了爹的驸马爷被遣送回了苏州,一时间人人皆叹造化弄人,又人人叹可怜可恨。
外面风言风语,永嘉却恍若未闻,如今她已练得一身好本事,旁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
裴清回苏州的时候,她没去送他。
这会儿,她坐在乔若云的闺房里,百无聊赖地拨动着一只鸳鸯纹案的荷包的穗子。
乔若云要出嫁了。
乔若云的绣工实在是太差,永嘉看不过,正好这几日也怕自个儿闲着多想,便日日来乔府中寻她,顺便替她将该做的女红都做了。
永嘉拨弄着垂了小小一枚玉饰的红穗子,懒声道:“其实你就是将鸳鸯绣成两只水鸭也无妨,王与文就是见了两只水鸭也会乐呵。”
乔若云难得地红了脸,支吾道:“那怎么成。”
“那怎么不成?只要能娶你,他就万事大吉了。”永嘉将荷包在手中抛着玩,嬉笑道。
王与文就是从前乔家祖母给乔若云安排的那位郎君,出身武将世家却是个细胳膊细腿的文官,当年乔若云还躲他来着。
那王家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看不上人家,结果王与文他爹王侍郎一去闽地督战落了罪,王家跟着遭罪,她反倒开始关心人家。
永嘉感慨着不愧是造化弄人,她从前从来没有设想过乔若云居然会嫁给一个不会武的小子,当日她揪着乔若云问到底为什么肯了,乔若云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闷闷道:“这种事说不出个道理。”
的确说不出个道理。
就跟裴清走之后她还接二连三地梦到他一样,这也说不出道理。
永嘉于是没再多问,只热心地帮忙操持着乔若云的婚事。乔家祖母和乔若云她娘虽都在,但乔家的女人家个个都沾了武气,在这些女儿家的事上头倒显得笨拙,免不得要请宫里的人来帮忙,
永嘉正好来搭把手。
侍女递上了王家送来的聘礼单子,永嘉放下荷包,接过单子细细读了,最后总结道:“王家的家底子还不错嘛,可见王与文对你的珍重。”
乔若云又红了脸,正要教训她时,外屋的门被一把推开了,转而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乔若云她幺弟自小就是这个习性,侍女们也对他见怪不怪了,只高声向里屋道:“二小姐,三爷来了!”
乔家三郎径直打了里屋的帘,见得永嘉时一个愣怔,本送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恭谨做了个礼。永嘉忙道:“你还和我见什么外?”
三郎平日里都嬉皮笑脸的,这会儿不知怎的,见罢了礼倒吞吞吐吐地不敢说话,瞟了乔若云好几眼。乔若云会了弟弟的意,却道:“都说了不见外了,你要放什么屁快放。”
她这个幺弟平日里不大正经,嘴上挂的没几件正事,乔若云便没当回事。三郎这会儿是吃了这个哑巴亏,眼神示意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却还只是得了姐姐的这么一句回话,只好似霜打了的茄子那样蔫了。
他斟酌道:“要不要先请个郎中过来盯着呢?”
乔若云疑惑道:“你吃错药吃得不清醒了?”
三郎委屈道:“我是怕你们听了这个消息受不住呢。”
他刚在别处吃酒,那府里的消息灵通,一听了这个消息他便顾不上吃酒了,急急地就回来要和自家姐姐说。他平常不顾着府里如何,没想到永嘉公主也在他姐姐这儿。
乔若云惊讶道:“不会是王与文出了什么事吧?他总不能打那儿摔下来把人摔残了吧?”
永嘉默默地替王与文望了一会儿天。
三郎道:“当真不请个郎中?你们?”
永嘉道:“快说吧,我和你姐姐有什么受不得的?”近来除了乔若云这桩婚事,旁的也没有什么大事。王家还能悔婚不成?
“那我可说了啊。”三郎迟疑了一下,然后话语极快道,“那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真不真,刚刚才听来的。呃,裴清他好像出事了。”
“什么?”坐着的二人异口同声道。
见着二人一人大惊失色一人脸色发白,三郎想哭了:“我就说先请个郎中过来再说”
乔若云急忙走到永嘉身边扶住她,永嘉定住心神,靠在桌案边支撑着身子,问:“什么事?”
他不是被遣送回苏州了么?她此后便再未让人探听他的消息。
“路上山匪盗贼多,难免难免碰到什么事,所以裴清,裴清他”三郎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不该将心里的话说全。
永嘉的心一沉,捏紧了袖沿:“他被劫道了?”
可他明明身无分文,走的时候只有一辆车马,劫他做什么?
难不成她的心意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想。
乔若云立马吩咐了一旁的侍女去请个郎中来,再急切地向幺弟道:“话说得利索点。”
三郎一口气道:“他们也没说为什么被劫了,总之裴清就是在路过淮安府时被劫了,据说护送他的官兵都死了,但是淮安官府竟没找着他的,呃”
他本想说“尸首”,但纠结了一下后还是道:“没找着他的人。”
永嘉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屋内一阵嘈杂,待众人将公主挪到床上歇好,请来的郎中诊了脉说是公主寻常的病症时,乔若云方才松了一口气,捏了她幺弟的领子就提到了外屋,压着声怒骂道:“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说,你没长脑子?”
“长了啊。”三郎委屈地扁了嘴,“那我没想到永嘉公主和阿姐你在一块儿啊,那我还不是说请郎中了吗。反正公主早晚都要知道这个消息的,早晕晚晕不都一样?”
乔若云气得扬掌就要打,三郎灵活地躲开了,挪到一侧去低眉顺眼道:“还不如在这儿说呢,我们也好照顾公主。公主府里冷冷清清的,阿姐会更担心的。”
乔若云不语,沉思半晌后道:“裴清这是死了?”
裴清如何虽同他们无关,但永嘉表面上视裴清如过眼烟云,但乔若云知道她仍然一颗心都放在那处。且不说她做女红时望着戏水鸳鸯偶尔掉的眼泪,便是看着那张聘礼单子都会出神。
本来以为永嘉和裴清的事总算了了,如今怎么会
三郎摇头道:“虽然没找着人,但是护送的官兵都死了,他还能活啊?”
乔若云蹙眉道:“当真是山匪盗贼?是寻仇吧。”
“当然是寻仇,朝廷里哪个官被遣送回原籍的时候不遭一两回祸的,裴清从前结的仇不少,想取他性命的多的是。如今他成了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想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第84章 真相(1)“裴清他用过易容术。”……
乔若云揉上了眉心:“我以为皇上都开了恩,没想到还有人敢”
三郎耸了耸肩:“皇上开恩是皇上的事儿,出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下面做什么事只要有个借口,皇上还能奈何?”
乔若云道:“不成,不成。那淮安官府当真没寻着人?别人死了尸首都在,裴清呢?那些人收钱办事总不能还要将尸首给运走吧?”
三郎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姐姐的臂膀:“三爷我已经派人赶去淮安了,那些官差能查出什么来?定个被劫道的案子就完事了呗,还能真的细查?这可是京城里不知哪个大官的差事。”
乔若云虽然想揍他,但听了这话终是松了口气:“也好,好歹要将事情弄清楚。是死是活好歹知道怎么死的,不然她又要多一个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了。”
三郎双手环抱在胸前,撇了撇嘴:“永嘉公主怎么不学学永宁公主呢,纳十个面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乔若云看着尚未开情窍的幺弟,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散出一阵浓重的药味,月若正捧了煎好的汤药进去喂药。乔若云正欲进了屋去看永嘉,却闻得屋外一阵急急的高呼声:“二小姐可在?有二小姐的急信!”
声音太高了,三郎替拧着眉的阿姐开了屋门,见着屋外跪着的人时,姐弟二人均是一愣。
这是他们大哥身边得力的将士陈五,一直伴在大哥身边做事,他如今该是跟着大哥在军营里的。
三郎急急上前扶起了陈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大哥呢?这送的什么信?”
陈五道:“将军派俺快快将这封信送到二小姐手上,但他娘的每一个关隘都查得严,所以耽搁俺才赶了这么久的路,这封信是一月前就写了的,将军说务必送到二小姐这儿,再由二小姐转呈永嘉公主。”
姐弟二人同时愣了,都道:“永嘉公主?”
乔若云急急接过了信,上面的字迹却是大哥的无疑,眼下永嘉正昏着,也看不了信。她不禁困惑,细问道:“大哥给公主写信?”
陈五扫视了一圈四周,低了声道:“当然不是将军写的,是那个萧家的谁谁来着写的,但说是必须让将军代送,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姐弟再次异口同声道:“萧承远?”
陈五一拍掌:“哎,对!就是那小子。这小子在服刑呢,却和将军关系打得老好了。”
陈五退下了,三郎疑惑道:“萧承远给公主写信干嘛?写就算了,还叫我大哥
送?送就算了,还是让陈五急送?”
乔若云飞快地思忖着,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一月前写的信,一月前有什么事?永嘉与裴清和离,裴清在刑部大牢等候定罪。乔若云皱了眉。
她没顾着一脸疑惑的弟弟,径直进了里屋疾步走到榻边。
月若刚给公主喂完了药,永嘉刚刚苍白的神色红润了些。乔若云纠结了半晌,最后道:“她一昏也不知多久才能醒,三郎!再叫郎中过来,试试有没有什么叫她快些醒的法子。”-
几根针扎入穴位,永嘉陡然醒了。
还未等她清醒,她就被扶起靠在软枕上,手里被塞进了一封信。乔若云飞快地讲了一番这信的来历,永嘉顾不得仍有些昏的脑袋,径直将信拆了。
信封上的字是乔若云大哥的,信中的字却是萧承远的,无疑。
信中一改往日规整的风格,字句皆是白话,甚至见得出下笔十分匆忙。信中言:
此信书于隆顺三年三月十五,不知送到你手上时是何日,但愿还能来得及。
边关得消息不如京城顺畅,我虽早已知晓京城流言及晋王府行述之事,但未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皇上定会护着裴清。今日我却惊闻裴清与你已经和离,他尚在狱中,便知皇上此次是动了真格。
他的刑罚未定,可按行述及流言所言,他定是死罪无疑。我听闻是你向刑部递送裴府一应书信,我不知你为何这么做,也不知你与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焦急万分,便借此信望你能回心转意,至少保他一命。
你从前问我为何会信任裴清,从前我不能告诉你,但如今为了裴清的命我必须告诉你。他的确弹劾过不少如我萧家一般的忠良之臣,可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身后之人借他之手而已。
此人是谁,我无法言说,但我相信你能明白。从前不敢和你说,是怕你伤心,但是如今,若因你不知情而让裴清丢了性命,二者相较之下我宁愿你是知情而伤心,至少能保住他一命。
裴清当年并未回乡养病,而是留在了京城中为此人效力。此人身边聚集不少江湖术士,其中有一人善易容术,集天下之大成,而裴清就借此术效力。
祁隐入宫任职,裴清返乡养病;祁隐辞职离京,裴清返京上职。
我相信你曾有几刻会觉得裴清酷似从前的祁太医,但因你不知天下有此易容之术,所以不敢认定。我善辨人身形,所以才敢断定裴清就是祁隐,所以才敢在那时相信他。
如今情势逼迫,我才敢将此事告知与你。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但是希望你和裴清来得及。
信纸脱了她的手,轻飘飘地落在了被褥上。
永嘉愣愣地看着乔若云,没有哭,只是愣怔着,像一个丢了魂的木偶娃娃。
乔若云不知萧承远信中写了什么,但是刚刚见了永嘉陡然睁大的眼睛,还有蹙紧的秀眉,便知是一桩要紧的大事。见着永嘉如今的神态,赶忙坐到床沿上揽着她,焦急道:“怎么了?”
永嘉没有动作,眼神滞着,嘴唇微微地动了动:“祁隐”
乔若云不解道:“什么?”
永嘉紧紧攥住乔若云的手,只是攥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她的水眸一动不动地,像是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墨色湖水。良久之后,她问:“世上有易容术吗?”
她恍然记起自己在苏州听评弹的时候,见着一个伶人男扮女扮得好,旁人还以为那是什么易容术。王娘娘曾经提过易容术,但她说易容术粗制滥造的,一眼就能辩得出来。
乔若云听她如此无端发问,一时惊疑,却也暂时不敢细问,只道:“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但不知有没有。我去问问我幺弟,他定是比我知道些。”
永嘉未拦她,乔若云出去了。
永嘉将膝屈起,头伏在膝上掩着面。脑中满是浆糊,什么也看不清看不透。
裴清,怎么会是祁隐呢?如若他真的是祁隐,为何他一点儿也没在她跟前露了馅呢?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分外疏离、客气,全然不像从前在宫中和她朝夕相处近一年的样子。他在长明宫里捧着那些医书问她,殿下也曾学过医么?他和她去钱塘江边看祁隐的碑文
祁隐那样温润、低调、质朴,裴清呢?裴清他手掌重权、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还有那桩案子呢?那是三法司书了明文盖了印的卷宗,是裴清杀了祁隐。
他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可是,可是她承认裴清的确和祁隐相像。
她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他整个人都同祁隐神似,声音、字迹也像,连同从前学过医、身上那股子药香也像。有几次他戴着那支玉簪的时候,她恍然觉得是祁隐在她身边。
若裴清真是祁隐,那他为什么要瞒她,又为什么要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甚至他临死了都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茫然间,乔若云带着信从外屋回来了,道:“有的。我幺弟惯喜欢些精巧玩意,他说京城里有好几处买卖场,惯卖些寻常见不得的东西。他说四五年前忽地来了两个善易容的,开口要价就是一千两一张皮子。”
“皮子?”
“是用什么东西按着原主的模样做成一张皮子,贴到脸上就换了一个人。”乔若云皱了皱眉,“我幺弟说那二人曾在台上亲自演示过,的确活脱脱就像换了一个人。”
永嘉的心紧了紧。
乔若云再道:“那二人还说了,他们的手艺还不精巧,得尚且还差了些火候,这世上最善易容术的是他们师父,做出来的皮子薄如蝉翼,没人能发觉得了。”
“这徒弟的要价就一千两一张,便有人问了那师父的要价,那二人说他们师父的手艺千金不换,不轻易出手。我幺弟说他们是想钱想疯了。”
永嘉道:“当真发觉不了?”
“我幺弟说,只要不把眼睛贴到人家脸上去看。大抵是发觉不了的。”
永嘉皱眉道:“这等术法,怎么可以流于世?岂不是坏了法度?”
乔若云耸了耸肩:“对啊,所以我幺弟说没几个月那二人就不见踪影了,之后他也是听来的,说有人看见那二人暴毙在京郊了,官府那会儿就下了明文,禁用易容术。”
“但这世上谁会用易容术呢?一千两银子买这个玩意?钱也不是天上掉的,所以没多少人注意那条律法。”
“官府?”永嘉蹙了眉,“这不是私下的行当吗?官府也知道?”
乔若云摸了摸鼻子,她幺弟厮混的那些场所游离在官府之外,每逢入了夜才开场。于是道:“我幺弟说那二人是太放肆了,易容术这东西本就不该公开了讲,不然定会招惹杀身之祸。”
“为什么?”
“你想想,若你是个做大官做巨商的,你还敢不敢用身边人了?若他是旁人派来使了易容术的奸细呢?这一下子人心惶惶,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个道理,永嘉现在倒是比谁都明白。
乔若云见她缄默着,奇怪道:“为什么问易容术?萧承远说什么了?”
永嘉抬眸看向乔若云,眸中神情复杂:“裴清他曾经用过易容术。”
第85章 真相(2)可裴清死了。
乔若云愣怔道:“什么意思?你是说别人易容成了裴清,还是裴清易容成了别人?”
“他易容成别人。”永嘉的嗓音怪异地平静,听不出其中涌动的情绪,“你有没有觉得他和一个人很像?”
乔若云与祁隐和裴清皆见得少,但听了永嘉这些话,加之脑海中对二人浅薄的印象,还是在二人之间牵扯出了一条线,惊愕道:“该不会是那么他没死?”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
辞职离京、投江自尽是假的,裴清杀了祁隐也是假的。
乔若云
噤声了。若祁隐当真是裴清,那么一切都说得通。正因为一切都说得通,裴清、萧承远才不愿让永嘉知道这些事,因为此事最终会指向一个人
隆顺帝。
乔若云不敢再说话,可是永嘉想明白了。
其实只要细想一想,她的心里便如明镜一般的清楚。她是永玄皇帝的女儿,不蠢。只是很多时候,情愿骗自己而已。
“萧家谋逆的事情,是不是皇兄让裴清做的?”
乔若云立马觉得喉头一紧,后背窜上寒意:“是萧承远说的?他的话你切不可”
“我想听实话。”永嘉蹙了蹙眉,“我知道裴清后面有人,却一直都不敢想这个人是谁。”
乔若云低了头:“皇上他也是没有办法。”
“是吗?”
乔若云焦急地握了她的手:“你知道,萧家毕竟和先太子关系太深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你明白,皇上不可不掉以轻心,宁可错杀十人,不可放过一人。”
“好。”永嘉点了点头,“所以如今皇兄待裴清这般,是卸磨杀驴。”
乔若云缄默不语。
永嘉未顾及身边人的阻拦,径直撑着柔弱无力的身子下了榻,到了半开着的轩窗前远目天边。四月微冷的风迎面吹来,她眯了眯眼睛。
怪不得裴清要在她和萧承远大婚那一日弹劾萧家,怪不得他明明没见过她却似对她情根深种,怪不得他愿意舍弃性命来救她,也怪不得他甚至到死都不愿意说出真相。
其实他们早就两情相悦了。
他忠君,所以他一直不曾说出真相。然而他忠的这个君,她的皇兄,却非心软之流。裴清替皇兄做过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也太多了。皇兄要他死,倒也是寻常。
“裴清死了吗?”她开了口。
乔若云站在她身后,哑着声说不出话。
永嘉忽地轻笑了一声,望着天边徐徐流动的薄云,眼里满是冷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谓软了心将裴清遣送回原籍,不过是帝王心术,一时哄骗她的法子罢了。当人真的出了京,她还能再如当日西市斩首时一样来得及救吗?来不及。
只是,就跟当年萧家之事一样,她震惊于皇兄的所作所为。她当日不敢相信皇兄会在她大婚之夜将萧家召入宫问话,就如今日不敢相信皇兄明明知道她和裴清情深至此,还要杀了裴清。
当日她不怨皇兄,如今还能不怨吗?
可是他是她的亲哥哥!
她能恨自己的亲哥哥吗?
可裴清死了。
乔若云见着永嘉的面上露出从不曾有过的决绝之意,顿时惊慌,连忙上来拉住她道:“你先别想太多。我问你,只不过是书信中三言两语,你怎么就认定祁隐是裴清?凡事要讲个实证,实证呢?”
永嘉跌到谷底的一颗心被拉回了些,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有了些神色。她蹙眉道:“实证?”
“譬如一些物件。既是易容术,定会有那张皮子,定是被他存在裴府什么要紧处了。他们两个人虽像,但仅凭着像,不可断定裴清就是祁隐,若这还是个套呢?”
永嘉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到就被否决了。
“你还记得祁隐的那支玉簪子吗?”
乔若云记得。当日陆平向永嘉通报裴清杀祁隐一案时,物证便是那支玉簪子。
“若真有意抹去他祁隐的身份,那么那张皮子,连同这支玉簪,都不会再在裴清的手上。”
乔若云皱眉道:“可若萧承远的话若裴清不是祁隐呢?那照着原来也说得通。”
“萧承远会骗我吗?”永嘉叹了口气,“我想去见他,可我若是去见他,就是害了他,还有你家大哥。”
皇兄如若知道了她前去边关,定然明白了其中弯绕,届时他们的命难保,甚至连她都不能将如今兄妹二人的平静稳住。
乔若云迟疑了一下,道:“没有别的实证了吗?他总不能除了那两样东西什么也没留吧?”
永嘉默了默,脑海中一闪而过祁隐在太平坊的宅院。
乔若云又道:“还有一件事。裴清到底有没有死?明明他遭了劫匪护送的官兵都死了,为什么只不见他一人的尸身,你不觉得蹊跷?他若真还活着,你现在切不可轻举妄动,等你亲眼见着他了再说。”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压下心中陡生的希冀,哀声道:“他还能活么?”
如若是皇兄让他死,他怎么能活呢?
“我幺弟已经遣人去淮安了。”乔若云沉声道,“其实皇上从前卸磨杀驴或是真,但这一次真不一定是皇上的旨意,若真是皇上的旨意,他哪能死不见尸?”
永嘉的手开始颤:“你是说旁人叫他死?”
“从前他为皇上做事,在京中树敌颇多,想叫他死的能从乾清门排到公主府,其他的仇家来寻仇未尝不可。”
永嘉喃喃道:“他有可能还活着?”
“是。”乔若云重重地点了头,“如若他活着,你当务之急是要求得实证。若他真活着,我们须将他护送回京,按如今的情形,他在外面危险重重,甚至回了苏州也难逃杀身之祸。这件事我幺弟能办。”
永嘉在一旁的矮凳上跌坐下,手扶着一侧的花几,再一次望向了轩窗外。
天光乍破厚重的低云,明媚的日光落了进来-
太平坊,陌花巷。
永嘉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地再一次回到这里,而心境截然不同。当日怨着裴清杀了祁隐,而今却来求证裴清就是祁隐。
再次入了屋,心绪千万般复杂。她唤月若开了门窗,任由微风将屋内凝滞下来的时间和气息一同带走。转而走到那张书案边,拿起那本摊开的《伤寒杂病论》下垫着的信笺。
当日她觉得这张信笺上面的字迹不像祁隐,但心道是随手誊写的缘故,所以潦草了些。可如今想来却觉得,这般大开大合的字迹,却像极了另一人,遒劲、潇洒、格外有力。
她的驸马爷。
她将那纸信笺折好收入广袖之中,吩咐小德子驾了马车去往裴府。裴府的地段好,门前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府门大合,冷冷清清的,唯有门口两尊石狮子静立着。
小德子停了车驾,向车舆内道:“府里的人前些日子就清干净了,殿下,咱们打哪儿走呢?”
月若道:“往后院走,定有人守着。”
守着的人是管家刘三,这几日来头发花白了大半,见着公主的车驾,却没有拿了后门的钥匙,扑通跪在车驾前抹泪道:“殿下,咱们爷都死了,您还来做什么?您可行行好抬了贵手,让咱们爷走得安心些吧。”
永嘉仍在车舆内,未露面,心里却是揪紧地疼。
裴清在淮安府遇难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人人都道他一波三折,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身死的命数。当真是人各有命,做了大官,当了驸马爷,最后呢!落得一身草莽身死他乡的结局了。
“好你个不识相的东西,敢挡公主的驾?快开门去。”
小德子说话间气得就扬了马鞭要打,月若赶忙止了他的动作,喝道:“再怎么说都是爷的人,你可警醒些。”说着就跳下了车马,向刘管家说了几句话。
百般折腾下来终是入了裴府,马车在后院停好,月若搀扶着永嘉下了车马。
因着是在京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裴府占地并不大,前院后宅花园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永嘉公主府,但胜在精致玲珑,处处景致陈设皆有意趣。
她入了裴府以后,府中上下更是费劲了心思,花园是日日不落盛开的鲜花的,务必求得四季皆有花开,每日都有下人折一瓶子新鲜的送到主屋里放着。
太湖石环绕垒砌的一方小湖养着几尾锦鲤,不多,静悄悄地游移在水中,能添几分情致足以。湖里还栖着一对鸳鸯,是她和裴清成婚后第二日他亲自去齐王殿下那儿讨来的,每日里交颈厮磨,好不腻歪。
如今,如今明明是四月春盛,府中却破败凋零如同深秋。
青石板铺就的**上满是枯枝残叶,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打扫。原本清澈明净的湖水如今已然成了死水,静止着,生了许多黏腻可怖的青苔,几尾鱼翻了白肚。
那一对鸳鸯也不知去哪儿了,想是没有人喂食,就走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进了裴清的书房,这儿的模样却与上次她来过的别无二致。她那次来取他的各色书信公文,心中怀恨,让下人挪东西时并不留情
面,将他本来整洁雅致的书房弄得有些乱。
书卷零散地落在了地上,贵重的几支毛笔跌了,笔尖的毛折了。
他不喜欢乱,喜欢井井有条,就算是二人欢好之后,也会一本正经地将一件件散落在床外的衣裳拾起挂好,即便明日就要让下人拿去浣洗。
不知裴清当时看到此景的时候,会怎么想。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立在书房门口时的样子,一身素袍,落寞、伤心。
如若他真的是祁隐,那她的确很伤了他的心。
永嘉将广袖中的信笺拿出,放到书案上平铺开,取了一纸裴清闲暇时誊写的诗词——他在书画上的造诣并不比她差,即使他出身寒门。
但因他平日写公文和折子多,她看到的他的字多是规整不出格的楷书,唯有闲暇时他会偶尔提笔临上那么几句诗。所以她并不能第一时间就将他行书的字迹辨认出来。
两张纸一同平放在书案上的那一刻,她的泪落了。
第86章 真相(3)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他。……
果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他早早地就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想嫁给他。是不是因为他自知太医的身份不够格,才用裴清的身份来娶她呢?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是怕她气他用了易容术吗?
可是她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他一人而已,无关他是谁,只要是他。
她抱着裴清的那身狐氅回了公主府,刚入了屋中将狐氅放在软榻上,果不其然的,年年便喵呜着跳了上来。
它先是象征性地迎了迎她,然后出乎反常地径直跃到了那身厚重的狐氅上,先是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了蹭,然后两只爪子便在狐氅上一下一下地按了起来。
永嘉立在软榻边,攀着榻柱的手指紧紧发白。
她没有看错,他一定是祁隐。
年年怕生,小脑瓜浅,也认不得许多人。它在长明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却也只认她、月若和小德子,旁的人一概不关照。以至于乔若云隔三差五地来,也要被它哈上几声气。
但它很喜欢祁隐。
不知是祁隐身上的哪一股药味引了它,每每他来殿中的时候,年年总要喵呜着跑过来蹭他,将他的袍子粘上黑白相间的长毛。在他坐下时,钻了空子便跳上来,闹得他讲学时总伴着几声猫叫。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清说他怕猫了。她当初还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怕猫?
年年一旦见着他,就要扑到他身上,届时他再如何扯谎,也会让她觉得奇怪。
年年怕生人,可他不是生人。
她认不出他的面容,可是猫能认得他这个人。
年年踩着狐氅,忙里抽闲抬起头向着她接连喵呜了好几声,平时它不这么话痨,现在好像是在说:“那个太医去哪里啦?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永嘉跌坐到了软榻上,双手抱起厚重的狐氅,将脸埋到狐氅里,身子抖得厉害。不知所以的年年见她哭了,一时停了动作,担忧地跳到她身上,拱着脑袋蹭着她的身子,再次喵喵叫了一连串。
绒绒的狐氅里,都是他的气息。
她承认自己格外贪恋他的气息,他的温暖。
就算是得知那桩荒谬可笑的案子之后,躺在公主府冰凉的架子床上,身边没有他的温热和缱绻气息,梦里却总是与他相见。
她哭着问裴清是不是都是假的,裴清拥着她抚去她的泪,轻声哄着她说一切都是假的,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会安安稳稳、白头偕老着度过这一生的。
他哄她、亲她、抚她,让她沉沦在梦里。
是梦就好了。
梦醒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
他死了吗?他死了的话她怎么办呢?她不能恨皇兄,想恨他什么话也不说,却自知这份恨不过是爱至深处才起而已,她只能恨自己。
若是他死了,她也和他一起走了。
若是他没有死-
乔家三郎接过永嘉手中的玉坠子,蹙眉道:“殿下这是怕他不回来?”
乔若云拧了幺弟的耳朵,扰得三郎直呼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做事就行了!”
永嘉上前去撤了乔若云的手,向三郎解释道:“有这枚坠子,他定知是我的心意。若是他情愿回来最好,若是他不愿让他隐姓埋名换个身份活着也好。”
她记得他——祁隐,抑或是裴清,都一样。他曾说过天下最好的事不过回去做一个郎中,时而云游天下,不必理会尘世污浊,只管治病救人。
如今他历了这么一遭,不知还愿不愿意回京见他。如若这次遇难是他脱身的法子,那么她愿意循了他的心意。即使他不再回到她的身边也好,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平安,那就好了。
三郎仔细看着手上白兔模样的坠子,询问道:“不必附旁的东西?就这个坠子?”
乔若云亦插嘴道:“若他真活着,你好歹写一封书信将话说清楚,不然还要拖好久。”
“就这枚坠子吧。”永嘉摇了摇头,她不善于在书信中说什么要紧事,总觉得单薄的文字无法传情达意,要相见了才好。
这枚玉坠子,就是当日行宫赏梅之时,他拾到了在梅园之中递给她的那一枚。拾物还主,见物归人。再如何,她终究希望他可以回来。
三郎将坠子仔细收好了,边道:“那我等会儿就让人快马送过去,淮安不远,不出五日也能到了。我先前遣去的人也该到了,殿下别急。”
永嘉道:“多谢,还是须靠你们。此事靠不了官府,便是靠了也无用。”
一个大官在革职回乡的路上遭了难,自然会引起一时轰动,更何况是裴清。淮安官府的确接了这桩案子,但几日了还是没出个下文来,想是终究草草了事。
毕竟,谁还会为一个罪臣说话呢,都只是看戏而已。
三郎向她做了一个揖,极快地办事去了。乔若云拉了她的手,低声细问道:“当真是一个人?你有实证了?”
永嘉点了头。乔若云并不细问,只忧虑道:“既是一个人,你务必小心。”
“怎么?皇兄那儿,我是不会露出心思的。”
天底下能让三法司在假案卷上盖了印的人还有谁?除了她皇兄再无旁人。那支玉簪子和皮子定是皇兄拿走的,皇兄早早地就授了意,不然裴清告诉她真相。
乔若云点了头,又道:“不止这个,若是想让裴清回来,我们还须给他寻个理由。”
之前她借着身孕的幌子保下了裴清一命,圣意将他遣送回京,并添了一句永不许入京。即便他如今平安,却也不能顺利返京,的确该有个长久之计。
永嘉蹙眉:“让他重新做官?还是重新做驸马?”
乔若云沉声道:“去问问我爹爹。”-
乔父听罢二人的话,一手捋着胡子,边低头思忖许久,最后道:“皇上登基三年,还未有判了死刑尔后赦免的先例。裴大人这一案,虽说有殿下的斡旋,但终归还是皇上软了心。”
“裴大人虽倒了,但他那些友人、门生以及手下做事的,老夫记得是一个也没有受牵连,若真是叫他永不入京再不续用,按理来说该是把他的旧部一并理了才是。”
乔若云问道:“那皇上的是还留了余地?”
乔父沉吟道:“不一定。裴大人如今倒了,皇上新召入阁的那两个势力还浅,如今成了杨阁老一家独大,司礼监又是陆平做着主,这二人素有往来。皇上此举,大抵是仍想用裴大人余部牵制着。”
永嘉立时有了点子,微微倾了身,话语急切:“若杨阁老和陆平走得太近,这一杆秤斜了,皇兄是
不是就会再拿一个人出来放到这杆秤上?”
乔父颔首:“殿下说的不错,如今新进内阁的王、梁两位大人就是替了裴大人的补。但裴大人属实是百年难遇之良才,虽仅仅二十几岁,但治国之术已比旁人高了一筹。其余人,一时半刻填不了裴大人走后留的缺。”
永嘉眨了眨眼,心里稍稍轻松了些:“陆、杨的火烧得大,如今皇兄能用的水浅,但勉强能支撑。可若烧得再大些,皇兄是不是就该动重新起用的念头了?”
“理是这个理。”乔父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皇上已有意提拔旁的人来灌这罐子水。”
乔若云皱眉道:“那就让这把火烧个通天的境地,皇上耐不住烫了,定然就寻回裴清了。”
“火如何烧?”乔父瞟了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又如何让皇上心甘情愿地下了这阶?”
说罢,看向永嘉,“殿下,老夫在官场三十余年,懂得些皮毛。但老夫终究还是个武将,只能为殿下判一判局势,至于具体如何,还须殿下另寻门路。内阁胡朋兴胡大人,当与裴大人交好多年。”
眼中浮现那日刑场上胡大人眼中的示意,永嘉点了点头。
那日禁卫护送她离京,便是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不让外面疯传的消息入到她耳朵里。也只有胡大人身处内阁根基深厚之人,才能绕过禁卫的眼线递消息。
他愿意在这种紧要关头救裴清的性命,足以见得是个可信之人。
乔父见她点了头,又道:“若殿下觉得胡大人信得过,便可从胡大人入手。但老夫提醒殿下一句,此事万勿操之过急。”
乔若云急道:“怎么能不急?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乔父瞪了女儿一眼,碍于永嘉在场,只继续道:“劫匪一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事未成,他们必会再行刺杀之举。即便殿下遣人护送裴大人回京,途中难免再遇不测。”
永嘉蹙眉道:“那照伯伯的意思,此局该如何解?”
“三郎既已派了人去淮安,裴大人此行定是受了伤,便让三郎的人护着裴大人留居淮安休息。如今四方皆盯着淮安,贼人不敢再在此地做什么举动。殿下此刻可在京中斡旋,让圣意亲召裴大人回京,这才是无虞之法。”
乔父叹了一口气,最后道:“但如今最要紧的,是裴大人到底是生是死。殿下莫怪老夫无情,若裴大人真遇不测,殿下所有谋划皆是一场空。所以万事须等知晓裴大人生死之后,再做定夺。”
第87章 真相(4)回到她身边。
丘陵延绵,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天上稀薄的几颗星子透着点光亮。山峦如沉睡的兽,漆黑一片,在一片凹陷处,却是火光通天。
裴清在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醒来。他的眼方睁开一条缝,一旁守着的人拔腿就跑,朝屋外跑走了,嘴里还喊着什么“大当家的”。
裴清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揉额忍着绵绵不绝的痛意,吃力地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处之地。
这间屋子不宽敞,陈设简单,用的木材像是东砍一根西捡一根拼凑起来的,一根麻线上挂了三只像是狼皮的皮毛,充作简陋床铺的帷幔。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倒是厚实,衣服也干净,像是悉心被人照料的。
他忍着痛,尽力思索自己昏迷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知不能平安到姑苏,贼人来时却也不惊慌,只静坐在车舆内等死。想来自己了无牵挂,替祁家翻了案洗了冤屈,不再欠她什么,唯一的一点儿遗憾可能就是没能替裴父养老送终。
他这个郎中爹爹气得早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也不要他养老送终。
裴清想,就这样结束了,也可以。这一生,足够浓墨重彩。
车舆外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伴着惨烈的几声惊呼,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似给清新的山野间披上了一层血雾。他坐着等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停了,只余下山间几声鸟啼时,自己还是活着。
裴清皱了皱眉。
但下一刻,他就失去了意识。
刚刚那一阵痛意迫使他的神思再次清醒时,裴清觉得,自己睁眼看到的该是两个鬼差引着他走在一条黄泉路上,而不是这所烛光明亮的屋子里。
忽地,屋门再一次被摔了开,紧接着冲进来一个披着虎皮当衣裳的大汉,浓密乌黑的胡须连鬓,一身腱子肉壮硕,冲到裴清床前跪下时差点儿将这间单薄的屋子都震了震。
大汉跪直着身子,大手抱拳作揖,声震如虎啸:“恩公!你醒了!”
裴清没被这阵势吓得愣怔,只是眉蹙得更深,看到来人时,不悦道:“小虎子,你这是落草为寇了?”
大汉尴尬地抹了一把脸,没想到恩公刚醒居然说的是这个,但又感动于恩公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不禁澎湃得胸膛一起一伏,几颗泪珠子都迸了出来,哽咽道:“惭愧,惭愧,恩公莫提这个。”
裴清不语,蹙紧的眉松了些。
当年裴父虽开了家医馆,但一月有半月不在医馆内坐诊治病,而是提着个医箱往外头走,裴清也背着个医箱跟着爹爹出去治病救人。因为有许多病人上了年纪,路程远,过不来,他们便亲自去。
小虎子他爹是隔壁镇上杀猪的,人人唤作大虎,大虎的儿子自然是小虎。大虎的一条腿摔折了,裴清和爹爹前去救治。
大人在屋里坐着看诊,裴清得了吩咐去门口舀水,正好见着小虎子掐着喉咙,一张圆脸憋得青紫,马上就快背了气过去了。裴清见状,登时摔了手上的铜盆,急急地跑过去。
原是这小虎子贪玩,边和伙伴耍弄时边塞了颗枣子,一时没注意,枣子卡了喉咙。裴清跑得急,上手时却是不慌不忙,一阵手法便让小虎子那半颗枣呛了出来。
小虎子登时就在他身前跪下做了揖,大喊道:“恩公!”
裴清的脸红了,因为他比小虎子小好几岁。
思绪收回,裴清伸出手扶起床前的大汉:“快起,该是我跪你。”
“怎么使得!”大汉起了身,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恩公救了俺一命,俺就想着什么时候能答谢恩公!恩公书读得好,去了京里做大官,俺就没找到这个机会。”
裴清联想起那一阵血雾,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大汉道:“说来惭愧,恩公也知道,俺这一行的干的都是劫道的勾当。半个月前淮安一个太监找上了俺,要和俺做一桩买卖。”
裴清道:“是杀了我?”
“是。”大汉狠狠地拍了一拳大腿,“那阉人狡猾得很!不和俺说是谁,只说到了日子递消息给俺。恩公的事情俺早早就知道了,一寻思,该不会是恩公的仇家做的,所以就派人紧盯着。还好还好,是俺遇见了恩公。”
裴清将来龙去脉理顺了,大抵是司礼监的人做的。至于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司礼监中人的意思,此时探究已经无意义。
他再一次皱了眉:“他们没见我的尸首,想是会寻你的麻烦。”
大汉摆了摆手:“旁边就是山崖,就是正常赶路摔下去的也有,尸首不尸首的,那阉人有个理由报到上面就是了。”
“多谢,我在这里有多久了。”
大汉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恩公睡了整整两日多,俺想着一时说不清楚,就将恩公先迷晕了带回寨子里了事。只是俺那些兄弟们下手没个轻重,用的迷药多了些。”
裴清算是知道自己禁不住的那阵头疼是为什么。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两日,足够消息飞到各处了。
永嘉不想他死,可如今他又死了,不知她会怎么想。
大汉继续开口,拉回了裴清的思绪:“恩公,朝廷这么判,日后也会有仇家寻上门的。俺想着你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换个名姓,你再想去那儿,俺吩咐兄弟们送你去。”
裴清一时没说话。
他本就是抱了赴死之心,活与不活没有什么两样。真是老天爷留他一命,让他碰到
的劫匪竟是小虎子,他真是哭笑不得。
罢了,时运如此,照小虎子这个法子也好。隐姓埋名,到别处做个郎中也成,他从前便是这么想的。
他又道了一句多谢,大汉立马道:“那恩公就在俺这寨子里再住上几个月,将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走。”
裴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衣裳裹得严实,看不出什么,但身上偶尔传来的痛意还是表明旧伤未好。刑部大狱中他没少吃苦,这些都是陆平的手笔,但当时他想着自己都要死了,便不做计较。
裴清颔了首。一则是因为自己的确要静养一会儿,二则是他要等一个人。
他爹爹虽说了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但想着自己在淮安府死了,按着他爹爹的性子,他死了还是会跑来上三炷香的。到时候该和老头子说一声,不然老头子要伤坏了心。
老头子聪明,没找着他的尸首,定会去打听山匪,一旦知道了小虎子在这儿,定会赶到寨子里来。
这一等,没先等来老头子,先等来了另一队人。
这日里他正给寨子里的兄弟们看各种新伤老伤,一会儿正骨一会儿开方子,这些山匪们见了这样当过大官的郎中,还是他们大当家的恩公,一时又尊敬又新鲜,屋子里挤了好多人。
忽然地,小虎子亲自赶了来,还未进屋时就大喊道:“恩公!恩公!有人找!”
裴清搁下手中一只潦草破败用鸡毛束起权当做毛笔的笔,眉梢眼角添了一丝喜:“是我爹吗?”
小虎子慌忙摆手道,难得地露出了惊慌:“不是,是京里来的!叫什么乔家的!”
裴清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薄纸,登时飘落了地-
乔家一队人马停在了寨门外,到底是京中出来的正经将士,一下子就将山匪唬得不敢吭声。但见着他们并无恶意,便井水不犯河水地面面相觑着。
裴清到了寨门处,为首的便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在他身前作揖道:“小的乔府府上孙二,遵三爷的吩咐前来寻裴大人。裴大人如今既已平安,便随小的们去淮安城中休养吧。”
说着,从腰间取出腰牌,递给裴清细看。
确是乔家之人无疑,裴清面上平静,心里却紧了些:“何意?”
孙二便从袖中拿出一方小木盒,递上前道:“三爷说裴大人见了此物就明白了。若裴大人心意不改,我们便护送大人回姑。”
裴清接过木盒,迟疑了一下,盒盖开的那一刻,他顿住了。
玉坠子晶莹剔透,半立起来的小兔子活灵活现。
他尚在长明宫中的时候,永嘉曾经将这枚玉坠子给他看过。说这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父皇给她的,她属兔,父皇就雕了一只兔子。她很喜欢这枚坠子,日日挂在身上做禁步。
那一次行宫赏梅,他远远地望着她入了梅园,自己将入时,却在拱门前的白雪上见了这枚坠子。拾起一看,果然是她的心爱之物,心中不禁失笑。
若是真丢了,她要伤心死了。
他拾了她,还给她。梅园里她不情不愿地从他手上接过了这枚坠子,不太高兴是他拾到了,可又没有法子。他用着坠子做买卖换了她手里的梅花,她也不情愿。
他喜欢看她吃瘪生气的样子。
如今,她再将这枚坠子给他,是何意?
千寻翠岭,一枝芳艳。满园梅花开得好,他却只要她手中的一枝梅。
后一句是,迢递寄归人。
她是让他回去么?回到她身边?可他是裴清,是再如何也跟她有着不可抹去的仇的人。
他杀了她喜欢的人,她竟还要他回去么?这不是她的性子。
裴清将坠子紧握在手中,蹙了眉。
第88章 两心同(1)满心满怀都是对方。……
“裴大人?”
裴清抬了眸,顷刻间眼中的波澜均平息下来:“我随你们入淮安城中休养,然后呢?”
孙二道:“三爷说裴大人先静心休养就是,至于何时返京,三爷说裴大人耐心等一等信。”
不过眨眼,裴清便了悟了京中那几人在做什么。
若是他同意了,他们便寻个法子名正言顺地将他捞回京城。这个法子自然就是让皇上再次开恩,允他重新为官任职。他不禁想笑他们不自量力,他早已是隆顺帝的一枚弃子,如何再回京?
可永嘉愿意为了他这般,他不禁高兴。高兴着,心中的那点疑惑更盛。
她到底是为什么?
但她愿意,他便遵着她的心意吧。
裴清道:“既如此,我且在此处多待一些时日,到了日子,我随你们入城。”
孙二遵了命,并未多问-
不出裴清所料,老头子寻来了。
裴安良这几年翻山越岭多了,腿脚麻利,到淮安府不过几日功夫,将事情捋顺了也几日功夫,寻到寨子里更是快。
小虎子再一次慌忙地冲了进屋,道:“恩公!有人寻!”
裴安良被请进了屋,好水好茶伺候着,裴清侍立在爹爹身前,低眉顺眼着。父子二人相见,没有老泪纵横,也没有情深义重的关切和拥抱,而是这么一个静止的局面。
小虎子咂摸半晌,本来还想和恩公和恩公他爹叙一叙话,最终被老郎中的气势给吓退了。
半晌,裴安良说了第一句话:“你爹我是来给你收尸的。”
裴清仍低着头敛着目,比在隆顺帝跟前还要尊敬:“让爹爹费心了。”
老郎中哼了一声,吹得山羊胡子差点儿飘起来:“既然没死,就跟我行医去,没人认得你!”
裴清径直跪下了,倒是让老郎中惊了一下。
“儿子不能回去。”
裴安良的山羊胡子抖了起来,活像狂风里的茅草:“官做腻了,你想当山匪?”
裴清仍是跪着,平静道:“儿子暂且要留淮安几日,等京城的消息。若是等到了,儿子会回京重新上职。若等不到,儿子便随爹爹一起走。”
裴安良闻言,气得登时将眼睛翻了白,抽起身旁倚着的木棍子就打。他是真打,极重的一棍子打到了裴清的背上,裴清闷哼了一声。低着头,没说什么。
“你小子当官当上瘾了?死刑,死刑都不够让你清醒的?啊?你还要多大的权啊,多少的钱啊?当真够你一辈子消受的?”
裴清道:“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一个人。”
自打他报完了仇,裴安良便催他回乡。正是因为在那时他留了京为隆顺帝效力,裴安良才气得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他以为自己儿子陷到了名利场里。
裴清虽和爹爹说过永嘉,但裴安良浑然不信,只以为他是为着攀龙附凤,不仅想当大官,甚至还肖想公主,于是更气了。
眼下,自是不信裴清的话。
裴安良掷了木棍,唉声叹气道:“不孝啊!糊涂啊!”
“是为了您儿媳。”
山羊胡子抖了抖,静默了好一阵,裴安良道:“老头子我记性再不好,也记得你不是驸马爷了。”
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饶是见了再多事,也看不透自家儿子和公主儿媳的事情。儿媳亲自将儿子送入了大狱,又亲自劫了刑场,折腾来折腾去还是留了儿子一命。这是唱什么戏?
裴清磕了头:“她心里有儿子,儿子心里也有她。”
裴安良又默了一阵。他不懂,但他知道儿子对这个公主是真心,否则不会在寒山寺的时候替人家挡箭。
“好了,好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你再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裴清道:“多谢爹爹。”-
江月楼又开始说书了。
“众位看官,那裴清裴大人人人都知道,他在淮安府生死不明啊!人人都道他被仇家寻了仇,结果呢,这又活了!您说说,这真是何等福大命大啊!”
众人唏嘘一片,某看官疑惑道:“怎么活的呢?护送的官兵不都死了?”
“老朽今日正是要说这个,话说那裴清途径之地恰好是一山神的所在,且看那”
往后
的话,皆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永嘉坐在裴府花园的亭子里,年年蹲坐在石桌上陪着她。狮子猫儿的毛又长又多,被风一吹,威风凛凛的活像只昂扬的小狮子,同她一起盯着下人们的活计。
裴清被抄了家,但因着裴清是她的驸马,所有家产按律法皆有她的一份,故而官府不敢动。裴府自然也是她的,她往衙署里递了些话,自然而然就仍落回了她的手里。
从知道裴清仍活着的那一日起,她便开始拾掇裴府。
乔家的消息递得快,没几日就到了她这儿。玉坠子没有回来,留在了裴清手上,裴清暂时留在了淮安城里。
永嘉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攥紧多日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还愿意来见她。
她这几日闲散下了心情,便日日到裴府里督工。从前府中的下人大部分都回来了,除却一些家乡离得太远实在没法回的。其实裴清待下人是真的好,谁都乐意重新回到裴府里。
将近端午,园子里一扫春日不相称的萧瑟荒凉,**树梢皆泛起夏意。引了活水的小湖涟漪成纹,几尾金黄红灿的锦鲤苗儿在水光潋滟里追着尾游弋,一对新抱来的鸳鸯栖在几株恰开的睡莲间。
下人们正栽着新运来的石榴和夹竹桃,几株石榴上已开了红似火的花,有几只花苞上已坠了小小的青果。永嘉静静看着,思绪在初夏景致里缓缓流动着,就像太湖石堆起的溪道里流动着的小溪。
小德子绕过了**,顺道提点了几句做事小心些,哈着腰入了亭子,附在永嘉耳边轻声道:“殿下,胡大人的事有着落了。”
永嘉收回了思绪,问:“如何?”
先前乔老将军同她说,若想让裴清顺理成章地回京,从中斡旋时最好得内阁胡大人的助力。乔家父女热心,一力帮衬着她。这几日她在裴府里忙着,小德子顾着乔家的消息。
“三日后乔小姐大婚,因着王与文是上门做的赘婿,喜宴是在乔府里办的。胡大人的身份原是不必来,乔老将军亲自替殿下写了张帖子,今日得了答复,胡大人说他会来的,届时请到乔府花园子里说话。”
永嘉松了口气,将蹲坐在石桌上舔爪子的年年抱起来放到腿上,抚着它的毛。
“如今我难亲自出面,这样最好。胡朋兴,照如今看倒是个好相与的。”
乔老将军虽说让她寻胡朋兴,但永嘉一直都提着心吊着胆。虽说当日裴清斩立决时是胡大人送的信,但当日只是为刀下救人,今日的情形可不同。
如今是要将裴清这个罪臣官复原职,是皇帝亲自下的斩立决的旨意,朝中再同裴清交好的,也万万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代价去救旁人,这是人之常情。
小德子道:“乔老将军说了,殿下尽可信了胡大人,胡大人和驸裴大人是有着过命交情的。”
原是当年圣上登基之初百官朝贺,新皇登基是大喜之事,地方官员便遵照个报喜不报忧的律条,在那段时日里只向上头说好话。恰恰就是那段时日里出了桩大事。
西南一县遭了大震,本就是穷苦贫瘠之地,一震之后各方都需要银子,赈灾要银子,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治病也要银子。这是个穷苦地,父母官求爷爷告奶奶也没调来多少粮食,一时乱了阵脚。
平日邻省救济帮衬是寻常之事,只是那地方实在倒了大霉,大灾正好碰上皇上的大喜,谁敢报了这祸事上去?父母官不敢报,幸好有个不怕死的县丞报上去了,折子倒是到了京城,却被司礼监压了。
谁都知道,新皇登基初遇大灾,本就是不详之兆。更何况内阁和司礼监那些人,多少都知道当今圣上即位并不太正统。
谁敢说?
胡大人出面了。
朝廷派人和银两去地方救灾了,但是胡大人下狱了。
裴清出面了。
裴清差点儿被下狱,好在他那时候红得发紫,再如何还是将自己和胡朋兴也保住了。
后来为着这个事儿,那些骂裴清的御史言官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永嘉也知道这件事,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胡大人怕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比我还信他。如今看来,一贯是我多心多疑。”
小德子挠了挠头,面露难色道:“可殿下和胡大人的处境不同。殿下和裴大人从前是夫妻,胡大人和裴大人是同僚,殿下看事带着情多,胡大人看事带着理多。情比理多这就是那句什么话来着?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如今说的话竟染了些读书人的滋味。”永嘉轻笑了笑,对小德子话中之意不置可否,“旁观者清他是名同其人,真真是将什么事都看得清。”
“奴婢倒是觉得,裴大人在殿下身看上不清。”小德子小心翼翼道。
“怎么?”
“若是裴大人在这事上也看得清的话,他定不会收下殿下的玉坠子了。”
永嘉敛了眸,并不说什么话。
她知道裴清收了她的坠子同意回京的时候,是高兴的。可高兴之后便余忐忑。从前她不知情,将他伤得太深,即便如今他愿意与她见一面将话说开,那然后呢?
小德子和月若还想唤他驸马爷,却被她止住了。
这个驸马爷,他当真还愿意做吗?
第89章 两心同(2)难道她知道他是祁隐了?……
人没有情的时候,就算对面是梧桐树上栖的凤凰,家里是金银珠玉砌起来的天上宫阙,也是不愿意嫁的。譬如乔若云,譬如永嘉。
可若有了情,对方便是出身寒门再如何清贫质朴,却也情愿嫁过去。
但如此只是女儿家自己的心思,终归要靠父母拿个主意。乔家原本是想将和王家的婚约取消了,架不住乔若云自己回转了心意,竟答应嫁给那文文弱弱的武家书生了。
两家一会面,答应让王与文入赘。
喜宴开得热热闹闹,因着是入赘,两家又都是武世家,不拘于那些大婚繁文缛节,只怎么高兴怎么来。新娘子同新郎官一齐在喜宴上敬酒,乔若云那酒量,已经喝趴了好几个王家的表亲。
永嘉伴得差不多了,便离了席去花园。
胡大人并不多寒暄,直入正题,似是也为此事早有谋划。
永嘉听得讶然,他所筹谋的亦是滴水不漏,她竟寻不出一个纰漏,觉得按此行事并无差错。
胡大人直言道:“殿下,这一桩事我们唯有占了两重理,才能让墨之重返京城。”
“如何说?”
“这第一重理,是让皇上知道有些事必须用墨之,若离了墨之,这些事便做不下去。”
永嘉蹙了眉:“他进了内阁之后虽关照六部大事,但如今没了他,内阁里旁的人还在关照,没有说离了他就做不下去。他本在礼部供职,礼部那些活更是”
胡大人笑呵呵道:“殿下这话,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官的都汗颜。的确,天底下没有什么事离了哪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虽如此,但要看话怎么说。”
永嘉会了意,可还是担心:“就算能让旁人说这些话,可皇兄会细查,一细查,不就明白了么?”
“京城的事可细查,京城外呢?”胡大人用指在石桌上点了点,划了一条由北至南的曲线。
“你是说杭州?”永嘉迟疑道,“可是杭州那桩买卖难在开头,裴清离杭时已经将那些事情收拾好了,如今只按着他的法子做着就行。他虽被削了一阵子官,杭州那儿却没人说做不下去的。”
胡大人笑着摇了摇头:“墨之他凡事跟个狐狸一样狡猾,心眼比谁都多,殿下在官场上却是个实心眼。”
永嘉并不恼,有点儿不好意思,询问道:“胡大人的意思是,让杭州那边出点事儿?”
胡大人赞许地点了头:“对,如今国库吃紧,除了每年应有的盐铁关税,皇上如今最盼着就是和洋人买卖的这一千多万两银
子。若是这桩买卖做不下去了,皇上还能坐得住?”
永嘉迟疑了一下:“会影响这桩买卖么?”
“不会,不过是虚张声势。”胡大人道,“殿下尽可放心。”
永嘉颔了首,问:“第二重呢?”
“让皇上觉得自己离不开墨之。殿下知道,墨之如今就能进内阁,一是他办事得力,二就是皇上需要他掣肘杨阁老。杨阁老是先帝爷在时的老臣,皇上一时倒不了杨,原本是想着让裴清去倒。”
胡大人说到此处,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墨之本来当做的事还没做完,皇上却先倒了他。我曾去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多说,只道天命如此。”
永嘉的手心出了些汗,夏夜并不冷,却浸润得她觉得起了丝丝凉意。
“墨之走了,杨阁老如今在内阁之中说一,旁人断不敢说二。皇上虽新提了两人入阁,却无一个能与杨阁老抗衡。三年五载,内阁恐怕要成了杨阁老的一言堂。”
“但一言堂也罢,毕竟再过些年就会恢复两派制衡的局面。可是如今杨阁老有和司礼监联手之势。”胡大人微笑了起来,眼里透着些精光,“殿下若是以此为凭借,或可以扭转皇上的意思。”
永嘉皱了皱眉:“司礼监?”
内阁与司礼监本是分庭抗礼,前者代表了朝臣,后者代表了皇帝,君臣之间分权本就是千百年默许的道理。陆平不向着皇帝,竟向着杨阁老?
胡大人解释道:“陆平虽已任掌印太监之位,但他并非皇上自小养出来的心腹,而只是当年当年就在司礼监之中任职的,这几年才被提拔上来。”
说完这句话,胡大人掩饰性地啜了口茶。如他一般的人多少知道当年之事的内情,陆平能爬上如今的位置,皆是背叛了他干爹前掌印太监陆洪,倒戈投了秦王,才有如今的地位。
但背弃旧主之人无人敢再用,隆顺帝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日掌印太监终会易主,陆平这一举,是求杨阁老保他。
永嘉虽不知内情,但多少能猜出陆平笼络朝臣的心思,道:“陆平便罢了,可杨阁老怎么会?”
“杨阁老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思,但他任内阁首辅二十余年,朝中大半都是他的门生,倒杨并非易事。”胡大人放下茶盏,神情变得愈发严肃,“杨家这二十年做下的亏心事不算少,若日后当真要拿出来论,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杨阁老想自保?靠司礼监?”
“是。陆平再如何,如今都是掌印大太监,不可小觑。”
永嘉轻轻点着头,月光满落花圃,几只萤火虫在亭外的花圃外翻飞着。她望着远处点点如星子的萤火,时而分散时而聚合,有若朝堂之上各方权力的角逐。
“若皇兄知道司礼监和内阁通了气,定难容忍。”
胡大人颔首,明白公主如今已了悟他话中的两重意思。永嘉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望向胡朋兴,秀眉轻轻蹙起:“具体怎么做?我能做什么?”
“官场之事殿下不通,若殿下放心,我会为殿下筹谋,还有乔家。”胡大人言简意赅道。
放心这两个字,实难。永嘉默了一会儿,就像她从前考虑陆平为什么要和她联手那样,就像她考虑裴清为什么要娶她那样,事情到了一定份上,她还是信不过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疑心和皇兄一脉相承。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虽然声音有些生涩,说话说得艰难:“事成,胡大人想要什么?”
她的这些疑虑未出胡朋兴的意料,他笑了笑,道:“殿下,我虽不是墨之那般的权臣重臣,但好歹还是个内阁阁员,该有的,都有了。”
永嘉没有放下疑虑,淡声道:“我以为大人想做首辅。”入了内阁的,谁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年轻的时候想过。”胡朋兴笑了笑,“不是人人都想这样,墨之比我想通得早,殿下或可问问墨之其中缘由。”
永嘉哑了哑,默了半晌,最终道:“多谢。”-
雕兔玉坠子在他手中摩挲了半月,已然比从前更温润透亮。裴清立在窗下,日光透过轩窗上糊着的纸,变成一片柔光,落在他手中的坠子上。
忽地,他听见了驿站外马被拉直缰绳扬起前蹄骤然急刹时传出的长长的、尖锐的嘶鸣,外面守着的将士躁动起来了,随即传来一声瓷碗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去耳屋煎药的阿泉惊落了瓷碗,向着屋内高声唤了一声“爷!”。
驿差到了,双手高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疾跑入了驿站院内,扬起一阵如黄雾一般的烟沙,边道“圣旨到!”“圣旨到!”。驿站里歇脚食宿的官员纷纷停了手中的事,换马喂马的驿卒也听了,个个涌到院里看此生难得一见的圣旨亲卷。
不同于院外涌动如浪潮的躁动,屋内仍然安静,裴清将坠子仔细裹入素帕之中收好,不慌不忙地出了屋,恭谨、端正地跪了下,跪接圣旨。
“前有罪臣礼部侍郎、加授户部尚书衔裴清,念其尽忠职守、治下有方,特酌情开恩,令其戴罪立功,以正五品户部郎中之职领原先诸事,钦此。”
宣罢圣旨,驿差连忙上前来扶起裴清,边道:“裴大人快请起,三日后户部郎中林大人会奉旨亲自来迎大人回京。”
户部郎中林会,兼任三年江浙巡盐御史,是裴清一力提拔推举之人,裴清获罪之后隆顺帝却未革除裴清手下这些人的差事。裴清官职虽降,但让林会来迎他回京,足以得见隆顺帝心切。
待林会到了淮安府,二人即刻启程回京,林会细说了京中近况,他言:“皇上此次让大人回京是为着两件事,一件是杭州买卖之事,杭州近来的事大人可有听闻?二便是陆、杨联手之事。”
“陆平和杨阁老如何了?”裴清径直道。
谁人都知道杭州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各方让裴清能顺利回京的借口罢了,永嘉和胡大人是如此,隆顺帝亦是如此,顺水行舟,推波助澜,最终还是为着牵制陆、杨。
林会道:“臣离京前,有御史弹劾陆平收受杨家五十万两银子,又有官员检举户部前两年的铁银对不上账,铁银是杨阁老的门生领命收的,大人知道。”
这些事裴清都知道,但凡差事能和银钱贴边的,个个都是肥差。他所掌盐税、织造、关税肥得流油,但最后进的是大内隆顺帝的口袋,可旁人进的就是自己的口袋。
“谁做的?”
林会道:“臣觉得像是胡大人的意思,但没有实证。谁做的不都一样么?只要大人回京就好了。”
将其余琐事都问了,裴清便将近日京中情况知晓了大概,也明白了隆顺帝为何出此下策召他返京。胡朋兴愿意在此事上出力,他并不吃惊,吃惊的是,中间还有乔家。
他知道她不喜欢官场的事,如今为了他,她却做了这么许多。
为什么?
心中的那个猜想愈扎愈深。
难道她知道了?
第90章 两心同(3)“为什么要瞒我呢?”……
裴清抵京了。
掐算着这几日他就该到京城了,永嘉便不再去裴府,恐怕不合时宜地见着他。他回来,她很高兴,高兴之余竟却想让他再回得迟一些。她不敢见他。
她几近是被乔若云绑着来到裴府的。
已经是六月中了,盛夏时节,府里绿树荫浓、生机勃发。园子里各色的花都开了,青草和花香揉碎在一起,这个气味她日日闻着,很熟悉。
今日却隐约地闻得其中夹杂着的一缕药香,淡淡的,缥缈如云丝。她在亭外望见他的那一刹那慌了神,那个亭子,之前她在这儿弹着琴和他相决绝的地方。
此时她心惊胆战,怯懦不敢再移上去半步。她从来不在人前怯场,毕竟她是公主,是被两个皇帝宠着惯着长大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永远会多想、多忧、多虑。
亭子里裴清静静坐着,着了那身素袍,簪了那支玉簪。身材比从前清瘦,更显修长清逸,像是
九重天上下人间渡劫的谪仙。忽然他的侧颜与祁隐的侧颜重叠,她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迟钝非常。
永嘉怯了。
她迟疑地、缓慢地朝后挪了两步,夏日穿的云纱纤薄,轻轻摆动就被微风撩起。她立在花圃转角处,扬起的云纱被一旁带刺的月季勾住,似是舍不得她走。
衣料名贵却脆弱,很轻的一声衣物撕拉声,永嘉惊慌地转过身去解。可这月季像是对云纱带了情,她越解,小刺就越将料子勾缠得紧。
她着了急,想将薄薄这件外衫解了了事。虽是外衫,褪了也无妨。但解衣之举倘若被他看见,实在欠了妥当,可如今没有旁的法子。
正当她用玉指抽了衫上松散的花结,想将外衫就如此解落在月季花丛中时,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
“殿下何必心急。”他说。
她滞了手上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他站起身,稳步走了过来。她数不清在睡梦之中见了他多少次,每一次梦醒唯余怅惘。而此刻他实实在在地、活生生地向她走来,她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裴清走到永嘉的身侧,倾了身,认真地去解那勾在小刺上的云纱。他不慌不忙,三两下就将云纱成功地解下。衣角轻轻地垂落下,他的视线随着云纱垂落,望在地上。
“殿下若想走,臣拦不了殿下。可殿下既来此见臣,不想与臣说什么吗?”
说什么她当然想说什么,可临到了这个关头却开不了口。她嚅动了唇好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裴清抬眸看她,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些疑惑、从容,还涌动着一些让她想再后退两步的东西。
“年年想见你。”
她听到自己说。
裴清的眸里不掩饰地露出讶然,这份讶然让永嘉慌了心神。他是裴清,他说他怕猫她现在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更别提他是祁隐的事情。
可下一瞬,他笑了,说:“好。”
年年被永嘉抱来了,来花园见他之前放在了主屋里。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他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偶尔风起时她的衣角会触到他的素袍上,轻轻地,就像云纱再一次抚上了月季。
裴清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
其实只是在触到她的云纱时,思念就已决堤。
二人还未推开门,在屋里的年年就喵喵叫起来了。
门开的那一刹那,年年竖着长尾巴在永嘉的裙边蹭了蹭,然后扑向了立在一旁有些僵硬的裴清。不出二人所料,年年整个身子都直了起来,前爪按在裴清身上,不停地叫唤着。
见裴清不理它,年年叫得更响,甚至有一种后脚一蹬就飞扑到人怀里的势头。
永嘉默默地看着年年,再抬眸时,看到裴清无措的神情。她并不探究这份无措是因为所谓的他怕猫,还是因为他怕她拆穿了他,径直走入了里屋,边丢下一句话。
“你的头发有些乱了,我重新替你簪簪子吧。”
裴清的手抖了。
他依着她的话在梳妆台前坐下,永嘉解下了他的玉簪,轻搁在梳妆台的台面上。她将木梳握在手中,轻轻地梳着他墨黑的发,边道:“这一次,你倒是不推拒。”
裴清没说话。
她伸手去拿玉簪,却不觉自己的手有多抖,险些将玉簪坠了桌沿。裴清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同那支横握在她手中的簪子。
“祁太医,你逾矩了。”她说。
说罢,抽出手,将簪子挽好。
裴清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是微臣的错。”
还未等她说什么,他站起了身,转过身就将她拥在怀里,很紧,紧到他似乎是想将她揉入他的身体里。永嘉的手抵在二人之间,倔强地将头偏向一旁,不去看他,可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滑落。
“为什么要瞒我呢?”
带着哭腔的声音,听了就让人心碎。
裴清拥着她,自己的眼里也泛了泪,声音微微的有些抖:“对不起。”
闻着裹挟着她的熟悉的药香,永嘉不忍了,梨花带雨道:“你杀了祁隐!你杀了你自己!当日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瞒着实情不告诉我呢?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知道京里的消息,如果我再慢一些,你就死了!”
怀里的人剧烈地震颤着,裴清只能将她拥得更紧,声音带了些哽咽:“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恨我,你恨了我,以后就能放下我,再找一个好郎君。”
永嘉以自己都想不到的力气推开了他,不顾抹泪,近乎声嘶力竭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又让我恨你,裴清,说放下就放下,你将我的心意看得这么简单?所以你当年才敢说自己投江死了!你难道觉得我不会伤心吗?”
裴清望着永嘉,神情苦痛:“我只是一个太医,我只是一个侍讲学士,我甚至还是罪臣之后,我喜欢你,但我不敢奢望你,永嘉。”
永嘉在泪眼婆娑之中懵了懵:“罪臣之后?”
裴清亦是一愣:“我以为你已经知道”
“我不知道!”眼泪涌得更凶,她听了他刚刚那句话,心一时软了,但咬了牙继续道,“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裴清走近了她,见永嘉没推拒,再一次将她揽到了怀里:“我本是忠勤候府后人,被裴家抚养长大。陆洪与我有血海深仇。我为了报仇,读书做官,又为了报仇,入了皇上麾下。”
永嘉怔了怔。忠勤候府,她知道,皇兄倒了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洪,靠的就是忠勤候府一案。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逃出生天、隐姓埋名、学医治病、报仇、读书做官、进宫为皇兄做事
“我本该在先帝驾崩之后就辞官回姑苏,重新行医救人。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娶你。纵然翻了案,我再不是罪臣之后,可我不能复忠勤候府后人的身份,我出身贫寒,你是公主,你不该嫁给我。”
永嘉松了抵在他胸口的手。
“我知道你会伤心,可一个太医他与你往后不会、也不能有一点瓜葛。他死了,你记着他也好、忘了他也罢,他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抬了泪眸看他,恍然见到他的脸上也有了泪痕。
“你留下来了。”
“因为我也会伤心,永嘉。”裴清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我喜欢你,我这一生只喜欢你一个人。当年我写好了辞呈,可我一想到往后再也不能见你,我就我听说你病得很重,这里,很痛很痛。”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胸口上。永嘉能感受到那颗心稳健有力地在跳动。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你这样留下,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吗?若萧承远当初不告诉我你是个好人,我只会一辈子都不喜你。你就这么敢赌吗?”
裴清敛了眸:“只要我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是我自大,觉得相处几十年,终有一日你许就能接受了我。还好,萧小将军他和你说了。”
“若他不和我说,你我这辈子就如此了了,当初是,现在也是。”永嘉说到此处,消了的气又起了,使劲推了推他,裴清却将她禁锢得更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皇兄不让你说么?”
说罢,极快地添了一句:“你不能再骗我了。”
裴清哑了哑,最终道:“皇上的确不允我说,但我自己亦觉得,不和你说为好。”
“你们都自顾自地觉得是为我好。”永嘉冷冷道。
裴清低了头,窝在她的颈间:“你若知道朝夕相处之人是易容术扮的,定会吓一跳。你又这样聪明,定会知道这件事背后的弯绕,你如今就知道了。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你们想让我做个糊涂人,却没问过我想不想做。”
“我错了。”裴清抬起了头,望着她,眸中带着哀,“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永嘉对上了他的眼神,心一跳,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哼了一声道:“不用原谅了,反正我们都和离了,你现在也回了京重新做官,往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公主,井水不犯河水。”
裴清的眸子暗了暗:“当真?”
“当你干嘛啊!”
她忽地被裴清打横抱起,他大步地走向了架子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