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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不负此生


    循着荧光走到尽头,是一座位于顶峰的独剑之冢。


    凌司辰上前,双手握住剑柄,吭哧吭哧地将古剑从石冢中拔出。随着剑锋离鞘,脚下的土地忽而颤动起来,一道巨大的坑洞在他面前裂开,深不见底。


    他正准备往下走,却被狗爷一把抓住胳膊。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狗爷神情紧张,声音压得低沉,“这下面可是第三宫镜潭宫,再往下,更是第四宫冥火宫……这两宫的凶险,可远非这剑冢宫能比。”


    姜小满跟在他们后面,闻言好奇:“狗爷前辈,第三宫、第四宫真有那么可怕吗?”


    她来的时候,凌司辰把剑冢都基本劈秃了,机关也尽数破解,她自是不知道这第二宫的可怕之处,更别提之后的。


    狗爷连嘶冷气。


    “姑娘有所不知,这劫境冥宫越往下,凶险越甚。这剑冢宫只是百炼劫境,考验的不过是肉身是否足够强韧。而那第三宫的镜潭宫却是执念劫境,专折磨人的心魄,勾出内心最深的执念与恐惧。至于那冥火宫——”


    “你不是从第四宫过来的吗?”未及他说完,凌司辰直接反问。


    “小生那是……”狗爷撇撇嘴,一时语塞,脸露几分尴尬,“小生那是……当时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加上玉清心盾的口诀,才侥幸闯过一劫。如今时移世易,情形早已不同!”


    “有何不同,你不记得心盾口诀了?”


    “记——倒是记得。但——”


    凌司辰微笑,扒开他的手,“巧了,我们也有自家的心盾口诀。”


    急得狗爷跺脚,“哎呀,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根本就不明白镜潭宫的可怕之处!”


    少年握紧别于腰间的寒星剑,再抬眼眸,浮现无畏与坚定之意,“可怕与否,都得继续往下走,不是吗?”


    狗爷赶紧摆手,“哎不不不。你也可以不走……留在这剑冢宫也未尝不可。虽说荒凉些,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这儿有水有吃的,况且如今还有姑娘作伴,倒不失为一条活路。”


    姜小满指了指自己,面露无辜。


    凌司辰看了一眼身后少女,浅浅一笑,“你若是害怕,留在剑冢宫便是。但我们……一定要出去。”


    我们……


    姜小满心头似春日暖照。


    两人相视点头。


    凌司辰毫不迟疑,率先跃入那幽深的裂隙中。


    姜小满紧随其后,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枯瘦男人则立在原地不动,眉头紧蹙,几番踌躇与叹息。


    “唉……”他低声自语,往下窥去,早已不见两人的身影。


    他在这第二宫滞留了十数载,早不复记得下方的景象。曾经,若非得那东西护佑,他早便葬送了性命——越这般想,他越是捏紧了手指。


    恐惧之感切切实实,他真的不想再去体验一把了。


    枯瘦男子几度徘徊,终是拍了拍身上灰尘,转身欲离。可未及三步,那双沾满污泥、破旧不堪的鞋忽然停住,身体一震,脚下竟似生根般无法挪动。


    一股浊气在胸膛打转。


    鬼使神差地,枯瘦男人又退回了坑洞前。


    恍惚中,眼前似出现了一道身影,与记忆深处那段早该湮灭的时光渐渐重叠……


    【


    那时,男人并不枯瘦,还有些偏胖,身上裹着一拢棕色褂子,厚重笨拙。


    就是他抬头的时候,脸上青肿交错,颇为狼狈。


    “谷主,您找我?”他低声唤道。


    眼前的男子披一袭干净的浅色华衣,雪白滚边绣着竹叶纹,头上戴着枚羊脂玉发簪。有阳光自窗纸而过,洒在他的发梢上,些许耀眼。


    “庆怀。”谷主转过身来,他面容俊朗清秀,眉梢间竟带了几分女子的柔美,“听说,你又被祁云亲王府的人打了一顿?”


    名为庆怀的男子先是一愣,赶紧矢口否认。


    “没……没有没有,谷主,我就是被官府抓去问话了!没事儿的……”


    “官府?为何?”


    “唉,谷主您也知道的嘛,我这人没啥本事,就鼻子灵些。舜天城不是新开了一家包子铺嘛,那肉香啊实在诱人。我忍不住,就——”


    话音未尽,谷主那双清亮的眸子已落在他身上,柔和中却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质疑。


    庆怀心中一惊。确实,方才情急编的东西都没经脑子,堂堂亲王之子,怎么可能缺银钱?


    他额上冷汗更甚,直跪倒在地,几乎是膝盖贴地蹭着过去,“谷主……别赶我走哇!我仙术修得不成,家人嫌丢脸,不肯要我。若非谷主收留,我还能去哪儿呢?”


    谷主轻笑,弯下身来,将他从地上扶起。


    那笑容温润如春风,抚平了庆怀心中的惶恐不安。


    “你若信任潜风谷,但且安心住下。谷中虽不比王府富裕,但可保你平安无虞。只是——”他微微一顿,“莫再四处散播流言了,小生立这世外之谷不易,你再这样会累及谷中其他人的。”


    庆怀闻言,猛地抬头,“误会啊谷主,不是我啊!您看您,公子如玉,才貌双全,我怎么可能去造谣您是魔呢?我……我……”


    百口莫辩之际,倒是谷主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化了他的不安与焦躁。


    顺势还拉过他胖胖的手,将一个小物什塞入其中。


    “这东西你拿着。”俊雅男子这般道,“你修为浅薄,身手也笨拙,若是日后亲王府再有人寻你麻烦,便用它脱身。”


    庆怀埋头定睛一看,竟是一片芜青的羽毛,羽丝细密柔美,光泽若玲珑碧玉。


    “这……这是什么?”


    谷主不语,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那片羽毛倏然化作一缕清风,缠绕在庆怀那胖乎乎的指头上。


    “便将此物当作小生赠予之礼吧。持此物,只需在危难之时默念一诀,便可化作疾风,瞬息逃离。无论何等咒术法力,皆无法伤你分毫。”


    庆怀惊瞠不已,又有些愧疚,支支吾吾:“这,这么有能耐的东西,您竟就这么给了我?”


    谷主却婉然一笑,轻拍他的肩,“庆怀,小生在你眼中,看到了不甘与桀骜。如今身处逆境,生活颇多不顺,但小生希望,未来你在潜风谷中能寻得新的目标,为之奋斗,不负此生。”


    】


    那些往日回忆如潮水,如风,如烟。


    却不知谷主现在如何了——当年仙门修者肃清谷众,分明看到谷主逃离了出去……希望他安然无恙吧。


    倘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睡不安稳了。


    枯瘦男人眉目一凛,牙一咬,口中喃喃道:“谷主,您待老狗不薄,老狗却对您不义,一切乃咎由自取……若能再拼得一命,便如您所言,不负此生!”


    言罢,迈出一步,双脚离地,身影宛若坠石般,直投那幽深的裂隙之中。


    *


    此刻,昆仑山风景却甚好。


    云海赶到的时候,金翎神女仍旧坐在松雾岛山顶悠然歇息。


    银发战神一来便兴师问罪:“你把机巧罚了禁闭?”


    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赤甲战神慢悠悠睁眼,看见来人,不紧不慢还转了个眼珠。


    “不行吗?本君就是看他不爽。”她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当初若不是念在他恰好断食仙果在人间服罪,长明尊上又提议让他戴罪立功,这等简单又轻松的好活计哪轮得上他?”


    云海的脸色变得阴沉,“可他老老实实完成了任务,还将那小魔种看得挺好,你凭什么罚他?”


    金翎神女睨了他一眼,也懒得直接回答,手一扬,丢了个木疙瘩到他面前。


    “你瞧瞧这是什么?”


    “浑天旋?”


    “没错。”金翎神女冷笑,“分明是替尊上研发的神器,他却不假思索给了一个小姑娘,还妄想让她带着小魔种逃跑。”


    “……”


    “还有呢,”金翎神女语气懒散,手指轻轻拨弄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自解了你的四相穴?那可是你亲手封的,竟叫他这么轻易便冲破了,你管这叫看的好?”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仅如此,还轻易就挑开本君的蓄力一击……这小魔种,不得了啊。”


    说着,看向自己的手,兴趣盎然。


    云海越听越沉默,一双白眉紧蹙。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杀了他?”


    “杀了?你确定?”金翎神女转动着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存在,你就不好奇,若是过了这冥宫的业火五炼,他能到什么程度吗?”


    “金翎,你这是在养蛊。”


    金翎神女轻笑一声。


    “本君可不是文家人,哪里会养蛊?”她顿了顿,语气转得深长,“再说了,本君这可是为了帮你啊,云海。”


    “帮我?”


    “别忘了……归尘那副躯壳已经快不行了。当初另一个是你杀的,若是再不找到替代品,几位尊上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


    言罢,赤甲女神离开那树干,缓步行至石桌边。指尖轻绕,竟变了一套茶具出来。


    目露一丝狡黠,舔了舔唇。


    她又怎会忘记,数百年间,她几乎每日都会造访之地——


    九重高空之岛,仙气氤氲一隅。


    玉晶坛,神树殿,


    重重咒法捆绕之下,那具吊在藤蔓中,“美丽”而“无瑕”的躯壳。


    闭着眼眸,发丝轻垂,肌肤似泥土般缓缓剥落。


    而周身的缠绕的法咒,忽闪忽亮。


    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那躯体里蕴藏的无尽气脉……


    第122章 执念


    三人落足之处,乃是一汪水面。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潭,潭水碧透澄澈,映着遥远的天穹,亘古不变的星河静静流淌其中。


    踩在上方,仿佛脚踏琉璃面,不滑不沉,姜小满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观望。


    忽觉脚底微凉,一抹幽光自水底隐现,她埋头一瞅——


    水中竟漂浮诸多尸骸,皆少年模样,个个像被封在琥珀里,沉得安详。


    顿时一阵恶心,捂着嘴。


    “赶紧走!”狗爷在后面*催促道。


    他一面催,一面解释:“这些便是当年闯宫失败、困死在这里的倒霉蛋。这镜潭宫有上古幽境之水,隔绝了冥火的炙热,犹如琉璃球一般,封得这些躯体千年不朽。”


    姜小满看得胆寒,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行出一段距离,不远处,忽见一尾尾银鱼跃出水面,纤细如刃。鱼跃之际,荡起细微的涟漪,奇异的笑声随之传来——若女子欢声之笑,男子开怀之笑,老者慈爱之笑,孩童尖声之笑,此起彼伏,变幻无穷。


    姜小满被这诡异之象吸引,“那是什么?”


    稍微走近些,那些银鱼竟受惊般迅速游散,刹那间隐没于水中。


    “回来,别靠近!”


    狗爷出声一瞬,凌司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带。姜小满还未及开口询问,便听狗爷再度厉声催促:“快走!”


    少女微愣,尚未弄明眼前情势,便已被凌司辰拉住手腕,步伐匆匆向前迈去。


    来之前狗爷便反复叮嘱过,镜潭宫有一条铁律——不能停下脚步。


    哪怕走得再慢,也须维持前行之势。


    此时,每一步落下,便有一串气泡冒起,咕嘟咕嘟地翻涌不止。


    银鱼一簇簇如电光般在脚底穿梭,转瞬之间又游至远处。


    “那是‘剜心灵’。”狗爷紧跟二人步伐,抬手拂去额上汗珠,语中还带着一丝余悸,“你们可得小心了,这些玩意儿自冥宫始建以来便存于此,都是些上古神物,不晓来历,却厉害得紧。”


    “剜心灵?”姜小满问。


    狗爷浅叹一声,“这些‘剜心灵’啊,能勾出你心底最深的执念。若你放不下,它们便会借机缠住你,趁机将你拖入潭水深处,万劫不复!”


    枯瘦男子伸出指头比划着,千叮万嘱:“记住,越往深处,越容易听见些奇异的声响,无论是笑声、哭泣、还是呼唤,都莫要停下脚步……一旦停步,‘剜心灵’便会借机生术,锁住双足,让人永陷其中!”


    姜小满被凌司辰紧握手腕往前走,脚步不停,心中却思量起来:原来那几个上古战神,都是摈弃了执念才能过这镜潭宫的试炼。


    可她一点儿也不怕,她能有什么执念呢?


    仔细一想,从小到大,想要什么爹爹都会给她买,想吃什么师姐们都会给她做,想看的书,大师兄都会帮她带。要真说有什么执念,顶多就是想自由自在地和大家聊天,或者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病治好了,大千世界的绚烂风景也领略了,岳山、太衡山、昆仑山,哪个没留下她的足迹?朋友结交了不少,连魔物朋友都有一个!最关键的是,和喜欢之人也互通了心意——人生非常圆满,哪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喜欢之人”,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凌司辰看着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侧头向狗爷:“出口呢,在什么地方?”


    狗爷脚步变慢了,似在回忆。


    “这镜潭如深海一般,毫无方向可辨。不过小生依稀记得,当时出来的时候,头顶那轮明月离得特别近……所以啊,朝那个方向走,总能找到出路。”他伸出那枯树枝般的手臂,指了指月亮挂得最低的地方。


    凌司辰皱眉,松开了姜小满的手,倏然拔剑,朝着那个方向就是一剑。


    炼气嗖地飞了出去,连带着周围一片空气都抖了三抖,并未做任何停留——至少证明,并无看不见的障碍。


    “走吧。”他低声道,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姜小满紧随其后,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明亮是明亮,就是有些虚无缥缈——不用想,乃是此宫中的幻象。


    狗爷迟疑一瞬,终究快步跟上,于二人身后警惕地四处张望。


    越往前走,脚下冒出的气泡越多,银鱼穿梭得飞快。周围不时传来低沉的笑声,那笑声轻而诡异,如同鬼魅低语,时远时近。


    姜小满试图结了灵盾在耳朵边,却挡不住丝毫——那些声音仿佛直捣心魄。


    ……


    “杀了他。”


    ——咦?谁在说话?


    突然间,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就在愣神的片刻,眼前忽地晃过一道殷红的影子,那声音再度响起:“杀了他……”


    姜小满惊得脚步一顿,那声音太过熟悉——不是别人,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再定神,声音和影子又都不见了。


    抬头一瞧,凌司辰已走得远了,她赶紧迈开步子追上去。不知为何,那抹白影似乎越来越远,明明就在眼前,却总也追不上。


    从快走到小跑,再到疾奔。跑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她终于不得不停下,扶着膝盖直喘气。


    前方的白影早已消失不见。


    转头一圈,狗爷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静潭一片死寂的空茫,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寂然间,一足悠然落地。


    眼前之人,一袭绫罗红裙,那外貌她不能更熟悉——在镜子里见过了无数次,正是她自己。


    幻境之中,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甚至是对面站着另一个自己。


    姜小满并无过多意外,只平静地问:“杀了谁?”


    对面的“自己”唇边带一丝浅笑,目光幽幽:“你的执念。”


    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却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姜小满好不容易平复喘息,心神一敛,“我没有执念。”


    她不为过往所扰,也无可执着,虽有梦想之人与事,但只求问心无愧,行事度日从也不钻牛角尖。


    红衣幻影却轻轻摇头,步履轻巧,似玩弄般踱了几步。转身时,一抹娇然的讥讽悄然浮现。


    “当真没有么?还是……”那目光轻扫,含着几分戏谑,“埋藏在心底太久,已然忘光了?”


    *


    昆仑的松雾岛之上。


    云雾蔼蔼间,赤甲女战神在石凳上闲散而坐,风姿妖娆。一双柔荑轻抚玉瓷茶壶,眉眼间透出几分笑意,半是揶揄,半是轻蔑。


    她斜睨一旁那闭目不言、冷峻威仪的银发战神,语声如丝:“云海,你可还记得,当年过镜潭之时的光景?”


    银发战神倚靠松树,并未睁眼,神色冷峻如常,“记不得了。”


    “没劲的木头。”金翎神女媚然一笑,唇角上扬,“所谓执念炼境,便是要撕开人心深处的阴霾,无论如何藏匿,终是躲不过的。”


    她半撑着姣好面容,指尖勾着壶耳玩弄,“你不好奇吗?这小魔种心中最深的畏惧,到底是什么。”


    言罢,她兀自阴笑起来,笑声些许渗人。


    云海战神睁开了双眼,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


    “你在说什么?”姜小满眉心紧锁,冷声问。


    眼前的“自己”并不作答,只是缓缓蹲下身,手指掠过那潭面,漾起一圈圈水波。


    下一刻,脚下那坚固如壁的潭面竟霎时化作粘稠水流,姜小满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脚下便是一空,整个人直直坠入了潭水之中!


    她拼命扑腾,双手拍打着水面,但这水沉得很,气力很快便耗尽了。筋疲力尽之下,只得软软地沉入潭底。


    一串串气泡从她的喉间逸出,缓缓上升,朦胧中,却见那红衣的“自己”竟也潜入水中,发丝如水草漂浮,衣袂随水流飘动。


    她唇边勾起一抹诡谲笑意,抬起纤纤玉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一刹那,姜小满忽觉失重,天地之间瞬息变幻。


    水影尽褪,她竟安然落于一片干燥的大地之上。


    这是……哪里?


    还未等她细看四周,那红衣的“自己”也随着落地于跟前,飘逸的发丝间竟缓缓生出两角,越生越长。


    朱红薄唇则上下阖动:“我来带你想起来吧……你的执念,你一直想守护的是什么。”


    ……


    再睁眼时,姜小满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崎岖的山岩之间。


    低头一看,怀中竟抱着个陌生的人——那人看着眼睛都无法聚焦,脸上快没了血色。


    “君上……杀了我……”那人气若游丝,颤抖着碰触她的衣袖,“至少,我不想变成怪物……”


    姜小满目光凝滞,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抚上那人的面颊。随之而来,她听见了自己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变成怪物,至少还能活着。若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间,必须要有你们留下的痕迹,我一定会找到方法,让你们再变回来。”


    说话时,她的拳头也下意识地攥紧了,声音坚定得可怕。


    “君上……”怀中之人啜泣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生来便是‘残次之物’?若再得一次机会,去天外,您真的能寻见‘它’吗?”


    “能。”她坚信不疑道。


    第一个问题,她回答不了,便只能回答第二个。


    “即便寻到了,‘它’真的能救我们吗?”


    “能。”她的回答依旧笃定。


    怀中之人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想再开口,喉间却只能涌出淤泥般的黑色物质。随即全身僵硬,化作一具黑色外壳。


    ——这便是“蛹”。


    很快,那黑壳溶化又蒸腾,化作气体消散于空中。


    只见一缕淡淡的金光飘向遥远天际的裂缝之处。


    姜小满看着那金光远去,低声喃喃:“吃吧,吃饱了,便好好活着。”


    “等我去救你们。”


    *


    “想起来了吗?”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姜小满转头,又见到了“自己”——分明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但那表情、神态,都格外陌生。


    直到瞄见头上一对高耸的犄角。


    姜小满似乎从一场沉湎的戏剧中醒神过来,“你是霖光?”


    对方是老朋友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碎片般时有时无的记忆,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属于霖光的。


    长角的“自己”却摇了摇头,缓缓向这边走近来。


    “不是‘我’是霖光,而是,‘我们’是霖光。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来到姜小满面前,按住她的双肩,“你可别忘了,当初为何去往天外,不顾一切,几近折陨。”


    姜小满怔怔地:“什么意思?”


    长角的“自己”眼神如寒霜般锐利。


    “你背负的是你的家乡、你的族人。这些你一生为之执念的至宝,竟要抛弃于心底,不顾不问吗?”


    “家乡……族人……”


    脑海中如海啸般涌动,无数记忆碎片席卷而来,头痛欲裂。


    姜小满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抠进泥土。


    幻影凑近她耳边,又问:“想起来了吗,你是因何而来?”


    “为了……杀一个人。”姜小满的脸色苍白如纸,字字艰难。


    “杀谁?”


    “归尘。”姜小满缓缓答,“我必须……杀了归尘。”


    听闻此言,长角的自己终是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解脱,“不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第123章 让他滚回来轮回重生


    暗无天日的异界大陆,月光如针线,穿在荒原的裂痕上,三道人影迎着那寒月,走得步履沉重,脚下的土地也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身后,悄然跟着一群身形稚嫩的孩童,面容苍白,神采黯淡,却受了命不敢妄前,只能远远相随。


    走在最前的是个银发垂肩的女子,素白长裙曳地,裙上无一饰物,背侧披挂两块铁甲护肩——非战时期,她总是穿着随便。


    抬手遮挡前额,眺望远方,眼中是难掩的哀色。


    “这边的大地也皴裂了,百草凋零,生机尽殆……”她叹了一息,回过头,“千炀,你那边呢?”


    紧跟左后的是个粗壮高大的男子,本伸手施术探左侧地脉,此刻收了术。那一头傲然飘逸的红色长发似一团燃烧的烈火,虽然长得凶悍无匹,眸子却没一丝煞气,唯有深深忧愁:


    “不行。土之力不在,土脉已尽数断绝。河渠深陷,连黑海之池也在崩裂……再这样下去,北渊会崩陷,神山也会坍塌,届时定会天地同倾!”


    他右侧的另一个男子偏精瘦些,身形颀长,但戴着半块黑铁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如柳叶的锐利眉眼。


    “归尘不肯回来,原因无外乎二。一则天岛缚住了他的手脚,二则——”


    声音隔着黑铁面具发出,其上一对眼眸露出冷冽之光,


    “他想要瀚渊亡。”


    听见这几个字,前方的银发女子快咬破嘴唇。


    等了三百年,归尘也并未重生。


    他没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匪夷所思。


    面具男子低声补道:“不论何因,都需将他寻回。”


    这话一出,红发的壮硕男子近乎哭腔向前,“霖光!瀚渊不能没有归尘!”


    霖光依旧走在前头,没有回头,没有答话。但全数听了进去,搅动着心底的沉寂。


    归尘是瀚渊的基石,甚至比黑海和神山还古老。她曾见过他以黄土斥力震裂山河,那震碎自己一颗心魄想必也不是难事。


    说什么被天岛控制?她根本不信。


    还活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从未想过回来。


    叛徒……


    她攥紧了拳头。


    “我去。”


    步伐陡然停住,声若霜蝉。


    红发男子目露惊色,急忙上前横拦过去,“你上一世身骨全碎,体无完肤,才刚得以新生不久……这种险事,还是我去吧!”


    甲面男子瞥他一眼:“你过得去吗?让她去。”


    “可是……”


    “别说了!”霖光厉声喝道,“让我去!区区天劫,我挨得过。”


    红发男子呆立一边,踟蹰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如果他不愿回来呢?”


    银发女子一双冰色瞳孔寒光迸发,声音从咬牙切齿间撕裂而出:“那我就杀了他,让他滚回来轮回重生!”


    ……


    方才怒吼过后,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喘息间,银发女子似是察觉了什么,身形一顿,微微侧目,四下晃了一眼。


    沉默片刻,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笑声冷厉刺耳,回荡在空旷的荒原上,倒让身后紧随的两人愣住,面面相觑。


    这不是记忆中的动作,发生了何事?


    “霖光,你还好吗?”红发男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问。


    甲面男子也警惕起来。


    霖光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回头轻轻一瞥,透着几分嘲弄与轻蔑。


    “本尊很好,好得不得了。”唇角勾了起来,“倒是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胆敢窥探本尊的心境!”


    话音未落,她肩头猝然聚成两柄晶莹剔透的冰刃,锋芒凛冽,顷刻间一左一右急射而出,快如流星:


    一道直取甲面男子喉间,锋刃划过如水破镜,转瞬便将其割裂,那身形便化作青烟飘散;


    另一道锋芒则疾射左侧——千炀的面容尚未完全扭曲,便被冰刃贯穿面颊,像捅穿柔软的面团般轻松。


    撕裂瞬间,红光乍现,山石轰鸣,虚空震裂。


    唯有银发女子孑然立于崩塌的大地间,冷眼俯瞰,身姿挺拔如傲立的王者。


    直到,天地于她脚下纷纷坍塌……


    *


    下一刻,姜小满竟猛然睁开双眼。


    意识才刚回归,视线未完全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双足,立在平静如琉璃般的静潭之上。


    脚边,散落着数不清的银鱼,鱼腹翻出,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上。


    她大口喘气,手指不住发颤。刚才那一幕太过清晰,历历在目。


    山崩地裂,火光冲天——那是霖光的记忆?另外两个男子又是谁?她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以及,霖光……要杀归尘?


    为什么,就因为归尘没有回到魔界?


    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先将诸多疑虑压下,现下还不是回味的时候。


    抬眼四望,四周依旧是那无边无际的潭水,古镜般映得天光静默。


    蓦地,余光一闪,姜小满瞳孔骤然一缩。


    目之所及,熟悉之人竟半截身子陷在水中。白皙的脸庞失了血色,昏迷不醒,任由银色的小鱼爬满全身。那些鱼张开嘴巴,死死攀咬住他的肌肤,远远看去红光隐现,场面诡异至极。


    *


    “凌司辰!”


    她喊了一声,急急冲了过去。


    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人拉出来,但无论她如何用力,少年的身体却像被潭水死死拖拽着,怎的也拉不出来。


    姜小满气急败坏,手上运起术法就去拔那些鱼。但不仅拔不掉,她越用力这些银鱼还咬得越狠,甚至她每动一下,人还越往下沉陷一寸!


    慌乱中,姜小满抽出了随身的玉笛。几番调息,接连奏出醒神曲、退幻曲,甚至连醒酒乐也不管不顾地吹了一遍……但,竟一点用没有。


    细看才发现,连他的耳朵里都塞满了这奇怪的银鱼!


    ——剜心灵!这些该死的剜心灵!


    姜小满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狗爷!狗爷一定知道怎么办!”


    她环顾四周,狗爷就立在不远处。


    可惜,他似乎也陷入了幻境,眼皮翻白,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一动不动。所幸,他还没往潭里陷,身上的银鱼并不多,耳朵里也未见鱼影。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姜小满将玉笛对准了狗爷的耳朵。


    谁知一曲入耳,瘦削的身板浑身一颤。


    “谷主——!”


    一声干吼,狗爷醒了过来。


    ——


    清醒之后,枯瘦男子死命揉眼,瞧见胸脯上、肩上、胳膊上那些正咕叽咕叽吮吸的银鱼后,他一拍胸口,灵力暴涨,生起灵盾瞬间将这些玩意儿震飞。


    “姑娘,我……小生,竟然中术了!?”


    姜小满却已顾不得他的话,声音里直带着焦急的哭腔:“狗爷前辈,救救凌司辰吧!”


    说着,一把抓住狗爷的胳膊,拉着他便往前奔去。


    狗爷被姜小满扯得踉跄几步,当看清眼前半身陷入潭水中的白衣少年时,登时双目瞪圆:“唉呀妈呀!他……他这怎么……”


    姜小满哪里还有心思听他惊讶,泪水涌上,手忙脚乱地夹住凌司辰的胳膊,拼命想把他从潭中拉出。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哭声愈加急促:“狗爷前辈,快帮帮我!他陷得太深了,我拉不动啊!”


    狗爷回过神,上前试着帮忙扯了几下,却纹丝不动。他忙止住姜小满,连声劝道:“姑娘,别急!这样根本不行,你越拉只会越糟!”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吞噬呀!”姜小满泪眼婆娑。


    “他如今完全被剜心灵缠住,坠入了自己的执念深渊。”狗爷语气沉重,额上冷汗直冒,声音也低了下去。


    “那……那怎么办?”红衣姑娘脸色苍白。


    狗爷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唯有一个法子……”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液,神情严肃,“将意识与这些剜心灵连接,进入他的心境中,助他从执念里脱困出来。”


    姜小满听得一紧。


    昏睡的少年枕在她盘跪的膝上,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细微的滑动几乎肉眼难见。但每一寸下滑,都在她心头生生割出一道伤口。


    她抱紧了那冰冷的身子,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脸颊,泪水无声滑落。


    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来。


    姜小满咬着嘴唇,神情逐渐坚定而决绝:“我去,我去就好。”


    她抬头看向狗爷,“多去一个人毫无意义,不如我一人去。我与他身处幻境,麻烦狗爷前辈照看我们的身躯;而若我们葬身于此,也不拖累前辈。”


    狗爷看了她一眼,满脸为难。


    姜小满抿了抿唇,“若是我们出不来,还请狗爷前辈——”


    未等她说完,狗爷却打断了她的话。


    “不,姑娘。刚醒来的时候,小生还以为是你没有执念。但……”这般说着,他微微一顿,指向不远处,“那边成片死去的剜心灵,是你做的吧?”


    “我……”姜小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她做的吗?她也不敢确定,但怎么看都确实是她所为。


    狗爷露出一抹赞许神色,“看来,是你冲破了剜心灵的结界,方才唤醒了小生,小生先前还真是低估了你。既有如此坚定的心志与强大的灵力,你一定能唤醒他。”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生便在此处,安心等你归来!”


    第124章 叫姐姐


    姜小满坠落于一片僻静的竹林。


    这里是……


    四周静谧悄寂,连风都未曾撩动一片竹叶,一点人声都听不到,唯有几声雀鸟的鸣叫。


    ——看上去是荒郊野外。


    拨开挡路竹叶,隐约见一座简陋的草屋。


    屋前,一稚童安然坐于门前石台上,低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拨弄手中的木雕小物。


    姜小满就是有这能耐,那孩童不过两岁模样,脑袋圆滚,身形短小,小手肉肉的,她依旧一眼认了出来——这小孩便是凌司辰。


    这也太幼龄了吧!纵然是潜意识中的幻境,竟能追溯至这般久远的光阴?


    她却已全然记不得自己两岁年纪,是在家里哪个旮旯玩泥巴。


    怀着好奇,她却不敢贸然行进。


    再多走一步,难眠不会被他察觉。


    【犹记得连上剜心灵之前,狗爷曾语重心长道:“在心境里,你所见者未必为真,皆是他心中所想,切莫被迷惑。”


    当时狗爷一面施术,让凌司辰腕上一条银鱼的尾巴接引上她的手指,一面沉声叮嘱:“记住,你的出现或许能助他度劫,亦可能使局势恶化。他现在每深一寸都更危险,若无十足把握,切勿让他见你容貌!”】


    姜小满谨记于心。


    她摘了片竹叶下来,闭目凝神,术法在指间流转。


    未几,那片竹叶竟缓缓变作一张兔子面具,她惊喜不已:“果真成了!?”


    也是狗爷前辈所说——


    【“心境之中,万物皆可随心所变。若凝神专注,借幻象气机,可化出所需之物。”狗爷又提醒道,“但切记,所造之物越强力,对心境之冲击也愈大。尤其是法器、兵刃之类,会加重他脑中负担,切不可轻易使用。”】


    姜小满望着手中的面具,倒有几分怀念,料是此物应不至扰乱心境。于是急忙绕过后脑,将面具轻巧戴上。


    刚刚系好,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


    “姑娘——”


    她猝然回头。


    透过面具,眼前却是个身着粉衣的年轻女子,双袖高撩,背着一只竹篓。面容略显疲惫沧桑,然眉眼柔和温婉,仍留几分明丽之姿。


    她那细鼻薄唇,与凌司辰出奇相似。


    不用问,姜小满也猜出了她是谁。


    咦,凌司辰的潜意识中,凌蝶衣竟是如此清晰的一张面容,其人其貌,宛如尚存于世……


    望得一时出神,眼前女子见她模样却一愣,“是……姑娘吧?”


    姜小满回神,忙小声掩饰:“我……毁了容,不便见人。”


    对方听到她声音倒是安心了,眉眼微微担忧,温声:“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又问,“姑娘在此处徘徊,莫非迷了路?”


    “我……”姜小满欲言又止,脑中倏然响起狗爷临别时的又一句告诫——


    【“心境里的其他人,皆是由他潜意识构成的客体,被剜心灵伺机占了去,你更要小心了……切勿被其察觉你乃外来之客。”】


    ……


    所以,眼前的凌蝶衣,是剜心灵盗了凌司辰脑子中的构想人格所化,一举一动,皆有自己的意识。


    这般想着,额角不由沁出些冷汗。


    “我……确实迷路了。”她支支吾吾。


    总之不能让对方生疑,尽量装作心境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凌蝶衣闻言,眉间微展,笑得更是明婉:“莫慌,我这小屋远离尘世,平日难得有客,姑娘不妨入内稍作歇息,再做打算?”


    姜小满迟疑片刻,试探着问:“方便吗?”


    凌蝶衣轻笑着拢了拢背后的竹篓:“自然的。屋中不过我与幼子二人,幽静清闲,无甚纷扰。”


    “那,我帮您拿吧。”


    “不用。”


    ……


    凌蝶衣便快步走在前头,领着姜小满径直往草屋行去。


    屋前小小孩童一见母亲归来,立时丢下手中木雕,蹦跳着跑了过来。随后,他看见了戴着白兔面具的奇怪女子,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珠紧紧盯着一动不动。


    姜小满面具掩面丝毫不慌,见状便蹲下了身子,借着面具的两个洞洞和他对视。


    凌蝶衣赶紧招呼:“辰儿,快,叫姐姐。”


    姐姐?姜小满不由得愣住,心里泛起丝丝尴尬与窘意。


    出乎意料,小童竟真的仰首,乖顺地喊了一声:“姐姐。”


    姜小满心中喜滋滋暗笑:她这算不算是趁人昏迷,占人便宜?


    不过……感觉还挺好。


    “真乖。”她还摸了摸他的头,“几岁啦?”


    “幼子刚两岁,建元七六年壬寅生,属虎呢。”凌蝶衣微笑回答。


    姜小满点点头,暗思:她用的是凡间年号,料是不想被当作仙门之人吧。


    底下小童听见姜小满说话的声音,却歪了歪头,肥嘟嘟脸蛋上的眉头竟皱了皱。姜小满暗叫不好——连忙干咳一声,运了灵气至喉头处,迅速变了种声线。


    “属虎挺好啊,虎虎生威嘛。”


    “姑娘呢,生于何年?”


    “我?我甲辰……呃不对不对……”


    “甲辰?那姑娘岂不是六十有余了?”


    “记错了记错了!是甲申,甲申!”


    *


    言谈欢笑了不多时,凌蝶衣便入内忙碌去了,留姜小满独自在院中帮忙看顾孩童。


    小凌司辰却并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摆弄手中的木雕玩具。姜小满坐在一旁,心中闲散无事,腿儿轻轻晃动,悄悄靠近几分。


    小声问:“你这玩的是什么呀?”


    那木雕看着圆圆一个,倒像一簇花,按下一片花瓣,另一片便会随之翘起,极其精巧有趣,难怪能让两岁孩童玩得乐此不疲。


    “木云景天。”小孩不抬头,稚嫩的声音带着些奶气。


    “这是……阿娘为你雕的吗?”


    小孩摇摇头。


    姜小满又问:“那是你自己雕的?”


    小凌司辰依旧摇头。


    这才停下摆弄的小手,似思量一阵,轻声答:“娘说,是父亲留给我的。”


    父亲——


    姜小满微微一怔,霎时被好奇牵引,忍不住问:“那你父亲是……”


    话音未落,小童忽然愣住,木雕滚落到了地上。


    “我父亲是……我父亲是……”他抱着头,痛苦之色爬上眉头。


    姜小满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天地骤然震动,脚下骤生一折裂痕,草屋周围的地面开始崩裂——


    她暗叫不好,这片幻境要崩塌了!不该提起这茬!


    ——这恐怕,便是凌司辰的执念之一?


    情急之下,姜小满一把抓住小凌司辰的手,拉着他飞快向外头奔逃。


    “等等,我娘呢!?”


    姜小满急声:“别管她!她死不了!”


    除了那些伪装成人形、蚕食宿主的剜心灵外,唯有她与凌司辰是真实的存在。心境一旦崩塌,凌司辰便可能永远陷入其中,她绝不能让他随心境一同湮灭。


    她拼命拖着小凌司辰奔跑,脚下裂开的地面不断蔓延,


    头顶之上,无际的天幕翻涌如浪,黑云滚滚,传来一声声回响:


    “她说,‘蝶无畏,思无悔,尘不归,念不歇’——”


    姜小满抬头,惊讶不已。


    这竟是——狗爷前辈的声音!?


    她心中满是疑问,但此刻来不及细想,只顾往前奔跑。


    ……


    一直跑出许久,天空才渐渐归于明朗,动荡喧嚣渐渐没入地底。


    而前方的竹林也到了尽头,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


    这空地却被诡异的灰色烟雾笼罩,铺天盖地的烟雾也朝他们席卷而来。翻腾的雾气中,俄然映出一对异样的角,下方似有幢幢黑影乱撞。


    姜小满不禁皱眉。


    ——那是什么角?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通体明黄,倒弯得像两柄巨镰。


    只一瞬,那角所连之身影便眨眼消失在烟雾中。


    她脚步未停,小凌司辰却猛地挣脱她的手,直奔烟雾深处,惊呼道:“娘!!!”


    姜小满也忙追了过去。


    前方空地之中,烟雾渐渐散去,赫然出现一具女子的身躯,静静地倒卧在血泊中,浑身伤痕累累。


    姜小满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凌蝶衣。


    *


    凌蝶衣死了。


    天地随之蜕变,竹林不见,变作皑皑白雪,洁白无垠,寂静无声。


    凌蝶衣身上的伤口不断淌出殷红的血,星星点点落在雪上,仿佛朵朵红梅点染了这死寂的天地。


    那原本稚小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然长高了几分。眉宇间的神态,逐渐有了姜小满熟悉的影子。他身上披着厚厚的鹿革袄,头发也变长了些,一圈绒毛衣领上搭着扎上的小辫儿。


    他俯身趴在母亲身边,死死抱住那具已然一动不动的躯体,竭力呼喊着:“娘——娘——”


    呼喊声沙哑至极,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小脸蛋早已被泪水浸湿。


    姜小满呆立原地,双脚似被冰雪冻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半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敢靠近,亦不知该如何动作。


    这一幕实在太过真实,简直就像在眼前发生的,血淋淋的过往。


    她终于明白——


    原来,这也是他的执念,困锁他心中最深的伤痛,久久不能释怀。而这般未解的心念、未放的怨结太多,才会给这些剜心灵可乘之机,将他拖入幻境、锁于其中。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天地间只余下那声声凄厉的呼唤与无边的雪原。


    直到马蹄飞扬而起,素袍头陀披着风雪而来,手一扬,将小小幼童抓起,顺势扣到了马上。那人未做停留,策马疾驰而去,只余下踏雪蹄声与“放开我”的哭喊声。


    ——那是谁?


    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让姜小满心底觉得,此人应当是能信任的存在。


    然而即便如此,这人也不过是剜心灵幻化出的旧影,生硬地依照凌司辰脑海中的旧忆执行着动作,妄图激起并蚕食他的深藏的执念。


    姜小满一咬牙,驱动剑符而起,迅速追赶而去。


    第125章 兄与弟


    等姜小满追到之时,却又是另一幅场景。


    她认得这里——这是岳山,白崖峰。


    屋前,三个大了许多的孩童簇拥着,气势汹汹,随手一推*,将另一个幼小的身影狠狠推倒在地。


    “你娘,就是那个叛家罪女?”


    “听说她撕毁了与玉清门的婚约,跟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男人跑了?还生下了你?”


    “哈哈,所以明明就是个野种吧?哪来的脸姓凌?”


    最壮的那个胖墩笑得得意,讥笑声格外刺耳。


    姜小满藏身于屋角,借着面具的两个洞洞,望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幼童。


    依旧是方才被神秘头陀掳走的年纪,但却换了一身岳山的青袍。眼神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不见,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愤怒与……迷惘。


    此时的他,孱弱如同一株摇曳的小草,根本无力反抗这些强壮的大孩子。


    纵然是回忆之境,姜小满依旧怒意横生,她拳头悄然攥紧,正欲上前——


    “住手——!”


    这一声,却不是她喊的。


    但让她刚迈起的步子又缩了回去。


    发声之人,竟是一名年长许多的少年,一身黑装,约莫十来岁年纪。身形虽未完全长成,然面容冷峻,目光如刀,透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威严。


    姜小满心想:这也格外好认。


    居然有人小小年纪便这般老成,浑身散发着劝退旁人的冷气,仿佛从没有过童年,也是无药可救了。


    只见黑衣少年毫不客气地上前,对着那最为嚣张的胖墩就是一记重拳,直将他打翻在地,连滚两圈。


    “恃强凌弱,岂是仙道所倡!”他言辞铿锵,威风凛凛。


    胖墩被打得猝不及防,伏倒在地,待看清来人,眼睛瞪大:“北风……你、你回来了?”


    另几个大孩子也吓得腿软,纷纷退后。


    胖墩摸着肿起的脸颊,肥手指向一边的幼童,满脸的不服气:“北风,你回来了不告诉我,还为了这个东西打我!?”


    “滚!”


    随着黑衣小少年一声怒声呵斥,胖墩再不敢言,仓皇爬起,与众孩童鸡飞狗跳般四散逃去。


    *


    黑衣少年回过头来,朝向那幼童,声音冷然。


    “你就是凌司辰?”


    “凌?”倒在地上的幼童眨着杏仁般的眼睛。


    黑衣少年微微整理衣襟,向前走了几步,恍惚间,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屋角这边来。


    姜小满连忙缩回身形。


    不出意外,这记忆里的少年凌北风也是剜心灵所化。——好在,他并未察觉她的存在,只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姜小满悄悄吐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她必须等这些东西尽数离开,等到凌司辰再独处的时候,再寻机会唤醒他……目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她深呼吸,稍稍探出身子,继续偷瞧。


    少年停下脚步,语气沉稳:“宗主命我前来探望你,他予过你宗族之姓,不是吗?”


    “我……”


    年幼的心境之主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躯虽单薄,却固执地站稳脚跟,挺直了背脊,认真行礼道,“确实蒙舅舅……宗主收留,但这姓氏一事,我不知该不该……”


    黑衣少年神情严肃,依旧一板一眼道:“既是宗主之命,便不可违背,此乃宗门之规。”见幼童欲再开口,他抬手阻止,语气稍缓,“无妨。从今日起,你便在岳山修行道法,习术养心。规矩也好,术技也罢,便慢慢学。”


    幼小的凌司辰似懂非懂,木讷地点头。


    黑衣少年眉头舒展,眼中少了几分冷意,略微点头,“你为焚冲六七九年生,故我长你八岁。既入凌家宗族,当唤我一声兄长。”


    “兄长……”


    幼童低声喃喃,稚嫩的语调里透着一丝羞涩与敬畏,眼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光芒,将原先的阴霾散尽。


    “那么,你随我一同去云海峰?我带你去看看练剑场。”


    “好!”幼童脸上绽放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


    一路上,姜小满拿出在梅雪山庄时跟踪的本事,默不作声谨慎而行。


    旧忆里的凌北风依旧沉默寡言,却明显刻意放慢了些脚步,似是有意照顾旁侧小小身影。


    稚童一路频频侧目,眼中虽有敬畏,却也带着几分犹疑。终是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问:“兄长……我听舅舅说,你在幽州遭遇了魔袭,受了重伤……你,你没事吧?”


    凌北风闻言面色如常,未起一丝波澜。


    他低头看向展开的手掌,语气冷淡而平静:“无妨。”手指微动,似是感受力度,眉宇间亦有一抹凝重与疑惑,“记忆中,伤势确实极重……但如今,不仅无恙,反而浑身充满力量。”


    小小凌司辰却不懂这些,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笑颜,稚声道:“太好了,恭喜兄长!”


    那笑容如同春雪初融,纯净无垢。


    ……


    姜小满躲在草丛里低伏跟行,一幕幕尽收眼底。


    这,也是他的执念?


    初识的兄长,彼时的岳山,竟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


    姜小满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两三岁的年纪,她从未见过阿娘,但生来便簇拥在爹爹、师兄师姐们的呵护之下,向来不知离别与失去为何物。她曾无忧无虑,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挫折便已是天大的委屈……


    直到遇见他。


    直到经历梅雪山庄、寻欢楼、岳山。


    一路走来,她自信满满地去拓宽见识,成就成长,或许已不再是原来的她。说着要并肩前行,她却从未去真正了解那个心仪与憧憬的身影。


    凌司辰亲眼目睹母亲的凄然离世,凌北风、凌问天皆是他失而复得的家人,想必亦是他极为珍惜之人吧。


    但那时,他却清楚地对她说:“即便再也不回凌家,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


    姜小满垂下眼帘,指尖绕在一起。


    当时,她只顾着沉浸在那份甜蜜之中,却从未深思,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当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纠葛。


    “谁也不用离开谁……”


    “我已经受够了毫无意义的失去与别离。”


    姜小满的手指逐渐收拢,终是紧紧捏成了拳头。


    *


    幻境中的黑衣少年渐行渐远。


    而在另一处,一道同样气息却高大夯实的背影,徐步踏上了通往山顶的台阶。


    那人步伐坚定,目光如刃,靴底徐徐稳踏在青石板上,衣袂则随呼啸之风猎猎作响。


    终于,他踏上最后一阶,声音低沉却压抑着怒火,直问眼前之人:“凌司辰也在昆仑山上?这是怎么回事?”


    对面,正在石桌前悠然品茗的金翎神女险些呛住。她将茶水一口咽下,瞥了来人一眼,黛珠般的眼珠又从容地转向一旁靠在藤木上的银铠战神。


    云海战神缓缓离开树干,直面来者,声音威严且沉稳:“没错,他是在山上。”


    “他在哪里?”


    来人气势汹汹,云海战神却神色如常,语调不疾不徐:“北风,此事甚为复杂,待你登至蓬莱,自会明了其中始末曲折。”


    “告诉我他在哪里!”


    凌北风质问一通,却得不到回复。顿一顿,又问:“那炼火星君又是什么?”


    “炼火星君?”云海眉头微皱,似不明觉厉。


    倒是坐在石桌前的金翎神女忽地笑出了声。


    凌北风向她看去,只见她悠然自得地抚着手中的茶盏,轻弹指尖,缓缓道:“自是本君信口编的,如何,觉得好听吗?”


    这般话语间的轻佻,令凌北风怒火更盛。纵然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他冷声:“你们,根本没打算让他飞升?”


    怒目扫过,迎来的却是更死寂的沉默。


    云海战神长吐一息,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沉默,更久的沉默。


    凌北风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赤甲女战神。


    “小孩儿,你一脸凶神恶煞是想作甚呐?若是飞升了,那咱们以后可是同僚啦,不留点情面么?”


    见凌北风面色依旧僵沉,她便又转向银发战神,眼中带着更玩味的笑意,“你瞧,本君说什么了?早和你说过,冥宫试炼还是有必要的。这般执念不断,如何飞升呐?”


    “……”


    云海不作回答。


    毕竟,八百年前,是他亲手废掉了业火五炼。


    金翎神女咂着嘴,哎呀哎呀地叹。


    凌北风抬起眼眸,冷静中添了一丝急迫:“他是我的弟弟,我有权知道他的处境。”


    云海战神敛起眉目间的不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厉的肃然。


    他一步步走过去,拍了拍黑衣青年的肩膀。语气低沉而坚定:“北风,羽化飞升,必先斩断尘缘。从此刻起,你不再有弟弟,他也不再是你弟弟。若有一日,哪怕你需亲手诛杀他,亦要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凌北风大惊:“诛杀?你在说什么?”


    金翎看戏一般抿着茶喝,眼角饶有趣味。


    云海浅咳一声,“我只是打个比方。”


    “十二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你生来便肩负重任,斩尽群魔,侍奉蓬莱乃是你的天命。若是被凡尘俗事牵绊,当万劫不复,你可记得?”


    凌北风站在原地,目光中那股凶狠之气渐渐褪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人、朋友,这些东西,成仙之人不需眷恋。唯有心无杂念,方可羽化飞升。”云海战神继续沉言,“若你做不到这一点,龙骨便会拒绝你,你永远无法飞升。”


    黑衣青年喉间微动,攥紧的拳头也松开来。


    云海战神则抬手,替他拂了拂被风吹乱的衣襟,“回去好好想想吧,待你能斩断这些俗世羁绊,再来见我。”


    第126章 我想吻真实的你


    幻境里的夜晚如真实的冬夜一般冷寂。


    此时的少年一袭清白之衣贴身,正如他那颗心一样,干干净净,从无杂念。他独坐在屋檐下的竹阶上,向着朗朗明月,细心擦拭着爱剑。


    白日里,他磨破嘴皮才让舅舅松口。明日,便将与兄长一同前往涂州,邀那位有过一段奇缘的少女上岳山来。


    此番一行,还要去一趟云州,赴一场凶险未卜的夜宴,心中虽有期待,但也不免多了几分隐忧与忐忑。


    ……


    姜小满悄悄躲在他看不见的一隅,依旧掩在那屋角的遮蔽下。


    短短时光里,她陪伴着他,走过了他记忆中的多个片段——月下挥剑,玄阳擂台,再到请战扬州……不知不觉,青涩稚童逐渐成长为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那副样貌。


    月光如洗,少年拿着剑端详,剑刃在清辉下映出冷冽的寒光。飘扬的红发带系住意气风发的高马尾,几缕碎发下露出俊俏明亮的眉眼。


    姜小满静静倚靠在屋墙上,浅声叹息。


    真实的外界险象迭生,而幻境里却这般静谧恬然。有时候多么希望,能驻留在这里久一些……但是不行,幻境终究是幻境,是虚幻的温柔乡,是潜伏着危机的陷阱。


    她终是缓步走了出来,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


    少年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似是没料到屋后还躲了个人,还戴着奇怪的白兔面具,眉宇间尽是意外和警觉。


    “你是……”他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是我。”姜小满不紧不慢,取下面具来。


    见到她面容一瞬,少年陡然睁大了眼。


    “姜姑娘?你不是应该在涂州……”


    话未尽,便被少女柔声打断:“你再好好想想?”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那白兔面具上。


    那一瞬,似有一道缥缈之影浮现眼前——白裙女子戴着白兔面具,轻盈穿梭于虚幻的纱帐中,正焦急地寻觅着什么……


    【“千变万化尘世景,万里人海独君见。祝各位觅得佳偶,白首不离!”】


    少年一怔,喉结微动,手中的剑柄在那一刻失了力道,滑落在地。


    他捂住额头,面露痛苦:“不对,你不是……我们……”


    随着他的低喃,四周的天地亦开始震动,虽并不剧烈,却让整片陆地都有些摇晃不稳。


    姜小满迅速过去,坐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温暖的触感传递过去,那一瞬间,天地的晃动渐渐平息下来。


    少年额间渗出细汗来。


    “为什么?”他低声问,带些喘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小满变出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拭去额间的汗水,一举一动,轻柔而温婉。


    凌司辰则怔怔看着她,努力构织脑中闪过的片段。


    分明记得才与她相别,可又似乎与她一同经历了更多——那寒冷的楼顶,嘶吼的魔物,还有那芬芳的雅舍间,少女的泪珠……这一切在脑中交织,分不清虚实。


    “你都想起来了?”少女问得小心翼翼。


    “一些,但很乱。不过我相信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小满却没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背冰冰凉凉,还有些发颤。


    她将他的手翻将过来,十指相扣。


    凌司辰终于冷静了下来,手也不再颤了。


    姜小满抿了抿唇,低声道:“这里是你的心境。无论我接下来说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过度反应。一旦你失控,你和我,便都会有危险。”


    “嗯。”他听话点头,温声答应。


    姜小满便深吸一口气,将他们一同跳下第三宫,坠入镜潭的始末一五一十地道来。


    她说得很慢,生怕他会漏听一字一句。


    但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


    讲到她一路寻找他的旅途,甚至提及了更远的过去——婚宴上的事变,他如何破了三重结界,千钧一刻寻见倒地的她;又是如何把她一个人落在玄阳宗,独自一人跟着鬼婆婆走了,才害她受这么多“罪”去寻他;最后,讲到他昏迷不醒,狗爷前辈助她来到他的心念幻境里,一路跟随他的过往,以及——


    讲着讲着,眼泪却不听话了,兀自涌上了眼眶,又一颗颗顺着面颊滑落。


    凌司辰见状,忙伸手去抚:“这是怎么了?”


    姜小满拼命摇头。


    “我……我太自私了,从未真正了解你。我一直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凌二公子,身披荣光,活得潇洒自如……却从没想过,你背负了这么多……”


    她一路跟随他的旧影。


    她看见他因被人喊了那个恶毒的绰号,夜里辗转难眠;又见他起身,掏出那只珍藏的“木云景天”,咬牙切齿扔进火炉中。可不多时,他却慌乱扑至火前,将那木雕捞回,拍掉火星,怔怔望着几处焦黑发呆。


    其实,他的天赋并不出众,灵力修为甚至不及许多同龄孩童。他那灵气如同隙间细流,时断时续,炼气总是修不成。


    可他从不认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修笃行。从最初被向鼎按在尘泥中摩擦,到终于能按着对方摩擦;再到能和他哥一齐上太衡山,与几位尊者平分秋色;终至玄阳斗魔擂台一战成名,扬名天下。


    世人皆道凌二公子天纵奇才,骄傲不羁,光华耀世。曾几何时,姜小满也曾如此以为,然今日再回望,才知他那每一寸荣耀,皆是踏破荆棘、浴血而来。


    初逢之时,她总觉他守规太甚,凡事奉仙道为尊,还总是带着目中无人的笑容。殊不知,那仙门乃是他心中唯一的归处,是他以寒星剑载母亲之名,渴望得世人承认的执念。


    而那明媚的笑容,终究不过是用以遮掩伤痕的虚妄面具。


    他曾为她解忧救难,护她周全,带她上岳山了却心结。可到头来,她又为他做过什么呢?他满身伤痕,心结难解,而她却只能如局外人一般,帮不了半分。


    ……


    听姜小满一席话语,凌司辰眼中一动,然很快便复以微笑,“你在说什么呢,我哪背负了什么?再说,我如今过得不是挺好么,我——”


    话音未落,最后的字句已被少女迎上来的薄唇轻轻封住。


    姜小满的纤腕慌乱地环上他的肩,动作颇为笨拙,耳朵红得发烫,整个人贴了上去。那一刻,或许是因为身处幻境,她胆子大了几分……


    又或许,是她再也压不住心底那缠绕已久的悸动——她想要吻一吻眼前这个,挣扎了太久、强作坚强的少年。


    凌司辰的目光一瞬凝滞,乌黑幽亮的眸子微微颤动,指尖猝然收紧,但又缓缓松蜷下来。


    她松开他后,眼神乱窜,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在两人鼻尖间轻轻拍打。


    耳畔,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咚咚作响,混杂着夜色下虫鸣的浅唱,平添几分静谧与柔和。


    少年愣怔过后,目光却逐渐变得坚定。


    下一瞬,他不再迟疑,伸手将姜小满一把拉入怀中,低下头,将还湿润微烫的唇再次覆上她的唇瓣。这次,他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后脑,动作却带着几分温柔,而她则闭上双眼,双手攀上他的臂膀,指尖抚住他的脸颊。


    这个吻持续了好久,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们彼此。


    良久之后,二人才缓缓分开,双颊皆泛起红晕,呼吸轻缓,似仍带着未尽的余韵。


    “谢谢你来找我。”凌司辰轻声道,“若不是你,我怕是得与那些镜潭浮尸作伴了。”


    “这些剜心灵善于利用人心薄弱之处,防不胜防,不怪你。”姜小满捏住他的手,“莫说你这个心境主人了,如今我都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真实,舍不得走了……”


    他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指尖透着些许凉意,“可我现在就想出去,我想吻真实的你。”


    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姜小满的耳根更烫了。


    “出去之后……”凌司辰继续道,“嫁我为妻,与我结为修侣,你可愿意?”


    羞赧的绯色染遍少女颊间,“我……爹爹同意便好。”


    ——意思就是,她同意了。


    凌司辰自是欣喜一笑,将她拥入怀中。


    *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庭院,少男少女相依而靠,坐在竹阶上,享受着这最后的静谧时光。


    姜小满回想着,按照她当时冲破幻境的情形,需得让心境之主自己去斩断与剜心灵的连接桎梏,方能破开这虚幻的牢笼。但她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舍,想在这片安宁中再多滞留片刻。


    不过,这份安宁很快被一声暴烈的踹门声打破。


    院落的大门被狠狠踹开,花袍男子带着几个修士,手上拖拽着一个敦厚的身影,便直冲冲闯了进来。随行的黑脸男子掌心生出一道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院落。


    这一幕是旧忆中的残影,却依旧如惊雷般,霎时震得依偎在竹阶上的两人站了起来,凌司辰的目光中带着警惕与戒备。


    “向鼎”一进门,便将“荆一鸣”狠狠甩向地面,手中的一张揉皱的金笺纸高高举起,张口便大吼:“好啊!连诡音的战绩都被你搞到了!?你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好几个气势汹汹的剑修迅速冲上前,将凌司辰和姜小满团团围住,杀气四溢。


    “荆一鸣”满脸惊恐,哭嚎不止,却被“宋秉伦”一脚踩住手腕,动弹不得。


    “向鼎”自人群中缓步走出,直逼凌司辰而来。但当他看清眼前的情景时,脸上神情却骤然一变——


    场中多了一个人。


    “你谁啊?”花袍人目光落在姜小满身上,眼中满是意外。


    凌司辰却异常淡定,已然经历过一次的场景倒不让他如过往那般愤怒。


    他也不理睬眼前之人,而是侧头问姜小满:“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东西?”


    “没错!”姜小满毫不迟疑,手指前指,“他们,都是窥探你心境的剜心灵所化之物!杀了主灵,咱们才能脱离幻境!”


    话音刚落,院中的情景骤然变幻。


    “向鼎”也好,“荆一鸣”也罢,又或是那些将两人围住的剑修,个个脸上神情陡然变得扭曲。双眼化作漆黑的空洞,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嘴中再无牙齿,森然的异芒从齿缝间透出,模样竟与那噬魂的银鱼一般无二。


    “向鼎”那无牙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低沉之音:“杀——杀——”


    第127章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你刀剑相向


    一圈圈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怪物将两人围困于中央。


    少年一臂护着少女,一臂抬剑前指。


    少女手中紧攥玉笛。


    许久未合力诛敌,心中那份默契竟如从前般清晰,如同时光回溯,早已熟稔无比。


    两人相视一笑。


    “准备好了么?”凌司辰轻声问道,战意在他眼中燃烧,若寒夜中的炬火。


    姜小满微微点头,笛音未起,决意已定:“嗯。”


    瞬时,剑光起,尘沙扬。


    月光之下,邀月剑舞宛如银燕翩飞,行云流水般洒脱自如。而伴随灵动剑光,玉笛声悠然响起,缥缈似风卷残云,掠过纷纷扬扬的战场。


    姜小满如今的奏乐已是信手拈来般轻巧,每一个音节都迎合着他的剑招变动,笛音的加持下,每一击愈发凌厉,带着无法捕捉的迅猛。


    一剑起,将“向鼎”劈成两半。


    那似人肌肤如鱼鳞般散开,随即化作一抹青烟,在空中消失无踪。


    “这个是吗?”凌司辰问。


    “不是他!——”


    姜小满短暂停下吹奏,大声答。


    下一瞬,剑光又落,这次,剑锋穿透“宋秉伦”的胸膛,剑伤处鱼鳞破裂,肉身在瞬间化作云烟。


    “这个呢?”


    “也不是!主灵斩断,必有红光裂空而出!”


    “明白了!”凌司辰收剑,答道。


    言出,只见他一脚踩踏在那消散的肉身上,腾空高跃而起,月光映衬下,柔韧提胯转身,随手一道又一道炼气挥下,将一个个敌影纷纷斩作两段。


    这时,凌司辰稍稍一顿,剑尖对准旧友,迟疑一瞬才挥了下去。


    “荆一鸣”断裂瞬间,依旧是化作烟尘。


    “看来这个也不是了。”


    剑光闪烁,几下速度极快的闪过,剩下的身影也被斩光。


    短暂的寂静笼罩四周,烟尘尚未完全消弭。


    就在此时,一道黑衣之影猛然自天上降落。


    似猛虎落地,不紧不慢,落于正前方。脚踏得很稳,激得地面轻尘飞扬。


    笛音戛然而止。


    凌司辰卷曲左臂,右手搭剑将剑身顺着肘间擦过,随即手腕一转,剑尖前指,“这个呢?”


    姜小满盯紧了来人,恍惚间,注意到“凌北风”眼角闪过一丝熟悉的红光。


    和那个时候,千炀眼角相似……


    她向前一指,喊道:“就是他!你哥……那个就是主灵!”


    凌司辰蹙眉一瞬,却哂然笑道:“纵使是假冒之物,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你刀剑相向,兄长。”


    ——


    战势在瞬息拉开。


    那剜心主灵完全承袭了“凌北风”的冷峻与沉默,不发一语,抬手便是一刀迎上。


    凌司辰起初并未放在眼里,然而在交锋的瞬间,他被那刀法所震惊,恍然后退。还未稳住脚步,黑衣青年又趁势驱刀逼近,玄刀从他身侧劈过,炼气将他的灵盾斩碎,又将他衣襟前的白色衣带烧成灰烬。


    幸得姜小满的赋灵曲为他加持了如风迅捷,方才在千钧之际躲过这致命一击。


    瞬步退后几步站定,凌司辰调整剑姿,摆出防御架势。


    姜小满凑近过来,低声提醒:“此物虽无狂影刀灵识,却能依你记忆中的招式模仿而出,不可轻敌!”


    “有趣。虽无真料,却也有几分架势的意思么?”凌司辰冷笑一声。


    黑影刀刀相逼,白影步步且退。


    刀剑交织,术法火光如影随形,铿锵作响。


    凌司辰渐渐招架不住,一边应对,一边侧头向姜小满:“你说,此物乃依我心中所想而生?”


    姜小满手中笛声一收,答道:“没错!你如何构想你哥,剜心灵便会如何呈现!”


    闻言,凌司辰目光一亮,紧绷的面容瞬间转为轻松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身形微微一转,虚晃一招,佯作后退,手中法诀悄然结起。四周立时烟雾腾起,白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如虚如幻。


    黑衣青年也不言语,手抚刀身,炼气化作赤焰灼灼而生。他双眼微眯,随之窜空而起,直斩而下!——


    谁知玄刀斩落,竟嵌入一道熠熠的铁器之中。


    那铁器上缀满晶珠,光芒四溢,瞬间咬住刀锋。而后铁器上陡然生出数道锁链,沿着刀身爬上,直缚男人的手臂,连同刀柄一起将他牢牢禁锢。


    与此同时,寒星剑翻作月影袭来,伴着愈加高昂的笛声,直刺黑衣青年胸膛,长剑穿透而过!


    刹那间,黑衣人影四分五裂,鳞片状的躯壳崩塌,化作无数明亮无匹的红光,直冲天际,裂开了幻境的穹顶。


    ……


    凌司辰收剑入鞘,换息时平静自若道:“果不其然,如果是我设想的兄长,遇上此等局面,便一定会使出这一招来。”


    姜小满也收整玉笛,凑上前笑着揶揄:“你哥在你脑补中,是有多蠢啊。”


    “不是蠢,是直脑筋。”凌司辰指了指自己额头,调侃道,“反正呢,哪怕前面有个水坑,若能一脚踩过去,他定不会去绕弯。虽然真正的兄长可没这般好骗,但又岂是区区劣品能效仿的?”


    姜小满点头,不置可否。


    凌司辰眼神温和下来,打量着她,“还得多亏了你啊,告诉我这幻境能造物,我这才造了玄阳宗的捕铁法器。尤记得当年银狮尊者用这东西,真把兄长逼得够呛。”


    姜小满则笑:“反正这幻境是你自己的,想造什么就造咯。”


    两人言笑晏晏,扫去了方才战斗带来的疲惫。


    不多时,红光愈发强烈,如龙卷风般席卷大地,雾散云开,黑幕如同被火烧般自边缘褪去,卷成灰烬,缓缓消失在无形之中。


    幻境的天幕开始瓦解,大地也随之震颤不休。


    呼啸风中,凌司辰抬手,整理少女额前的乱发,轻声细语:“走吧,该离开这里了。”


    “嗯!”姜小满点点头,洋溢笑容。


    她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身,随他一同坚定地等待那龙卷风袭来——


    *


    两人同时醒来。


    少女抱着少年,两人躺在镜潭之上,像刚从溺毙中苏醒一般,大口喘气。


    四周皆是翻着肚子死去的银鱼,密密麻麻一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像一圈盛开的百合。


    姜小满站起身后,见到身旁蹲守的枯瘦身影,眼睛一亮,激动地扑了过去:“狗爷前辈!!!”


    她一边哭,又一边笑,“呜呜呜太好了,还能再见到您!”


    谁知身后传来一股力道,凌司辰一把将她提拉了回来。


    “男女授受不亲。”语气里还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姜小满愣了愣,眨了眨眼,被他乖乖拽到身边摁住。


    狗爷哭笑不得,“你这小娃娃,小生我都能当你爹了!”


    虽然他也就三十来岁不到四十,但毕竟是他娘故交,他说这话倒也不虚。


    “你和他一路货色。”


    “你——!孺子不可教!”


    姜小满看着两人,却开心不已,浑身充满精神:“狗爷前辈,消消气儿~”


    “哼,还是姑娘家乖巧。”狗爷眼睛眯成条缝,一脸的赞许,“小生就说嘛,姑娘你一定能出来!”


    姜小满腼腆含笑。


    凌司辰看着她,眼中也尽是宠溺与得意,顺势就拉起她的手,带她一步跨过那满地的死鱼。


    “走,去下一宫。”


    *


    走出不远。


    凌司辰带着两人,却更像无头苍蝇般在空荡荡的圆球空间里乱晃。


    方才那副信心满满说要带他们出去的豪气,如今倒更添了几分尴尬。偏偏姜小满还挺捧他的场,稍微回头看她,便是一脸崇拜、满满的期许与信任。


    最后是少年自己停住了脚步。


    “出口呢?”黑着脸,难为情地启齿。


    “你这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小生以为你已经找到了呢。”狗爷笑了。


    凌司辰回头瞪了他一眼。


    姜小满眨巴着眼睛,跟着问道:“对哦,狗爷前辈,出口在哪里呀?”


    “……”


    狗爷叹了口气。


    一个死要面子,一个天真无邪。


    别说,挺配。


    “刚才你俩抱着昏迷的时候,小生倒是发现了个结论。”


    “什么结论?”


    狗爷往天上一指。


    “出口,是那个月亮!”


    “什么!?”凌司辰怒了,“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过去!”


    这镜潭宫铺有类似岳山的止飞结界,根本无法御剑飞行,如何上得去那九重高空?


    狗爷耸了耸肩,摊手道:“当年确实是这样,小生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时候月亮并未这般遥远——或许,这地界随时光流转有了变化?你们昏迷这数个时辰,小生倒是瞧见那月亮似乎又近了几分。不如,咱们回第二宫待上个把月,再过来就能——”


    “绝无可能!”凌司辰愤然打断。


    ……


    “别吵,别吵嘛。”


    眼看气氛愈发紧张,姜小满轻盈地上前一步,调皮地眨了眨眼,“看我的!”


    二人目光落在她身上。


    只见红裙姑娘缓缓架起玉笛,笑意乖俏却带着几分自信。


    即使这水已然固化,终究还是水——是水,便是奴仆。


    霖光啊霖光,既然让我窥见了你的执念,那便再借我一次力量吧!


    姜小满的心中默念着,玉笛声渐渐响起。


    随着那悠扬的笛音,原本静止的潭面开始微微起伏,泛起一圈圈涟漪,环绕着少女的足尖漾开。


    呼啦——


    突然,一道呼啸声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面升起,无数银鱼如珠子般洒落而下。


    那是一条由水聚成的龙,汹涌的龙首撕裂了潭水的平静,长长的躯体盘旋而上,又径直向三人奔来。


    姜小满手一伸,便抓住那固化的龙须乘了上去。


    她朝着二人大喊:“上来!”


    狗爷回过神来,一个敏捷的跳跃,也稳稳上了去。


    唯有凌司辰看得目瞪口呆,一步也挪不开,嘴巴也合不上。


    最后还是狗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了上去。


    那水龙搭乘着三人,直冲向天际的明月。


    第128章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是月亮,触近方知,实则是一道深邃的黑洞。第三宫通往第四宫的门,出乎意料地简陋至极——三人穿梭一通,竟从一个狭窄不起眼的小洞中钻了出来。


    洞口看出去,却是一片殷红山地,冥火在前方噼啪作响,如永无止歇的烈兽,映得整个空间炽热难当。虽说*是山洞,实则更像是密闭的熔炉,四周不见天顶,一片遥远的虚空中,唯有火舌狂舞的朦胧光影。


    刚从那小洞钻出,踏上这片土地,滚烫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灼穿,几乎难以呼吸。幸而,水龙跟着翻涌而出了些,姜小满笛声一转,将泼入的水汇聚一处,变奏间凝出一道清凉水罩,将灼热之气阻挡在外。


    “姜姑娘,妙哉妙哉!小生从未想过,竟能将第二宫的水引至第三宫来用,以同是冥宫之力对抗这上古焚天之炎!”狗爷目露惊叹,连连称赞,“只怕古往今来,也没有谁这般做过吧!”


    姜小满停下笛音,略显羞赧,挠了挠头,“真的吗?”


    此时,凌司辰却若有所思,他不动声色地轻触那水罩,指尖沾上几滴水珠,凝视片刻,眉目间隐有深思,“你何时学的此术?”


    姜小满目光闪烁,吞吞吐吐:“我……是大师兄教的……”


    凌司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自古以来,操控五行之术乃是上古绝学,能将其形态变化至此的,非天神即魔物。莫廉……我不信他有这等本事。”


    姜小满无奈抿着嘴。


    就知道凌二公子没这么好忽悠,如今要她编个搪塞之辞,只怕越描越黑,反倒引得他疑心。


    “哎哟,你不要逼问人家姑娘啦!如此神术帮大忙了你还不乐意!”狗爷看得心焦。


    凌司辰却不为所动,继续定定地看着眼前少女。


    姜小满浅叹一声,“出去之后,我再与你细说好不好”


    “好。”少年点头答应。


    随即,他目光一转,眉间神采渐露,“第四宫冥火宫,亦为御盾劫境。其实真正考验的,乃是灵盾御结之术的强度与持久,所以老狗所言不无道理。”


    言罢,竟毫不迟疑,抬脚便跨出水罩之外。


    姜小满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所幸,凌司辰走出水罩后竟安然无恙。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细密的灵气护盾,隐隐可见,将万息尽数隔绝于外。


    好强力的灵盾!她这才稍稍心安。


    狗爷没好气地冲他道:“哼!显摆吧你,那你自个儿走外头,小生和姜姑娘待里面!”


    姜小满连连点头,她可没自信能结这等强度的灵盾。


    凌司辰笑了笑不搭话,迈开步伐朝前走去,两人则紧跟其后。


    可惜没多走几步,水罩边缘忽然开始“滋滋”作响,细小的气泡不断冒出,水雾腾腾而起。空气中的燥热愈发难耐,热浪竟穿透了水罩袭来。


    凌司辰迅速转身,拦住二人:“莫要大意,冥火乃上古神火,灼人心肺,焚骨成灰不过须臾之间。你这水罩不是长久之计,过不去的。”


    姜小满面露苦色。


    狗爷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跟我来,小生知道一个地方。”


    *


    三人顺着墙沿,贴着石壁缓缓横行,不久便找到了一处洼地。四周本就被石壁围绕,再加上姜小满的水罩,内里竟清凉许多。


    还真算得上一处难得的歇脚之地。


    姜小满探头望去,透过石缝的边缘,正好能将整个第四宫的全貌尽收眼底。若说那第三宫广袤得让人找不着方位,那这第四宫便简单得想走错路都难。


    脚下所在的这片宽敞之地再往前,竟只剩一条羊肠小道高悬,没有任何岔路。


    小道的两旁、下方,尽是炽烈翻腾的噬人冥火,火舌跳动若猛兽张牙舞爪。那狭窄的石道,就如同在这可怖火海中架起的一座孤桥,直没入浓烟深处,看不到尽头。


    狗爷伸手指向左侧,比划道:“那火圈之外呢,便是地牢。小生当年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差点折磨得没了半条命。”他抿了抿唇,似乎不愿再回想那段久远而黑暗的过去。


    接着,他又指向前方那条悬空的石道,“而这条道的尽头,想必便是出口了。只不过,得从这滚滚冥火上的石道走过去,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言罢,他翻着眼皮瞟向二人,“如何,还敢去吗?”


    姜小满看着那条险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怎么可能走得过去?且不说深处那火都快烧到脸上来了,这细如发丝的小石道怎么看也不好走啊!


    她侧目看去,只见凌司辰也微微皱着眉头。


    不过狗爷一番话,倒让她听出些端倪来。


    “狗爷前辈,方才您说您是从那边过来的,对吧?”姜小满指了指左侧,“可是您看,那边明明是最旺的冥火,前辈又是如何穿过来的呢?”


    凌司辰从沉思中抬眼,“我也有此疑问。”


    狗爷听罢,却是视线游移不定,似有心事不愿吐露。


    凌司辰低咳一声:“既为同道,若要共度此劫,须当坦诚相待,毫无隐瞒。”


    姜小满也跟着点头,目光灼灼。


    狗爷见他二人“夫唱妇随”,更是一阵头疼。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手却往裤兜里探,“非是小生不愿说……小生能活着过来,全是仰赖旧友所赠的一件法器之力。”


    姜小满问:“旧友?什么旧友?”


    凌司辰问:“法器?什么法器?”


    狗爷掏裤兜的手停住了,瞟了他二人一眼。


    别说,挺配。


    半晌才继续,从内兜里摸出了一物。


    “若非此法器之神力,小生怕是死一万次都不够这火烧的……这可是连昔日地级魔都困得住的上古冥火,小生又哪有那个能耐啊!”


    姜小满眼睛一亮,“那还能再用吗?”


    狗爷却沮丧不已,“你当小生为什么不愿说,唉。”他将那东西平摊在掌中,哀叹连连,“自十多年前,这法器便失了灵力,用不了了。”


    两人凑上前去,只见那物竟似一枚羽毛,羽根处扎着一颗玉珠,虽已黯淡无光,但毛泽却依旧细腻如银丝,光滑剔透。


    “好漂亮的羽毛!我,可以摸摸吗?”姜小满惊奇不已。


    狗爷抬手示意,勉强笑道:“是吧,小生也是这样觉得。如此珍稀之羽,当是世间罕见之鸟,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姜小满拿起羽毛抚摸细看,只觉手中之物柔滑似水。


    还有一点让她在意——此物竟与她那羽哨极为相似。


    但她又不敢真的拿出来对比,若是被凌司辰看见必会追根问底,反倒徒增麻烦……


    这般想着,便将羽毛还给了狗爷。


    狗爷接过收起,长叹一声,“所以啊,这局面,基本是无解的。”他目光移向凌司辰,多嘴了一句:“除非你有足够的自信,认为你的灵盾能撑过去。”


    凌司辰露出一抹笑容:“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话刚出,姜小满心头一惊,狗爷也瞪大了眼。


    眼见凌司辰竟真的绕过石墙,抬脚便欲踏出那一步。


    “喂,小生就随口一说……”


    “凌司辰——!”


    姜小满下意识伸手去拉他,然而动作已迟。


    她扑了个空,险些向前跌倒,幸好被狗爷及时拉住。


    狗爷按住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让他去,这小牛犊不碰壁,便不知世间险恶!”


    姜小满担忧地望向前方。


    ……


    果不其然,少年挺直的背影方才走到桥的始端,便能看见那火舌撕咬着他的灵盾,迸发的光焰在他身周勾勒出一圈刺眼的金边。


    凌司辰在桥前顿了片刻,随即便再次迈步,径直踏上石桥。


    灵盾与火焰激烈碰撞,雪白的背影在一片耀眼光芒中时隐时现。


    姜小满扯着干哑的嗓子连连呼唤着他的名字,直到烈焰将人彻底吞噬,身形隐入火海,再不见踪影。


    *


    “啪——”


    玉瓷碰撞之音。


    漆黑的砲棋吃掉了鲜红的卒棋。


    赤甲女神啧叹一声,玉手抚上额头。


    云海战神端坐于石台另一侧,将手中替掉的棋子慎重而轻然地放置一旁。


    分明赢了一子,他眉间却仍紧蹙莫展,口中说的也是旁事:“即便过了镜潭,他也过不了冥火宫。”


    金翎神女闻言,滑开了手,让埋在里面的眼眸睁开来。


    “嘿怪了,你不才说什么太危险,什么本君在养蛊吗?”她饶有兴致地低笑一声,“怎么,对小东西就这么没信心?”


    话音落,她随意再推上一卒。


    云海战神凝眉,斜侧移动黑马棋。


    “你别忘了,火克土。”


    金翎凝视着棋盘,艳唇微扬。


    手指微动,挪动了后方的红砲,跨过天堑河道,直逼敌阵。


    “火能克土,然层峦障壁,亦是世间最坚固的防盾。”赤甲女神宛然一笑,“更何况,那身躯若要为我所用,绝非寻常凡骨,岂会如此轻易败阵。”


    行完一子,她不紧不慢地端上旁边茶水喝,“与其操心本君的小东西,不如担心一下你的新战神吧?好像情绪不太稳定哦。”


    云海未急着动棋。


    观察良久,长嗟一声:“让他自己冷静片刻吧。毕竟是相处十多年的兄弟,若我们真要动手,也须得让他自己先过了心中这关。”


    金翎神女听他这话掩唇轻笑。


    “果然还是疼自家人啊——嘶。”她顿住,似意识到话头不妥,指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哦对,不能提,不能提……”


    云海瞪她一眼,却懒得说话。


    *


    凌北风总感觉背后被人念叨了一般凉风悠悠。


    他方才将向鼎送至最后一处考核之地,原本打算独自回万花岛的休憩之所,然心头却愈发沉重。云海战神一番言语萦绕不散,一步步都似走在千钧之下。


    直到前方有两道身影匆匆赶来,竟横拦在他面前。二人面生,皆是小道士打扮。


    “凌大,大公子!”一人气喘吁吁。


    另一人则捅了他一肘,“是战神大人!”


    凌北风本就心烦,不欲纠正这些细枝末节,便淡然问:“何事?”


    两个小道神色慌张,眼中满是焦急,言辞恳切:“战神大人,求您帮帮我们吧!我俩有个朋友,素来同进同出,可他如今已失踪两天了!”


    第129章 我们一起出去吧!


    凌北风本不欲理会此等琐事,然见眼前这两个小道士神情恳切,倒不由得让他忆起从前那常伴身侧的弟弟来。


    往事如烟,记忆却清晰如昨:


    【


    “兄长,扬州除魔的任务便让我去吧。依我先前所言,不必动用红云剑阵,我自有办法寻出那诡音,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你打得过吗?那可是地级魔物,你从未独自对阵过这等强敌。”


    “我刚练成了‘半月天’,也拿到了虫蛊,应该能行。”


    “好,便给你七日。无须忧心,若不成,我会去接应你。”


    】


    他曾手把手提点弟弟的剑法心诀,也曾与他把酒言欢,无话不谈。


    “兄长是我此生唯一仰慕之人。”年幼时,弟弟曾这般对他说。


    那时,他未被指引仙途,亦不懂苦苦修行所为何物。便想着,若能守护家人,拼尽一生也是值得。


    直到——


    罢了。


    黑衣青年原本漠然的神情也稍稍缓和,终是开口:“他长什么样?”


    小道士瞬间展露欣喜,似终于寻见希望,忙不迭地回答:“瘦瘦高高,鼻尖上有颗毛痣,说话时……眼神有些斗鸡。”


    “最后见他是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两人却对视一眼,神情慌乱。


    片刻后,其中一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另一人才结结巴巴道:“最后见他时……他说要去角宿师尊的居院取试卷,之后便再未见他回来。”


    说罢,二人连声哀求:“战神大人,求您千万莫与师尊提起此事!”


    凌北风眉头紧锁,心中则暗忖:角宿的居院……谅这俩小弟子也不敢擅自闯入。


    他冷然道:“我去找找看,有消息告知你们。你叫什么名字?”


    “北星,大人。”


    凌北风点点头。


    名字里也带个“北”字,倒是与他有几分缘分。


    *


    黑衣修士推开居院的门时,手已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鼻尖袭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熟悉的魔气。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死寂,令人窒息。


    这座居院坐落在万花岛的角落,角宿平日忙于主殿事务,唯有夜晚才回此休憩。白日虽有人经过,却极少有人真正进入,再加上如今一层这般严实的阻息结界……


    ——角宿约莫出事了。


    他很快进去了里屋,推开房门的瞬间,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


    一张上等琉玉制成的大石桌上,沙塔般堆叠着七八颗人头。每一张面孔皆死状惨烈,双目圆睁,五官扭曲。


    他目光扫过,见到了那颗鼻上有毛痣的头颅——堆在最下方,斗鸡眼倒是看不出来了,两只眼睛都翻得鱼白。


    最上面的头颅已开始腐烂,皮肉脱落,只凭着依稀的骨相,他勉强辨出——那是角宿。


    糜烂的颈间,魔气缭绕发臭。


    凌北风眉头紧锁,怒火在胸中燃烧。


    再往里走一步时,却不小心似绊到什么东西,抬头一望,正见门檐上挂的一片羽毛轻落。


    几乎同一瞬间,他猛然转身,玄刀出鞘——


    “铮——”刀锋交击,恰与疾刺而来的镔铁短刀相接。


    狭室对峙,于他不利。


    他斜身划劈,以刀势逼退来者,一个灵敏侧身,跃至院落立定。


    抬眼望去,只见来者身披棘甲,黑如夜玉,头顶一双折翼如冠;发卷如盘丝,眉目似钩镰,笑意惨白渗人。


    “又钓到一只,我当是谁呢?”黑鸾漫不经心抖落肩侧羽毛,邪魅一笑,“上次饶了你一命,竟还要来送死?乖乖飞上去做神仙不好吗?”


    凌北风冷哼一声,“找死。”


    他提刀前冲,身形迅猛如雷,直取对方咽喉。


    对方身形鬼魅,短刀舞动,如毒蛇吐信。激烈交锋不过两三合,黑衣修士瞅准时机,直下一刀,正中对方胸膛,连着那棘甲开出一道深深刀口,鲜血伴着羽毛四溅。


    他乘势一脚,将那魔物踹飞出去。


    刺鸮撞在院墙上,将墙边种的枇杷树都震得掉下果子来。


    黑鸾捂着胸膛不断溢出的血暴咳,勉强站起身,身形摇摇晃晃。


    “真的很疼啊,你这混球!”这般重伤,黑鸟却依旧勾唇而笑。它斜睨的金瞳锐利无比,舌头舔上一圈,“不过,还是我赢了。”


    凌北风疑惑之际,察觉不对,转头一看,肩侧竟中了一枚黑羽。


    他与刺鸮已然交手过一次,黑羽要三枚以上才会有威胁,单枚破不了他的灵盾,故便并未防范——


    然近观之下,方才察觉,此羽和之前的黑羽竟是不一样的,羽尖竟染了一抹猩红。


    刹那间,一股异样之感自伤处传来,麻意直冲头顶。


    他踉跄一步,甩甩头,却听耳畔传来戏谑之音:“这次没那个碍事的蠢蛋了,我现在就把你的头割下来,摆在最上面,做个拱桥!”


    凌北风只觉四肢渐渐无力,半膝跪倒在地,瞥眼看去,执刀的手腕已有乌黑自臂间渗出。


    刺鸮在百魔之卷上的记录长长一卷,馀千字百招,却也没听说过这招。他有时太过依赖百魔之卷,未料此魔竟利用信息之差耍他,简直狡诈至极。


    “无耻,下作手段……”


    “你在说什么啊?你死我活,当然不择手段!”黑鸾狂笑一声,舞刀直冲上前。


    危急之际,凌北风强提一口真气,换左手凝聚灵力,挥斩出焰火般的炼气。


    那烈焰自刀尖焚起,轰然扑向黑鸾。


    刺鸮慌忙躲闪,躲过炼气,却躲不过火星,衣甲瞬间燃烧起来,烫得它嗷嗷惨叫,在地上连滚数圈,方才勉强扑灭。


    凌北风施出此招,已是力竭,右臂彻底失去知觉,无力垂下。左手仍紧握长刀,然肩头传来千斤重感,压得手臂颤抖不止。


    他咬破下唇,试图以疼痛保持清醒,鲜血溢出,沿着唇角滴落。


    “铛啷——”长刀终是握不住,坠落于地。


    愈发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黑鸾已然站起,身上焦黑狼狈,面容因愤怒而狰狞扭曲。


    “你已经死定了,还挣扎个屁!”它咆哮道,杀意滔天。


    黑鸟再度袭击过来一瞬,凌北风想再去抓刀。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碧青之影,羽翎漫天飞舞,带起一阵清冽之风。


    黑衣修士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拂过,再也支撑不住,扑倒了下去。


    ……


    意识断断续续,仿佛感觉有人拽住他的一臂,将他从地上缓缓拖走……


    然后就彻底陷入了沉寂。


    *


    走在火海中的少年身形一顿。


    耳畔尽是火焰噼啪作响,灵盾已被蚕食得所剩无几,但凡再有火舌扑来,凌司辰只能迅速掐诀作术,唤出一道冰蓝的术盾抵挡。可不过转瞬,那术盾便被迎面袭来的火焰撕裂粉碎。


    他没有如兄长般的能耐,不能信手将炼气附上五行之力,只能勉强凝结出一层微弱的水系术盾。每破一层,便再结一层。如此,他一边结术,一边步步艰难缓行。


    脚下、身旁,尽是万丈火海,烈焰翻腾如狂潮,前后皆被焰火封锁,渺无尽头可见。体内灵力渐渐枯竭,凌司辰气息紊乱,步履愈发沉重。


    终于,一道炽烈的焰火扑来,因喘息未及掐诀,那火势直袭其身,瞬间将衣物烧出一个大洞,直灼肌肤,痛如刀割。


    他踉跄数步,险些从狭窄的石道上坠落,后足猛然一蹬,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行!绝不能倒下!


    他咬紧牙关,心中涌起不甘来。许多答案尚未寻得,怎能在这区区冥宫里滞足不前!


    就在这决然之念浮现的刹那,体内忽然生出一股奇异之力,宛若洪流自丹田涌向百骸。


    未待他反应过来,周身灵盾竟陡然再生。


    这灵盾浑然天成,比先前更稳更强,那烈焰扑至,却被它尽数弹开。


    凌司辰低头凝望自己的双手,只见掌间隐隐有一道气息如游龙盘旋,流转不息,散发着诡异的力量。


    ——和那时一样。


    在白崖峰,银针冲破四穴之时,与那股力量如出一辙。说着陌生,然心志坚定之时,竟能如臂使指般听从驱使。


    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


    那边,红衣姑娘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急得眼眶泛红。忍不住也想一头往前冲,却被身后枯瘦之人一把拽住。


    “不行啊,姑娘!”狗爷急声劝阻,“你过去,只会死得更快!非但救不了他,还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可姜小满哪里听得进去,眼中尽是执拗,只拼命扒开他的手。


    正当此时,前方火海之中,隐隐约约似有一道身影浮现。


    挣扎的少女陡然停住,眼神一凝。


    她低声唤道:“狗爷前辈,您看见了么?


    狗爷闻声,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目瞪口呆,喃喃道:“竟然……还活着……”


    姜小满定睛细看,眉头微皱,语气中透出几分疑惑:“那是什么呀?”


    “什么?”


    “就那个,在他周身环绕的一圈尘沙……”


    狗爷茫然道:“你在说什么,没有啊?”


    他并没有看见她所提之物。眼中所见,唯有那白衣少年安然无恙地步出火海,神态从容自若,周身一道强劲灵盾,若金刚护体。


    狗爷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他已然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他们身前。


    *


    凌司辰踏步归来,步入歇脚地的水罩中,灵盾轻轻一卸,如山岳般稳然屹立。


    红衣姑娘过去紧紧抱住他,开心不已。


    狗爷则比起大拇指来。


    姜小满放开他后,忍不住问:“如何?”


    凌司辰扫了他们一眼,认真答道:“我走通了,不远,不到百步,尽头便是出口。”


    “太好了!”姜小满面露喜色。


    凌司辰接着道:“我的灵盾足以再护一人,我一个一个带你们过去。”


    说着,他先向身旁姑娘伸出手来。


    姜小满却摆了摆手,“还是先带狗爷前辈过去吧。”


    此言一出,凌司辰和狗爷皆是微微一愣。


    姜小满却笑意盈盈,“你想啊,若是我们俩先过去,狗爷前辈一个人留在这儿,肯定偷偷往回溜了。”


    狗爷撇着嘴巴,佯装生气:“小生是这种人吗?”


    凌司辰则附和着点头,“说的有道理啊,老狗胆小又怂包,怕是真有可能回头跑了。”


    说着,他伸手拉过姜小满的腰身,两人靠得更近,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狗爷说不出话来。


    凌司辰转头,轻声问身边少女:“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姜小满自信满满拍拍胸脯:“当然,你也看到了,我超厉害的!”


    狗爷张了张口,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少女望向他,认真道:“狗爷前辈,我们一起出去吧!”


    那清亮的声音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那时候在镜潭,我听见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想必您心中也有未了的执念。不要再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我们一起出去,了却心愿!”


    少年也向他伸出手来,“快点。”


    这俩一唱一和的,狗爷一时听得哭笑不得,眉眼一折,便兀自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悄然湿润了。


    第130章 可不能辜负她哦


    凌司辰背着枯瘦男子,走得很慢。


    这石道狭窄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无边火海。他既要稳步前行,又要专注于维持灵盾,额上渗出细汗涔涔。


    不过,他心中却一直在想一事。


    姜小满在场有些话他不便说,此刻倒要把积压的话说清楚。


    “不要以为你认识我母亲,就能赎清罪孽。”他语气平静,但言辞锋利,“出去后,自己去自首。”


    狗爷则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四周烈焰扑面,虽有灵盾护体,但热浪逼人,实在难受得紧。他完全不想听凌司辰的教训,只能懒洋洋地答应着。


    “得得得……”他言语戏侃,“哎你这个人啊,真是死脑筋。还能有姑娘喜欢你,简直是奇迹。”


    “闭嘴。”凌司辰冷冷回应。


    狗爷撇撇嘴,长叹一声。


    “姜姑娘……可真是个好姑娘啊。”他望着远方烈火烟尘中越来越近的尽头,“欸,你可是答应过小生,出去后要风风光光娶她为妻哦!”


    “我什么时候答应——”凌司辰一顿,随即默然片刻,方才淡淡道:“当然。”


    “可不能辜负她哦。”


    “当然。”身下少年微微转头,似有不满,“但这关你什么事?”


    狗爷嘿嘿一笑,厚颜无耻道:“说来,当年小生还抱过你呢,自是算你半个爹。怎么,还不能关心你的人生大事了?”


    “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扔下去。”


    狗爷只得乖乖闭嘴,却忍不住偷偷咧嘴笑,不住喃喃:“挺好,挺好。”


    ……


    走了许久,一路有惊无险,两人终于抵达石道尽头。


    从那道上下来,竟是一座石阶圆台。狗爷一脚踏上去,顿觉足底清清凉凉,丝毫感受不到方才的炽热。


    目光扫过四周,圆台尽处赫然矗立一座岿然石门,其上浮雕狰狞龙头,腾云起雾,长角赫然。伴随着他的踏足,周围烛火忽然无声自燃,将石门照得通明。


    两人皆颇感惊讶,原来抵达此地,便算是第四宫闯宫成功了。


    凌司辰微微整理衣衫,系紧发带,就要折返回去接姜小满。


    狗爷却在那台子上叫住了他。


    “方才一路走过,小生又想起一件旧事……”


    他抿了抿唇,神色间似有些许迟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当年,我们一行人返途之时饮酒庆贺,你娘喝醉了,多说了些话。”


    欲离去的白衣背影顿住。


    “你娘说,不管别人对你寄托了多大的厚望,如何摆布你的人生……她,还有你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


    少年稍稍侧首,沉默片刻,终未回身。


    只见他轻轻一点头,便继续迈步,稳然踏上了石道。


    背影依旧直挺,缓缓消失在火海的尽头。


    *


    红裙姑娘在那水罩中等候多时,眼巴巴地望着火海彼岸,终于,那熟悉的身影自烈焰中缓缓现身而来,周身的灵盾闪动着淡淡光辉。


    姜小满甚至顾不上水罩的保护,几步上前,扑进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胳膊,脸上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她早已熟练地在他胸口蹭了蹭,欢喜道:“太好了,胳膊腿都在!”


    凌司辰被她这举动逗得哭笑不得,“你对我有点信心行不行?”言罢,又抬手替她厘清沾了水的额发,眉眼温和,“走吧。”


    “嗯!”


    他便弯下腰,将她稳稳背在身后,双手迅速结起灵盾,轻足点地,再度踏上那狭窄的石道。


    上次背着狗爷过去时,凌司辰满脸肃然,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可这次,脸上却挂着春风送暖的笑意,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背后的少女与他贴得更近了些,似柔软的棉絮偎在他身上。耳鬓被她的面颊轻轻蹭着,呼吸拂过脖颈,带来一阵酥痒的温热感——却也不知是因这火焰的炙热,还是因为少女的脸颊发烫。


    他想,走过两遭的石道,这一次,也当是平安无虞。


    本该是这样——


    *


    “啪——”


    一盘棋下了快两天两夜,也未出胜负。


    倒也不急,宗门的立柱尚未完工,还余下整整四日时光。还得是在这松雾岛上,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升西斜,惬意无限。


    神仙们的消遣,就是这般朴素无华。


    “你可知为什么,冥火宫会紧接在镜潭宫之后吗?”赤甲女神吃完对方卒子,悠然自得。


    云海战神低眉凝思于棋局之中,懒得回应这无聊的提问。


    投石问个空,金翎神女便自顾自说道:“那是因为,冥火乃是古神的心魄之火,最喜剥离那些虚假的伪装。哪怕是断了执念,若是披着一身不属于自己的皮,也定会被冥火烧个干干净净。”


    她抬眼看了看对方的反应,见云海战神依旧沉默。


    又嘴角微扬:“当年他老子所经历的苦楚,定会随着冥火扑咬传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唤起他潜意识里的魔性……云海,本君这步棋,可妙哉?”


    云海战神此时终于思索完毕,推前了一步黑马,眉头舒展,显然对此步极为满意。


    “完美。”他长吁一口气,随后抬眼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


    “走棋,该你了。”


    金翎神女翻了个白眼,执起一棋来。


    云海抬眉,“确定么?那步,可是险着。”


    “当然。”神女淡然一笑,“险着,才能带来意外,而本君,最爱的就是意外。”


    言罢,一子稳稳而落。


    *


    子落于棋盘,纹丝不动。而此时,另一片空间,却毫无征兆,震荡四起。


    凌司辰背着姜小满,行至石路半途,忽觉脚下石道无端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四周火势竟也开始变得诡异,时而翻腾,时而乱窜。


    他赶紧停住,脚跟站稳了,生怕出事。


    过了许久,那摇晃才逐渐平息。


    但姜小满的反应却非常奇怪。她贴在他的背上,身体竟开始微微发抖。


    凌司辰起初以为她是害怕,连声安慰:“别怕,我在这儿呢。”但很快发现不对,她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喘息反而愈发急促,仿佛被什么压迫着。


    “怎么了?”他侧头轻声问道,语中带着担忧。


    姜小满此时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上渐渐浸出汗珠。


    她耳畔忽然涌现出一阵刺耳的蜂鸣声,虽说她并非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但这次与以往浮现的那些记忆片段不同——这次的蜂鸣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尖叫、嘶吼,似有无数痛苦的心魄在耳边哭诉。


    “你听见这些声音了吗?”少女一双睁大的眼瞳受惊地顾盼。


    凌司辰皱眉,耳中除了火焰的噼啪声,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唔……嗯……”姜小满痛苦地闷哼,双手捂得更紧,“我听见好多哭喊声……尖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她语速急促,喘息不已,“有人……有人被活生生砍下了头颅……有人,被烧红的铁鞭凌虐至死。”


    凌司辰低声安慰她:“这里靠近昆仑地牢,你可能受了残余怨气的影响。别慌,我带你快些离开。”


    可背后的少女却置若罔闻,继续喃喃低语:“不……不仅如此……还有人被割了舌头,剜了眼睛,剖了心……甚至活生生被割下了犄角……”


    “犄角?”凌司辰心头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小满开始在他背上挣扎,躁动不安。


    她的心在哭嚎,每一寸肌肤都在痛,那种痛感蔓延至心肺与骨髓,似与那些被折磨者产生了感同身受的共鸣。


    一时间,仿佛自己也曾被灌下滚烫的铁水,体内百蛊毒液蚕食,喉咙像被撕裂,直到胸腔内的心魄仿佛要被硬生生剥离,几欲停止跳动。


    【迷蒙中,她看到自己被铁器和咒符逼入喉口。再定神,眼前竟跪着一个男子,半身赤裸,神志不清,唇边淌着白沫。


    随之,背后猛然传来一掌巨力,打得她胸口快崩裂。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一鼓作气,把心魄拍出来,这具躯体能成!”接着,另一掌又重重袭来。


    她却喉咙干痛,浑身也使不上气力,胸口还剧烈抽痛,仿佛真的要死了……】


    姜小满气息紊乱,视线渐渐模糊,意识摇摇欲坠。


    “凌司辰……你放我下来,我的心真的好痛……”她的声音带着哀求,“我快受不了了,唔……”


    说着,少女便开始乱动起来。


    她一乱动,凌司辰也开始慌了。


    “这里太窄了,你别动!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他加快了脚步,眼看着火海尽头已在前方。


    然而,就在此刻。


    分明只剩几步之遥,不知是因心急,抑或身形已然不稳,凌司辰竟脚下一滑,失了衡般猛地朝侧方歪倒——


    背上的姜小满却未发一声,整个人软软地从他背上滑落。


    凌司辰大惊,急忙伸手去抓她,却因这一动作反而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身子也跟着翻落下去!


    幸好,他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攀住了石道边缘,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了姜小满的手臂,将她悬在半空中。此刻他周身灵力尽出,只能勉力维持着灵盾,单凭一臂之力,再难将她拉起。


    姜小满却如同破布娃娃般垂在空中,双眼失了焦。


    少女还时不时地痉挛一下,让凌司辰更是心急如焚。他竭力保持着平衡,目光扫向石道边缘,见裂纹迅速蔓延,石屑纷纷落下,眼见着已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塌。


    凌司辰额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大喊:“老狗!!快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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