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上天都安排好了


    舒栎从马修熟知教会条例的反应中,立刻意识到马修找不到羊的原因。


    他的常识是受限于教会的。


    人在接受错误的常识时,这部分知识就会成为知识盲区。


    举个简单的例子,被异物噎住的时候,很多人会下意识地帮对方拍背。事实上,这种拍背不仅毫无帮助,反而可能更容易进入呼吸道。


    那么,马修犯了什么常识错误?


    事实上,在圣经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只有牧羊人才能引导迷失的羊回家。」


    于是,神父本身也会这么教导他们的信徒。


    羊是非常没有方向感的动物。


    比不上马,或者其他动物,它一旦走丢了,就没办法回来。


    这也符合很多人对羊的印象——又呆萌又听话,毫无攻击力和自我保护能力,甚至愚不可及。因此,很多词汇也会把羊作为牺牲品或者受害者的象征,如「替罪羊」和心理学中的「黑羊效应」,也有暗示“羊是愚昧”的各种俗语短句。


    这种认知一直维持到18世纪初都没有改变。


    然而事实上,21世纪初就有科学和研究证明,羊有超强的记忆能力。它们可以自己独立走出实验室中的迷宫。有人甚至说,如果迷路的话,羊可以成为自己的gps。


    于是,舒栎第一反应便是,如果羊没有被带走的话,它会自己回家的。


    而马修没有这个常识,所以做了很多无用功。


    他昨晚可能是漫山遍野地乱找,把羊可能出现的每一片草地都翻了个遍,却没有想到羊也许早在自己的羊窝里面吃饭,睡在羊妈妈怀里。


    但凡没有人丢失,大家也许就会留意羊有没有回来。


    可就是出现了孩子失踪案,谁都没有在意,也没有发现羊的问题。直到第二天有人往羊圈望了一眼。


    ……


    双方坦白后,舒栎和马修两人在山林间对峙了片刻。


    他早就做好准备——如果马修不肯就范,他就会亲自动手去撂倒对方。


    这也算是为什么舒栎想着用帮忙找东西的理由单独把人叫出来,而不是一开始就在守林人屋子里面揭露他们的罪行。


    若守林人屋子的两人都是马修医生的帮手,舒栎一人难敌六手,势必左右支拙,更有芬尼安作为人质,投鼠忌器。


    另外,马修如果同意了跟自己出行,也进一步论证舒栎推断的正确性。


    这一步能把安全风险降到最低。


    第一,守林人屋子里面的两个人不知道马修的情况,也不会轻举妄动,节外生枝。


    第二,他可以制造一对一的情况。


    在这种一对一的情况下,舒栎又可以提前把马修的武器卸了。


    凭借着他自己练过柔术和摔跤的底子,以及参加过全国赛的实战经验,对付一个只靠体力强弱输出,格斗技巧一般的中世纪歹徒,胜率也很大。


    第三,舒栎嘱咐过时间一到,就找个人来联系自己。那么,无论是他们以为自己回教堂也好,以为舒栎依旧在守林人的屋子也罢,大家首先还是会经过守林人的屋子,再次询问守林人「阿利斯神父去哪里了」。


    而且,能从「半天没结果」这句话,意识到不用跟着去找行商马车的人想来也不会太笨。


    这人就可以最后成为舒栎的帮手,帮他收尾。


    见马修迟迟没有反应,舒栎正打算要动手,他却在沉默中低头认了。


    舒栎以为自己会等来杀人犯的自白,结果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是大都会教廷军的军事卧底。


    “……”


    舒栎顿时内心挣扎起来,他压根不想听这种牵扯太大的秘密。


    可是对方已经是打开后,就关不上的话匣。


    马修说他是在一年前被派往北领地的,以卡森市为核心的区域——那片包括21个中小型城镇的地带。他潜伏的身份是一名游医。与此同时,他报出了一串自己隶属的军队编制号码。随即他开始低声补充:“我真正的任务是盗取北领地公爵最新研发的武器设计图。”


    “……”


    不要再说啦!


    我不想听了!


    舒栎不想听到这么要命的东西。


    还不等舒栎做出拒绝的反应,马修已经迈开大步走来,神情肃然,忽地站定在他面前,单膝下跪,朝着他郑重其事地行礼。


    这动作干脆得像排练过无数遍,庄重而从容,甚至会让人觉得——要是自己对此反应太大,反倒显得大惊小怪了。


    他垂下眼帘时,目光也跟着黯然了一些,“拿到武器设计图后,我便想要寄出去,却被北领地公爵直属的心腹骑兵发现。可才刚解决掉一人,我却意外碰上芬尼安。这下,我知道我并不能继续在这块区域久待,留不得了。我本来只想要控制他而已。”


    之后的事情就很明了,也不需要多赘述。


    从始至终,马修都没有取芬尼安性命的打算,只是在找回设计图之前,他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才不能让芬尼安出现。


    话到了这里,马修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可他很快就将其压下,语气依旧坚定:“阿利斯神父,我并非无情。我从未想过要恶意伤害任何人,更不可能抛弃背离教义。我做到现在这一步,是不得已。但请您相信,我对神主的虔诚以及对教会的忠诚,从未改变过。”


    舒栎感觉到对方灼热的目光,只能淡淡地,温和地,就像是顺着锅边下饺子般顺着他的话。他扯出一个善意的谎言,说道:“如果我不信任你,怎么会单独让你和我见面?不过,守林人屋子的那两个人不是你的人吧?”


    “对。我自己偷走武器图后,还需要掩人耳目,才能行动。所以,我挑中了两个比较容易配合的人,先用一些药物让他们生病,再谎称他们被恶魔附体,需要跟着我一块行动。”马修说得很温和。


    不过,这过程肯定不是那么温和。


    威逼利诱什么的,不能让神父知道。


    舒栎获得自己要的信息后,内心也松了下来,“你还是早点拿了设计图就离开吧。”


    马修问:“那我们要怎么走?”


    很容易。


    舒栎心里道。


    芬尼安之所以会在回家的时候,拐进这个深林里面,肯定不是为了多玩一会,而是为了抄近路——一条他自己才知道的回家的捷径。


    人在陌生地方想找出出路。


    不论年龄大小,本能都是一样的:要么是朝着有光的方向走,要么是循着水声前进。


    “这里有条河,对吗?”


    *


    谁也没有想到,从深林走出来后,出口竟然正通向村长家的后院。


    天气虽然停雨了,但始终阴沉。


    主人家也没有心思管理羊圈,羊群便一直被关在圈里,没有人放出去。


    舒栎没有跟着他们进屋。


    他本来还打算离开,毕竟他自己是避事主义者,不想惹麻烦。可是,他一时间也没有整理好想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除此之外,他的脑子还忍不住飘到了小说原著的细节。


    按照故事的发展,大陆战争的爆发是在男主莱斯利上军校三年后,距离现在还有十年。


    那么,正是因为马修把武器设计图偷给了圣教堂,成功地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公国,进而才维持了这片大陆维持了十年的和平吗?


    “……”


    舒栎低头沉思。


    在法律面前,杀人就该付出代价。


    可若马修的任务确实影响到了未来十年的和平,自己要是干预了这个过程,是否会让整片大陆走向另一个轨迹?


    他该举报吗?


    还没有等舒栎得出结论,马修就带着笑容从羊圈出来了,完全没有一开始那种冷冽不近人情的模样。


    “你这次回去就不能继续当卧底了吧?”舒栎说道。


    他都被人接二连三地发现了。


    马修坚毅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复杂的表情,既有遗憾,也难掩喜悦,“虽然在这条保护和平的神圣道路上,我走得并不长,但这三年,我一直在潜伏,许久没有回家,和家人见面了。我思念他们很久。”


    他顿了顿,又说道:“其实如果您不是神父,我也做不到这样的坦诚。我好久没有说这些话,都差点忘记我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


    舒栎沉默着,心中感觉到来自对方那份温暖的感情和人情味,“……”


    见舒栎没有回应,马修便立刻解释道:“不过,我见完亲人之后,也会立刻回教廷军复职。”


    “我信你。”


    舒栎不知不觉间陪他走出了村庄的路。


    回到了商道上,这下才是真的分道扬镳。


    他不打算再走下去了。


    他今天出门不是为了这件事的。


    舒栎提醒道:“既然有追兵已经在这里察觉到你的踪迹,他失联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建议你赶紧离开会比较好。至于屋子里面的那两个人,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马修也知道是这个理,于是连连点头道谢后准备离开。


    舒栎目送他离开两步之后,见他又再一次返回,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


    “阿利斯神父,我可以在这里得到您的祝福吗?”


    舒栎一愣,随即笑了笑,见他开始弯腰时,自己的右手也跟着抬了起来,“马修…”


    “神父,我真名是艾德里克。”


    这话刚完,舒栎注意到他抬起头,似乎想要看自己听到这个名字后的反应。可是,舒栎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只是开口,“艾德里克……”话音间,他也跟着垂目,并把手移到对方的头顶。


    就在这时,耳膜处突然传来一阵枪响,这声音响得就像是在自己旁边放了一个鞭炮。舒栎下意识想要退缩,可艾德里克却径直倒在舒栎的怀里。


    那血水和硝烟味让舒栎整个脑子彻底空白,只是机械地接住对方。


    舒栎发不出声音,只有心脏在疯狂撞击着胸腔。


    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他的视线移向前方。


    冷冽的空气中,戴着银色面具的骑兵此刻依旧保持着持枪的动作,一动不动。而面具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却有一种不容逼视的冷意。


    对方不用说话,舒栎也知道他在严酷地下达命令——「不准动」。


    这一瞬间,空气已然凝固。


    舒栎没有动。


    而艾德里克还在努力地挣扎着,甚至试图把武器设计图往舒栎的怀里塞。可设计图却一时失手掉在了地上,再也拿不起来。


    而那高大的覆面骑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坚硬的盔甲泛着冰冷的光,手上端着火枪,继续用枪口掌控全局。


    空气里面弥漫着骇人的死寂。


    直到艾德里克倒在地上,那骑兵才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很平淡,像是看透面前年轻神父的想法一般,既感到无趣,又觉得厌烦。


    他开口命令道:“把羊皮卷捡起来。”


    那枪口离得极近,几乎就要怼到舒栎的脸上。


    舒栎的手指几乎在颤抖,可他死死压住自己的慌张。他必须要抓住主动权,否则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开口时差点哑了声,只能放慢自己的语速,面不改色:“…你为什么要杀人?”


    “捡起来。”


    “你可以杀了我,然后自己弯下腰捡。”


    舒栎敢肯定,就算做出服从,也不代表对方会放过自己。


    “……”


    骑兵注视着舒栎不退让的目光,冷漠地扫了一眼他的长袍,“萨伏伊牧区的神父?真可笑,你的圣职管得了我北领地的枪火吗?”


    在这话之中,舒栎却大步一迈,几乎让自己贴近枪口,“就算他犯了罪,他也有赎罪的机会。”


    这句话让骑兵感觉可笑,“你是说,忏悔吗?那只要说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行,就算杀人放火,我也可以成为无罪之人?所以说教会……”


    舒栎打断他的话,“可忏悔第一步就是跪下来,承认自己错了。你怕是连第一步都做不到吧?”


    骑兵的眉头一挑,目光沉沉。


    舒栎气势越发凌人,越靠越近,几乎要让俯视着自己的骑兵也像是悔罪一样垂下头,才能和自己对视,“你可知,你在做的一切,神主早有审判。你的每一发火药都在祂的注视中。你以为是巧合吗?你再看看枪里真能发出第二发子弹吗?”


    而这话刚落,说时迟,那时快,舒栎登即抓住枪管,转身的同时也借力把骑兵的手臂带到自己的脖颈处——


    他正要来一记过肩摔,余光却闪过长鞭袭来的黑影,逼得他立刻松手侧避。


    那长鞭灵活有力得如同蛇一般,见沾不到舒栎的衣角,便勾起地上的羊皮卷,几秒间就收进了骑兵的手里。


    骑兵身下的马因为刚才的动静,也在原地慌乱了起来。


    于是,骑兵一手控马,一手持鞭。原来的枪就像某些动物断尾求生一样,被他随意地丢在地上。他简单扫了一眼羊皮卷,很快又盯着神父阿利斯的脸。


    他冷笑起来:“胆子真是大。你得庆幸现在是教会和北领地刚签订了和平协议的时期,新派任的神父还不能随意死了。”


    舒栎:“……”


    就在这时,赫伦斯找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阿利斯大人,神父大人,您在哪里?”


    骑兵扫了一眼远方的人影,又看向舒栎。他纵马过程中,有种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不像是怕多招惹麻烦,更多的是一种松弛的余裕,不急于一时的余裕。


    他咀嚼着“阿利斯”的字音,随后说道:“我倒是想看看你还能被神主保护多久。”


    这话落下来后,骑兵便策马离开。


    舒栎这个时候压抑的心跳才再次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几乎要紧张得吐出来了。摸向旁边的枪管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颤抖。


    不过他还是多看了一眼——果然,那个骑兵只是为了震慑自己,才一直端着空枪。


    就知道以刚才那骑兵的气性,在动手开枪杀了第一人后,就不可能还会和第二人斡旋。


    那套神明的说辞也暂时唬住了对方。


    看来下次应该还可以继续用。


    放过只有0次和无数次。


    “……”


    当赫伦斯的脚步声终于靠近,舒栎才发现自己仍一直秉着气。


    可松一口气之后,胸腔像是忽然松开的弓弦,一下子空荡得可怕。那紧贴着身子的长袍早就被他人的血水浸透,比雨水还要冰冷、沉重。


    舒栎低头看着艾德里克那双尚未闭上的眼,沉静而空洞。于是,舒栎缓缓抬手,替他阖上眼帘,像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仪式。


    此刻他应该要说些祷词。可一句也想不起来,就像是有人把自己放在心里的那本福音烧得只剩下灰烬一样。


    明明他在实习单位的时候,也见过了很多生死。


    早就明白很多事情是他不能控制的。


    而更多时候,他就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旁边的赫伦斯见神父表情肃穆,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他听舒栎开口道:“我们本来就是来找芬尼安的。既然事情结束了…”


    可舒栎的话卡在这里,不想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做呢。”


    他脚步刚要动起来,突然想起自己住处后面有一块无人可以打扰的墓园。


    于是,很快地,舒栎的精神又再次振作起来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