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翻脸“很恶心。”
骆星等陆沁和高沐白表演完,一起到台前鞠躬谢幕,依次退场。
陆沁长舒了一口气,小声问:“还行吗?”
骆星竖了个大拇指,表示很棒。
高沐白夸骆星:“还是得靠你,唢呐一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回来了。”
前一个节目是国际部的环保走秀,创意满分,很有看点,把气氛吵得火热,排在他们后面一个出场很吃亏,好在有唢呐镇场,乐器流氓不是说说而已,把所有注意力重新吸回来了。
到了后台休息室,骆星裹上校服外套,扯过纸巾擦了擦晕开的眼线。
陆沁同样凑到镜子前整理妆容,“你们有看到江云宪吗,他在台下拿着相机……好像在拍我们。”
骆星:“没看见。”
高沐白:“估计是卢老师派的任务,拍了咱们上照片墙。”
不知为何,陆沁雀跃的语气淡了点:“这样啊……那希望他把我们拍得好看点,不知道他拍照技术怎么样。”
骆星想到在平河泰州他拍的那些照片,鬼使神差答了句:“应该还可以。”
这时她手机接二连三震了好几下,许多消息同时涌入。
江云宪给她发的是舞台照片。
江家显问她在哪里。
还有孟家司机发的。
骆星没回江云宪和江家显,率先打开孟家司机的对话框,对方告诉她章连溪回来了。
骆星大概知道这几天章连溪要回洛京,提前跟孟家的司机打过招呼,一有小姨的消息,就告诉她,她想去接机。
不过孟家司机的消息也很滞后,并不及时,只说现在太太已经安全到家了。
骆星归心似箭,问陆沁:“我能不能先走?节目表演完已经没什么事了。”
“万一我们得奖了,要上台领奖呢?”陆沁挽留。
“那你跟高沐白上台就好了,我回家有事……”骆星边说边利落地收拾东西往外跑,陆沁没留住人。
已经到放学的时间点,校园里人群熙攘,骆星顺着人潮出了校门往家赶。
她回到孟家,先在楼下找了一圈,没发现章连溪的身影。又上了楼,喊着小姨推开卧室房门。
声音顿住,猝然收拢回来。
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房间陷入黑暗,仿佛永夜。
隐约能看到床上有个躺着的人形,陷在被子里。
骆星没想到章连溪在睡觉,立即撤回脚步,打算退出去。
房门还没带上,听见章连溪迷迷糊糊地喊她:“星星。”
骆星折回床边,蹲着小声说:“小姨,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章连溪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的,低低的,“根本没睡熟,好像听见你叫我,就醒了。”
“怎么一回来就补觉 ,在外面是不是很忙很累?”
“只是昨晚没休息好,一到家就困了。”
骆星离太近,能闻到章连溪身上熟悉的香味,在鹅绒被里捂暖了,其中掺杂着一点苦涩的中药味,若有若无。
骆星想到了最近越发猖獗的新闻媒体对章连溪婚姻的恶意揣测,不由担心:“小姨,你跟姨夫一起回来的吗?”
“从斐济回国我们就分开了,我去港市,他去了隔壁省……他应该比我先回洛京的,”章连溪纳闷,“你这几天没在家见过他吗?”
骆星说没有,随即又说:“可能公司事情太多,姨夫太忙了,我之前在家碰见他的次数也不多。”
孟达忙起来不回家是常事,但此刻骆星觉得自己像在粉饰太平。
她内心深处有一丝怯,怕章连溪的婚姻真的出问题。
怕她受伤。
章连溪静默片刻,面容隐在昏暗里,没再提丈夫,只是对骆星说:“晚饭不用叫我,我再睡会儿了。”
“白色行李箱里有给你带的礼物,自己去拿。”
骆星说了声好,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她在旋转楼梯上看见刚提到的孟达,他的秘书也在。两人刚进屋,边走边聊,还在谈公事。
孟达也看见了骆星。
骆星下了几步台阶,露出模式化的乖巧笑脸,主动打招呼喊人:“姨夫。”
孟达长相儒雅,一身西装革履精英做派还没卸,“星星在家啊,你小姨呢?”
“她刚回来有点累,想先补觉,说吃饭不用叫她。”
晚餐桌上,孟达再度出现时已经换下了西装。
他拉开椅子坐下,用公筷给骆星夹了菜放她碗里,温和地问她在初中过得怎么样,成绩如何。
骆星噎了噎,咽下嘴里的菜心,才说自己在星岩读高二。
孟达微顿,继而笑着说岩中是个好地方。
“岩中……”他略有所思,回想着,突然不确定地问,“江家的和王家的是不是也在岩中?”
“江家显和王宁甫在岩中的国际部。”骆星说,“我在本部,都在同一所学校,但碰到的机会不多。”
“江家另外一个……”
“江云宪吗?”骆星接话,“他也在岩中,跟我同班。”
“倒也是巧。”孟达说。
三言两语的说完,没有了其他话题,骆星很快吃完离桌,去找章连溪说的礼物。
章连溪外出带回的东西堆在二楼西侧的一个房间里,还没整理,骆星打开门看见好几个箱子和大堆购物袋,32寸的白色行李箱有两个,一个纯白,一个米白。
骆星抓住离门口更近的米白色箱子。
箱子密码是章连溪惯用的那个,开锁之后,里面被过度挤压的衣服和杂物蓦地弹出来喘息。骆星大致翻看了下,没找到礼物。
正打算合上箱子,留意到压在箱底的一沓纸。
不像购物清单,拿起来看,发现是就诊单和各种检查单,还有长长的药方。
骆星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一张一张往下翻看。
走廊另一头的卧室里忽然传来争吵声。
骆星扔下手里的单子转身出去,两个正在打扫的佣人停在拐角面面相觑,骆星掠过他们,往争吵的声源处走。
主卧室的门没关严,漏了条缝,冷白如霜的灯光往外延伸。
一声凄厉的质问在空气里爆开,章连溪的声音尖利地打着颤:“孟达,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没有变吗?!”
“那你让秘书把这些天的行程!一天24小时的行程都发给我!”
面对妻子的质问,压低的男声有几分气急败坏:“你别无理取闹!”
孟达被拖住、拽住,衣领勒得皮肤生疼,像被一根麻绳套住了脑袋。他蹭得升起怒意,用力拨开、甩开,再顾不上体面。
章连溪边骂边撕打,多年不用的市井泼辣劲儿死灰复燃,话题跳跃极快,从两人恋爱细枝末节处产生的龃龉,到婚后的各种摩擦将就,最后带着哭腔的话揭开了两人之间最大的症结——
“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不适合要孩子就先不要,慢慢调理身体,有你在,谁都不敢多说什么……”
“结果现在倒好,你迫不及待在外面找人去生了!”
“章连溪!”孟达陡然提高的声音带着警告意味。
但是没能遏制住章连溪最后半句脱口而出的话:“道貌岸然,满口谎话,你真的让人作呕!”
“啪——”
骆星推门冲进去,看到的就是这幕,章连溪被一巴掌打得头偏,身体也随之歪了下,重心不稳地撞到床头柜。
一堆东西被碰倒了。
叮铃哐当。
“我……”孟达语言表达紊乱,登时涌现悔意,无论如何他不该动手打人。
他伸手去扶章连溪,被突然出现的骆星猛地一把推开。
孟达不设防,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骆星防备他,挡在章连溪面前。
是一种绝对维护的,要跟人拼命的姿态。
孟达无法靠近,踌躇地解释:“星星,我不是……”
“你别过来!”
骆星吼道,捡起地上的台灯,握在手里当武器。
她眼睛赤红一片,全身血液直冲向颅顶,整个人绷成一根快要断的弦。
孟达被她眼里的恨意愕住,一瞬哑然。
僵持片刻后,孟达说什么也没用,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卧室房门关上,骆星回头看章连溪,她脸颊上浮现清晰的红色指痕,根根分明,像被烙铁印上去的。
骆星想碰不敢碰,手指瑟缩了一下,像感同身受被打疼了。
她叫了声小姨,嗓子是哑的,扶着章连溪坐在床上。又下楼去拿冰袋上来,给章连溪敷脸。
许久,章连溪从情绪里缓过来了些,骆星喂她喝了水,吃了药,才让她躺下。
“小姨晚安。”
骆星给章连溪盖上被子,把床头柜上碰倒的零碎物件全部归位,摆放好。
关灯,合上房门。
整个过程,章连溪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沉沉地闭着眼。
走廊壁灯洒在地板上,骆星关门的手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像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
她坐在门口守着,没有走。
手里的冰袋浸湿了手掌,将血液冻得凝固,她恍惚着,仿佛回到四年前的夜晚,那天章连溪与孟达起了争执,章连溪不慎被推到,裙底流了一大滩血。
章连溪被送去医院,骆星没能挤上救护车,谁也顾不上她,她被落在家里,一直神经质地盯着那滩刺目的血迹。
佣人把地板打扫干净了,她还能看见。
那段时间章连溪小产住院,骆星每天都梦到那滩血。
后来章连溪解释过,那次摔倒是意外,孩子没留住大概是命,怪不了谁。
连当事人自己都原谅了孟达,骆星没法原谅。
当事人都忘了,骆星还记着。
章连溪本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那次小产之后,身体损伤,这几年一直在养着,吃很多中药,做很多理疗。每次骆星靠近,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提醒着发生过的一切。
骆星想做些什么,发泄什么,毁掉什么,但什么也做不了。
她太弱小,尚在章连溪展开的羽翼下生活,根本保护不了章连溪。
所以她死皮赖脸跟着江家显,妄想融入他们,找一些不坚牢的依仗,装作对洛京的一切适应良好,至少不让章连溪担心。
但都是假象,她至今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最简单朴素的愿望始终是和江云宪说的,上大学,找工作,独立,养活自己,以后给章嵩和章连溪养老。
孟家是虚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琼台玉阁,遍地是金银,但不属于她。
骆星后背抵着卧室冰冷的门板,坐了许久。
期间孟达经过了一次,骆星说小姨已经睡了,并不打算放人进去。她那双眸子清凌凌的,像寒潭死水。孟达到底理亏,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气走了。
管家也来了一次,他一开口,骆星就让他闭嘴别吵,半点面子不给。
管家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脸色难看至极,骆星却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癫痛
快。
她骨架小,窝在地上小小一团,白天吹唢呐的舞台妆还没完全卸干净,白的脸,红的眼,莫名有些妖,像玄关悬挂的那副昂贵山水画中,借着袅袅青烟飘出的精怪。
江家显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
他问骆星在哪里,约她见面。
骆星觉得章连溪大概真的已经睡了,撑着膝盖站起来,手里抓着手机,对那头的江家显说:“我在家。”
江家显:“那我来找你!”
孟家外面的柏油马路蜿蜒延伸,两侧松柏亭亭,路灯的淡黄光晕静静地敷在黑色的地面上,像药油覆盖着流脓的疮口。
骆星沿着马路往外走,室外的风吹醒了她,将她从刚才的混乱状态中剥离。
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赶来的江家显。
这次见骆星,江家显是跑着来的。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紊乱,一双眼睛定在骆星身上。
见面却有点说不出的尴尬。
“我今天听见你吹唢呐了,”江家显抿了抿嘴,显然不习惯扮演主动破冰的角色,调整着呼吸,没话找话,“挺好听的。”
骆星神情木然:“不是说很土吗?”
“哪有?我什么时候说过?”江家显不承认。
骆星只是看着他,看得他心虚,“你说听着炸耳朵。”
江家显完全不记得自己当初的那番言论,“我不记得了就是没说过。”
骆星不想再跟他争论。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入林中小径,石板路上树影浮荡。骆星走在前面,将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脖子往里藏了藏,“你们参加的乐队比赛结果怎么样,入选了吗?”
江家显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我今天有比赛?”
“裘柯在群里一直嚷嚷,想不知道也难吧。”骆星说。
他们有好几个共同的群,骆星虽然大部分时间潜水不说话,偶尔还是会翻翻群消息。
“不好,都搞砸了,没选上。”江家显说着糟糕的话,但这会儿情绪看上去也没有太差,一个比赛而已,不值当他消耗太多情绪,在他这里很快能翻篇。
“我不想玩乐队了。”
他轻飘飘抛出惊雷,骆星默了一瞬,停下脚步:“你在开玩笑?”
江家显耸耸肩:“我觉得自己挺认真的。”
骆星:“你如果退队,乐队估计很快就散了。”
“散就散了。”江家显无所谓地说。
他自然清楚,一旦他退队,没了经费,所谓的厂牌撑不过一周。
可他从来不是会考虑别人死活的人。
今天文思发生演出事故,导致乐队落选,他有过短暂的气愤,之后便是觉得没劲。
就像小时候拼乐高,一开始不舍昼夜,全身心扑在上面,却在某刻发现搭建的城池堡垒不过如此,搭起来也没有多威武多漂亮,他的兴趣就会呈直线下降。
忽然就不想玩了。
他兴味索然地回学校,听见裘柯在电话里说骆星有演出,被勾起点兴味,跑去看骆星吹唢呐,她站在台上,星星般闪耀,不灼热,却持续地发着光。
江家显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他以前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听骆星讲她的故事。
他们认识四年多,现在起意,想听了。
可从今年暑假,在小厘山开始,他们爆发的矛盾越来越多。以前听话的任劳任怨的跟班变得不那么听话,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改变。
只不过必要时候,江家显是懂得以退为进的:“上次是我不对。”
上次江家显跟厂牌的人打赌,把骆星诓去接他,两人闹了不愉快。
江家显说这话时,心底泛起一丝陌生的紧张,问骆星:“你能不能原谅我?”
骆星抬头看着他,在这沉默的两三秒里,江家显罕见地屏息凝神,感到紧张。
倏然间,就见骆星扯了扯嘴角:“事情都过去了。”
江家显见她主动翻篇,心情顿时转晴,一下午的低气压随之消失,得寸进尺地提议:“阿星,我们还跟以前那样好不好?”
骆星:“什么?”
“我们回到以前那样,不吵架了。”
江家显说着,流露出不满和一丝不自知的委屈:“你以前从来不跟我吵的,现在居然敢拿泡沫箱砸我,箱里的水又臭又腥,害我回家冲了三个小时的澡。”
显然还在对上次的遭遇耿耿于怀。
“那你被泡发芽了。”骆星语气不明。
江家显疏朗的剑眉往下瞥,皱巴着脸靠过来,低声埋怨:“你以后不准再这样对我了。”
骆星嗯了一声,似是答应了,随即又问:“那要继续给你当狗吗?”
江家显神情愕然:“什么?”
骆星笑了,脸庞被重重树影覆盖,锋利的底色却显露无疑:“不是听见了吗,为什么还装作这么惊讶?”
江家显扪心自问,他真的没听见过吗?
——那些诋毁她的声音。
——那些伤害她的话语。
她鞍前马后,替他跑腿望风,端茶倒水,甚至帮他打发爱慕者,校园里关于两人关系,有诸多猜测。
更多的,戏称她是他的狗。
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闻传到他耳朵里,他从来没想过澄清,从没有在公开场合帮她说过话。
有的只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态度。
如今这层脆弱关系,被她大喇喇地戳穿。
“不是特别瞧不上我吗?”
“我没有!”
江家显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又急又快。
他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他的轻蔑、忽视与恶劣。
曾经对这个蓦然闯入他生活、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的女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
他知道她在孟家寄人篱下的现状,知道她转学来洛京人生地不熟的处境,知道新学校对她来说并不友善,那些针对她的敌意,他都看见了……
但傲慢让他高高在上,俯视一切。
当十七岁的江家显终于某个秋夜察觉到自己的一丝心意,却蓦然发觉四年前亲手埋下的引线点燃了,炸得他灰头土脸,发憷发懵。
“江少爷,”骆星声音里染上他惯有的肆意,习得了他的轻蔑,“不会吧,你真以为我喜欢……”
刻意地停顿,透明的鱼线缠住了心脏,收缩,绞紧,将之高高吊起。
“真以为我喜欢跟着你呀,我也没那么贱吧?”
“因为跟你待在一起有特别特别多的好处,才缠着你的。”
“江家显,没人喜欢当狗。”
骆星肩头拂过坠落的松针,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脸上浮现出恶意,毫不遮掩:“别再说什么回到从前的话了,很恶心。”
今晚的骆星太不寻常了,从看见章连溪被推倒的那刻开始,她就变得充满攻击性。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却有种发泄后的淋漓畅快。
江家显面色惨白,像一棵僵死在荒漠中的树,双眸紧锁着在她身上,咬紧了牙根:“你再说一遍。”
骆星如他所愿:
“我讨厌洛京,讨厌孟家,讨厌你。”
“很恶心。”
“这次听清楚了吗?”
第32章 江家显番外你真的不遗憾吗?……
江家显视角番外
「第一个秋天」
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江家显不慎感冒。
他躺在床上,听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就见裘柯打头阵,后面跟着一群人涌进来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的,吵得他头更疼了。
“都闭嘴。”
“滚出去。
“江家显说。
他冷着脸下逐客令,大家只好散了,热闹的房间终于恢复了可贵的安静。
这周末他们来一家农庄玩,参加了当地的篝火晚会,闹到深夜。大概在户外吹久了冷风,江家显第二天就感冒了。
白天还好,症状不算严重,到了傍晚,头昏脑涨,起不来床了。
江家显赶走了跑来慰问刷脸的人,翻了个身,接着睡。
这次阖眼没躺多久,他被渴醒了。
床头柜上的水杯触手冰凉,是空的。
江家显不得不掀开被子下床,脚步虚浮地往外间走,外面静悄悄的,这会儿其他人都出去玩了,没谁在。
走了几步,却见公共区域亮着一盏夜灯。
有个单薄的人影窝在那里,像角落里生长的蘑菇。
从后面看,她脑袋圆圆的,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骨架瘦小,像充满稚气的小男孩。
江家显走近,骆星听见拖沓的脚步声,回头看,扬起一张雪白干净的脸。
她将手机里的视频按了暂停,站起来问江家显:“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江家显说:“水。”
骆星立即会意,去给他倒水。
她给江家显的是一杯温水,入口刚好。
江家显喝完没那么渴了,没马上回房间,视线落到她手机上,“你在看什么?”
“海绵宝宝。”
骆星重新缩回了地毯上,继续看。
江家显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不知不觉中,离她的屏幕越来越近。
骆星往后瞥了眼,大方地分享手机屏幕,“你要看吗?”
江家显没说要不要,只说:“这里的投影仪可以用。”
他打开了投影仪,海绵宝宝被投放到清晰的大屏上。
两人没再说话,一起看了一会儿。骆星忽然看了看江家显,又看了看他裸露在外边的脚踝,去他睡的房间把被子抱了过来。
江家显眼前一黑,让被子蒙了满头。
正要发火,骆星从外边扒开被子,让江家显把脑袋露出来。
男生头发被蹂得凌乱,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骆星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刚刚手滑了,抱不动了才往你那边扔的。”
江家显依旧摆着一张臭脸。
他喉咙痛,开口骂人都嫌费劲。
“对不起。”骆星再次说。
“你故意的吧?”江家显挤出几个字。
“没有。”骆星快速又坚决地否认,两三下把被子扒拉好,裹着沙发上的人。
江家显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没有再找她麻烦。
他就这样慢慢睡着了,梦里都是派大星的声音:“嗨,海绵宝宝,我们去抓水母吧。”
奇怪的是,梦里除了海绵宝宝和派大星,角落里还有个矮矮的短发小孩。
等他走进,她就变成了角落里的蘑菇。
好奇怪的梦。
翌日江家显的感冒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加重了,他撇开大部队,提前回家。
他走的时候叫上了骆星,因为骆星是跟着他来的。
周五那晚出发前,江家显原本没打算捎上骆星,是孟家老太太开口,他才带她玩。
回程路上,江家显睡了一路,好几次,骆星偷偷摸他滚烫的额头。
他闭着眼,嗓音沙哑干涩:“还没死。”
骆星哦了一声。
江家显浑身不舒服,如坐针毡。
前方经过隧道,车内陷入一片昏暗。感冒药的药效上来,他开始犯困,头歪来歪去,没个着落。最后往旁边靠了靠,勉为其难枕在了骆星肩上,嘴里抱怨:“硌死了,骨头真硬。”
「第二个冬天」
“江二,外面下雪了。”
裘柯没个正形地趴在支开的雕花窗框上,朝外头张望,庭院中飘起了纷纷雨雪,从层叠假山中延伸出的青石板小径上,迟迟不见人影。
裘柯又回头看了眼屋内的古董珐琅彩座钟,纳闷道:“她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麻将猜牌的江家显不太在意,“就出去买个饭,能出什么事。”
他们所在的是洛京郊外的一处私家园林。
王宁甫的爷爷做寿,几家的小辈都来了,但碍于各家长辈在场,不敢太放肆,吃的玩的都不太尽兴。
这会儿前院的牡丹厅里正在唱戏,咿咿呀呀的。
京中顶好的戏班子,唱念做打余韵悠长,可惜他们这群年轻的不好这个,一个个窝在偏院躲清净。
本来凑了两桌麻将,玩了个把小时,陆陆续续走掉几人。夜深了,愈发冷清,剩下江家显他们几个平常最亲近的。
想吃夜宵是江家显提出来的。
晚宴上的山珍海味吃腻了,惦记一口小烧烤。那家店离园子倒是不算远,四五公里的距离。
是个不伦不类的酒吧,冬天只卖各种热啤酒,烧烤意外地合人胃口。
江家显有经理电话,打不通,又没有外卖服务,最后差事落到骆星头上。
得骆星跑一趟。
为了不惊动各家的大人,她自然也没叫司机开车送,骑着王宁甫留在园子里的一辆山地自行车上路。
出发的时候是个阴天,夜空飘着灰色铅云,回程的途中就下雪了。
骆星戴着厚实加绒的雷锋帽,锁紧了两边的拉绳,迎风的脸颊还是冻,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后半程雪越下越大。
羽绒服的贴身口袋里,手机震个没完没了,骆星只好停靠在路边接。
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指冻得僵硬,不灵敏地在手机屏幕上化了好几下,才终于接通。
那边是裘柯和江家显的声音。
一个催促问她怎么还没回,一个问她是不是死路上了。
骆星吸溜了下鼻涕,估摸着时间说:“快了,再有七八分钟就到了。”
她继续蹬车轮,紧赶慢赶,把时间压缩到了五分钟。停了车,拎着外卖箱从园子侧门溜进去。
她一脚跨入室内,与江家显迎面撞个正着。
江家显看见个雪人。
卡其色的雷锋帽下压着一张小脸,弯弯的睫毛上沾着零星的雪粒,红鼻头,嘴巴不自觉地微张,呵出雾气。肩膀上,衣摆上,都是雪,冒着寒气,仿佛哪家冰窖里出走的雪娃娃。
江家显忽然很恶劣地想要欺负她。
伸手去捏那张冻得红扑扑的脸,冰凉冰凉,就跟玩雪一样,触感却比雪软。
骆星被捏得连连后退,差点绊到门槛,心里直骂这人有病。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年。
骆星来洛京的第二年。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骂江家显有病,只能在心里对他拳打脚踢。
骆星躲开江家显,“你们还吃不吃了?”
“吃吃吃!”裘柯一把接过沉甸甸的打包得严实的外卖箱。
陪完长辈的王宁甫和夏榆也过来了,裘柯招呼他们一起吃。
骆星得空脱掉外套,帽子和手套全摘了,窝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烤火喝茶,瞥了眼正在分食烤串的几人,摸了把自己的小肚子,圆滚滚。
她在酒吧里已经吃过了,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小烧烤。
这群人吃的还是她剩下的呢。
“你笑什么?”江家显意外瞥见她唇边按捺不住悄悄浮现的坏笑,问道。
骆星立即收回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答:“没什么。”
“你不吃?”王宁甫纳闷。
骆星摇摇头。
王宁甫狐疑,从锡纸上拿了串牛肉递给她,笑容和煦:“你去买的,好歹尝个味儿。”
骆星面对狐狸一样的笑容心生警惕,怕他们察觉到什么,接过烤串,说了声谢谢。
吃完,王宁甫又递给她烤苕皮。
夏榆冷哼一声。
骆星接过继续吃,吃完这串怎么也不要了,背对着他们继续烤火。
壁炉烧得旺,跳跃着的柴火偶尔爆出星子,隔着玻璃发出闷响。
江家显走过来,发现骆星缩在懒人沙发里,烤得脸颊像挂在冬日枝头红橙橙的柿子,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正打瞌睡。
江家显一脚踹过去,不轻不重的,把骆星吵醒。
骆星揉着眼睛,样子犯迷糊,忽然掏掏口袋,朝他
伸手。
掌心里是张小票。
“烧烤钱,”骆星提醒,“我自己先垫的。”
江家显视线在她脸上扫了扫,没多话,把钱赚过去,还多了五百,算作跑腿费。
骆星喜笑颜开:“谢谢江老板。”
江家显看她那谄媚样,别开了眼。
“你就这么穷?”夏榆瞧不惯她这副见钱眼开的样子,怼道。
骆星:“跟穷不穷没关系,我这不是劳动所得吗,应该收的。”
夏榆:“……”
吃完夜宵,夏榆提出想喂鱼,又嫌室外冷,叫人搬来透明鱼缸,临时送了几尾金鱼过来。她撒了会儿鱼饵,没多久,又开始在浴缸凹造型,闹着要拍照。
在场几个男生都没太多耐心,最后还是骆星举着手机配合。
夏榆挑剔,很少有满意的,不断要求重拍。
骆星各种站着蹲着找角度,倒没嫌她事儿精,硬是拍出了氛围感大片。
过程中夏榆态度不好,骆星也忍着。
刚拍完,章连溪那边也跟几位太太应酬完了,来找骆星回家。
骆星跟屋内几人挥手道别,她上了车,夏榆还在修图,欣赏自己的美貌,凑好了九宫格,正要发朋友圈。
叮、叮、叮……
群消息突然接二连三地响。
夏榆打开群一看,尖叫着出声:“啊——”
“骆、星!!!”
江家显被魔音贯耳,蹙紧了眉,裘柯问:“怎么了怎么了?”
王宁甫划着手机,正在笑:“你们看群里。”
几人都在的一个群里,骆星连续发了许多夏榆的照片,都是她刚才光明正大拍的。
眯眼的,歪嘴的,表情扭曲的。
各有各的滑稽可笑。
夏榆在群里威胁骆星马上撤回消息,骆星装死,仍由对方抓狂叫嚣。
江家显浏览着群消息,发出嗤笑,意有所指道:“报复心还挺强的。”
王宁甫首肯:“看来也没那么好欺负。”
江家显把玩着手里圆滚滚的薄皮橘子,想起偶然间在学校撞见的一幕,体育课上她被人用篮球砸了脑袋。
对面嬉皮笑脸毫无诚意地道歉,她捡起球,砸了回去。
那凶狠的模样,像头小狼,哪是在他们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儿。
江家显抛了两下橘子,给骆星发消息:“明天给我带早餐。”
不论夏榆怎么轰炸都不肯回消息的人秒回了他:“好的,你明早想吃什么?”
无缘由的,江家显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第三个夏天」
九月初,岩中刚开学不久,江家显不知已经上了多少次表白墙。
他本人情绪不高,还没从漫长的暑假中回神,行事散漫,三番两次被教官揪住小辫子,把他拎出来单训。
骆星每次找过来,都见他一个人留在操场上跑圈,其他人早解散去食堂吃晚饭了。
所幸有骆星在,江家显即便落在后面,没饿过肚子。
江家显凑到水龙头下冲洗,扬起头,甩了甩,骆星猝不及防被蹦了一脸水珠。
“就这个?”江家显掀开饭盒,面露失望。
“就着这个,”骆星瘫在香樟树下的草地上,摘了帽子盖住眼睛,“烤肉饭很难抢的,你不吃算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有大片火烧云,橘色暮光倾洒大地,没有一丝风,暑气灼人。
江家显刚冲过冷水,身上又热了,军训服被汗液洇湿大半。他灌了瓶冰镇汽水,挑挑拣拣地下筷子吃饭。
这次还没等他吃完,骆星从草地上坐起,“明天晚饭你自己解决,别又被教官抓了留下来跑圈。”
江家显停下咀嚼的动作,面露不满。
骆星只好解释:“我们连有别的安排,说是要排什么节目,时间不够我来回跑了。”
接下来江家显发现,原来只要一方不主动去找另一方,在偌大的训练基地,他们根本碰不上面。
他小半个月没见到骆星,直到军训结束的前一晚,跟她在浴室前的开水房偶遇。
江家显臭着脸问:“你明天怎么走?”
骆星拎着水壶,被他问得有点懵:“当然是坐学校的大巴走,不然呢?”
统一来的,统一走,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别的选项可供选择。
江家显:“孟家不会派人来接你?”
骆星终于懂了他的意思,“孟家没人知道我明天回家,小姨和姨夫外出度假了。”
“那明天你跟我一块儿,”江家显直接说,“早点把东西收拾好。”
第二天中午,军训汇报表演结束,军训画上圆满的句号,所有人都像疯了,有种苦日子总算过完了的解脱感。
骆星发现班上许多人围着教官依依不舍,泪眼婆娑,她不喜欢煽情场面,直接溜了。
等大家回寝收拾东西去挤大巴时,她已经拖着行李箱上了江家的车。
江家显比她更早到,嫌她慢,靠在后座环臂抱胸,穿了件有彩色印花字母的黑色潮牌T恤和工装五分裤,头发带着潮意,还没干透。
车上冷气开得足,后排空间大,江家显舒服地靠坐着,视线扫过骆星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迷彩服,语气嫌弃:“你也不换身衣服。”
骆星一脸无语:“哪有时间,不是你一直在催吗。”
刚解散,她手机就震个没停,消息不断。
更搞不懂江家显怎么临走之前还有时间冲了个澡。
“还没正式上课,你如果想换到国际部,趁早提。”在车上,江家显旧事重提。
“我没想换。”骆星说。
对于骆星非要就读于星岩高中本部的事,江家显颇有微辞,明里暗里想让她改主意,一向听他话的骆星这次却油盐不进。
“国际部哪里不好?”江家显不爽地问。
“哪里都好,问题是我根本没打算出国,留在本部才是最好的选择。”
江家显气闷。他身边的各种亲戚朋友,很少有人选择在国内上大学,他轻嗤:“就你不一样。”
骆星没争辩。
让江家显满意的是,国际部与本部的两栋主教学楼相隔不远,中间只隔着浅浅的莲花池和几座矮假山。隔楼相望,甚至能看见对面的状况。
而骆星跑腿依旧勤快,两人相处和初中那会儿差不太多。
夏天快要结束时,江家显谈了场恋爱,跟岩中本部的高二学姐,一个舞蹈特长生。
不过没持续多久,一个月不到就分了。
学姐找江家显屡次碰壁,反而来堵骆星,让她帮忙搭线传话。
骆星不知该怎么安慰哭得眼睛通红的女孩,只是替她给江家显送了几次东西。
这件事随着江家显轰轰烈烈新上任的女友而告一段落,那个留着齐刘海的学姐再也没找过骆星,却有更多的不同的女孩找上门。
有次骆星问江家显:“你不累吗?”
“累什么?”他问。
“跟那么多不同的人交往,”骆星说,“不会很费心吗?”
江家显笑得混账:“轮得到我费心?”
骆星无师自通懂了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该费心的是对面,轮不到他。
一段关系中,害怕失去的那一方才是弱势方。
江家显从来不害怕失去谁。
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上赶着来攀附的一茬接一茬,有虚荣假意的,也有不少是真心,对他来说大差不差。
那段频繁换女友的荒唐事迹止步在年末,他最新谈的一个是寒假在港市认识的。
女孩活泼大胆,还把江家显介绍给自家大哥认识。
大哥热情款待江家显和他的朋友,末了,临近道别,跟江家显打听起骆星的情况,说她漂亮,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
江家显心中升起隐晦的不适,直接掠过了这个话题。
后续有几次,新女友旁敲侧击,追问骆星有没有谈恋爱,交没交男朋友。
江家显脸上挂笑,实则已经不太高兴:“操心这个干嘛?”
“是替我哥问啦,他对骆星有意思,想追她。”
那种不适感又来了。
江家显说:“别追了,告诉你哥,没戏。”
他语气不算好,女友趁机跟他闹脾气,等着
他去哄,他直接跟人分手。
这段之后,江家显就消停了。
裘柯他们不明所以,猜测他受了情伤。其实他只是觉得腻了,觉得谈恋爱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他煞有其事嘱咐骆星:“别早恋。”
骆星对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道行径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以为我是你?”
江家显被怼,不怒反笑,看上去是真带着点开心。骆星觉得他莫名其妙,腹诽了一句有病。
之后的日子重复着,按部就班地过。迎来寒假后,活动接二连三,江家显呼朋唤友,滑雪,出海,看极光,正儿八经的家族聚会也没少参加。
过年串门,江家显去孟家,按规矩先给长辈们拜年,随后就去找骆星。
在花圃中,隔着几丛腊梅,意外听见章连溪在打电话。听语气,像跟什么很亲近的人,可能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我还好,就是过年应酬有点多,初五才有空回枝陵看我爸。”
“星星会比我先回去,孟家初二祭祖,旁支的亲戚太多,她不喜欢这种场面,说还不如早点回去陪外公……”
“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小孩,既敏感又敏锐,可能跟从小的经历有关,”章连溪喟叹一声,声音里有点心疼,“有时候我也分不清坚持把她带来洛京究竟是好是坏……”
江家显被迫听了次墙角,心里却对章连溪说的感到不认同。
骆星真的自尊心强吗,他没觉得。
直到章连溪举着手机走远了,江家显还在出神。
初二骆星回枝陵,跟司机约定早上七点从孟家开始走,出发前接到江家显的电话。
他昨晚跟人在酒店聚会熬了通宵,让骆星给他送衣服。
酒店的定位发过去,便没再管。
半小时后,江家显从温暖的酒店房间出来,在楼下的大厅里看见穿得像企鹅一样的骆星。
她把袋子里的衣服和早餐拿给他。
他翻看,说衣服拿错了,早餐也不好吃,有故意找茬的嫌疑。
“好吧,对不起。”
骆星从善如流地道歉,没生气,也没怨言。
这么好拿捏,哪里像什么自尊心很强的人。江家显又一次想。
分明是予取予求的人。
很好使唤,跟身边所有女生都不同,甚至会让人忽略掉她的性别。
他看着她经过玻璃旋转门,走入白雾蒙蒙打了霜的清晨,上了路边打双闪的车,人和车一起消失在视野里。
江家显心里升腾一种难言的感觉,空空的。
这迫使他非得做点什么,于是他给骆星发消息:“什么时候回?”
骆星:“正月十四吧。”
“开学前一天才回?枝陵有这么好玩吗?”
“好玩。”
“那我也来。”
倘若此刻江家显抬头,就会看见锃亮的电梯壁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分明写着期待。
随着对面的回复“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又露出失望。
“嘁,你以为我真想来啊?”
「第四个春天」
一群人玩很老套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酒瓶口转到骆星,她选择了真心话。
被问到:“有喜欢的人吗?”
现场一下八卦气氛拉满,都在起哄等骆星的回答。
骆星:“没有。”
热闹中,与她隔了好几个位置的江家显偏头看了一下这边。
提问还在继续:“那你喜欢怎样的?”
“喜欢我的。”
“耍赖吧你,这算什么答案……”
“本来就是啊。要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人,我才会考虑喜欢他。”骆星自觉说了大实话,半点没掺假。
可是会有这样的人吗?
很喜欢很喜欢她的人。
大概……不会有吧。
她悲观地想。
*
三月,岩中国际部举行春季研学活动,本部学生留校照常上课。
一时间,思行楼欢呼雀跃,明德楼愁云惨淡。
江家显给骆星发了无数条消息,明里暗里地炫耀,非常幼稚,很欠揍。
小群里裘柯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骆星直接把群屏蔽了,眼不见心不烦。
江家显:“早说什么了,让你来国际部,你偏要去本部。”
骆星:“不听不听王八念经.jpg”
这次春季研学为期一周,去的是南部一座小城。
江家显之前已经来过,兴致不高,每天唯一的乐子是打开骆星的消息聊天框,给她拍风景,拍美食,拍卧在老街上的各种小猫小狗。
让正在学校上课的骆星抓狂,是江家显最大的快乐。
骆星暴躁:“你是不是有病?”
江家显:“每天就骂这个,不会点新鲜的?”
骆星:“我看你就是有病。”
江家显继续发。
研学最后一天,所有师生早起,一起去观测点看日照金山。
按照推算的时间,当天大概七点半日出,10-15分钟内有可能出现日照金山的现象。
但那天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浓密的云层堆积在雪山上空,日光被遮盖,所有人失落而归。
在回程的路上,因为这点缺憾和不圆满,反倒让人念念不忘。
“好遗憾啊。”后座的同伴女生感叹。
江家显的手机响,发现是骆星。自己早上等日出等得无聊时,跟她发:“马上就要看到日照金山了。”
骆星直到现在才回:“我也想去看。”
难得她袒露真实想法。
江家显脸上不自觉扬起了笑,“下次一起来。”
骆星大概又忙去了,这次隔很久也没有再回消息。
大巴车经过路况不好的路段,车声颠簸,前方悬挂的庆祝本次研学活动顺利结束的红色横幅,在江家显眼前摇晃。
从小学开始,类似的活动他参加过许多次,去或近或远的城市,让人觉得稀松平常。
但他突然想起初二年级那次研学。
去的城镇,遇见的人,都已褪色,变成模糊画面,却很奇怪地清晰记得在回程路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拜托他回去接一个人。
当时因为嫌弃大巴车慢,他和王宁甫裘柯三人没有坐学校的车,让司机从车库里挑了辆卡尔曼。
因为这通电话,他们不情不愿地返回加油站。
在路边,江家显看见车轮扬起的风沙后有个孤零零的人影,短发,瘦小,穿着肥大的学校校服。
不知道为什么,江家显甚至现在仍记得,车窗降下后,对方露出的错愕的呆呆的像豚鼠一样的表情。
也许因为一开始她就足够特殊,所以记得。
对她有过好奇,有过探究,有过莫名其妙的讨厌情绪,但无法否认觉得她特别。
“上车。”江家显对被大巴车落下的骆星说。
刚认识不久的骆星还很拘谨,跟他保持距离,不擅长加入他们的聊天,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江家显送佛送到西,同她一起进了孟家,像把失物招领处的失物送回,还恶劣地问她是不是哑巴。
这是江家显第一次对骆星伸以援手,在之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因为对方的殷勤,反而换来他的冷漠和刻意忽视。
很奇怪,一边忽视,一边在意。
十分矛盾。
像跟自己闹别扭的幼稚园小孩。
直到后来他彻底习惯了骆星的存在,如同找到某种自洽方式,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示好,同时冠以所谓“朋友”的头衔,给予她一些便捷与帮助。
四年时间,从骆星到阿星,从陌生到熟悉。
却又不够了解。
傲慢自大,记不住她海鲜过敏,忽略她的感受,很少过问她的意愿,但很懂怎么索要,享受她的迁就,这是被从小宠坏的江家显。
“骆星?从哪来的,我记得好像没人叫你吧?”
“骆星,你是不是找孟家老太太告我状了?你这就不厚道了……”
“骆星,跟来可以,嘴严一点,懂吗?”
“阿星,足球场,送水来。”
“阿星,好烦啊,检讨你帮我写吧,好不好,八百字就够了……”
“阿星,抽屉里的礼物你帮我处理掉。”
“阿星,能不能原谅我?”
“阿星,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
……
“江家显,作业写完了。”
“江家显,吃饭了。”
“江二,你的情书和礼物放桌上了。”
“江家显,她好像哭了。”
“江二,跟那么多不同的人交往,你不累
吗?”
“真以为我喜欢跟着你呀,我也没那么贱吧?”
“因为跟你待在一起有特别特别多的好处,才缠着你的。”
“江家显,没人喜欢当狗。”
“江家显,你真幼稚。”
“恶心。”
“我讨厌你。”
……
四年时光,无数碎片,两人的声音交叠重合在一起,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江家显踩着17岁的尾巴出国留学的冬天,机场像一艘停泊夜色中的巨轮,他透过窗口往外眺望,视线内一片无边无际的夜海。
他在候机室里一次次拨号。
电话一直占线,随即传来盲音。
嘟嘟嘟——
始终无人接听。
很久很久以后,江家显才知道,原来章连溪说的没错,自尊心很强的阿星,其实很难讨好。
要很喜欢很喜欢她的人,才能得到回音。
他又一次想到春天错过的日照金山,耳朵里仿佛有很多个声音在问他,江家显,你真的不遗憾吗?
第33章 前夕“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车。”……
高二7班的教室里,骆星缺席。
铃声响完,整个早自习结束了,江云宪前面的课桌还空着。他问过班长才知道,骆星今天请了假。
“她为什么请假?”江云宪问。
班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要去问卢老师。”
卢书兰也透露得不清不楚:“她家里有事。”
江云宪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她昨天怎么会走得那么急,没参加校庆节目的颁奖仪式,发给她的舞台照和消息,都没有回应。
卢书兰逮住机会问江云宪:“你拍的校庆照片呢,怎么样?”
还是他主动请缨,卢书兰才把拍摄任务交给他的。
江云宪把相机拿给卢书兰,作为被拍摄对象的陆沁和高沐白也被叫了过来,一块儿挑选照片。
卢书兰一张张浏览,夸赞道:“拍得不错嘛。”
陆沁和高沐白一起选好了要上墙张贴出来的双人舞照片,还剩骆星吹唢呐的照片没选。
卢书兰犹豫不决,江云宪拍得太多,她觉得每张都好,挑花了眼。
“这张吧。”江云宪停下按键。
小小的相机屏上,穿国风短褂的女孩站得直直的,稳稳的,双手执唢呐,脸颊微鼓,神情认真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可爱,有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江云宪注视着照片,陆沁视线悄悄移到他侧脸,看了他一眼。
卢书兰也觉得他选的这张不错,越看越喜欢,举着相机给办公室其他老师炫耀:“你看我们班骆星,多漂亮多神气……”
“这几张照片我中午就去打印出来,贴班级墙上。”卢书兰敲定,又问他们,“剩下的你们要不要拷贝出来?”
相机是她的家庭相机,她得拿回去用,江云宪拍的这么多照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删掉了。
“要!”陆沁抢先说。
后面陆沁、高沐白,还有江云宪都拷贝了一份。
骆星的手机里收到消息。
【江云宪:“校庆照片帮你保存了,要的话找我。”】
骆星人在医院。
昨天下半夜章连溪突然病发,叫了救护车,骆星一直在医院陪着,中午才抽空给江云宪回了个“谢谢”。
江云宪见她冒泡,拨了电话过去。
骆星看了眼病床上刚睡着不久的章连溪,放轻脚步出了病房,手机举在耳边:“喂?”
江云宪在那边问:“你今天没来学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骆星走到过道尽头的窗户前,“我小姨生病了,我在医院照顾她。”
“什么病,严重吗?”
“呼吸性碱中毒,现在已经没事了。”
昨晚章连溪跟孟达发生争吵后留在房间睡觉,骆星被江家显的电话叫出去,回来后发现卧室里的章连溪四肢抽搐,一身冷汗。
人送去医院后,医生说是呼吸性碱中毒,吸氧之后情况有所好转,症状也都慢慢缓解了。留院观察了一晚,没大问题,今天就可以出院。
反倒骆星,一整晚几乎没睡,此刻像鬼。
医院墙壁上的消火栓不锈钢柜面映出一张无神的脸,唇色苍白,眼下泛青。
事情太多太乱了,章连溪、孟达、江家显、刚迎面碰见的医生……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从脑中掠过。
她感觉自己像飘浮着,没落地。
电话里江云宪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问:“你请了几天假?”
骆星回想自己今天早上匆忙中给卢书兰发的短信内容:“两天吧。”
江云宪好心提醒她:“明天是周末。”
骆星看一眼手机日历,还真是,她忘了。
“你那边很安静,在哪儿?”她问。
“教室。”
“没人吗?”
“中午都去食堂了。”江云宪靠着椅背,面前的课桌上摊开着上节课的习题册,原本拥堵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声音有种空旷质感。
“你不去食堂吗?去太迟就没得吃了。”骆星说。
江云宪:“马上去。”
走廊上多了几道脚步声,已经有速度快的同学吃完回来了,在逐渐恢复热闹的背景音里,他抓紧时间问:“下午放学后,我能来医院探望吗?”
骆星说不用来,“下午就出院了。”
骆星挂了电话,朝病房走,门虚掩着,里面有动静。她以为是送餐的人,推门进去发现是孟达。
一瞬间,骆星不自觉把卸掉的拘谨又穿回了身上,捂得比孟达的西装三件套还严实。
因为昨晚的变故,两人见面多有尴尬。
孟达作为长辈主动破冰,朝骆星招招手:“星星,来,吃午饭,饿了没有?”
桌上摆着好几个精致饭盒,是孟达刚带过来的。
骆星配合说有点饿,顺着台阶下了,帮忙把饭盒一层层打开。
病床上的章连溪醒了,她最近忧思过度,又没休息好,一旦不化妆脸色白如纸,嘴唇略泛紫。
她主动展开小桌板,让骆星把饭菜端过来。
菜品丰富,热气腾腾。
章连溪先喝了乌鸡汤,细细品尝味道,猜测是家里哪个阿姨的手艺。孟达替她揭晓答案,两人之间有种奇怪氛围。
没和好如初,但也还算平和。
昨晚歇斯底里的对峙与争吵仿佛不曾有过,只是骆星一个人的幻觉。
孟达吃完饭过来的,章连溪胃口差,吃得不多,最后只剩骆星一个人在吃,孟达让她多吃点。
大部分的饭菜都进了骆星嘴里,坏情绪和食物从胃里一直堆到喉咙,突然间呕吐感强烈,但她忍住了。
孟达大忙人,今天却守了一下午,等章连溪吊完最后一瓶水,就能一起回家。
骆星干坐在病房里玩手机,无形中有种焦灼感,折磨着她。
她知道有些话需要孟达和章连溪单独说,不便有第三人在场,但她却还不识趣地杵在这里。
草木皆兵。
但他们总该谈谈的。
骆星不想章连溪受伤,然而事情发生向来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星星,”直到章连溪叫她,“你去对面的陈记粥铺帮我买碗粥好吗?中午没吃多少,现在饿了。”
骆星没法说不好,沉默地点点头,带上了病房门。
陈记的生意太好,得排队。骆星扫码点了单,蹲在门口等,人在无聊的时候容易想东想西,依赖手机打发时间。
她打开熟悉的论坛,意外发现《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帖子已经删了。
有网友新开了贴,热火朝天在讨论这个事。
#1:“隔壁贴怎么没了,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吗?”
#2:“谁删的?管理员还是当事人自己?”
#3:“不知道啊,我还想吃瓜呢,一觉睡醒瓜藤都被薅没了!”
#4:“估计是因为闹太大了,看势头不对才删的,帖子里的人已经被解码了,涉及到三次元人/肉。”
#5:“是不是那个W姓网红啊?”
#6:“对啊,她前助理也出来放锤了,搜‘苹果猪上
树‘,带你见识见识大网红的真实面目……”
#7:“我以为她就是平时直播的时候口嗨几句,没想到私底下更不是东西。”
……
骆星浏览着论坛消息,听到粥铺服务员叫她,说粥已经好了。骆星起身道谢,拎过打包盒,外面天色暗了,乌云遮蔽天幕。
路灯依次亮起,连成璀璨的灯带,一路向前无限延伸,直至逼仄低矮的城中村寨,密密麻麻的筒子楼挡住了天光,坑洼的地面上污水横流。
文思跨在自行车座上,频繁查看手机,给江家显发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应。
自从乐队比赛出岔子后,她就再也联系不上江家显了,被驱逐出他的社交圈子。
“妈的,”文思咬紧了腮帮,吐出一个烟圈,“不就是个破比赛!”
“人来了。”身侧的龙小莹拍拍她肩膀,示意她看前方。
——守株待兔。
猎人终于等来了兔子。
李苹朵提着袋砂糖橘,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看前方,蓦然对上一双眼睛,冷杉绿的美瞳在漆黑夜色仿佛发着幽暗的光,像野兽的眼睛。
文思朝她举起手掌,说嗨。
李苹朵在看清是谁的瞬间,浑身汗毛竖起,像慌乱逃生的小动物,拔腿就跑。
小小的砂糖橘撒了一地,四处滚落。
“抓住她!”
文思声音发狠。
她身边五六个男男女女立即对猎物进行围剿。
李苹朵很快被堵住了去路,龙小莹揪着她的头发,把人摁在了粘满牛皮藓广告的墙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苹朵眼神充满恐惧。
龙小莹不由分说,往后扯了扯她的脑袋,迫使她仰起头。李苹朵吃痛,嘴唇仍在哆嗦:“……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们认识你就行了。”旁边另外两个人笑起来,“你现在好有名啊,大名人,‘苹、果、猪、上、树’。”
他们嬉笑着,夸张地大声念出李苹朵在社交平台的ID。
也就是这个ID,爆出了鲸鱼平台主播文思的各种料。
文思落后几步,施施然前来,围着李苹朵的几人自觉让开位置给她。
李苹朵看到文思,瑟缩着后退,抵住了脏污的墙。
文思脸上笑容虚浮,和颜悦色地同她打招呼:“哈喽,小朵,我们又见面了。上次你走得太急了,工资还没结给你。”
“我现在转给你吧。”文思好商好量的语气,说着真掏出手机转账。
对话框里立即弹出红色的感叹号。
“咦,你把我删了吗?”她问李苹朵,“那怎么办?”
李苹朵的情绪稍微平复,声音依旧压在嗓子里:“不用了,是我自己离职的。”
文思一耳光甩过去,李苹朵被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牢牢摁住,没躲开。
她只觉得半边脸发麻,木了一瞬,随后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文思点了根烟,吐出烟圈喷在她脸上,“这样不好吧,等下你转头又去爆我的料,说我克扣前助理的工资,那我更说不清了,钱还是要给你的。”
李苹朵语无伦次地哭出声:“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放过我吧……”
“手机呢?”文思拍拍她的脸。
立即有人把李苹朵的手机搜出来。
文思滑了下手机界面,“锁屏密码多少?”
李苹朵抽噎着,没张口。
又是一耳光扇过去。
一下接一下。
清脆的声音接连响起,保持着某种节奏。
李苹朵嘴边渗出了血,“899605。”
文思甩了甩发麻的手掌,按数字,解了锁,打开微信,重新加上联系方式。
把手机举到李苹朵面前:“喏,助理工资给你转过去了。”
“谢、谢谢。”李苹朵嗫喏着,脸颊高高肿起,吐字含糊听不清。
她想要拿回手机,文思一扬手,轻易躲开她的动作,“咱们一码归一码,我欠你的工资结清了,你欠我的账是不是也该还了?
“收了对家的钱,来黑我,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不太厚道吧?
“时机卡得这么好,一看我出事,你就出来蹦跶了,就这么想搞死我,让我翻不了身?”
文思一脚踹向李苹朵胸口,后者像块湿软的破棉花,受到外力挤压成一团,蜷缩着身体,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马上删掉微博!
“我跟大家澄清,说都是我编造,都是我在胡说……”
李苹朵给文思当助理期间,没少被压榨,挨了数不清的骂,但即便心存不满也没胆量站出来揭发。直到鲸鱼直播上与文思不对付的一个主播私下联系她,说只要她肯揭发文思的真面目,就会付给她一笔丰厚的报酬。
钱拿了,随之而来是数不尽的麻烦。
“你妈在附近的菜市场卖菜对吧,入口左边第三个摊位。”文思的话让李苹朵猛然抬头,瞳孔因为恐惧而睁大。
文思低了低身体,凑到她脸前低语:“我是不怕死的,你想搞我,就不怕自己家破人亡吗?”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李苹朵声音染上后悔与绝望,“求求你,别去找我妈,你让我做什么挽救都可以……”
文思露出明显不信任的表情:“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李苹朵立即向抓住救命稻草,妄想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文思回头跟伙伴们炫耀:“她说我们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耶。”
那群人起哄回应。
文思又说:“口说无凭,她之后要是不认账怎么办。”她作思考状,“要不每个人来给她盖个章?”
说完,她率先示范,拿出嘴里快要燃烧完的烟头,对着李苹朵被打得鼓肿的脸颊按上去,烫出一个溃烂的洞。
李苹朵痛得惊叫,尚未出声,被死死捂住了嘴巴。
“——嘘,小点声。”
文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最好别让别人知道,不然你妈会遇到什么,我也不敢保证。”
李苹朵痛得五官扭曲,眼泪和冷汗一起淌了满脸。
*
阴天的傍晚,泰拳馆内的休息室。
江云宪跟杨驰补完课,给他布置了下周的课业任务。
杨驰上下牙一磕,剥了粒瓜子,翻着手里新鲜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资料,“哥,这些资料是你们学校内部的吗?你偷出来给我的?”
“自己弄的。”江云宪打断他的臆想。
“那我就更荣幸了,我何德何能啊。”
“你爸付了补习费。”江云宪无情地说。
“那这些资料我能拿去给我同桌看看,跟他共享吗?”
“随你。”
“感谢兄弟!先去问问我同桌要不要,两百一份。再去群里问问其他人要不要,多来几个人买,我手头就活络了……”
杨驰拂开桌上的一堆瓜子壳,把资料拿起来拍拍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江云宪收拾书包起身。
“就走啊?”杨驰跟着起身,“我送你。”
江云宪拽起书包往外走,不领情:“不用。”
“别啊,”杨驰搭上他肩膀,压低声音:“给个去网吧的机会,不然我不好出门。”
杨驰他爸看见两人一同往外走,果然没多说。
出了老小区,杨驰去附近的网吧,问江云宪什么打算:“哥,你回家吗?要不要一起去?”
江云宪的确不想这么早回江家,朝杨驰点了下头。
杨驰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
十字路口东面的电子城,临街的商铺清一色是各种数码店,“二手回收”、“电子配件”、“批发零售”各种类似的红色字幕不停在门口的电子横屏上滚动。
一家名叫椰子数码的小店前,停了辆黄色面包车,因为横在本就不算宽敞的道路中央,挡住了其他车辆的路,惹来不少鸣笛和骂街。
江云宪和杨驰路过,被车主们连串的喇叭声震得耳朵疼,也不由多看了眼。
一个穿工装背心的平头中年人抱着叠起的两个大纸箱从椰子数码里出来,把东西往黄色面包车里塞,边
与其他司机对骂:
“催催催,催命啊!”
“都他妈别叫了,马上走了!”
中年人说着,砰地关上后备箱。
他刚拧着车钥匙发动车子,另外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一瘸一拐从数码店出来,上了副驾驶。
杨驰惊诧,攥着江云宪的胳膊,指向黄色面包车:“快看那个人!他不就是……”
杨驰并不认识齐礼瑞,但是对那晚江云宪动手揍人的事印象深刻,连带着深深记住了被揍对象的脸,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不去网吧了。”江云宪跟杨驰说完,拦下路边一辆出租车。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车。”
蓝色出租车跟着黄色面包车,一路开到东风路,在一家名叫安源的宾馆门前停下。
江云宪坐在车里默不作声地看着马路对面,齐礼瑞拄着拐杖下了车,跟宾馆前台熟稔地闲聊,回头指挥中年男人把后备箱的东西搬上了楼。
第34章 爆炸去找骆星,去见她
安源宾馆。
窗台的绿萝叶子蔫黄,文思倚着柜门,视线分泌出蜗牛透明的涎液,黏住手机屏幕。
扩音器里传来冰冷的仿若无机质的播报:
“对不起,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一张脸突然凑到她面前,裂开嘴道:“别打了,怎么还不死心,人家江少爷把你拉黑了……”
文思嫌恶地伸手将人推开。
齐礼瑞杵着拐杖身形不稳,被推得左摇右晃,差点摔倒,一股坐到床上。
他故意唉呀唉呀地叫唤。
“能不能别叫春了?!”文思骂道。
齐礼瑞住嘴,朝她招手。
等文思走近,抓住她往床上带,文思挣扎着甩了他一巴掌。
被打的人眼袋快要掉到颧骨上,笑起来怪模怪样:“碰都不让碰,你要替江少爷守身啊?”
文思瞥向他打石膏的右脚,讥笑:“你确定你能行?”
“行啊,怎么不行,我不动,你来动也一样。”
荤话说完,文思的巴掌落到齐礼瑞脸上。
这次的力道轻,不重,搞得像调情。
“说真的,你给我睡,我帮你搞定那个什么前助理……”
“你说李苹朵?用得着你吗,我自己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文思比了个手势:“杀了。”
“贱人就该浸猪笼。”
李苹朵现在乖乖的,什么动静都不敢有,等这件事热度过去,文思照样开播,照样赚钱。
影响不了什么。
“还有另外那个被你霸凌的呢?”齐礼瑞翻到提前从论坛截屏保存的帖子,声情并茂地朗读:“曾几何时,我以为噩梦结束了,我以为再也不会遇到她……”
“却没想到,会在一个直播间里看见那张脸……”
“牙签,圆规,铁片……”齐礼瑞兴奋地阅读那些文字,“欸,她说的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
文思被问得迟疑了瞬。
她顺着模糊的记忆回想,觉得大概是真的。
隐约记得,大夏天,接近四十度的高温,水泥地面能煎鸡蛋。
单车棚的铁皮,薄薄一片,在地上能磨得通红,然后贴在人的皮肤上。
滋啦——
仿佛能听见烤肉粘上铁锅的声音。
文思已经不太能想起对方的五官了,印象中女生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很丑,鼻头像沤烂的散发出臭味的大蒜。
揍她的缘由也忘了。
可能只是单纯觉得那张脸讨厌,丑陋,不该出现在自己面前。
哭声太吵了。
害她没有听清铁片贴紧皮肤时,是否真的会出现嗞嗞烤肉声。
齐礼瑞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这人说你是魔鬼哈哈哈哈哈……”
文思对着镜子作出鬼脸:“是又怎样。”
她甩掉鞋子,脱掉外套,毛衣摩擦带起电流,眼前有微弱的火花闪过。
齐礼瑞拆了床底的箱子,拿出银色罐头与她共享。
吸了好几口,文思放松了。
这次齐礼瑞再贴上来,她没躲,麻木又沉迷,灵魂出窍,甚至伸着舌头迎上去。
……
浴室响起水声。
文思在冲澡,齐礼瑞摁了几个数字键,解锁她的手机,找到微信列表里夏榆的头像。
先是发了个示好的表情包过去。
“妹妹,能帮个忙吗?”
文思裹着浴巾出来,走近一看,嗤笑:“你用我的手机约她?”
“打错算盘了,她讨厌我,不会理的。”
果然,夏榆那边没动静。
齐礼瑞豆大的眼珠转了转:“卖惨会不会?”
窗台上闪过一团黑白相间的影子,宾馆前台女人经常喂养的那只流浪猫。齐礼瑞单脚跳上前,打开窗,剥了根火腿肠伸过去。
奶牛猫被食物吸引,毛茸茸的脑袋毫无防备地凑到人类手掌下。
它在安源宾馆附近被投喂过多次,已经失去了戒心。
齐礼瑞抓住它,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知道怎么救猫吗?”
*
夏榆钢琴大赛刚拿了奖,身边鲜花拥簇,被各种祝贺恭维的声音包围,手机里的消息更是源源不断。
她挑了几个必要的回复。
发现文思居然也给她发了消息。
帮忙?
她能帮她什么忙?
夏榆视线凝滞片刻,对文思没好印象,决定不加理睬。
十几分钟后,对方又发来一张图片。
夏榆瞳孔一缩,不用点开大图,便被里面血腥残酷的景象震住。
文思:“路边捡到一只小可怜,它的脖子被铁丝勒住了,肚子破了个洞,我没养过猫,现在该怎么办?”
“能喂它吃点什么吗?”
接着是一段视频。
猫咪叫得凄厉,随着生命体征下降,叫声越来越孱弱。
夏榆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拨了电话过去,猫咪的情况很严重,吃不了东西,得赶紧送去救治。
夏榆推荐了一个靠谱的宠物医院。
许是文思真的感激她,最近每天时不时给她播报猫咪治疗的情况。
夏榆虽然不想搭理她,但见她这么热心肠还是有点欣慰。
夏榆自己也养猫,她的朋友圈里,猫猫是常驻嘉宾,家有一只狸花、一只德文、两只大橘和两只三花,除了咖白德文妹妹,其他都是捡的。
大小姐骄纵跋扈,脾气很大,但经常在户外被猫猫们碰瓷,割舍不下只好带回家。
没关系,她家别墅大。
“你跟谁发消息呢?”酒店大堂,夏榆妈妈歪着脑袋凑近女儿手机。
夏榆大大方方给她看,妈妈划拉两下屏幕,心酸道:“唉呀好可怜的小猫。”
“是啊,希望它能活下来。”
夏榆说完这句,看见骆星背着书包从旋转门进来,径直进了电梯。
章连溪出院后,不想回到孟家面对孟达,暂住酒店。骆星是她的小尾巴,小姨去哪儿,她去哪儿。
夏榆追上前,摁住快要合上的电梯门,递给骆星一张请柬:“这周六,兮山别墅。”
骆星瞥了眼,又是聚会。
这次是庆祝大小姐钢琴大赛拿奖。
骆星接了请柬,没说去不去。
她冷淡的态度激起了夏榆的逆反心理,必须要得到肯定的答案,不去就是不给她面子。
章连溪在门边,默默听了会儿她们说话,开门后笑了,怂恿骆星:“去玩呀,反正周末没事。”
骆星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守着章连溪。
她知道的,小姨现在状态差,吃不好也睡不好。
但章连溪不乐意她陪:“你老守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骆星只好答应。打发走夏榆,章连溪收拾东西去顶楼的瑜伽馆,骆星留在房间写作业,翻开书本发现扉页上写着江云宪的名字。
拿错了。
成立学习小组后,骆星跟江云宪待在一起学习的时间持续上升,课本、试卷偶尔拿错很正常。
骆星对着书上的名字拍照发给江云宪:
“我的书是不是在你那儿?”
江云宪:“嗯。”
江云宪:“还有你写了一半的语文试卷。”
骆星重新翻了遍书包,果然发现夹在书里的卷子已经不翼而飞。
骆星:“……”
明早要交,语文有大作文要赶,早自习临时补来不及。
骆星给章连溪打了声招呼,出了门。
她跟江云宪约在市图书馆见。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夜里充盈着雪白的光,穹顶像一个即将腾空的热气球。
骆星接过江云宪带来的试卷,在自习区域找到一个空座,快速地写完卷子。
作文写到最后潦草收尾,画上句号。
她抬头,发现江云宪居然还在,二楼自习区的台阶下方有个零食窗口,他站在窗口旁,举着一个粉色冰激凌。
该图书馆有不成文规定,禁止携带零食进入自习区。
江云宪等在台阶下。
骆星走近时,他举起冰激凌给她,她觉得奇怪:“你又不吃甜的,为什么要买?”
江云宪指了指零食窗口贴出的小招牌,买冰激凌可以参与抽取书店的周边盲盒。
“哦,”她表示理解,“那我勉强一下,帮你处理掉你不想要的冰激凌。”
江云宪说谢谢。
“你抽奖抽到了什么?”
“书签。”
“是你想要的吗?”
江云宪看着她:“嗯。”
骆星随意点点头:“那就好。”
冰激凌融化在口腔里,质感软绵细腻,添加的草莓果粒酸甜适中。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该吃点甜的。
时间不算太晚,他们出了图书馆,往前走了一段,经过一扇古城墙。
城墙一角曾坍塌过,如今是修缮后的模样。当地人每日路过习以为常,却不知何时沦为景点,成了外地游客的打卡地之一。
陆陆续续的人登高拍照。
“你要拍吗?”江云宪问骆星。
“不要。”骆星想也不想地拒绝。
城墙上有个老人挑着担子卖糍粑,随身携带的喇叭里传出阵阵吆喝。骆星想到章连溪爱吃,跑上城墙去买。
江云宪站在石板街上抬头望,她侧着半边身体探出城墙,问他要不要吃。
江云宪摇了摇头,只是在她转过头去以后,悄无声息举起手机拍下一张侧影,留在手机相册里。
交叉路口,他们不顺路了。
骆星去酒店,江云宪回江家。
大家都在等绿灯,路口聚集了大批人。骆星拎着装糍粑的塑料袋,一晃一晃,冰激凌吃完了,口腔里留下一点甜。
旁边扎羊角辫的小孩跺着脚撒泼,怎么也不肯自己走了。
家长蹲下,无可奈何地将她背起来。
骆星想到在南洋,从集谷回平河泰州的那晚,暴雨侵袭,打不到车,回酒店的后半程她精疲力竭,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真想不管不顾地原地躺下。
“在南洋那次,我如果真的走不动了怎么办?”她忽然问江云宪。
她其实是心血来潮,抑或想开个玩笑。
江云宪回答时没有犹豫,仿佛只是简单阐述事实:
“背你回去。”
骆星在此刻才意识到,如果当时出租车不来,江云宪蹲下的意思,是真的要背她走完剩下的路。
没想过不管她。
也不曾觉得她是个麻烦。
近几年与江家显一众少爷们相处,骆星一直在迁就和服务他人,但少有反过来被照顾的情况。
这样的感觉有点陌生。
红灯还有二十秒结束。
江云宪注视着前方跳动的鲜红数字,在最后等待的间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最近心情不好吗?”
“很明显?”
“嗯,很明显。”
行人的说话与汽车的鸣笛追逐,相互掩映,骆星茫然了一瞬,章连溪出事之后,她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原来不是。
她转而问江云宪:“你想回述洲吗?”
“不知道。”
让人意外的一个答案。
“想,或是不想,怎么会不知道呢?”骆星疑惑。
江云宪眸光低了低,落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说不上来。”
他好像已经没有故乡了,在哪都一样。
“我想回枝陵。”骆星说。
十分突然地,红灯结束,绿灯亮了。
像唱针发生故障,留声机的声音骤然停止。
骆星顺着人潮往前走,朝江云宪挥了挥手:“再见。”
“明天见。”江云宪说。
*
骆星回了酒店才想到应该趁今晚给夏榆准备礼物,周六她不好空手赴宴,夏榆对心意一向看重,太过敷衍,她的孔雀冠羽会炸开。
不过这次夏榆却顾不上检查骆星的礼物。
周六晚,人一到兮山别墅,就被她拉去角落打探秘密。
“江二哥哥要出国念书了,你知道吗?”
显然骆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她不懂夏榆大惊小怪的样子。
稀松平常道:“不是很正常吗?出国留学一直在你们的计划之中。”
“哪里正常了!”
“他提前了这么久,十分反常好吗!”
“不知道发什么颠。”夏榆小声吐槽。
她狐疑地看向骆星:“你真不知道什么隐情?”
骆星摇头,眼神百分百挚诚无辜。
“你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你好像也不关心呐。”夏榆的目光陡然犀利,多了审视意味,“你对他甚至连好奇也没有。”
骆星扯了扯嘴角,依旧不咸不淡的语气:“可能他有自己的计划吧,外人没必要多过问。”
夏榆作为旁观者,倏然就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一直被照顾、被迁就、看似处于高位的,实际是被动的。
给予这一切的那个人,收手之后,能走得干脆利落。
她是更自由的。
夏榆撇撇嘴:“搞不懂你们。”
今天她是主角,没法走开太久,端着红酒杯朝骆星威胁,小表情劲劲儿的:“甭想提前溜,我弹钢琴的时候你不在场试试看。”
骆星扬了扬手里的小蛋糕:“好的,公主。”
夏榆演奏完,手机里消息扎堆,其中有来自文思的:“你要养猫吗?”
“那只受伤的奶牛猫,我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再照顾它了,你要不要养?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它原本就是流浪猫,死了就死了。”
从猫咪被救助开始,夏榆就通过一个个视频和一张张图片目睹了小生命在死亡边缘挣扎,终于顽强活下来的过程。
据她所知,猫咪昨天才从宠物医院被接出来,伤口没完全恢复,就这样被扔去野外,凶多吉少。
文思一改之前的猫奴样,良知与耐心通通蒸发,消失不见,变了张嘴脸。
夏榆发语音过去时忍不住破口大骂。
亏她这几天还对文思有所改观,以为她转性了,变好了。
文思仿若没听见,照旧发文字过来:“大小姐,理解一下我们这种普通平民好吗,养自己都不容易,还怎么照顾一只病猫?”
“猫我给你放在东风路18号安源宾馆的天台上,我就是那儿捡到的,要不要随你,反正我给它放这儿了。”
“本来就是野猫,让它自生自灭更适合。”
夏榆简直气得头发昏。
*
安源宾馆。
文思抢回自己的手机,齐礼瑞:“诶诶诶,还没聊完。”
齐礼瑞一直在用文思的微信跟夏榆联系,“撒了这么多天的饵,终于能收网了。”
文思翻看两人的聊天记录,“她真的会来?”
“等着看吧。”
齐礼瑞正在用手机端远程监控,安置在天台角落的微型摄像头下,奶牛猫奄奄一息。
齐礼瑞调整摄像头角度,如果有人经过,也会一并被捕捉入镜。
文思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奶牛猫,没愈合的疮口脓液浸透了纱布,它痛苦地呼吸着,腹部微弱起伏。
“你真不是东西。”
齐礼瑞大笑回敬:“咱们都一样,天生的坏种。”
这些天文思停播,没事做,也没回家,跟着齐礼瑞在房间吹罐。
齐礼瑞从椰子数码进了挺多货,几箱罐头往里搬,还喊了其他兄弟过来。人多的时候,挤一屋子人,简直装不下。
安源宾馆成了他们的根据地、逍遥窝。
*
晚间八点三十五。
阴天的长街上,冷风刮过,路边国槐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
安源宾馆对面的生活超市亮着灯,玻璃门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骆星进店时,门口的音箱在放经典粤语老歌。
“骆星?”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叫她。
她回头看见江云宪。
他身边人很多,都是陌生面孔。挨得最近的黑皮男生高高壮壮,咧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问江云宪:“哥,你认识的人?”
江云宪嗯了声,上前几步,走近问骆星:“你怎么在这?”
“陪夏榆来附近接一只小猫。”
夏榆收到小猫要被遗弃的消息,扯上骆星就过来了。她们出发时很匆忙,什么工具也没拿。夏榆先去宾馆天台找猫,看是不是还在。骆星与她兵分两路,去店里买纸箱。
没想到会偶遇江云宪。
“你呢?”她问。
“路过。”
江云宪晚上跟杨驰补习完,才知道今天是杨驰爸爸的生日,泰拳馆的一帮人打算给老板庆生,他被拉着一道去吃饭。
“我先走了。”骆星挥挥手。
江云宪听见她边走边接电话的声音:“夏榆,你找到猫了吗?”
“在楼顶。”另一边,夏榆打着手电筒的光,蹲在一团黑乎乎的小家伙面前。
它看去孱弱又可怜,却龇着牙,对靠近的人类充满防备与恐惧。
“对了,除了纸箱,你再买条小毯子,还有手套!”夏榆补充,忽然又不信任地说,“骆星,你没有偷偷走掉吧?”
骆星:“……”
“这么不放心为难你还叫上我了。”
聚会上那么多人,夏榆偏偏要拉上她,明明想要借此献殷勤的人应该很多。
夏榆心虚:“那群家伙娇生惯养的,全都不靠谱。”
骆星拎着纸箱,生活超市的老板替她把小毯子和手套塞进塑料袋里,“没溜,马上过来。”
长街上,杨驰还在跟江云宪打听:“哥,刚那谁啊?”
“朋友。”
杨驰八卦:“哪种朋友噢?”
江云宪闻言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杨驰嬉皮笑脸:“怎么,不能问吗?”
江云宪没接话。
杨驰忽而就灵光乍现意识到,靠,好像真是不能问的那种。
泰拳馆氛围好,几个员工一路都在和老板唠家常,话题莫名扯到江云宪身上,问他家住哪儿。
江家宅子那片,是洛京人人知晓的出名地段,江云宪偷换概念,说自己来自述洲。
重点被转移,众人好奇述洲的种种,问这问那。
马上就要到吃饭的酒楼,江云宪回头已望不见骆星刚才站的位置,唯有安源宾馆的红色招牌悬在夜里,边缘粘了层铅灰,朦胧不清,像被雨季里猖獗的野苔覆盖吞噬,仿佛某种不详的征兆。
江云宪因自己脑海中莫名涌出的奇怪念头一愣。
大部队仍在向前,江云宪脑子里一遍遍在过骆星的话。
接小猫,接到就走。
陪夏榆来的,有同伴。
一切正常,没异样,没危险。
江云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神不宁。
他又想到齐礼瑞,那日跟踪他到的地方,恰巧是安源宾馆。江云宪记得这个地方。
但这又不能代表什么。
人来车往,马尾松上的乌鸦在叫,一声接一声,被冷风吹得有些寥远。
书包上有什么掉落。
磕在水泥地面,发出响声。
那是枚顶针。
攀鞋匠去世后,攀晴收拾遗物,给江云宪寄了次包裹。其中有一枚顶针,小小的金属铜环,鞋匠用了许多年,如今已生了绿锈。
江云宪将它串起,护身符一样挂在书包上。
刚刚绳链毫无征兆断了。
像是一个信号。
“叔,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得先走了,祝您生日快乐!”江云宪跟杨父说完这句,没再犹豫,背着书包沿原路往回跑。
去找骆星。
去见她。
——直觉这样告诉江云宪。
*
骆星提着东西走进安源宾馆,前台的卷发女人在用方言煲电话粥,声音娇娇的,腔调别有韵味,电脑屏幕前有桶被遥控器压着的红烧牛肉泡面。
电梯就在左侧,骆星拐了进去。
最高层是六楼。
过道两边有许多同样的房间,棕红色木门上面钉着门牌号,6203,6204,6205……
骆星视线扫过,找到尽头的楼梯间,推开门继续往上走了一段,来到天台。
月光黯淡,四处灰蒙蒙,隐约可见角落里有团活物。
受伤的猫咪在,却没看见夏榆。
骆星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打手机也无人接听。
哪儿去了?
骆星戴上手套,把猫咪放进铺着小毯子的纸箱里,等了等,仍旧不见夏榆回来,暂且安置好纸箱下楼找人。
下了一段楼梯,六楼过道里,骆星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孩。
她穿得臃肿,身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致力于将每存皮肤都藏起来。手里拎着好多外卖盒,多人份的。
但并不像送餐员。
她大概觉得楼梯间不会有人冒出来,摘了口罩透气,露出一张布满淤伤的脸。
有道口子估计是新添不久,在渗血。
骆星视线落在她脸上,只觉骇然,甚至一时忘记找夏榆的主线任务,擦肩而过时,本不会有交集,她却鬼使神差问了句:“你需要帮忙吗?”
李苹朵浑身僵硬,泥浆堵住喉咙,眼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
骆星递纸巾给她,指了指她的左边脸颊,提醒道:“流血了,你可能需要处理一下。”
“……谢、谢谢。”
李苹朵接过纸巾,行尸走肉地往前走。
这几天接收的痛苦太多,像潮水吞没她,陌生人透露的善意竟让她眼眶酸涩。
她停在6205的房门口。
骆星本可以不管,但面前女孩的状态太不对劲,她悄然跟了上去。
看着女孩敲门,持续了五六秒。
里面终于有人开门。
房门口玄关的红色长方形地毯上,有东西,熠熠闪光。
是一枚掉落的珍珠耳夹。
有点眼熟,今晚就戴在夏榆的耳垂上。
骆星上前查看,猝然对上门后一双充满戾气和红血丝的眼睛。
“没想请你的,你自己来了。”
骆星被齐礼瑞和他的同伴“请”进了屋,夏榆一见她,扑到她身边依偎着,俨然受到了惊吓。
“有没有受伤?”
骆星一问,夏榆露出瘪嘴要哭的表情:“我在天台看猫,等你过来,这几个神经病把我抓过来……”
她战斗力不弱,骆星看到齐礼瑞脸上有几道指甲抓痕。
除了齐礼瑞、文思、红头发的龙小莹,骆星并不认识在场其他的两男一女。
眼前的房间很大,架不住人多,有点挤。装潢老旧,天花板上悬着过时的金色吊灯,墙壁上装裱了几幅风景画,绛紫色窗帘紧闭,光线乍暗,像兽类的巢穴。
骆星要带夏榆出去,被拦住去路。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妹、妹妹,人、人多一块儿玩嘛。”
齐礼瑞身边的结巴说话。
他们围上来,七嘴八舌:“齐哥要跟夏榆求婚!”
“答应他答应他!”
“答应他!”
骆星蓦然觉得这群人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太正常,每个人表情虚浮,飘飘然,眼神亢奋却游离,好像围城的丧尸。
后退时踩到东西,骆星低头看,才发现地上、对面被褥凌乱的床上,散落了许多许多的银色小罐。
“啊——”
夏榆惊叫一声,躲开齐礼瑞的手。骆星抓准时机,拿起
可当武器的金属床头灯。
夏榆掀起被子朝他们扔,银罐咣当撞击到处滚。
房间里成了追逐场,变得混乱。
骆星兜里手机响了,没空管。
随即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好像是江云宪的声音,她大声回应。随即房间外传来了踹门的动静。
一下比一下激烈急促。
门砰地被踹开。
江云宪拖着门口的椅子,朝离他最近的结巴砸去,手肘猛击对方背部。
他撂倒一个,视线锁定骆星,抓住她手腕就走。
齐礼瑞举起酒瓶敲中他后脑勺,玻璃碎片飞溅,骆星闭眼躲避,额头被擦过,多了一线猩红。
江云宪拳头直冲齐礼瑞面门而去,只一下,不恋战,一拖二从房间出去。
骆星仓皇中回头看,忽地望向自放下快餐盒后,始终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浑身是伤的李苹朵。
骆星想喊她,快走啊!
为什么不走呢?
李苹朵却留在原地,手里攥着打火机,像是张了张嘴,说了什么。
——快跑。
她对骆星说,快跑。
再不跑要来不及了。
三人从楼梯间走的,骆星感觉手腕被男生的虎口箍得生疼,脚步叠加着脚步,分不清是谁的。
夏榆边跑还惦记天台的猫,刚才忍着没哭,现在眼泪哗啦。
面前隐隐有光亮,他们出了漆黑楼道,从侧门出了宾馆,后面没人追上来。
江云宪察觉到骆星不对,她面色苍白如纸,表情冷肃。“怎么了?”江云宪问她。
“不对。”
“你说什么不对?”夏榆摸着眼泪不解地问。
骆星被不安疯狂地席卷了,心跳快得失常,心室里仿佛被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
她又想起最后李苹果那个眼神。
“轰——”
突然间,巨大的爆炸声从上空响起,楼层玻璃哐啷震碎,耳边嗡鸣持续不断。
底下路人纷纷惊诧抬头,安源宾馆楼上的某个窗口蹿起了大火。
第35章 黏人似有分离焦虑
高压除尘罐,一种液态喷雾装置,主要成分为丙烷、异丁烷、正丁烷等物质,人体吸食容易影响神经系统,导致出现错觉、幻象、精神亢奋等现象,长期吸入会损害神经系统与器脏,严重可造成人的窒息、心脏骤停与死亡。①
使用时需远离热源。
遇明火,易爆炸。
越来越多的新闻媒体报道了东风路安源宾馆发生的爆炸案,爆炸发生时,房间内共有6人在场,2人当场死亡,4人严重烧伤。
死者为手持打火机、引爆这一切的李苹朵,和当时离她最近的齐礼瑞。
据警方调查,李苹朵死前24小时内多次在论坛匿名提问:
“被缠上了怎么办?”
“没办法脱身吗?”
“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
“道歉没用求饶没用下跪没用磕头没用……”
连串的没有标点符号的话显得神经质,是在求助,也像宣泄。
在爆炸案发生前两小时,李苹朵在网络上找到了《曾经霸凌我的人成了网红》的发帖人,消息如雪花碎片般飞向对方的私信箱:
“你之前帖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的纠缠了你三年吗,一直不能结束吗?”
“我到底该怎样结束?”
“她什么时候放过我?”
“游戏什么时候能玩腻?”
“你教教我教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教我救我……”
像是机器严重老化发生卡顿,重复的无意义的字符填满了私信对话框。
被过度挤压的心室仿佛要爆炸,意识脱离了**,飘在半空,于是忍不住想,能不能同归于尽,一起死掉吧,一起下地狱。
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就死了,至少不要连累妈妈。
冬天悄无声息降临,时间洪流冲刷万事万物。
期间唯一一件让人觉得欣慰的事,是夏榆在废墟中找到了受伤的奶牛猫。
它或许真的受神明庇佑,命不该绝,被震倒坍塌的墙体在角落自然搭建了一小块三角区域,砖块没有砸到它,它活了下来。
加入夏榆的猫猫大家庭后,这辈子应该会猫食无忧,猫生幸福。
冬日的一个下午,章连溪带骆星去郊外的菩提寺拜佛。
恰逢周末,往来人多,寺庙香火鼎盛,铜鼎中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香烛,殿内飘荡着缕缕檀香。
住持亲自来迎章连溪。
章连溪寻常都是与孟达同往,有洛京江家的身份在,每次又大手笔地添香火,是人间的真财神进殿,珠光宝气,金光闪闪。
她今天出门却穿得朴素,黑色长款羽绒服配一双平底鞋,如瀑的黑发只简单挽了下,面上未施粉黛,一路上牵着骆星的手。
骆星喜欢小姨牵手的方式,像牵小孩,让人有种被珍视与呵护的感觉。
这些天章连溪鲜少看电视新闻,手机上遇到与爆炸相关的字眼也总是快速从眼前划开,她带着骆星拜佛,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说了什么,细碎的低语,并听不清。
骆星只配合地跪在一旁,俯首低眉。
章连溪掷筊杯,扔了好几次,反复向佛祖确认。住持身边的小僧不断把她扔出去的筊杯捡回来,交到她手上。
最后得到想要的结果,终于安了心。
后面章连溪与住持吃茶谈天,骆星独自去大雄宝殿供了一盏灯。
暮色四合,殿中传来低低的诵经声。
手机响了,屏幕上亮起江家显的电话号码。
骆星前天听夏榆提起,江家显出国的日子大概就定在这几天。
嗡嗡声持续了一阵。
她没接。
直至那声音消失。
寺庙内外亮起了灯火,冷风染着檀香,她裹紧了身上围巾。
*
临近期末,新课结束,各科基本进入复习阶段,课堂枯燥无聊,高强度地刷题讲题,让人疲惫。
午休时间教室睡倒一大片,没人再打闹。
四周静谧,偶有同学翻书走动的窸窣声响,像耳机中播放的环境白噪音。
江云宪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距离安源宾馆爆炸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仍然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所有细节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跑到生活超市,骆星已经离开了,于是向超市老板打听。
老板的确有印象,店内生意不好,半小时内就小姑娘一个顾客上门,找他问了纸箱在哪,又买了毯子和手套。
老板看着她拎着东西出门后,去了对面的安源宾馆。
江云宪去宾馆问前台,沉浸于煲电话粥吃泡面的女人闻言却摇头,压根没注意。
左侧电梯上的数字停在6。
上一个人去的是6楼,但不意味着那个人是骆星。
打她电话,没人接,越急越乱,江云宪等不及,跑楼梯直接上6楼。
是赌博,压了很重的筹码。
谢天谢地他没选错。
宾馆隔音效果差,6205里面闹得鸡飞狗跳,他听见了动静直接去踹门。
然后是带她逃跑。
下楼梯,出宾馆,爆炸声响,地动山摇。
好像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似乎只要晚上一刻、迟上一秒,便会来不及,行差踏错步入深渊。
……
冷雨打在车窗上。
章连溪已连续一周给骆星送午饭。骆星本来不愿她这么折腾,转念一想,借此由头,让小姨每天出门一趟走走,好过一人闷在酒店胡思乱想。
骆星在车上吃完午餐,陪章连溪说了会儿话再走。
校园大道上冷冷清清,只剩篮球场还有几个男生在冒雨打球。
骆星上了明德楼,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教室前后门紧闭,推开时会产生不可避免的吱呀声响。她放轻动静进去,里面没同学说话,一半趴着午睡,一半翻书做题。
教室人多,留出的过道狭窄。
座位排得挤,前桌的椅背紧靠着后面的课桌。
骆星小心没绊到东西,朝教室后排走。
她中午
出去吃饭,羊绒围巾没带走,搭在椅背上,蓬松柔软得像一捧云。
江云宪在睡,侧脸朝墙壁,枕着自己伸长的胳膊。手臂长,腕线越过桌面一截,就那样无意地向下耷拉着,手指虚拢。
他睡不安稳,围巾一角,被抓在手里。
*
当天最后一节原本是班会课,被数学老师占了,用来搞模拟考。7班有奖惩制度,每次考得好,奖励少不了。
听说隔壁班上堂课已经做过那套卷子,有人跑去打探。抓紧时间交流情报,共享信息,大家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骆星课文没背完,也挺急,放学前还有一次随机抽查。
众人焦头烂额,江云宪旷了一堂课,被喊去参与拍摄学校的新宣传片。他回来时手里拎了杯热奶茶,和一小盒黄油栗子酥。
被其他男生觊觎,好险躲过两次拦路抢劫,众目睽睽下,最后搁骆星桌上。
骆星被室内暖气捂得头发昏,课本背得颠三倒四,抬头撞上他眼睛:“拍摄这么快?”
“哪里快,耽误我上课。”
他被摄影师要求脱了臃肿的棉服,身上穿的是单薄的夏季校服衬衫,刚套上黑色连帽卫衣,一头乌黑短发弄得凌乱,耳朵尖冻得发红。
骆星拿起温热的奶茶,想也没想,焐了上去。
“你不冷吗?”
他有些僵,略微低头配合,站不直了,耳朵上传来热热的触感,酥麻发痒,过了几秒才说冷。
奶茶借给江云宪焐了两分钟,再次回到骆星手上。
有同学来问她要不要透题,下堂课模拟考出题很难,十分钟内流传出了多个版本的单选题答案,据说来自隔壁班两位学霸。
骆星本来也挺慌,江云宪一回来坐镇,她心又落回肚里。
分不清真假的答案,哪能比得过后面这位真神。
放学后,卢书兰来教室随机抓两名同学去搬打印资料,每次有这种抓壮丁活动,骆星总是容易中招,老倒霉蛋了。
卢书兰点了她和班长的名字。
学校印刷室在思行楼一楼,隔得有点远,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江云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后头。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7班班长,以为他是当代活雷锋乐于助人,回去还跟家里父母说班上学神人怪好,是个热心肠。
三人搬完资料再回教室,其他同学已经走了。
骆星收拾书包照旧回章连溪住的酒店,江云宪本不顺路,但他最近沉迷于去某家24小时不打烊的书店,恰在酒店对面。
不顺路又强行变成同路。
江云宪习惯把骆星送进酒店才走,某个传媒公司在办周年庆活动,豪车停泊,网红聚集,咔嚓的快门声不断。
有人突然给江云宪递名片,问他有没有兴趣出镜。
他没去接,甚至没听清对方说话,老天突然掉眼泪,落大雨,他边走边拽了下骆星的兜帽衫,从后面将帽子给她一把盖上。
冷雨带着寒意,好在匆匆几步就能跑进酒店屋檐下,没怎么淋湿。
骆星去房间拿了把雨伞给江云宪,“你今天又要在书店待到很晚吗?”
她犹豫着,还是问:“是不是在江家不习惯?”
所以他才要去24小时书店打发时间。
被她误解去书店的初衷,江云宪也并未解释:“我其实在哪都一样。”
骆星忽然听得心尖一酸。
“那你今晚可以早点回去,洗个热水澡就上床睡觉,雨声可以助眠,像我就很喜欢下雨的时候睡觉。”
他说了声好。
骆星说拜拜,关上房门,他颀长清瘦的身影被隔绝在外,黑色书包上缀着几颗细密的雨珠。
过了会儿,人才有动静,去乘电梯下楼。
快两个小时后,骆星收到一条简短的消息:“到家了。”
隔天迎来本学期最后一节体育课,男生们酣畅淋漓打了场球,江云宪也上场了,打完后在场馆内休息。
他直接坐在地板上,曲着两条大长腿,手搭着膝盖,额发湿透,尚未平复的呼吸有点重。
骆星给他买了瓶水,他喝完,恰巧有女生经过,问骆星要不要打羽毛球。
骆星打算去,正要起身,听见他低声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陪我待一会儿。”
似有分离焦虑。
骆星直直望向他。
怀疑是幻听。
江云宪也看着她,眼睛仿佛在复述刚才的话。
他坐在地上矮了一截,仰头看她,一张被汗浸湿的脸骨相优越,瞳孔映着场馆顶灯的碎光,亮晶晶,却又沉静的眼神。
骆星一下又坐了回去。
她细想这些天的种种,很稀奇,竟发现江云宪对她有点黏。
产生类似化学反应的还有夏榆。
自从那日爆炸发生后,夏榆找她格外频繁,每天都有消息和电话,跟以往骄矜的样子大相径庭。因为不安,恍惚,与后知后觉地害怕。
骆星觉得,江云宪可能也是同样类似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反应。
大概率,是吧?
周末又陪章连溪去菩提寺,骆星替江云宪和夏榆也求了平安符。
把平安符交给江云宪的时候,她说:“保佑你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
但分离在即。
第36章 少年她看见他,又路过他。
骆星十七岁这年冬天,许多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她像搭乘一辆错轨的列车,高速迅疾地、不受控制地驶向茫茫不可知的未来,生活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放学后她接到章连溪的电话,让她暂时不要回酒店。
骆星听出小姨紧绷着的声音不对劲,敏感地追问怎么了。
章连溪犹豫了几秒,才决定告诉她实情:“酒店外面好像有狗仔蹲点。”
孟达与章连溪虽然不是明星,与娱乐圈不沾关系,但外界对豪门恩怨向来感兴趣,更何况这两人的婚姻大有噱头看点。
酒店楼下的狗仔本来蹲守的是一位当红流量小花,自从意外发现章连溪,认出她身份后,将一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接着发现她最近一直住酒店,更加觉得有料可爆。
豪门太太有家不回,不是婚变是什么?
多少人等着看灰姑娘变下堂妻。
章连溪让骆星不用担心,等盯梢的人走了,再打电话给她。
骆星答应,打算先去24小时书店写作业,却在半小时后收到章连溪受伤的消息。
她出门为躲避狗仔,车子撞上了路边护栏。
好在人没大碍,只是虚惊一场。
这事惊动了孟家和孟达。
离开孟家住酒店的时间不算特别久,再度回去,却让骆星恍惚。她站在自己生活过四年的房间里,感觉熟悉又陌生。
装潢精致温馨,却只是寄居的螺壳。
昨晚章连溪失眠时,与她的谈话仍回荡在耳边:
“星星,如果我离婚……”尽管章连溪前头铺垫很多,语气也尽量轻松,却在吐露离婚这个词时不受控制地哽噎。
骆星在被子里抱住她,没有任何犹豫:“没关系的,都可以。”
章连溪抹掉眼泪笑,故意打趣她:“荣华富贵你都不要了?”
“我不用很多钱的,我不爱穿大牌,对包包首饰没什么兴趣,更没有烧钱的爱好,正常开支就行,还有一年就参加高考,等考上大学以后有时间去做兼职,当然功课也不会落下……”
她向章连溪保证:“我不笨,好好努力,这些都可以做到。”
“等你老了,我照顾你。”
怕她不信,特地补充:“不是画饼。”
章连溪没声了,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脸。夜里万籁俱寂,从黑暗深处传来沉闷的呜咽。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将人的血肉磨削,让骆星觉得冷和痛,“小姨不要怕,我陪着你,没什么过不去的。”
这些天章连溪离开孟家栖居酒店,在孟达和外人看来更像是一种示威,抑或赌气行为。
一开始孟达去酒店找人去得频繁,不至于吃闭门羹,章连溪倒是肯开门,但劝不回去。
孟达没时间耗,渐渐就不怎么过去了。他耐心有限,又不是当年热恋,拿什么乔。
这次章连溪撞车,他趁机把人接回孟家,反倒提供了一次契机,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书房里,章连溪提了离婚。
这与孟达设想的剧情走向完全不一样。
一贯精英做派的男人闻言罕见失神,无意识地摘下眼镜又随即戴上,“你刚差点出事,现在情绪不稳定,容易冲动,我可以理解,还是等你冷静冷静……”
“我挺冷静的,也很清醒。”
章连溪手背上有两处擦伤,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神经,她持杯的手抑制不住发抖,于是掩饰性地将茶盏放回桌上。
“孟达,实话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出轨吗?”她直视对方,第一次如此直白接近刻薄地问。
“绝对没有。”
“3月12,4月7,8月26……”
章连溪突然报出几个日期,孟达讶然于她的敏锐,最后也只好说:“没到最后一步。”
“应酬那么多,谁又真的能做到君子圣人的地步,”孟达面上露出疲态示弱,“外面传言我有私生子,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我没对不起你,自问对你还不错,尽职尽责,结婚这些年没有亏待你分毫。”
如果她足够聪明,这时就该装傻,将这页揭过,别再揪着不放。
孟达觉得妻子身上有着天真的虚妄,是朵怪诞的花,小县城来的人、没吃过苦的人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守贞观,幻想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爱情。
章连溪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你说没到最后一步,我根本不信,只是时间问题。”
“你这个人,”她说到这里,语气陡然激烈急促:“孟达,你这个人,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信任度了!”
章连溪许多个日夜崩溃痛哭,到此刻真正面对这个爱过又恨过的男人,醍醐灌顶,好似从一场沉浸式戏剧中挣脱出来。
随着演出时间结束,剧中NPC揭开面具,露出陌生丑陋的真实面目,不再是那个朝夕相伴,相约白头到老的爱人。
她摩挲了两下手上的戒指,然后摘下。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祖坟冒青烟才能遇见你、嫁给你,碰上这种好事就该摇着尾巴欢天喜地接着啊,别人做梦也求不来,我居然还在闹,真是不知好歹……”
戒指甩飞到孟达脸上,他眼睛被打得生疼,章连溪不等他开口,直接果决地宣布:“离婚!!!”
*
骆星的期末考试结束当天,章连溪去岩中帮她办理转学手续。
入冬后难得的晴天,日光在香樟的叶子上浮漾,走廊里人差不多走光了,空荡荡,只有高三生的楼层依旧书声琅琅。
章连溪与学校保卫科的一位老师是旧相识,遇上多聊了几句。
骆星独自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从食堂到操场,人在快要离开某地的时候,总迫切地想要记住些什么,载入记忆一并带走。
她在半道上遇到还没回家的江云宪,夕阳包裹着他,单薄修长的身板骨架,映在地上像一道青竹影。
“我能去送你吗?”江云宪手里拎着给她的果汁。
骆星没回答,仰着头提出疑问:“你为什么总要带吃的东西?”
果汁,奶茶,有时是甜品,各种水果。
好像一直在投喂她。
江云宪凝神,清隽眉峰下的眼睛看人总是显得很冷漠,有时又格外专注,“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你说吃甜的东西会开心。”
骆星哑然,今天的热橙汁喝起来有点酸,浓密的长睫扑闪了两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才说了谢谢。
江云宪在模糊漫漶的天光里看不清表情,只是沉默地陪她逛完了整座校园。
离开的日子定在后天,章连溪联系了搬家公司的团队,约好了时间。
骆星一直忙着收拾东西,像个陀螺转不停,积累了几年的书本、衣服鞋子、零碎用品,太多太多,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打包箱。
在出发的前夜,夏榆组了个局,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四合院里。裘柯、王宁甫都来了,带了几个陌生朋友。
与以往不同的是,已经出国的江家显不在,多了个江云宪。
会员制的餐厅,不对外营业,整晚就招待他们一桌人。
明明人也不算少,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热闹不起来。
气氛不对,有些萧索。
留声机缓缓转动,爵士乐音符流淌,换了张唱片也无济于事。
“以后还回来吗?”裘柯问。
“说不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骆星这么说的,心里却明白,她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洛京。
这一晚上江云宪都没怎么说话,到散场才对骆星说:“我送你回去。”
四合院檐下两盏做旧的灯笼,摇曳着昏黄光晕,给地面撒了层薄薄的金粉。风里送来不知名的花香,骆星将围巾缠了几圈,“走吧。”
他们路上遇到一群玩滑板的少年。
废弃的隧道几百米长,从头到尾悬了两三盏露营灯照明,人踩着滑板滑进去就像是去探险。
他们驻足观看的时候,被邀请加入。
骆星以前玩过,也仅限于玩过,比较菜。
她踩着滑板试了试,逐渐大胆,冗长的隧道像通往静谧的异世界,风扬起她的长发,很冷,却感觉肆意又自由。
她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
却没站稳,蓦地要摔倒的瞬间,抓住旁边伸过来的手。滑板滋溜滑向远处的盐碱地,她撞进江云宪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如同攥住求生的绳索。
少年衣服上有干净清冽的草木香,被他抱住的一瞬间像埋进凛冬的大雪里。
骆星碰触到他背部坚硬的骨骼,额头抵着胸膛,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也止于拥抱。
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
江云宪帮她站稳,就松开了她。
翌日下午,骆星和章连溪叫了辆车,随同搬家公司的货车一同出发。
江云宪等在汽车出城必经的收费站路口。
骆星看见他,趴在窗口挥了挥手。
又路过他。
路程冗长,好在有阳光作伴,车载电台从《光辉岁月》唱到了《泪桥》,到了听众来信环节,伴随着舒缓的轻音乐,电台主持人开始读信,低沉磁性的嗓音将倾诉的故事娓娓道来。
主持人读完,声音顿了顿,“为什么要形容自己的生活是错轨呢,说不定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以后,才是更好的路。”
“又或许,生活原本就不是一条轨道。”
“我们的人生何止一种可能。”
骆星在后座假寐,掀开眼皮看了眼前面副驾驶上的章连溪,她沉默的侧脸写满心事,离开洛京与孟达以后,像藏匿于海中的礁石浮出水面,显露被腐蚀的百孔千疮。
回到枝陵以后,她们开展新生活。
起初还有网络媒体盯梢这段落幕的豪门婚姻,时间一久,便无人记得。
章连溪曾经签署过条件严苛的婚前协议,离婚后分走的财产十分有限,一半用来购置房产,在新城区买了套房子,另一半捐给了西南边陲山区的女童,资助她们读书。
章连溪有意回避,完全切断了与以往生活的联系,而骆星与洛京之间的羁绊仿佛只剩下江云宪。
那天是小年夜,枝陵下了场雪,傍晚才停。
天刚刚擦黑,老街上残雪未消,行人留下一串串泥泞脚印。
章嵩买菜回来包饺子,章连溪给他打下手,电视机里在播游本昌版的《济公》,炉子里燃着炭火,屋内倒不冷。
骆星收拾好几袋垃圾,拿出去扔,扔完转头,看见对街霓虹招牌下的瘦长人影。黑色毛线帽压着额发,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她却一眼认出他。
不等骆星开口,章连溪在支开的窗户前探出了头,声音疑惑望着对面:“小宪?”
江云宪被邀请进屋。
他不知在户外跋涉了多久,浑身冒着寒气,棉服上洇开了碎雪融化的水痕。
骆星抖了抖他兜帽上的水珠,他突然转过脸来,摘下口罩,呼吸近在咫尺。
骆星微怔,随即拉开一点距离,递了杯热茶给他暖手,闲聊:“你怎么来枝陵了?”
“寒假很无聊,短途旅行。”
骆星想到他之前说寒假会找新的兼职,
怎么会无聊到无事可做,但还是没问,只招招手:“快来烤火。”
章嵩把饺子捞出锅,四人围着热腾腾的小桌,隔一会儿,又添了两个串门的邻居。
男人们喝自家酿的酒,琥珀色酒液盛在粗瓷杯里,浮着灯光,落了几颗星辰。
章嵩给江云宪倒了杯:“来点儿?”
江云宪没客气,慢慢呷一口,再一口。他喝酒有些上脸,白皙脸庞逐渐烧红。
骆星看得稀奇,目不转睛,像盯显微镜下的植物细胞玻片。
不由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
柔软的指腹接触脸颊,缓慢贴合,他好烫。
等她缩回了手,江云宪仍僵着。
那晚的饺子吃到撑,骆星送江云宪离开的时候问:“你预备待几天?”
“三天。”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逛逛。”
枝陵小地方,景点屈指可数,真正可以玩的地方少,那三天,她带着他走街串巷,吃本地小食。
早市上,街边的摊子依次摆开,摊主掀盖带出的蒸腾热气融进了冬日的晨雾里。
人头攒动,江云宪避让旁边两个小孩,不知不觉落后了几步。
他看见骆星回头找他,眼神有些慌张,侧着身体,越过人群左右张望。
她找他的时候,他其实一直跟着她。
等了会儿,突然从后方冒出,吓她一跳,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像猫。
那大概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候,江云宪却不知足,想要抱,想牵手,想要更多。
但无从索取。
江云宪再度来枝陵,是来年的春天。
骆星已经进入了新学校,在适应新环境,也是那一阵,她发现章连溪有严重的失眠和焦虑。
章连溪的上一段婚姻结束得干脆,断得果决,她看似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了,衣柜底层的抽屉里却藏了好多药。
骆星问起,她瞒不住了才透露,症状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小姨生病了。
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像一株失去养分逐渐枯萎的植物。
骆星陪着她跑医院、找医生,枝陵地方小,医疗资源有限。经过熟人推荐,她们去邻市的某家精神专科医院问诊,路途往返需七八个小时,常常让人感觉精疲力竭。
在通过新学校的选拔考试后,骆星进入了培优班,学习压力骤增,又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她不敢有一点懈怠。
放学后上补习班,从老师家出来总是夜深。
她背着书包沉默地走着,春夜寒意料峭,长街好像永远走不完。
江云宪在巷口出现时,她是看见了的。
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她又倒回去,站在他面前仰着脸,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嗨,好巧,我请你喝奶茶吧。”
奶茶店关门了,旁边的夜宵店还开着。
点了一堆烧烤,却没人动筷,下锅煮过的热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透明的玻璃杯上印出她的脸,眼睑下泛着淡淡青灰。
江云宪望着她,平铺直叙:“你没休息好。”
“有点累,”骆星搁下酒杯,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又扬手打断他,“不过不需要同情和安慰喔。”
他没安慰,从洛京来枝陵似乎只为了陪她喝盏热酒。
陈旧的店面,疏疏落落的铜黄灯光,把少年心事照得陈旧。
许多话,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给她徒添负担而已。
骆星现在满脑子都是章连溪的病和日渐繁重的课业,被现实的泥淖绊住脚,无暇顾及其他。
这次分开的时候,她忽然说:“以后别来了。”
江云宪仍旧来,但基本已见不到面。
周末骆星常陪章连溪去复诊,抑或在补习班,巧合的相遇太少,各自错开才是常态。
骆星的手机收到过他零星的消息:
“这学期去住宿了。”
“卢老师腰椎间盘突出,住院了。”
“参加竞赛夏令营,要收手机了。”
……
“今天校运会,天晴。”
“阿星,生日快乐。”
一条一条,时间间隔渐长。
章连溪病情加重,被判定为重度抑郁中度焦虑,躯体化症状明显。
骆星的生活被病历单、治疗资料和各科试卷填满,其余的,被她彻底摒弃在外。
有次家里换宽带,一堆乱七八糟的活动,骆星添了张新卡,以前的号码没丢,只是用得少了,渐渐不用注销了。
后来,偶然从以前岩中的同学陆沁口中,得知了一些零零碎碎关于江云宪的消息。
听说他转去了国际部。
听说他竞赛拿奖了。
听说他申请了国外的几所大学,最后去了美国。
他变成了逐渐遥远陌生的名字和符号,缓缓地沉下去,没入时间的沼泽里。
再后来,快高考了,窗外蝉鸣歇斯底里,香樟叶绿得发亮。
那个夏天章连溪的病情也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各种病症程度减轻,肿胀变形的身体在锻炼中逐渐恢复。
在某个得以短暂喘息的瞬间,骆星仰头看天,屋脊上方的天幕辽远空旷,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她。
她蓦然回头,望向长街一隅。
有个身影似乎久久伫立过,又倏地消失了。
良久之后,她收回目光,顶着星光大步朝前,闷头赶路,没有回头。
第37章 占卜“一旦被他缠上,就没那么容易逃……
“Alien,请选牌。”
骆星面前摊开了一组塔罗牌。
Nebula工作室的新媒体运营,名叫柴尚,一名塔罗爱好者,外号小神婆。
迄今为止,身边同事基本都请她占卜过,一半问事业,一半问爱情。
除了骆星,没表现出半点兴趣。
“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占卜爱情哦。”柴尚冲骆星疯狂眨眼,意图勾引。
此言一出,茶水间遽然安静,从四面八方探出几个好奇脑袋。
工作室氛围轻松融洽,老板和员工打成一片,大家处成朋友,但老板的私事大家平日里还是不敢多打探,保持分寸感。
只模糊知道些信息,譬如大老板李似宜上一段感情刚结束,目前正处于空窗期。
而二老板Alien,万年寡王,应该是没谈过。
“来吧来吧,”柴尚继续卖力推荐,“你难道半点不好奇自己未来的恋爱对象是个怎样的人吗?”
骆星顿时想到自己隐瞒的已婚身份。
已婚,但有下一个恋爱对象?
这多多少少有点不道德了。
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柴尚的热情邀请,骆星抽了一组牌。
“第一张牌,正位圣杯六。”
“这是一张充满怀旧元素的牌,和过去、回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说明是你未来的恋爱对象大概率是你早就认识的人。”
“他可能是你以前的同学,或者朋友,也可能你们两个有共同认识的人,可充当桥梁,你们俩的社交圈曾有过重叠……”
“总而言之,这个人已经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
柴尚手指撑着下巴,湖绿色美甲闪着碎光,眼睛炯炯有神,认真道:“Alien,请多多留心以前的朋友和老同学,正缘说不定就潜藏其中喔。”
骆星闻言微微扬眉,呷了口咖啡,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后仰靠着椅背,示意她继续。
“第二张牌,五角星十,逆位。”
“嗯……他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不是很和谐,可能存在一些冲突、纠纷,或是竞争关系。他的成长环境不太好,原生家庭结构不稳定,父母可能已经离婚,或是再婚。”
“第三张牌,五角星国王。”
“五角
星国王是塔罗牌中代表财富、权威、社会地位的一张牌。说明事业方面,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开疆拓土,大有所为,可能是某个行业的佼佼者。”
“经济条件也很不错,非常优越,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有钱!”
“最后一张隐士牌。”
“隐士牌通常与冷静、理性和内在力量相关,它表达智慧、内省,和孤独。”
“他应该是个非常聪明且理性的人,平常不太可能意气用事,外表常给人冷淡疏离的感觉,内心强大,但会觉得孤独。”
骆星若有所思。
柴尚揪住自己绑着彩绳的麻花辫,晃了晃,盯住牌面正色道:“隐士牌还有另一种暗喻,它往往代表着隐藏的掌控和占有欲。”
“说明他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温和冷淡,会有自己的阴暗面,隐士牌孤独的底色加重了这种感觉,一旦被他缠上,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略微沙哑的女声放缓,染上刻意营造的神秘色彩:
“Alien,你要小心哦。”
“好,我会的。”骆星笑笑,随口敷衍应允,实则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柴尚板起脸,佯装生气:“你不信我嘛?”
骆星端上咖啡回办公室,临走前拍了拍她肩膀:“午休时间结束,该工作了,尊敬的小神婆大人。”
语音落下,其他竖起的耳朵也纷纷落了自己的工位。
下午骆星跑了趟仓库,清点完库存。两点半左右,按照原定计划,带上小助理去融创找人谈合作。
Nebula下一季度的推广合作对象,把目光瞄准了时尚博主许粟恩,此前双方已经在网络上接触过,约了线下面谈。
前台端着标着微笑,拦下骆星和小助理:“你好,请问有预约吗?”
“和你们公司的许粟恩小姐约了三点见。”
“好的,请稍等。”
随即,骆星和小助理被请到会客区等待。
三两张布艺沙发,一张圆桌,没水没茶招待,光把人晾着,之后便没了音信。
再问前台,对面说许小姐还在会议室开会,还请继续稍等。
小助理嘀咕:“这哪是稍等,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一语成谶。
又在沙发上坐了将近半小时,骆星起身,寻个僻静点的地方给李似宜打电话。
与许粟恩团队谈合作,原本是李似宜接手的,她今天去参加堂哥婚礼,一时赶不回来,骆星才替她跑这趟。
手机那头传来李似宜纳闷的声音:“不可能啊,之前聊得好好的,她对我们的品牌也挺感兴趣,怎么会突然变脸?”
“也许是真的在开会?”
骆星沉吟片刻,“我再等等。”
太阳西斜,从城市高楼的窄缝中缓慢下沉。
小助理脑袋往前栽了下,小鸡啄米。
“小谷,”骆星叫她,“走了。”
小助理的瞌睡登时跑得无影无踪,“我们不等了吗?”
骆星笑笑:“今天应该等不来了。”
她递上手机,小助理凑近一看,许粟恩发了条微博:“天气好,宜郊游。”
九宫格配图,晒了风景和美美的自拍照,定位在城西一处庄园。
发博时间是两分钟前。
人根本不在公司。
她们被人耍了。
*
晚上九点四十,机场灯火璀璨,白昼仿佛被无限延续。
人潮汹涌,车流如织。
骆星在T2航站楼接到携带大包小包的李似宜,驱车缓缓驶离机场大道。
关了车载音乐,李似宜已经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许粟恩:“真拿自己当盘菜了?多大咖位啊,摆这么大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内娱顶流呢!”
骆星手搭在方向盘上,注意前方路况,听她骂完才说:“就算最后不合作,也没必要这样得罪人。”
她瞥了眼李似宜,眼中浮现点点疑惑:“你们先前交涉真没出什么问题吗?”
“一点问题没有!之前线上他们团队特好说话,特好沟通。”
“那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同沉默,陷入短暂沉思。
李似宜烦躁地挠了下头发,“先不想了星星宝宝,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还饿着肚子呢。”
李似宜手机上预约了家粤菜馆,两人到店,座位靠窗。
隔壁就是酒吧一条街,即便关了窗,隐约还能听见外头嗨翻的动静。
骆星一看李似宜眼神,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无情道:“不去。”
“哎呀去嘛,”李似宜坐到骆星身边,抱着她胳膊,“失恋的人是需要找新乐子的,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去买醉吗?”
她能把失恋这件事大大方方拿出来说,自我调侃,意味着那个人渣前男友对她来说,真的已经是过去式了。
失恋的人最大。
骆星陪李似宜进了酒吧。
吧台前,李似宜点了杯玛格丽特,问骆星:“你喝什么?”
“橙汁,我还要开车。”
“等下给你找代驾不就好了。”
骆星依旧摇头,李似宜也不再勉强,脚尖点地转过椅子,看舞池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骆星闲来无事,又开点许粟恩的个人主页。
工作室的合作对象,肯定要选与品牌调性相符的KOL,直到今天下午之前,骆星都认为许粟恩非常符合他们的要求,是他们要找的人。
他们工作室的目标受众与许粟恩的粉丝群体高度重合,都是年轻消费者,尤其是女性用户。如果双方能达成合作,是共赢。
但对方态度突然转变,肯定有原因。
李似宜的声音打断骆星的思绪:“欸,星星,快看那边那个,穿深蓝牛仔夹克的那个,是不是很帅?”
她手指向对面,舞池左边有个身高挺出众的男人,在紫色射灯下摇得像颗海草。
骆星看一眼就没看了,不做评价。
李似宜搂着她肩膀:“你不喝酒,那我给你点个男模。”
“大可不必。”
等李似宜喝完酒,骆星送她回家。
两人从地下车库推着行李箱和一堆东西进门,李似宜醉醺醺地挑出其中两个大盒子,“给你的礼物。”
里面是条奢牌丝巾和整套品牌彩妆。
“不许不要,都是我从婚礼上薅的。”
“行,东西我拿走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来工作室,我们讨论下推广合作对象的事怎么推进。”
“好哟,你开车慢点。”
骆星替她带上大门。上了车,刚启动,意识到出去要开个导航。
李似宜住的星湖湾跟骆星原来租房的小区,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这几年往来过多次,熟得不能再熟。
但骆星不回出租屋,得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榕云壹号公馆。
仍记得那天,两人领了证出来,她下意识要回自己的出租小窝,俨然没有进入角色,还在状况之外。
江云宪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替她撑着一柄黑伞,闻言垂眸,视线淡淡落到她脸上:
“我暂时没有与另一半分居的打算。”
他带她去榕云看房子,那套大平层是他回国后住得最多的一处。
他也看似好说话,给她其余选择,表示如果她不习惯,他可以搬去同她住。
骆星租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人住着宽敞,两个人就有点挤了。
骆星理智地选择前者。
他车内有冷调的香水味,像密林深处冬日的初雪。雨刮器来回拂开玻璃上的雨痕,听见她的话,他侧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短暂笑意:“谢谢阿星。”
谢什么,谢她迁就他吗?
不,她只是想住大房子罢了。
*
骆星到家,指纹感应,解锁了大门,玄关亮起暖色灯光,照亮无比宽敞开阔的流线型客厅轮廓。
大而空荡,缺少生活痕迹。
骆星换鞋,抬腕看手表,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她疲惫地往二楼走,偌大的地
方只有她一人,踩着楼梯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旷。
她洗漱,泡澡,护肤,走完整套既定流程,钻上床熄灯睡觉。
后半夜开始下雨。
梦中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不散,她回到了小厘山的雨天,被打湿的葱翠松柏浸润在山间的白雾里。
枝叶沉甸甸的。
雨水沉甸甸的。
大地沉甸甸的。
她身上也是。
仿佛被飘摇的风雨刮倒,怎么都爬不起来,有什么压着她。
骆星忽然就醒了。
卧室窗帘没有拉严实,罅隙中透进一丝黯淡天光,室内灰蒙蒙的。她僵硬地转过头去,枕边埋着另一张脸。墨色额发凌乱,冷峻五官在被子里半遮半掩,清隽眉峰微皱着,一只手横在骆星腰间。
第38章 试试“你会后悔吗?”
两人面对面坐在床上,似有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将两人包裹其中。
骆星睡意彻底消失,盘腿坐着,半边胳膊酸麻,像被虫蚁啃噬。杏眼山明水净般澄澈,因为惊讶而睁大,圆钝的眼角衬出几分稚气,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
相较于她的清醒,江云宪显得像梦游。
他将醒未醒,薄白眼皮耷拉,宽肩微微塌着,人没怎么坐直,质地柔软轻薄的睡衣拢在身上,领口歪斜。
他被她的动作吵醒,缓慢抬起困惑不解的眸光,略显无辜。
似在问骆星怎么了。
骆星再度环顾四周,反复确认,的确是她的卧室没错,这才开口:“江云宪,你应该走错房间了。”
两人扯证后住进了同一个屋檐下,但还需适应,商量好暂住两间卧室,各睡各的。
江云宪并未抬眼打量环境,只从善如流地认错,声音因极度困倦而沙哑:“嗯,我走错了。”
骆星一时默然无语。
看他这副颓丧模样,不禁问:“你几点睡的?”
“四点。”
“不是没在洛京吗?”
“昨天办完事情就连夜赶回来了,今天下午还有会。”
“也不用这么辛苦吧,注意劳逸结合。”
“要养家。”
“……”
他说话时敛着眼眸向下,半眯着,嗓音低低恹恹的,却配合她一问一答,有些诡异的乖巧。
被子堆叠在两人中间,像一道道柔软温和的水波,他身上散发着热意,和若有似无的雪松淡香。
雨天的蒙昧晨光无端营造出一种暧昧情景。
骆星有些待不住了,掀被子起床,刻意解释:“我今天要早点去工作室。”
身后床上的人叫住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望过来:“阿星,我可以申请在这里多睡两小时吗?”
他看上去困得马上要昏迷,连下床走路,出门右拐都成问题。
骆星大发慈悲地说:“可以。”
那道身影便立即倒下,沉沉陷进春日湖水般的被子里,侧脸埋在枕上蹭了两下,便没了任何动静,只剩下安静匀称的呼吸。
骆星放轻脚步,踮脚做贼似的出了卧室。
带上门,人蓦地放松下来。
结婚时间太短,她还没习惯。前两个月她在忙文具快闪店的事,在全国各地不同的城市轮轴转,跟江云宪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距离上次两人在枝陵偶遇,已经过去一周,当时骆星替小姨上场表演踩高跷《妙春献花》以后,跟金芙蓉的人去酒楼聚餐,遇到他跟他的朋友。
原本要一起去拜访外公,江云宪临时有急事,见家长的事只得暂且搁置。
这竟让骆星觉得松了口气。
婚结得仓促,她还没想好怎么跟身边的人透露。
骆星下楼打开冰箱看了看,简单做了顿早餐,给还在睡的人留了份。
时间不到早上七点。
她索然无味地吃着烤培根,睡得太少,人也呆呆的,看见手机屏幕亮起,是李似宜的电话,直接点了接听。
“喂,星星,你在家吗?”
“在啊。”
根本没思考,下意识地回答。
“那就好!快开门!我到你家楼下了!”
“哦。”
骆星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啊?”
“哪个家?”
“你还能有几个家?”李似宜的声音比她还懵,“当然是翠湖小区呀。”
翠湖小区是骆星租房子住的地方。
完蛋了。
“似宜,我现在要说,刚刚记错了,其实我不在家,你信吗?”
“你别玩我啊,姚文初那个神经病一大早打电话来骚扰我,我害怕才来找你的,你忍心把我拒之门外吗?”
骆星只能发个定位给她。
“榕云!!!”
从对面发来的一排感叹号里,可见李似宜情绪波动之大。
下一秒视频通话拨了过来。
骆星接通,隔着屏幕,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无语。
“现在早上七点,别告诉我你梦游去的榕云。”李似宜说。
骆星沉默着咽下蔬菜,然后叹气:“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到需要见面聊。
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在Nebula工作室对面的一家24小时不打烊咖啡馆碰头。
窗台边刚换上插瓶的马醉木和蔷薇果,檐下风铃在晨雾里叮铃轻响。
店内安静得很,客人只有她们俩。
店主端上咖啡以后,也进了里间的休息室。
“我结婚了。”骆星云淡风轻地抛出一枚炸弹,把李似宜炸懵在原地。
“他住榕云,所以我搬了过去。翠湖的房子下下个月房租到期,暂时先放着没管。”
短短几句话,透露的信息点太多,李似宜说:“等等,等等,我需要缓缓。”
一是震惊于骆星已婚。
二是震惊榕云壹号这地界。
“那地段的房子我爸都买不起,贵出天价只是一方面,关键光有钱也轮不上啊。”
“你家那位,什么来头?”
“怎么认识的?”
“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闪婚啊?为啥要瞒着呢,谁的主意?”
……
太多太多的问题。
李似宜已经忘了被前男友骚扰的糟心事,所有心思放在骆星身上,想听个究竟。
“你记得九月底准备办快闪活动前期,有几天傍晚我去外面吃饭吗?”
李似宜有印象,那时候工作室忙,连李似宜也不得不留下加班,晚餐都是点外卖在公司吃。骆星却常在饭点出门,应酬很多的样子。
因为她往往只出去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李似宜也没过问。
“其实是在相亲。”骆星说。
李似宜缓缓张大了嘴巴。
“不是跟他相,跟别人。我跟他不是相亲认识,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了。”
李似宜张大的嘴巴就没合拢过。
“所以我才说情况有点复杂嘛。”
九月底,枝陵那边有亲戚来洛京旅游,骆星招待他们吃了顿饭,来的是章嵩的兄弟和他的子女,按辈分,骆星叫人小外公,还有各种舅舅舅妈之类。
两边除了过年过节偶尔走动,也没其余往来,不远不近的关系。
这场招待饭局过后,莫名多了几个亲戚跟骆星说媒。
夜里章嵩打电话过问:“他们说是挺好的小伙子,跟你一样在洛京,你看你要不要见见?”
在枝陵老家,章连溪的婚事是一道讳莫如深的疮疤。自离婚后,这些年她没有遇上合适的,也没了再嫁的打算。
女儿的婚姻快要变成章嵩的心结,对外孙女这边,自然慎重又慎重。怕她跟她小姨一样遇人不淑,兰因絮果,更担心她直接对男人灰了心,不找了。
家附近鑫隆超市的小女儿,年前去山里当尼姑了。
一问,如今这样的竟还不少。
章嵩暗自着急,听见有亲戚介绍靠谱的,便想让她相看相看。
骆星陆续添加了三四个陌生人的联系方式,在网上仅仅限于打过招呼,没时间闲聊。为图省事,连着排了四天,约了四顿晚饭,想把事情集中时间解决。
尽管对相亲局不抱任何期待,到场的男性质量属实让人有点瞠目结舌。
先不说虚报的身高、滚圆的肚腩和略显稀疏的头发,关键没有任何边界感,连基本礼貌也欠缺,见面两分钟不到开始打听女方的购房购车情况和年收入,以及大谈孝顺观,明里暗里地表示希望她
能和他的父母一起住。
亦或是大谈自己的发家史,这一路走来,到今天有多不容易。
其中看似最正常的一位,是第四天见的。
某保险公司的金牌销售,黑皮,身高一米七八左右,话很密但没有浮夸油腻言论,有几分绅士风度,是很会来事说漂亮话的类型,看得出平常应该比较受欢迎。
聊到中途,居然狗血地遇到他前女友。
女生穿JK,打扮显小,杵在餐桌前不动,对正在相亲的两人怒目而视。
男人出言劝她回去,刚张嘴讲两句,对面眼泪扑簌着往下掉,扭头跑了。
骆星看他们那架势,情缘未了,赶紧与男人A了晚餐账单,让他去追。
见人走了,骆星松一口气。
饭还没吃完,她独享。
低头看手机回复两条消息的工夫,对面有人落座。
骆星耳朵听见动静还纳闷,心说我没约了呀,列表四位大哥会晤完毕,她不会再给自己添堵了。
抬眸却看见一张阔别已久的脸。
说实话,如今的江云宪跟高中时期长相差别不大,清隽冷峻的眉眼,鼻梁上架着银边眼镜。只是经时间磨砺后,不觉多了分凛然。
“刚在相亲?”
好冒昧好直接的开场白。
甚至略过了叙旧这一趴,让骆星有点惊愕。
“我最近也相亲,没相到合适的,你要跟我试试吗?”
江云宪说的试试,是直接扯证结婚。
骆星确实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却没想象过会跟怎样的人结婚,要她列出个三四五点要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但要是换成对面的这位,江云宪。
扪心自问,她是不抗拒的。
重新加过联系方式,江云宪和她还真像正式进入相亲流程,介绍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状况。
他们换了间餐厅谈,江云宪叫人开了瓶年份很好的红酒。
骆星并未贪杯,却不知最后为什么会晕乎乎地接受对方的提议。
从重逢到结婚,他们只用了两天。
口头约定好,翌日去民政局。
第二天骆星一觉睡醒,看窗外飘着雨,心乱如麻,打着算盘说要不改天。
江云宪电话拨过来,说他已经到了翠湖楼下。
骆星手忙脚乱爬起来洗漱,含着满口雪白泡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眼神迷茫。
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仓促慌乱。
倘若直接爽约反悔,好像也不愿意,她困惑疑虑,竟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真正的想法。
心跳如鼓,半小时后,她还是下了楼。
等拿到红色小本,没有实感,仍像是醉酒。
离开民政局,就近选了家馆子吃饭,她忽然问他:“你会后悔吗?”语气认真,不似开玩笑。
江云宪熟稔地用滚水替她烫碗筷,闻言抬眸:“你不要后悔就好。”
橘色日光从身后窗棂窥探,虚浮在他发间,骆星在那一瞬想到十七岁的江云宪。
关于结婚,如果时光倒流再让她选,恐怕仍会鬼迷心窍,再试一次。
*
李似宜听完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惊讶里:“你说你们以前就认识?”
“高中同学。”
“喔?”上扬的音调,和掩饰不住的笑,让李似宜脸上表情格外生动,“以前就有情况?”
骆星搅了搅面前的咖啡,金属勺碰撞出清响,斟酌道:“应该不算吧。”
十七岁的她与江云宪之间有太多交集纠葛,却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就算当初有点什么,将近十年过去了,什么都不剩了,他还能记得我这么个人,能在重逢时候认出我来就不错了。”
李似宜对此不赞同:“怎么会,你明明是那种容易让人记很久,很难忘的人。”
“似宜,是你对我滤镜太厚了。”
“才不是。”李似宜撇撇嘴,低头继续搜江云宪的个人资料,揽星科技董事长兼CTO,银河医疗大股东,又点开一张两年前他被理工大聘任为客座教授的照片,种种成就与头衔,让凡人望洋兴叹。
“你不是不知道他条件有多好,就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喜欢,他会随随便便找你结婚?”李似宜大大地质疑。
“可能我们认识太久了,知根知底,而他也懒得费心再找其他人,遇见爱情的几率本就微乎其微,直接选一个勉强合适的人结婚也情有可原。”
“就不能是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吗?!”李似宜执着地说。
骆星依旧摇头,否决这个过于玛丽苏的猜测:“他在国外谈过的。”
高中结束的那个夏天,夏榆在南加州偶遇江云宪,偷拍了段视频给骆星。
一群海鸥展翅掠过低空,金色夕阳洒满蜿蜒的海岸线,风笛声像涨潮的海水灌满空间,沙滩上男男女女成群,江云宪坐在礁石上望向大海。
一个身材窈窕的白人女孩走近,坐在他身侧,给他递了罐汽水的同时,凑近亲他脸颊。
第39章 适应江云宪似乎适应很快,扮演进入婚……
“不是故意瞒你的,因为自己也觉得很突然,不知道怎么对外说……怎么说都觉得有点奇怪。”骆星对李似宜解释。
“理解理解。”李似宜摆摆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啦,只是很惊讶而已。”
“不过你们不准备办婚礼吗?”她好奇地问。
“没这个打算,我们都嫌麻烦。”
说起来,骆星还没有去拜访过江云宪的父母,同样的,她也还没正式把江云宪介绍给外公和小姨,以合法伴侣的身份。
“戒指呢?”李似宜又问。
骆星点头,这个有,她给李似宜看图片。
江云宪去定制的,费了些时间,这几天才拿到。女款那枚镶嵌有一颗枕形粉钻,色泽像春日樱花,璀璨熠熠,美到有些张扬了。
“好漂亮!都没看见你戴!”
骆星没有戴戒指的习惯,收起来放抽屉里了。
江云宪倒是明目张胆戴着,说是已婚身份可以帮他规避掉不少麻烦。
“还有婚纱照呢?”
“没拍。”
聊到这里,李似宜总算歇了再追问的心思,去柜台找老板点了份早餐。
骆星已经吃过了,边浏览工作邮件边问:“姚文初怎么回事?”
李似宜嘴里塞着三明治,语气愤愤:“还是老一套,打电话认错呗。今天一大早就被他的电话吵醒了,说只要我原谅他,让他下跪磕头都行,怎么他真以为自己膝下有黄金,下个跪很值钱吗?!”
“我挂电话,拉黑他,他就用别的号码打进来,还说要来找我。”
“感觉他语气怪吓人的,我就离开家去翠湖找你了。”
“我明明都拒绝过很多次了,他怎么听不懂人话!”
骆星蹙眉,“哪里是听不懂,是分手以后要归还金额那么大的礼物,慌了。”
她建议:“为了保险起见,你最近还是去父母家住比较好,或者我陪你去翠湖住几天。”
“不用你陪我,你把翠湖的钥匙给我就行啦,”李似宜挤出一抹坏笑,“不打扰你跟你老公的二人世界。”
骆星:“……”
等李似宜吃完早餐,两人回工作室,一键切换成工作模式,开会继续讨论推广合作对象的事。到现在为止,工作室这边想尽办法联系许粟恩团队,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样不尊重人的KOL,管他多少粉,后续也不会再合作了!”李似宜大发雷霆。
众人表示赞同。
工作还需继续推进,得重新物色新人选。骆星电脑连上大屏幕,打开策划文档,目光锁定了上面的目标人物。
绉
绉。
元绉,K站视频博主,五年前赴日留学期间拍摄个人生活视频,逐渐积累起了自己的受众。因为出众的外形条件,和极具个人特色的视频风格,他的粉丝粘性极高。
人半年前已经回国,本职工作是记者,目前就职于洛京晚报。
从以往发布的视频内容来看,他本人对文创周边应该挺感兴趣,也是他们Nebula的潜在客户。
负责产品设计的阿猫默默扬起手,插话道:“我从五年前就开始关注绉绉了,他没接过任何推广合作,可能……会比较难搞。”
这说明他一不缺钱,二有个性。
二者加起来何止难搞,简直要命。
骆星:“所以他也只是备选人之一,柴尚去试着联系看看,有没有结果另说。”
柴尚:“收到。”
几人头脑风暴提了其他建议,最终散会。
骆星落在后面,接到江云宪电话。
“阿星,有你的快递送到家门口,我帮你签收了。”
骆星查看购物软件,发现是自己海淘的一套设计师联名款咖啡杯到了,说:“好,谢谢。”
“今天下班后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参加一个宴会?”江云宪问。
这样的邀请是婚后第一次。
骆星有空,免不了紧张,问是不是正式的局,对着装是否有要求。
江云宪笑了下,气音短促:“朋友家的小孩满月宴,不用太正式,下班后直接过去就可以,我来接你。”
中午外卖点的杂蔬芝士焗饭,新店开张,叠加的优惠券一堆,但味道属实一般。骆星喝完一盏小吊梨汤,推开外卖盒起身。
办公室内有一面木框全身镜,靠墙放着。
她对着镜子看镜中人,左看右看,今天穿得休闲,仍是不放心,对镜子自拍一张,发给江云宪。
“这样可以吗?”
她举着手机小心没拍到脸,镜子里照出一道细瘦身形,在室内脱下驼色羊绒大衣后,上身是件茱萸粉的法式衬衫,搭配剪裁利落的黑色直筒裙,偏通勤的穿搭。
江云宪大约在忙,半小时后才回:“可以。”
“很漂亮。”
后面三个字骆星只当他在客套。
正好是饭点,他顺势问她吃饭了没有,骆星又对着焗饭拍了张,附上评价:“难吃。”
约二十分钟后,骆星收到了与李似宜周末常去光顾的城西那家私房菜馆的外卖。
起初接到派送员电话时,她说以为对方送错了。
对方核对信息:“您是姓骆吗?燎原街22号,白色云朵招牌的那家,没弄错。”
“您先生替你点的午餐,请慢用。”
高档外卖盒摆了满桌,掀开盖子热气腾腾,是骆星喜欢的几道菜品。
江云宪似乎适应很快,扮演进入婚姻后的丈夫角色很擅长。
*
下午五点,工作室渐渐变空荡,今日没有加班任务,大家到点积极下班。
李似宜有约,三点不到就溜了。
骆星因为要等江云宪,留到了最后。冬日天黑早,一会儿工夫天色就暗了,街边亮起道道霓虹。
又过了半小时,江云宪打电话来说到了。
骆星走到二楼窗边,低头往下看,街边有辆悬浮式车顶的黑色路虎,亮着猩红的汽车尾灯。
空气中似有一层稀薄的水雾,那车灯却格外扎眼。
江云宪从驾驶座下来,倏然抬头,朝楼上窗口望了一眼,四目相对。
骆星身后是偏暗的,只有电脑屏幕挂灯开着,她冬天喜欢调暖色的光,视觉上没那么冷,像一汪橙黄的月影。
江云宪走到屋檐下,推门进去。
骆星拿上手包,从二楼探出头:“走吗?”
“时间还早,我能参观一下吗?”
“当然。”
一楼是Nebula的实体店面,布置温馨可爱,原木色的展台上有文具、杯子、抱枕、挂件等各种各样的品牌原创产品,角落几株绿植被修剪成蓬蓬的云朵状,生机勃勃。
二楼是办公区域。他们工作室总共不过十来个人,只能算小作坊,但胜在氛围好,同事关系融洽,平时工作也不至于当牛做马累死累活。
骆星带江云宪参观完,穿上大衣准备出门,“我们走吧。”
却见江云宪视线落在柜台上的黄铜金属托盘里,“现在还能营业吗?”他问。
骆星阔气,大手一挥:“看上了什么随便拿,总不至于破产。”
江云宪从托盘里拿走了一枚小熊胸针,顺手给自己别上。
骆星今天穿的大衣,在相同的位置上,有一枚长面包胸针。
这两枚金属胸针原本就是一套,放一起,严丝合缝,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图案。
骆星看了看江云宪胸前。
长款的戗驳领黑色风衣上,头戴彩帽的小熊憨态可掬,是一点点缀的亮色,连他整个人凛然的气质也折中了,添一分平易近人。
“当你送我的?”他脸上带着笑问。
“当我送你的。”骆星说。
她熄了所有灯,锁好门。
去晚宴的路上,等红灯的间隙,江云宪伸长了手从车内置物格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她。
“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先垫垫。”
骆星拆开酒心巧克力的金色锡箔纸,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十七岁的江云宪喜欢投喂前桌的骆星,逛学校超市很勤,买一堆零食。
自己讨厌吃甜,却喜欢她围巾上淡淡粉胡椒和茉莉甜香水的味道。
第40章 习惯“我们以前明明很熟悉。”
宴会地点在大潭湾。
车驶向幽静密林深处,两侧棕榈树参天蔽日,一段路后豁然开朗,面前的海湾褪下神秘面纱,建筑主体的帆船大楼矗立于夜色中,灯火通明。
“好像没什么变化。”江云宪缓缓转着方向盘,过闸口,驶入豪车云集的停车场。
骆星视线掠过车窗外一景一物,没答话,十年前,是她在这里打算放江云宪走,立场于无形中发生改变,与江家显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谁能想到十年后,她会和江云宪一起再回这里,且两人还是已婚身份。
“阿星,”江云宪出声提醒,“到了,该下车了。”
满月宴在一楼东面大厅举行。
骆星见到了江云宪口中所说的那位朋友,理工大机械工程学院的魏励耘教授,男人一脸喜色抱着胖乎乎一看就很坠手的婴儿跟江云宪炫耀,目光率先望向骆星。
“我太太。”江云宪介绍,简短几个字炸响惊雷。
“你好你好。”魏励耘热切跟骆星打招呼,声音里透着稀奇:“久仰大名,今天总算见到了。”
他又转头跟江云宪寒暄:“你是不知道,武仲跑去枝陵搞田野调查,回来就跟我说你结婚了。”
“还以为他诓我的,原来没骗人。”
武仲是农大的老师,骆星有印象。
那个带着学生跟江云宪一起在枝陵酒楼吃饭的男人,他们还合过影。
也是从那天起,一传十,十传百,江云宪结婚的事就瞒不住了。
骆星这么一提起,江云宪朝她微微低头,眸色困惑:“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我又没打算隐婚。”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不动声色逡巡,却状似随意地问:“还是你需要瞒着?我可以配合。”
骆星:“……”
江云宪好整以暇望着她,像要等一个答案。她无可奈何,只好说:“也不用刻意瞒着,顺其自然吧。”
江云宪站在她身侧,低头与她说话,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让人无端觉得亲昵。
“好,顺其自然。”
武仲是十来分钟后到的,与江云宪之间免不了一阵寒暄。
进场的宾客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明星网红来捧场,阵仗很大。
这位魏教授泥腿子出身,妻子娘家却大有来头,兄长是省城电视台的二把手。她本人更是长袖善舞,经营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主攻脱口秀方向,旗下签了不少脱口秀演员。
一场满月宴办得格外隆重。
骆星看小孩抓阄,见她胖乎乎的手背上陷着几个浅浅的窝,先抓了书册子,扔掉。继续往前爬,抓了算盘,被上面滚圆的算珠吸引,再扔掉。
最后握着一枚金灿灿的奖牌,不肯再松手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夸她聪明伶俐,说她以后肯定要为国争光一类的吉祥话。
骆星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看见一张略感熟悉又显得陌生的脸。
自
从打算与许粟恩合作后,骆星隔着屏幕,刷过她发布的所有视频,看过她数不清的图文内容。
大概因为视频和图片美颜磨皮开得足,线下碰见真人,褪去层层科技光环加持后,露出本来面目,让人觉得既像又不像。
骆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许粟恩对镜头与视线的捕捉素来敏锐,发现对面的骆星。见她打扮并不光鲜,却有种恬淡清冷的气质,叫人不会轻易忽略。
这场子里随便一条鱼都可能是日后的人脉,何况她那一圈在最中心,人精们都知道往上凑的。
许粟恩便趁机对素不相识的骆星露出张笑脸,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似有精密刻度,算计好的。
骆星没接那道目光,拉了拉江云宪袖子:“我出去打个电话。”
江云宪点头,侧身让出一点转身的空隙,两人衣摆擦过,带出细小电流。
骆星一路走出宴会厅,从侧门转出去,连接露天泳池的廊道里香氛涌动,海盐与大马士革玫瑰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泳池边聚集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热闹非凡。
骆星走到角落的沙滩椅前,还没给李似宜打电话,对方像与她心有灵犀,先拨过来。
一开口便义愤填膺:“星星,破案了!!!”
“我终于弄清许粟恩为什么前前后后两幅面孔!她跟姚文初那个贱男人认识!是老朋友!”
李似宜的前男友,名叫姚文初,目前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做到AM客户经理的位置。
因为工作性质,他接触各行各业的人不在少数,应酬也多。
此前李似宜与他数次吵架,分分合合,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没想到这次彻底分手了,还是不断被膈应。
李似宜查到,许粟恩与姚文初多年前就认识,是大学校友兼社团成员,两人还有过校园共同创业的一段经历。
此次Nebula与许粟恩合作告吹,是谁的功劳不言而喻。
“狗东西,背地里给老娘使绊子!”
“早点认清才好,现在不算迟。”骆星说,“我刚还碰巧看见许粟恩了。”
“啊?在哪?”
“一个宴会上,不过她应该不认识我。”
“真晦气。”李似宜说,语气转而一扬:“说个好消息,元绉那边有回信了。”
骆星惊诧:“这么快,柴尚下午才联系他吧?”
“嗯哼,人家工作效率高呗,没一口拒绝,应该有戏……”
……
骆星聊完,挂了李似宜电话,听见泳池边玩闹的动静。有人被抛起来扔下水,砸出巨大的浪花,朝四面飞溅。
骆星脚边也洇开了一滩。
欢笑声不绝于耳,岸边的香槟塔摇摇欲坠,似要倾倒。
眼看着他们的游戏还没结束,还有第二、第三波,骆星赶紧起身,往前走一段,发现多年不见,这边改了布局,又只能按原路返回。
路过吸烟区,虚掩着的门留了条缝隙。
透光的青灰色雾面玻璃后,是两道被烛光拨动般轻曳的人影,陌生的男声带着轻佻与质疑:“结婚怎么这么草率?”
像是替对面的人抱憾:“也不多挑挑。”
“挑什么?”隔着玻璃,江云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质感,似是不悦,“她就是最好的。”
骆星见吸烟室里的人有推门迹象,条件反射往暗处藏了藏,看见江云宪先出来,后面跟着的男人刚在宴会厅见过一面,介绍时说是江云宪武仲几人在国外读书时认识的朋友。
夜空一弯孤月,两三颗远星。
江云宪在花圃前找到骆星,她蹲着,捡了根枯枝,拨弄地上的蚂蚁,跟以前的小习惯一模一样。人却在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问:“无聊吗?我去跟老魏打声招呼就能走了。”
骆星扔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仿佛有话要问。江云宪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跟上他步伐。
什么最好的。
他凭什么那么笃定。
连她自己都没说过这种话。
但问出来挺怪的,或许他也就为了驳朋友的话,随口一说而已。
又何必深究。
*
没隔两天,元绉提出想要参观Nebula线下店的要求,在工作室内引起一阵轰动。
骆星和李似宜一早便等着,翘首以盼。
快到约定的时间,九点半,一辆共享小鱼慢悠悠从街那头骑过来,越过店门几百米,继续往前去了。
骆星没看清,说:“那人有点像目标人物。”
李似宜瞥一眼他背影,收回目光,重新望着对面马路上的车流:“学生仔。”
那辆小鱼忽然又慢悠悠地游回来,停在店门口。
一个背双肩包、穿苔绿色飞行夹克的帅哥,不确定地对她们问:“是Nebula吗?”
骆星竖起手指,指了指门框上的云朵招牌:“没错,写着呢。”
“噢噢,那就好,我是绉绉。”元绉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曲的弧度,偏长,过耳齐肩,瞳孔颜色浅,眉眼看着像混血。
“欢迎欢迎。”李似宜反应过来,诚意十足地献上一束花。
“谢谢。”元绉接过来,边往里参观边说,“不过我花粉过敏哦。”
“这人怎么满嘴跑火车?”李似宜跟骆星嘀咕,“他之前还在自己的视频里说喜欢洋桔梗。”
“你看我视频还记得这么多?”元绉回头笑盈盈。
他说话音调有点特别,尾音是轻的,又稍微往下沉,听起来莫名有点和熟人撒娇的感觉。
李似宜:“当然记得!”
元绉又把放下的花接回来:“那谢谢你,是我记错了,我其实不过敏。”
“……”
等元绉逛完,骆星请他去会议室详谈。
李似宜问话很直接:“之前看你没接推广,还以为不会考虑我们。”
元绉喝着茶摆摆手,丝毫不藏着掖着:“之前靠家里嘛,不缺钱的,等我读完书他们就不提供生活费了,我得自己养活自己,家里还有五只猫,都只吃高级猫粮。我现在在晚报实习,还没转正,工资完全不够花哎。”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你们在我最缺钱的时候找上门,也是一种缘分啦。”
李似宜听他想要大讹一笔的语气,立刻说:“等一下!太贵的话我们请不起的。”
“哎呀,价钱好商量的。”
大有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架势。
骆星听他们一来一往地拉扯,心里咬死了预算,想着等下绝对不松口。
送走元绉,工作室众人聚首茶水间,议论他跟视频里看到的有点不太一样。
骆星问李似宜觉得怎么样,李似宜想了想,送上四字评价:“亦正亦邪。”
“你今晚住翠湖吗?”下班前,骆星问。
“对呀,”李似宜晃了晃草莓钥匙串,飞吻,“谢谢宝贝收留我。”
“等下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回去拿点东西。”
骆星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出租屋里,正陆陆续续往榕云搬。
“姚文初还有再骚扰你吗?”骆星问。
李似宜打开下午收到的新邮件,给她看。
好家伙,电话被拉黑了,这人改用长邮件倾诉衷肠。骆星快速浏览几秒,说:“AI写的。”
李似宜:“我吐了。”
两人往外走,李似宜问:“要不要约个晚饭?”
骆星摇头:“今天得回去吃。”
“啊?”
“江云宪说今晚他做饭,让我回家吃。”
“……”
李似宜:“狗粮糊我一脸。”
骆星早上出门前,江云宪说他今天时间充裕,会早点下班回家,还问了她想吃什么菜。
“可以点菜。”
“你要做饭?”骆星眼中写满毫不掩饰的惊讶 。
“我们一起吃点儿,”江云宪晨起身上还穿着柔软的深色家居服,站那儿,宽肩窄腰,显得人很高大,眉间浮现些许郁色,表情莫名感觉有点小心翼翼,“阿星,你和我相处,不自在是吗?”
骆星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遵循基本的社交礼仪,回答说不是。
但终于还是选择在他面前暴露真实的想法:“有点。”
“我可能还在适应阶段。”她努力找补。
其实解决不自在有两种方法。
一是回避,两人见面少,接触少了,相互避开就不会觉得不自在。
二是强扭的瓜很甜,直接增加在一起的相处时间,增加见面机会。接触多了,聊得多了,或许能改善。
“阿星,你不讨厌我吧?”
“当然不讨厌,不然怎么会跟你结婚,我又不是受虐狂。”
“那我们增加一点在一起的时间,你应该不抵触?”他问得顺理成章,却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还偏要问她:“可以吗?”
“我们以前明明很熟悉。”他说。
是曾经熟悉到,只要她一转身一扭头,就能看见的存在。
熟悉到知道她所有口味,饭桌上默不作声替她摆碗筷,因为她海鲜过敏,这些年他也下意识没再点过任何海鲜餐。
熟悉到十年之后,他依旧难以忘怀。【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