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筹谋恶作剧
那天下午的阳光灼热,日光落在被风荡起的纱帘上,忽明忽灭。
“那是他不对,叫他来跟你道个歉?”
少年还没
完全度过变声期,嗓音里像掺了把粗糙的沙子,有些沙哑。
骆星看了江家显几秒,倏然笑了:“不用。”
她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她要是当真,才叫蠢。
骆星:“他已经道过歉了,医药费也是他家出的。”
江家显点了下头:“那就行。”
在他这里,这页便算揭过。
骆星养伤养了段时间,坐轮椅上下学,不久后是升学考试,她面临升学压力,认真投入到复习中,齐礼瑞也没再来找过麻烦。
只听说他跟7班的夏榆告白,被拒绝了。
没多久,传闻又起,说他因为家里的原因转学走了……
之后杳无音信,这个名字从骆星的生活中淡出。
直到这次,又在小厘山遇见。
***
劳动日过后没几天,国学馆要替某卫视非遗传承主题的专栏节目的开机仪式提供一天场地,学生们即将迎来一天宝贵的假期。
放假消息一传出,经老魏亲口认证后,小厘山上沸反盈天,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老师们主张大家留在馆内,休息调整,也部分人不听劝,让家长来接,或是自己想尽办法下山。
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特例。
——江云宪。
他跟齐礼瑞动手后,关了两晚禁闭,出来之后就是假期。
老魏也为这么个麻烦存在而发愁,不得不给江子茵打电话请示。
江子茵又把这事推给了江家显。
电话里,江子茵摆出长姐的架势。
“你带着他吧,人都回洛京了,认祖归宗是早晚的事,何况老爷子也发话了。趁这阵子你们都在国学馆,跟他处好关系……”
江家显咬牙切齿地冷笑:“我跟他搞好关系?”
“家和万事兴。”江子茵意味深长地说,“弟弟。”
江子茵和江家显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江子茵的母亲是江万生的原配,因病去世后,江万生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江家显。
江子茵和江家显打小不对付,长辈们就是用“家和万事兴”“温良恭俭让”来给江子茵施压,叫她包容弟弟。
如今倒好,又冒出个私生子。
说不出谁更恶心。
*
午餐时间,江家显黑着脸回食堂。
聚在长条餐桌前正热火朝天讨论放假安排的众人一时噤声,裘柯看他脸色:“咋了,接个电话把火药桶炸了?”
江家显收敛神色,不答反问:“计划好去哪儿了吗?”
“反正不待山上,要下山去。”王宁甫把玩着金属钥匙扣,伸长双腿,状态放松。
夏榆兴致勃勃提议:“哥哥们,陪我去美容院水疗SPA怎么样,刷我的卡,我请客。”
“得了吧你。”
“不。”
“不去。”
提议遭到几个男生的一致反对。
夏榆踢了脚骆星,让她表态:“你呢?”
只顾埋头吃饭的骆星闻言侧了侧脸,弯着纤长白皙的颈,一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
夏榆:“烦死你们了!”
最后到放假当天上午才拿定主意,去大潭湾俱乐部。那边可玩的东西多,赛车,跑马,温泉,吃喝玩乐样样齐全,夏榆想要的水疗SPA也有。
裘柯负责清点人数,联系好车辆来接。
一水儿的豪车张扬地堵在东门外,引擎声响彻山林。
“再加一个。”临走前,江家显说。
起初,裘柯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等江云宪出来,裘柯惊掉下巴,王宁甫眯起狐狸眼,也有点诧异。
只有骆星不觉得意外。
她知道江家显怎么想的,今天把人留在小厘山才危险,不如放自己身边,好看管。
骆星上了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钻进后座。
刚塞上耳机,另一侧的车门被拉开,江云宪跨步上车,坐到了她旁边。
骆星看了他两眼,把散落的帆布包往自己的方向扒了扒,布包的暗扣没扣,保温杯滑溜溜滚出来,朝座椅另一边而去。
被一只手拦住。
虎口卡住不锈钢瓶身。
突起的手指骨节修长,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骆星不得不靠近些,把保温杯揪回来。她动作很快,意外碰到了那只手。
又迅速回撤。
垂在衣襟前的白色耳机线晃了晃,缠了几个结,在江云宪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骆星靠回皮革椅背,耳机里其实没有声音。
司机发动了车。
就在快要出发之前,前面那辆镭射紫超跑降下车窗,一只手探出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再等等。
紧接着,江家显下了车,径直朝后方走来。
上了骆星这辆车的副驾驶位。
对于江家显突然的换车行为,众人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心思早已放飞,假期来之不易。
头车的裘柯给江家显打了个电话:“江二,能走了吗?”
“走。”
江家显说。
他鼻梁上的墨镜往下滑,露出眼睛,从后视镜里不加掩饰地打量后座的两个人。
骆星瘫在座椅上没个正型,宽大的棉麻裤腿堆在膝盖上,叠出大片褶皱沟壑。
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鼻息清凉,吹出一个标准的圆泡泡。
“阿星,我渴了。”江家显忽然说。
司机提醒他车内储物柜里备有酒水,江家显没反应,仍然坚持问骆星:“你带水了吗,阿星?”
司机看了眼后座的女孩,插嘴道:“她带着耳机呢,估计听不见。”
江家显挑起嘴角,似乎对她了如指掌:“打个赌,她没在听歌,就是想装听不见。”
说着往后探身,竟要去扯耳机。
骆星避之不及,把耳机塞回口袋,也不好再装聋,从车内拿了瓶矿泉水扔给江家显。
江家显不满:“要喝保温杯里的。”
“我杯里泡的菊花甘草,还很烫,你喝不了。”
“你上火了?”
“嗯,嘴长泡了,喝点清热解毒的。”
……
耳边是时不时响起的对话。
但与江云宪无关,他始终侧脸看向窗外,山中草木幽深,一排排高大松柏之上是蔚蓝的晴空。
“啪。”
细微的轻响。
骆星又吹破了两个清凉的泡泡。
江家显朝后伸手,无需多言,骆星放了颗口香糖在他手心。
“叔,你要不?除了薄荷味,还有蓝莓味的。”骆星问司机。
“谢谢啊,我就不嚼了,牙不太好。”
最后骆星也没问江云宪要不要。
江云宪不想要。
他以前在喜糖铺里待得太久,讨厌吃糖。
*
到了大潭湾,俱乐部经理从门口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到场的人比想象中多,除了一块儿从小厘山下来的,裘柯还联系了之前的玩伴。
快到用午餐的时间点,一群人直奔餐厅。
厅内摆了些高大的阔叶型热带植物,四季常青,葱郁葳蕤。
头顶天花板的位置是一个透明的巨型水族箱,鱼群摆尾绕过珊瑚礁,水草飘荡。自上方投射出瑰丽的光影,钴蓝的水纹在地板上汩汩流动,如梦似幻。
骆星在餐厅入口处看到了文思。
身形高挑的女人散着卷发,妆容偏黑暗系,新打了两颗眉钉,深灰色紧身露脐吊带,底下是条桃红工装裤。
“她怎么也来了?”夏榆面色不善。
这里大部分人不认识文思,见她面生,有对她感兴趣的男生前去搭话。
文思爱搭不理,别过头熟练地点了根细长的女士烟,蓝色凤梨爆珠。
夏榆看她不顺眼:“就顾着装酷,在餐厅还抽什么烟,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路过的服务生正要婉言提醒客人请勿在室内抽烟,江家显从后面进来,文思和他熟稔地碰了下拳。
骆星
心思微动,有文思在,江家显多半得陪着,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其他。
果然,江家显和文思约好去跑马场,还问骆星去不去,骆星摇头。
裘柯喊她打保龄球,她也不去,打算去楼上开个房补觉。
身下的大床又软又舒服,陷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骆星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灰蓝色。云层拥挤,像密林中碳灰色的野生菌群。
底下草坪里的灯光渺渺茫茫,星子般闪烁。
手机欢快地震动,骆星关掉闹钟,仔细检查了一遍帆布包的内袋,确保里面几样东西都没少。
晚上8:10,骆星睡饱养足精神,走出了房间。
她在俱乐部人工湖边找到了江云宪,快走近时,又放慢了脚步,装作偶遇。
灰色鸽子落在围栏上,伸头啄江云宪手心的面包屑。风从水面浩荡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四周树梢上的挂灯把周围点亮,湖面和草地上落着一层粼粼的柔光,白昼被延续到了夜晚。
骆星没有跟江云宪说话,她把微微发汗的双手插在兜里,像鸽群一样沿着岸边来回踱步。
这里不比小厘山,夜晚暑气不散,空气像从蒸笼里过了一遍,让她觉得闷热。
因为现在待在离江云宪很近的地方,她想到之后要做的事,久违地感到心浮气躁。
像第一次翘课去网吧,炎热的夏日午后,在浓密的香樟树荫里翻过了围墙,心脏乱跳个不停。
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雀跃兴奋。
人在谋划着干点什么坏事的时候,容易肾上腺素飙升。
骆星在脑子里一遍遍放映接下来的计划,再次检查帆布袋里的东西,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引来江云宪的侧目。
骆星接通电话,是江家显叫她去吃海鲜大餐。
作为一个对海鲜过敏的人,江家显的话好像在问她要不要吃毒药。
他因为自己喜欢吃海鲜,便永远记不住她吃了会过敏,轻则起红疹,严重的话可能会休克。
头汤是泉水松茸,骆星喝完之后就没再动过筷,盯着面前的蓝鳍金枪鱼中腹发呆,里头的干冰远不如小厘山的晨雾漂亮。
从饭桌上下来后,众人转移阵地,开了个大包厢。
下午各自在俱乐部里找乐子,晚上人反而聚齐了。
骆星去得比较迟,江家显王宁甫那一圈人爆满,再也挤不进任何多余的人,只剩江云宪旁边还有空位。
今晚的场子里,江云宪的存在就是个谜。
根本没几个认识他,但又都看见了,他是和江家显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显然是一道来的,只不过不怎么招江家显待见。
再加上他像个哑巴,自始至终没吭声过,又冷脸,这群玩咖们便对他敬而远之。
骆星挨着江云宪坐下,空间有限,显得两人位置很近,有些亲密。只不过两人零交流,骆星若无其事地刷手机。
包厢这群人里有擅长热场子的,没多久就组织起来玩游戏。
裘柯取一支公杯,倒了半杯鸡尾酒,随后身边闹哄哄争先抢后伸出四五只手,把奶啤、西梅汁、红石榴糖浆……全倒进去,杯子被溢满,喷出。
裘柯赶紧叫停:“够了够了,你们这群魔鬼……”
他们玩的游戏叫闹钟炸弹,用手机随机设置一个闹钟,上一个人问完问题,下一个人要回答,同时手机也会传给他。
依次轮下去,闹钟在谁手里响了,谁就要喝掉公杯里兑出的不明液体。
第一局,按从左到右的顺序。
“在场最讨厌谁”“初吻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人在不在场”……各种劲爆问题被抛出来,不断引起气氛高潮。
骆星在热闹声里发呆,手里突然被塞过来一只手机。
不知不觉就轮到她了。
她左边是个微胖的男生,圆脸显小,长相有几分喜气,骆星对他印象不深。
不熟的人反而会问得比较客气,男生对骆星说:“手机里最新的一条消息,是谁发给你的?”
骆星直接亮给他看,“卖保险的。”
闹钟还没有响,游戏继续。
骆星把手机递给自己右手边的江云宪,她思索两秒,“说出我的三个优点。”
裘柯大笑着说她自恋,骆星嘴角噙笑,有些像在刻意为难江云宪。
她认为他不会夸她。
这轮游戏已经进行了五六分钟,骆星猜测,闹钟快响了。
“漂亮。”
就在骆星以为江云宪不会回答的时候,冷倦的声线在些微吵闹的背景中响起。
“聪明。”
骆星略感意外地看向江云宪,包厢内偏暗,他的脸被光线分割出几道阴影,看不清眼神。
到第三个优点,江云宪稍微停顿之后,说:
“忠诚。”
忠诚是个褒义词没错,但此刻作为优点说出来怪怪的,骆星觉得他可能在拐弯抹角骂她是江家显的走狗。
闹钟还没响,江云宪把手机继续往右传。
再轮了两个人,万众期盼的铃声终于响了,输掉游戏的男生在起哄声中站起来,一边干呕一边喝下杯里的液体。
中途,文思从江家显身边站起身,去包厢外安静点的回廊接电话。
文思今晚翘掉了一场重要的直播,公会管理员找她沟通。
但沟通无果,双方语气越来越冲。
玻璃回廊外种了几颗中华木绣球,花团锦簇,开得热闹。
树叶被拨开,露出一张人脸。
“哈喽!”
齐礼瑞冲文思龇牙咧嘴怪笑,咬字顿挫:“干、姐姐。”
两家父辈交情深,齐礼瑞刚出生就被文龙认了当干儿子,文思多了个弟弟。
齐礼瑞初三那年家里破产后,搬了地方,文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
前不久倒是听说,齐父做生意有东山再起的迹象。
文思挂了管理员的电话,脸色更加差,“你怎么在这儿?”
齐礼瑞促狭地笑起来,镶嵌在三角眼里的豆大眼珠转了转,“跟朋友约了这儿呗,跟你一样,都是来玩的。”
齐礼瑞不是跟江家显他们一拨来的,早几年挤不进的圈子,现在依旧将他排斥在外。
而他在新学校认识了新朋友,玩得更加荤素不忌,更出格,也更有意思。
文思嫌恶地拍掉他搭上来的手,手机叮咚响,收到江家显的消息,她把烟咬在红唇间,腾出手回消息。
这副模样落在齐礼瑞眼里,他鼻翼两侧法力纹加深,笑得没了眼,“新钓上的凯子?”
文思:“嘴巴放干净点。”
齐礼瑞嬉皮笑脸,意有所指:“他们这群人呐,眼睛都长在天上,哪能真看上你……
“不如跟弟弟一块儿玩,有好东西……”
说着,他口袋里露出一个银色金属小罐的罐底,文思没看清,他又塞了回去。
*
包厢里。
游戏又过了两轮,骆星后半程运气变差,手机闹钟在她手里响了,轮到她喝。
裘柯兴奋地发出怪叫,江家显和王宁甫一脸看好戏。
骆星看见夏榆和她闺蜜默默掏出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她。
骆星神色淡定地端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随机调配出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饱和度很高的蓝色,飘荡着不明絮状物,像某种化学试剂。
“快喝!”
“一口干了!”
一堆人起哄时,骆星持杯的手不稳地晃了下,向右侧的江云宪倾倒。
蓝色液体泼到他身上,衣服、裤腿洇湿一大片。
“啊,不好意思。”骆星说。
平淡却故作惊讶的语气,实在看不出多少歉意。
江云宪懒怠地垂着眼,被打
湿的布料黏着皮肤,像雨天的青苔。被冷气一吹,泛起寒意。
有人说骆星耍赖,她装没听见,把杯里只剩一点点的水喝完,含了颗柠檬糖,压一压恶心感,转头似好心劝告江云宪:“喂,你还是去换身衣服吧。”
“我让人给你拿身新的。”她说。
江云宪站起身。
屏幕的光从他背影上掠过,乍然照亮,又没入黑暗,他推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裘柯跟江家显说:“阿星是真讨厌江云宪,肯定是故意泼他身上的。”
江家显听闻笑了笑。
文思放下手机,凑过来,“你笑什么?”蓬松的卷发擦过江家显手臂,晚香玉馥郁的芳香浮漾,带着暧昧的气息。
江家显挑了挑嘴角,“没什么。”
明知道自己因为看骆星给江云宪难堪而心情舒畅,却又不愿承认。
说出口嫌自己幼稚,于是不说。
不知谁嚷了句外面在放烟花,包厢里的人陆续出去看。
烟花从对面的夜色中升腾而起,砰地炸开,姹紫嫣红的光束映亮湖面。
持续了十多分钟的烟花燃放结束后,无数的无人机登场,开始变换颜色和队形。
“今晚什么情况?”裘柯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骆星旁边。
骆星仰头看着天幕,“有人在这边求婚。”
她中午偶然听两个服务生说起,晚九点有位客人会在俱乐部向女友求婚,还是二婚,很波折,故事精彩,情天恨海的一对。
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草坪里站满了围观群众。
*
江云宪换完衣服下楼,按原路返回之前的包厢。长廊曲折,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眼尽头的长窗,外面灯火潋滟。
面前的包厢门厚实沉重,像通往秘密隧道的入口。
门缝中没有泄露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静中透出不寻常的诡异。
江云宪推开门时,脑中浮现出一个词——恶作剧。
偌大的包厢里充盈着淡淡的花果熏香,所有灯都熄了,只剩屏幕的荧光微弱地游离。
里面杯盘狼藉,空无一人。
茶褐色皮质沙发,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有只倾倒的高脚玻璃杯,下面压着几样东西:
属于他的身份证、银行卡。
充满电的手机。
和一小叠现金。
第15章 叛徒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9:30PM
月明星稀,放飞的粉色气球群消失在天空下。
围观求婚现场结束,骆星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室内。
9:35PM
江家显在玻璃长廊上接到长姐江子茵的电话,质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小厘山。
一天假期要结束了,按规定,所有人应该在晚上九点前回到国学馆。
但显然他们这群人玩嗨了,忘记了时间,导致老魏又一次找上江子茵。
江家显在电话里软磨硬泡,保证明天早上八点之前会回国学馆,不耽误第二天的课程。
江子茵终于松口同意。
10:00PM
骆星借口说累,回了房间。
她跟章连溪视频了十分钟后,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又打开电视,找了一部老电影看,打发时间。
10:25PM
江家显终于发现江云宪不见了踪影,给骆星打电话。
“从他出去换衣服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他了……”江家显回想。
骆星连续按着遥控的音量键,把电视静音,说谎时声音镇定:“我见过。”
“在哪儿?”江家显立刻追问。
“酒店走廊。”
“什么时候?”
“大概二十多分钟前。”骆星拿出那套早就编撰好的说辞,“1112房,我斜对面,他之前应该就是在那间房换的衣服,不是你让经理给的房卡吗?”
江云宪被骆星泼湿了衣服,之后的确是江家显示意经理给江云宪开了一间房。
“人家早就回房休息了,”骆星嗤笑一声,“哪像你们玩这么嗨。”
电话那头还能听见沸反盈天的喧闹。
“你们打算通宵?”
江家显看向吧台前兴致高昂摇着雪克壶的文思,犹豫了下,“看情况吧。”
骆星提醒他:“明天八点要到小厘山,我们六点半就得出发。”
“知道,”江家显说,“你房间离得近,早上集合记得叫上江云宪。”
“嗯。”骆星应了,还开了个玩笑,“你不派人盯着,人不会半夜溜了吧?”
江家显没放在心上,“东西都扣在小厘山上,没手机,没身份证,没钱,他能跑哪儿去?”
骆星笑了。
1:40AM
夜里骆星迟迟睡不着,手机的光让眼睛感到涩痛,她息屏之后摊开手脚,陷在大床里。
一个突兀的电话打进来,搅乱死水般平静的深夜。
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来自述洲。
骆星接通后,她听见对面说:“我到述洲了。”
那声音里透着疲惫沙哑,不太清晰,掺杂着轻微的沙沙电流。
骆星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出声。
因为觉得意外,没想过离开的人会回电话。
“为什么帮我?”
江云宪打电话来,好像只为了问这个。
骆星拨弄着床头灯灯罩上的流苏,手指被缠绕出淡红的勒痕,她听见自己在否认:“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江云宪反问。
空旷的酒店房间外盈满深蓝色的夜空,繁星遥远。骆星的视线从晃荡的流苏上移开,投向窗外。
江云宪又一次在手机里追问为什么,异常固执地想要得到答案。骆星只好说:“你就当我心血来潮,或者大发慈悲……
“真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时冲动,想帮就帮了。
“也可以当我是为了好玩,日子太无聊了,找刺激。
“怎样想都行。”
她乱七八糟地抛出理由,江云宪那边响起几声拉长的汽笛,他走路时有风声,述洲此刻在下雨。
啪嗒,啪嗒,雨点打在伞面上。
他静了片刻,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坚定。”
没那么坚定地选择江家显阵营,可以更改,可以背叛。
骆星没有否认,自嘲地笑了:“毕竟狗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那些钱……”江云宪想说还钱的事。
被骆星打断:“那些钱是从你身上赚的,江家显给的报酬,给你了,不用还。”
那一脚足球是她踢的,书包是她拽的,身份证是她捡的,人是她帮忙拦的,观察报告是她写的。
现在都还了。
“就这样,江云宪,我们两清了。”
2:00AM
骆星因为疲倦而大脑宕机,恍惚中,她好像听见了江云宪说“谢谢”和“对不起”,又好像没有。
她侧躺在床上,枕头里仿佛有个洞,埋着起搏器,她听见自己规律地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自童年起,骆星就能听见这些神奇的声音,它们是来自遥远宇宙的电波,流经她的身体。
后来在外公家,那声音消失了一阵。随小姨到洛京生活,它们又在深夜复苏。
骆星右脚骨折的那段时间,耳鸣频繁,夜里经常被吵得睡不着,她便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忆外公家那扇灰扑扑的旧窗,还有枝陵的老街巷。上学的日子,她早起在“胡姐面馆”吃一碗热腾腾的米线,再走十五分钟,就到学校。
她在洛京没有遇到过那样的老街和面馆。
章连溪喝醉酒的某个晚上,骆星问她想不想回家,醉酒的人不说话。
骆星在小姨的沉默和眼泪里感到不安。
这段豪门婚姻不如想象中美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退潮后的滩涂,渐渐露出狰狞的怪石与暗礁。
热恋的激情退去后,章连溪和孟达开始了频繁地争吵。
章连溪不愿让骆星听见,常打发她出门。
那阵子骆星总是在江家待到很晚,男孩们玩桥牌、打高尔夫、组乐队,她不会,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发呆,神游天
外。
偶尔给他们端茶倒水,像个小厮。
她变成了跑腿的,跟班的,望风的……
相处时间长了,他们渐渐接受了她的存在,江家显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不再冷脸相向,说些刺人的话。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骆星的校园生活也因此变得顺利,“霉运”不见了,朋友多了,以往难以推进的小组作业问题迎刃而解。
章连溪和孟达婚姻的磨合期过去,有了新的转机,两人重归于好。
章连溪心情暴雨转晴,旅行回来给骆星带了许多礼物,东西也有江家显的一份。
“谢谢家显照顾我们星星。”
从江家出来,骆星认真地告诉小姨:“不用感激他。”
章连溪有些惊愕,“什么?”
“我不欠他的,没占他便宜。
“我借他家的屋檐挡风遮雨,但不是白待的,我帮他干活了,相互抵消……”
骆星心里有本账,算得门儿清。
章连溪说:“哪能这么算。”
“怎么不能?”骆星说,“我也付出了精力和时间成本。”
章连溪试图接受她的那套逻辑,半晌才说:“我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应该不算吧,”骆星用词模棱两可,她耷拉着眉眼,表情透着冷淡,“他们也没有把我当朋友,交朋友是双向的。”
比起朋友关系,她与江家显之间更像是合作,或者说雇佣。
她寻求他的庇佑,也付出酬劳。
章连溪对骆星的话感到惊讶,女孩眼神清澈,她什么都懂。他们代表着人脉、资源和许多许多的机会,他们根本不用排长队购买游乐场的入场券,因为游乐场就是替他们建造的。
章连溪说:“你因为这个才去江家?”
骆星低着头。
章连溪又说:“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星星,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骆星沉默了会儿,“跟他们玩很方便。”享受诸多便捷与特权,只不过任何事都有代价,她可以承担。
*
失眠的时间总显得很漫长,一秒拉长成两秒,世界进入0.5倍速模式。
骆星打发时间的方式有多种,今晚选择打开电视,重头开始看一部剧情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视剧。
熟悉的人物台词和背景音演变成一个无形的巨大透明泡沫,填满酒店房间,也包裹着她。
直到清晨6:00,闹钟戳破泡沫,骆星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来。
6:15,她离开酒店房间前,掀开被子枕头,仔细检查是否有物品遗漏,有点神经质地翻看好几遍,最后背着帆布包离开。
斜对门,昨夜无人入住的1112号房,房门依旧紧闭。
骆星穿过高悬在空中的玻璃廊桥进入自助餐厅,里面只稀稀疏疏几个人。
骆星没胃口,拿了碗粥。
旁边的柜台提供饮品,她随机要了一罐荔枝味的饮料,口感偏甜。
她没缘由地想到,江云宪好像真的讨厌甜食,尤其是糖,各种糖。
隔壁女生在等人,吃着小蛋糕,打开了一集韩剧。见骆星感兴趣,女生大方地把ipad推过来,两人一起打发时间。
青春背景的韩剧,故事发生在校园,其中的男女主角是常在荧屏出现的熟悉面孔。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下地狱。”
屏幕里的角色一问一答,短发女生被推进泳池,被口红涂花的脸浸入蔚蓝的水中。
咕噜咕噜,被放大的溺水的感觉。
在水中挣扎的感觉。
溢出了屏幕。
……
画面突然暂停。
女生跟骆星说:“我朋友到了。”她还给骆星介绍剧名,安利她喜欢的演员。
骆星朝她挥挥手,接着喝完了碗里的粥。
清晨的餐厅里混杂着絮絮的轻语,不吵闹,反而显得有些静。
她拿着那罐荔枝口味的饮料往外走,乘电梯下楼,脑海里闪过电视剧的片段。
“背叛者是什么下场?”
电梯迅速下降,醒目的红色字数不断跳动,骆星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晃了晃空掉的易拉罐。
叮的一声轻响,一楼到了。
电梯门从两侧缓缓打开。
骆星来得有点迟,大厅里已经有人先到。
裘柯眼下挂着青黑,仍坚持刷手机。王宁甫歪在沙发上,阖眼休息。
骆星在旁边坐下,问裘柯:“你们玩通宵了?”
裘柯边回消息边说:“难得的机会,下山了要放纵,上山再养生。”
来接他们的车停在外面。
还有几人没下楼,骆星决定去车上等。
她盯着手表上不停转圈的秒针看了会儿,没多久,裘柯他们拖沓着脚步从大厅出来,人差不多到齐了。
骆星的目光投向人群末尾姗姗来迟的江家显,男生睡眼惺忪,抓了把乱飞的头发,跟裘柯在说话。
裘柯很快清点了人数。
发现少一个。
“谁没到啊,是不是睡过头了?”裘柯大嗓门嚷嚷,视线来回扫荡,转个不停,“还有没有点时间观念了!”
骆星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
城市半空飘荡着零星未散的晨雾,茂密的树荫里渗出朝阳。
她感觉到金色的光点在脸上跳跃,浮动。
“骆星——”江家显倏然间叫她的名字。
随着这一声,骆星睁开眼,转头朝他看去。
“江云宪呢,你没叫他?”江家显站在俱乐部台阶下,脸色不耐烦,语气像在质问。
骆星嗓子像被鱼刺卡住,无法顺畅发出声音,她顿了顿,才说:“敲门了。”
“他没跟你一起下楼?”
“嗯。”
骆星感觉到自己心跳在渐渐加快。
纸包不住火,现在只要江家显回头去俱乐部调监控,就会发现从昨晚开始,她一直在撒谎。
而小厘山上,老魏只要打开他办公室上锁的储物柜,就会发现属于江云宪的几样重要物品不翼而飞。
早晚要穿帮的。
骆星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多久。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掐着掌心,那一瞬间想,破罐子破摔,承认吧。
话涌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晨光倏地暗了,被一个颀长身影挡了大半。
江云宪凭空出现。
手搭在敞开的车窗上沿,俯了俯身,骆星撞进一双潮湿漆黑的眼里,像被述洲的夜雨淋湿过,等一个艳阳天才能彻底晒干。
“往里让让。”
他声音仍是哑的。
那只手转而拉开了车门,手背青筋隐没在苍白皮肤下。
骆星往里挪了挪位置。
离开了一晚的男孩,风尘仆仆回到了她身边。
第16章 鞋匠上帝早有安排
时间倒退回昨晚。
9:05PM。
江云宪换掉被泼脏了的衣服,重新回到包厢,里面空无一人,他设想过许多种情况,最有可能的就是恶作剧。
但也来不及多考虑,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沙发上的手机、证件和现金。
如果是陷阱,他愿意往下跳。
从离开俱乐部起,一路上顺利到不可思议。
他搭乘时间最近的一班动车赶到述洲,顺着人潮出车站,深夜下起了大雨,人被淋得湿透。
所幸很快打到车,直奔医院。
“晴姨……”
病房门外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短发圆脸,是鞋匠的养女攀晴。
江云宪走进喊了她一声,女人抬起头来,脸上堆砌出一个社交性的礼貌微笑:“小江,来了啊。”
江云宪在动车上用手机跟她联系过,说今晚来医院探望。
病房里,老攀躺在病床上,枯瘦的面颊盖着氧气面罩,芦苇荡似的白发剃得只剩一茬,病痛抽走了人的精气神,叫他失去了生机。
攀晴向江云宪诉苦:“本来都说好周五去洛京看病的,他今早
又说不想去了,不愿意再折腾……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一天换一个主意,说也说不听,我是真拿他没办法了……”
病房空间有限,靠窗台摞着牛奶和营养品,矮柜上的塑料袋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药。尿壶和便盆塞在床底,橙色的水桶壁上掸着毛巾。
过道逼仄,放不下一张凳子,江云宪和攀晴站着轻声说话,隔壁床的病人鼾声如雷。
“小江,你怎么会这么晚过来?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在洛京,怎么大晚上的突然……”
攀晴话说到一半,病床上的老人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江云宪第一时间发现,走近弯下腰。
鞋匠短暂地开口,嘴一张一合,江云宪凑得很近,仍听不清,老头应该是在叫他的名字。
氧气罩上起了雾。
许多话随着呼吸吞咽了下去,如咽下粗粝的砂石,鞋匠说话太累太费劲,千言万语写在浑浊苍老的眼睛里。
江云宪望着他,心里泛起一点酸,同时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人在疾病面前显得太渺小了。
“老爹,小江来看你了。”攀晴在旁边说,“刚从洛京过来的……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总念叨他嘛,现在见着人了,放心了吧……”
知道鞋匠想问什么,江云宪立即说:“我在洛京过得挺好的。”
他说话那么笃定,让人信服。
老鞋匠也信了。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沙哑不堪,没多久就像耗完了精力,又疲倦地闭上眼。
江云宪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很凉,像寒冬倒挂在屋檐下的冰棱。身上衣服被夜雨打湿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
他没抽手,挨着床沿无声坐下,人却仿佛还被困在外面的风雨中。
以前鞋匠给他提供过避雨的屋檐,这一老一少已经认识好多年。
江云宪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岁那年,他在喜糖街帮忙看铺子,被诬陷偷东西。
他从搬到喜糖街开始,放学后就经常帮忙看店。店里有无数擦得锃亮的玻璃格,里面盛满各式各样的灿烂糖果。小孩都有嘴馋的时候,巴巴望着,等大人心情好了能从指缝里漏一两颗给他。
给了才吃,他从不主动伸手拿。
那天晚上继父薛民清点店里存货,发现数量对不上,少了一整包糖,帮忙看店的江云宪是首位嫌疑人。
江筝举着竹篾片一顿毒打,江云宪咬死不承认是自己拿的。
薛民拦下妻子,大度地表示:“小孩嘴馋,算了,吃了就吃了,也不值多少钱。”
江筝打牌输了钱,心情很差,装作正义凛然教训道:“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了,长大了那还得了!”
她不是合格称职的母亲,平日里只顾自己逍遥快活,鲜少管江云宪。
关键小孩很早就独立,与她不亲近,也不用她管。
此刻她竟在扬起竹片时找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与痛快感,要打到他服,要打到他认。他是她生的,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鞋匠听闻动静赶来,护着小孩,说他不会偷东西。他拦住江筝,把小孩带回了自己家。
“我知道你没偷,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对小孩说。
月光挂在窗口,明晃晃,小孩睡不着,被竹篾片抽出的印子肿成一条条红色蜈蚣,盘踞在他后背,上药之后火辣辣地疼,灼烧着皮肤。
他坐在月光里数着鞋匠的鼾声,直到清晨天快亮,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第二天鞋匠醒得早,出门带回两个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
小孩吃饼狼吞虎咽,吃完要跑,鞋匠在后面喊:“今天周六不用上学啊!”
小孩脚步没停,拽起墙角的蛇皮袋消失在巷口。之后他用两个月捡垃圾卖的钱买了一大包糖,跑到桥洞旁的芦苇荡,吃了个够,吃到吐。
鞋匠找到他,也没笑话他,说:“吃不下就算了,留着改天再吃。”
改天也吃不了,他的身体和心理像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从那以后,一吃糖就想吐。
小孩再也不吃糖了。
鞋匠见他要把胆汁都呕出来,拍拍他,傍晚关了铺子带他去公园。晚风中晃荡的秋千被夕阳染上金光,出摊的小贩开始张罗。
一老一小买了份炸豆腐坐花坛边吃边看人玩,小孩吃得少,他最近胃口都不怎么好,老头吃得香,砸吧着嘴,津津有味。
“江儿啊,你看这事能不能让它过了?没偷就是没偷,我是信你的,你自个儿也别惦记了行不行?”
“总惦记着就该生病了,爷知道你委屈,但你别为难自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你还得好好吃饭,好好上学。”
……
鞋匠说了很多,江云宪最后终于点头。
那几天过去,时间缓了缓,他其实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还有个人肯信他,就不算太糟。
事情真正水落石出是在大半年后,一个老顾客来店里买喜糖。上次买是小儿子订婚用,这次是结婚。挑着挑着,还说真不好意思,订婚买糖那次点数出了差错,多拿了袋,一直忘了这茬,突然想起来,怎么着也得把钱补上。
薛民和江筝夫妻俩与对方客气,俨然忘了这回事。
鞋匠知道后挺高兴的,“我就知道嘛,我就知道嘛……”他一连说了好几遍——
他就知道,糖不是小孩偷的。
这世上有不假思索的怀疑,就有毫无缘由的信任。
几年过去了,江云宪还记得鞋匠当时脸上的笑。
“小江,小江?”
医院病房,江云宪靠坐在老鞋匠的病床上打盹,被攀晴叫醒。
攀晴上手摸到他衣服,察觉到潮乎乎的,惊讶道:“你是不是淋了雨?袖子半干半湿的,这哪行啊,会感冒的……”
“没事。”江云宪说。
攀晴知道他在敷衍,坚持道:“去对面宾馆开间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吧,你总得休息。”
江云宪点了点头,走之前去开水房把热水壶灌满了,检查吊瓶滴液的快慢,做了些琐碎小事,他接过攀晴的雨伞,“谢谢晴姨。”
将门掩上的瞬间,他又抬眸深深看了病床上的老人一眼。
不知为何,这一眼迟缓而郑重。
出了医院,江云宪撑着伞往前,不知不觉在朝喜糖街的方向走,那里已经没人了。
江筝给他发了告别短信,来自上周,只不过江云宪的手机被老魏没收,今天才看到。
短信内容大致是讲薛民的喜糖店生意亏损,他们决定关店,另谋生计,一家人搬离了喜糖街。具体去了哪,短信里没有提,只说让江云宪在洛京好好生活,学机灵点儿,讨亲生父亲开心,会有数不清的好处。如无必要,别再跟她联系。
与此同时江筝得到了一大笔钱,当作过往十几年独自抚养小孩的报酬。
如今江家的掌权人叫江万生,十七年前经过述洲出差,与当地度假村的餐厅服务员江筝春风一度。
他不曾将这段露水情缘放在心上,离开前未曾暴露任何个人信息。
等江筝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到处找不到人,手里只有一笔对方留下的小费。
江云宪是稀里糊涂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直到今年夏天,江万生的秘书在述洲再次偶遇江筝,江家才得知江云宪的存在。
江云宪期末考结束的当天下午,回到喜糖街看店,当时江筝没有任何征兆地告诉他:“联系上你爸爸了……
“亲爸,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他在洛京,想见见你。”
见或不见,江云宪对此没有太大的愿景,情绪趋于一种麻木的冷静。
他期末周的感冒症状持续到现在,没好彻底,江筝的话在耳廓里打转,像阵阵幻听。
坐上去洛京的车时,想的也只是完成一桩任务,见一面就回,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替鞋匠把铺子租出去。
但事与愿违。
他在洛京跟江万生吃了顿饭后,被送到小厘山。
所有人都告诉他,以后你留在洛京生活。
他只是出门一趟,述洲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乡。
*
深夜,雨中的喜糖街陷入深眠。
路灯的光晕反射在生锈的卷闸门上,雨水把地面浸润得波光粼粼,江云宪穿过这条熟悉的老街,好像沿着时光隧道,走完了整个童年。
这时,手机响了。
江云宪看着屏
幕上亮起的攀晴的号码,压在心里整晚的不安汩汩上涌。
他想到病房门被掩上之前看向鞋匠的那一眼。
某种预感被应验。
攀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江,你爷刚走了……”
江云宪手中的伞歪了下,豆大的雨珠砸在伞面,噼里啪啦,仿佛催人疾行的鼓点。他却滞在原地,被狂风骤雨侵袭。
原来刚才那一面,是人间最后一面。
今晚的一切都这么凑巧,上帝早有安排。
*
洛京。
从俱乐部回国学馆的路上,骆星频繁看向身侧的江云宪。
他闭着眼,像累极了。
双臂环抱在胸前,头略低着,微微突出的背脊轮廓像一线嶙峋的山脉。
骆星有很多话要问他。
瞥见前座在补觉的江家显,暂时选择了沉默。
车内始终保持着安静。
窗外掠过大片星罗棋布的稻田,远处山坡起伏。
驶离市区后,公路上车辆变少了。司机的车速逐渐飚升,紧赶慢赶,一群人总算踩着八点的线进了国学馆大门。
老魏在门口虎视眈眈。
大家拖拖拉拉地往里走,骆星不起眼地落在了后面,终于找到机会问江云宪,她压低声音:“为什么回来?”
好不容易费尽心思离开了洛京,为什么要回来?
他现在明明该在述洲。
江云宪侧头看了她一眼,“事情办完了。”
“我以后要留在洛京。”
骆星微怔。
太阳升高了,两道拖长的影子在爬满扶芳藤的墙壁上拖长。
“随便你。”她说。
“如果我不回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江云宪问。
“等他们发现,随便他们怎么办。”
最坏的结果,骆星不是没有想过。但那又怎样呢,她总该随心所欲几次。
不问对错,全凭心意。
两人上了台阶,走到树荫拐角处。江云宪递过去几样东西,他的身份证、手机、卡和现金。
江云宪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手的,“趁老魏没发现,原样放回去。”
骆星没接那一小叠现金。
“钱也还你。”江云宪说。
“不留点儿?”
“我把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取出来了,够用一段时间。”
听到这里,骆星没再纠结,把全部东西收下放进帆布袋里,“还是那句话,我不欠你了,咱们两清。这次没走,是你自己的问题。”
江云宪喉咙里模糊地发出一个音节,不知答没答应。
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停下脚步。
被簇拥在中心的江家显回头找人,“阿星……”
骆星应声:“来了。”
她加快了脚步,越过江云宪,石墙上的灰色影子只剩一道,拉得无限长。
江云宪看着她匆匆跑过廊檐下的夹竹桃,马尾在散落的绿荫光斑里晃荡,不知何时埋下的念头不断膨胀,把心脏撑得阵痛。
他看过许多次她的背影,这一刻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她彻底改变阵营呢。
想要她抛弃那个名为江家显的阵营。
站在他这边。
*
单人宿舍浴室的磨砂窗上,树影浮动。
江云宪站在花洒下,冷水从头顶浇灌,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死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顶着毛巾从浴室出去。从床褥里摸出临时买的备用手机,装上新卡,给攀晴发了条短信。
鞋匠下葬那天,江云宪查了天气预报,述洲是个大晴天。
攀晴反倒在电话里安慰他:“你们见到了最后一面,小江啊,别遗憾……
“这其实是难得的缘分,也算老天成全。
“你在洛京好好的啊,别让他替你担心。”
江云宪倒在床铺上,喉咙里灌了泥浆,迟迟没有说话。窗外屋檐下的广播开启,通知所有人晚上参加国学讲座,声音回荡。
两三只鸟雀一蹦一跳,笃笃,笃笃,尖嘴啄着窗户。
这世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他手指搭在眼睛上不动,指缝渐渐变得潮湿,许久之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第17章 南洋之行“没什么意思,不想去了。”……
山中岁月倏忽而过。
在山下度过的一日假期短暂得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回来之后,日子快得让骆星感到恍惚。
她与江云宪之间恢复风平浪静,仿佛真如她说,他们指间两清了,恩怨皆不存在。
八月二十,国学馆暑假班的课程正式结束。
下山的前一天,大家去附近的道观做义工。
步行大约半小时,抵达梧桐观。
去年老道长仙逝后,唯一的弟子外出云游未归,如今守观的阿婆是附近的村民。
骆星去年见过这位阿婆给国学馆送菜,自己种的茄子辣椒,润紫翠绿,挂着清凌凌的水珠,满满攒了两筐。
怎么也不肯收钱,说她一人吃不完,烂地里了也浪费。
骆星与阿婆说过几回话,得知她娘家是枝陵的,两人居然是同乡。
阿婆待骆星要比旁人亲切些,端给她的绿豆汤里掺了甜津津的蜂蜜。
观里平日就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留给大家的活儿不多,他们更像是来参观的。
三三两两的人拿着扫帚抹布,扫扫地,擦擦灰尘。
新来的还觉着稀奇,四处转悠,去年来过的已经学会摸鱼,坐在檐下喝汤。
清凉山风穿堂而过,铜铃脆响。骆星席地而坐,塌着肩背靠在圆柱上,时不时端着绿豆汤往嘴里送。
江家显抢过她的碗,不客气地尝了一口,震惊道:“你的绿豆汤怎么是甜的?”
“绿豆汤都是甜的。”骆星漫不经心地笑着狡辩。
“其他人的汤只有绿豆味。”
“是吗?”
江家显又喝了两口,再三确认:“你的汤里有股蜂蜜味。”
骆星咂了下舌,“嘴巴这么灵。”
“杜阿婆对你真偏心。”
“毕竟是老乡嘛。”
骆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江家显扯过一个莲花拜垫,坐她旁边,问:“明天下山,你直接回家吗?”
骆星一听就知道:“你有别的安排?”
江家显:“开学还有十天,出去玩吗?”
骆星兴致不高。
江家显忽然间想起孟家那位老太太曾对他说,“家显啊,多带我们星星玩儿,她一个人在洛京怪孤单的,别欺负她。”
他当时怎么回话的,忘了,大概也没放在心上。
从什么时候起,骆星已经完全适应了在洛京的生活,不需要谁带着了。
骆星不懂江家显突如其来的沉默,以为他耍脾气,顺着他刚才的话问:“打算去哪儿,你有想法吗?”
“阜母岛。”
阜母岛是座旅游资源丰富的南洋小岛,骆星跟着章连溪去过。
她不是个扫兴的人,闲着也是闲着,“去呗。”
江家显喝完绿豆汤,把粗瓷碗塞回她手里,刚才那丁点不知名的低落情绪烟消云散,“那算你一个。”
骆星点头,她打了会儿盹,不知道江家显什么时候走的。
阿婆喊她吃西瓜,自己种的,个头虽小,内瓤鲜红,被井水湃过以后清甜解暑。
骆星咬着西瓜,听到木窗外闹闹嚷嚷,有人一惊一乍,发现了什么。
走近看,众人围在矮坡上。
灌木丛旁有一具小狗尸体,棕麻色,断尾。从体型判断应该出生没多久,还是个幼崽。
大家讨论要把小狗埋了,开玩笑说要阿婆替小狗算一卦,选个风水宝地。
但阿婆说今天是戊日,不宜动土。
打算要挖坑埋狗的人一下犯难,虽然不懂什么戊日,也没再动手,怕犯忌讳。
人群稀稀拉拉从矮坡上散开,热闹转移去别处,没多久,便无人再关注灌木丛旁被日光曝晒的小小一团棕麻。
骆星问阿婆不宜动土,小狗尸体该怎么办。
“那块地太晒了,我先替它挪到阴凉地,这样
行吗?”
阿婆沥干瓷碗里的水,说:“不用担心,待会儿找个树洞放着就好了。”
骆星心里拧的结松了下,阿婆笑盈盈地指着窗外:“这不是还有人管吗。”
骆星朝敞开的窗户看去,灌木丛旁多了个瘦瘦高高的背影,拎起小狗沿窄路往山里走。
枯枝落叶发出窸窣碎响。
江云宪在一个树洞前停住脚步,扒开缠绕的爬藤野草,将小狗放进去,往它身上盖了片绿油油的荷叶。
骆星跟上前,弯下腰往树洞里瞧,狗崽像在绿荫窝里酣眠好睡。
江云宪在旁边的小溪里洗手,摘掉的手套别在窄瘦的腰间,手肘抵着大腿,他半蹲着扭头看骆星:“有事?”
骆星没事,“随便转转。”
说着就要走。
“等会儿。”江云宪掏出手机给她,直白地说:“加个联系方式。”
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阵阵音浪与林子外的日光碰撞,仿佛有了形状。
骆星耳朵里吵得烦,视线低垂,“哪来的新手机?”
“买的。”
“……”
就当她白问。
骆星还是没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斑驳光影里的男生,“我们两清了,不代表要做朋友。”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就是个麻烦。
别挨太近。
男生的手看上去修长,指骨坚硬,手掌宽而薄,长着茧,偏执地维持着递手机的动作。
一如既往的倔。
“只是加好友,不代表做朋友,你在心虚什么?”见她不敢接,江云宪的声音里多了分揶揄。
“我没有。”
“那就加。”
骆星接过他的手机,摁着数字键,空荡荡的联系人列表里立即多了个新保存的号码。
她输完号码转头就走,江云宪在身后提醒:“好友申请记得通过——”
声音不算大,却惊得骆星脚下一崴,被苔藓覆盖的石头本就容易打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一只手迅速上前拉住她,在她身后挡了下。
骆星借力站稳,有惊无险。
视线瞥过小径上几棵火麻草,她刚才差点跌进火麻堆里,随即看向江云宪挽着棉麻衣袖露出的小臂,被草扎到,已经红了大片。
斋堂外。
两条祥云纹蜡染布被风掀开一角,江云宪伸着手臂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
火麻草又叫艾麻,叶子边缘有许多粗大锯齿,茎叶上长满了刺毛,碰到会让人觉得又痒又痛,可能会造成皮肤红肿,起疙瘩。
骆星坐在竹织板凳上,看阿婆拿来了碘酒,帮江云宪处理。
阿婆给他们科普了一番火麻草,又问江云宪:“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唷,火麻火麻,碰上了就让你又火又麻……”
骆星托腮没啃声,心虚望向地面,听江云宪说:“不小心。”
她无声抬眸,看了他一眼。
阿婆反复地说:“走路要看路,特别是在山里。”
江云宪没不耐烦,都点头应了。
“我去把那几棵砍了,给你们煮着吃。”阿婆拿上剪刀和钳子,剪了一盆火麻叶回来,全是刺。
“炖耙了就好了,不扎嘴。”
骆星第一次听说火麻草能吃,用长筷子夹着叶子,帮忙清洗。
过了三次水,大致弄干净,等待下锅。
锅里炖着骨头汤,乳白汤汁咕咕冒泡。阿婆夹着火麻扔进汤里,一边念着火麻的好处,能通经活络,治风湿,消水肿。
骨头汤香味四溢,吸引了不少人围过来。
一揭锅盖,又被里面的东西劝退。深绿色的一团,软趴趴浸在汤里,把骨头汤变成魔法药水。
“阿婆,这是野菜吗?”
“火麻。”
“火麻是什么?”
阿婆扬了扬手里的火钳,夹起几片掉落在地上的长满粗齿和毛刺的叶子,众人直呼阿婆做黑暗料理,更加不敢吃。
阿婆给骆星舀了碗汤,又夹了筷子火麻,“你吃,他们不识货。”
骆星先喝汤,有股淡淡清香,炖软了的叶子嚼起来像南瓜藤。
“还不错。”
离她最近的裘柯和江家显压根不信,只当她想诓人。
大多数人不吃,骆星吃了两碗。
同样吃到撑的还有江云宪。
两人留到最后,用竹炊帚扫净了锅,擦灶台,扫地。干完活,西边落日挂山头,云层烧成橘色玻璃海。
晚上是宣告暑假班结束的结课仪式。
活动办得隆重,有大人物出场,江家的江子茵也来了。
骆星与这位江家长姐见面的次数不多,一只手能数过来。
每次见,只觉得她身上有股凛然盛气,配上江家人卓越出众的骨相,叫人肃然,不敢多看。
江子茵来这一趟,没见江家显,找的是江云宪。
馆长在台上致辞时,她将人从后门叫出去,两人不知在檐廊下说什么。
骆星瞥见江家显写满不爽的侧脸,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缩小存在感,不去触霉头。
仪式开场不到二十分钟,江子茵就坐车离开了。
江云宪回到人群中的空位,他经过骆星左侧过道,小臂上被火麻扎到的红疙瘩还未完全消退。
那片红痕让骆星觉得碍眼。
许是出于愧疚,她睡前通过了手机里的那条好友申请。
顺手打开他的朋友圈。
仅有一条内容,“旺铺出租”,地址在述洲市喜糖街12号。
骆星再点开头像,像素很低,拍得模糊不清,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支棱着两只耳朵。
后来等两人更熟了点,骆星才问:
“你微信头像是什么?”
“小狼。”江云宪说。
“小狼?到底狼还是狗?”
“黑背串柴,取的名字叫小狼。”
一只不曾被圈养过的流浪狗,被江云宪喂了一段时间,又走丢了,没再出现过。老鞋匠说它老了,死在外面了,让江云宪别再找。
他找了,没找到,头像却一直是那只丑丑的小狗。
*
八月二十,众人下山。
骆星回家就躺,没少听章连溪聊八卦,多半是江家的事。
江云宪的到来如预料中掀起风暴,私生子认祖归宗,电视剧里烂大街的桥段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大家还是津津乐道。
这几天江家显没动静,跟人间蒸发似的。
直到出发去阜母岛的前一晚,裘柯在群里发视频,西七街出名的MintBar,镭射灯炫目,一片灯红酒绿中,镜头对准台上玩贝斯的江家显。
音乐乍消,又突然骤起。
拨片快速拨弦,金属音浪贯穿全场,冲破屏幕,在手机里炸开。
太放纵的结果是第二天骆星在机场看见一群要死不活的人。
出行队伍很庞大,夏榆和裘柯各自带了闺蜜和朋友,还有江家显所在的乐队成员。加上姗姗来迟的文思,以及不知何故出现的江云宪,粗略一看,有十来个人。
“他怎么在这儿?”登机前,裘柯朝江家显使了个眼色,纳闷江云宪为什么也在。
江家显也不清楚情况。
不想被影响好心情,只能眼不见为净。
飞机落地平河泰州,已在深夜,他们提前预定了一栋兰纳式别墅。
骆星要了个单间,拿着房卡上楼,关门睡到天光大亮,被院墙外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吵醒。
按原计划,他们应该在当地时间11:00之前赶到伦梅莎码头,再搭乘轮渡到阜母岛。
但总有意外发生。
一行人在码头出发厅的柜台取到船票后,即将办理行李托运,才发现有东西遗落在昨晚落脚的别墅里。
比如乐队吉他手的相机包、夏榆闺蜜的墨镜,以及文思的手表。
其中要属手表最贵重。
关于那块芝柏表的来源,在场好几个人都有印象。去年年底江家显组的局,文思通过一场游戏,从他手里赢的。
不知道是因为人还是因为表,她一直戴着。
“早上
洗澡摘的,放浴室里了,现在怎么办?”
“先别急,我让老板派人送来。”裘柯说着打电话联系别墅老板。
打爆了对面也无人接听。
文思说:“别墅离码头不远,能不能回去拿?”
他们打车过来花了十几分钟,返回的时间成本不高,离开船还早,确实来得及。
派个人跑一趟就行。
至于派谁去,是个问题。外头烈日炎炎,谁都不乐意奔波,哪有坐室内玩手机吹空调来得舒服。
原本最合理的安排,是谁忘了东西谁自己回去拿。
“阿星。”
江家显作为团队主心骨,习惯了发号施令,他几乎没犹豫,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坐在角落的江云宪比名字主人先抬头,帽檐遮蔽了眉眼,神色不明。
王宁甫敲手机屏的手指顿住,刚尝试寻找周边跑腿服务的人,暂时无人接单。
裘柯则一脸稀疏平常,不觉得诧异。
夏榆逛购物网站,她旁边丢了墨镜的闺蜜面露庆幸和感激。
文思双手抱胸靠着大理石圆台,视线漫过骆星,又投向江家显,无聊地抬手摸圆台后的香水柠檬树,长指甲掐进黄澄澄的果皮。
……
一圈人的反应精彩纷呈。
骆星含了颗酸溜溜的乌梅,手机屏幕上反复出现单机游戏结束后的“GameOver”,她站起来无所谓地朝江家显点头。
没其他多余的话,她明白江家显的意思。
也早就适应了这种跑腿的活计。
她快步离开出发厅,打车往回赶,到别墅拿上东西,老板亲自送她回码头。
不过情况并不顺利。
他们遇到象队游行,队伍庞大,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改换路线,又遇到修路。最终剩下八百多米的直线距离,只能步行。
一下车,骆星拎着东西狂奔。
蓬勃的阳光均匀涂抹在毫无遮蔽的道路上,她在人群中穿梭奔跑,好像一场夏日逃亡。
再次赶到伦梅莎码头,还是迟到一步。
开船前半小时,闸门关闭。
骆星累极了,靠着圆台席地而坐。手机里有好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催她的。刚在赶路,哪顾得上。
她给江家显回了个电话。
江家显在轮渡VIP餐厅里翻着厚重的菜单,告诉她:“下午四点还有一班船,你再过来。”
骆星气息尚未完全平复,额前碎发汗湿,薄白的皮肤被晒出轻红。
手机贴在耳侧,她忽然改变主意,不太想去了。
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
江家显只当她答应了。
挂电话前开玩笑说:“今天的跑腿服务给你翻倍算钱,打你卡上了。”
骆星说:“那我不亏,谢谢江老板。”
她找柜台工作人员咨询哪里提供邮寄服务,将拿到的几样物品直接寄往阜母岛。办理完,背着随身的旅行双肩包,从伦梅莎码头离开。
轮渡已经启航。
蔚蓝海面落满盛夏的日光,海风灌入甲板,吹动了餐厅入口悬挂水晶珠帘,地板上浅浅的光影流动。
裘柯开了瓶餐前酒,突然见江家显脸色不太对。
刺啦——
伴随着椅子被推开的声音,江家显站起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不断搜寻,向同行的人确认:“江云宪呢?”
没人看见。
过闸口后,江云宪便不见了踪影。
江家显拨出那个昨晚才保存的号码,语气不善:“你人呢?”
“有事?”
“你没上船。”江家显说的是肯定句。
“没义务跟你交待。”江云宪声音中的冷漠如出一辙。
他们本来就不是约好同行的,理应互不干涉。
先前只不过是江云宪人为制造出了各种巧合,他跟他们一伙人同一班飞机飞平河泰州,又恰巧在伦梅莎码头遇到,再搭乘同一班轮渡去阜母岛。
而现在江云宪不想再继续这种巧合。
“为什么临时改行程?”江家显质问。
“没赶上登船而已。”
“你一直等在出发厅!”
这人在撒谎。
明明过闸口时,江家显确定自己看到了他,不存在时间上来不及的问题。
南洋街头,寺庙鳞次栉比,金黄的塔顶密密麻麻地排列,江云宪穿梭在人群中,步子不快不慢。
他像不起眼的影子,步调跟树荫下背双肩包的女孩保持一致。
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像幽深的潭水,握着手机,语气索然地敷衍对面:“阜母岛没什么意思,不想去了。”
第18章 南洋之行②刚巧顺路而已
骆星在一家评价很好,且众多网友推荐的民宿办理了入住。
房东太太拿出茶点热情地招待她,给她详细介绍了一些值得去的地方和要避雷的点。
骆星道谢后,拿了份地图回房。
她在充满香茅草和柠檬味道的房间里午睡,忘记设置闹钟,被江家显的一通电话吵醒。
“你在哪儿?”
“平河泰啊。”骆星声音困意未消,怠懒含糊。
“什么时候来阜母岛?”
“阜母岛?不想来了,你们自己玩吧。”
话说到这里,江家显总算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打算登岛。自己却一直盼着她来,像个笑话。
江家显努力压住情绪:“你在闹脾气吗?”
“没有啊。”
“就因为让你回别墅去拿东西?”
骆星被他接连的质问,问得一怔。刚睡醒开机的大脑像生锈后卡顿的机器,运转缓慢,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喉咙发干:“不是。”
“那为什么不坐下午的船登岛?”
江家显的语速渐渐加快,咄咄逼人:“当时预留的时间明明来得及,谁也没想到你最后赶不上,总不能十几个人留在码头等你一个人……”
心底升腾的烦躁情绪让骆星沉了脸,她声音冷了:“所以呢,我也没让你们等吧?
“阜母岛我之前去过了,临时改主意不想去了,不行吗?
“难道我非要和谁绑在一起行动吗,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江家显打断她:“现在觉得和我一块玩不自由了?”
骆星没说话。
等同于默认。
“你以前怎么不这么说?”江家显笑容讥诮,“以前求我带上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嫌不自由啊。”
骆星面无表情,顺着他的话自嘲:“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呗。”
电话里传来操作机器的按键声,江家显固执道:“船票已经重新替你买好了,今天下午的来不及,明天上午……”
他话还没有说完,骆星的手机邮箱提醒她收到新邮件,是一条英文的登船信息。
被他自作主张的行为气到,骆星再也忍不住骂:“江家显,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江云宪是不是在你旁边?”话题急转直下。
让骆星感到一阵莫名,关江云宪什么事?
她懒得再继续跟他掰扯:“你把船票退了。”
“退不了。”
“……”
骆星静了两秒,干脆撂电话。
“嘟——”
手机里响起通话挂断音。
江家显虎口卡着的阿尔萨斯起泡酒应声而碎,砸出一地绵密醇香的泡沫,飞溅的玻璃残片擦过手背皮肤,划出一线殷红。
同行的人没人敢靠近。
裘柯缩了缩脖子,猜道:“肯定跟阿星吵架了。”
文思摸索着手里巴掌大的小陶罐,往里抖了抖烟灰,几次三番意动,拿着创口贴想起身过去。
她扭头问裘柯:“你就这么确定?”
“除了阿星,谁能惹他生这么大气。”
文思摁下心底起伏的情绪,开玩笑似的试探:“骆星这么大能耐?”
“可不是。”裘柯顺势回忆起当初,“刚认识她那会儿,装得可乖了,头发剃得像个男孩儿,看着轴,其实跟小狗一样特别好使唤,哪像现在啊……”
裘柯夸张地叹气:“脾气越来越大咯。”
他声音不小,惹得江家显望过来,眼风似刀锋利。
裘柯识时务地噤声,捏起两指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
*
民宿里。
骆星跟江家显吵完,瞌睡全跑光。刚刚挺硬气,冷静下来之后多少有点心虚,给章连溪打了个视频。
镜头里出现一张敷满了海藻泥的脸,把骆星吓一跳。
“星星,我在美容院呢,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
骆星把自己脱离了大部队,打算自己单独行动的事跟章连溪简单说了,章连溪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挂了电话又多转了笔零花钱过去。
傍晚,骆星拿上房东太太的手绘地图出门,决定去逛附近的集贸市场。
黄昏时分,空气中余热未散,路上到处是罩着塑料篷布的三轮车,皮肤黝黑的车夫不停招揽游客。
快到集市入口时,下了一阵雨。
雨滴打在露天摊贩的木桶里,鱼虾的腥味和空气中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往里走,摊位逐渐规范,卖的东西越来越多,漆器木雕,瓜果蔬菜,日常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骆星在一处卖银饰品的小摊前停下脚步,面前的矮桌上铺着深色的蜡染布,摆满各式各样的银耳环、银手镯,还有项链和戒指。
旁边的板凳上坐着个女孩,在用棕榈叶编蚂蚱。
“小玲!”
骆星喊她。
女孩倏地抬头,羽毛状的耳环晃动,小麦色脸颊上绽放出明朗的笑:“星星!”
小玲的父母与章连溪是老同学,来平河泰州做生意已有七八年。每年过年回枝陵老家祭祖时会趁机见上一面,两边往来不多,但联系一直没断。
因为双方长辈的关系,骆星和小玲也成了朋友。相隔天南地北,更多的是出现在社交网站上,给彼此的动态点赞。
“你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请你吃饭!”
小玲今日提前收摊,带骆星去当地的一家特色餐厅。
她走在前面带路,穿着宽松的上衣和色彩鲜明的纱裙,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让骆星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
两人各捧着一杯沁凉的椰子水,深深吸了一大口。
“你一个人过来玩吗?”小玲边走边问。
“跟朋友一起出发的,合不来,半路就分开了。”
小玲热情地说:“那我陪你玩几天!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要不直接去我家吧?”
骆星连忙说:“不用担心啦,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打扰人家太久终究不好,况且她知道小玲家里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平时也很忙。
闲聊着到了河边的餐厅,在小玲的推荐下,骆星点了几个招牌菜。
“可惜你不吃海鲜,不然一定要试试这家的咖喱蟹饼和乌鲍螺。”小玲刚说完,手机开始震个不停。
她回复消息时,总是不自觉地露出笑,骆星一看就知道有情况,“谈恋爱了?”
小玲大方承认:“刚谈,上个月才在一起。”
“本地人?”
“他爸爸是平河泰州人,妈妈是华人,他中文说得很好,跟我们家是邻居,相互认识好久了,他是我来这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骆星回过味来,“日久生情。”
小玲嘿嘿笑道:“算是吧,以前对他没感觉的,慢慢才喜欢上。”
服务员上了菜,小玲边吃边问:“星星,你有喜欢的人吗?”
骆星:“没有。”
小玲:“你的小少爷呢?”
她说的是江家显。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曾经听骆星无意中提起过,知道她跟几个男孩走得挺近,其中有个脾气差的、尤其爱使唤人的。
骆星不留情面地说:“谁喜欢他谁倒霉。”
小玲笑了起来:“看来他脾气真的很差。没关系,你以后可以找个你能使唤的,而且比小少爷更帅的!”
她说着,眼睛瞥向斜后方,压低声音兴奋地跟骆星说:“后面桌的那个就长得不错,他坐下以后,看了你好几次,说不定对你有意思哦。”
骆星只当她开玩笑,不经意间转过头去,意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在餐厅统一规格的长条木桌、印满三色堇花纹的餐布前,江云宪坐在那儿翻看菜单。
河对面矗立的佛塔依次亮起了灯,风中隐隐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岸边灯光闪烁,连绵不断,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彻底入夜之前,天空变成了忧郁深沉的蓝调,万物被一层朦胧模糊的滤镜所笼罩。
享用美食的游客们纷纷举起手机,对准对面的河岸拍照。
骆星看见两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走到江云宪的桌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晃了晃掌心的手机。
江云宪摇摇头,没搭腔。
女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似乎不死心,打着手势继续说了几句,面前的少年依旧不为所动。
“好像是想要联系方式,被拒绝了。”小玲也在观望中。
“要不你去试试?”小玲好奇地提议道,“看他会不会拒绝。”
“……”
在小玲诧异又震惊的目光中,骆星居然真的朝后方的餐桌走去。
骆星拉开江云宪对面的椅子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江云宪把餐盘里的西蓝花拨到一边,闻言停下手中叉子,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不应该去阜母岛……”说着说着,骆星失语,她忽然意识到江云宪从没说过他的目的地是阜母岛。
自始至终,也没说过要和大部队一同行动。
他只是恰巧跟他们同一天出发,同一趟航班,而已。
再说下去,倒显得她自作多情。
骆星止住了话茬。
她推开椅子起身,江云宪突然开口:“有什么菜推荐吗?”
骆星脚步一滞。
江云宪放松了肩背靠在椅子里,微抬起眸,没表情的脸被模糊的天光与昏黄灯盏柔和了线条。
他望着骆星,给人一种专注的错觉,过两秒才接着说:“刚点的很难吃。”
不像是假话。
面前的菜没怎么动过,看来真的不合胃口。
骆星略犹豫,指了指亚克力餐桌立牌上的其中一道咖喱蟹饼。
骆星一回到自己餐桌前,就被小玲拉住问:“原来你们认识啊?”
骆星点头。
“那要不叫过来凑个桌?”
“不到这个份上。”
小玲察觉到两人间的氛围奇怪,还有点微妙,悄声问:“追求者?”
“怎么可能。”骆星舀了勺南瓜糯米饭,“别瞎猜了,吃饭吧。”
小玲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男友分享的搞笑视频转移,骆星已经吃得半饱,视线投向波光粼粼的壮阔河面。
走神时,她听见后桌有华人服务员上菜,用中文说:“先生,您的咖喱蟹饼。”
江云宪还真点了这道菜。
也不怕她坑他。
饭后不久,骆星和小玲在街头的分岔路口告别,小玲的拥抱像她本人那般具有生命力,像迸发的喷泉一样向骆星涌来,连再见也说得很开心,毫不煽情。
骆星独自往民宿的方向走,时间还早,但为了安全起见,她不打算夜晚在外面逗留太久。
经过一片灯火辉煌的夜市之后,人声和汽笛渐渐平息。
路边的行人变少了,高大的棕榈树伫立在闷热的空气里。
道路被零星几块广告灯牌点缀着,密密匝匝的电线垂在半空,窄巷中的按摩店门口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探身张望。
前方路口横着一辆装满芒果的木板车,两三个光膀子的男人聚在板车前抽烟,脚边一堆空酒瓶,东倒西歪。
骆星的脚步不由放慢了。
咕隆,咕隆——
一个空酒瓶沿着向下倾斜的街道,不紧不慢地朝骆星的方向滚了过来。
男人们被动静吸引,纷纷侧目张望。那些异国面孔,浓密蜷曲的黑发贴着头皮,通身皮肤被晒得黢黑,唯独眼睛在夜里发亮。
骆星盯着酒瓶,绷紧了神经。
她默不作声打量周围的环境,考虑换条路走。
身后寂静的街道倏然多了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急促落下的仲夏骤雨,盖过心跳声。
铅灰色的衣角一掠而过,几乎擦着骆星的肩,走到了她前面,宽大的背影将对面投来的目光挡去大半。
江云宪抬脚,跨过了
地上透明的空酒瓶。
像某种信号。
骆星沿着他的轨迹向前走,经过牙科诊所的铁皮招牌,经过伸出屋檐的蓝白雨棚,经过芒果木板车和光膀子的男人。
看见台阶前的石斛和大丛黄钟花,骆星才发觉已经到了民宿大门口。
许是南洋夏夜闷热,她一路攥得发白的掌心汗津津,像梅雨季发潮的衬衣,似能拧出水来。
而江云宪也停下了脚步。
心跳已回落,骆星挤出一句:“谢谢,我到住的地方了。”
没等她说再见,江云宪率先推开了民宿的木门。檐下铜铃叮当作响,惊动了藤椅上纳凉的房东太太。
她迎出来,熟稔地跟江云宪打招呼,明显之前已经见过。
骆星终于反应过来:“你也住这里?”
江云宪点头。
骆星这才知道刚刚那句道谢显得多余,他陪她走的那段,只是刚巧顺路而已。
第19章 南洋之行③“舒服点没?”
平河泰州的雨像佛塔上停驻的灰色鸽群,一阵一阵飞过,来去匆匆。
翌日骆星很早出门,往双肩包的侧边袋里硬塞了把伞。她在路边吃了碗热腾腾的米线,甜辣口,闷出一身汗。
看时间差不多了,拦了辆出租车去码头。
今天的主要行程是去集谷。
集谷的神庙规模庞大,宏伟壮观,拥有悠久的历史,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外地游客慕名而至。
骆星根据查找的攻略,打算坐船走水路。
长形的船舱大约可容纳三十来人,乘客们大多结伴而行,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人相聚在这里,大家这次的目的地都是集谷。
骆星在其中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江云宪。
此刻,骆星很想去网上发帖问问,在一座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南洋城市,在双方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同住一家民宿,第二天又坐同一艘船,去同一个地方的概率有多大。
真就这么巧吗?
但转念想,她找的那家民宿是众多网友推荐的,安全系数和环境设施在各大APP上评分很高,很容易被人注意到。集谷又是热门景点,来了平河泰州的人多半也会去集谷转一圈。
所以,屡次碰上,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骆星想过要不要打招呼。
在她犹豫的片刻间,江云宪已经找到位置落座,留给她一个背影。
骆星于是歇了打招呼的心思,戴上耳机。
太阳出来后,空气中的温度明显上升。
鲜艳惹眼的橙色座椅被朝阳炙烤着,骆星压低了渔夫帽的帽檐,防晒衣变成一层塑封膜,黏着皮肤。
大约半小时后,乘船经过村庄,河道变窄,两岸都是高高低低的吊脚楼。
水上分出许多条岔道,有个小男孩划着小船神出鬼没地靠近,向船上的游客兜售水果。
他皮肤晒得黑亮,没有左臂,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装着一丝害羞胆怯,却又不断鼓起勇气吆喝,说着磕磕绊绊的英语,指向自己身后箩筐里的椰子莲雾和芒果。
骆星听他喊价,没有狮子大开口,甚至比市场里的便宜,于是买了一袋莲雾。
酸酸甜甜的果子,味道好,水分很足,吃起来解渴。
小男孩这趟收获满满,不少人都买了他的水果。他划着小船离开前,唱了两句歌,好像是本地表达感谢的唱词。
大概音乐无国界,有了这个开头,后半程大家莫名其妙开始唱歌。
乱七八糟的调子,闹哄哄的,气氛突然变嗨了。
骆星的耳机里没有音乐,外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咬着莲雾,望向江云宪,在陌生的国度,整个船舱里唯一与她有关联的人。
少年沉默的侧脸一如既往。
快到集谷码头时,变天了,烈日被厚重云层遮挡,雨说下就下,骆星带的伞派上用场。
前面的乘客陆陆续续上岸,骆星撑开伞走在其中,回头看,暴雨如注,没有遮挡的甲板上水花四溅,江云宪被留在船舱里。
她继续向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调转脚步,逆着人群往回走。
“江云宪,你没带伞吗?”斜雨打湿了骆星的衣角和裤腿,声音也夹杂在风雨声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江云宪挎着包,走进她伞底,动作自然到让骆星感到有点惊愕。
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他留在座位上,只是在等她转身回来。
身边的少年高出她许多,伞下立锥之地略显拥挤,骆星不由抬高了举伞的右臂。左手上还拎着一袋沉甸甸的莲雾,塑料袋上挂满了雨水。
手机凑热闹地响了,骆星腾不出手,伞柄被人顺理成章地接过。
沾着水汽的指尖意外擦过她的手背,潮湿,冰凉。
骆星接通电话,小玲的声音响起,冒出大串的叮嘱:“……那边的佛牌和念珠你千万不要买哦,都是坑外国游客的,死贵还没什么用……”
“千甘寺的水不是免费的,喝了要钱,会有小沙弥过来跟你说他家的水能治病,谁信谁傻叉……”
“可以请导游,但要提前讲好价钱,一般价位在……”
小玲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又迅速挂断了电话,骆星默默消化了两秒钟。
臂弯被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被带着侧身,避开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有风刮过脸颊。
“看路。”江云宪的嗓音自头顶落下。
等骆星回神,他已经松开了手。
两人相安无事地继续朝前走,找到一家可以避雨的小酒馆。屋内挤满了人,空气中充斥着汗味和烟味,骆星感到不适,转身出去,站在屋檐下。
雨已经变小了。
江云宪收了伞,雨水滴在地上,形成一团不规则的水洼。
嗡嗡的震动声,骆星的手机再次响起。
这回是章连溪。
知道骆星一个人留平河泰州以后,章连溪的电话和消息比以往来得密集,说到底还是不放心。
骆星接听时不小心按了扬声器,章连溪的声音顿时放大了许多。
“星星,你姨夫说在那边有认识的人,可以帮你找个靠谱的导游,接下来你要去哪里,都让他开车载你去……”
“不用。”骆星下意识皱眉,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太麻烦人家了。”
“哪里麻烦了……”
“真的不用。”
章连溪跟骆星争辩起来,一道声音横插进两人的谈话:“骆星,你要不要买水?”
骆星举着手机,冷不丁对上江云宪的眼睛,略思索,拍了下背包:“我带了两瓶,应该够了。”
“好。”
章连溪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立即好奇地问:“星星,谁呀,你不是说家显他们去阜母岛了,你一个人单独行动吗?”
骆星:“……”
“江云宪。”她说。
一两句话,她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现在为什么和江云宪待在一起。
“小宪?”章连溪试探性地喊了声,充分演绎什么叫自来熟,对这个还没打过照面的小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阿姨好。”江云宪稍微倾身,对着手机礼貌回应。
“你好你好,小宪,你跟星星在一块儿吗?”
“嗯。”
话到这里,章连溪似乎已经默认他们一起行动。先前的担忧去了大半,她嘱咐骆星与江云宪在外边相互照料,有事就打电话,还让他们多拍点照片。
骆星硬是没插上话。
原本一个人的旅途,突然多出来另一个人,还莫名被绑定在一起。
听着电话挂断的盲音,骆星静了静,选择接受现实。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莲雾递给江云宪,挺客气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江云宪接过果子,“随便逛。”
听起来一点规划也没有,好像去哪都无所谓。
骆星:“……”
集谷有太多太多的神庙建筑群,如同迷宫般,如果不做一点攻略,容易满头雾水找不着北。
江云宪不靠谱,好在骆星有所准备。
雨停了,她拒绝了揽客的出租车,跟着导航往北走,很快找到小玲推荐的租车行。
店内有三种款式的小电驴:单人座,不可载人;
双人座,能载一个人;边三轮,右侧多了个挎斗,可乘坐三人。
骆星主要考虑前两种,她和江云宪究竟要租两辆单人座,还是一辆可载人的双人座。
“你会不会骑?”骆星问江云宪。
江云宪犹豫片刻,“很少骑,技术不好。”
因他答案中透露出的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骆星租了一辆可载人的小电驴,由她来载他。
小电驴是天蓝色的车身,车前灯周围磕掉了漆,有些斑驳,露出钢板本身的颜色。
她在门口骑一圈,试了下刹车,说没问题,江云宪就向老板交付了押金。
两人挑好摩托车头盔,各自戴好。
骆星在电子地图里输入下一站要去的神庙名称,她把开着导航的手机塞进江云宪手里,“待会儿你指路。”
此时不得不承认,一人旅行的计划虽然被打破,但两人有两人的便捷。
像现在,一人骑车不方便拿手机看导航,另一人可充当手机支架,随时播报路线。
再比如,到餐厅吃饭,中途要去洗手间,不必担心桌上没吃完的食物被服务员扫走。
还能享受第二杯半价的香草柠檬茶。
上坡之后,小电驴经过广袤的热带丛林,路两旁被无尽浓密的幽绿包裹。
骆星想要记录下来,于是放慢了速度,偏过头对江云宪说:“帮我用手机拍段视频。”
“我拍得不好。”
“没事儿,你随便录一下这段路两边的风景就行。”
江云宪退出导航界面,打开相机,开始录像。
他透过手机屏幕看匀速掠过的古树灌木,它们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像一座座在静默中等待喷发的绿色火山。
车轮碾过一根拦路的树枝,颠簸了一下。
少年人单薄又坚韧的骨骼相撞,又蓦然分开,视频录制也因此而终止。
“就拍了四十多秒,够了吗?”江云宪问。
骆星扶正了有点松垮的头盔,“差不多。”
到了下个分岔路口,江云宪说:“左拐。”
随后到达目的地。
锁好小电驴,他们进入探访的第一座神殿。入口前有两个大型莲花池,已经聚集了不少拍照的游客。
不同的导游拿着喇叭说话,周围很吵。
绕过主殿,人群渐渐分散了。砂石筑成的庙宇像沉睡的巨人伫立在参天古树中,融为一体。
风吹树叶响,唰唰,唰唰——
宛如殿中的石像在低语。
集谷有太多这样的建筑群,短时间内很难全部看完。骆星挑选了几个最感兴趣的,中午在路边吃了份简餐,又接着去下一站。
江云宪全程没说什么话,在小电驴的后座,在她身边,像道影子。
快三点时,骆星腿快要走断了,停下来休息。
她身下垫着防晒衣,瘫坐在石头回廊里,仰着头对江云宪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逛吧?”
前方一百米就是著名的赤月塔,拥有近二十米高的陡峭石阶,几乎与地面垂直,像一架登天的长梯。
骆星不打算爬了,果断放弃,主打一个佛系旅游。
她抬手擦了擦脸颊边的汗,摘下渔夫帽扇风。
“你留在这里?”江云宪居高临下,低头看她。
骆星点头,“这边安静又凉快,歇会儿,我在这等你。”
江云宪于是与她分开行动。
只剩下骆星一个,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灌了小半瓶水,倚着石壁休息。面前廊柱上精美的浮雕在日光里浮现,她凝神看着,眼皮直往下掉。
江云宪从赤月塔下来,走回东侧的石廊,骆星像是睡着了。
她把双肩包垫在腰下,十指交叉握着抱住曲起的双膝,头歪靠着石壁。薄而白皙的眼皮上透出细小的青色血管,睫毛根根分明,像把小刷子。
太阳烦人,角度随时间渐渐发生偏移。日照从莲花浮雕上掠过,快要爬到她脸颊。
江云宪不动声色地站过去,挡住了那缕光。
骆星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盹,等彻底醒过神,发现面前坐了个人。他背对着她,汗湿的衣服突出骨架的形状,边缘被日光勾勒出一道绒绒的金线。
回廊上有风刮过,赤脚的沙弥捧着银钵在台阶下的绿荫里穿梭,远处隐隐传来游客的喧闹声,还有小孩见的争执啼哭。
骆星一时间觉得恍惚。
目光聚焦在前方少年的背影上,又找回了点实感。
她摸出手机看,发现十几分钟前,有条来自于他的消息。
屏幕显示——
江云宪:【图片】
“你给我发了什么?”骆星一边问,一边解锁屏幕,点开微信,发现是几张站在高处俯瞰,拍下的风景照。
她忽而意识到,这是江云宪在赤月塔上见到的风光。
骆星有点诧异他的这个举动。
她来回翻了翻那几张照片,江云宪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看了眼手表,“我们要早点回去,天气预报显示七点左右有暴雨。”
这点骆星也注意到了,重新背上双肩包,准备出发。
去租车行归还小电驴之后,天气已经转阴,开始下小雨。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回程不打算坐船,去汽车站坐大巴直接回平河泰州市区。
车站闷热,设施简陋的候车厅里挤满了人。
密不透风的空气如同蒸笼,各种异味在其中酝酿发酵。骆星起身,到外面透气,被瓢泼大雨堵了回来。
瀑布般的雨帘,自天边倾泻而下,这次迟迟不见停。
骆星频繁看时间,“车怎么还没来?”
江云宪走到先前购票的窗口,向工作人员询问,过了几分钟才回来说:“雨太大,车晚点了。”
“具体还要等多久?”
江云宪摇了下头,“工作人员也不确定。”
骆星的肩膀顿时塌下去,眉眼间的期待落空。
候车厅里没有座位,她靠角落站着,但又不敢完全挨着墙壁,嫌脏。泛黄剥落的墙面像烂熟的杏子皮,孕育着虫卵和成分不明的褐色斑点。
骆星将双肩包背在胸前,每隔几分钟,就换个站姿。
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她心底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庆幸。
庆幸江云宪站在身前,隔开了她与面前的人潮,两人共同窝在闷热难捱的角落里等一辆涉水而来的迟到大巴。如果旁边是个臭烘烘的陌生人,难熬程度恐怕要直线上升。
正这么想着,江云宪没有征兆地迈步走了。
他背影像不起眼的色块消失在纷繁杂乱的画布上,让骆星的视线一下失去了捕捉信号。
她没察觉到自己挂脸了,手上的塑料瓶水瓶被捏出小片凹陷。
面前多出的空隙,很快被长满络腮胡的男人填满,对方与旁人手舞足蹈地大声说话,手上挥动的弧度很大,差点误伤骆星。
骆星往旁边躲了躲,被迫离开原来的位置。
手机意外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江云宪”。
“喂?”骆星率先问,语气莫名不爽,“你在哪?”
“来最左边的售票窗口,”江云宪说,“旁边有几个小店,红色招牌的那家……”
骆星按照他说的,找到一间小小的店面。
门店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柜台上摆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风扇零件,江云宪从老板手里接过螺丝刀,眼睛却时不时瞥向门外,等看见骆星了,朝她抬了下手,示意她进来。
骆星狐疑地走近,发现店内倒是宽敞不少,屋子纵深很长。
面前滑来一张板凳。
江云宪收回脚,“先坐。”
骆星摘掉挂在胸前的双肩包,坐下,视野矮了一截。目光平视过去,是江云宪身上宽松的黑色工装裤。
她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身体累极了,懒得问,连开口说话的欲望也没有。
暂时被解放的肩膀和双腿传来阵阵酸痛,她发着呆,额头蓦地一冰,人顿时清醒了。
江云宪递过来一支雪糕。
骆星没讲客气,撕开包装袋咬了口,只有寡淡的甜味,但唇齿间嚼碎的冰渣却让人感觉得救了。
随着咔哒声响,头顶忽然刮起飓风,骆星被乱飞的头发糊了一脸。
她狼狈地将雪糕拿远点,错过了江云宪脸上一闪
而过的恶作剧的笑。
“风扇修好了。”江云宪转头对商店老板说,扯过抹布,擦掉手指上沾到的深色油脂。
他再自然不过地掰了掰风扇的朝向,扇叶对准了骆星的方向吹。
骆星仰着头感受风,好像寻到了沙漠中的一线绿洲。
她现在有凳子坐,有风扇吹,有雪糕吃,也终于有心情开口跟江云宪说话:“你刚刚在干嘛?帮老板修风扇?”
“看见他把风扇拆了一直没修好,就过来问问,说是修好了可以让我们在他店里休息。”
骆星挪了下脚,白糖雪糕融化得很快,差点滴到鞋面上,“你会修风扇?”
“检查完发现只是承轴干了,加点润滑油就好,没别的大问题。”
“你还会修其他电器吗?”
“简单的都会一点。”
江云宪侧脸对着她,捡起塑料盒里的皂角,舀了勺桶里的水,把指缝里最后一丝油污洗净了。
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那只手的指骨看上去很长,很瘦,但又很有力。
骆星瞥见他脖颈上滚落的汗,像是才想起来问:“雪糕是老板送的?”
“嗯。”
“你没有?”
江云宪坐在摞高的杂物堆上,往后靠了靠,阖眼休息,“最后一根了。”
就最后一根,给她了——骆星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咽下嘴里的冰渣,半晌,拖长音调“哦”了一声。
突然又反应过来,瞪他:“明明是你自己不爱吃甜的吧?”
江云宪对上她的眼睛,微怔,没否认。
之后店里便安静下来。
暴雨没有在众人的祈祷中停歇,反而越来越大,天色像打翻的墨汁,漆黑如同午夜十二点。
“车来了,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骆星又一次神游天外的时候,江云宪推了推她。
她抱着双肩包站起来,风扇留在柜台上,他们离开了绿洲,没入热浪翻滚的岩浆里。
发车次数减少,人却不断往车站内涌。
太挤了,骆星几乎要跟江云宪走散,盯紧了人群中他的背影。到底从哪一刻起,她真的把他当成同伴了。
可以信赖,可以相互依靠的同伴。
她跟着他上车,递车票,被身后的人推搡着往前,车厢里的座位只剩最后两排。
江云宪占据了仅剩的一个靠窗位置,等骆星过来,他就移到了旁边。
骆星表达谢意的方式是递上莲雾。
等江云宪张嘴咬下第一口,她才说:“最后一个。”
很幼稚地强调“最后”,作为雪糕的回礼。
所有座位被填满后,售票员领着新的一批人挤上来。整辆车像在高温条件下储藏的变质的水果罐头,腐烂的果肉不断挤压罐壁,快要喷出来。
雨点重重敲打着车身,骆星只能将车窗打开一条细微的缝隙透气。
大巴终于开了,颠簸地行驶在大雨中。
骆星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心中的不安逐渐加重。
她转过头,江云宪在闭眼假寐。人太多了,座位之间没有任何间距,他们挨在一起,夏季衣衫薄,甚至能感受彼此的体温和肩膀骨骼的形状。
江云宪察觉到她的注视,睁开眼。
“怎么了?”嗓音里掺杂了一丝喑哑。
骆星嘴唇已经发白,随着车辆的摇晃,胸口的滞闷感严重,仿佛被塞了许多沉甸甸的小石头,“你有没有晕车药?”
她以前从来不晕车晕船,因此根本没考虑过要带晕车药。
江云宪摇了摇头,他也没有。
“手。”江云宪说。
骆星不明所以,江云宪已经把她的手捉过去,摸到一手冷汗。
她掌心汗津津的,柔软冰凉,抓在手里像一团吸满沁凉井水的洁白棉花。
江云宪找到她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用拇指按着。慢慢地,骆星的晕车症状竟然真的减轻了。
“舒服点没?”
骆星嗯了一声。
江云宪困倦地向下垂着眼,车内的弧光如同一层薄雾洒在他脸上,喧闹的异国车厢里,他替她按了一路的穴位,一直没有松开。
第20章 南洋之行④南洋之旅好像一场梦,他们……
回到平河泰州市区后,骆星从大巴上下来,对着夜色吐出一口浊气。
今晚的坏运气却并没有到此结束——
整条街竟找不到一辆出租车,连平时路边随处可见的载客三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溶解在了这场大雨中。
骆星和江云宪只能边走边等车。
导航显示,他们现在距离民宿大约五公里,如果不抄小路,选择最安全的大道,步行时间预计1小时16分钟。
因为这场雨,消耗了太多的时间与体力,路程被无限地拉长了,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撑伞行走显得累赘,伞早就被收起来了,两人身上穿着在车站小店购买的雨衣,作用聊胜于无,衣服半干半湿地黏在身上,裤腿则完全湿透了,鞋子更惨,随时可以倒出水来。
骆星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豆芽菜一样被泡发了。
她机械地迈着腿,不敢停,一旦停下就再也不想继续走了。等她回过神来,双肩包不知何时到了江云宪背上。
他背着两个包,右手上的手电筒打出一束强光,远远照着前路,照进更深的茫茫夜色里。
骆星想说点什么,让跋涉的过程变得不那么漫长。
绞尽脑汁,搜罗到的也只有裘柯上次拿来逗她的笑话:
“一天,有个老爷爷带着孙子去划船。
“结果一个大浪拍过来,船翻了,爷爷的船桨也坏了。爷爷大惊失色地跟他孙子说……
“你猜他接下来说了什么?”
江云宪没吭声,骆星只好自说自话地把故事讲完:“他说,孙子,爷爷桨(讲)完了。”
天蓝色的塑料雨衣帽檐下,江云宪的眼睛和睫毛被打湿了,他侧过脸看骆星,声音有点哑:“你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占我便宜吗?”
骆星眨掉眼睫毛上的一粒雨珠,表情无辜:“我就记得这么个损的。
“还有……我可能真的走不动了。”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了,像蜗牛。
已经没力气抬手,任由斜飞的雨珠刮着脸颊。灌满水的鞋子像拖着沉重的铅块,让向前的每一步都无比费力。
江云宪停在了街边的苦楝树下,看了眼导航,“已经走完一半了,现在休息五分钟。
“你还行吗?”他问骆星。
骆星感觉不太行。
剩下的路不算特别远,但以目前的速度,还得在大雨里走将近四十分钟,这个事实让人很绝望。
骆星觉得往常自己没这么弱,大概是在平河泰州水土不服,身体素质变差,又或者单纯走霉运。
休息的五分钟过得既快又漫长。
江云宪说时间到了的时候,骆星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个简单的站起来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她弯腰搓揉酸胀的小腿,江云宪没有再催促,默不作声地把两个包变换位置,挪到身前。
然后他在骆星面前屈膝蹲下。
尚未开口,对面的夜雨中驶来一辆出租车,刺眼的车灯笔直蛮横地打过来,车轮溅起无数水花。
骆星如同海上迷失的渔民看到了灯塔,燃起希望,胳膊瞬间被注入力量,她快速挥舞着双臂拦车。
江云宪从地上站了起来。
坐上出租以后,骆星后知后觉想起江云宪蹲下的那个动作,他看上去像是打算背她走完剩下的路。
来不及开口问,就被司机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司机告诉他们得绕路,前面商场里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凶杀案,警方已经封锁现场,车辆暂时无法通行。
出租车从分岔路口改变路线,骆星隔着车窗模糊地看见拉起的警戒线和不停闪烁的警车,扛着相机的记者堵在周围。
街道上的积水往低处淌,汇聚成了汩汩
小溪,从警察设置的路障底下流出。
夜晚地面是黑色的,反着光,骆星仿佛看见了水里掺杂了不明成分的红。
也许是她眼花。
出租车抵达民宿门口,江云宪跟司机的说话声,才让她惊醒般回神。
江云宪付了车钱,等司机找零,他看了骆星一眼,“怎么了?”
“没事。”骆星下了车,冒雨跑上台阶躲雨,等江云宪过来问他:“多少钱,我们AA。”
“明天再说。”江云宪止步在她的房门口,将手里的双肩包给她。
骆星说了声谢谢,关上房门,摁亮了房间和浴室的所有灯盏。脱掉沉重的湿衣服,在热水的不断冲刷下,身体渐渐回温。
头发没完全吹干就倒在了床铺上,明明累极了,但又睡不着。
民宿与凶杀案发生的街道相隔不远,警车报警器尖锐的声音震颤着空气,还能隐隐听到,教人分辨不清是不是幻觉。
骆星趴在被子上不想动弹,只有耳朵捕捉着那些细微的动静。
房间外有人叩门,两三下就停了,手机里立刻收到来自江云宪的消息:“是我,开门。”
骆星拖着脚步将门拉开一条缝,微弱的灯光渗入走廊,江云宪身形被黑暗包裹着,他手里捏着保温杯和药盒。
门缝被彻底打开了。
江云宪把药盒和杯子递上前,“预防感冒的冲剂,杯里是热水。”
骆星接过道谢,江云宪皱眉看向她披散的长发,在睡衣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水痕。
“你打算就这么睡?”
骆星顺着他的视线瞄到自己的头发,“吹风机坏了,太晚了,就没去打扰房东太太。要不把你房间的吹风借我?”
江云宪:“我那边是壁挂式的。”
骆星慢吞吞地啊了声,想说那就算了,拿毛巾擦擦也行,听江云宪说:“过去吹。”
两间房相邻,面积差不多大,布局和装饰也大同小异。
卫生间几分钟前被使用过,地面水汽未干,空气潮湿。骆星取下墙壁上的吹风机,低头用手指梳理头发。
呼呼的风声贯穿耳朵,吹开水雾,拱形玻璃上映着外面树枝奇形怪状的影子。
卫生间的玻璃门没关,骆星面前的镜子对着外面,她用余光瞄,透过镜子看见坐在床铺上的江云宪。
她盯着他的背影,无意识看了许久。直到他回头,她又迅速岔开视线。
骆星吹干头发离开时,他说:“把门带上。”复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骆星应了一声“好”。
江云宪随即听见隔壁房间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他仰面躺倒在被子上,过了会儿,趿拉着一次性拖鞋下地,走到卫生间门口,低头便看见淡绿色花纹的地砖上散落着几根缠绕的长发。
粗粝的米白色砂石台面上,还有个被遗落的发圈。
他伸手,拿了起来。
明亮的白炽灯下,黑色发圈挂在男生修长坚硬的指骨上。
晃悠两下,又被攥入掌心。
*
清晨,骆星是被难受醒的。她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喉咙干得冒烟,不得不爬起来找水喝。
透过窗户看了眼天色,蒙蒙亮。
手机显示时间刚过六点,药店应该都还没开门。
因为实在太难受,她不得不给小玲打了个电话。
小玲带着家里的药箱匆忙赶来,给她用温度计测了体温,发烧了。
骆星昨晚睡前吃了江云宪给的感冒冲剂,但因为淋了太久的雨,还是生病了。
她们弄出的动静惊动了隔壁房间的江云宪,他睡眼惺忪地过来敲门,“怎么了?”
骆星浑身发冷,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人蔫蔫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江云宪走近,伸手探她额头,一片滚烫。
大概因为昨天一整天的相处和共患难,两个人无形中亲近了些,两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有异。
小玲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江云宪。
她先前在河边餐厅见过江云宪,当时听骆星的语气,两人只是认识而已,但现在看,又觉得没那么简单。
“有退烧药吗?”江云宪立在床边问。
“小玲给我带了,已经吃了。”骆星开口说话的声音沙哑。
“要不要去医院?你脸色很差。”
“我先睡一觉,如果一直不退烧再去医院。”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骆星迷迷糊糊被催生出睡意。脑袋歪在枕头上,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江云宪没再出声,小玲轻手轻脚地把家庭药箱整理好,冲江云宪比划了几个手势。
房间的窗帘遮挡了天光,室内昏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持续响着。
骆星再度睡醒时,感觉好受了点。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江云宪躺在沙发上,手机屏幕微微映亮他的脸。
骆星望过来时,他从沙发上直起身,“你怎么样?”
“没那么难受了,头还点晕。”骆星脚步虚浮地下床,倒了杯水,心里诧异他怎么没走。
“你朋友有事先走了,让我留在房间等你睡醒,怕你一个人出什么事。”
骆星转头,看见了床头柜上的水盆和一次性毛巾。睡得模糊时,她感觉有人拧了毛巾给她冷敷降温,没隔多久就换一次,她下意识以为是小玲。
但小玲其实没待多久就走了。
“谢谢。”骆星嗡声对江云宪说。她该道谢地方有很多,不管是昨天结伴过程中的各种迁就,还是今天的照顾。
江云宪静了片刻,“快中午了,我出去买饭,你想吃什么?”
骆星生病没胃口,压根不想吃。
她说都可以,江云宪点了下头:“那我看着买。”
他拿上房卡和雨伞出门。
骆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气不好,把正午衬得像暮色时分。视野中出现撑伞的少年,很快又消失在雨中。
*
江云宪买完午饭回来,敲了几下门。等了等,门里始终没动静,才刷房卡进去。
床上被子乱糟糟堆成一团,不见人影。
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江云宪朝对面看去,磨砂玻璃门紧闭,人靠近时,会投映出模糊的身形轮廓。
他立即背过身去,立在原地僵了几秒没动。
骆星洗完澡出来,发现小桌上摆了份红枣粥,还有比较开胃的凉拌菜和一杯鲜梨汁。
她透过半敞的窗,发现江云宪靠在外面走廊栏杆上。
“你吃了吗?”骆星敲了敲窗框,引起他注意,江云宪猝不及防回头,指间亮着一点猩红,被他胡乱掐熄。
他走近室内,骆星还是闻到了零星未散的烟味。
江云宪解开桌上的另一个塑料袋,取出里面的菠萝炒饭。
两人一个扒饭,一个喝粥,各不干涉。
骆星意外发现佐粥的凉拌小菜还不错,嘴里寡淡,也不由多吃了几口。
“你今天不打算出去转转吗?”她边吃边问江云宪。
她提醒他外面雨变小了,也不想因为自己生病就耽搁他出门旅游。
江云宪摇了摇头,“现在外面挺乱的。”
楼下时不时传来脚步和行李箱拖动的声响,今日有游客陆续退房。骆星反应过来:“是因为昨天的凶杀案?”
“嗯。”江云宪划着手机浏览新闻,“凶手还没被抓到,而且在现场留下了挑衅信息,弄得人心惶惶。这边离案发现场不远,难免有人担心……”
国内也有媒体报道相关新闻,骆星很快接到章连溪的视频通话,尤其知道骆星生病后,章连溪更加担心。
“你还跟小宪在一块儿吗?”章连溪问。
“他就在旁边。”骆星将手机稍微偏移,江云宪的侧脸入镜,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章连溪说多谢他照顾骆星,等回国了一定要去家里吃饭。
江云宪礼貌而不失热切地说都是应该的,惹得骆星多看了几眼。
挂了视频,镜头之外,他又恢复成冷淡模样,弯腰收拾小桌上的餐盒。
红枣粥还剩一半,他问骆星:“还吃吗?”
“不吃了,饱了。”
骆星盘腿坐在床上,扣出几颗药丸和胶囊,吞下后猛吸了两口梨汁,余光默默留神江云宪,他已经把所有垃圾装进塑料袋里,系上死结。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骆星手机又响了。
小玲的,姨夫孟达的,还有远在枝陵老家的外公也看到了新闻。
“我下楼
去扔垃圾。“江云宪走到房门口说,骆星捧着手机在回电话,朝他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房门随即被带上。
房间只剩下骆星一人,外公叮嘱的声音还在响,骆星一边应答着,视线扫过桌面,发现江云宪把手机落下了。
又忽然间意识到,他的手机,自始至终没响过。
没人给他打过电话。
这趟南洋之旅结束得非常仓促。因为平河泰州不太平,章连溪和孟达坚持要派人来接骆星回国,顺带捎上江云宪。
回程的飞机上,骆星睡了一路。
中途短暂醒过一次,落在舷窗上的雨水像泪痕般向后滑过,地面的万家灯火变成无数光斑,拼凑出城市的轮廓。
她耳朵里又出现了持续不断的耳鸣,歪头靠着椅背,拉高了口罩,闭上眼睛。
回家后的两天里,她出现反复发烧的症状,把章连溪吓够呛。
医院的床睡得人不舒服,空气里也总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让她心情低落,甚至提不起兴致刷手机,多数时候躺平了看着天花板发呆。
江家显他们也从阜母岛回来了,跑来看她。
裘柯晒黑了几个度,围在床边全程在聊岛上发生的趣事,边聊边剥果篮里的荔枝吃。十分聒噪,让骆星觉得氧气逐渐稀薄。
江家显大概还在闹情绪,霸占着椅子玩游戏,半晌没吭个声,脸也臭。
自上次骆星在电话里因为阜母岛跟他发生争执,两人就没联系过,见面也没话聊。
走之前,裘柯问骆星什么时候能好,还有暑假作业没完成,得靠她奋笔疾书。
骆星挂着点滴,说去你妈的。
裘柯于是又在群里抱怨,说她脾气越来越大,后面接了一串委屈大哭的表情。
江家显回了个【恶心】。
王宁甫和夏榆也先后来了趟,王宁甫顺路过来探望,夏榆逗留得反倒比较久,跟她分享情报——
是张在海边偷拍的照片。
篝火堆前,江家显与一个陌生女孩贴脸玩牌,他额前碎发被风吹乱,笑得轻佻桀骜。文思充当二人背景板,双手环胸,侧目眺望深蓝海面。
三人间还挺有拉扯感,像充满戏剧性的电影海报。
“拍得不错。”骆星夸了一句。
“那当然,也不看看谁拍的。”夏榆指了指自己,微抬下巴。
“他们俩什么情况?”骆星问。
“吵架了,江二去跟路人小姐姐玩游戏,文思叫他,结果碰一鼻子灰。”夏榆幸灾乐祸地说。
她把对文思的不喜写在脸上,从未掩饰过。
“而且他们吵架是因为你……”夏榆说。
骆星叫她一声清汤大老爷,“怎么判案的,别什么都赖我,我都没去阜母岛,岛上的纠纷还能算我头上?”
“就是因为你没登岛呀,”夏榆捋顺了裙摆,在窄沙发上坐下,分析得头头是道,“你给他们几个回别墅拿东西,耽搁了时间,没赶上开船,江二在轮渡餐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以后谁丢了东西谁自己去找……”
“不过当时明明是他使唤你去跑腿的,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夏榆感叹,“男人心海底针。”
——精辟。
骆星正眼瞧她,“小孔雀,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挺顺眼的。”
没犯公主病的时候。
“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骆星从床底的纸箱里抽出一瓶矿泉水给她,“说了这么久,渴了没,大小姐喝水。”
夏榆没接,“给我拧瓶盖。”
瞥见骆星手背上输完液还没消散的淤青,“算了,我自己来。”
“你哪天出院?”夏榆问。
“明天吧。”骆星觉得自己差不多好了,是章连溪不放心,要她多留院观察一天。
“我走了,这儿一股消毒水味,难闻死了。”
骆星朝她招招手,“回见。”
夏榆一走,病房里恢复片刻安静。
这几天时不时有人来探望,除了同学朋友,还有想攀孟家关系的,病急乱投医,竟打听到她这里来,不得不喊章连溪过来救场,将人打发走。
人来来往往,那个跟她一同在平河泰州淋过暴雨的人却没来过。
回国后,江云宪仿佛消失了般。
短暂的南洋之旅好像一场梦,他们之间好像从未有过交集。
开学的前夜,章连溪带骆星逛了商场,买了大堆开学用品,细数她明天要带的东西。
骆星躺在窗前的豆袋沙发里,端着一小碗青提,吃一个,应一声。她抻长了腰,探出窗口看,晚星点点。
风吹动洁白纱帘,带了丝凉意。
夏天好像要过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