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我欲等他
马车中,女郎异常平静,不再如之前那般闹着要下马车,甚至目中也回复了光彩,清亮亮地透着一股子的笃定。
王闻俭困惑地摸了摸后脑,视线越发好奇地落在王静姝抱着的锦盒上,到底装了什么,能让六娘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王静姝防备地更紧紧抱了锦盒,倒不是盒子中的东西有多宝贵,而是实在耻于见人,便是她自己多看上一眼,也觉得面上烧得慌。
先才极快的一眼,几颗灿灿夺目的宝石,便足以她辨清盒子中装的是什么,竟是她与沈遐洲那日胡闹的脚镣。
以她对沈遐洲的了解,他哪里是来告别的,他分明是来警告的,以此来告诉她——
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就是这种阴恻恻的警告,她反而安心多了,甚至有几分想发笑,她可想,俊美的郎君阴寒的一张脸,要威胁她的摸样,心尖都跟着跌一下地发麻,发烫。
她摩挲着锦盒精致的花纹,毫不认输的想:她等着沈遐洲来不放过她。
*
马车穀穀而逝,沈遐洲仍立在官道旁盯着远方扬起的尘土,直到有人来催促他出发。
他闻声转过身,眸中杀意若隐若现,旋即收敛得再不见半分地也上了马车出发。
车驾是沈二郎备的,算不得多华贵,但内里舒适,茶具等一应俱全,就是为了让郎君一路颠簸少受些累。
星泉尽职尽责地烧了水,给郎君添了茶,随即小媳妇似的缩到了一角,他自跟随袁夫人一行先行撤出洛京后,也是受到好一番的磋磨,后来因郎君用不上他,他便与星轨一同在二郎身边打下手。
此行伴郎君回洛,更是受到二郎叮嘱要好好照顾郎君,可也没说郎君就只带了他一人啊。
他不免发愁,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他细弱的身板,够给郎君挡几刀的?
但他的杞人忧天确是多余了,沿途一路都异常安稳。
只越接近洛京,官道往来的百姓越多,各种消息流言不用刻意去打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普通百姓对天子自然是不敢妄议的,可丹阳王造反,沈家被抄家一事还是令人津津乐道,甚至编出了多个版本,诸如沈家将领决策失误战败,害了万千战士,沈家郎君畏罪潜逃,又诸如长公主与沈家家主相爱相杀同归于尽……
编排离谱,胜过沈遐洲过往听到的任一个版本,但世上从来没有空穴来风的流言,沈遐洲知晓,这大抵就是朝廷默认的解释,而他,此行回洛,名为吊唁,实为戴罪之身,且要看陈雍如何处置他。
沈遐洲隔着车驾幽幽旁听许久,双目变得森寒,茶盏也不知何时被捏碎,瓷片陷入手心,鲜红血珠滴落木质车板上。
星泉急得连喊几声郎君,翻出药来为他处理。
好在车队并未停留太久,马匹喂完草料就继续出发,沈遐洲也像是恢复理智般由星泉为他包扎,越靠近洛京,他面上情绪越发地收敛得宁和,至入洛京城时,除了些病态,他已然做出了一副琳琅似玉的君子摸样。
他便是这幅模样再同陈雍见了面。
陈雍高坐丹墀龙椅之上,甫一见得沈遐洲作秀般下了丹墀:“三郎,你可算归京了,长姐待我恩重,便是你犯了再大的错,我又如何舍得长姐唯一的血脉断绝!”
他声如悲戚,满是对长公主逝去的哀痛。
可话中意味确却是当着诸多朝臣的面,坐实了流言中对沈氏罪名的认定。
当即有臣子劝陈雍要保重身体,莫要哀痛过甚,有了这一臣子的开口,接下来便更有直臣亦或是揣摩圣意的新臣当着沈遐洲的面争论开了。
有人道沈遐洲平叛失利害死沈桓大将军不说,还潜逃至太原有反心,也有人在吕相授意下为其说情道,虽付出代价大了些,可丹阳王也已伏诛,可算做功过相抵,长公主也自焚以向天下人死谢罪,不该对其唯一的血脉过于苛刻……
沈遐洲冷眼瞧朝中诸臣冠冕堂皇地争论,将他们的面庞一一记在心里。
争论逐渐有了最后的定论,新帝善待长公主的血脉,留京看顾。
而对太原的处置,因他的入京为质,轻而易举地被揭过,陈雍与吕相相互提防,陈雍方坐稳现下位置,不可能在世家不出力的情况下分出自己大批的兵力,而吕相在吃了大亏后,有意留着沈氏郎君的微火给陈雍添堵,既卖沈氏郎君一个人情,也无不在告诉陈雍,现下便想甩开他的扶持还为之过早。
及至退朝,陈雍又留沈遐洲说话。
早已翻转的境遇,陈雍极尽了和善,可偏是这种仍旧做戏般的和善,才更显得讽刺,是他压抑多年,终得以彰显的荣耀。
沈遐洲忍耐着谢过他的恩典。
当夜,沈遐洲宿在了陈雍给他安排的府邸,这府邸内外可以说是漏成筛子都不为过,下到仆役,上到护院卫士,不是陈雍的人,便是吕相等安排的眼线。
星泉光是在府邸中熟悉了一圈,就受够了一身的气。
然他方推入沈遐洲的房门,便惊得瞠大了眼,蜿蜒如小蛇的鲜血一直淌至他脚边,不远处赫然是几个死状惨烈的尸体。
而那尸体之后,还有几个如鬼魅一般的黑影。
不及他大叫,便被一股力道卷入了房中。
沈遐洲静坐桌后,垂眼擦拭着手中的匕首,经他挥手,黑衣卫士才放开了捂着星泉嘴的手。
星泉惊魂未定,一会是惧怕不远处的尸体,一会又有些庆幸,郎君原来带入洛京的不是只有他一个无甚武力值的小厮,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既安定又很吓人啊!
“拉去埋了。”
沈遐洲开口,星泉顿时腿软,紧紧捂着嘴摇头,满眼写着不要,用满身抗拒的姿态表着对沈遐洲的忠心,他绝对不会出去乱说。
屋中一黑影不由被他夸张表现弄得嘶笑一声,极快一声,随即怕郎君怪罪一般,立马带着屋中尸身悄无声息地退离,只留一地的未清理的血迹还证明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沈遐洲全然没了白日在人前时的宽和无害,目色阴冷,便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星泉此刻也不敢再如过往一般抱着郎君的腿哭喊求饶,好在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仍在,非常乖觉地给自己寻到可做之事,极力缩小存在感地开始清理屋中血迹。
沈遐洲似默认了他的所为,又在低头写画着写什么。
星泉每每无意抬头瞥上一眼,便能瞧见郎君在纸上写下的名字越发的多,若再对上郎君的眼,更是生打了个寒噤,阒黑寂静,恍若能在人身上戳出洞来。
沈遐洲幽静的眼盯着写下的一个个名字,他愿入洛京,从来不是他舍己为人,而是他迫不及待,一刻也不能等,
他要让该死的人都下地狱。
洛京如今确是陈雍的主宰,可它昔日也曾有沈家的一席之地,也曾掌在他母亲手下十余年,他早早命夜阑潜回洛京收整。
而他,独带星泉一人吸引走了所有的关注,惨淡又没有威胁的主仆,陈雍又如何会吝啬他的善意?
许是想到白日受到的对待,他面庞讽意越来越重,母亲可曾想过有一日,她施舍留下的一匹恶犬,有朝一日,会施舍到他身上?
逝者已逝,沈遐洲已无从寻得答案,他当下只想进行他的复仇,背叛他的,他会如今夜般一个个处理掉。
他只恨不能快点,再快一点,他的女郎还在等他,那是个坏女郎,他已然被逼退一步,不去将她囚禁在身侧,可他绝无可能留给旁人觊觎的机会。
他想得目眦欲裂,又垂下眼对着名单琢磨他的阴谋诡计。
而与此同时的王静姝,也已归至家中。
她被罚跪于祠堂,不许人探看。
祠堂本就阴气重,门扉还全关着,内里便更显得阴寒无比,跳动烛光时而照亮些许牌位,鬼魅异常。
女郎膝下不垫团蒲,倔强跪于正中牌位之下。
“任性妄为,置家族不顾,与罪臣搅和在一起……”
一条条细数她错处的指责似回荡在耳畔,可有的错她能认,有的错,她绝不认。
她若不逃离建业,难道她花一样的年华就要为家族的野心献祭不成?况沈遐洲不是罪臣,沈家也无罪,他们不过是在权势的角逐中落败了而已,旁人指摘背离便罢了,可王沈两家分明是世交姻亲,这般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岂不太过冷情,这些落在小叔母眼中如何想?日后小十一郎长大后又如何想?
整个王氏固然是一条船上的,可大伯不能总以自己的意志作为整个家族的意志,王氏难道真的就会因为同沈氏的这点姻亲就会受到至灭族的牵连?
并不见得。
各大世家千百年传承而来,各族系姻亲不知几多,皇室更迭也不知几多,哪能那般轻易因一点姻亲关系就能受到动摇根基的牵连。
说到底是大伯不甘王氏日渐沉寂,但凡有机会便动了心思,此次也不过是借机挤入洛京的朝堂,才非要做出有沈氏划清界限来。
大伯要如何追逐他所求的家族兴盛是他的事,她这个小女郎可不愿再做了他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余光不断朝仅开着的一扇窗往外瞟,也不知她拜托王闻俭做的事怎样了。
她自与沈遐洲分别后,车队一路南下至堂邑,换了水路,直至到了建业,径直被接回了家中,别说是同父亲私下交谈了,便是用惯了的侍女都不得近身地入了祠堂罚跪反省。
但好在同她一道下船的王七郎并不受看管,得她授意,甫一下了船便先替她去寻父亲求助了。
算算时日,她久不认错,是该以家法来处置她了。
犹在想着,忽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自外而来,祠堂的数扇门扉被仆役打开,侍女鱼贯入内将幽暗的祠堂灯火点得明亮异常,继而如来时一般整齐地退出。
再次响起脚步声时,便没有方才仆役的小心翼翼,多了几分力道和纷杂,王静姝稍留神听了听,便挺直了脊背,跪得极为端正,但也同样显得极为的不知错。
家法藤条被当着诸多族亲与同辈的面,捧到了王静姝身前,王瑞冷冷哼了一声,话却是对着王轩说的,“四弟,你的好女儿,自幼叛逆也便罢了,如今连累极家族的事也做得出,今日你便好好管教管教你这逆女,若是你下不去手,便由为兄代你管教!”
王轩也既是王静姝的父亲,家中行四,字斐如,可见王瑞是真被王静姝拒不认错给气着了,连带她的父亲也一同迁怒上了。
王斐如一载未见王静姝,女儿归家也先不曾第一时间见上,可王静姝的所为和顶撞长者显然也是听闻了的,他瞧着像是已被气病过了一场,此刻听到长兄的指责,面上也像是对王静姝带上了羞恼,言道:“兄长教训的及是,是我过往太过纵容六娘,才至她养成了如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我今日便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女!”说着,王斐如抄起油润过的藤条,走向王静姝。
王静姝既惧且倔地抬起双手置于身前,王斐如一抽而下怒涨了脸。
祠堂外同王静姝同辈的郎君女郎都不忍地闭上了双目,然也不知是王斐如准头不行还是真气急花了眼,第一下竟落空,只抽中了王静姝身旁的地砖之上。
藤条再次被抡起,落下,这次仍没抽中,反倒王斐如摇晃着的身子几欲要倒下。
但他用藤条拄地一瞬,又再次抬起手腕要抽下。
这下连王瑞都开始担忧他的身体了,才要张唇阻止,“啪”一声,藤条落地,王斐如也倒地抽搐,王静姝焦急跪挪上前大喊:“阿父!”
祠堂外几个夫人也见不好,慌让仆役去请府医。
偏王斐如连话都说不清了,还要手抖着训王静姝几句不孝,为家族惹祸……
王静姝泣泪连连,同王斐如认错,“阿父,你别吓我,我知错了,我日后哪里都不去,留在阿父跟前尽孝。”
“我自小就没了阿母,阿父,你别扔下我!”
父女两一抽搐得几欲厥过去,一又声声悔泣,王瑞便是多有狐疑,也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不敢不重视。
及至府医来把脉,面色凝重,禀道:“四郎主前些日方病了一场,今日又气急攻心,隐是中风之症。”
他说的疑似,但哪有听不出分明是确认的道理。
王静姝更是趴伏在王斐如身侧痛哭认错。
到了这时,王瑞哪还有心思去管王静姝,中风这病可大可小,严重的可至瘫痪不能言,他四弟何等文采风流人物,若这一气病下,再不能习文弄墨岂不可惜。
“可还能医治调养?”
府医答道:“四郎主病症来得急,但好在是初次,多用药调理,辅以施针刺激穴位,一年半载定然能好转不少。”
虽不是肯定的能完好,但只要能医治,以他们王氏的底蕴,也不缺名贵药材,养多久都行。
许是实在被仍在哭的王静姝吵烦了,王瑞不悦皱眉,斥她:“你阿父病因你病重,你若知悔,便安生地好好照料,改禁足在院中,出门便别想了。”
王静姝满脸泪痕地目送王瑞离开,在仆役抬动下,跟着王斐如一同回了他们四房的院落。
这时药也熬好送上来了,王静姝极乖巧地当个好女儿在王斐如身边侍疾。
药被喂入王斐如口中,这是当着总多长辈的面吩咐下去熬煮的药,半分不惨假,甫一入口,本有中风病症的王斐如当即苦得面色大变。
王静姝极孝顺地用帕子为他擦拭,顺带遮挡了后头大伯那跟来的仆役探看的视线。
一碗药喂下,王静姝才出了屋门,令人撤下药碗,又遣人送离各院因担忧派来过问的老仆们,这才又满是不放心地同府医过问要如何照料阿父才好。
她似大彻大悟了的孝女,记得极其认真,任是任一走过的仆婢,怕是都要说一声六娘子定然是悔过了。
然是不是真的悔过了,怕是只有她自己知晓。
接下来数日,府医日日前来给王斐如施针,但成效见微,短时内非是能远行的。
王瑞询问过几次病情后,便少过问四房之事,反倒是一些族老日渐寻上门,同王瑞商讨迁移洛京之事,王瑞激进能开拓,但也有守成的族老,商讨来商讨去,成了可退可守也守望相助的两派。
王氏日后无论是更上一层楼,还是退回建业,都不至于根基毁于一旦。
一经商定,整个府中皆动作了起来,忙着搬家,不过四房中却是一点动静也无,王斐如病着,六娘子又仍旧禁足着,一时间,反倒成了同情的对象。
王斐如瘫在靠椅之上兢兢业业扮着中风,可听着动静,仍旧掀了眼问:“当真不要去洛京了?阿父此刻好起来也是使得的。”
王静姝默默将一册书盖至王斐如面上:“阿父,你还是为了女儿继续病着吧。”
原是王静姝有意拒不认错,给足了王闻俭与她阿父通气先病上一遭,再买通府医的时间。
而大伯即便被她不认错气怒了,也不可能越过她爹对她实行家法,且王家施行家法还有一警醒其他子弟的用处,彼时,王斐如众目睽睽下被王静姝气得病瘫,再加上府医的当众诊治,便更添了几分可信。
她从一开始惧的就不是一时的惩罚与反省,而是她不愿此时跟同迁
去洛京,她已是十七的女郎,大伯一旦入洛,难保不会又看上哪家的势了,到时她的婚事还有几分自己决断的可能?
她必须有正当的理由在建业留下。
她阿父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又“瘫”了,她侍疾在侧难道不应该吗?
王斐如如何不知她的心思,摘下面上的书册,随意翻页,语气却颇有些酸意:“沈家那小郎君,年少时我也瞧见过,也不见得多好,你便不怕将自己等成了老姑娘了?”
“阿父,我欲等他,便不惧几个春秋。”
第72章 第72章剧情
王静姝说话时不见羞赧,语调却柔,唇畔牵动的笑意恬淡又柔婉。
王斐如一瞬恍惚,竟从她身上窥见些亡妻盈娘的影子,那时六娘才出世不久,小小一团的襁褓,躺在盈娘身侧梦得香甜,盈娘便是这般婉约浅笑着招他一起看六娘的睡颜。
初为父母的他们惊叹于小小孩童的每一瞬呼吸,每一细小的举动,似怎么也看不够,甚至忧虑起襁褓中的女儿这般小,要如何长大?
带着这种好奇,他们对六娘极尽了呵护,后来,即便盈娘不在了,他也只是连带盈娘那份感情倾注到了六娘身上。
说句溺爱也不为过,以至六娘自小性子也便养得比旁的女郎张扬了些。
兄长倒是曾说他将好好的一个女郎养得心野了,不过他却觉得六娘甚好,什么该是女郎的样子,什么又不该是女郎有的样子,同他与盈娘的小女郎又有什么关系。
正是这份纵容和了解,这般清丽柔婉的笑意出现了六娘的脸上,王斐如才恍惚之余,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六娘是真对沈家郎君动了真情,而此前揶揄,他还只当六娘还如同幼时一般喜爱皮相好的郎君,只待时日久些,也便不了了之了。
可此刻他不得不重新忧虑起来,甚至思索,六娘追着沈家小儿去太原,叛逆的成份到底占了几分?
“阿父,你怎么了?”察觉王斐如忽然凝重的面色,王静姝不由奇怪。
“无事。”
王斐如有些心累地闭眼,朝王静姝摆手,大有赶她出去想静静的意味。
可现在府中都正忙乱着,她此刻哪都不去,在王斐如跟前当孝女才是正经的,果不其然,王瑞在离开建业前,还是来了四房一趟,过问王斐如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后,目色略缓地扫过王静姝。
满是估量的目光,打量得她略垂下头避开。
年华正好的女郎,即便什么都不做地静立着,也昳丽非常,王瑞即便向来不太喜这个有些出格的侄女,也不得不承认她相貌的出彩,只可惜是四弟的独女,诸事不好插手太过。
他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淡淡叮嘱了几句,带着人离去。
随着王瑞的动身,整个府邸似也空寂了下来,留下也多是些安分守业的亲眷,对家主刚走就解了禁足的六娘子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王静姝第一时间去瞧了与她先前同等境遇的小叔母。
沈家变故,沈风眠虽为出嫁女不受至牵连,可在连奴仆都要有新前程可奔的王家,处境多少有些尴尬,方归家时与王静姝一般,也被禁了足,后来即便解了禁,可巧府中忙着迁洛,四处乱糟糟的,便也不曾出过门。
不过,在她父亲传出患了病,倒是也遣人来看望过,这不,她一解了禁,便想着来看望。
甫一踏入清芷园,便见得小叔母正带着王闻礼写字,院中虽是因小叔父也跟着去了洛京带走了不少人,显得有些空,但余下的奴仆倒一如往常般恭敬随侍。
王静姝原本提着的心,便也慢慢松了下来,可步子却越发踟蹰地不知进退,沈大郎伤了腿,沈二郎独自支应着太原城,沈三郎入洛为质,袁夫人几经波折身体大不如前……
桩桩件件她知小叔母必然挂怀,可瞧着清减素净不少的小叔母,她实不知从何说起。
“六娘,既来了,怎不过来些?”沈风眠婉婉一笑,朝王静姝招手。
在低头写字的王闻礼闻言也抬了头,圆圆的脸蛋还满是稚童的稚气,有些藏不住欢喜地唤了声:“六姐姐。”
王静姝也不由笑了,心觉下一刻王闻礼怕是就要冲过来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了,然王闻礼微挪了挪脚步,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忽腼腆地与王静姝抿了抿唇,懂事地又垂头去写字了。
他年岁虽小,可也正是对人情绪察觉最为敏感的时候,舅舅家出了事,母亲虽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也隐约能察觉出些什么,就好比昔日对他极其亲和的伯婶们不如以往温柔,总热络的府中管事们也不总来送时兴的东西了,再诸如父亲随着大伯父去了洛京,母亲就不曾跟去,他不愿与母亲分开,父亲问他可要跟去洛京时,他就摇头了,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想乖些,母亲或许就能更开怀些。
他的举动自觉极小,可他才多大,落在沈风眠眼里,目中不经泛起酸涩,不由轻拍了拍他后脑嗔道:“你这小猴儿,忽地敛了什么性,你六姐姐都来寻你了,娘还会拘着你不成。”
王闻礼一会疑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王静姝,似是询问又似是不信,却是王静姝懂了小叔母的意思,倒也不急着同小叔母说话,上前一把拉过了王闻礼,就往他圆圆的小脸蛋上招呼,揉捏搓扁的,不时便嬉闹了起来。
毕竟是小孩儿,方才一丁点儿小大人的姿态便全然无了,又左一口六姐姐右一口六姐姐地叫得欢。
同他玩了好一会,沈风眠才令人带王闻礼下去擦汗。
“叔母,”王静姝一经开口声音便带上了些哽咽,还有些羞愧,自觉自家所为真不地道。
沈风眠拉她手坐下,用帕子为她虚拭了眼角,笑她:“我们恣意的六娘子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才没有——”王静姝不好意思地避了避,她并不曾哭,只是近来经历的许多事,有些压在心中的情绪是连父亲都难以言明的,反倒是到了一直如母亲一般待她的小叔母跟前,还不曾言语,就汹涌了出来。
沈风眠如何不知六娘为何难受,六娘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正因有情义,才为沈家所受到的难不忿,也正因为有情谊,才对自家逐利行经更羞愧。
然能经世的大族大都如此,六娘也不是不知,只是这一切都恰发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沈风眠轻笑着轻拍了拍她手,也不消言语,就十分足以抚慰人心。
她引着王静姝说话,几番问谈间,王静姝便将知的和能说的都说了。
王静姝抬眼觑沈风眠有些怔忡和担忧的神色,又自觉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详实,然她踟蹰不过一瞬,先扫去自己脸上的阴霾,扬脸道:“叔母,几位表哥都不是认命之人,我瞧将来如何还未可知。”
这话却是不假,若非时局混乱,王瑞又
哪会在这时非要挤进去分一杯羹?
许是王静姝自信的容情太过感染人,倒也令人心底生出些希望来,沈风眠紧蹙的眉头也淡开些。
见她神情有松,王静姝便又问:“叔母院中可有什么缺的?或是需换些新的人手?”
说着,她目光颇凌厉地环视了一周,瞧着越发有些慑人。
可不是,过往六娘子就是府中出了名的不好惹,何况现在府中根本没有能压过四房的长辈在,可不就六娘子说了算,这不,她连禁足都自动解了也无有人能管的,何况王斐如还不是真病,现在外人瞧着可是在慢慢地转好呢,王静姝可就更有恃无恐了。
沈风眠瞧她气焰高涨的模样,不免失笑,“我这儿倒不用你操心,同你阿父一样,都是做给外头看的。”
只一句,王静姝便懂了,叔父与叔母感情好着呢,早前禁足什么大抵也是想阻大伯父插手自房中的事,而不带叔母入洛,大抵也是避嫌。
且沈风眠毕竟是沈氏女,没得自己送到陈雍手中去让其拿捏自己侄儿们的,如今避得远远的才是最好的。
“那叔母日后可别拘着十一郎来寻我玩。”王静姝眉眼一弯,笑意淌出,她瞧着王闻礼多少有些被这些日子的事影响到,她可不想王闻礼小小年纪就小老头一样给自己拘着了。
沈风眠笑而不语,便是不阻拦的意思。
然王静姝禁足解了后作威作福的日子没几日,她阿父竟然转性地拘起她来了,这是过往十几年都不曾有的。
她耐着性子帮王斐如整理了数日的文书典籍,瞧出了些不对,这些文典非是王斐如往日爱的经子史集,而多是地方经注,甚至还有漕运与军储的往年记册,除去王氏现今在江淮一带任官的子弟能拿到的,旁的倒多与他阿父近来前来探望的友人对得上。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解阿父忽地捡起这些是做什么?
她阿父的性情她了解,性疏且狂,年少成名,曾因被荐任过几年庐江郡尹丞,后许是觉得无趣,便辞了官,再不曾出过仕。
她阿父这般任性形状,却并不曾被指摘,还引得一众出身士族的贵公子同他有样学样,后来便更是长于清谈,专研学问,也算是南地士林中的翘楚,颇有影响力,故而,有时大伯对父亲也无可奈何。
也正因这样,她理着入眼可及的一堆堆全是务实的文书,才越发不解。
她不是能憋得住的性子,等到竹苓来报父亲那里来探病的友人走了,也当即起身去送药。
这药方也早已换了,就是寻常的补药,用以配合王斐如对外“好转”了的病情。
她甫一踏入房中,便被惊了一跳,她阿父姿容憔悴,眼下青黑,却仍旧扑在一张舆图跟前。
这不是才有人来探病,她阿父难道便是这般见客的?她阿父虽已是不惑之年,可惯来也是姿仪甚好的名士,不然也不会养刁了她的审美,可这般不修边幅,她都狐疑她父亲是不是真病了。
她唤了一声,王斐如眼都不抬,甚至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便是让她莫要扰他的意思。
王静姝梗了一下,不服气地立在一旁也往那舆图上瞧。
舆图足有丈余,两张拼在一起的桌案都不足以铺展,有些垂下,而地下更是散落着一堆图画过的图纸。
足过了好半晌,王斐如才没甚仪容地瘫坐在扶椅上,开口的第一句就足以惊得王静姝心跳慢了半拍。
他道:“这大绥,怕是要乱了。”
第73章 第73章意映卿卿如晤
王斐如语出惊人,王静姝压下如擂心鼓,问:“阿父为何这般说?”
“圣恩不终,遐迩易动。”
“我还要再看看。”
王斐如似答,又似自言般低喃,同王静姝如出一辙的眼也带动一片褶,不似老态,可也不是以往清谈阔论的疏狂,反像是专研某事得着了魔。
王静姝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又连唤了几声“阿父”。
王斐如这时才像是回过了神,可抬眼间眸光晦得王静姝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姝儿,你在建业长大,当真没有看中的儿郎吗?日后只要你留在建业,为父无论如何都能保你一世无虞。”
王静姝不知阿父怎么忽地又操心起她的亲事,可阿父分明知她如今心寄沈遐洲,不该做出有违她心意的逼迫才是。
她并不答,只用一双眼倔强地盯着王斐如。
“罢了罢了,我一生只得你一女,为父就为你搏上一搏。”王斐作罢地收回视线,挥手赶人,又埋头入了舆图中。
王静姝还想再唤几声,问问阿父说的到底是何意,可她阿父着实是如着了魔,完全将她当成了空气。
她负气离去,理着不知又是从哪送来的一堆籍册,心中却仍琢磨着阿父那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话。
陈雍继位,是靠着大肆的恩赏稳定着局势,就她听闻的,吕相宰辅一职虽不变,可被升擢三公之一的司空,更显位尊,除此外,他还封陶敬为督军尉掌京畿兵马,许是为制衡与收买人心,更是招了不少各地的士族,皆大肆封官。
可这种恩赏能长久的了吗?陈雍会甘心一直被世家牵制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或许还远不止她能想到的这些,在长公主掌权时动乱的蜀地、还有频繁调动的边防……
一旦遮羞的平和被扯下,谁也不知大绥会发生什么。
隐约间,她似懂得了些父亲话中的意思,可这与她的亲事有何干?说为她搏一搏又是何意?
目光再扫至那些翻开的籍册,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阿父难道是想取代离开建业的大伯,成为王氏在江淮一带的掌权人?
若非如此,何故清点起土地与部曲?
建业王氏如今虽多以诗书传家,可南地的诸多世家贵族起家时哪个不是靠军功,多少豢养着些自己的部曲。
这些部曲平日里耕种王家的田地,可需要时也能组织起来应敌。
有些人家部曲甚至不输朝廷军队。
然这些各家平日里都捂得严实,少有能令外人窥得的。
王静姝可以肯定,阿父说只要她留在建业,保她一世无虞绝非只是说说而已。
若换了她不曾对沈遐洲动情以前,她或许便听了父亲的安排,可现今的她,难以违心去爱旁人。
日子一日拖一日地过着,她自觉窥见了父亲的打算,即便是在府中性子也多有收敛,学着打理着所能触到的事务。
王斐如也越发地繁忙,他的“病”一经好转,就经友人举荐赴任扬州別驾,这官职仅次于扬州刺史,算得上是高位,可由王斐如来担任也算是寻常,时下世家与世家之间本就联系紧密,加之三互法的旧例,本州的世家一般都在本州担任治中或是別驾。
可巧不少南地士族如王瑞一般迁去了洛京,这位置也便空了出来,王斐如声名本就远扬,他愿意出任,这位置也便轻易落到他手中。
而到了此时,王瑞即便察觉了王斐如“中风”的猫腻,也不会阻拦王斐如,盖因无人会嫌自家掌控的势力范围扩大,甚至同王斐如书信中商量如何以建业为依托,控制淮水一线。
王静姝并不关心伯父与父亲传信中的内容,她每每期待的是王七郎的来信,她总能从中觑见些洛京的形势,还有她最为在意的那人。
王七郎最不乐意替王静姝打探沈三郎的行事与近况,可耐不住王静姝的恳求,捏着鼻子般地每回来信都会带上沈三郎几句。
初时,他只毫无铺陈地言上一两句在哪碰见过沈遐洲,亦或是听得些什么传闻,顺带写入了信中,每每这样少得可怜的话后,还要十足怨念地叨劝上王静姝一番,道这样被新帝监视得毫无自由可言的郎君早点断了念的好。
可忽地有一日,王静姝收到的信,署名虽还是王闻俭,信中的字迹却明显换了人。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王静姝拿信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自太原一别,春逝夏消,她根本不敢主动同沈遐洲联络,她知沈遐洲回洛京同为质没甚区别,几乎可想的境地,她即便有心给他送信,信能否到他手中?又可会被人察看了信的内容?
而她又可会给家中带来麻烦,引得大伯又盯上她?
种种阻隔,他们默契般地不让彼此为难。
王静姝睫毛轻颤,手指仔细展平信纸,一点点看入信中内容——
卿卿:
意映卿卿如晤,吾至念汝,虽阻山海,思念未断,至与汝别,已涉一春,常感度年,然吾做此书,不知卿卿念我亦如是?吾至爱汝,即为阴间一鬼,也难弃卿卿,若入卿卿夜梦,愿卿莫惧莫离。
书信极短,可又鬼气森森得令人又气又想笑。
沈遐洲这到底是思念她还是威胁她呢,这是做鬼也不放过她的意思?
告诉她即便做鬼也要入梦与她纠缠!
这信一眼便知决计是出自沈遐洲本人之手,脑中甚至能浮现出沈遐洲做此信的模样,苍白病态的面庞,阴郁戾气的眉眼,偏又满身凄色。
便如空寂夜下的孤伶水仙,光是想起便觉心颤。
她心绪难抑得立即想给他回信,然至提笔,她又茫然,她的去信该寄往何处?而沈遐洲又为何会借王闻俭之手给她来信?
她又拿起那极薄的信纸,指尖拂过一个个墨字,揣摩着下笔之人的心境。
好在她并没有揣摩多久,又有一封从洛京来的急书给了她答案,这一封书信署名仍旧是王闻俭,可内里实实在在的是王七郎本人所书。
信的开头便将沈三郎骂了一遍,后心有余悸地说了一番沈遐洲是如何夜半满身带伤地据在他屋中,翻乱了他们以往的来信不说,还逼迫他代为寄信,而沈遐洲写信时,他就在一侧,一眼便瞥尽了信中所述,那内容便如那带伤郎君一般悚人。
王闻俭担忧王静姝被那信吓到,送走瘟神后,连忙又来信一封,说明缘由,劝她早日认清沈三郎的可怖的本性,断了念。
捏着王闻俭的来信,王静姝再也笑不出,自不是听进了王闻俭的劝告,而是想她的郎君又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了?他是因受伤才躲至了王家在洛京的府邸吗?
再看那简短极了的信,枯涩疾速的运笔,几乎没有间断的墨迹。
她终是知晓为何来信这般简短,甚至想,她的郎君是不是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总这样,时而作态时而自艾,弄得一副快死了的模样,骗她怜他。
王静姝试图用郎君往日的作态来说服自己,可纤长浓睫下的眼眸,始终似被风沙迷眼般浸润,她知道的,沈遐洲的境地终归是不太好的。
她不再踟蹰地立即提笔回信,又再书一封地一同封入给王闻俭的去信。
*
是夜,流月皎白。
王闻俭夜半惊梦,猛地从榻中坐起,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前冷汗,自那日在屋中撞见带伤的沈三郎,又瞥见他予六娘的书信,六娘做不做噩梦他还不知,可他却常觉沈三郎化作了阴间鬼,入梦掐他脖颈,恨他言状挑拨有情人。
还好是梦!
他长舒一口气地拍了拍心口,欲起身喝口凉水压惊,然隔着窗棂,月光从外照入,映亮桌前一人影,那人影扭头侧来,森白模糊得他一瞬心胆具颤,喉头像被厉鬼掐住一般失声。
王闻俭疑心还未梦醒,往榻上爬,然踉跄间双脚自己绊到自己,扑倒在地。
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自他身后响起,分明是人!
王闻俭的耳尖动了动,翻坐在地,这次彻底看清了来人,竟又是沈三郎。
他面容雪白,带着病态,无怪会被忽明忽暗洒入的月光照得森白模糊。
知道是人非鬼后,王闻俭敛衣站起,捡起丢掉的脸面,摆出世家郎君的姿态:“沈三郎何故又擅闯我王府?”
明显的,经方才的一吓,他再捡起的气势有些不足,尤其是撞入沈遐洲睨来的眸底,他直感一阵凉意摄入心底。
看着身形笼在昏光中的沈遐洲,王闻俭很难去形容这样的郎君,足够冷冽,又足够岿然。
他随父入洛已有数月,无论是出于自己的好奇,还是六娘的嘱托,他对沈三郎此人都多有关注,无论如何看,他都只觉得这是一个病恹恹,又一生许是都要被监禁至死的郎君。
他有些同情沈三郎的境遇,甚至有些欣赏他为换得沈氏的后路自愿为质,可这些不足以他认同此人,六娘也不该将心思寄在一个没有未来的郎君身上。
故而他给六娘的去信,几乎挑不出一句对沈三郎的好话来,可接连两次在自己房中撞见沈三郎,他能察觉沈三郎或并无他想的那般可怜,也隐约有些猜测其为何来寻他。
在意识到沈三郎手中看的是什么,眼皮更是抽动几下,再次开口:“沈三郎盗看我之书信非是君子所为。”
沈遐洲目力极强,完整将手中信纸就着昏光看完,神色已然冷冽阴沉十分,加之他身形颀长,一经起身,窗棂外透过的清浅月光便被尽数遮挡,端是无端迫人的气势。
沈遐洲唇角微扯,开口:“你的信?”
对上沈遐洲阴鸷十分的眸子,王闻俭本就不如人的气势更是弱了几分,心虚的,自被迫为沈遐洲给六娘送过一次信,他收到了六娘的回信,其内还封着另一封未启的信,那是给沈三郎的,六娘托他寻法代为转交。
他虽整日在洛京,但同沈遐洲并无什么见面机会,加之心中不赞成六娘与沈三郎的联系,这事便办的不尽心,偏心中又记挂着。
或是这个缘故,他才会噩梦缠身,到现下信直接落到了沈遐洲手中,王闻礼也一时沉默了。
沈遐洲显然没有与他多话的闲情,他将信收好纳入怀中,不再多留,然他走前留下话又成了王闻俭的新一轮噩梦。
“还会再来”四字,挥之不去地在王闻俭的脑中打转。
第74章 第74章动容
月华如银,风如潮涌。
鬼魅般的黑影重新没入洛京一处府邸,大片大片的花瀑在夜下盛得妖异异常,肆意地吸食着鲜红土壤中的养分。
这是沈遐洲如今的府邸,从赐下至今,已不知埋下多少尸骨,有府中处置了眼线的,也有前来暗杀他的死士的,还有洛京莫名失踪的些许人口……
沈遐洲的卫士对这些自来处理得干净利落,而众人也早已习惯了郎君嗜杀阴沉的模样。
甫一见得他回来,星泉自觉地为郎君更衣,出乎意料的,郎君今日外出的衣裳竟一如出去般干爽整洁,不见半分血迹。
人高的铜制烛台煌煌灯火将沈遐洲面庞照亮,苍白面皮上好似也带上了些温暖血色,他指尖滑着王静姝写来的信,明明已看过一遍,可又经不住一再眷恋地一字一字细看。
难得的书信,清灵秀美的字迹,入目便是“我念你亦如是”的答复,令他极动容,又难掩心酸。
他偏执,狭隘,思量更是诡谲敏感,那日入陶敬府中寻边防域图,不甚被察觉,一路逃离追兵,恰至王家府邸,身上几道凌厉的箭伤令他失血过多的虚弱,但在听得几个女婢谈得王七郎时,原本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不甘还有思念都变得失控。
王氏诸人多冷情逐利,王瑞入朝授大司农,可谓如鱼入水,同吕相皆是世家出身,天然有着统一的利益,但王瑞也不全然立于寒门对立面,他深知他入局是为新帝平衡朝局而来,他左右逢源,一面笑脸迎人一面捅刀子,极快地在朝堂中立起了一方代表南地士族的势力。
这无疑也是沈遐洲乐见其成的,甚至也在暗中出了不少力,朝堂倾轧越乱,于他自然也是越有利。
可许是虚弱的缘故,那些利益得失的计较,都被病态又疯狂的情绪所取代,他想到,他的卿卿也是可恨的王氏女,她也冷情,于情爱一事上也多有戏耍他,甚至断爱时抽身得极为果决冷漠。
数月不见,归于建业的女郎是否早已将他忘于脑后?建业年轻郎君们是否又皆追慕于她身后……
他想得委屈,想得嫉妒到双目赤红,他不顾身上需及时处理的伤处,也不畏王氏府邸隐在暗处的卫士,寻至王闻俭的住处。
他的状态着实不好,好似随时都可能倒下,可强烈的痛楚反令他的精神变得更强悍,躯体似被挣脱束缚的狰狞野兽占据,他一书而就,便是化为厉鬼,女郎休想摆脱他。
王七郎被他迫着夜半将书信送出。
然这一通所为,他事后便悔了,恐女郎被他的去信吓得远离,也更深悔将自己的无能暴露在了女郎的面前。
他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不能登时将这内斗不断,国力虚耗的大绥给毁了。
是的,毁了,而不是夺回,这种阴晦念头若说往日只偶尔冒出,如今便如失控狂长的薤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胸腔。
他不计后果地想令这该死的大绥干脆乱得彻底些,迫不及待地想送该死的人都下地狱。
他是如此疯狂,毫无理智,他既知追不回已快马送出给女郎的信,行事就此更加无所顾忌,他拖着一贯多病的身体入了朝堂。
陈雍对自己一手平衡起来的朝堂局势,隐有压制不住的弊端出现,三方坐大,他名为帝王,可处处受到掣肘,他不得不将沈遐洲置入朝中,以袭长公主旧志为由改制。
加强地方刺史、都督的管理,并尤为强调抑齐豪强。
再则,以考试办法加强对秀才和孝廉的考核。
两者同长公主在时有异曲同工之处,皆是为将权利收归自己手中。
但只有沈遐洲知晓,这两条法令,尤其是后者,是他母亲在时,都不曾颁布的。
且也是这一法令造成了他父母之间长久的争执,陈蓉主张兵权为上,而沈照主张推行变法和考试,在暂不破坏世家豪强举荐为官的基础上,再开一条给予寒门子弟考试的机会。
当更多寒门子弟通过考试进入官场,便会慢慢改变朝中官员的格局。
只依照沈照的想法,实在太漫长了,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或是更久?是否也意味着也要对世家忍耐更久。
长公主当初不曾忍耐地对此弃之不用,转抬举寒门武将。
至于陈雍的选择,沈遐洲毫不怀疑,借他口献上的这两条新制,陈雍皆会推行,毕竟陈雍就如他母亲一般对权利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渴望,尤其是在他早已有了比当初的长公主更优越的条件。
他手握由寒门武将为首的兵权,等同有了同世家豪强分庭抗礼的实力,甚至不需要徐徐图之,便可径直同世家豪门抢夺人才选拔的权利。
混乱的朝堂争执,世家、寒门、帝王,他们为了彼此的利益,极端的对立,令沈遐洲感到无端的愉悦,不枉他着意强调了“举贤不再出于世族”,也不枉他数月来为他们制造的争端。
沈遐洲漠然无比地瞧着这些丑态毕露的争执,眸色凉薄而寂静,他早知自己是如何阴暗内心,他不在乎大绥会如何,不在乎这些人死活,也不在乎世间千万众生的死活,即便人间变成地狱,他大抵也只会扭曲地享受。
可想了会,他便觉得没了什么兴致,他满腔恨意,寻不出人间有趣来。
他借忙碌,接连数日不去想借王七郎给女郎送出的信,在此刻忽地变得难熬起来,散朝后,他徘徊许久,终是又寻去了王七郎的住处。
他一会自怨自艾地想卿卿可会终于受不了他的疯病,寄与他断情书,一会又狠厉无比,想即便流尽最后一滴血,他的尸骨也要同女郎一起腐烂。
一会又深感委屈,或许王静姝根本不曾为他回信,毕竟,她便是那样一个坏女郎。
癫狂与酸楚恶意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搅动,直到瞧见女郎所书的信笺——
所有翻涌激烈的情绪一瞬变得安宁,就好似女郎在她身侧似的,劝他莫要吓王七郎。
虽心有不悦,可他轻易揭过了王七郎藏信的行为。
四下阒静,唯有火烛燃噼,星泉发现郎君虽睁着眼,目中却不曾聚光,好似隐着潮雾,濛濛一片,偏离平日里的阴冷尖锐,显得有些宽和与疲惫。
星泉也不由觉得目中潮泪湿润,他都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郎君了,过往郎君性子再阴晴不定,那也有晴的时候,哪如现今这般时时绷紧,不曾松懈,他不知多少次担忧郎君会就此病倒。
可郎君一直不曾倒下,只是一味的冰冷病态,这并不算好事,他听闻往往是这种精神强硬的人,一旦倒下便更容易药石罔效。
郎君现在能流露出些许情绪,他竟觉得松一口气。
他默默退下为郎君掩好门,不扰了郎君难得外放的情绪。
沈遐洲似缓了很久才将信仔细收起,再抬起脸时,他的眼尾虽仍有潮意,但那双眼却似染上了一重夜色的幽暗,毫不掩饰的杀性,同他俊美的外表交融得好似个什么也不在乎的恶鬼。
翌日,星泉发现他家郎君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变本加厉地行事疯狂,他的手从朝堂伸至了域外,绸缎、茶叶、石蜜等物源源不断地从中原地带运至蜀中一带,再经由蜀地运往域外,赚得的诸多钱财皆用于他商队的扩大。
说是商队,但这些都是早年他在蜀地剿匪时充盈的部曲,等同私兵,他有自己的商道,鲜卑、匈奴等部同大绥边境的消息时时能传至他的耳中。
是年九月,鲜卑族的慕容部落同上谷、渔阳、辽西等郡摩擦不断,大绥边防将领多有死伤,其中就有顾五郎,这顾五郎早前也非是边地将领,是长公主在时,为抬举寒门武将,以平丹阳动乱之由,强置换了几处兵马。
顾五郎就是那时留守在了边郡,后陈雍继位,也有意打压世家,便忽视了这些变动,而朝中无休止的内斗,也令那些调往苦寒之地的世家子们回调无门。
若在平和之时,即便在苦寒之地,这些世家子们也能自己将日子过滋润了,可数次交锋下来,外族的蛮人们似也察觉了边防的薄弱。
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进攻,又有多少本就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愿豁出性命去拼?
同顾五郎这样郎君都已是少有,而将领一旦畏了惧了,底下的军士又能有几多士气?
败仗的消息不断传回洛京,朝堂间非但没有同仇敌忾,反而越发地针锋相对,有子弟在边地的世家一面想将自家的子侄调回,一面又不愿就此被寒门武将压了一头,尤其上谷、渔阳一带属幽州,早前还是陶敬驻守过的,若非是要抬举这些粗人,他们家中的子弟何故会害了性命?
而陶敬为首的寒门武将也趁机不断上书弹劾败仗的将领。
经过一番争论和妥协,最后的结论是从寒门与世家中各出一个将领,联合退敌。
事情有了定论,御座之上的陈雍略带疲惫地下了朝,他的身子骨已然不见了过往的多病,但眉目中却多了几分时隐时现的残虐,他似乎想压住,令面皮一如还是惠王时那样温和,可却抽动得有些骇人,及至入了寝殿,他面皮上最后的温态也不见了。
木质物品翻倒的响动自内传出,他一直在隐忍,从幼时冷宫的受尽冷待到陈蓉养育下的忍气吞声,及至如今,他已是万万人之上,可仍旧有人胆敢不断忤逆他,吕良这老匹夫处处与他作对。
他想令沈遐洲死,吕良便非扯出些管冠冕堂皇的由头来保,他为更驱使陶敬为自己卖命,纳陶然入宫,吕良转头将自家旁支的女郎也送入宫中,打量他不知这老匹夫的心思,有了皇嗣,他当初用在长公主身上的手段焉知不会重回自己身上?
似想到什么,陈雍的眉头又温淡地舒展开一些,想来吕良也料不到,他既杀不掉沈遐洲 ,便也用沈遐洲作刀,提出了改制,也不知吕良可曾后悔非要留下沈遐洲与他膈应?
如此想着,朝中争论带来的不悦倒也消退不少,他全然不在乎边地的几场败仗,他始终认为域外的那些部族不成气候,倒是再多死些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好。
他轻扣了扣没经翻倒的桌案,登时有屏住呼吸在不远随侍的宫婢上前,将殿内毁乱的器具尽数换上新的。
恰是时,陶然来求见。
陈雍目中划过一丝兴味,朝旁点了点头,便有人去引陶然入内。
他继位至今不足一年,并无皇后,三夫人中的贵嫔是为陶然,还有一位吕姓贵人,再往下,九嫔也未满,皆是愿攀附他而送进宫的女郎。
其中陶然无疑是最特殊的存在,早在他未夺帝之时,二人便多有一些合作。
大绥门阀士族之间的倾轧争夺非始于长公主,自来有之,故而常有因卷入**招来杀生之祸的名士,长久下来,这些名士分为了明显的两派,一派如吕相这般积极入世,一派如陆放一般远离政治,以探究玄理来超然物外,这也是清谈在大绥名士间流行的原因之一。
这类人在这些年来越发地多,陶然便是他于玄思与清谈一道上立起的一道旗帜,并不需陶然有多擅长此道,只需令众人知晓,他并不如长公主那般厌恶此道,并在以“神女”之口强化自己君权神授的同时,向外传播人放松宽容自己的性情皆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便是做出一些不穿衣服、不戴帽子的行为。
虚渺境界的追求,五石散光明正大的流行,皆令诸多世家内里变得更加糜烂。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不破不立,用不了几年,变法新制选拔的人才便能取代世家的垄断,实实在在的权柄皆能收归于手。
许是想着这些,他偏浓郁的眉眼冲淡了温雅,瞧着竟有些鬼魅的邪肆。
陶然望一眼,便略带羞涩地垂头施礼。
明耀耀的蹙金裙铺展在淡色氍毹之上,腰间更是坠下各种繁复珠饰,富贵得不像个“神女”,倒像个堆满锦绣的衣桁。
陈雍双目像是被刺一般地偏了偏,他实是不知陶然自哪学来的穿衣风格,一经得势,竟一扫往日的淡雅装扮,变得越发庸俗。
陈雍皱着眉询问:“何事?”
陶然噙笑:“得陛下看重,妾得以为陛下料理祭祀事宜,妾想着,今年终归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冬至的祭天自然也尤为要紧,可惜妾已为人妇,不能再作祭舞。”
陶然说着,觑了一眼陈雍神情,才上前些地继续道:“妾有一人选想荐与陛下,这人陛下也识得。”
陈雍抬眼,只听得陶然口中吐出了一极为熟悉的女郎名讳——
“大司农家的六娘子王静姝。”
第75章 第75章赌一赌
王静姝的名字一出,陈雍目色一瞬凝起,继而掀眼打量向陶然,终是知她学的谁的装扮。
昔日在洛京女郎中独一枝般存在的王六娘子,便惯常是这般鲜妍靓丽的装扮。
可人与人之间自来是不同的,王静姝盛美,任何鲜亮的衣装都难盖其明妍姿容,而陶然虽也称得上美,却多是秀美,偏要学了那艳色装扮,举止中又掩不去的微谨依附,反落了下乘。
陈雍似陷入什么回忆般地轻敲案几,无人会不喜明艳得不可方物的美人,尤其是王娘子那种满是傲气令人得不到的美人。
他曾给过王静姝机会,只要她成了他的人,便不至成为引战的诱饵,而他也可先同南地世家先有了联系,可惜底下的人办事不力,一个服了五石散神志不清的女郎也能带丢。
后来的诸多筹谋中,王娘子已然被他排除在外,可不曾得到的美人,于已成为帝王的他而言,终归是待抹平的遗憾。
他不是没有暗示过王瑞献上女郎,然王瑞此人推三阻四,有时甚至装作听不懂。
他怒,但他初登大位,又同吕相有了隔阂,而陶敬更是后起之秀,根基不稳,他急需王瑞此人领南地士族的介入,来平衡朝堂。
而后,朝中党争不断,他也无暇再对王静姝起心思,此刻经陶然提起,若说不动心,那倒有些假了。
不过,他自也不会觉得陶然会无故提起王静姝,只那一眼可见的女郎之间的较量与不甘,令他轻轻地笑起来,顺水推舟般地道:“阿然有何想法,自去做便可。”
“孤自是与你一心。”
温雅的浅笑极自然地从他唇畔流出,十年如一日的君子伪装,令他显出的温情既真切又令人几欲沉沦。
陶然不经有些荡漾,延颈前倾,姿态愈发顺从,于她而言,情爱自来是同权势关联的,谁能给她富贵权势,她便爱谁,昔日追附沈三郎如是,如今讨欢陈雍亦如是。
她无疑是自得的,过往瞧不起她的那些世家女郎,如今见了她还不是要恭敬俯首?
但她仍旧不满足,她所想见的低垂头颅中还少了几人,她恨昔日轻视贱于她的沈三郎为何还不去死?恼王静姝仍有家族庇佑可于建业恣意,妒宫中还有旁的嫔妃同她争高低……
她的野心在权势的浸染下不断膨胀,已不再满意如今的妃位,她开始向往更高的凤位,也再抑不住地想击碎王静姝的傲骨,见她伏跪跟前求饶。
似只有这样,才能极大地抚慰她曾受伤的自尊。
她明明面着陈雍,眼神却想得微飘,甚至有几分不太正常的迷乱。
陈雍今日本无甚兴致,见此眉宇间的冷淡却敛起几分,指腹更是触上了陶然颊靥的肌肤问:“阿然近来可是又用药了?”
陶然顺势贴上了陈雍的手心,声若含蜜般稠:“九华峰请来的道人近来为妾新炼了些药,妾已不如往日般难受了。”
她口中的药自是五石散,若说一开始她恨极其了沈三郎,也恨极了对五石散的依赖,可时日久了,竟有些热衷上此道,她只觉每每服用五石散后,神明开朗,容颜焕发,肌理更是细腻,观之甚喜。
她的话并不难猜测,她来之前或就服了五石散,而对此,陈雍挑起陶然的一缕发,语中满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吗?”
“若是极好,阿然可莫要私藏着药方。”
“自然。”陶然笑着倒入陈雍怀中。
五石散的配料多为贵重的药材,而陈雍早年当个闲散惠王时,能用以敛财的路子也无非是借多病之故开的药坊,时至今日,这些药坊也仍在运作,陶然的炼药道人也多是他的默许。
他虽已贵为帝王,可所承的帝王私库不过是个空壳,家资或比不上一些底蕴的世家。
也难怪长公主在时,不过一个蜀地流民动乱,也要办宴筹资,至于国库,光是应对将要起的战事,便已有应接不暇的的预兆。
这于他而言并非好事,故而同新制一起的,还新增了数条税令。
陈雍思量着国库私库的丰盈,同陶然各怀心思地滚作了一处。
翌日,毫无征兆地,自宫中发往建业了一道旨意,冬至祭天,宣王六娘子作悦神祭舞。
*
旨意传至建业时,王静姝恰不在府中,她在庄中巡视秋收佃粮,除此外,她还得了父亲的授意,从各地陆续收粮。
这些都需经她的手登入册中,到时一齐交于父亲调度。
这年来,王静姝虽还瞧不出天下要乱了的迹象,但王斐如一直稳扎稳打,力求在江淮一带扎稳根基,比之她阿父的沉稳,大伯王瑞就狡猾多了,也不知是在洛京待久了,察觉了些什么动向,还是被她阿父的突然上进给激发了灵感,竟生了个狡兔三窟之计。
他在洛京运作,将小叔父王瑾遣至出任青州都督。
青州地处江北,又背靠大海,是绝好的割据一方之地,且同王斐如所能掌控的扬州、京口等地恰能守望相助,对中间的徐州也可攻可守。
其实比之青州,王瑞更想谋的是荆州,若得控制荆州,便能彻底将长江一线掌控,重复昔日南地政权割据之态,如此,无论这
天下大势如何诡变,王氏都足以延续权利。
可惜胃口太大,若是提出,任人都能看出他的野心,故退而求其次。
这些若非王斐如点出,王静姝也窥不得其中深意,不过,也正是因王瑞这种只顾氏族荣耀的私心,王静姝反松了一口气。
这恰说明王瑞对新帝也算不上多忠心,他就如那墙头的草,风向往哪,势就往哪倒,且如今在朝中同人斗得不可开交,似也再无空插手管她一个小小女郎。
她唇畔不由地漾出一丝笑,将最后一笔入窖的佃粮登入册中。
恰是时,庄外疾奔来一家仆,待近了才发现竟是沈风眠院中的,来人一近前,便急着道:“六娘子,府中来旨了,还来了车驾要接娘子入洛京,夫人令奴来急报。”
王静姝笑意不复,面色一点点沉下,但她毕竟不是过往经不住一点事的女郎了,也不可能再一点风吹草动地就跑走,她见那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定然还有未尽之意,同竹苓抬了抬眼:“给他倒水。”
竹苓早有准备,从水囊中倒出水递给仆从,仆从饮尽,急切的面色才有好转。
王静姝这时才继续问:“你来时,叔母可知旨意是什么了?”
“又是何人来传的旨?可有言所来车驾是何时要接我走?”
……
王静姝将重要的几点问得很细,这仆既能被沈风眠遣来传信,那也是极伶俐的,缓过气后,说得也越发详尽,禀道:“来府传旨的天使是宫廷内监,夫人令奴前来时,旨意还未宣读,但夫人观车驾仪制是出自祠部曹,恐与天子冬至祭天相干。”
“还未曾言明何时就要接走娘子,但夫人道来使面色似有些急迫。”
王静姝面上郁色稍缓,知叔母见多识广,既是猜测同冬至的祭天相干,那应当八九不离十。
急于遣人来知会,怕也是忧她不知情地归家同来接人的仪驾面上,反不好拖延亦或是准备了。
仆从再无可说,可亦不敢擅离,静候着娘子的吩咐,然足过了好半响都不曾听得娘子再言,不由偷眼去看娘子身旁的侍女,企得个示意。
竹苓做主让仆从先退下,眼带担忧地瞧向娘子,这年来,不知多少建业郎君以各种名头邀娘子游猎,上门求娶者更是踏破了门槛,可娘子皆拒了,性子也不似过往那般爱玩爱笑,整个人越发地沉静,也越发地貌美。
她不梳繁复发髻,只赩炽发带穿发而过,最后余下如缎般披发用同色发带束至发尾,便是这般简素也足以惹人望了一眼又一眼。
竹苓无法料得,洛京来使,娘子会如何抉择,也无法料得,若是这样的娘子重入了洛京,可会止于来旨所传之事?
竹苓的担忧并非空想,但王静姝的面上并无忧,她细长眉尾下的眼底神情只有难决。
难决是否入洛。
她一直知自己未定的亲事是个潜在的隐患,她以尽孝为由留在父亲身边,也留在建业,为的就是避开初登帝位或还对她留有兴趣陈雍,也暂避开大伯对她亲事的利用。
至于之后,她对那个对她有着极强占有欲的郎君有信心,沈遐洲岂会给陈雍想起她这么个女郎的机会?
朝中争斗不休的党争已然证明了这一点。
再则,她父亲的出仕,大伯也有了新的筹谋与计较,轻易不会同父亲撕破脸再算计到她的婚事上。
她本以为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直到这突如其来的来旨。
她不可能再如过往躲避丹阳王一般一走了之,陈雍毕竟是帝王,她若仍要拒,除非此刻便生一场大病,可如此做,难保证不会惹恼帝王,以影响祭天为由降罪。
她父亲如今正是坐稳江淮的时候,若因她之故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诸多思绪在她脑中拉扯,可她唇角却忽地流出一抹笑来,她竟在这时想起了沈遐洲,脑中不经勾勒出郎君满是凄楚酸涩怨怼她的模样。
她几乎可想那人会说出什么来——“坏卿卿,你又想弃我?”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笑意却加深,在心底回应:她哪里是想弃他,她分明是要去见他。
一念既定,她当即吩咐归府。
众人皆被女郎的决断惊到,尤其是久跟她身侧的贴身女婢,娘子这时这般康健地回府,那可真就躲不掉重去洛京了!
竹苓竹沥目中忧色更深,却不知从何问起,直至归府的车驾动了,竹苓才略有些无奈地问:“娘子当真决定了?可要等主君回来再议?”
王静姝摇头。
她确不喜族中大伯等人的逐利算计,可她似也一脉相承了这点特质,她也计较得失,但她更大胆,她便赌一赌,到底是父亲推断的大绥要乱了的快,还是她在洛京先作没了小命的快。
第76章 第76章过渡剧情
圣令发往建业的当日,自是逃不过洛京诸多人的好奇,有人听听便觉无甚稀奇,然也有年轻郎君女郎们期待起同王六娘子的再次会面。
可除此外,还有截然不同的几种人。
洛京大司农府,王瑞面庞沉静,目中神思晦朔难辨,王氏族支女郎不在少数,可如王静姝这样有足够价值的却无,昔日丹阳王一眼中意她,如今的天子也多对她念念不忘,同沈三郎也更是有些道不明的情缘。
他能自一开始留王静姝留在建业尽孝,除却不好同四弟撕破脸,也多有待价而沽之意,只不曾想四弟能忽地上进,比之献女,自是氏族的团结重要,可现今新政与战事交织,着实令他不安。
盯着天子血脉的也非是只有他,偏是这时要召他王氏女郎入洛领祭舞,岂会是单纯地缺一女郎祭舞?
王瑞无声地笑了笑,心道:四弟,天子之令,可非是他能拦。
如此想着,他提笔同王斐如去信,信中多有提及若是王静姝入洛京,他定然多加照看。
而同王瑞不同,王闻俭却是急坏了,甫一从旁人口中听得对王静姝的问询和旨意中的内容,面色便白了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六娘为何要留在建业。
况这洛京的波谲云诡,便是他居下不足一载,也能从各方交际中感受到。
六娘此时入洛京作祭舞,难保不会有旁的麻烦。
就他所知的,天子无子,朝中诸臣皆企盼天子后宫能诞下一二麟儿,当然,若是小皇子能有己方势力所支持的血派便更好了。
王闻俭了解自己的父兄们,王氏不献女,只因入洛时日短,还觉时机不到,如今正是三方势力平衡之时,难保父亲不又有了主意。
六娘偏又这时被点入洛京,他岂能不担忧,只匆匆遣出人去传信,祈祷能比天使快一步送至六娘手中,以六娘的急智,若她真不想,装病应当不是难事。
然更令他头痛不已的是沈三郎那个疯子,这人既不敢时常给六娘去信,便多夜半来扰他,有时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不断逼迫他回忆同六娘自小的点滴,说与他听。
这人好似便指望这活似的,也不知若是知晓了此事,会如何?
他实不知六娘怎会喜爱上这样可怕又有些可怜的郎君,越想越是头痛。
*
王闻俭与王瑞的来信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建业,可也一同比天使所到慢了半日,彼时王静姝已然见过了天使,并已接下旨意,愿入洛京为天子作祭舞。
竹苓竹沥皆在为她收拾行李,而王闻俭的来信便放在她的妆奁前,信中内容一眼扫尽,她却并不曾理会。
冬至于冬月廿一,距今还有近两月的时日,至少这两月王闻俭担忧的事情绝不会发生,至于大伯的心思,只要她能赌对了便并不难摆平。
大伯想天子后宫有王氏女的一席之地,那是因他依托于建业与青州将来之势,有了代幼主摄政的念头,可这幼主在哪都还不知晓呢,即便是送入了王氏女,难道就能保证幼主托胎吗?
便是看中她貌美,和陈雍在过往对她有的几分兴趣,那吕氏女还有陶然等妃嫔背后之人又岂是吃素的?
无非是觉得成或不成,即便牺牲了她一个女郎也无足轻重罢了。
可若是她这个女郎还能有不下于入宫的利益呢?
她父亲如今所显出的才能自是不用说,只待一个施展能力的机会,便可据江自守,而大伯心念的荆州,虽已放弃谋得手中,可并不代表没有机会了。
荆扬毗邻,唯缺一个连接纽带而已,而王家没有比她更适合同荆州周家联姻的贵重女郎了。
到底如何利用她的亲事才能获利更大,她想,大伯父应能有个取舍。
她尤想着,入洛京后要如何说服大伯尽力庇佑她,而不是卖了她,便听得竹沥来报:“娘子,主君归了,请娘子去书房。”
王静姝“嗯”了声,知晓她擅做下的决定,终归是要同父亲再商讨商讨,有些细节或还需父亲帮她再推敲确定,故而当即便起身去往书房。
同王静姝收得王闻俭来信的反应不同,向来极少动怒的王斐如摔了一盏茶,昔日他不涉族中事务,大兄将主意打到六娘身上,他无奈下将人送离建业。
可现今,他已摆出了态度,大兄却仍旧贪心不足,天子之令,确非能拦,可信中通篇下来,他
如何不知王瑞的算盘,此次若将六娘送入洛京,可还有能归来的一日?
奈何六娘也主意过大,竟不同他商量,径直接下了来旨。
第一次地,王斐如竟有些后悔放任六娘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这般无法无天下去,他又能护住她几时?
王斐如不经苦笑,便是当下,他这个做父亲,也留不住她了。
王静姝甫一踏入书房,便见得王斐如容情颓丧,烛光映照下,竟有缕缕白发夹在乌发之中。
一股难言的酸涩塞在心间,阿父自来寄情山水的淡薄性子,若非为她,又哪会如今般殚精竭虑,早生华发,她咬唇抑住眶中湿意,直直跪了下去:“是女儿不孝,又令父为我烦忧了。”
她跪得一点也不含糊,膝骨同青石地砖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令得王斐如也是一惊,心疼得起了身,但方伸出些手,又陡地收了回来,面色也忍耐般地顿时沉了下去:“你确是不孝!”
“旁家的女郎皆是温良恭谦,早早觅得佳婿,再不用父母担忧,唯你,做的桩桩件件,主意大得何曾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
王静姝心中愧虽愧,但却半分不惧王斐如的斥责,她知阿父分明是心口不一,她辩道:“阿父胡说,旁家的女郎哪里个个都是温良恭谦了,同我这般得家中宠爱的女郎也多得是未嫁的。”
“阿父疼我才多留我。”她黑目莹莹,眼睫却沾着几点微小泪珠,话腔中也满是慕孺之情。
王斐如再是想硬下心肠将她锁在家中,再去应付天使道六娘病重,也不得不先听听她的想法。
“还要跪多久?也不怕坏了我这地砖?”
王静姝破涕为笑,知她阿父是愿意听她说了,当即提了裙裾起身:“我知阿父想划江自守,且阿父同荆州的周都督应也是有什么私下商议吧。”
王斐如目中闪过一抹惊讶,他自推得大绥许要再经动荡,一改往日对六娘的放任,有意令她收敛些性子,也多交代了一些事务于她忙碌。
可能成长至何地步,却是没有任何指望的,不想她竟能察觉到些连王瑞都不知晓之事。
王静姝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划江自守,父亲从未有隐瞒,但后半句同荆州相干的确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父亲只掌握了长江一线的下游,可上游实是一个威胁,若荆州水军沿江而下,是极易攻破下游防线的。
就连她都能想到的事,父亲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可父亲却不曾忧过这点,而她所收的粮,有一部分甚至是从夏口武陵等地而来,这般要经过几个关口的粮队,不可能这般轻易通过,除非有人默许了父亲的屯粮举动,甚至借父亲之手一同囤积粮草。
她能想到的唯有荆州有人同父亲,私下达成了连大伯都不曾知晓的某种协议。
所以她才有信心或能用这说服大伯父,毕竟比起还不知何时才能有踪影的幼主,自然是当下荆扬两州紧密联系更重要。
她要做的,无非是撒一点小谎,令大伯相信她的亲事会是荆扬两州连接的纽带,如此,即便她入了洛京,大伯也定会不留余力地保她。
王静姝将自己的猜测,与胆敢应下入洛京作祭舞的依仗皆说与王斐如,双眸更是满怀期盼地看向王斐如,以期验证自己想的可对。
王斐如虽是没好气瞪她一眼,但也认同了她的想法:“荆州所处位置较之扬州还要重要,管一州军事的都督多是天子信任之人,你大伯放弃对荆州的图谋,也是知晓天子对荆州另有安排。”
王静姝点头,显然也是知晓此事的,她还知,陈雍虽登基不久,可换的州郡等处的长官却不少,有些是他一手提拔起的人,有的则是为平衡各方势力许出去的官职。
至今还不曾动荆州,许也是因这块肉过大,难以轻易动作。
果然听得父亲继续道:“周准任下属官皆非自己人,他忧自己在任不久,不甘为他人做了嫁衣,便愿帮我转运粮草,同时也对朝廷持观望态度。”
王斐如说的委婉,王静姝却是听懂了,周准对朝廷派下架空他权势的属官很是恼怒,无论是要他将手中权势交出给天子属意的陶敬还是北地的士族,皆令他不甘,倒不如同王斐如那般,一边顺从朝廷,一边等待着划江自守的机会。
一经确定父亲同周都督真有往来,她顿觉能说动大伯父的把握又稳了几分,也更不惧此行入洛了。
王斐如停顿话语,忽地明白了王静姝是在套他的话。
他用一种复杂极了的目光看向王静姝,既有为人父的欣慰,又有女大不中留的怅然,六娘是想去见那个令她动心的郎君的吧,也难为她的性子,能安安分分地忍耐这许久。
“当真想好了?”
王静姝点头。
王斐如疲惫揉额,显然也是拿她无法了,只得问过她的打算,反复帮她商榷可说服王瑞的言辞。
*
天使在建业修整不过一日光景,便催促着王静姝启程,毕竟天子登基初年的祭天也非是小事,祠部曹同仪曹早早就为此筹备了。
按理也不该在这不足两月的时候忽地选中一个远在建业的女郎做祭舞主祭,可谁让天子偏是在这时想起了王娘子。
他们万不敢耽搁了行程,回程不住令行船快些。
行船破江,翻滚白浪不断簇着船只前行,王静姝再次立于船前甲板,只觉此情此景恍若相识。
可不就是相识,这已是她第二次离开故土去往洛京了,她的运气似总不怎么好,她的容颜给她带来的似也多是麻烦,可她骨子里偏生带着逆反,越是旁人为她划定的道,她偏不爱走。
她从来不是礼教框出来的规矩女郎,甚至很多时候,她的善恶标准也带着她出身影响的势利,她能轻易接受大绥会乱了的猜测,也能轻易地利用这个猜测,她也从不惧大绥是否会真的乱,毕竟自她所窥见的诸多细微之处,这个大绥好似早已千疮百孔了,不过是世家的出身,仍令诸多人沉浸在富贵繁华之中。
既如此,她盼着乱得更彻底更无有遮挡点又何妨?
江风扑面,沁人的凉意令王静姝的从下沉的思绪中回神,面上不自觉地浮现一层浅浅笑意,她想,她会喜爱上沈遐洲那样的坏郎君或不是偶然,她就是会被他吸引,也从不惧他现在乃至将来会变得如何,她只想念他。
江风掀开她帷帽一角,随侍众人只见女郎笑意静雅如梨,可又奇异地觉得女郎艳丽的容颜似有诱人堕落的魔力,皆不敢再多看。
第77章 第77章陪我歇歇
行船靠岸,洛京繁华近在咫尺。
按理应有仪曹属官来接王娘子再行安排,或见驾或安置,可都靠岸许久,仍不见得人来。
天使急得额前冒汗,一面安抚王娘子再等等,一面遣人去问询。
若是换了寻常人家的女郎,自是等多久都使得,可王娘子是贵女,族伯是天子看重的大臣,她若是一个不乐意等,扔下他们自去应付后续交接等事宜,可不好交差。
就说若天子要见王娘子,中间多生等待,也恐得个办事不力的挂落。
王静姝兀自瞧着他们着急,视线也落在了络绎的街道,远瞧着个熟悉人影,正是王闻俭。
她心念一动,便想先行下船,恰是时,有郎中打扮的属官推开人群急切而来,只见得其同天使说道了什么,不一会便有人来请她下
船。
属官近前:“王娘子远行辛劳,只天子当下并无暇召见,不知娘子属意住在何处?”
既是为冬至祭天而来,仪曹自是有安置住处,可仍有此问,便是将选择给了王静姝。
王静姝颇有些意外地扬目,当即笑了笑,道她有族伯居所可安置。
然甫一送走仪曹属官,王静姝却是松了一口气,能不见陈雍于她而言,自是好的,毕竟今时的天子陈雍可不是昔日她识得的惠王陈雍。
一想此人顶着温煦面庞做下的事,便觉悚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十年如一日滴水不漏地伪装?又是伺机了多久,才能一经创得机会,便如毒蛇一般直至咬死猎物才松口?而她在不知觉间,是否也几欲落入蛇口?
同他比起来,沈遐洲这样的坏郎君竟都显得纯良了。
“六娘!”王闻俭遥声喊。
王静姝迅速回神扭身朝王闻俭走去,呲地笑出了声,王闻俭惯是世家不羁的做派,打扮上也自来是往贵气潇洒上靠,加之上有能力出众的兄长,故同年岁相当的王静姝一直是贪玩长大不少年人心性。
可今日,他穿的却是一身郎将的装扮,丑是决计说不上的,甚至因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显得多有几分精神与轩昂。
可恰是二人太熟知各自的脾性,这般再看,便很是稀奇。
王闻俭显也是耐不住王静姝的打量,一手按佩剑,倒竖眉眼,威吓她。
王静姝更是笑得伏在竹沥的身上,眉眼却是上扬着叱他:“王七郎,你如今好大的威风,我可是你六姐。”
二人年岁相差得太近,又自小玩在一处,多是六娘七郎地互喊,少有较个长幼的时候,此刻虽是提及,却也多是熟稔的玩笑。
王闻俭被笑得面上羞红,气哼她:“你竟还能笑得出,我倒是白忧心你。”
王静姝略敛了笑,这年来,她其实也少有开怀畅笑的时候,便是此刻,心中也多有藏着事,可当她真不笑,那种沉静便凸显了出来,好像方才肆意畅笑的人非是她一般。
若说王静姝观王闻俭是觉成熟衣装中装了个顽童,那此刻王闻俭看王静姝便是笑闹的伙伴忽地比他先长大了。
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不是针对王静姝的不痛快,就是觉得六娘本不该这样,一时竟悔起打断了王静姝的笑话。
王静姝上马车后,王闻俭骑马伴在外,斟酌着同她说话。
而在他们皆未见得的地方,一年轻郎君正用一种幽晦的目光观察他们,他整个身子都掩在暮色的阴影里,修长且薄,似随时会融入其中一般晦暗。
沈遐洲怔怔望着渐远的车驾,长时间的不动弹,让他甫一收回视线,身形便摇晃般地一动,即便很快立稳,可面上还是拂过失神一般的空寂神色。
他被许久不见的女郎所迷,他望见女郎在笑,笑靥生香,眉眼含波。
她怎能仍旧笑得那般动人?
可又为何不能?
他的麻烦同她又何干,离了他,弃了他,才是人之常情。
沈遐洲垂着眼,面颊紧绷,拼命试图说服自己,可他自来气量狭小,忍了不过片刻,竟自喉间呕出一口血。
*
马车缓缓,王静姝终是知晓为何天子竟无空召她了,原是短短一月不到的功夫,接连的败仗再次传回,甚至上月才遣去的援军将领竟在上谷被俘。
且还不是简单的被俘,是战败撤退时,将领之一的刘蒙抛弃了副将徐简,慕容部首领俘虏徐简后,嘲大绥是无可用之人了,派两懦夫来出战。
而刘蒙竟也不反驳,退入城中当起了缩头乌龟,甚至还有脸遣人回洛求援。
朝中当初推选刘蒙的世家一派也顿觉面上无光,陶敬一派趁机请战,然还不及商讨个章程,今日一早,又有战报传来,刘蒙丢了上谷,退至范阳,又丢了范阳,而慕容部族仍旧攻势凶猛,隐有越过幽州攻至冀州之势。
王静姝暗暗吃惊,难怪今日她方到洛京,议曹属官久久不至,怕是根本见不得天子去过问是否召见她这样的小事。
可除却这,洛京城中人潮往来如织,半分看不出在陈雍治下边地战乱频发的恐慌。
说起这,王闻俭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甚至露出几分荒诞难言,最后只言是五石散和佛事兴盛的缘故。
王静姝不解,她也不是不曾在洛京待过,五石散和佛事又有何特殊的?
还待再问,王闻俭便道:“六娘,你多呆几日便知了。”又满是抱怨地嘟嚷:“若非父兄忧我也嗜上这些,也不至于给我谋了个日日巡逻不得闲的郎官做。”
恰司农府也到了,王静姝便也不继续问,车马行船数日,也多少有些疲乏。
府中为她备的院落用具一应俱全,她沐浴缓了一身的疲乏,却并不直接休息,反饮了许多的浓茶,又遣人留意着前院的动静。
王闻俭倚在石栏上哈欠连连,远瞧见父亲绕过影壁,连忙同身旁的仆从招手,示意可以去知会王静姝了。
王瑞显然也瞧见了王闻俭不正形的模样,眉心一皱,就要训斥,却见这小儿今日竟不急着躲避,反主动上前。
“父亲,六娘今日已到洛京。”王闻俭咽了咽唾沫,“她说想同父亲谈谈。”
王瑞稍一迟疑,便准了,王静姝的性子太野,主意也大,是该先见一见训导一二。
但他也没放过王闻俭,将人一同带入书房,问起近日往来。
他对子嗣教导不同于王斐如的随性放养,多为严厉约束,但王闻俭因是幼子,妻子岳母多有宠溺,他只得疏疏管教,不比长子用心,可本性使然,也绝不许王闻俭染上恶习,同一些世家子一般放浪形骸,嗜上丹药、五石散之流。
说来,他入洛京前,虽有野心,可也不过是不愿王氏在他手中平庸,想抓住一个重复先祖昔日辉煌的机会,只在朝时日越久,越觉这是一艘朽船。
帝王放纵党争,助长佛事愚昧百姓,又私卖丹石药散。
所有谋私的指向不过为权。
可谁人不是为权?谁人不想当朽船的掌舵者?
无论是为报抱负还是野心,洛京这场风云皆已经搅入了太多人。
王瑞没想过退出。
他目中精光凝锐,摄得王闻俭再次保证绝不会碰各色的丹石药散。
王瑞闻之反应很淡,挥挥手道:“下去吧,让六娘进来。”
王闻俭长舒一口气,也没了想留下听王静姝到底要同自己父亲谈什么的好奇,出了书房便朝着王静姝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同她交错而过。
长廊早已掌灯,廊下立着的也多是王瑞忠心的卫士,王瑞积威甚重地坐于书室案后。
里外形成的无形压迫,皆同王静姝这样夜重也装扮华美的女郎格格不入,可奇异地,她的气场并不弱下风。
她盛美,如盈室明珠,自生光彩。
这是不同于过往总似王闻俭一般避让的姿态,王瑞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个侄女:“七郎道你有话同我谈?可是你阿父托你带了话?”
“是我自己有话想同大伯谈。”王静姝缓缓抬头,并不畏会触怒王瑞地开口:“大伯既想将我卖个好价钱,何不多货比几家?”
她眼中直刺向王瑞的光,是一种不管不顾的发泄,她不痛快,从很早之前便一直在压抑。
王瑞一瞬被激怒,拍案响动大得惊人,他万万没想到,王静姝一个晚辈女郎竟敢直面挑衅他:“四弟便是这样教导你的?目无尊长,毫无理法恭亲!自甘下贱以货自比!”
“我王氏如何就出了你这样的女郎!”
王静姝被王瑞的拍案声惊得略皱了皱眉,但目光却不曾闪避,唇角甚至略讽地勾起,就像是观赏了一出虚伪的尊长自辩。
一直以来分明是大伯这所谓的尊长将她视作货物,可当被她直言戳破的时候,却偏又企图以礼法来驯服她,压制她。
可她哪是什么温良恭谦的贵女,她是十足的凶悍女郎。
王瑞清楚瞧见她眼中的强硬,这种眼神往日他只在悍不畏死的卫士身上见过,王瑞清楚知道
应付这种人多麻烦,心神在一瞬冷静,甚至思考起她先才的话外之意。
王静姝立得笔直端然,并不惧王瑞或会怒下惩戒于她,她身负天子旨意,又多有利用价值,大伯即便怒极了她,也定然会多有权衡。
而只要他权衡,必然会思及她所言。
果不其然,伯侄二人之间气氛非但未有走向极端,反奇异地缓和了些。
王瑞重坐下,面色虽仍肃冷,语气却平下许多:“六娘,你父与我嫡亲兄弟,我待你也一如七郎般管教,族亲之间何至于此。”
“大伯说得是。”王静姝顺势缓了姿态。
灯烛通明,伯侄二人一扫先才的剑拔弩张,竟相谈许久,及至谈完,再瞧不出有过顶撞与气怒。
可等在外的竹苓仍旧心有余悸,回院的一路,都经不住地忧心:“娘子怎这般顶撞大司农,若是大司农令人伤了娘子可如何是好……”
同王瑞的对谈,耗费王静姝不少的心神,此刻便是竹苓聒噪,她也困困然,倦得去解释些什么,只在脑中强打精神地想,其实同阿父的交谈计划中,并没有顶撞大伯这一项。
只她一见大伯,心中就不痛快,也不愿意再忍,她见得大伯被激怒,心底便生出悖逆的快意。
既然旁人能利用她的价值,她自己为何就不能利用?
抛却礼法,也没什么好惧的。
竹苓见娘子困得什么都听不进的模样,便也不再絮叨,为娘子更衣洗漱,吹灭了灯烛才退下。
然等竹苓退出房门,王静姝却从榻上坐起,赤足搭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床沿支着身子,似在等着什么。
可许是实在困,头一点一点地倾靠在了床柱上。
月慢慢从云梢后探出,透过窗子的昏濛光色落在她身上,偏离平时的明媚艳丽,如月妖般发着微光的洁白,似幻非真。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室中的黑影,怔怔目色聚而不动,心跳却快一分,他经不住地上前,想确认女郎非幻是真,可又因他常梦此,一时恍惚得分不清真实与梦境,恐一旦触碰,便会化为乌有。
伸出的手久久胆怯地虚隔着些许距离摹着女郎的眉眼。
不知这般持续了多久,他忽觉衣袍被攥住,随即暖茸茸的脑袋靠至他怀中,轻柔似喃的声沿腹传入他耳中:
“我便知你会来寻我。”
茸茸触感似在找寻舒适位置般蹭动撒娇:“我累了,沈九如,陪我歇歇。”
第78章 第78章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震动非常,一时僵在原地。
自女郎身上传来的馨香如同无形的锁链,令他轻易束手。
他疑心甚重,自白日里远瞧见女郎同王七郎侃侃而谈,好似什么也不在乎地粲笑,心间便一直如火炙般难平。
他时而为女郎的粲笑恍惚生爱,时而又生恨生怨,疑心女郎信中所道“念他亦如是”不过是在哄他骗他。
不然缘何不避开入洛?
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他该知女郎的为难,也知是何人令她为难。
他早就该杀死陶然,徒留她张狂作妖,陷他女郎入不利境地。
宫中旨意传出之时,他比得王闻俭等人还早知一二时刻,可快骑而出的旨意根本回旋无门,纵使追上天使将其射杀也改变不了什么。
杀意从他心头涌出,只有做些什么才能将其堵住,一日的功夫,陶然误食药散,瘫病在床,秦、雍匪乱再报御案。
他想,他的女郎很聪明,若想避开入洛定然是有办法的,而他也会令洛京中人无暇顾及她。
他提笔欲传信女郎莫忧,可当信封蜡好,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送出。
光照于他苍白面色,在地砖上投下薄薄一道细影,他动影也动,无不在提醒着他的落魄脆弱,早已不是昔日风姿迢迢的沈三郎。
他觉如今的自己毫无吸引力。
王静姝是否也曾这样想?
她还会选择自己吗?
信不曾寄出,女郎也已入洛。
沈遐洲垂目看扑入她怀中蹭动的女郎,雪肤乌发,半张外侧的脸庞恬静美好;柔软水润的唇瓣,令人不经想触上。
纤弱白皙的脖颈更是毫无防备地朝他显露着。
沈遐洲不经恍惚,原来王静姝选择的依旧是自己。
如若不是,为何夜半等他,呼他名?可既是选他,为何又在此时同意入洛?她是又觉得旁人好了吗?
他一会欣喜,一会狐疑,敏感多思得极端且病态。
可就如他不敢常给女郎写信,惹她生嫌般,此刻也并不推开女郎,只兀自用反复的念头折磨着自己。
他并不想这样,但他病了,自归洛以来,也再无人劝得动他好好喝药,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晚秋的夜其实已带上了冬日的寒凉,屋中火盆燃至此刻,也已不够暖,何况王静姝还是赤足搭在脚踏上,她在沈遐洲怀中寻得暖意不够,足腕也无意识地向前探,一瞬触碰到什么的阻隔感,令她有一瞬惊醒。
王静姝抬头便看到如鬼魂一般的沈遐洲,他削瘦冷寒,眉头紧锁,在幽黑中又足够安静,陡一见得,说不出的阴鸷,让人心悸。
可她的手却是自下探向沈遐洲的颊畔,整个人更是依着沈遐洲向上攀。
沈遐洲能感到脚背一重,是王静姝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有点暖意的指腹触至他面庞,女郎雪玉一般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沈遐洲怔住,毛刺般的酥意自脊背泛起,漆黑眸子只能瞧见女郎翕张的水润唇瓣。
然女郎只是捧着他的脸问:“沈九如,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可女郎却好似无察般,双眸盈满疑惑,神情妩媚又懵然,且在下一瞬,腰肢便不支地向下溜去。
沈遐洲本能般地去捞她,但他们二人实在靠得太近,他轻易被带得同她一齐向后跌去。
柔软的锦被稳稳托住女郎,沈遐洲堪堪悬在她上侧,绵长安稳的呼吸便伴在他耳畔。
稍一低头便能瞧见女郎睡颜,一时竟难以分清,她方才是否真有清醒。
可无疑的,“变丑”二字,沈遐洲听得真切,他面容扭一下,气且怒。
他愤然为王静姝遮盖好被子,无言坐在床畔盯视她,她睡得面颊香甜,腮畔几缕蜷发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瞧着非但无有清减反愈发红润康健,想到方才都捞不住她的沉甸,面色变得几分古怪。
他盯视王静姝的睡颜一会,视线缓缓下移,隔着锦被摹着她的腰。
流线一样的起伏,实难看出什么。
沈遐洲唇紧抿成一线,慢慢伸手探入了覆着女郎的被中,触至女郎腰腹的温香绵软,他流连摩挲不过一瞬,摊掌比划。
女郎的腰紧韧又盈盈一握,同记忆中并无分毫分别,那便只能是他的问题了。
再想之女郎嫌他的“丑了”,低垂目中泠泠水洗般的凄楚,甚至就连离去的背影都带上了几分失魂落魄。
只王静姝睡得香甜,并不曾得见。
翌日,曦光透过窗棂,王静姝自锦被中探出一臂,意识也慢慢地苏醒。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但她对夜里的来人也非是无知无觉的,反恰是确认了来人,她才再困不住睡意的侵袭,安稳地入眠。
可即便是在迷蒙中,她也能感知到沈遐洲的消瘦。
她生出些懊恼,或应再多撑一撑,同郎君多说几句话,或是将他看得再细致一些。
但也就一瞬的念头,她并不过多纠结,他们既同在洛京,只要想见便总能见上。
这日里,她亲走了一趟太乐署,正副主官皆不在,只一令史出来招待,令史知道她来意,将早早就定下的祭天大典章程同她细细介绍,还带她四处走了走,见了诸多要一同参祭的乐工舞人。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祭,各署显然皆是极为重视,便是不提自新帝登基起就在修整的宫室、祭天台等,他们乐署也是早早便做了排练的准备,王娘子的加入其实已算是晚了,可她是天子钦点,便是先前的领舞也不得不换下。
令史一边同
王静姝介绍的详细,可也没少暗示她时日紧迫,要勤来太乐署同其他乐工舞人练习配合。
王静姝却如听不懂一般逛完一圈离开了,她对这大典本就说不上多上心,走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为出门。
昨日她同王瑞虽谈了颇多,说得他动摇,但建业同洛京总归隔着不小的距离,很多消息传递的并不及时也不详细,她对现在的洛京既熟悉,又陌生,加之昨日王闻俭对佛事和五石散的语焉不详,她便决定自己尽快熟悉。
她从太乐署出来,直命马车护她去往最近的庙宇,然行至一半,马车忽地急停,车内的王静姝险些磕着头,竹苓扶稳她,眼神示意竹沥掀帘看看外是何事。
外头却先一步传来了卫士的声:“娘子莫要出来,免污了眼。”
醉至他们车前的是一年轻男子,穿着的衣料瞧着是极好的,但姿态狂羁,上半身几乎裸在外,神情更是有些不对劲,面色红得异常,双手烦躁地在身上抓来挠去,似是抓的厌烦了,又捡起掉在一侧的酒壶大饮几口。
驾车的卫士是王静姝从建业带来的,没见过放浪形骸到这样连脸面都不在意了的富贵郎君,再看这郎君起身后,目色迷离,不甚清醒又陶醉非凡的摸样,恐惊了车中女郎,不断强勒缰绳,令马向后退。
已是这般避让,但这郎君像是发了什么癔症,仍摇晃在道路之中,一会笑舞一会作诗。
王静姝不是胆小的女郎,缓过一瞬马车急停带来的不适,就掠过女婢,自己掀了车帘,那男子狂悖的姿态自也是入了她的眼。
王静姝的见识强过卫士,一眼便料这人定然是服用了五石散之类的药物,她知这种药物昔日就在私下流行,可少有到明面来的,但更令他惊奇的是,道旁的商贩路人竟也对此见怪不怪。
有的路人甚至出言夸此郎君诗做得好,有的商贩竟趁此机会捧了笔墨请郎君泼墨留宝……
王静姝瞧一会儿,放下车帘道:“换一条路!”
然即便换了一条路,王静姝也见得了不少稀罕事,诸如有人捧着一包碎银进了药坊,没多久便被人抬着丢了出来,继而一药童将他所带的碎银也一同抛出,口中唾道:“没钱学什么名士做派!”
王静姝特意令卫士停下马车,遣去药坊中探探,不多时便带出一包药散。
卫士满脸肉痛地盯着交至王静姝手中的一小小药包,这还不如他半个手掌大的药包,竟要整整十金,比之他数月月俸都要多。
见女郎打开,轻捻了一点抬手,再来不及肉痛,连忙阻道:“娘子,这药恐多有古怪。”
王静姝也非是要尝,只捻到鼻下轻嗅了嗅,便放下,由竹苓为她擦手,掀眼问:“都问到什么?”
卫士如实禀道:“属下问得,这药散是洛京近来风靡的玩意,尤是在富贵郎君女郎之间,”卫士沉顿一瞬,面上神情既好奇又狐疑地转述:“据药童道,此药有精神振奋,永葆青春之效。”
王静姝忍不住呲了一声,虽同她见过的有所出入,可并不难辨认,卫士给她带回的是五石散无疑,确有令人意乱神迷之效,至于旁的功效,她是半点不信。
甚至从心底中生出厌恶,顺手将其抛入了车中燃着的小火炉之中。
卫士看得一阵心痛。
王静姝目光锐射向他,语气沉且严厉:“我府之人,若胆敢碰此物者,立逐。”
卫士心头一凛,即便知药坊中还有他足以支付得起的品色药散,也再不敢好奇,他们同单纯被雇佣的卫士不同,一家皆仰仗主家生活,一旦被主家驱逐,一家生计难保不说,其他世家豪族也断不会雇佣一个被驱逐的卫士。
女郎这已是极重的警告了。
王静姝见他听进去了,便令他将她的命令下达,马车也再次向驶向她一开始的目的地。
洛京城中的庙宇道观比之去岁长公主在时,又多了许多,此刻她所停的定安寺便是一座新庙,雕梁粉壁,比屋连甍,不少公卿贵人皆在此出入。
庙里松柏连荫,佛殿里烟雾弥漫,有小沙弥在殿外接引,内里有高僧讲佛,王静姝一行不凡,捐了笔不菲的捐资,便被小沙弥引到能更近聆听佛音的蒲团处。
讲的正是“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这是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品门中的内容,多讲观世音菩萨解众难,回应祈求。
王静姝听了一会环视众人,或虔诚,或喃喃有求,甚有闭目恍似进了玄妙之境。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退出殿外,长眉微皱,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难以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灵感,只能不断苦想,将往日走过的庙宇与今时的比对。
信众好似更多了?也更虔诚了?
她带着这种困惑,趁着天还未黑,又令卫士带她去了另一处庙宇,这是外城一处较远的寺庙,墙垣古拙,宝塔高耸,往来的香客富贵人家车马虽不及定安寺多,可人流量并不小,甚至更热闹,附近一些杂耍戏台,好似将周边的百姓都吸过来似的。
王静姝提了裙,不畏人流,挤进了庙中,台阶处有僧人在赠发护身符,内里也有僧人在讲佛,略略一听——
“若有众生,遭亿百千万姟困厄、患难……辄得解脱,无有众恼……”
又是普法华经观世音普门品中的内容。
王静姝似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仍有些不敢确认,只天色已晚,仆婢卫士皆劝她归家。
第79章 第79章“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王静姝甫一归大司农府,便得王瑞唤她去见。
王静姝也没想过自己去了哪能瞒得过王瑞,但王瑞见她说的却非是限制她出行一事。
经昨日的详谈,王瑞不再将王静姝只看做一个可牺牲的女郎,比起送入宫中等一个不知何时有的皇嗣,自是她带来的同荆州周家的手书更有价值,那代表着任将来朝局如何变化,何人在上首,划江而守的南地都有足够的话语权。
一想起这,他顿觉心中激昂,在朝的底气都盛了几分,也更积极地搅人党争中。
且今日朝中谈及一事也同祭天大典有些关系,此为天子登基初年的大祭,但恰逢北境战乱,蛮地部族侵入大绥,腹地也匪乱频发,吕相主张简办,减轻财政压力。
但帝王似隐有不悦,初年便简办,岂不是在打他的脸,有善观帝王喜怒的臣子主动提及,应大肆操办,越是战时才更需用大典来安民心。
经此臣子一提出,也陆续有人赞同。
王瑞的意思是王静姝不可领祭舞。
王静姝眉眼微动,细听王瑞说个明白。
“但凡大祭,必祈风调雨顺,驱邪震祟,然今四处乱起,非是吉兆,你暂莫要妄动,大典将近之日,再听我安排。”
王静姝应下,心中却是冷笑,之前可不见得她大伯要帮她摘出来啊,果然还是要看哪方获利大。
她辞了王瑞,夜里想着再见沈遐洲一面,却不曾等得,她初时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懊恼后,只得又如前一日般出门,这次她多在太乐署待了一会,同乐工舞人一同合了合舞。
随后又去见了佛事法会与道观的传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便肯定,沈遐洲在躲她,但关佛事宗教,她多琢磨出了点用意,正是不断的动荡,才有了佛事兴盛。
洛京是大绥的中心,哪乱了这里也不能乱,当将众人的寄托引导向神佛,一切苦难便都有了希望,一些不利的情绪也便被压下或消除,治下也就更安稳了。
尤其是那什么“因果报应说”,多有蛊惑贵人、百姓为来世的好运作努力,引得布施攀比之风盛行。
若非她心性坚定,又从一开始就持着怀疑和探究的心态,接连的法会参与下来,怕是也要深信不疑了。
她也终是知晓为何王闻俭提及这些神情那般古怪了,也难怪大伯不再让他有闲着的机会。
尤其是王静姝入了洛,更是将他使唤得团团转。
晚膳时分,王静姝就笑吟吟地等在王闻俭必经的道上,问他:“我要赴宴的消息放出去了吗?”
王闻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何止是放出去了,他就差闯入沈三郎的府中敲锣鼓了。
还有那郑七郎知晓自己的生辰宴王静姝要去,喜形于色得抓着他,不断过问王静姝在建业过得可好?
建业本就是他与六娘自小生长的地方,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哪有不好的道理。
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甩了,此刻不由盯着王静姝细瞧,许是太过熟稔的缘故,比起王静姝的面皮,他感知更多的是王静姝的脾性,但细瞧下,也不由感慨,六娘生得就是比旁的姐妹出众,随意
扬眉送来的一眼,艳光四射得浑如妖孽。
王闻俭捂着心口倒退一步,喃喃自语:难怪那郑七郎都娶妻了,还对六娘念念不忘。
想到郑七郎对王静姝的痴迷,他颇为善心地劝道:“六娘,洛京这么多人家都有宴设,你何必单选中郑七郎的?听闻他家中夫人很是蛮横善妒。”
王静姝一时没能听出他话中的劝意,缓了好一瞬才危险地眯了眼:“王七,你想哪去了?”
她是闲不住爱玩的性子,可也不至于去招惹有妇之夫,她想在洛京会友,选中郑七郎的生辰宴,那是因知郑七郎品性不错,往来的多是她过往就结交过的郎君女郎们,至少不至以五石散宴客。
且她本意也不是为了玩,她是想引出沈遐洲。
她最是知沈遐洲是何等气量狭小爱喫醋的郎君,她便不信他还能坐得住。
她非要问问他,为何躲她?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有听过沈遐洲在洛京的境遇,沈三郎体弱多病,又兼父母之事影响,深居简出,唯得陛下仁慈,一直多有照拂,甚至还给了其入朝的机会。
这番境遇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怕是都要夸一句天子宽宥仁慈,可谁人都不是傻子,只要经过那场政变的都知其中藏着多少隐秘,只满洛京又有多少不曾卷入的世家豪族呢?
无非是多少或是旁观罢了。
至于沈遐洲的入朝,王静姝心口更是一痛,她的郎君,怕是明知是作他人手中刀俎也疯狂地甘之如饴吧。
她从不认为沈遐洲会任人揉搓的无用郎君,他心性极狠,只会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搅动风云。
她有很多的疑问想同他确认,又惧于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良善大义的女郎,她想确认的唯有她在意的郎君可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可当真有外传的那么差吗?
又想他都能来去大司农府不被卫士发觉,想来又是对外的作秀。
一时心中宽宥,可再多的猜测,都不及面对面的相见。
沈遐洲避她,她便逼他自己出现相见。
可被王闻俭这样胡乱猜测,她还是多有愠怒,长眉很是不悦地蹙起,语气也带怒。
王闻俭顿为惹怒王静姝后悔,追在王静姝身侧解释,他实在孤独,自小生长在建业,一朝迁入洛京,同洛的世家郎君们虽也能交好,但总归少了点打心眼里的亲近,王静姝在建业时,他忧心她被迫入洛,可真入了洛,他心底还是欢快的。
此刻认错道歉得也快,还试探地将一些过往偷偷瞒着不曾书信的,同沈遐洲有关的事情说给她听。
*
天色澄如青碧,郑家别院廊曼交错,亭台有致,其中数座高屋建瓴,可将终年绮丽园景尽收眼底。
这是王静姝第二次来郑家的这个别院了,说来也巧,上次也是她初入洛京不久,她草草瞭过一眼这时节不再鲜绿的草场,同引路的侍女往更精致的庭院走。
郑七郎的年岁不算大,生辰宴也不过是为聚上众多好友饮乐,别院中也无长辈打扰,很是便宜。
王静姝还不及走至饮宴处,就已闻得一些清乐同欢声,再走近,侍女仆从更是穿梭其中为郎君贵女们炙肉与煮酒。
还不及被引坐,就有人发现了她,声呼:“王娘子来了,可好多的日子不曾见!”
王静姝顺着声回以一笑,她身姿窈窕,衣容华美,浅浅笑意在一片觥筹交错间,烂烂如华,很快引得更多注视。
昔日就同她有交集的郎君女郎话题围向她——
“王娘子,大司农开年不久就迁入了洛,你怎不一道?”
“王娘子,你可还不曾婚配?我家中兄弟恰与你相配。”
“王娘子……”
王静姝笑意不减地一一回应,又连饮几盏温酒,才将众人的话头略过,目光也跟着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忽地一顿,察觉郑七郎旁侧的女郎一直怒目视她。
她的记忆并不差,也记得这女郎,是郑七郎的表妹薛五娘,也是郑七郎如今的夫人。
王静姝略回忆了下,想起自己当初同这女郎游戏时,确有些欺负人了,遂率先善意地笑笑,可也不知薛五娘是如何理解的,好似更气了,还有他身侧的郑七郎也似误会了她是在同他笑,当即要端酒起身,却被薛五娘往下拽住。
二人颇为喜感地胶着在了一处,王静姝瞧着好笑,心底却生出些羡意,少年夫妻,吵闹也是情趣。
看一会她便别了眼,连同席位也换到了旁处去同人游戏饮酒。
当郑七郎连连告饶自薛五娘手中逃过时,已见得王静姝换了席位,同吕三郎一处交谈着些什么,女郎是难得的美人,而郎君也身修气清,风流俊朗,远瞧着倒很是有几分相配。
然二人之间的氛围并无他们想的那般旖旎,相谈间甚至都有些失意,王静姝瞧吕三郎也不如过往般意气风流。
在坐的郎君女郎皆是世家出身,洛京的之势态,有真懵懂不知的,也有自愿醉而不醒的,不然何来越来越多人嗜上能令人飘然的五石散,但也有如吕三郎这般既清醒又痛苦的。
“王娘子不该入洛的,这已非是净土。”吕思温低声道。
王静姝:“那清游觉得我该当如何?”
她声音轻而渺,却扎向吕三郎心底,是啊,王娘子一个女郎又能有什么选择,就连他明知吕相的不对,也阻不动,就如父斥他:“愚蠢、荒唐!你以为我等退让,陛下就会退让吗?”
如今之势,非一方之错,从长公主之始,或从更早就错了,可什么是对的,吕三郎也不知,他只能痛苦地处在他之立场。
王静姝撞入他眸底的黯然,有些不忍,却也只能垂目无言。
然静下也非是他们,周遭好似也有一瞬的静,继而小声议论:“沈三郎怎会来这?谁邀的他?”
“他怎有脸出现在这儿?”
……
诸多王静姝也没料到的恶语与揣测,令她眉心一皱,目光急忙扫过筵席各处,终在回廊一处瞧见了面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带怒的郎君,也不知已来了多久。
有奴报与郑七郎,道沈三郎是来贺他生辰的。
郑七郎面露难色,他同沈三郎并无甚交情,倒是大兄曾因赛牛意外,同沈三郎有过一阵的往来,而他对这个名声在外的郎君虽有过艳羡,可随着长公主与沈氏的倾覆,唯剩同情。
然这同情又因其在朝提出的改制荡然无存,便是他们这些世家的出身的子弟自身不求上进,那也不代表乐意见得自己出仕为官的路子被截断。
沈三郎怎能自己落难,便令旁人也不好过!
郑七郎想了一瞬,欲辞了沈三郎的贺,方行近开口,却被沈三郎身旁仆从塞了个满怀,沈遐洲也不同他打招呼,步子掠过他就往筵席走。
郑七郎摄于沈三郎的气势,抱着不知是什么的贺礼阻也阻不得,硬着头皮令人为他加一坐。
王静姝远远瞧着从廊曼行来的郎君,目光一瞬不瞬,她已许久不曾见他,但见他玉冠银钩,袍袖若飞,身形那样修长,气质偏又那样冷冽。
王静姝很难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眼前人变得怎么样,她都会被吸引。
她的心跳与呼吸在一片丝竹声中变得很静,可稍一转视线,却见跟在沈遐洲身旁的星泉竟瞪她?
她一时莫名,又忽听得身旁女郎的小声议论:“沈三郎的脸色是不是比往日好了许多,瞧着不太骇人了?”
有女附和点头。
王静姝知晓,沈遐洲的面皮向来是足够迷惑人的,女郎们也天然就会对病弱又俊美的郎君生出一分怜惜,但这份怜惜并不足以支持她们去接近沈三郎,毕竟沈三郎的身份尴尬,所做的事,又是真真将世家得罪完了。
一时间,沈遐洲坐下的周旁如隔空了一般,筵席之上的热闹好似皆同他无关,唯有不时指向他的议论,方证明着他的存在。
王静姝却向来不在意这些,起身迈步,径直坐至他案旁,偏腮唤他:“三表哥。”
她妆容明艳,裙袖委膝,眉眼轻轻弯起时,笑意带着些促狭与挑衅。
王静姝分明是在气他!她嫌他丑了不说,还故意引他来见得她同旁的郎君眉来眼去。
他分明见得,王静姝对在坐郎君的敬酒来者不拒,又同吕思温相坐对谈,她又开始了,又开始想选夫了。
他垂目一眼,满是同隽逸外表不符的阴郁戾气,好似恨不得往无状的女郎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若说上一刻众人因女郎的一句“三表哥”,回想起二人还有这层关系,可这沈三郎的下一刻反应,便足以令人为女郎感到危险,有相近郎君甚至下意识拉了王静姝一把,将女郎拉离危险一些。
然这般动作的下一刻,便对上沈三郎要杀人一般的眼神,惊惧一瞬,挺身梗脖:“沈郎君,王娘子好意同你交谈,你何故吓她!”
沈遐洲死死盯开口之人拉着王静姝臂弯还不曾放开的手,心中满是忍耐不住的狂躁——他要断了此人的手!
王静姝陡地被人拉离,也有一瞬懵然,她怎可能被沈遐洲吓到,她分明是方才的靠近,发现沈遐洲面上竟敷了粉,才一时出了神。
王静姝心中不悦这郎君多事,可眼见沈遐洲面色愈发可怕,挣开了那拉着她的手,身形隐挡在沈遐洲面前。
沈遐洲眼尾勾红,眼底却透过敷粉泛出淡淡的青,他像强忍着什么一般,凄然而失望睨王静姝一眼,拂袖就走。
对沈遐洲这样阴晴不定又心眼极小的郎君,这般能忍地走,已不止是怒极了的表现。
王静姝心神一慌,隐觉同沈遐洲的这一面有点超过了控制,当即也不管旁人如何看,迈步朝筵席外追去。
她分明同沈遐洲差距前后不到几瞬的功夫,可也不知沈遐洲是如何走的,她竟一时寻不得人影。
她提裙登上高台向下逡目,身后有郎君泠泠透冷声音传来:“表妹在寻我?”
似回敬王静姝席间的那声“三表哥”,“表妹”二字被他咬得杀意汹涌。
王静姝才回个头,就有郎君满脸阴沉俯下脸:“王静姝你故意气我来,就是为让我看你同旁人眉来眼去吗?”
“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吕思温?还是方才那个谢潘?”他越猜越难过,怒恨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哽咽。
王静姝反应了好一会,才想得他问的谢潘,怕就是方才拉她一把,在沈遐洲面前逞英雄那个,但她并不为此做回答,反顺势捧上了郎君的脸,目光极专注地在他面庞上一寸一寸移过,确认了地问道:“你怎敷粉了?”
时下一些男子为显面白俊美,敷粉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沈遐洲自来多病的缘故,用不上这些,甚至有些厌恶这般敷粉的男子。
那敷粉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便很是稀奇,且他眼下透出的青色,令她很是担忧。
沈遐洲也没想王静姝一开口便是过问此,更是怒得咬牙切齿:“王静姝,你就只见得我的面皮吗?”
他显然是再次忆及女郎那日夜里嫌他的话。
丑了二字就像生在他脑中似的,数日来也非是本心想避开女郎,可他实知女郎有多好郎君的好颜色,她对他本就是见色起意,若再令她当面挑出些毛病,可不更远了他?
连日来,他一面避着王静姝的主动寻上门,一面就连温补养身还有治病的药都喝了。
可女郎着实过分,她非逼得他立时来见,还是用这种他最见不得的方式。
她同旁的郎君饮乐、还挡在旁的郎君身前同他对峙,刺目得如有利刃翻搅他的五脏六腑,再多待片刻,他怕是会疯魔得杀了在场之人。
他眉目低敛,脸却如鬼白,眼底透青更是森寒。
这才是毫不掩饰的沈三郎——
王静姝无比确定,也无比地无畏,她甚至还笑。
高台外渐有风起,吹得她腮畔发丝飞扬,也扬得她声调柔缓似诱:“我哪有只见你面皮,我是忧你可有好好休息?”
她又问一次:“沈九如,你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吗?”
她的声实在太过柔,感受不到半分旁的意味,唯有温情,沈遐洲本盛满怨恨阴戾的眼眸,忽地闪烁,不敢对上她的眼。
第80章 第80章原来我比你还坏。
在王静姝不在的日子里,沈遐洲时时都在盘算着杀人,盘算着怎么报复所有参与逼宫和背叛之人。
有时杀的人多了,他会麻木无感到,平日里都分不清立在他跟前之人是不是该杀,他夜里也常常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去盘算,去推演如何令人落马再方便他出手。
他清楚知晓自己在偏离常人的轨迹上越行越远,皮囊下更是仿若被精怪鬼魄寄生的苍白灵魂。
可女郎的问询,却在一瞬将他从阿鼻地狱拉入人间。
她将他看做常人一般关怀,为他注入名为生的气息。
这样的女郎如何不令人爱?
沈遐洲睫毛抑制不住的颤动,一双微润的眼眸,只能看到王静姝,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需要女郎,也无比地渴求女郎身上的温度。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任何前兆地,他俯脸亲吻女郎。
王静姝一眼便知,沈遐洲定然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当他俯脸亲来时,她却也不曾拒绝,她的身体快过意识,仰脸同他双唇相碰。
许久不曾有过的碰触,过电般的酥麻自柔软唇瓣处漫至彼此全身,魂骨都好似跟着一同震颤。
沈遐洲一揽她后腰,力气变大,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王静姝也不由仰起颈,接收来自他的灼灼气息。
隔雾一般的记忆在加深的碰触中,渐变得重新熟悉,也令他们亲吻更甚,沈遐洲面色不再苍白,沾欲般染着红,女郎的身子也再不够支撑,张臂揽他后肩,直至她再攀不住,二人才迷惘又流连地分开。
天色也不知是何时变的,山雨欲来般阴沉,可抬头的女郎与低头的郎君鼻息相错间,唯有不散的旖旎春情。
沈遐洲不舍般追而亲啄女郎,女郎气息不稳地偏了头,颌无奈落至她肩头,可他仍不甘放过,鼻尖挑弄般轻碰女郎细颈,喷出的鼻息与触碰直招得女郎微绷了身子,被他掌着的腰身更是弯起一弧。
一声如烟轻吟自女郎的喉间溢出,王静姝明显发现彼此身体的变化,强硬无比地分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徐徐拂来的凉风挤入他们分开的距离,缓缓将潮动平息,可王静姝再抬眼,却见明明先无状的人反先忸怩不好意思起来,耳尖溽彩一般的红,一瞬将王静姝拉回了她熟悉的郎君。
沈遐洲一贯好看,即便这年来的经历磋磨得他瘦削疲惫,可在王静姝看来,她喜爱的郎君,就是有能令人一点点觉得他重新好看起来的魔力。
她看得专注,瞳仁中映出的光清透璀璨,沈遐洲喜欢她的视线,只一眼,他就知道,女郎仍旧喜爱他,那句或连女郎自己都不记得的“丑了”,也暂被他揭过。
他们凝望彼此,像是很久的才寻回各自的声音,沈遐洲垂着眼,说话很轻,微弱的调子险些被忽至的雨冲散。
可王静姝还是听清了,他问的是:“卿卿,你为何要来?”
噼啪的雨落溅至高台瓦楞雕栏,也溅至他们被风扬起的袍角,点点凉意透衣,然沈遐洲还来不及感受这点凉意,便被女郎倾身勾手拉一下,他踉跄得同她近得几近贴面——
女郎仰脸望入他眼地笑,笑意清冶如狐,微张微湿的唇瓣悠缓吐字:“我为你而来。”
这已不是王静姝第一次同她说这话,可她总是那般的恰到好处,恰好到如给濒临之人一滴水,也极恰到好处地抚慰他干涸的心田,他望着女郎忽地几欲再生冲动。
但他明白不能再继续了,只无比眷恋温柔将女郎腮畔的发拂至耳后,欲缩回手时,女郎却抬臂覆住了他的手,她的脸贴着他的手心:“沈九如,你应知道我这几日都见了什么,听了什么?”
“所以都是你做的吗?”她掀眼,凝起的目色光艳夺人。
沈遐洲唇抿紧,面容霎时寒如
冷玉,正是因一直暗中关注女郎,他知女郎问的到底是何意,她是在问,洛京的佛事兴盛与五石散盛行可是他在推动?或者还有扰动边防的战事可也有他的手笔?
沈遐洲凄然而失望地后退,他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大绥乱吧乱得更彻底,可这种晦暗冷漠的心思,他不知女郎是否会瞧不起。
或是瞧不起的吧,就如当初他折磨宋女郎被知晓那般。
他黯然地想。
但任他如何颓丧,王静姝却不容他退,她执拗又大胆,想知道的就定然要清楚,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死死追着他的退步而去,握着他。
沈遐洲无法,退至再无退处的雕栏处,神色都笼着阴冷厌倦,飞溅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襟鬓发,整个人都不似在人间的苍白,“卿卿,我若说都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他漫声似喃,语调似难过,又似藏有隐晦的开怀,难过女郎应不会信他,他不曾引入外敌,也不曾推动佛事兴盛,他只是比旁人更早得到些消息,发现了苗头,他只是多杀了一些人,然后冷眼瞧着的事态一步步发展。
陈雍比他想得还在乎千方百计得来的位置,陈雍可以为了稳固自己位置推出任何法令,也可以变本加厉地放纵党争……
他几乎不用做什么,一切就在往覆灭的道路上走,而他置身于这种几乎自毁的王朝,本性中的阴鸷冷酷显现得淋漓尽致,他在同这个王朝一同下地狱,他控制不住地想摧毁,甚至自毁。
扭曲疯狂的念头常据了他满腔满脑,他常需杀人来泄愤,来抑制住更邪恶的念头,他不敢过频给女郎去信,怕女郎从中察知他的疯狂。
可女郎现在就立在他面前,问可是他做的,比起承认与否,他更怕的是将自己的阴晦黑暗剥呈。
他自来敏感多思,对女郎患得患失,他常觉得在女郎的心中形象不好,努力如常人一般再同她接近,可越接近,他便如耀阳下被扒开的石块,一览无遗的潮暗。
他不经颓丧,目中也似覆着浅淡烟雨般没有神采。
他偏着侧靥,唇淡得没有血色,似做好了被女郎质疑审判的准备,可王静姝哪里是什么有道德标准的女郎,她准则常因喜好一再改变,她甚至抑制不住地发笑,目中光彩肆意张扬,嫣唇笑靥在大雨蒸腾起的雨雾中,既芳华遍体,又显出些不输于他的癫狂。
她道:“沈九如,原来我比你还坏。”
“我原觉得是你做的也无妨,大绥乱了便乱了,他人生死同你我何干?王朝国运又同你我何干?”
“该死的人便都去死好了。”
“我唯愿你身体康健,挣出樊笼。”
这种无仁无义几乎不讲礼法的悖言,她轻易就能说出口,沈遐洲凝着她鲜妍的唇,只觉心脏狂跳,血液都在沸腾。
王静姝一声惊呼,陡地被郎君拥入了怀,同之前的亲吻时的相拥不同,这次的怀抱更紧密,她的腰肢都有些被掐痛,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的用力。
她被迫贴在沈遐洲胸膛,听着他咚咚心鼓,慢慢就平静了下来,那是同郎君苍白面庞相违的有力,很是令人安心。
她听见自头顶传来的声音道:“最晚来年三月,我必能离洛。”
王静姝有些惊讶,想抬头看看他,却忽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奔来,那脚步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
星泉甫一撞见相拥的郎君和王娘子,猛地背身提醒:“郎君,那郑七郎见变天,遣人来寻了。”
其实从王娘子抽身离席就有人担忧欲跟上,是郎君将人打晕然后瞧着王娘子四处寻他方出现,后更是他为令郎君与娘子有多谢独处的机会,将寻来的仆从引开了,可下了雨,又几人离席不归,主家的郑七郎自然要过问,一连遣了数批奴仆出来寻。
他瞧见之前被郎君打晕的那位都在污泥里被寻着了,这才急急奔来提醒。
沈遐洲王静姝二人似也想起这是旁人的别院,并不容得他们太过肆意,自然地分开后,王静姝面上难得得带上了几分赧然,而沈遐洲却是不悦更多些,尤其是女郎竟开口让他先走。
他确该走,他不请自来,筵席上更是格格不入,此时也更没必要再同女郎一同出现,引得不必要牵连。
可一想女郎在筵席上纤丽明华,被年轻郎君女郎围坐也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不住地泛酸。
王静姝理了理有些潮乱的发丝,也不管还在兀自别扭的郎君,举步要走,手心却忽地被勾一下,那别扭又好哄的郎君用阴恻恻的嗓音威胁她:“卿卿你莫同吕思温离太近。”
王静姝不由一愣,唇角漾起一抹很轻的笑意,脚尖也跟着踮起将唇送至郎君的耳畔,极其挑弄地回他道:“嗯,我只同你这般靠近。”
她动作极快,旋身如蝶一般裙尾便已从他视线中飘过。
星泉一直偷眼在瞧,只见郎君一直痴眼瞧王娘子离去的方向,心中不由暗叹,果然有王娘子在,郎君都变得不那么阴沉,浑身都有生气了。
也不禁更同郎君同仇敌忾,甚至有些恼恨先前伴郎君入席时,不曾多瞪眼一些王娘子身旁的吕三郎,怪他为父作伥,竟还妄图同他们郎君抢王娘子。
沈遐洲并不在意星泉在想什么,直望女郎在寻来的仆婢撑伞下入了雨中,再瞧不见身影,才至高台柱后走出,淡声道:“走吧。”
他道来年三月能离洛,非是见了女郎一时急言,陈雍欲将他困死洛京,可洛京还能安稳多久,谁又能知晓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