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消磨殆尽让她走吧,她不该困在深宫里……
藏在心底的爱意,从前那么坦诚,如今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因为彼此心中的爱已经几乎被消磨殆尽,更多的,或许是恨。
这一切让晏乐萦觉得很无力。
虞黛不解其意,也不知怎么安慰晏乐萦,后来她只得时而来看望晏乐萦,与她说些体己话。
虞黛说的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弟弟,看得出她对弟弟很在意。
晏乐萦起初会与她有来有回闲谈,可到后来,晏乐萦越发觉得精神不济,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倚在贵妃榻上听,很难接上一句话。
只是她到底有些识人的本领,她看得出虞黛眼中的亮色,这样生机勃勃的小姑娘,还对往后充满希冀。虞黛定然是早就盼着能有新的生活,所以也赌了这一把,决意与她合作。
心照不宣的是彼此都知晓,季淮只要答应了,此事便可透露给季砚,将奸邪余党一网打尽。
她们都没有将这个最终目的挑明,但终于到了那么一日,虞黛送来医治她母亲的“解药”,又悄声在她耳旁道:“季淮同意了。”
那枚虞黛带来的解药装在锦袋之中,晏乐萦收了起来,却没有特地放好。
她并不是很在意这颗仅是让季淮放下戒心的药,随手将其化入水中,倒进了泥里。
此时盛夏早过,已快至仲秋。
世人常说“伤春悲秋”,春日种的许多春花已然凋谢枯萎,秋叶一黄,时景便变得悲怆。
晏乐萦的心也变得越发压抑,有时她当真会止不住哭泣,却又不知自己在哭什么。
虞黛离开后不久,季砚回来了。
他今日下朝早,特地叫人去宫外给她带了时兴的零嘴,要拿给她时,却瞥见她眼眶微红,立刻眸色沉下,有些紧张:“这是怎么了?”
温热的指腹剐蹭她的眼尾,一点点轻柔摩挲,那般亲昵。如此时候,晏乐萦总能瞧见他眼中的温柔关切,他依然呵护她,如他所言的爱她。
因她未答,他招手,打算将两个伺候她的宫女叫来问话。
可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分明
还是那张清俊的脸,晏乐萦却越来越觉得他和印象里的阿砚哥哥相去甚远,甚至看着看着,她蓦地有些反胃。
忍住干呕的欲望,她抬手扯住他的袖袍,无声示意他别这么做,又倏然问他:“我母亲如何了?”
季砚那双大手覆上她有些微凉的手,揉捏她的指尖,似乎想给她带去一些暖意,他安抚她:“你母亲的毒已解开,身子也好转不少,你且宽心。”
晏乐萦松了口气,直直瞧着他的那双眸却蓦地酸涩,不知怎得,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双杏眸眨眼就浸满了泪液。
“阿砚哥哥,你让妙芙去见一趟母亲吧,让母亲寄一封家书给我,我想她了。”
季砚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缓下,迟疑道:“朕可以让你母亲入宫来看你。”
晏乐萦却哭得更加悲伤了。
她摇头,哭到几乎哽噎,还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茫然询问他,仰仗他能给她一个答案,“我…如今我这副模样,如何见母亲?”
季砚没有少她的吃穿用度,宫中仅有她一位“娘娘”,任何奇珍异宝,一贯都是流水似的送来这儿。
因他担心她用尖锐的物件会伤到自己,更是特意嘱咐了尚衣局改了不少首饰。
吃的更不必说,季砚早已细心记下她爱吃的菜式,甚至还能说出她的哪些口味与八年前不同,哪些后头又吃腻了,他还会特地吩咐御膳房做新的菜品来。
但此刻,他凝视着她,忽然发觉那个昔日里明媚妍丽的小娘子,竟是变得十足脆弱怯软。
华贵璀璨的首饰不再是昳丽娇容的点缀,反而稍稍艳一点,就会将她的神采压下。她纤瘦苍白,那双本该明丽的眼也是黯淡的,再施粉黛也掩不住其下的憔悴。
“雁雁……”再开口,他的声音蓦地有些艰涩。
晏乐萦没有应他,她一直在哭,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哭得无法自抑。
“……好。”他最终答应了下来,又轻柔地吻去她脸颊上的泪,“待中秋之后,我们便成婚行封后大典,可好?”
言罢,他又轻轻蹭了蹭她额头,吻上她眉眼,想让她舒展蹙紧的眉。
晏乐萦说不出什么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再仰头看他,余光却带过小窗棂边的一点枯黄秋色,她想到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也是秋天……
这又是哪一个秋了,她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
晏乐萦恍惚的时候越来越严重。
不过,又过了几日,虞黛再来看她之时,她难得清醒,还有心情问了虞黛一桩事。
“虞黛,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她道,“我可以向季砚讨个恩准,让他放你走。”
虞黛微顿,笑了笑:“晏姐姐说笑,如今你都举步维艰…我不是嘲笑的意思,只是……”
晏乐萦没反驳她,只是安静看着她。
虞黛沉默一瞬,最终轻叹,“自然是想的,被迫卷入这些事之前,我便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而不是只在一片宫墙之中。
晏乐萦愣了愣,少顷,她喃喃接话:“是啊,谁都想看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活在这里,被人这样关起来不得自由,还不如死去。
近来,她有许多如此的念头。
她等着妙芙来,又等了好几日。
距离上一次城郊分别,再见妙芙,竟然已过了大半年。
因着季砚许诺让妙芙去看望她母亲,她说自己还有些想嘱托对方的,才终于得见妙芙。
妙芙第一时间却哭着扑进晏乐萦怀里,搂着她难舍难分。
“小姐?!”妙芙哭得哽咽,紧紧攥着她的袖子,语气慌乱极了,“你、你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主仆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明明晏乐萦看似什么也没变,她没有骨瘦嶙峋,也没有形色憔悴,甚至今日为了见妙芙,晏乐萦还特地施了粉黛,穿了身颜色妍丽的衣衫。
秋海棠明媚,簇簇嫣红,落在她的裙襟之上,妙芙却觉得极为刺眼,将她家小姐的脸庞衬得越发苍白。
“陛下对你不好吗?陛下怎能——”
晏乐萦抬手捂住妙芙的唇,此时,晏乐萦才发觉,自己连这么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有些无力。
她勉力摇了摇头,示意妙芙不可妄言。
又捧着妙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晏乐萦一遍遍替她拭去眼泪,问她:“这段时间你在哪里?你过得如何?”
可当妙芙要说的时候,晏乐萦又觉得精力不济,犹自道:“如今我瞧你好好站在我面前,已经足够了。”
“妙芙,你看上去一切都好。”她又想哭了,她还能再见到妙芙,“小丫头瞧着还丰腴了些呢,这样就够了,你好好的……”
仅有的精力,晏乐萦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她,她让妙芙附耳过来,好像只是因为无力枕在妙芙肩头,与她喃喃说着话。
妙芙一吸鼻子,最终郑重点头。
“妙芙。”晏乐萦轻声道,“我这一生抛弃过别人,所以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太累了,我会永远记得此事……不会再抛弃你。”
“小姐,什么‘这一生’的,这一生还长呢。”妙芙又用力拥紧她。
如此温暖的体温,才稍稍给了晏乐萦一些力量,她好像可以短暂忘却这段难熬的时光了。于是,她也用尽全力抱紧妙芙,迫切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温暖。
许久之后,她靠在妙芙肩上,淡淡道:“你去吧,去找母亲。”
妙芙应了好。
*
妙芙再回宫的时候,带回了晏乐萦的家书。
那封家书用锦袋装好,并着一份母亲亲手为她做的月饼,被妙芙小心翼翼交到她手上。
算算时间,也离中秋越发近了。
季砚近日时时想着要与她商议封后大典的事,可她精神不济,且很久不愿再与他开口说些什么了。
多数时候,两个人不算闹得不欢而散,却也相顾无言。
这日也是如此,皇后礼制的婚服已经做好,季砚特地拿来叫她试穿,凤冠霞帔明艳夺目,九龙四凤冠其上诸多翡翠雕刻成龙凤,还镶嵌着数颗璀璨华珠。
赤红大衫绣织金云霞龙纹,裙幅逶迤展开,金线光澜如浪,铺翠点珠,丝丝缕缕都荡漾晖光,在青砖上投下细碎虹影。
季砚也在今日终于得见这个姿容绝代的小娘子,露出些原本就该有的勃勃生气。
晏乐萦原本就生得美极,杏脸桃腮,眸含秋水,如此的珠光华彩又如众星捧月般映衬在那张昳丽脸庞上,叫人痴醉。
季砚眼眸轻颤,他搂住晏乐萦的纤腰,无意识又显出几分想占有她一切的心思,可触及那冰凉缀珠的腰封,才发觉她好像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这件婚服的尺量,还是去岁他拟好给尚衣局的。
“如何又瘦了?”他将目色定在她身上,又似反问自己,轻喃一声,“婚服都不合身了。”
晏乐萦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她一直由着人摆弄,此刻才随口接话:“那便再晚些成婚吧,不急这时。”
季砚眸色微沉,“不行。”
于是晏乐萦又道:“随你,那就还是中秋吧。”
明明澄然的秋眸中映着璀璨珠色,盈盈生辉,可季砚再度认真看去,发觉那双瞳仁底色是空洞的,平静的。
他心中又生出一股哑火,苦涩又沉闷,不甘她好似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可即便他再多说什么,不知从何时起,晏乐萦不会再反驳,却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午膳来时,季砚替她布菜,又亲自盛汤拿着玉勺喂她,他温声哄着:“雁雁多吃些。”
晏乐萦瞧着那碗浮着晶莹油润的汤,其实汤色很漂亮,可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吐。
可是吐了又会惹他不快,晏乐萦按捺住反胃的冲动,忍着一勺勺喝尽。
今日她还有事要与他商议,并不想这么快与他不欢而散。
而且她要快些说,如今她很容易感到疲惫,她怕还未多说就开始精
力不济。
饭毕,宫人才收拾完碗筷,季砚要抱她去小憩,她便趁机扯了扯他的袖袍,倚在他怀中轻声道:“你让妙芙走吧,放她出宫去。”
季砚将她放在拔步床上,替她掖锦褥的手一顿,问她:“为何?”
他清楚晏乐萦与妙芙情同姐妹,起初晏乐萦住进这座宫殿里,还时时会问妙芙的消息,后来她不问了,可是听宫人说,这次她们见面两人还是感情很好。
他有想过,待封后大典之后,让妙芙重新回她身边伺候。
但此刻,晏乐萦却说:“我用不上她了,你不是派了旁的人伺候我么?让她走吧,她不该困在深宫里。”
究竟是妙芙不该困在深宫里,还是她自己不该困在深宫里。
晏乐萦也不知道了,她只是觉得很累,仰头看着季砚那双漂亮却幽邃的桃花眼,她没有精力再去探究、分辨,他如今是怎样的情绪。
她觉得那股恶心干呕的感觉还持续在胸口,闷闷的,但她一直在忍着。晏乐萦心想,或许是她面对他太久了,看见他已经无所谓爱与恨,只剩下麻木与反胃。
季砚也与她对视着。
青年帝王有片刻未言,他直直凝望她那双眼,分明直白,难得坦然,可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惶恐。
她或许的确是这样想的,她想将妙芙送走。
为何?
如此这般,好像她想交代一切,也要抛下一切。
“阿萦……”
晏乐萦避开他探究的眸,只垂首决断道:“不要再多一个无辜的人留在深宫了,放她走吧。”
“……”
第62章 虚情假意大抵是,他总觉得我不爱他。……
妙芙离宫之时,晏乐萦并没有去送。
此事还是如今伺候她的宫人告知她的,而她已经快忘了这两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晏乐萦也只能轻声应一句好。
她甚至没觉得多悲伤,只是很累。
近来她越发嗜睡,应下宫人后就继续昏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天昏黑,又被轻微动静吵醒,是季砚回来了。
“睡了一整个白日,夜里不睡了?”他已问过宫人今日她在做什么。
此刻,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搂起来一些,给她后头垫了个软枕。
琉璃宫灯被他点起,曾经晏乐萦喜欢明亮的灯光,如今这样的光线却让她不适,她微眯起眼,想将头缩回被褥里。
季砚一顿,用纱巾将灯蒙上,如此只透出一点朦胧微光。
她没有应话,季砚便抱着她去沐浴。
入了秋的京城已有薄薄凉意,宫人早就备好了热水,浴桶之中热气氤氲,被放进水中没多久,晏乐萦白皙的肌肤便被蒸得有些透粉,连带那双清眸也蒙上潋滟水雾,十分勾人。
她的神色还带着些许慵懒懵涩,瞧着却越发清丽,妩媚,叫人心中的暗火往上窜。
季砚神色微暗,他很喜欢亲自服侍她,多数时候沐浴时并无人伺候,此刻也是如此,拨开她被水浸湿的青丝,指腹一点点抚过那身柔嫩的肌肤,手浸入热水之中荡漾开些许涟漪。
水原本就有浮力,泡在浴桶之中,虽不似汤池那般场地宽敞,晏乐萦还是稍有跌宕起伏之感,等到季砚越发探入,她扭着腰呜咽避开,“唔,阿砚哥哥……”
澄然的眸间蒙上潮紅媚态,只是些许輕拢慢捻也能叫她軟了身子,季砚的袖袍稍有不慎已被水濡湿,瞳色深暗,可瞧着她神色倦倦的样子,最终轻叹一声。
“坐好,别着凉。”热水浇过玉润肌肤,季砚将她往水中压了压,又抹去她唇上无意溅开的水珠,轻哄着,“不做什么。”
晏乐萦又渐渐放松下来,她的头枕在浴桶边,又被季砚用巾帕垫着。他做这些事总是很耐心细心,就像昔年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昏昏欲睡之时,季砚捧起她的下颌,轻柔落下一吻。
乌发已被他搅干,他将她抱起来带她回内殿。
“怎得还如此困?”
晏乐萦重新躺回床上,季砚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唇落在她眼睫上,又辗转至鼻尖,他很喜欢如此,也有许多时候会如此,但一般是事后温存的时候。
她勉力睁眼,忽然又发觉,其实小时候他也会这样,有几次他们拥抱在一起,季砚也很喜欢蹭蹭她的眼睛,鼻子,然后轻轻地亲她。
正想着,那个吻果然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她正微张着唇,给了他可乘之机,被他舔舐探入,轻柔索取,复又大肆掠夺,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半分反抗。
晏乐萦轻眨眼皮,其实她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待吻毕,她边平缓呼吸边看了他好一会儿。
她正在斟酌将要开口的话。
季砚也在看她,此刻的她看上去尤为乖巧,水眸泛着晶莹波光,唇也被浸润得亮亮的,他忽然道:“雁雁,我们从头开始吧。”
晏乐萦顿了顿,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说。
唇依旧无意识微张着,要说的话因他这一打岔,没有哽在喉间,反倒变得顺畅,她轻道:“我从虞黛那儿听说,她有一个弟弟落在季淮手中。”
季砚的眼眸顿时沉了下来。
晏乐萦佯装没看见,可还是无意识颤栗起来,她心觉自己已经很难与他心贴着心了,饶是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也会叫她心中生出酸涩,苦闷。
但她仍硬着头皮继续道:“你去救她弟弟吧,若救下她幼弟,她定然会死心塌地跟随着你。”
“晏乐萦。”季砚音色冷沉,唤她全名,似警示。
晏乐萦的确沉默了一会儿,可她与他对视,眼中并没有退缩之意。
“什么叫死心塌地?”于是季砚忍不住道,“你明知朕对她无意,朕最希望能死心塌地跟在朕身边的,唯有你而已。”
她笑了笑,“如今还需要我死心塌地么?你不是已经将我锁在你身边了。”
季砚抿唇不语,却见晏乐萦仍望着他,那目色犹如寒刃,又似有灼人的温度,会将人的心烫伤。
半晌,他自嘲着,“年少之时,你便不在乎朕身边有谁,刚回宫之时也是那般想将朕推走……雁雁,朕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足轻重?”
晏乐萦侧躺的身躯微僵,她咬着唇瓣,也沉默了少顷。
却也想到,起初他不也是说着她不许提虞黛,不配唤他阿砚哥哥吗?
她也不是不会难过的。
对彼此的伤害都造成了,无论是他或她,伤疤便是如此,不可能轻而易举揭过。
可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软声解释道:“我并非你所想的意思,我晓得阿砚哥哥不喜欢虞黛,这段日子,虞黛也与我说了许多。”
“你想想看,她在宫中也待了三年之久,又已然及笄,自然想去过自己的日子。阿砚哥哥无所不能,定是能救下她幼弟的,之后,我们……”
晏乐萦的音色很轻,虽仍有倦意,却难得与他说了不少话。
季砚的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太多,那双乌眸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又辗转瞧着她盈盈的眼,渐渐地,他的心情愈发复杂。
他自然明白,晏乐萦还在算计。
他想了许多,无奈,痛苦,绝望……
最终,轻启薄唇,能问的只有一句,“雁雁,我们真的不能从头开始了吗?”
晏乐萦总会与他视线对上。
当他望向她时,她下意识想避开,多数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再度望进他那双幽邃墨瞳,往往仅需看上一会儿,她就明白他会答应她的请求,譬如此刻。
她忽然也觉得胸口沉闷,淡淡的迷茫无助涌上心头,逐渐酿成更汹涌的情绪。
她也很想问问他,要怎样才叫从头开始呢?
可那句话好似哑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太难受,也太无力,她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爱他了。
最终,她淡笑,“待这些事了结,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过一辈子。”
季砚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片阴翳,轻颤着,像是挣扎,最终仍会妥协,他道:“好…好,雁雁,如你所愿。”
青年帝王俯下身,宽厚温暖的身躯将她包裹,她被他紧紧抱住,听见他在喃喃。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晏乐萦眨了眨眼,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青梅树下,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如此。
*
翌日,虞黛照例来看晏乐萦。
彼时晏乐萦正捻着一只水头甚好的碧玉镯发呆,那是应庆曾送她的及笄礼,先前被季砚收了起来。
如今二人婚期将近,季砚重新将其交予她,他说这是应庆的一番心意。
晏乐萦明白,季砚的童年也曾凄苦,应庆于他而言也算是长辈。
他想让她在大婚之时戴上,可她手上已经有两个金圈,她不想再套更多的束缚,于是只是看着。
虞黛来了,晏乐萦将玉镯重新装回梨花木盒之中,扣好,又将旁边的琉璃宫灯放得离自己近了些,才叫虞黛入座。
“季淮何时会来?”晏乐萦开门见山道。
虞黛注意到那盏琉璃宫灯,虽然此刻未点灯火,依旧璀璨精致,她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才应道:“三日之后。”
晏乐萦说好,旋即在虞黛的注视下,轻轻拨开了琉璃灯下的暗格。
噼啪一声,极轻微的声响,那封泛黄的信笺被晏乐萦拿出来,其下竟然还放着东西——是那颗先前藏在璎珞里的毒药“断肠伤”。
季砚日日都会点这盏灯,可就像他不曾告知晏乐萦其中有这么一封信,他并不会刻意打开这个暗格,反而让晏乐萦有了可乘之机,将此物藏在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虞黛讶然,紧盯着那颗药丸,倏然反应过来,“你是要服毒……”
虞黛原本以为,晏乐萦先前说自戕只是为了稳住事态而已,一切尚有回旋,直至此刻亲眼见晏乐萦还藏着这枚毒药。
她下意识想去夺那枚毒药,晏乐萦快她一步将机杼合上,冲她摇了摇头。
“你何必如此……”虞黛神色复杂。
“你可以向季砚告发我,可是走到如今这步,其实并不太必要了……”晏乐萦笑了笑,倏然又道,“我已经让季砚去救你幼弟了。”
虞黛瞳孔微缩,顿住手。
她认真看着晏乐萦,似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可面色苍白的晏乐萦神色倦倦,整个人看上去空洞又平静。
“之后,你能够自己决定自由来去,但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彻底归附季砚一次,助他将季淮的暗线一网打尽。”
此事其实是心照不宣的,可虞黛没想到,晏乐萦真能给她好处,将她不敢告诉季砚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换来季砚救她弟弟的承诺。
虞黛忽然有些心涩,越发觉得晏乐萦何必做到如此,“晏姐姐,你与陛下,你们就不能好——”
“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晏乐萦眼看她露出些真情实意的神色,却打断了她的话。
“看在这么多日我们相处的情分上……”她还看了看虞黛颈上系着的那枚玉珏,倏然唤她一声,“阿黛表妹。”
虞黛欲言又止的模样,渐渐平静下来。
“如此活着只令我痛苦。”晏乐萦笃定言之。
“待一切事结束后,我会服下‘断肠伤’,届时请你送我出宫。”言至此处,晏乐萦又笑得有些凄惘,“我怕季砚不会肯。可是我想回家,求你让他不要再执着,求你亲自送我回我母亲身边。”
“若他依旧不肯,你便告诉他这是我一早嘱咐你的,他不会怪你…他从来不会怪无关之人,他只是不想放过我……可是我想放下了。”
季砚不想放过她。
只要她“活着”,他会永远执着,放不过她,也放不过他自己。
只有死,她才能彻底逃离这里,逼他对一切做个了结。
虞黛却忽然有疑,张口欲言,晏乐萦又道:“阿黛表妹,别再多问。若你当真对我有情分,求你…别再多问。”
晏乐萦自知,此等计谋谈不上精妙绝伦,也称不上天衣无缝。
她原也没有多聪明绝顶,何况,被关在这里的大半年里,她觉得自己的精力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无数次想要放弃,又咬着牙去想要如何离开。
她只能想到如此了,她已经再也等不了下个机会。
虞黛紧紧抿唇,半晌,她应了下来,又突然道:“……表姐,我好像明白陛下为何那么执着于你了。”
晏乐萦又开始恍惚,但这句话还是让她稍稍凝起注意力,抬眸,却没有看虞黛,她只是勾唇自嘲。
“大抵是……他总觉得我不爱他。因为不爱,所以他便不算真正得到了,于是一直执着吧?”
晏乐萦心想,她是可以哄着自己对季砚虚情假意一阵子。
可她做不到一辈子都如此。
尤其是……假意好像不再是全然的假意,她爱过,也不爱过,渐渐地又说不清了。
于是她更做不到说服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她做不到就这样过下去。
虞黛却摇摇头,“或许不是的,是因为你很坚韧…却又很柔软。”
晏乐萦看她。
“表姐,你对旁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或许陛下……”
虞黛想了想,才继续道:“或许陛下,他很希望永远能得到你的好。”
晏乐萦默然着。
她眼睫轻颤,倏地有些迷茫,也或者有点恍然。
可她难以接话,只能勉强冲虞黛笑笑,今日便言至于此。
待虞黛走后,晏乐萦又发了会儿呆。
季砚还不知何时回来,她再度打开琉璃灯的暗格,思索了一番,捻下一点药丸,放入唇中。
为了保险起见,她要先试一下药性。
昔日她让云娘匀些稀释毒性的药给她,可中途被季砚阻拦,好在她早早让江南的老铃医随着青鄢北上,起初本是想托铃医照顾自己的母亲,没想到会在如今用上。
——她将向摇铃医寻解药的事托付给了妙芙,那药随着家书被置于锦袋之中,如今晏乐萦将锦袋取了出来。
断肠草的辛辣苦涩在唇齿间化开,饶是服了大半解药,晏乐萦还是渐渐感觉喉间烧灼,心口泛疼。
没过多久,五脏六腑也开始绞痛,尤其是肚子,她捂着小腹,这一刻的确有些害怕。
她如果真的死了怎么办?
可是,如今的日子也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晏乐萦不是害怕与季砚过日子,她只是太害怕要永远背负这样沉重的猜疑,两个人心里明明藏了那么深的怨与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般,互相折磨地一辈子走下去。
如此之痛中,晏乐萦打开了那封母亲写给她的家书。
母亲字字句句懊悔自己拖累了她,又怕她从此一蹶不振,于是说自己的命是晏乐萦好不容易救下的,以后都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啊……
晏乐萦看着其上的字,也对自己如此心说。
母亲盼她好好活着,也盼她勇敢,盼她活得恣意洒脱,成为翱翔的雁,而不是被囚困的燕。
*
之后的一两日,晏乐萦愈发感到疲惫,她忍耐着药性化解,想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却没想到季砚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他看出她并不舒服,连忙让太医来诊。
两种药在晏乐萦体内相生又相克,脉象一定乱得可以,这是晏乐萦预料到了的。
她看着太医惊疑不定,一时拿不准主意的样子,心里却很平静,她忽然仰头看向季砚,轻声道:“阿砚哥哥,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季砚尚在等着太医的答复,并未看晏乐萦,下意识蹙眉低斥,“胡闹。”
明明瞧上去病了,岂有此刻乱跑的道理?
“我只是想…去从前的地方看看,再晒晒太阳……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软糯至极的音色,晏乐萦的语气听上去像服软,又更像某种憧憬与期待。
季砚稍怔,偏头去看她。
那张玉容之间尚有几分苍白憔悴,可她的眼眸却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一片盈盈的光,不是故作温顺媚态的样子,他难得见她这般纯粹、真心实意的一面。
季砚的心忽然被揪紧,旋即又松神,感受到自己的动容。
“好。”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朕带你出去。”
这下轮到晏乐萦一怔。
第63章 有如少时“季砚,就这样恨我吧。”……
心口依旧泛着隐隐的疼,呼吸间也会有些刺痛,可更难以言喻的是某种酸涩在荡漾,逐渐又变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晏乐萦愣住,心底五味杂陈,又恍惚间好似看明白了什么。
这么长的一段时日,长到有时她也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了,她无数次向他保证,她不会再逃跑,她会永远爱他,可他都不信。
可她却忘了说出这么一句最简单的话。
她想和他出去走一走,和他一起。
“……雁雁?”
季砚又唤了她一声,见她未答,干脆屏退太医和宫人,他亲自替她挑了身衣裙,为她更衣。
晏乐萦抬眼看他挑的那身衫裙,不是荷花,也不是过于素净的颜色,他记得她所不喜的一切,认认真真地记在了心底。
唯独她若是不喜他,他无法接受。
殿内空寂无声,唯有两人相依,晏乐萦颤了颤无力的眼皮,有一瞬间,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年时光。
他好似变了太多,又没有变,依旧如少时一样,他无数次气闷紧锁房门,可只要她主动走到门前,敲了敲那扇门,靠近了那么一步,他的自我较劲就会悉数瓦解。
季砚总说他恨她。
但此刻,晏乐萦却忽然意识到,他的爱好像藏在无数的恨意之间昭然若揭,她总想着要他亲口确切地说出那个答案,可无数的纵容,早已让那个答案无尽接近了她的心底。
可是一切好像也没有了意义,他们无数次误会,无数次错过,无数次用自己的方式将对方推开更远,事到如今她已经很累了。
晏乐萦心想,好像已经不需要他说出来了。
她只想未来拥有自由,她不愿与他这样痛苦地朝夕相处,含着永远的心结共度余生。
她主动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季砚却有一瞬间僵硬,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发觉她的手是那般无力又冰凉。
“你……”
“走吧,阿砚哥哥。”晏乐萦道。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这次终于不是形形色色来往的宫人,而是晏乐萦自己能够走出去。
明明宫殿院中她也能瞧见阳光,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眼皮颤了颤,似乎久违地,在沐浴的阳光中感受到了温暖。
季砚仍然牵着她。
她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曾经牵手走过那么多个春秋,又分道扬镳,兜兜转转,此刻,季砚却还能牵着她的手走很久很久。
没有乘轿辇,季砚看得出晏乐萦很享受此刻的时光,他没有打扰,也只是安安静静陪在她身旁。
秋日总是一派萧瑟之景,好在才入秋不久,御花园中,揽菊园里的各色菊花仍然盛放,晏乐萦太久没有感受过一眼看去有天、有地的世界,饶是只有这些,也比围墙之内好上太多。
季砚早便想将那些菊花都搬去宫殿之中给晏乐萦看,可晏乐萦推拒了。
但眼下,他瞧着晏乐萦终于露出的清妍笑容,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喜欢,晚些叫宫人都搬去给你看,好不好?”他喉中艰涩难言,良久,也只能再问上这么一句。
晏乐萦避而不答,只是笑笑,“小时候,这儿还不是揽菊园,我记得这儿有一片池塘,里头栽了很多荷花……”
她就是在那片池塘落了水,险些丧了命,哭天喊地,哭得季砚心中也疼得发紧。
他在彼时用力搂紧她,抱住她。
他在彼时就发誓会一辈子守护着她,希望她喜乐无虞。
可是现在呢?
季砚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再远些的地方,是我常央着你带我捉迷藏的地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扭伤了,疼得掉眼泪,也是阿砚哥哥将我背回去的。”
那些往事,其实都藏在彼此心中。
晏乐萦娓娓而谈说了许多。
或许是寻到了这么一个契机,她以为遗忘的,回避的,又会重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季砚薄唇微启,似乎也有些触动,“那时的你,胆子很小,总是爱哭。”
晏乐萦忍下眼中酸涩,她面上依旧是笑着的。
“如今我不爱哭了。”她轻声道。
可季砚久久凝视她,他分明瞧见了她清眸间的薄薄水莹,想抬指替她抹去,甚至想亲吻她,恨不得替她含下那些酸涩的泪,可不知怎的,却有些无力。
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握得太紧?
是否是自己心中聚积的爱与恨太多,说出来的却太浅?
“雁雁。”再开口,心也变得苦涩起来,他温声问她,“还想去哪儿看看?”
晏乐萦说去玉衡苑。
初回宫之时,她对那儿是恐惧的,那里有太多太多属于彼此的往事,可是情意已经被磨灭,她总觉得季砚在强迫她记起。
可或许她有了新的决断,心中竟然又生出些怀念,八年过去,她还想再看看曾经的那八年。
季砚应了下来,他们携手走着,晏乐萦落后他一步,便侧目看他。
他果然很快就慢下步伐,直至与她并肩而立。
又很像小时候。
若是没有那些背叛……此刻,两人竟同样心想着,他们本该像如此一般,执手幸福地走下去。
待到了玉衡苑,晏乐萦已经稍稍有些累了,心口又开始闷疼,还倏地有些反胃。
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她心知今夜会痛得更甚。
她可以忍,因为就这样留在宫中,比之如此更加痛苦。
此时却难得心神松懈,季砚忽然起了兴致去取茶具,说要亲手给她煮茶。
晏乐萦一怔,调侃的话说了出来,“我刚回宫的时候,阿砚哥哥还要我给你煮茶呢。”
季砚静坐于凉亭之中,朝她招了招手。
风未止,萧瑟落叶翩跹而下,有一刻晏乐萦眸色飘忽,以为是青梅树的落叶,树下的昳丽郎君一袭玉色长袍,丰神俊逸,疏朗灵秀,像极了当年的少年郎。
她缓缓向他走去,而后被他极自然地揽入怀中,大掌拂过她纤嫩微凉的手臂,他如少时般手把手教她如何炙、碾、罗、投、酌,将一壶好茶烹煮出来。
晏乐萦渐渐又觉得眼睛酸涩,却听头顶传来清冷却稍显揶揄的音色,季砚笑着,“当时你煮出来的茶,着实一言难尽。”
“……”
“还好才饮一盏,茶便洒了。”
晏乐萦有被气到,没好气地反驳道:“这么繁琐的煮茶方式,我不喜欢才没认真学的,可我做其他事也很厉害的,小时候还给你涂蔻丹呢,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手上五彩斑斓的,多好看呀。”
季砚一噎,无奈将茶递给她,意图堵住她得理不饶人的嘴,“喝茶,小心烫。”
可惜,晏乐萦喝完还要继续说,她又认真回想了下当日的场景,反过来捉住他的“把柄”。
“哦…我懂了。”眉眼生动弯起,晏乐萦调侃笑道,“是不是那天你眼看着我给度月流萤她们涂蔻丹,你眼馋了——”
季砚垂眸看她,眸光轻闪。
此刻的小娘子难得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明媚俏丽,那双盈盈秋眸极为勾人,其间映着他的身影,好似彼此交融,依旧含着对他的情意。
这样的情意,他求了太久,求而不得,直至他自己也变得狰狞可怖,面目可憎。
竟然在这一刻,他在晏乐萦的瞳孔中瞧见了。
再眨眼,他好像又看不清,寻不到了。
究竟有没有呢?他又一遍自问。
他分不清,只得顺势接话道:“手的确是巧,就是煮茶天赋太一般。”
他怎么还揪着这个不放呢,晏乐萦气笑了,开始在他怀里扭动想去挠他,才扭过头,猝不及防被他捧住脸颊亲吻上。
这是一个极尽轻柔的吻。
缠绵,克制,却也滚烫,晏乐萦下意识颤了颤眸,感觉有一点湿润落在脸颊上。
她想抬手去摸,又被季砚牵着手,他的大掌拂过她的手腕,依旧是头一次温柔和缓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早已缠绵贪欢过许多次,自然也亲吻过许多次。
可每一次季砚的亲吻都含着很深的情。欲,像是一种掠夺,一种占有她的证明。
只有这个吻,浅尝辄止,他轻碰着她的柔软唇瓣,缓缓厮磨着,没有想着深入,没有想着侵略,只是想与她贴近一会儿,品尝,勾勒她的轮廓。
很像小时候,情窦初开的小时候。
在曾经拥有过无数的玉衡苑中发生这个吻,也好像回到了从前。
待茶水咕噜声响起,季砚松开她,他眼中的晶莹似乎已寻不到痕迹,偏头替她斟茶。
晏乐萦听着茶水泠泠声,瞧见热雾氤氲,仿佛唇上依旧残留温热。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虞黛的话。
于是她问季砚:“……阿砚哥哥,你喜欢我什么?”
虞黛说,因为她坚韧,又柔软。
季砚想要她的好。
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好,她曾经想要被人呵护和宠爱,将她捧在掌心,就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可她后来却发现那样的爱如镜花水月,亦或者说并不是爱。
她也不想要对方贪恋她的好,人的好也如流水,昔年她可以向季砚许下一生的承诺,转头也可以放下。
相依执手,相伴不离,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她好像从未得到过,又或许曾从他身上看见过,感受过,可她分不清,看不明,参不透。
或许,她并不懂得爱,再也想象不到爱真正的模样应是如何。
“我的雁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自然是令人心悦的。”季砚稍顿,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将茶水递给她,几乎没怎么思忖,便这般郑重道,“有惊绝风华的美貌,有善良柔软的心肠。”
真和虞黛说的差不多,还被夸漂亮了。
晏乐萦笑了起来,她想,季砚自然是很了解她,她喜欢被夸好看。
如此说倒也没错,她以为这便是全部,刚要说话,又听季砚继续道:“有隐忍蛰伏的耐心,有大雁南飞的坚韧,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这下,晏乐萦有些怔住了。
良久,她不再能开口,原本也只是想说两句活络的话而已,她感觉自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蓦地酸涩起来,又不敢问他。
避开他灼灼凝望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温暖干燥的大掌再度托起她的脸颊,包容了那些湿润泪水,缱绻的吻便一个个落在她脸上,直至她渐渐停止啜泣。
他一遍遍轻哄她:“雁雁,不哭了。”
“要不要替我涂丹蔻,你不是想涂么?”而后,她又听见季砚问她,依旧是安抚。
晏乐萦的泪水止住,却还有些愣,“你还在这里备了东西呢……”
季砚嗯了一声。
可是苦涩的泪好似再度牵扯出了心口的疼,尽管她用的毒药少,甚至哪怕她提前服了解药,可断肠草的毒性太烈,她疲惫地摇了摇头。
“改日吧。”她轻声道,又环顾四周,似乎想将今日,乃至昔年发生的一切都好好记住。然后她看着他,“我累了,哥哥……可以背我回去吗?”
明明只有最后的一段路,明明那么短,她却已经难受到走不动了。
季砚自然不会拒绝晏乐萦的要求,这是他爱过也恨过,却依旧一直想将她捧成掌中明珠的小娘子。
他俯下身,将晏乐萦背在背上,却忽然发觉她的身体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明明她一直在他身边,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季砚垂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抓紧了。”他轻声嘱咐晏乐萦。
后背却只淡淡的回了一声嗯,似乎她已经极为疲倦。
断肠伤的药效涌了上来,晏乐萦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的,甚至喉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无意识抓紧季砚,却又丝毫没有力气。
这又让晏乐萦开始惶恐,可不知为何,就这样静静躺在他背上,又不那么害怕了。
他宽厚的后背是暖的,体温通过衣料浸染,竟然也能渡来她身上。
晏乐萦将头搁在他身上,这一路平平稳稳,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浮浮沉沉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雪的九岁生辰,也回到了那个扭伤脚的夏日,更回到了少时无数朝夕共处的时光,她的阿砚哥哥一直都是这样背着她回玉衡苑……
最后,却回到了那座无名宫殿。
季砚忽然在殿前顿住脚步,他看着那扇巍峨的宫门,好像意识到了这是多么沉重的囚笼,他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雁雁,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有许多次,如此刻一般凝视着这个小娘子,他好像永远看不透她,又太想看透她。
他心想着,他好像做错了。
看不透的,却非要执着的,最终伤了她。
……只要她说一句,她不想再待在这里,季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想,他立马就让她出来。
她想要的依然照旧,但他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来爱她。
“雁雁……”他又唤了一声,语气极轻,似乎不愿打扰她的判断,更像是某种祈求,祈求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晏乐萦眼皮轻阖,颈间有发丝轻拂,蹭得脖颈痒痒的,她嗅了一路季砚身上雪中春信的香,那香气那么熟悉,好像已经篆刻在了她的心上,烙印在了灵魂里。
她好像也渐渐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她想说,其实,她应该还是爱他的。
这样的爱意经过逃避、遗忘,她以为在她心里已经是过去,可分明藏在心底永远也忘不掉,放不下。
但最后,她说:“季砚,就这样恨我吧。”
季砚托着她的手倏然收紧,她察觉到他的脊背也紧绷起来,可她的心里竟然只是淡然的,平静的,也无力的。
她太累了。
“就这样恨我,如你所做的所有事一样。”她轻声道,“唯有恨才会做出这些事,我们没办法从头开始了,我不能原谅你,你也…永远别原谅我。”
第64章 鱼死网破她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
“一切都回不去了。”晏乐萦道。
季砚沉默了很久。
他感受到她在他后背挣扎起来,她似乎想下来,他的手又收紧一瞬,最终还是如她所愿,轻轻将她放回地上。
晏乐萦觉得心口的疼更甚了,可她还能站住,不需要仰仗依靠他,她也能好好地站稳。
再与这个面色总是沉冷的帝王对视时,晏乐萦难得从他眼中瞧见极深的脆弱,迷茫,像是当年那个青梅树下的少年郎。
他看着她,好像想不明白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眼神也能透露出心声。
她想,季砚似乎很想质问她,难道她对他就没有一丝感情吗?
可她只是极为疏离淡漠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脆弱与痛苦,看着他纠结挣扎,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重新蒙上殷红,眼尾潋滟,却又破碎。
依旧很像当年,她又要抛下他。
季砚心想。
“……如你所愿。”最终,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好
似又成了面无表情的冷酷帝王,“朕会恨你一辈子。”
晏乐萦觉得心口疼得更厉害了,但她淡淡扯动唇角。
那句“如此最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过了身,他不再愿意听见她说出任何伤人的话。
她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看着那高大俊挺的身影步伐竟有些踉跄狼狈,逐渐在澄金晚霞中成为一个小点。
他成功被她气走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但看着余霞成绮,晖光弥散,晏乐萦还是深感时间不多,轻咳一声,没再管他。
殿门前早已站着宫女接应她,见晏乐萦转身,两个宫人连忙去搀扶她。
晏乐萦依旧摆了摆手,饶是已经很累,往后的路她也想自己好好走下去。
*
唯有一扇小窗的内殿,哪怕夜晚还没完全来临,也是一片漆黑的。
晏乐萦屏退宫人,只说想自己歇息一会儿,虽是很累,可她的心底竟是平静的。
她独自点燃了那盏琉璃灯。
宫灯上五色斑斓的花卉随着烛火变得栩栩如生,熠熠生辉,光色那般柔丽,缤纷,映衬在内殿之中,将一切阴霾都照亮了。
这是许久以来,晏乐萦再度在明亮的灯光下,感受到了温暖。
她看着琉璃宫灯,看了许久,直至眼睛开始因为烛火酸涩,生疼,这一刻她眼前又浮现出季砚那张清俊的脸庞。
他曾为她亲手点上这盏灯,让满室光华璀璨,好像能将她的心也照亮;又亲手用纱巾将它蒙上,令它只能露出微弱的光,也好像叫她的心也封闭。
爱也是他,恨也是他,走到这一步,晏乐萦也再难分得清究竟该不该怪他。
她揉了揉眉角,将这些无关的想法驱逐出脑海,打开了琉璃灯下的暗格……
药丸融化在唇齿间,苦涩至极的味道流向喉间,很快,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连浑身血液好似也变得冰凉,她有些撑不住,伏案昏睡了过去。
……
琉璃宫灯内的烛火摇曳闪烁,终是油尽灯枯,“噗”得一声,殿内刹那间被浓沉丝墨的黑暗吞噬。
晏乐萦再度悠悠转醒,下意识朝着殿外喊了一声,但两个宫人都没有回应。
不过难得她没有很慌张,很快,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稀疏月光下步入殿中。
许久未听见的音色,那人总爱像调侃一样唤她“燕燕”。
这个小字由季砚喊出来时,晏乐萦的内心总是平静的,或者说心底会荡起清浅涟漪,明知不该,仍忍不住柔软。
可由季淮喊出来,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十足恶心。
晏乐萦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缓缓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季淮绕过檀木屏风,一步步走进。
与季砚有些相似的高大身形,季淮一袭黑袍裹身,身姿俊挺,似如暗夜鬼魅,几乎要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可那并非是宫人着装,他的衣角依旧堂而皇之地绣着缠金蟠龙纹,似乎废太子的身份于他而言也未有什么影响。
虽然晏乐萦知道不是,他很在意败给季砚的过往,从前相处的时光里,这个青年的神色越发阴郁。
此刻更是如此,那张脸庞眼见是笑着的,依旧俊雅从容,可在昏暗夜光的笼罩下,那一双乌眸幽深得不见底,如冷夜中锋利的刀刃,寒光闪烁,似要从晏乐萦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好燕燕,你真是好重的心机啊……”
季淮一边信步朝她走来,一边缓声感叹,“用假的机密图糊弄孤,诓孤叫你母亲脱身,现在又想用一个宫女来糊弄孤,啧,谁给你的胆子?”
“殿下说笑了。”晏乐萦单手撑着桌案,忍住喉中欲翻涌的血气,“您会进宫,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宫女。我等了您数月,等到都快死了,这么长的时日,想必您定是有所筹谋。”
季淮顿在她一步之外。
琉璃灯燃尽后,殿内昏沉,唯有清冷月光艰难地从窗棂透入。
他不急着上前,反而借着微弱月光打量起晏乐萦,她眼瞧着清瘦了许多,尤其面庞煞白,饶是光线昏黑,也难掩气色之差。
“燕燕,你也别怪我,我这不是来宫中救你了吗?”他嗤笑一声,难得地摆出一副耐心解释的模样,“你我本是一类人,从不轻信人心,就如同你不肯轻易将机密图交予我,我在宫内的暗线,又岂能轻易透露给你?”
月光下,稍显寂静,晏乐萦也可以安静地打量他。
季淮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变化,他说的也没错,实则他二人都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会轻待自己的人。
近一年,季淮定然在暗中筹谋着夺权,亲自北上京城,又冒险重返皇宫,如此多事之秋,他却依旧能维持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操心的事或许有,可定然是下属比他操劳的多得多。
但她和他也有许多不同。
譬如此刻,季淮仍用一种打量物件般的眼神审视着她,嘴角虽挂着笑,眼底却透着彻骨的凉薄。如此高高在上的模样,晏乐萦永远做不出,也永远都令她恶心。
他永远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高人一等,生来就有权随意主掌旁人的生杀。
或许掌权者都是如此,所以,她也在八年后与季砚渐行渐远。
她厌恶这样的他们。
“可如今,殿下还是愿意以身涉险啊。”晏乐萦只道。
季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副高高在上的伪装瞬间崩裂,像面具被狠狠撕下。
这般变脸却让晏乐萦感到一丝快意,因为今日他也该尝尝,一切都掌控不住的滋味。
季淮连音色也变冷了,压低声音问她,“你最好别耍花招,阿乐在何处?”
没想到他还不是先问机密图,而是先问“阿乐”。
晏乐萦微顿,一时也有些唏嘘。
像季淮这种真正冷心薄情的人,竟也会真为了一个宫女前来。
想到这里,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想要冷嗤。
季淮便阴沉沉盯着她,见她这副一时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他又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一双阴鸷的眼自上而下扫视着她,“还以为季砚对你有多么情根深重……”
“还不是将你折腾成这样。”他轻蔑地瞧着晏乐萦,见她虚弱至极,反倒笑意愈深,“你说你,燕燕,从前是多美的一张脸,孤瞧了都动容,你早早应了孤多好?偏偏惦记着季砚那个低贱的杂种,只可惜,这再续前缘的滋味……好似不甚美妙啊。”
晏乐萦皱眉,她张唇欲反驳些什么,喉间的血气再度涌上来,叫她抿紧了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见状,季淮笑得越发肆意畅快。
他笃定她是无言以对,无力反驳,又如此虚弱凄惨,继而走近了她一步继续端详她。
“好好替孤办事,你做不到,如今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真叫孤唏嘘……好了,别瞪孤,孤还是垂怜你的。”他以一种上位者的虚情怜悯在与她说话,居高临下看着她,“今日孤愿意为了阿乐而来,自然也愿意救你,你好好交代——”
那口鲜血终于被晏乐萦艰难咽下,她咳了一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越发恶心。
她终于忍无可忍,也是头一回十足硬气地质问他:“你真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又可曾承过你半分人情?”
“将自己说得那么良善,实则是道貌岸然,枉顾人命的伪君子,我已经恶心你如此行径够久了。”
“季淮,你也配做一国之君——”
余下的话晏乐萦没能说出来,被激怒的季淮抬手掐住了她
的脖子,“你放肆!”
“孤怜你命运多舛,给你翻身立命的机会,让你这个低贱平民还有机会重入皇宫,是你自己抓不住,还敢与孤叫嚣!”他目眦欲裂道。
是了,就是这样。
从前晏乐萦问他,她欠了他什么?他连回答都觉得不屑。
“若非是看在你这张脸尚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孤起初连看你一眼都不会,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现下孤也看不上你此等残花败柳之态了……”他冷冰冰看着晏乐萦,极尽讽刺。
在他看来,他愿意施舍晏乐萦一个眼神,已是她这种人天大的荣幸、莫大的恩赐,她自然欠他的。
像她这等低贱之人,生来就该为他这等高贵出身的人铺路、为他的“皇权大业”当垫脚石的。
多可笑。
可晏乐萦又有些庆幸,还好最终登上皇位的不是季淮,往后他也不会再有机会。
晏乐萦当真想笑出声,她还想说话,又被季淮死死掐住脖子,直至只剩嗬嗬喘音。
她甚至有些耳鸣,隐约听见殿外喧嚣之声,又听不真切。
“你在…气急败坏什么?”她艰难出声,话语中依旧带着刺,“殿下,你当真还以为…自己是殿下?废了的太子,朝廷缉拿的要犯,连庶民都算不上——”
“好,好得很!”季淮怎么也没想到,曾经胆小怯懦的晏乐萦竟还敢顶嘴,面色越发阴沉,“入宫一趟,性子也养野了!晏乐萦,季砚教不会你规矩,今日孤教教你什么是尊卑规矩!你还敢嘴硬!”
他越发下手重,声音沉得可怕,“快说,机密图究竟在何处!”
忽然,外头有轰隆一声,好似有重物狠狠撞击在殿门上,声响之大,连内殿都震得嗡嗡作响。
季淮的手松了一瞬,下意识偏头去注意动静。
就在此时,晏乐萦趁机说道:“根本没有什么机密图。”
他猛地再转回头,死死盯着她,“何意?”
“便是你理解的意思,我清楚你入宫定然是做了诸多打算,你要与季砚殊死一博?殿外想必你的人吧。”这下晏乐萦的声音充满快意,讥讽。
勉力勾起的笑是她从前不敢向季淮展露的,像挑衅,“可惜,从始至终都没有机密图。”
季淮默然一瞬,旋即用更大的力道掐着她,似乎真想把她掐死,“孤就知道,你这个叛徒!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濒死感在一瞬间笼罩她,可是断肠伤的痛远比脖颈间的痛更刻骨。
“你要是真…把我掐死,就永远也别想晓得…阿、阿乐的消息了。”她断断续续咳嗽,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终于,她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季淮瞧着她,由于挨得太近,大口黑血瞬间溅满他的衣襟,他怔愣下松了手,又骤然质问她:“季砚是不是已经来了?你是不是早与季砚串通好了?”
“你才想明白?”终于能够汲取新鲜空气,晏乐萦大口喘气,“季淮,你自诩聪明绝顶,也不过如此…咳咳!”
话未说完,淤积在喉间的血一股股涌上来,她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整件衫裙都被刺目的殷红浸透,如蜿蜒成团的花。
季淮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惊悚,眼底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你不必想着用我威胁他。”晏乐萦却看清了季淮在思忖什么。
她一贯会识人,此刻,尽管身体虚弱,还能冲他露出个笑,“今日我本就没打算活,殿下不是也一直想要我死吗?”
“我已服毒,还是殿下托虞黛给我的毒药。”她道,“趁…趁着此刻,季砚还没进来,殿下,我们来做最后一笔交易吧。”
“你到底和他谋划了什么?!”季淮怒道。
晏乐萦只道:“殿下,你还要枉费时候吗?”
“你真是个疯子。”季淮横眉怒对,喃喃着,“晏乐萦,你是不是在宫中被季砚逼疯了…也是,他也是个疯子,从前被鞭刀抽得皮开肉绽都不吭一声……”
“我是被你逼疯的!”听闻他言,晏乐萦也不知怎的,心抽得更疼。她狠狠蹙眉,寒声怒道,“你德不配位,没有所谓机密图,凭你这点微不足道的人脉,大势已去,你靠什么复位?”
“你——”季淮想说她何时这等牙尖嘴利了。
自然,其实他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晏乐萦,在季淮印象里的她,总是唯唯诺诺的,她怂得可以抛下八年情谊的竹马,又因此,晏乐萦被他视作同样无心的人。
“你告诉我,宫中还有多少你安插的暗线。”好不容易喉间的血气被压了下去,心口又在隐隐抽痛,晏乐萦深呼吸一口气,“好好说……说出来,我便告诉你阿乐的消息。”
季淮冷笑一声,“你凭何觉得孤会听从你?”
晏乐萦还在喘息,但那双因疼痛泛红的杏眸直直盯着他,竟然看得人毛骨悚然。
“晏乐萦?”
“你已是强弩之末。”她疲惫道,语气却是平静的,“季淮,你来之前,难道没有料到根本没有所谓的机密图吗?你本性多疑,定会如此设想…你根本不是为了机密图而来,而是为了……阿乐。”
她的音色已经很轻,在殿外的兵刃交接声之中显得微不足道,“你怎么就,不敢承认呢?”
可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声音,季淮却好似清晰可闻,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临到此刻,晏乐萦忽然从心中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意,她被季淮拿捏了那么久的软肋,没想到最终竟也找到了他的弱点。
他也该尝尝被人拿捏的滋味。
“晏乐萦!”季淮青筋暴起,玄色衣袖翻涌,“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以为孤是季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受几年磋磨?孤平生最恨的,便是他那般沉溺儿女情长之人。”
愤怒的男人甚至推了她一把,晏乐萦本就是勉力站着,饶是他的手是颤的,并没有多少力道,依旧叫她的腰磕在桌案上。
她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难受得倒在地上,喉间腥甜翻涌,她感觉那股刺鼻的血腥气近乎将她包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眼前的世界也渐渐被这血色模糊,变得朦胧难辨。
可她却觉得无比快意。
因为,对方不过是色厉内荏,被捉了痛处,恼羞成怒罢了。
季淮依旧在愤然言之,“你瞧瞧你如今这副模样,你以为你这样维护季砚,为他做事,他又能记得你多久?”
“孤的父皇便是如此,看似情深意重,实则不过是想占有对方罢了。”他大声嘲笑她,“待你死后,不出几年他便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而后,还要纳一群与你眉眼相似的妃嫔,他会寻出无数荒诞借口……”
“眼睛像你,嘴唇像你,笑起来像你……到那时,就算你下了黄泉也定会满心作呕。既厌恶他的行径,也唾弃自己曾错付真心,你看你,实在可笑至极!”
说着说着,季淮的语气却渐渐起了变化,从起初的愤怒激昂,转为深深的怨恨,末了,竟似有一声不甘的哽咽,隐在话语之间,转瞬即逝。
晏乐萦的确愣了愣,但她忍耐着痛意,不为所动,只道:“我晓得你恨我,恨我背叛了你,就如昔年季砚也恨我背叛一样。”
可她依旧不觉得她欠了谁。
她是没有信季砚,可季砚也只在最后一刻才向她透露了那些,他将感情视作博弈,他想赌她有多爱他,但彼时她也懵懂无知,甚至她也从未在他口中得到一句确切的爱。
如此的情意,自然撑不起生离死别的劫难,她还有家人在等待她,不止是她要活命,还有更多人也要活命。
她更不欠季淮的,季淮于她而言是全然的胁迫,她恨不得他死!
“当年,我未曾给季砚一个交代。”此刻,她如此麻木道,“如今,倒是能同你二人一并做个了结。”
她好像当真怀着必死的决心。
季淮双眼圆睁,死死盯着晏乐萦,殿内被死寂笼罩,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殿外的兵刃相接之声却越发喧嚣。
一声接一声,尖锐刺耳,径直钻进两人心底,搅得人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晏乐萦,你当真要这样鱼死网破,不留一丝余地?”季淮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又是一个人这样问她,晏乐萦颤了颤眼皮。
因为他们不明白,比起他们,像她这般出身低微、身轻言微之人,能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少了。
她不似他们还能筹谋希冀着东山再起,即便她以退为进,小心翼翼退让,意图寻到一线生机,还是会被人轻而易举拿捏,毫无还手之力。
季淮是这样,季砚也是这样。
他们说到底,都不在乎她究竟想不想,只会问她肯不肯屈服。
但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
她轻轻嗯了一声,平静,却很笃定。
她宁愿鱼死网破,釜底抽薪。
最终,季淮像是彻底败下阵来,他恨声半天,垂首,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晏乐萦,阿乐究竟在哪儿?”
第65章 我们两清自以为是的爱,是占有。……
“我找了她十年…十年了,甚至比你和季砚分别的时日还久。
快告诉我,你快说——“季淮怆然大笑,笑得无端像哭,“父皇曾言,为君者不可动情,可他不也是那般?他可以寻那么多母后的替身,我却不可以?他凭何那般教训我!”
“告诉我,你告诉我,我的阿乐究竟在哪儿?”
晏乐萦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喉中涌去,原本血应该是温热的,可淌在身上,又令她彻骨冰凉。
太难受了。
她很累,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季淮见状,顿时慌了神,唯恐她就此咽气而什么都来不及说。他急忙要来扶她,却又见晏乐萦吃力抬起手,虚弱地指了指桌案的方向。
殿外,兵刃相接之声愈发激烈,可直到此刻,也不见他安排的人来此支援。
季淮隐隐意识到什么,他转而快步走向桌案,要拿笔墨书写晏乐萦索要的暗线部署,慌乱之中,手臂却无意间碰倒了什么东西。
只听见“啪”得一声,如玉石碎裂,一时竟比外头的兵刃交接声还要突兀清脆。
是那盏琉璃宫灯。
晏乐萦微微一怔,有一瞬心似绞痛,想摒除那情绪,却难受地落了泪,又见季淮注意到了什么,他弯腰,在残碎琉璃片中拾起一样东西,是那封季砚写给她的旧信。
季淮目光匆匆,一目十行扫过信上内容,沉默一瞬,随手将信重新丢回地上,对着晏乐萦冷嗤出声:“燕燕,你真是好狠的心,季砚爱了你十余年,你却要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他的角度看去,晏乐萦几乎整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
她一贯爱漂亮得紧,许多次,季淮见她,她都是明艳动人的,像一株盛放的牡丹,光彩明丽,撩人心弦。
饶是八年前,他在父皇手底下将她送出宫,她面上惊惧异常,那股鲜活灵秀劲也依旧在。
这一幕,令季淮心中起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实在想不通晏乐萦为何要做到如此。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将暗线部署图画好后,在她面前晃了晃。
“如此,够了么!”他阴沉着脸,“晏乐萦,快告诉孤,阿乐究竟在何处。”
晏乐萦眼前一片血色模糊,她起初看见的是那封已经被浸染在蜿蜒血痕中的书信,待季淮唤她,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努力看清上面的书画,也没太多所谓。
能帮到季砚自然最好,帮不到也无妨,左右今日季淮也逃不掉了。
今日,她最终的目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晏乐萦眉宇尽是倦色与痛苦,片刻后,淡淡道:“她在后苑……最高的那棵槐树下。”
话音才落,季淮没再看她,径直转身离去。
但他走了几步却踉跄了一下,似反应过来般喃喃自语:“槐树下?”,可他已没有太多时间反应了,又继续步履匆匆而去。
槐树下。
埋在槐树下。
阿乐原是旧年里侍奉在季淮身边的宫人,因季淮对她展露出情,遭到先帝不知何来的扭曲情绪。
或许是嫉妒,或许是震怒,先帝没有得到过先皇后的爱,便也不容许先皇后的孩子有爱,他冠冕堂皇言之,一国储君怎可耽于此等情爱?
先帝派人将阿乐捉了起来,对季淮谎称将那小宫女送出了宫,可季淮怎么会信?他苦苦寻觅阿乐的下落,却始终音信全无。
出身低微的小宫女,比晏乐萦更容易死在这座吃人的深宫里,她死的甚至都没有一丝风声波澜,悄无声息,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上位者总自恃权势滔天,无所不能,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眼高于顶,从不能真正瞧清楚底层的人会过如何卑微凄苦的日子。
季淮找了十年,什么也没寻到,却在阴差阳错间叫晏乐萦有幸得知了阿乐的下落,可惜也是晚了太久。
晏乐萦心想,季淮应当再也见不到“阿乐”了。
他苦求的,痴心的,唯有这么一人,却将他人性命视如草芥,说起来也是可笑的。
更可笑的是,这季家的江山,两代人,两兄弟,其实命运也都差不多。
他们都以为自己掌控了爱,实则也因自以为爱是掌控,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虞黛!”
心口绞痛,意识昏沉,晏乐萦隐隐约约听见殿外季淮的暴怒声传来。
她就说,他见不到阿乐的,也走不出去的。
“虞黛,连你也背叛我!你该死——”
那声响又渐渐远去。
晏乐萦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周身是黏腻又冰凉的,温热的血液流得太快,蜿蜒落在地上成了血泊,接触到青砖的血很快便凉透,令她也感到冰寒刺骨。
或许也没过去多久,她又听见那熟悉的清冷声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颤。
“雁雁……”
她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可是,她还是努力地撑开眼皮,想看看是不是他。
手中的信已经被攥皱,浸泡在血水里,其上的自己早已被鲜血彻底染红,就像此刻浑身浴血的她。
她似乎看到对方的身形狠狠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他倾身,将瘫软在地的她搂在怀中。
她本该能嗅到那股熟悉的清冽梅香,可此刻,浓重的血腥气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气息隔绝在外,她什么也嗅不见,感受不到。
晏乐萦的意识有些模糊,思绪不受控制飘远。
她又一次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离开的机会,真的值得吗?
或许,她是不是该顺从他,就这样屈服,也不是不能佯装美好地走下去。
“雁雁。”季砚搂住她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头一次露出这般惊恐脆弱的神情,无助地看着怀中的她,“……雁雁,怎会如此?为何,要做到如此?”
晏乐萦哭了。
她才和季砚说,她早就不爱哭了。
可是只要一面对他,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她都哭过许多次。
她又变成了一个爱哭鬼,如他所言。
“朕去找太医——”季砚的声音,因焦急而变得沙哑。
“哥哥。”她终于能开口了,哪怕浑身力气消耗殆尽,气息也好似是微弱的。
晏乐萦心想,最后,就放纵自己一次,做一回年少时他的雁雁妹妹吧。
她眨了眨眼睛,原本明亮的眼眸已被血色浸染,眼睫微微颤动,轻道:“我替你捉到季淮了……”
“朕知道,朕知道……”季砚声含哽咽,他一遍遍擦拭着她唇角的鲜血,心好似也在滴血,“先不说这个,朕带你去找太医,你撑住——”
“所以,我们两清了吧。”她轻声打断他的话,“我们说好的。”
她早前就与他说好的。
她会借虞黛之口,将季淮引入宫中,让他可以瓮中捉鳖,将季淮一举擒获,就地正法。
“城郊放跑他的事,机密图的事,八…八年前我出言伤你的事,咳……咳咳,都两清了吧。”
季砚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刻他是无力的,前所未有的无力,却依旧执着地搂紧了她。
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没有两清……如何两清?”他的声音逐渐惶恐,哽咽,火热的大掌紧紧桎梏着她,丝毫没有放手之意。
他在低喃着:“就算这些能够两清,我们八年的情分呢?雁雁,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么……”
他们是说好了的。
可是,也只是说好那些。晏乐萦从未透露过,她要以这等惨烈的方式来换季淮入宫。
非要做到如此,走到这一步吗?季砚只觉心如刀绞,这一刻,他终于真切看清了她的决绝,明白了她的底线,可他依旧不愿放手。
温热的泪滴落在晏乐萦眼睫上,混合着血水,一同酿成尖锐的疼痛。
晏乐萦也恍惚心想,看吧,这样的情分,只会让她更痛而已,她只觉得如此不过伤人伤己。
“阿砚哥哥。”她道,“我们是最好的青梅竹马,对么?”
季砚愣了愣,应了声,“对。”
“可青梅竹马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执着了,好不好?”
季砚就知道,她是如此狠心。
伤人的话总是放在他心有希冀的时刻,以最尖锐的方式刺痛他。
不知怎么,痛意弥漫在心里,连拥住她的手都是抽疼的,可他固执地仍旧不愿放手。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晏乐萦的声音微弱。
他只是将头埋在她颈间,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泪,又像是昔年那个较劲的少年郎,“妹妹,雁雁妹妹,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求你。”
他一遍遍唤她妹妹。
他苦苦哀求她留下,譬如当年,可晏乐萦总是不为所动。
她沉默了好半晌,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时又无力至极。她不仅不为所动,还总是劝不动他。
因而,只能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叫他彻底看清,他们从来都不合适。
晏乐萦失力极了,却又想笑,虽然不算真正的临死前,可眼前当真蒙上一层怪诞的白雾,许多过往的场景在白雾中交织,一幕幕在她眼前铺开。
她瞧见了初见时,那个站在青梅树下的俊秀少年郎。
彼时他冷漠疏离,后来却随着年岁渐长,冲她展露笑颜,他陪她上树摘青梅,教她习字煮茶,乖乖地由她给他涂丹蔻,让她为他作画……
可后来,他却哭了。
她也哭了,泪水模糊了双眼,画面变得似真如幻,叫人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只知道四肢百骸都是痛的,是昔年刀架在脖子上的痛,是眼见他露出失望神色的痛,是马车颠沛一路下江南的痛,更是他重新找回她,却说她不配再唤他“阿砚哥哥”的痛……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止他会痛,她也是会痛的。
季砚的声音仍在她耳边回荡,“雁雁,别抛下我,求你……”
在这一刻,晏乐萦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太痛了,乃至很想将所有的委屈宣泄而出,她要怎样才算不抛下他?她问过他的,若是爱他,便要抛下生命,她该如何选?
“我好痛…好痛。”晏乐萦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哽咽,“为何你不能护住我?你让我受伤了,我好痛苦……”
明明他说了要娶她为妻的,说了要护她一世无虞的,可她还是被先帝捉进了宫,被迫离开了他,又被迫卷入这一场权柄之争,受尽颠沛流离。
明明是他说话不算数,是他根本没有护好她。
晏乐萦想,她是自私的,可她也不是没有用尽全力去爱过他。
她是连进宫都不够格的人,昔年若非有姑母,她一辈子都不会和皇室有所牵扯,若非是季砚执着,她更是没有总来找他的资格。
她也曾幻想过要与他举案齐眉,忘却所谓世俗,抛弃所谓阶级,只是和他在一起而已,去信那个执手一生的承诺,去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残忍,鼓足的勇气会被滔天权势轻易折去,拆散。
如今,她只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她再也做不到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
她很痛苦。
“对不起。”季砚似乎想将她抱起来,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他再抬头时,眼中第一次尽是泪光晶莹,“是我没保护好你,雁雁,是我……”
晏乐萦抬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可手臂已经几乎抬不起来,于是细腕被他小心翼翼握住,引导着她与他十指相扣。
但她只是淡淡摇了摇头,“放手吧。”
她贪恋季砚的体温,眷恋他的气息,可她又惧怕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滔天的怨与恨。
此刻,晏乐萦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身体渐渐变得昏沉,却又轻飘飘的,她叹息一声,“若是……”
若是,他早早说爱她就好了。
若是,将那句话在昔年就说出来,或许她还能鼓起勇气,相信彼此之间是坚定的,少生出些怨怼自艾的心思,与他共同面对那场骤变。
若是,那时候她没走,她的母亲也不会遭季淮毒手,她也不会受季淮胁迫,也不会不能爱他……
恍惚间,晏乐萦眼前真的浮现出那样的场景。
她没有离开,她选了他。
十多岁的少年郎眉眼含笑,那双桃花眼灼灼潋滟,满是柔情地望着她,他将那盏琉璃宫灯亲手赠予她;
转瞬满目赤红,昳丽的少年一袭婚服,连眼尾都是绯红的,他将她拥入怀中,两人陷在浓情蜜意里,一同陷落在大红罗帐之中。
留在京城,母亲也会好好的,他们真的会执手共白首,从前看不真切的、想不明白的爱,慢慢也会认清楚……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甚至,他说他恨她……
所以爱不再是爱,背叛成了真的背叛。
那句“若是”之后的话,晏乐萦终究没能说出口。
若是没有这一切,她很想爱他。
但她最后只能缓缓合上眼,呢喃着,“放我走,让我回家吧……”
周遭似乎都沉寂了下来,变得阒静无声。
可她最终还是等到了他的应声。
“好。”季砚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却又凑去在她唇边,似乎想最后一次厮磨她的唇瓣,留住些许她的温度。
温热湿润的气息却比鲜血更凉,短暂熨帖了心底的绞痛,最后的片刻清醒里,让她得以听清楚他的话。
“如你所愿,雁雁,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八年前,季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
八年后,他也这样说过好几次。
晏乐萦闭上眼,泪水却顺着眼睫悄然滑落,她恍然间察觉出来,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如他所言,如她所愿。
第66章 天有微雨不如不应,放下执着。……
春夏之际,天有微雨。
画舫边的杨柳已然繁茂,沾了丝丝雨水,恰好有人从柳树边经过,碰到一旁的梅树,几滴雨珠顺着他肩线滑落,留下洇湿的水痕。
“晏娘子。”
不止如此,梅花遭了碰撞,枝上嫩绿也抖了几抖,晏乐萦从昏昏欲睡中抽离,抬眼看向那人,连忙道:“青鄢,小心些我的梅树。”
青鄢一袭儒雅青衣,闻言,长眉微扬,淡笑颔首,朝她行礼:“是青鄢莽撞了。”
晏乐萦搁下手中扇风的双蝶团扇,拎着裙摆凑去梅树旁看了看,见枝条未折,才小步走回来。
青鄢扬了扬手中的白瓷罐,向她赔罪。
“给
娘子带了荔枝酿,莫要怪在下了。”
晏乐萦一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她太紧张了,于是摆摆手,收了荔枝酿后叫他坐下,“你来的巧,我母亲今日要做青梅酿肉。”
一旁的几个小美人听了,也欢笑雀悦,一边去替晏乐萦拆白瓷罐上的丝绳,一边附和。
“夫人做的青梅酿肉可是一绝,青鄢公子今日有口福了。”
“公子前几日怎么没来?两个小孩儿都念叨你呢。”
“青鄢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青鄢近来在自个儿经商,晏乐萦一贯不拘束他们,经商的本事既是晏乐萦教的,又从晏乐萦这处记借了些本钱,他并不忘本,总还会说这处是他的老东家,时常回来看看。
晏乐萦听了小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只是一笑,“好了,先叫他喝盏茶罢。”
这边才说几句话,一位美貌妇人端着一碟点心走上凉风台,向晏乐萦道:“雁雁,做了你爱吃的青梅凉糕,快些将两个小的也叫回来。”
“夫人好。”一众人都向她颔首行礼。
这妇人正是晏乐萦的母亲,虽是历经了诸多事,可美人迟暮,依旧可见昔年风韵,较之晏乐萦的明艳更添几分雍容。
她为人也与晏乐萦一般和善,画舫众人自然敬她一句长辈。
不过,对旁人是和善,对自家女儿又另外有些絮絮叨叨的关切。
譬如此刻,瞧着晏乐萦正捧着荔枝酿要喝,那莹白的牛乳上浮着剔透碎冰,惹得她忍不住道:“你少喝些凉的,身子还没养好呢。”
晏乐萦一噎,连忙点头,“是是是。”
哪有没养好,那出“假死”之事,如今想来已过去四年了。
晏乐萦原本身子一直康健,再不好,也该养好了。
只是当初那一出将晏母吓得不轻,又的确是“是药三分毒”,晏乐萦将将养了大半年身子,自知母亲忧心她,自己又不占理,每每听了母亲如此关切之言都免不了老实应声。
“你也不该坐在这风口,虽是天热起来了,可梅雨天尚未完全过去,总归有潮气顺着风来……”
晏乐萦感觉头都大了,又连忙站起身,“母亲,我去将长安和长宁寻回来。”
“说到那两个小娃娃,你当年生他们的时候身子尚未好全,后头月子还坐了许久,也是这样的天,还染风寒了——”
“母亲,两个小家伙在临街霜月姐姐的铺子里玩儿呢,我得快些走了。”晏乐萦再扛不住絮叨,随手用一旁小娘子递来的油纸打包了几块凉糕,又拎了件小披风,便提起裙摆走得飞快,“等会儿赶回来吃青梅酿肉啊。”
说起那风寒,倒真不赖身体不好,是晏母心觉她还没完全调理好,硬是要她在床上躺了快三个月,这谁躺的住?晏乐萦半夜偷跑出去散心了,结果才着了凉。
晏母的絮叨声,随着晏乐萦的离去渐渐变小,消散在风中。
晏乐萦已走出画舫,揉了揉快长茧子的耳朵,忽然有一阵恍惚,叹了口气。
光阴似箭,转眼竟是这么久了。
昔年她以死相逼季砚送她出宫,她早在宫外留了妙芙和青鄢接应,又有事先嘱托过虞黛,一切事竟然是办得迅速又顺利。
不过后头,她听虞黛说,也有彼时季砚急火攻心晕了过去的缘故,若是他没晕,难保不会缠着。
听说后头季砚还休养了很久,晏乐萦不大清楚。
彼时她也不甚好受,久居宫中那股消沉自毁的情绪始终积压在心中,断肠伤的药效也尚未完全散去,浑浑噩噩许久,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在前往江南的水路上。
也是那时,摇铃医告知她,她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叫人措手不及,又好似也有迹可循。
在宫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她时常觉得恶心,本以为是情志致病,没想到是因为季砚盼了许久的孩子。
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所有人都如此说。
晏乐萦也曾如此觉得,她原本就做了抛下一切过往的打算,怎知有这样的意外。
何况她身子受了剧毒影响,说是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命也毫不夸张。摇铃医甚至很是震惊这胎竟然还能保住,可往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或许此胎早已孱弱,或许还会影响她养身子,届时一尸两命也有可能……但也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她如今本就大伤元气,若此时打胎,恐会伤上加伤。
众人几番商议,皆是左右为难,晏乐萦也思索了许久,她最终选的是顺其自然。
稚子本也无辜,晏乐萦并不想因往事累及孩子,待回了江南与一众人汇合,反正她也不打算再成婚,好好经商,养个孩子也算不上难事。
回江南之后的事便更顺利了。
胡乱发散思维想着,晏乐萦也已经走到临街,当时也没想到腹中的孩子竟然不止一个,而是一双儿女。
她往一家铺子看去,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男一女,正在和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孩子玩。
另外有个貌美妇人陪在他们身边,还有妙芙与另外她画舫里的小娘子陪同着。
那美貌妇人是从前与晏乐萦交好的,名唤云霜月,为人便是江南女子那般的温柔软糯。见晏乐萦消失一年多后竟然这样回来了,她也没多打听,还极热心地向晏乐萦传授了不少育儿经。
“阿萦妹妹,来接两个孩子回家呢。”
“霜月姐姐。”晏乐萦也向她打招呼,将打包好的青梅凉糕递给她,“给小明喆带的点心。”
“阿娘!”
甫一听见她的声音,方才还玩得兴高采烈的两个小崽子立刻回头看来,哥哥取了小名叫长安,妹妹叫长宁,两人全都亲亲热热来搂她。
两个小娃娃都像软软糯糯的雪团子,实在长得机灵讨喜,叫晏乐萦很喜欢。
“才下过雨,快别着凉了。”晏乐萦将带来的小披风拢去小长安身上。
这两个小孩都生得冰雪聪明,虽才三岁,却人小鬼大,早早在这片街巷里混成孩子王,与谁都能玩到一处去。
这点,晏乐萦觉得与她小时候很像。
但哥哥的眉眼又与季砚长得很像,有时她看着看着,会有些恍惚。许是昔年到底毒用得狠了,她身子养回来了,长安却生得体弱,是故她总担心他受寒,小病会酿成大病。
“阿娘,今日热。”长安眨了眨眼,没拒绝晏乐萦的好意,但也委婉表示出感受,“近来,我身子好很多啦。”
他也没撒谎,这几年,晏乐萦的确眼见着长安身体康健不少。
“是呀是呀,哥哥说他最近能跑能跳,方才还赢了阿喆哥哥呢!”长宁也替哥哥附和着,这小女孩更是鬼灵精,话也更多,“阿娘,哥哥还说以后可以好好保护我了!”
晏乐萦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说起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风水轮流转,方才自己才觉得母亲太爱操心,此刻她也成爱操心的母亲了。
“好。”她顺势将披风从长安身上取下,递给一旁的妙芙。
而后,一手牵一个团子,她温声道:“长安长大了,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好了,先回家吃外祖母做的午饭吧,今日有青梅酿肉哦。”
“好!我可好想吃啦!”长宁雀悦道,眨着晶亮的眸子。
长安又脆生生道:“还要保护阿娘。”
晏乐萦心想,或许这个小团子已经保护过她和长宁一回了。
他生得体弱,与断肠伤脱不开干系,她请过不少医师来看过,摇铃医也说过,若非是腹中孩子替她吸收了不少毒素,她也不一定缓得过来。
如此想着,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又听见两个小团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
“哥哥,‘影子哥哥’还会来找我们玩嘛?”长宁悄声问道。
长安纠正她,“是‘影子叔叔’,长宁。”
“好,那‘影子叔叔’还来吗?”长宁爽快改正称呼,又不依不饶道,“我有点想他了。”
晏乐萦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影子叔叔?”
两小孩好似才发现阿娘还在呢,一下子闭了嘴,又都不开口了。
晏乐萦看了眼妙芙,妙芙一脸茫然,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叫她更加诧异,还想再开口问问两小孩,最后唇角翕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了。”她思索片刻,决定先将此事暂时搁下,“先回家吃饭吧。”
两个小团子都应好。
一路走得算是稳当平静,街坊邻里偶有瞧见她的,都会热络地朝她打个招呼。即便从宫中出来,重回江南,她也没有改名换姓,邻里仍唤一声“晏娘子”,毕竟她也算这周遭最大的商户了。
一切便是这般平安顺遂。
晏乐萦心下忽地有些默然,她早有些猜测,又不敢深想。
要从一朝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假死脱身,又一路回江南,甚至连躲藏都不曾有,依旧能安安稳稳过四年平静日子……
季砚不是那么愚钝的人,他不可能什么也猜不到,何况离宫前他便说过一些似是非是的话。
晏乐萦渐渐回忆起了这几年的诸多往事,都是些不算大的事,可细细串联起来,其实很好明悟。
养胎之时,她找的几个医师拿来的都是好药,她原本还觉得是一众人生怕她身子差,重金筹来的药——可待生产之时,却更不对劲了。
生产之时原有些凶险,她气力不足,生得艰难,请来的稳婆却随手拿出不少吊命的珍稀人参片,晏乐萦本就对药材有不少研究,深知那人参千金难求,更不可能是江南的稳婆能轻易拿到的。
之后,等两个小团子出世,周遭也越来越安宁。从前江南不比皇城,偶尔还有些流寇四处作乱,或有几个混混上门找事,可后来都没了踪影。
可这么多蹊跷流露,她并不想在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多的回应,只会是对彼此越深的伤害,不如不应,放下执着。
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而已。
*
回了画舫用过午膳,晏乐萦又陪两个小团子玩了一下午。
夜里,她带着两人去沐浴,自己也收拾妥当后,回到床榻边,忽然听两个小团子又讨论起“影子叔叔”来。
“哥哥,影子哥哥给你的糖豆还有吗?我还想吃一颗……”小长宁悄声求哥哥。
长安严肃拒绝,“不行,还有,是影子叔叔。阿叔说了你只需吃几颗便好,那是药,不能多吃的。”
“可是好吃呀!好哥哥,给我嘛。”
“不给。”
“给我!不然我生气了!”
“生气也不给。”
“呜呜呜,坏哥哥,再也不理你啦。”
“……罢了,给你——”
晏乐萦:……
她赶忙推开门,眼见长安做贼心虚般将手一缩,长宁也慌慌忙忙往棉被里钻,一时,她却没当场揭穿指责他们。
叫两小孩坐好,别一副心慌样子,她才教育道:“不可以胡乱吃陌生人的东西。”
两团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只吃过影子叔叔、哥哥的。”
小长宁叫的“影子哥哥”。
晏乐萦笑了笑,与长宁说:“叫影子叔叔哦。”
又花了一阵功夫,严肃与长安长宁解释胡乱吃旁人的东西极其危险,两小孩点头如捣蒜,长安却还有问题要问:“那阿娘,影子叔叔算陌生人么?”
“你给阿娘看看,是什么糖豆?”
他乖乖上交。
晏乐萦随手拿了一颗,嗅了片刻,又尝过,果不其然,是调理身子的药。
思忖一刻,她最终道:“他给的可以吃,但只能是他给的。”
“还有……”她微顿,既然是补身子的药,她便明白为何对方叫长宁少吃了。长宁受毒药影响的少,过补反而对身体不好,于是她轻声叮嘱长安,“这糖豆妹妹不能多吃,别给她。”
这边长安说“知道了”,另一边长宁又来问:“阿娘,你和哥哥在说什么呀?”
晏乐萦将她从一团被褥里捞起来,重新叫她睡好,蹭蹭她的小脑袋,“阿娘说呀……明日给你买好多好多糖豆。”
“好啊!阿娘最好了!”
再闹腾一会儿,两个小团子渐渐有了困意。
还未开蒙的小孩儿,瞧着话是说利索了,可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他们尚未琢磨清楚,为何他们没怎么解释“影子叔叔是谁”,娘亲却开始嘱咐他们这些,便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只是五六月本是多雨的天,江南更是阴晴不定,白日尚是微雨如丝,夜里却酿成暴雨绵延。
“轰隆”一声惊雷乍响,相拥而眠的一大两小都被吵醒了。
晏乐萦尚在哄妹妹长宁,便听见长安扯着她袖子急道:“阿娘,你快看,院子里你栽的梅树快要被风刮倒了!”
那棵梅树是她刚回江南便栽下的。
四年过去,虽已不是幼苗,可也还不算茁壮,春雨如雷,春风凛冽,她望向被风吹得半开的窗棂,果真见梅树摇摇欲坠。
交代好长安看好妹妹,晏乐萦急匆匆披上蓑衣便出了门。
暴雨如注,是江南五月惯常的日子,可就是这么个寻常春夜里,暗处倏然闪出个突兀身影。
“小心!”对方道。
第67章 再度相逢“雨势太大,我无处可去。”……
晏乐萦原本挺小心的,被对方一喊反而吓到,险些脚下一滑踩进泥泞处,她惊呼出声,又被对方攥着细腕捞去他怀中。
雨倾盆而下,本该将一切气味冲刷殆尽。
摇摇欲坠的梅树也并非花期,晏乐萦却依旧嗅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梅香。
熟悉,清冷,却又缱绻,似雪中春信,似雨中回信。
可他身上湿漉漉的,显然已在暴雨中淋了许久,两人慌忙间撞到一起,晏乐萦身上的蓑衣滑落,反而也被雨淋湿了。
“喂……”
雨势太大,他应当是没听清她出声,只是连忙又将蓑衣披回她身上,可他的手在颤抖,几次都没成功。
晏乐萦的心,倏然间起了一丝涟漪,更像是溅落的雨珠,细细密密拍打在心底。
青年一袭低调的黑衣,身姿挺拔,上回在江南见他也是如此,也难怪全然融在夜色里,起初她根本没瞧清。
暴雨连成线,想睁大眼睛也是徒然,可匆匆之际,她还真撞入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因为他本也在灼灼望她。
望了一会儿他又错开眼,揽着她,替她将那棵摇摇欲坠的梅树扶稳。
也不知他从何处掏出两三根木棍,用麻绳将木棍捆绑在树干上,迅速支稳纤细的树干,才凑去她耳边向她解释着:“今日雨大,我来,是替你扶树的。”
“啊?”晏乐萦眼中浸满雨珠,难受得眨了眨眼。
雷声轰鸣里,好似听清了他的话,又不大真切,她应着:“……哦哦,这样。”
对方未再多言,却依旧揽着她的细腰,用那件湿透的蓑衣,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实在太大,叫人再也睁不开眼,暴雨阵阵之间,晏乐萦稀里糊涂就被对方扛回了屋子。
晏乐萦:……
“阿娘!影子叔叔!”长安长宁惊喜的呼喊声传来。
浑身都是湿淋淋的,白日里虽有暖意,春雨却寒,临到进了屋子,晏乐萦只感觉薄薄寒意顺着脊背往里钻,冷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思绪是混乱的。
两个孩子从内室跑出来迎她,这般欢快的声音,才将她稍稍唤回神。
方才,她是想逃的,她并不想看到他。
可是雨实在太大,阻断了她的退路。
“谁、谁是影子叔叔?”此刻她才慌忙开口,眼神躲闪,也不敢看身旁的人,犹自喃喃,要撇清关系,“你是何人啊?怎能随意闯女眷屋子,阿叔?”
季砚:……
长宁又道:“那阿娘,你怎么搂着影子哥哥呢?”
晏乐萦慌乱撒手,分明是他搂着她才对,两人皆是一身湿,分开时,甚至能听见水珠溅落的声音。
季砚顺势松开她,见一旁的案几上搭着一条缎巾,随手取来捂去她发上,替她细细擦着湿透的发。
雪中春信的清幽香气再度弥漫开来,混合着屋内熏的蔷薇香,渐渐变得馥郁温暖,却又浓烈的过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还裹挟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她想逃,想回避,瞥见缎巾上的精美刺绣,又忍不住先顿住脚步,痛心疾首指责他:“喂,这是你家还是我家?这是江南有名的大家绣娘给我绣的缎子,很贵的,不要随意用来擦头发!”
季砚顿了顿,音色渐柔,“明日赔你十条。”
“不够,这个真的很贵。”晏乐萦下意识回道。
长安长宁齐声道:“还说你们不认识。”
烛火噼啪一声,是方才两个小团子去点的灯,明明是那么小的两个人,却十足鬼灵精,也不知像了谁。
灯火煌煌,汲汲成影,摇曳在屋内墙壁上的烛火仿佛也会烫在人心尖,晏乐萦唇角翕动,最终道:“真不认识……”
季砚眼皮轻颤,他的目色牢牢定在她身上。
晏乐萦也察觉到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又与他对视上,她从前觉得看不懂他,可又
分别了四年之久,这一次,她却能极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神色间的受伤。
不是失望,是明明白白的受伤。
可那又如何呢?
她紧抿着唇,不愿再说,季砚仍在为她拭发,这样的举动,无论是四年前,亦或是更久之前,他都为她做过许多回。
可她不愿再接受,刚要推开他,冷不丁听见他出声。
他的话是对着两个小孩儿说的,“可我却认识你们阿娘。”
长安长宁本就认得他,此刻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啊”了一声。
季砚又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们从前很要好。”
晏乐萦:……
哥哥妹妹两个恍然大悟,又齐声“哦”一声,长宁还道:“难怪呢,阿娘和影子叔叔,你们瞧着就像认识。”
“方才你还叫他影子哥哥。”晏乐萦无奈道,“他是你哥哥,我是你阿娘,显然辈分上我比他大,怎可能是他什么妹妹。”
季砚:……
长宁眨了眨清凌凌的眼睛,晃了晃头。
小丫头似乎还不大理解什么是辈分,只觉得两个大人之间气氛微妙,看着看着,更激动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
晏乐萦拿了条棉巾往自己身上一挂,顺带拭干了手,将两个小团子一并往内室推,“好了好了,夜深了,长安带长宁去睡吧。”
待俩孩子进去,外间寂静下来,她才回头看季砚。
绵绵灯火下,那个高大清俊的身影亦是浑身湿透,鬓角的乌发垂落,贴在如玉般的脸颊上。
他原本生得白皙,从前喜静不爱外出,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昏暗,瞧着倒黑了些,似乎常在外头奔走。却也不是格外黝黑,只是将那点容貌上的过分俊秀压下,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可他的唇很白,没什么血色。
晏乐萦一顿,不想再琢磨他如今变化了多少,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只道:“……公子,深夜留在民妇房中,总归不妥,你尽快离去吧。”
言罢,她便想避开他的视线。
却又听到他启唇:“可是这位娘子,雨势太大,我无处可去。”
“你没带侍…随从?”晏乐萦又忍不住开口。
季砚垂首,低声回答:“雨下的太突然,忧心你悉心栽培的梅树,顾不上其他了。”
“……”
晏乐萦沉默片刻,才像突然回神,反驳着,“谁悉心栽培了?”
“好,不是。”季砚倒也没纠结,继续顺着她的话说,“是在下夜里瞧见梅树清丽风采,不忍它受风雨摧折。”
晏乐萦呵了声,“暴雨天,公子真是好兴致。”
季砚原本便不是多能言善道的性子,勉强与她周旋几句后,直至此刻,终于陷入沉默。
可晏乐萦也没再说话,最终,又是他轻声,却没再说自己,只是语气仍像是某种可怜的祈求,“晏娘子,淋雨易着凉,快去换身干爽衣裳吧。”
晏乐萦眼睫抖了抖。
她本无意再看他,忽闻窗外一声惊雷,又忍不住望窗外看去,余光瞥至他,见他也是如此湿漉漉的样子,俊逸的脸庞一如当年,却又透着脆弱,像是无家可归,却又高傲的孤狼。
今夜的雨实在太大,还不知要下到何时,即便将伞给了他,伞都经不起这样的风雨摧残。
她住的地方是画舫旁边另辟的一处水榭院落,旁边东西厢已住了母亲和妙芙,余下的耳房又堆满了杂物,根本住不了人。
画舫倒是能住人,只是平日里瞧着距离也不远,可雨天过去还是有些不便。
她不知季砚到底要打什么主意,可既然昔年他都愿意放她离开……
“内室还有小儿,多有不便。”最终,她还是决定留个情面。
今夜她不为难他,希望之后他也不要再为难她,她道:“雨的确太大,公子若不介意,就在这藤椅上委屈一夜吧。”
季砚见好就收,他应了好。
晏乐萦不再多言,想了想,又去内室拿了床褥子和另外的棉巾给他。男人的亵衣她是真没有,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也小心着凉。”季砚又道。
晏乐萦看他,瞧清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她微抿唇,只道:“萍水相逢,公子不必记挂我。”
言罢,她快步离开,不再看他的神色。
*
再躺回内室,长安长宁都已重新进入梦乡,小孩子入睡便是这么快。
她小心翼翼换上干净清爽的寝衣,似乎还能听见外间也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对方似乎也极为谨慎,唯恐吵到谁。
她试图忽略这一切,待吹灭灯烛后,漆黑一片并着屋外的暴雨滂沱声中,复杂的心绪却开始蔓延。
荒唐。
她心想。
她想过会再见季砚吗?自然想过,但几乎都是惧怕惶恐的情绪,她怕再见到他,因为那样便表明他还在执着,还在怨恨往事。
于是多数时候,一旦有这种想法萌发,她也会尽快掐断。
她也曾想过,若真的再见,心中定会极度震撼。
如今却不是。
就像当初自季淮那儿骤然听闻他要下江南来找她,那般忽然的重逢,譬如此刻,实在稀里糊涂。
晏乐萦心中有许多分复杂,底色却又是平静的。
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忽地又听见外间一声压抑的轻咳,她微微一顿。
江南的梅雨季,潮气总是氤氲在空气中,那是湿润又冰凉的气息,此刻又好似裹挟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很淡,再闻又好像没有了,是她闻错了吗?晏乐萦有一刻恍惚。
方才与季砚并肩站在外头的时候,她似乎也嗅到了。
不过她没觉得太惊诧。
昔年在宫中的往事到底给她留下了阴影,尤其最后她是真的倒在了血泊中,她想用死换生,可那般惨烈决绝的方式,也让她此后做了许久噩梦。
即便后来身心逐渐恢复,她也会后怕,偶尔还会觉得自己身边萦绕着那股挥之不散的血气,好像生命依然在流逝。
那样的情况,直至长安长宁周岁之后才好。
许是再度见到季砚,又勾起了心底的痛,她如此想着,心也渐渐冷淡起来,不再管那丝突兀的气息,渐渐昏睡过去。
*
翌日晨光拂晓,晏乐萦起了个大早。
昨夜她睡得便不好,此刻也是神色倦倦,趁着两个小的还没醒,她悄悄走到外间。
却见季砚竟已醒来,他听闻动静,掀开眼皮,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晏乐萦有被吓到,埋怨的话顷刻间像习惯般,脱口而出:“这样看我作甚……”
怪渗人的。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止住话头。
如今不是昔年了,也不是在宫中了。
“公子。”她重新冷静下来,压低声音,“……天色已亮,你再留宿,于理不合,还是趁早离开吧。”
季砚闻言,轻轻抿唇。
他一时未说话,晏乐萦看着他,只
见他唇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昨夜风雨交加,光线昏暗,尚不大能瞧清他,此刻再看这个经年未见的青年,她才发觉他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原本线条流畅的脸庞轮廓,如今愈发冷冽分明。
他垂着眸,睫羽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阴影,那袭黑袍也还裹在身上,深色更衬得他单薄脆弱,颇有几分久病缠身的虚弱气息。
怎么回事?明明当年元气大伤的是她啊。
晏乐萦心中满是疑惑,却又不愿深究,只是问道:“浸了水的衣裳穿着难受,你昨夜没脱了睡?”
季砚将唇抿得更紧,片刻后又松开,似有些隐忍与克制,“我不习惯。”
他还不习惯,从前他脱得不知有多快。
晏乐萦心中一动,脑海里兀得浮现出他非黏着蹭着她睡的场景,彼时肌肤相贴,他可是一点没有不习惯的样子。
“少来——”说了两个字,晏乐萦再度硬生生止住话。
季砚又道:“冷,睡不着。”
这下,晏乐萦再度看了他一眼,仿若有失却血色的淡青在他苍白肌肤上蔓延,可这分明是五月,他冷什么冷。
一时,她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可见他要抬头看她,她别开了目光。
就算重逢好似还是能说上几句话,可她心底并不想与他有更多交集,声音也逐渐冷淡,“……公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之人,定是有随从跟随伺候的,你快些离开,也好尽早将这身湿衣裳换了去。”
季砚薄唇微翕,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晏乐萦已抬手,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下了逐客令“请吧。”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季砚望向她,她却垂首着,一眼也不愿多看他。如此疏离的样子,每回分别,再重逢都是如此。
无论是虚情假意的,还是真心实意的,她眼底都透着几分凉薄疏远。
饶是如此,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却贪婪而眷恋,想要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
可他知道,不该再这般了。
最后,他嗯了一声,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第68章 佯装不知怎么,他赶着去当上门女婿?……
季砚离开后没多久,天色彻底大亮。浓雾笼罩下的日光依旧温暖柔丽,洒落于江南水乡的各处。
长安和长宁清醒后,见影子叔叔已经离开,两个小家伙心情都有些失落。
晏乐萦方才重新沐浴过,又哄了他们一会儿,便听见外头妙芙来唤:“小姐,表小姐和表公子来看望咱们了。”
表小姐和表公子,便是虞黛和她的弟弟虞盛。
昔年季淮倒台,虞盛被季砚救出,虞家姐弟老家原本也在江南,便回来与晏母认了亲,后又离开四处游历,这几年偶尔回来与晏母、晏乐萦相聚。
算算日子,也有一年多未见,没想到他们这会儿归来,如此想着,晏乐萦将收拾好的两个孩子带出去见亲戚。
虞黛和虞盛正在凉风台等候,晏母也已经坐在一旁。
甫一见晏乐萦来,虞黛眉眼舒展开来,笑道:“雁雁表姐,快让我瞧瞧小外甥和外甥女……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虞盛也向晏乐萦作揖见礼:“雁雁表姐。”
前两年虞盛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体还有些孱弱,瞧着比同龄的少年还要瘦小许多。这几年四处游历,倒是瞧着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张开了,一袭蓝衫,身姿挺拔,颇有几分翩翩书生的俊朗模样。
两个小家伙也乖乖巧巧喊“表姨母表舅好”。
众人一同落了座,先是一番寒暄闲话,晏乐萦的心事半点未淡去,寻了个机会将虞黛拉到一旁,“你可晓得……季砚来了。”
虞黛微微一怔,怕晏乐萦误会,连忙摇头:“表姐,我并不知情。昔年的事是你我一手筹划,要论起欺君之罪,我也难辞其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虞黛聪慧过人,总能与晏乐萦心照不宣,她点头,也压低声音,“我与阿盛是从西南来的,与北下的方向不同……不过,阿盛打算参加科举,若是秋闱高中,往后我们便会往京城去,届时若能探听到什么消息,我定然派人传信给你。”
晏乐萦稍稍沉默,最终轻叹一声。
真要有什么动静,恐怕未等虞黛的信来,季砚便已站在她面前了。
这次不就是么?
她心知此事与虞黛无关,这些年为防季砚追查,虞黛与她都极少联系,若这次虞黛知晓季砚会来,定然不会前来相见。
“我是想提醒你……”晏乐萦的话尚未说完。
虞黛已经恍然,于是两人异口同声道:“近来注意些。”
“我明白了,表姐。”
此时,旁人并未察觉到她们的交谈。这两个阴差阳错险成敌人,最终却成了朋友和亲人的小娘子,一个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相视而笑,不再多言。
两个孩子正缠着表舅虞盛,要他陪着玩,一时凉风台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
晏乐萦的思绪飘远,她又想到,或许季砚真的来过许多次。
他定然也是晓得虞黛姐弟曾来探望的。
可他没有露面。
她自然也希望,这次意外相逢之后,往后他也不要再露面了。
“阿娘,今日小舅舅来了,我们去逛街市吧!”长宁软糯糯的雀悦声音,将晏乐萦唤回神。
这个小丫头最是爱热闹,一见人多就玩心大起,比谁都激动。
晏乐萦忍不住笑了起来,颔首同意。
虞盛尚未弱冠,自然还有些少年心性,他与两个小不点相处起来倒很轻松自然,于是一众人也未阻拦,由他一手牵着一个,大家都往街市里走去。
晏母叮嘱晏乐萦,虞黛难得来,做姐姐的又是东道主,要带妹妹好好逛逛,多给人家挑些首饰胭脂,给虞盛也要挑些字画。
晏母自然是怜惜虞家姐弟早年的经历,这差事交给晏乐萦也算是找对人了,晏乐萦点头应下。
“你自己也挑些,如今日子好了,莫要亏待自己。”晏母又拍了拍晏乐萦的手道,“今日阿娘结账,阿娘在江南还有些家底呢。”
晏乐萦忍俊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再次点头。
江南商业比之京城还要发达,街头巷尾小摊众多,行人络绎不绝,不过他们还带了好几个丫鬟仆役,尤其妙芙是时时刻刻盯着两个小孩的。
怎知长宁那丫头实在太活泼好动,又仗着身量小,动作灵活,眨眼间便窜出老远。
“长宁!”
晏乐萦也时刻用余光注意着,一看小丫头溜得那么快,些许慌神,丢下手里正看中的簪子,拎起裙摆就要去追。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猝不及防,小丫头已经要溜到河边去了。
晏乐萦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妹妹!妹妹!”长安也焦急大喊。
只可惜街上人头攒动,仅是晏乐萦一个人先反应过来,片刻间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长安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晏乐萦眼里只有那个扎着小髻的女童身影。
好在小丫头还是腿短,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倒也止住了栽去河里的势头。
下一刻,身着清隽白衣的高大男子从旁边闪身而来,身姿矫捷地一把抓住小丫头,将她抱去怀里。
长宁摔痛了,茫然眨了眨眼,紧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晏乐萦又恼又心疼,心里却也松了口气,只是这一松神,腿下一软,蓦地生出股尖锐疼痛。
可她顾不上这个,连忙上前,也没认真瞧此男子是何人,她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凝在小丫头身上,“多谢,多谢这位公子相助。”
对方轻道:“不谢,你……”
晏乐萦一顿,抬头,瞧清了他那张清俊的脸庞,脱口而出:“你这个人怎么还没回京城——”
“表姐!”另一边,虞黛也小跑过来。
只是她一句话才开口,看清晏乐萦身旁站的是谁,顿时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季砚也听见了虞黛的声音,却没多关注,他自然知晓昔年的事有虞黛掺和。
此刻他眼中唯有晏乐萦那双含了薄薄晶莹的杏眸,缓下声:“雁雁,你……”
明明他还没说什么,晏乐萦心中却已警铃大作,连忙打断他的话,“你什么?公子莫要乱说,我并不唤雁雁。”
季砚清楚,晏乐萦同女儿一样是个惯有机灵劲的主儿。
眼见她仍在强装不知,可她的话又存了破绽,他干脆顺着她的话又道:“你如何晓得我要回京城了?雁雁,你是不是想起了
什么。”
晏乐萦:……
她没什么心思与他周旋这个,长宁被他抱在怀里,这个调皮的小丫头方才哭得撕心裂肺,此刻却痴痴看着季砚,泪眼汪汪的,却还一副立马要破涕为笑的样子。
忒会看脸的小丫头。
晏乐萦又气又好笑,却无意在此刻指责这小丫头,因为小丫头的裙子都因为方才跌跤磨破了,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短腿,上头正挂着血口子,鲜血汩汩往下流。
她心疼极了,连忙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药粉,给长宁止血。
季砚待她处理完,一时动作比她还快,扛着长宁还能腾出一只手掏锦帕,又单手替长宁包扎上,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他又去揽晏乐萦的肩,反被晏乐萦扯住袖子,她狐疑问他:“你要带长宁去哪儿?”
“我住的别院有随行太医。”他低声解释。
就说皇帝在哪儿过的都舒坦,昨夜只是眼瞧着他只有一人。晏乐萦一听,却不乐意,这要叫宫里人明面上瞧见长宁,那还得了。
她只想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画舫,与一众亲朋好友安稳度日,不想再牵扯上皇室的事。
扯着季砚那截绵白衣袖,晏乐萦不肯松手,摇摇头道:“不必麻烦,旁边便住着我相识的老医师,叫他看看便是。”
季砚垂首,瞧清了她眼中越蓄越浓的警惕,步履微顿,终是点头同意。
*
晏乐萦相识的那位老摇铃医,的确好巧不巧就住在一旁。
长宁突然受伤,又撞见季砚,晏乐萦心乱如麻,一时也无法去关注晏母一行人的踪迹。虞黛方才来过,晏乐萦猜想虞黛许是叫她们避开了。
她面上仍佯装平静,却也不愿多看季砚。
本想将长宁抱来自己怀里,季砚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他垂目凝视她,“方才就想问你,腿如何了?”
腿怎么了?
晏乐萦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才察觉自己的右腿传来隐隐胀痛,被他一提醒,注意力凝去,疼痛便愈发明显。
方才追赶长宁,追的太急,她不小心崴了脚。
“哦,无碍……”因疼痛,她微蹙眉心,又满心挂念着长宁,只是摇头,又要伸手去抱孩子。
季砚再度避开之时,晏乐萦的眸中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警惕。
在季砚看来,此刻的晏小娘子,就像一只炸毛的兔子。那双杏眸瞪得溜圆,眼尾因疼痛酿起一层薄薄微红,却又实在比在宫中要鲜活灵动了太多。
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盼着何时才能再真切感受到这样鲜活的她,盼她能再与他说几句话。
如此想着,眼皮轻颤,季砚眼中亦有几分酸涩,又不愿被晏乐萦看见,他敛眸温声道:“我抱你吧。”
“你…你都抱着长宁了,如何抱我?”晏乐萦警惕道,见他伸手,更是下意识往后退,又被他轻轻扯住衣袖。
季砚试图哄她,“无妨,长宁很轻。”
“但我很重。”晏乐萦接话道。
季砚稍稍一顿,倒真回想起抱住这具娇躯的感受,她的腰肢很软,很细,盈盈不堪一握,每回抱着她上下跌宕时,都轻得好似没有重量,任由他掌控。
他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也很轻,我又不是没抱过。”
“……”
晏乐萦坚决不肯,又说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季砚无奈,只得叫她别松手,将衣角放去她手心,想叫她牵着。
少时,他的雁雁妹妹便爱这样牵着他。
可晏乐萦还是松手了。
她要与他撇清关系的心极为明显,季砚沉默一刻,瞥着空落落的衣角,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长宁方才还在哭闹不休,此刻疼意缓过去,反倒睡着了。
小孩子便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闹得你心烦意乱,一会儿又睡得乖巧安静。
晏乐萦领着季砚去摇铃医的住所。
那老医师还是习惯四处漂泊、随意替人看诊的日子,但晏乐萦感恩他当年愿意施手援助,特地替他在此处置办了座小院。他偶尔会来此小住,好巧这段时日正遇上。
见晏乐萦竟带了个气度不凡的俊逸男子来,摇铃医面露诧异之色,又见长宁的眉眼与男子十分相似,一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额头冒出不少冷汗。
好在长宁并未伤及筋骨,加之包扎及时,摇铃医给开了副更换的跌打伤药,又给晏乐萦开了药油,此事便算了结。
只是,季砚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
这下不止是摇铃医出冷汗,晏乐萦也头皮发麻,她也是急昏了头,不晓得昔年的事季砚究竟探查到了多少。
尽管清楚季砚并非是个会随意迁怒旁人的性子,况且摇铃医也不常住这里,可她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摇铃医转身去屏风后取药,季砚依旧目色审视,眼如猎鹰锐利。
“一直盯着人家作甚?”她只好站去他前头,意图遮挡他的目光,“别再看了。”
殊不知,她的身量挡在季砚面前,只能叫他依旧视线畅通无阻。
季砚并未就此多言,左右摇铃医也转去了屏风后,他反倒顺势轻揽住朝思暮想的纤细腰肢,过近的距离,还能嗅到她发间的蔷薇馨香。
他俯身垂头,唇几乎贴在她耳畔,“雁雁,为何不能看?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能想起什么,别胡言乱语。”熟悉的温热气息落在敏。感的耳畔,季砚的手也搁在她腰上,晏乐萦顿时浑身一激灵。
她试图避开,却又被季砚扯了回去,一来二去,反倒他的唇轻触到她柔嫩的耳廓。
季砚一顿,话顺势而道:“可雁雁,我还记得。你是我流落民间的发妻,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
晏乐萦:……
她脸色沉了下来,这下使了力一把将他推开。
摇铃医也正巧去而复返,季砚唇角微动,终究是收回了手。
待摇铃医将药递给晏乐萦,又交代了上药的方法,季砚静静站在一旁等候,甫一见晏乐萦迈开步子,便伸手去抱长宁。
“你又做什么?”她腿还扭伤着,才走了两步,就被季砚握住手腕,叫她倚在他身上。
如此一来,腿上的疼痛是可以减轻些,可她心里却窝着一股火,无可奈何问道:“你还抱着长宁做甚?我要带她回去了,我自己能走。”
季砚只是将视线凝在她稍显扭曲的腿上。
春衫已然轻薄,即便布料依然密不透风,可他曾亲手扣住那双细长的腿太多次,他甚至能想象到那雪白的肌肤上,此刻或许泛着一片突兀的红肿,叫他心中刺痛了一瞬。
“你自己能走。”他轻声复述着,像恳求,“可倘若抱着长宁,定然难行。”
“……”
“雁雁,让我送你吧。”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晏乐萦抬眸看他,见他那双曾经漆黑却神采奕奕的乌眸,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憔悴,透着脆弱的哀求与期盼。
她想了又想,心中却涌起一股荒谬感,甚至有些想笑。
他似乎很想送她回去,很想去接触画舫的人,那双她曾经琢磨不透的眸子,如今却因他过于想向她展露什么,反倒叫她窥见深处的一点筹算。
怎么,他赶着去当上门女婿?
难道他以为这样,她便能放下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心软吗?
“若你真想。”最终,晏乐萦冷笑了一声,“便随我走吧。”
他去了也好。
待他亲眼看过,便该彻底死心了。毕竟,没人会乐意瞧见他出现。
第69章 低声下气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这一路并无话。
这周遭的街坊邻里都认识晏乐萦,有些正巧看过来,冷不丁瞧见她身旁的男子俊逸不凡,还替她抱着熟睡的长宁。
众人先是诧异地愣了一瞬,而后也未往深处多想。
甚至行至临街之处,恰好与云霜月打了个照面。
云霜月正在哄自家的小儿,见晏乐萦走来,还冲她打招呼:“阿萦妹妹,这是画舫新招的伶人?”
季砚一听,面色骤然难看至极。
晏乐萦倒是无甚所谓,青鄢从前有句话说的也不错,只是她听见会指正一二,虽是自觉清白,世人也并不觉得卖艺唱曲儿是什么清白营生。
就连从前的季砚,也曾对她指三说四过。
既然他要跟着她,尝尝如此被人误解的滋味,也算一报还一报。
她轻飘飘瞥他一眼,未置可否。
只是她不说,不表明季砚那张嘴不说,季砚微微敛眸,竟是自然接话,“晏娘子慧眼如炬,瞧我容貌尚佳,容我去画舫小叙。”
晏乐萦那
张娇丽面庞顿时僵硬。
“原是如此。”云霜月本也是随意搭话,笑了笑,又看了季砚一眼,只觉他话虽淡,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矜贵气质,而且那眉眼……
云霜月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欲言又止,“你、你长得……”
季砚的外貌实则与长安更像,尤其是那双幽深乌眸微眯起时的神态,都颇为不怒自威。
晏乐萦花容失色,也反应过来,瞬间拽过季砚,才朝云霜月摆了摆手,“霜月姐姐,我还有事,我先带着他走了。”
待到了空旷无人处,她才羞恼地对着季砚道:“季砚,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不要颜面……”
“嘘。”季砚只道,“雁雁,小声些,当心吵醒长宁。”
“……”
在晏乐萦心中,季砚曾是无比自傲的。
也因自傲,他曾丝毫不能接受她的放手,更不接受她放弃他的理由,乃至那一年他将她锁在深宫之中,叫她惧怕和厌恶。
那段往事,曾如噩梦般缠着她。
可许多时候,其实,她心底懂他这种扭曲的自傲源于为何,正因为懂,才不想再纵容他的欲望滋长。
季砚虽是冷宫中长大的皇子,失去过尊严,受过人抛弃、欺凌,甚至羞辱,可他谋略过人,智多近妖,仅凭一己之力便能重建朝堂,翻身为帝。如此而言,他自然是有这样自傲的资本。
他常是胜券在握的,就如她那点假死脱身的小把戏,最终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本该不会像如今这般自贬身价。
毕竟那也是他自以为坚韧无比的外壳,不愿叫任何人看破的伪装。
可此刻晏乐萦瞧他,他竟真有几分卸下防备的温和,在向她示弱,意图顺着她的话……讨好她。
“雁雁?”
季砚见她不说话,又偏头看她,那双乌眸间满是清清楚楚的示好,他声音温柔,“我不在意那些,只是怕你落人口舌,平白给你添了许多闲言碎语,才……”
晏乐萦打断了他的话,笑意冷淡道:“若真怕我落人口舌,你不该跟着我。”
季砚微怔,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很快被他敛藏,他没再多言。
她想,他的确聪慧过人,理智沉稳,可她心觉这样是扭曲的,因为此等自傲逐渐变成了自以为是,他偏执地想要一切尽在掌控,想要一切为他所有,以此来填补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空缺。
可她不想做那个被他占有的牺牲品。
所以,彼时她逃了。
如今也不会回心转意。
晏乐萦不再看他,画舫已在眼前。
这处水榭楼阁三层高,坐落在一池碧水边。昨夜暴雨后,薄雾尚未完全褪去,雾气下四角翘檐飞起,檐角的占风铎正随风轻晃。
里间隐隐传来琵琶清音,如泉水迸发,泠泠动听,合着美人娇中带怯的好嗓音,嘈嘈切切,又如私语,正是在唱着些江南时兴的曲儿。
长宁在乐声中苏醒,瞧见抱着她的人是季砚,嘟囔着,好似很是开心,“影子哥哥,影子哥哥……”
晏乐萦没眼看自家女儿。
拂过岸边垂柳,她瞧见季砚的目光落去不远处的梅树,选择上前一步,顺势挡住他的目光。
“到了,去楼上坐坐吧。”虽是邀请之意,晏乐萦的语气却冷淡。
白日里,一众人大都在二层练曲排舞。
晏乐萦的母亲年轻时也是江南名动一方的歌女,如今也常来画舫指点伶人。
晏乐萦想着,此刻众人应当都在。
季砚瞧着她这副冷淡的眉眼,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又不知如何言说,只随着她往里头走。
“晏娘子,你回来了。”先迎上来的,竟是昨夜在此留宿的青鄢。
青鄢原本一副翩翩公子的温和模样,却在瞧清她身后是谁之后,面色转而大变,如临大敌。
晏乐萦眼神示意青鄢宽心,季砚昨夜既然能来替她扶树,便表明,画舫中的一切,他无一不明。
可即便他无比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却仍要上赶着来走这一遭。
晏乐萦没有对季砚故作客气,待上了楼,歌舞声愈发清晰,果真一众亲友都在此处,她推门,乐声尚在排演,又戛然而止。
这一刻,其内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异,可无一例外都不算脸色好看。
“影子叔叔。”
唯一出声的是长安,而后长宁也缓了过来,从季砚怀里跳出来,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重新凑在一处。
只可惜孩子的奶声奶气也没能叫一室的气氛缓下,一时间仍然只有两个孩子热情。
晏乐萦屏退无关人群,室内留下了知晓内情的人,依旧有人畏惧,有人惊诧,但无一例外,见晏乐萦没说什么,众人也都屏息未语。
晏母瞧见长宁伤了,又不知是不是季砚伤的,面色上总有些埋怨,要起身去看长宁。季砚便垂着眸,有意上前搀扶她一把。
一朝帝王有意谦卑温驯,许多年前,季砚曾至晏府见过晏乐萦一次,晏母便也见过他,也知晓当年两个小孩子家的青涩诺言。
四年前,还是季砚派了太医院院使来替她治病,用许多珍稀药材将她的身子调理好的。
可晏母一想到晏乐萦吃的苦头,便再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她有意避开了季砚的搀扶,无论对方是一国之君,还是乡下小儿,对晏乐萦好才是真的,既然叫她的雁雁受了伤,栽了那么多跟头,纵使他是天上的神仙,她也一眼看不上。
晏母如此想着,径直在妙芙的搀扶下去看两个小孩。
季砚受了晏母冷落,一时面色还未变,可感受到青鄢有意去安抚晏乐萦,他那双乌眸顿时沉冷下来,阴郁凝结,敌意乍然显露在眸底。
可当晏乐萦眼光扫来,他抿唇一瞬,还是敛眸,并未发声。
饶是如此,晏乐萦也将青鄢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些。
“雁雁。”
这下,季砚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可晏乐萦无意理会。
眼见着长安长宁也与青鄢关系尚好,一人一口“青鄢舅舅”喊着,季砚周身的气息也越来越冷。
好在两个小孩又反应过来,刚要再喊季砚,晏乐萦给妙芙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孩子抱远些玩。
“陛下,这里并无外人,坐吧。”最终,晏乐萦如此道。
这里是无外人。
在场者,也皆是知情者。
可长安长宁离得远了,还能给他好脸色的也只有虞家姐弟俩。
虞黛与季砚相识,曾为他手下的细作,也像下属,可说到来却不算太熟,虞黛除了曾受季砚指点过几回,从前都是秉公汇报。
见晏乐萦视线扫来,虞黛会意,叫虞盛给季砚拉一把圈椅坐下,季砚却未坐。
“陛下?”虞盛有些忐忑。
季砚只是看着晏乐萦,这一刻,脊背挺直,下颌紧绷,他看似淡然从容,实则心下却是一片极深的黯然。
他恍惚明白了什么。
经年流转,太多的年岁逝去,他与晏乐萦的亲密无间早就散在了过去。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存在着无数的隔阂,他对她看似了如指掌,又好似错过太多,彼此早已过着全然不同的生活。
“不必了。”季砚未多言,他依旧倔强地挺直腰背,立在原地。
虽极尽掩饰,可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间,还是显得他的身影有些落寞。
但这一刻,季砚又是庆幸的。
他庆幸自己不曾像晏乐萦一样忘怀,他仍心存不甘,或许还有尚未全然褪去的恨意,那样的恨又转为绵绵不绝的爱,让他依旧想要找回她,盼她重新爱上他。
晏乐萦不知晓他在犟什么,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渐渐泛起涟漪。
她想了又想,见一旁晏母忧心愁虑的模样,她明白母亲在担心什么。
“罢了。”她轻叹一声,招呼季砚,“留在此处你也不自在,先随我去别处吧。”
季砚听了前一句,还以为晏乐萦要将他赶走,面色稍僵,待到后一句才松下眉眼。
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听话,亦步亦趋跟去她身后。
两人倒是习以为常,神色也如常。
如此状如从前的样子,也叫季砚的心思舒展一分,他甚至想着,或许晏乐萦也是乐意与他单独相处片刻的……
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去牵她的手,晓得她的腿还扭伤着,心中更是有种冲动想要将她拦腰抱起。
待走过风雨连廊,途径有条稍显曲折的小路拐过去,便到了晏乐萦居住的水榭别院——她昨日没叫季砚来画舫,便是因为这路陡峭,雨天行路艰难。
可她既是崴了脚,行动也略有不便。
她还没说话,季砚已找准机会将她抱了起来,惹得她气急败坏去捶他胸膛,“季砚,我让你抱了吗?”
“抱一会儿。”季砚将她搂稳,恳求着,“就一会儿,雁雁。”
还带讨价还价的,一国之君,耍这样的无赖。
晏乐萦简直要给他气笑了。
不过此人吧,也算是一贯无赖,从前在床笫之间也是如此。
好在别院转瞬便至眼前,季砚脚程还快,耽误不了太多功夫。
晏乐萦没想明白他为何走得这么急,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善言辞,于是许多时候都是直接采取行动,就如方才般。
但既然他想与她多…拥抱一会儿,又怎会刻意加快速度?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晏乐萦驱散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见他启唇似有话说,她却先一步打断他。
“你不必再纠缠,我不会同你回京城去的,更不会与你重修旧好。”开门见山,她的话说得强硬无比,直截了当。
季砚才俯身将她放回平地,闻言一怔,本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你死了这条心吧,季砚。”
她没再“佯装”失忆,可望向他的那双清眸,依旧是淡漠的,疏离的,含着怎么也融化不去的警惕与抗拒。
永远如此,季砚心想,她总是一副决绝且薄情的模样,与外表的温善娇柔完全不同,这令他又回想起了当年,却分不清是哪一个当年。
总归,每一次分别都是。
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嘲,可他并不打算放弃,低眉垂眸,强装无事,“先替你上药,旁的事稍后再说。”
晏乐萦一顿。
又听他解释道:“方才怕你疼得厉害,才唐突抱你。扭伤并非小事,若不及时揉散淤肿,只怕会越愈发严重。如今屋内无人,待我先为你上药……可以么?”
可怜的清冷声线,甚至低声下气。
晏乐萦极少见他如此,少时他高傲自矜,寡言少语,四年前更是总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可她的心并没有因此软下,既然早有隔阂,既然决意分开,就不必分什么人前人后,更不必给他无谓的回应。
她拒绝道:“一会儿我叫妙芙来便是了——”
“等不及了。”季砚将她按坐在藤椅上。
他的动作轻柔却迅速,藤椅轻晃,晏乐萦怔愣间失了支撑,一时整个人陷进藤椅中,扭伤的腿便被他轻抬起。
季砚单膝跪地,将那截纤细的脚踝搁在他曲起的腿上。
绣着姜红海棠的裙幅逶迤散开,趁着晏乐萦尚未回神,他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鞋袜,仍在低声解释,“妙芙的手法并不一定对,还是我来,从前我不也为你……”
小时候,晏乐萦扭伤了脚,也是由他背回玉衡苑,是他替她上药。
人非无所不能,也绝无真正的过目不忘,经年不移,那些年少时的往事,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淡去。
可他不想忘,于是一遍遍用错误极端的方式强迫自己记起……可至少,他记得。
至今他也依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多加思索,眼前便能浮现少时她委屈到拧着鼻子的可怜模样,俏生生的,生动极了。
可他猜想,晏乐萦定是不愿他再回忆,他语气稍顿,改口道:“我平日练武,偶尔也会扭伤,是故对此熟稔。”
屈膝在地,他终于以低于她的姿势,微仰起头看她。
果不其然,晏乐萦的眼中毫无情愫,不再充斥着意图寻获安抚的娇气,她冷冰冰的,无情极了。
季砚不敢再看。
再垂眸,心口闷钝,这几年已似寻常的绞痛蔓延胸膛,熟悉的血气涌上喉间,又被他抿着薄唇硬生生压回去。
她没说话,他再开口,语气变得有几分艰涩嘶哑,“……雁雁,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季砚曾经问过她这句话。
在那年,她与他在深宫中曲意逢迎之时。
晏乐萦已经记不清彼时她的回答是什么了,或许是因为她有意去遗忘那些往事。每每经遭伤痛,她下意识的反应总是回避,抛开,忘却。
可季砚,却总是如此执着。
脚腕被他捉在掌心,他的大手温热宽厚,略带薄茧的指腹蘸着药膏抹开,那块白皙皮肉被他反复碾磨轻揉,因此痛意被一点点拭去。
可感受着他的体温,如此真切,那些消逝的往事复又弥漫在脑海中。
只是,晏乐萦回想起的事并不算好,那年,她的脚踝上被迫套着金镯细链,也是这般被他勾在手心摆弄把玩。
心底逐渐冷淡,晏乐萦微微蜷起腿,意图摆脱他的掌控。
季砚也快替她上好了药,于是顺势松开她的腿,却听她冷然道:“想必你都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以长安长宁对他的熟稔程度,以这些年来她企图忽略、却压根不能忽略的诸多古怪细节来看,其实,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
依旧在监视她,探查她,恐怕仍对她了如指掌。
“季砚,你如此行径,又与当初有什么区别?”
第70章 往事已逝花应在枝头,不该折下。……
季砚眼皮微颤,他看着晏乐萦眼中深深的抗拒,心慌意乱。
“不是的。”他连忙解释着,“雁雁,我并非想监视你,只是怕你……”
怕她真的香消玉殒,离他而去。
一想到若有这个可能,他的心便似被利刃一刀刀凌迟,痛意铺天盖地而来。
尽管有所猜测,尽管他开始明白自己应该放手,可在心底扎根十余年的执念岂能那么轻易割舍?
何况他曾亲眼目睹了那般脆弱、浑身浴血的她,悄然无息地躺在他怀里。
那个曾经照亮了他黯淡生命、带给过他无数温情的小娘子,就算那时他已经探查到她或许是想假死脱身,可那样真实揪心的画面就在眼前,他看着她的气息一点点消逝……叫他怎么能忘怀,怎么能不怕。
他会想,会怕,会惶恐,会绝望。
万一呢?
万一,她是真的想以死明志呢?
“……你离开后的日子,没有哪一刻我不是度日如年,夜不能寐。午夜梦回时,总会想到那一日。”
“可我又怕你心中仍对我有怨,不敢贸然出现在你眼前,更不想让你心觉我又强行介入了你的生活。”顿了顿,他又解释着,“朝中事务诸多,季淮彻底倒台,沉疴淤积已久,正是要趁此机会一并肃清。我并非一直在江南,只是得闲才会赶来。”
晏乐萦在回想,她忽然想到自己临盆时隐约见到了窗外的人影。
那也是个雨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生产艰难,是故无暇他顾,对方在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可她还以为那是幻觉 。
季砚身为一国之君,先前她在宫中也曾见过他夙兴夜寐、宵旰忧劳的样子,他确然不是个闲人,甚至日理万机,却还能跑来江南找她,还不是一回两回。
想到这里,她却并不觉得感动,反而冷笑道:“既是如此劳神费力,你又何必再来”
“雁雁。”
他一唤她,晏乐萦忍不住仰头望他,那双总瞧着平静无澜、琢磨不透的乌眸,此刻却显然流露出哀伤,深含无尽的痛楚与绵延的思念。
“只有亲眼看着你,看着你还好好活着,我才能真正心安。”他轻声道。
喉间那股浓烈腥甜终于被他强行压下,这些年来,那样尖锐的绞痛时时刻刻在心口蔓延,他总会想到那日她浑身是血的模样,那样的血气也始终萦绕在他身边,令他噩梦缠身。
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他不愿放手,却也不愿她再难受,他……只想看着她,仅此而已,或许也足够。
晏乐萦被他过分炽热深沉的眼神烫伤,她错开他的眸,“京城至江南,舟车劳顿,路途遥远,你当真不必……”
“走水路,丰水期约莫半月便至,枯水期久一些,也能一月赶来。”见她不愿看他,季砚心中又生出些苦涩。
不知怎得,听他解释,晏乐萦感觉一噎,自己当初也是走水路回江南的。
她抿唇,最终只坚定道:“总而言之,你别想将两个孩子带走。”
晏乐便是看见了自己母亲担忧的眼神,清楚母亲在忌惮忧虑季砚会带走孩子,才将季砚单独叫了出来。
当然,她也有此顾虑。
季砚瞧她神色,自然也有所猜测,他沉默片刻后道:“可长安将来要做太子。”
晏乐萦一听,果然,他在打这个主意。
提防心顿时又生出来,她厉色睇他一眼,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却是干脆直言道:“你多年未曾选秀,难道朝堂之上就无人劝谏吗?”
“可你知我心思,雁雁。”他道。
晏乐萦避而不答,她不愿再回应他的情意,但见他薄唇张合,似还有话要说,“何况,长安是……”
福至心灵,她明白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季砚,你不会是在意此事的人。”
长安,若真要算,是他的长子。
或许他还要说是嫡长子。
可那又如何呢?晏乐萦神色一凛,因是心中急切,话直接,也尖锐,“你自己也非是嫡长子,也不必想着拿这套嫡庶长幼来说服我。要如此说,还不如早些大开选秀,立后选妃,绵延子嗣,稳固社稷之本。”
“至于我的一双儿女,自然由我抚养,往后也跟着我。”晏乐萦稍作停顿,语气冰冷,“随我姓。”
季砚瞧着她冷淡防备的神色,静默片刻,却忽然道:“两个孩子的名字,算不算是我取的?”
这下,晏乐萦一怔,眼中微澜。
“昔日,我曾与你商议过……”季砚娓娓而谈,“若是生了男孩,便叫璋安,女孩就叫琮宁。”
璋为六瑞之首,祭祀重器,喻指社稷栋梁之担;琮亦是如此,礼地之器,与璋相得益彰,是为天地共济之意。
都是极为尊贵的名字。
尤其“诸侯以圭,天子以璋”,季砚一直盼望着有他们的孩子,也从起初便想好了要他们的孩子做储君。
可这些都不过是深宫旧事,何况那段被幽禁在宫中的日子,本让晏乐萦排斥。
“你别多想。”晏乐萦别过头,冷淡道,“现下都是小名,念着顺口而已,等孩子再大些,我会另外请先生择名。”
季砚道:“先生?普天之下,有哪位先生能比得过朕择的字好。”
就说他自傲吧,此刻自称还特意换了。
晏乐萦心觉他凑得太近了,抵着他胸膛推了一把,“少得意了,我不吃你卖弄这套。”
她那点力气,对季砚而言,有与没有并无区别。
好不容易与她独处一室,略微凑近,季砚虽是顺了她的心意往后退了些,却并没有完全离开她身边。
他长年累月熏的冷香依旧窜入她鼻尖。
晏乐萦愣了愣,神色却更冷,她彻底沉下声音。
“你说的那两个字太尊贵。”她对着季砚,一字一顿道,“市井小民,用不上那么贵重的字。”
季砚喉咙发紧,心中一阵刺痛,最终陷入了沉默。
该说的彻底都说完了,晏乐不欲再与他多言,面色更是清冷至极,也不再管他还有多欲言又止,这便送客。
*
季砚在她心中也并非是痴缠之人,至少,少时不是。
他的爱意多数隐忍且隐晦,就算爱得深,言之却浅,见她面色冷淡下来,也知她其实是个刚烈性子,逼得急了会彻底翻脸。
他最终转身离去。
晏乐萦自己在屋里冷静了良久,有些出神。
再回过神,却听窗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檐角挂了个小铜铃,泠泠声响也掩不过小孩偶尔的哼吟。
她起身开门,果不其然是长安长宁来了,而且他们俩身旁无人,竟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你们俩怎么跑来了?”轻叹一声,她蹲下招呼两个小孩。
两个孩子欲言又止,长宁瞧里头张望,半晌没看见人,神色有些失落。长安倒要稳重些,还晓得规规矩矩朝晏乐萦行礼。
“阿娘。”他还晓得认错,“妙芙姨方才在忙,我们便想先回来找阿娘。”
晏乐萦嗯了声,又嘱咐说下回不可单独跑,这样危险。
他们应下,可小孩到底憋不住话,长安很快又天真问道:“……影子叔叔,他还会来吗?”
这两个孩子都生得冰雪聪明,尤其长安人小却行事有分寸,定然是瞧见季砚随她走了,才这样冒失赶来。
“阿娘。”长宁也可怜兮兮来抱她,“今日是长宁不该乱跑,叫阿娘担心和影子叔叔担心。”
晏乐萦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沉默片刻后,才道:“阿娘也不知他还会不会来,但……希望他不要再来,各自安好吧。”
两个小孩看着她,都没有闹腾。
实则这两个孩子性子也极像她,很擅长感知他人心绪,瞧出她对季砚态度不明,从始至终没有央求过她将季砚留下。
只是晏乐萦也察觉到两人情绪依然低落,她将他们叫回屋里,又安慰了他们一会儿。
再过后,俩小孩安静下来,她便在一旁整理东西,倏尔发觉藤椅边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织锦香囊。
难怪她总觉得这屋子里还久久萦绕着雪中春信的香,分明先前靠近季砚时,也不觉得气味有那么重,原是因为此物。
她稍稍一顿,拾起,下意识顺着上头的缠枝莲纹路摩挲着,而后发觉不太对。
再捻起细看,总感觉里头不止装着香粉,应当还有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将香囊解开,发觉里头还缝着个小夹层,其内置着一封信,与昔年她绣给他的缎带。
说是信,可其上斑驳染着深褐色的痕迹,像血迹。晏乐萦心有所察,答案呼之欲出……
是旧年里,他搁在琉璃灯里的那封信。
四年前季淮来宫中之时,那盏琉璃灯被季淮不小心摔碎,这封信最后被她攥在手中,被血浸染。
晏乐萦的手不知怎得,开始有些颤。
明明神色上尚未有什么变化。
展信再看,上头的字迹早已模糊,原本书写着
“郎骑竹马,青梅绕床,长长久久,一世不离”的字,却另外被人墨笔重批。
[砚字成痕,雁过长空,经年流转,各自成章。]
这是季砚的字迹。
他行书总是流畅锋锐,力透纸背,都说字如其人,如此苍劲有力的字,自也说明他本该是个利落干脆之人。
可他却总对她执着。
晏乐萦细细看着这字,视线渐渐凝在最后的“章”字,最后一笔,笔触抖斜,模糊又凌乱,好像他并没有全然放下。
“阿娘……”
长宁披着件小披风,忽然在旁边轻声唤她。
晏乐萦回过神,匆忙将信折回收起,偏头去看她:“怎么了长宁?”
小姑娘眼瞧着眼眶微红,那双澄然的大眼睛似枝上桃红,明媚又脆弱。俨然心情依旧不大好。
晏乐萦朝她招招手,将她揽入怀里。
长宁是来找她说话的,小女童将脑袋搁在她身前,瓮声瓮气问她:“阿娘,影子哥哥,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晏乐萦点了点她鼻尖,“辈分乱了,你该叫他叔叔。”
长宁很好哄,鼻子被晏乐萦蹭得有些痒,一吸鼻子,音色软糯。
“昨日影子哥哥夸我呢。”
这个称呼是改不回来了,晏乐萦无奈失笑:“哦?夸你什么。”
“影子哥哥说我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小孩的语气天真又纯然,方才低落的情绪,也被她自己的话哄好,“像桃花。”
晏乐萦微怔,看着长宁那双确然漂亮的大眼睛。
长宁长得像她,但那双眸子却不是全然圆钝无害的杏眼,更像是季砚的眼型。
眼尾略带粉晕,微翘,笑起来又会像月牙下弯。
只不过季砚那双眼,眼白分明,乌瞳深邃,瞧起来便更显压迫,长宁的眼珠子却更像她浅淡,因而也更加温柔明媚,也更状似桃花。
有一瞬,晏乐萦心底泛起涟漪,她无意识又问:“他还说什么?”
长宁回道:“他还说,桃花应在枝头,不该折下。”
晏乐萦沉默了下来。
*
季砚离开后,这一日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晏乐萦给长宁重新换了药,洗漱之后便带着两小儿早早睡去。
翌日,却有侍从找上门。
门扉被人小心翼翼叩响,许是季砚晓得她惯常起得晚,侍卫来的也不算早。
院子里倒是静悄悄,晏母比晏乐萦醒得早,妙芙也早早陪着晏母去了画舫。
晏乐萦原以为是妙芙带着人来给孩子送早膳,怎知门外的人却小声提醒:“晏娘子,我家主子将要离开江南,命属下将这些东西转交予您。”
听见陌生的声音,有一瞬,晏乐萦起了不愿开门的心思。
但对方知礼,何况季砚的东西还在这儿,她应下,转身重新梳妆整理了一番,才施施然去推门。
门外的侍卫名唤邵苏,她曾见过,从前有几回便跟在季砚身边。
两个小的也起了身,此刻倒乖巧,只是倚在屏风内,并没有随意走出来。
邵苏并未唐突张望,而是垂眸拱手,生怕晏乐萦不肯收,一下就将一众东西放到她面前,才谦卑道:“晏娘子,主子特地交代了,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还有他先前答应好您的东西,万望您收下。”
晏乐萦一顿,瞧着面前称得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心觉也是难为他拎过来了。
她无语凝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东西有些多,又都精心用布包好了,外头看瞧不出是何物。
邵苏从善如流回应道:“苏绣名家江恩锦的绣品缎子十件、太医开的跌打扭伤药,还有一支金簪。”
“金簪?”
邵苏嗯了一声,此物他是贴身放着,从袖中掏出锦盒展开,“主子说,娘子或许喜欢。”
晏乐萦视线凝去,一时抿唇。
是昨日她看中了,却因为长宁出事而没来得及买下的簪子。
“还有一事……”邵苏方才解释的流利,此刻却有些欲言又止,“昨日主子不慎遗失了贴身的锦囊,命人找了许久也未找到。那物于主子而言十分重要,于是想问问晏娘子,您有没有瞧见?”
周遭短暂寂静了一会儿。
昨夜,晏乐萦确然稍有犹豫,她料到季砚会来寻,因而今日也开了门,可她心觉他不该再这样守着这些旧物过下去。
某一刻她不想再归还,某一刻又觉得她也不该再和季砚有牵扯,因而,何必管他心里还在执着留念什么?
香囊是他的,里头放了再多的东西也是他的,与她再无干系。
于是她还是拿了出来,递去给邵苏时,眼见邵苏松了口气般的神情,晏乐萦又道:“替我向你主子带句话吧。”
邵苏没想到晏乐萦还会有所回应,惊喜问道:“您说,属下定然一字不落带到!”
晏乐萦朱唇微抿,再张口,音色清晰平静:“往事已逝,望他莫再执着。”
邵苏一僵,这下神情有些窘迫为难。
但他很快调整好神色,见晏乐萦一副“我没什么好说的了”的表情,又极快地掏出另一物。
“娘子,多谢您将香囊收着,为表感谢,此物也是主子赠礼。”
晏乐萦压根没看清他从哪里掏出来的檀木匣,不禁有些凝噎,也不知他独身前来,怎么能拿那么多东西?
“什么?”
“一会儿您打开看看便知。”
他动作快又急,她根本来不及拒绝,匣子就已经塞进了她怀里。
再眨眼,邵苏已经跑了。
晏乐萦心觉无奈,轻晃木匣只觉有些沉,顺手将它打开,又瞳孔微滞。
琉璃灯片极为晶莹明丽,日光下也能盈盈闪烁,光华流转,斑斓华光瞬息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恍惚间,她还能瞧见,昔日季砚赠她此物时,那温柔缱绻的眉眼。
这是一盏与旧年一模一样的琉璃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