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云泥之别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
晏乐萦昨夜刻意吹了风,着了凉。
此刻寒气侵体,只觉头脑昏胀,浮浮沉沉间,沉溺着怎么也醒不来。
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
她不能那么被动陷在他的恨中毫无回旋,干脆破釜沉舟,故意激怒他,逼迫他,再以示弱可怜的模样,让他主动退步。
温泉池的那一日是故意激怒;
佯装受惊是逼迫试探;
后来的憔悴,乃至此刻的高热,便是最后的可怜示弱。
他果真退让了,退让了一步又一步,因为他还在乎。
饶是他说着憎恶怨恨她,可只要他心底还在乎她,她就还能寻到且把握这个转机。
只是不曾想昨夜的风太寒,这病来得太过汹涌,人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她做了个梦。
梦里是飞檐翘角,水天相接的水月台。
云水蓝的纱幔如八年后一般清亮婉约,一样的色泽,柔丽,让人心神宁静,可晏乐萦却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八年后的现如今。
是当年。
因为,有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正抵在她脖子上。
晏乐萦觉得浑身都在打抖,又不敢抖,生怕一个不小心那薄如蝉翼的刀刃便划破肌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高台上男声冷斥,威慑无边,“朕要你离开季砚,你听见没有?”
晏乐萦颤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回答:“臣女听见了。”
高台上身着龙袍的高大身影,在迷蒙梦中瞧不真切脸庞,可晏乐萦清楚他是谁。
先帝,废太子季淮的父皇。
可他也该是季砚的父亲。
两个儿子都是他的骨血,可他向来只在乎嫡子储君,从未顾及过与季砚的父子之情。
从前晏乐萦不明白为何先帝是这样,季砚并不愿说这些。
可世事说来也有意思,离开京城后的八年,她从了商,反倒从坊间听来了些宫中密辛,再结合季淮那副“一切合该归我”的模样,她觉得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传言之,先帝性偏执暴戾,专断独行,青年时便夺人妻立之为皇后,乃至先皇后郁郁寡欢,诞下太子便撒手人寰。
先皇后死在了先帝最爱她的时候。
先帝对其念念不忘,将所有对先皇后的爱,倾注在他们共同孕育的这个孩子身上。
可晏乐萦曾在心底觉得,这份爱,怎么越想越觉得可笑呢?
即便念念不忘,先帝也找了不少先皇后的替身,她们都不是先皇后,却被迫做了先皇后的影子,成了先帝用来追忆爱的工具。
例如昔年的谢贵妃,晏乐萦自己的姑母,还有季砚的母亲……
一个个如花般的少女,将一生献祭给了一个求而不得的偏执帝王。世人对爱的理解就是那般浅薄,得不到的便想要,漫漫一生追求着虚假的金昭玉粹、和得到手的满足与虚荣。
只是先帝意图将这些女子当做精致的、令人摆布的傀儡,可她们并非如此。
储君虽定下嫡子季淮,可其余妃嫔膝下也有皇子,譬如谢贵妃和季砚的母亲,她们也想谋求机会,又譬如晏乐萦的姑母,纵使无子也想弄权。
皇宫是最华贵却阴晦的牢笼,金玉锦绣在其外,风云诡谲在其内,无数人追逐着权贵荣华,渴望势倾朝野。
先帝自知眼下人虎视鹰瞵,季淮面上却太过温和,令他恨铁不成钢。
所以他势必要替这个嫡子铲除所有潜在威胁,甚至到仇视自己其他儿子的地步。
晏乐萦的族亲曾与季衡勾结,也因此触了先帝逆鳞。
今日她还敢进宫,更是叫这位偏执阴郁的帝王勃然大怒,连声质问她:“你如何进的皇宫?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季砚那个狼子野心的?”
帝王一连三问,滔天盛怒。
晏乐萦吓得杏眸噙泪,满脸血色褪尽,颤颤巍巍一句话说不出来。
“父皇。”一旁,一派温和儒雅的太子季淮却充当了好人,挡在晏乐萦身前,“这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她能懂什么?何必如此吓唬她。”
先帝冷哼了一声。
晏乐萦尚未因季淮的解围松口气,便听先帝又冷笑道:“近来,朕因季衡结党营私一事头疼不已,倒是小瞧了季砚。他自幼生在冷宫之中,还能手眼通天,将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官庶女日日接进宫中!”
那句“上不得台面”刺痛了晏乐萦的心,可她什么也不敢说。
先帝那柄寒刀还架在她纤细的脖子上,连声逼迫她,要她离开季砚,趁早举家迁离京城。
“还是说。”先帝阴恻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晏家并不服朕的裁处,又想与季砚那个不中用的里勾外连……”
他的话,有如一道惊雷炸开。
晏乐萦蓄满泪珠的眼瞪大,拼命摇头:“没有…陛下,臣女一家绝无——”
“你,离开季砚,滚出京城。”薄刃贴着她娇嫩的脖颈划动,上位者将她视作物件一般,任意打发,肆意发配,“不然,朕诛你全族。”
暴戾恣肆的帝王,神情漠然轻蔑。
晏乐萦最终痛哭出声,跪伏答应,只求一朝天子别如此无情。
她被随意处置,偏着“好太子”季淮却来扶她,温声抚慰:“晏小姐,父皇也是一时气急。储君早立,此乃国之根本,怎能由着他人居心叵测,争夺染指?”
先帝最瞧不得季淮这副和善模样,他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未想过他越是替季淮着想,越是陷入偏执境地。
“你真是气煞朕!”先帝抛了剑,语气阴恣,苦口婆心,“朕自小没管过季砚,哪知他背地里还有这等手段?季淮,你可知以小见大,今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入宫中,焉知他日他不能将兵马带入宫中!”
这话,在如今的晏乐萦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
季砚日后自死局逃生,兵指紫宸宫,逼宫先帝,废黜太子,可昔日的季淮或许并没有听进去。
诸事都有先帝替他铺路的既定储君,或许其中也有自导自演让先帝将目光集于他身的心思,可的确他自小便权柄在手,万事顺遂,自有傲然资本。
“罢了,若季砚当真不听话……”甚至到了这时,先帝眼中闪过一丝晦色,竟如此道,“朕会替你处理。”
季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晏乐萦错愕一瞬,想抬头看看他们的神色,可贵人高于天,她便低如泥,她连抬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低声喃喃着,“求您……”
*
晏乐萦已然记不清,那日自己究竟有没有将求情的话说出口。
温热的泪浸满眼眶,流淌下来的水珠却是冰寒至极,扎进人的心窝,令人通体生出寒意,手脚都是冰凉。
可躁动的心火还一直在烧,烧得她浑身发颤,浮浮沉沉,眼前朦胧一片。
恍惚间,仿若见一人向她走来。
那人身长玉立,龙姿凤采,头戴十二串玉珠的冕旒,一身玄黄锦衣袍,缠龙纹,缀东珠,缎面精绣的金龙那般栩栩如生,不怒自威。
她不由得抖得更厉害,又努力抬起眼,嗓子像被人掐住般艰难开口:“陛下……”
面前的人停下脚步。
晏乐萦抬头仰视他,将昔年未能做到的事,未能求出口的话,一一说出:“陛下,求您别杀季砚,求您别这样做……”
高热使她一张俏脸潮红,看似弥漫生机,实则更像是惨白底色上的刺目色彩。
洇满水液的澄然眸子那般脆弱,像是被人肆意摔碎的琉璃盏,盛满晶莹,又尽数漏空。
她面前的人凝注着她,沉默一瞬,“……是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
晏乐萦浑噩间,咬着牙,感受到舌尖弥散的刺痛,以此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她也知道他会听懂。
所以只能是这样,她对自己心道,顺势抬起无力的手,揪住来人袖袍一角。
“陛下……”
八年前的先帝容貌渐渐淡下,晏乐萦眼前的朦胧白雾散去,清晰看见了季砚的脸。
可她仍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哽咽着,哀求他:“臣女可以离开,离开他,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只求您别杀他,别杀民女的家人——”
温暖的怀抱令此刻的她倍感燥热,可对方拥紧她时,那萦绕的冷傲梅香,却意外抚平了煎熬。
“原来,是这样么?”季砚又问了她一遍。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晏乐萦眼皮轻颤,这感触太真实,反而也激起了更真切的回忆。
她明白他懂了,高热使人昏沉,话也“含糊”。
“你、你是谁?”她茫然眨眼,眼中噙泪。
季砚稍稍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替她将凌乱的发别去耳后,“……你希望我是谁?”
“是哥哥。”晏乐萦哽咽着,音色尚绵,又似乎极其希冀,“是阿砚哥哥,对不对?不是先皇了,不是他,我的阿砚哥哥也登上了皇位……”
“雁雁。”他轻声唤她。
晏乐萦立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主动缠紧他,她哭得越发大声。
泪水濡湿了季砚的衣襟,可从季砚的角度而言,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他只能听见怀中的小娘子抽噎着,楚楚可怜极了,“哥哥,你没有事,雁雁晓得哥哥会没事的……”
他没事么?季砚也不知道。
面前的人是那么熟悉,也那么陌生,她分明在说着他,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有事没事呢?
环抱着她的手,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收紧。
“雁雁。”他又唤她。
冷不丁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倘若有一日我寻到了你,该怎样折磨你,才能让你体会到我那几年的痛苦。”
晏乐萦的身躯蓦地一僵,颤得厉害。
她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可季砚却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一如往昔无数次他做过的那样。
他的怀抱与拍抚,曾无数次哄慰过她的愤怒、惊惧与迷茫。
再开口,季砚的声音艰涩,却很平静,“……但是,哥哥没事。如今还能好好抱着你。”
这是对她上一句话的回答。
晏乐萦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她重新开口。
“对方用亲人的命来威胁我…用你的命来威胁我,我该怎么办?哥哥。”她似乎真的迷茫,茫然寻求季砚给她一个更正确的答案,“我不晓得……”
昔年的水月台前,太子季淮看似对先帝的话不以为意,甚至为季砚和晏乐萦求情,而后,得先帝应允,送晏乐萦出宫。
一路上,季淮如外人言之的温和有礼,还叫宫人悉心检查了一番她可有受伤。
好在无事。
那时她还太小,哪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表面一层白皮,内里一层黑心,表里非一的。
太子对她好奇,她也对他稍有感激,只是他又话起闲事,“其实,上回孤便瞧见过皇弟召你入宫。”
晏乐萦愕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可彼时心乱如麻,如何不对,她却说不出。
她只想尽快离宫,结局已定,她不想在此境况撞见季砚,那样不过再生事端,对她和季砚彼此而言都不算好。
季淮却不依不饶。
他夸她姝色无双,如此姿容,应是过无上荣耀的日子,更该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可彼时她才从生死一线中脱身,自是看什么都一惊一乍,她拒绝了季淮还要相送的好意,季淮应了好,但她那口气没办法松懈下来。
不久,她就迎面撞上了季砚。
季砚与她说了那么多,哀求了那么多,换来的却只有她的连声拒绝。
她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妥,她只想逃离这里。
很后来,晏乐萦才想明白。
——季砚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让她进宫这么多回,甚至先帝先前都不知道…那又如何知晓了呢?
从最开始,这一场威逼利诱的戏,就是笑里藏刀的季淮
主导。
那日,她最后当真逃离了皇宫,没有选择季砚。
但眼下,她对着季砚泪眼婆娑,楚楚可怜道:“哥哥,我不晓得……若要爱你,要用生命去换,用你的命,用我与亲人的命去换,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
季砚垂眸看她。
他忽然也想到了那日青梅树下,晏乐萦也是用这样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看他。
可彼时,她字字句句都令人钻心刻骨,痛彻心扉。
说他不过一个毫无权势的冷宫弃子,说他自不量力妄求平步青云,还说他,事到如今,怎还有心想着与她相守。
她叫他走,让他滚,要从此恩断义绝。
她都忘了吗?
但如今,她的脸色是那般苍白,眼中的泪依旧澄然,这双翦水秋瞳清澈柔媚,总轻而易举能勾人心魄,仿佛她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总是无辜可怜。
甚至,连眸底的那丝情绪都与昔年一样。
似是非是,似真似假,他看不透,不敢猜,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如当年一般对他道:万一呢?
万一这是真话呢?她是受人胁迫,被人威逼利诱,她本想选择他的。
“我想爱你,可是——”晏乐萦未尽的话,忽然被季砚吻去。
晏乐萦通体一僵,对方的唇在此刻的她感知而言,是温凉的。
雪中春信带来的冷香驱散了浑身的燥热,带着凉意的唇反复碾磨她的唇瓣,而后,他又捧起她的脸,轻声叹道:“……选活着。”
“选活着就够了,雁雁。”
攒积在眼眶中的泪尽数滑落,又很快被他吮吻进唇齿。
晏乐萦偏头,想避开,“别亲我,当心过了病气。”
他却毫无避让之意,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眼皮舔舐,又慢慢回到她柔软的唇瓣上,啄吻,探入,与她唇齿交缠,动作极尽温柔缠绵。
一吻毕,他拥着她,“雁雁……”
“这就是你所有的苦衷吗?”他呢喃着。
这段日子来森寒冷硬的帝王,竟是就这样软化了态度,他紧紧搂着她,将头搁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暖香。
晏乐萦无话可说,甚至因他如此快的转变,她有些愣。
这一刻,她在心中想,若他晓得,所有的看似真心坦然,其实仍是欺骗呢……
他会怎么做?她预料不到,也不敢预料。
*
一朝天子龙体尊贵,太医们替晏乐萦开了药,劝他不可与病人过多接触,他却只是大手一挥将人打发走。
这夜,晏乐萦没再拒绝他的靠近,被他拥在怀中入睡。
可或许是病来得狠了,她睡得并不踏实,哪怕睡梦中能嗅见对方身上熟悉的香。
这香气,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年过去,依旧数次令她心安。
但这次却没有,她反倒心虚难安。
昏沉之际,高热让人依旧混沌,仿佛在大浪中跌宕翻腾,又像是坐上了一辆颠簸的马车,她正随着马车一路南下,和家人一同去往江南。
为求保命,举家迁离京城的速度很匆忙,父亲也不敢高调,只选了几辆马车轻量出行,一路摇摇晃晃,艰难往前。
绝情的父亲很快丢下母亲,还将她捆在车厢中,任她哭至昏厥。
晏乐萦永远不会忘记蜷缩在那辆逼仄马车里的感受,狭窄的空间令人作呕,渺无前路的感觉令人绝望,她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唯有心如死灰。
除却这些,她还明白了……
母亲曾与她说,美貌是女子最该引以为傲的武器。
母亲用一张倾国之色的脸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可最终也因仅有这张脸输得彻底,当年华逝去,当身躯年迈,所谓的情就露出了其下狰狞丑陋的真容。
如先皇所言,如绝情的父亲所做的那般。
云泥之别的二人如何有真情?隔在两人之间的是天差地别,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就算季砚真与她有过美好,可难保他日后不会变心,露出与旁人一般的丑态。她不愿看到,更惶恐如此,他们根本就不合适,所以她干脆利落离开。
晏乐萦越来越感到疲惫,恍惚间又想,其实说到底,果真她还是更顾着自己。
她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不会。
第42章 深陷其中“只要你在我身边……”……
天光微明之际,高热总算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刺骨寒意。
晏乐萦感觉浑身都如凉水浸泡了一遍的寒,让她止不住的发抖,尤其四肢更是冰凉一片。
但很快身边人察觉了她的异常,男人火热的身躯贴上她,将她的手脚都圈在他身上,像是想给她当暖炉。
不一会儿,她又听见男人低沉轻微的声音吩咐着,“再加床锦被来,备着的药也再温热些。”
“陛下,晏小娘子退热了,可您金尊玉体,切莫忽冷忽热病着……”应庆的声音自外间小心翼翼传来。
自是隐晦提醒他,他陪着晏乐萦,当心过了病气。
“多话。”男人低斥一声。
外面小心翼翼的规劝,便彻底偃旗息鼓。
晏乐萦醒了,喉间嘶哑难言,感觉被火撩过一阵喉咙,疼得她眼皮未掀,先蹙紧了眉。
耳边瞬息间传来男人清凉的声线,“醒了?”
这下,她才颤了颤眼,茫然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季砚苍白俊逸的脸,他当真守了她一整夜,漂亮的桃花眼覆上倦色,眼下也有几分乌黑,明明整个人显得更加阴郁,可那漆黑眼底泛着的柔和关怀,反倒将一切冷峻疏解。
晏乐萦却被这样的温柔刺痛了心。
她下意识想错开他的视线,迫自己不能表现出排斥,很快被他的动作吸引。
案几上置了温茶,浑噩梦中她偶尔能听见脚步声响起,似是宫人来回将茶拿去温热,直至此刻,茶盏依旧是恰好的温度。
“先漱口,一会儿用了早膳再喝药。”将茶盏端给她,季砚温声道,“可有哪儿不适?”
只是一夜而已。
晏乐萦瞧着他,眼中荡开一丝清浅涟漪。
仅仅是一夜的曲意逢迎,她甚至言之尚浅,可对方的冷厉就这样化解了不少,隐隐还能窥见昔年那般温柔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话开口有些干涩,“吹了些风而已……”
季砚没有反驳她,反倒像心念一动,拍了拍她的额头。
似某种温柔的斥责,想狠下心,最终归于无奈的样子,他指尖抚摸过的温度已不算烫,于是叹了口气,“好在烧退了,雁雁。”
晏乐萦就着他的手,嗫了两口温茶。
季砚看着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拿起备好的衣服,认真专注地为她穿起衣裳来。
这般的事其实常有,无论小时候她皮得很,次次爬墙上树弄得衣衫凌乱,还是长大后,前阵子她被他折腾得浑身酸软,任他摆弄穿衣。
可旁边尚有收拾茶盏的侍女,一朝帝王就这样毫不避讳地为她更衣,晏乐萦还是有了一丝瑟缩,似乎日前的阴影尚未散去。
季砚却不觉得不妥,甚至细心察觉了她的躲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之后,他哄她起床洗漱用膳,饭菜虽清淡,可都是她喜欢的。
季砚好像早就看出她并不爱吃从前在京城的饭菜,很早前便命人改了菜式,先前晏乐萦没有注意到,不知怎得,今日却注意到了。
要顾念她喜好,还要做的清淡却精致,很难不引人注意。
恰好,季砚道:“最近虽是病了,看着倒比才入宫那会儿丰腴了些,好歹是把从江南一路颠簸清减的肉养回来了。”
她夹菜的手一顿,季砚却将她看中的菜夹入她碗中。
他依旧没多言,只淡声,“多吃些。”
晏乐萦越发悻悻,因为除却前一夜故意染了风寒,这段日子来,她都是在装病而已。
饭后,季砚又亲自给她喂药。
这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昨夜民女说的那些……”
昨夜高热使人迷糊,她说的太少,言之太浅,既然要挑明说,今日该如何深入解释的,自是早在计划前便过了一遍心头。
她要告诉他,昔年她尽是被逼无奈,本心绝对全是向着他的,乃至后续她依旧受季淮
胁迫,过得凄楚可怜极了,期间绝没有一丝私心。
人心总是复杂易变,可实际上,人们却并不愿真正窥见其下的阴暗多变,人唯恐真心掺假,忌讳赤诚为虚。
最好是将自己说的伤心惨目,楚楚可怜,却仍旧一心系在他身上,以表忠贞不渝。
这样的道理是昔年母亲教给她的。
可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季砚已将汤勺递去她唇边,漆黑眸中并无探究之意。
他缓缓摇头,似乎已经做好了打算,并不准备再责怪她什么。
“雁雁。”他道,“朕晓得了你有苦衷,这便够了。”
晏乐萦一噎。
可季砚似乎是当真觉得够了。
如静潭般平静的眸下,藏匿的是他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情绪。
是恨,是爱,是唯此人不可的执念,是他无数次自问过,若她愿意坦白她受人胁迫,他就愿意放下怨恨的执念。
“朕晓得,昔年你尚年幼,许多事你身不由己。先前恨你怨你,更多是因为你不愿提起,只有回避……可朕也没有真的伤害过你,对么?”
晏乐萦瞧着他透出几分温柔怀念的眸子,勉强扯了扯唇角。
眼前浮现的,更多却是近来她被迫在他身下承。欢,许多次的言不由衷,行不由己,这样的虚与委蛇,实则已经破坏了所有曾经纯粹的情分。
但眼下,她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对。”
晏乐萦心想着,最终她的母亲也陷入了真情的陷阱,以为明辨了人心,她目睹过开头,也见识过结尾,从此奉为皋圭。
于是她不再轻信别人,也或许本性就是这样虚伪薄情。
“原来哥哥还爱我。”她微微俯身,不同于内心所想,面上她是十足的示弱姿态,含住了他喂来的药勺,乖巧地将汤药喝了下去。
季砚的手一颤,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盯着她纤弱窈窕的身躯,神色复杂。
苦味很快在舌尖荡开,蔓延成无尽的涩意,涩得叫人发麻,她听见季砚在她头顶呢喃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她没有答话,汤药彻底入喉,仿佛一时被苦得说不出话。
幼年爱吃的蜜饯便很快送至她唇边,晏乐萦怔神,季砚见状,以为她是如旧年一般要闹着不愿吃,轻拍她脊背,索性自己含着蜜饯撬开她唇齿。
这下晏乐萦整个僵住,有些羞赧,却终于有了一丝蓬勃生气,“唔,你做什么你……”
或许前阵子她的脆弱,真的伤到了他。
季砚不语,含着她柔软的唇瓣舔舐,蜜饯在两人唇齿间化开,被他抵入她唇中。
“你真是不怕过了病气!”咽下蜜饯,晏乐萦气恼道,“我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已。”
“这几日天凉。”季砚只是缓声哄慰,“待你病好些,天气也好些,朕带你出去走走。”
沉默一瞬后,晏乐萦展颜。
去辨真心太难,佯装假意却简单,近几月面对他,她做了太多次。
最终,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好。”
*
之后的许多日,季砚尽心毕力照顾她。
药膳饮食,事无巨细,全要他先过目才行,却已经少了几分先前的监视意味,更多是关切。
他上了心,好似也放下了戒心。
晏乐萦自不愿与他在这等事上起什么争执,他愿意怎么折腾便折腾。
就算宫人们、尤其是应庆对此有些欲言又止,似想规劝他,她和季砚竟难得默契的,都当做无视。
季砚当上帝王后,一向不容微词,就算应庆跟在他身边许多年,也没人能做一朝天子的主。
她却好像可以。
某日,季砚照例来看她,因为还怕她对他有阴影,他并没有强迫她搬回主殿。
京城的天渐渐凉了下来,不再是虚凉,仲秋过去许多事,深秋渐至,秋叶枯黄,晏乐萦的病却没有全然好全。
太医说是多日忧思凝结,又突发风寒加重郁症,才好得慢了些。
晏乐萦不置可否,或许真是这几月来过得殚精竭虑,趁这段时间休养下也好,只是,病不得好,季砚便暂且不愿履行让她外出的承诺。
比之这个承诺,今夜他来,另有一桩事要提议——
“雁雁。”
信步踏来的帝王,俯身以一种认真征询的姿态面对她,替她掖好缎被,才问她,“天渐寒,随朕搬去紫宸殿住可好?”
晏乐萦一愣,眼中一分情绪闪过,心中微慌。
季淮告诉过她,季砚平日宿在含凉殿,唯至深冬才会搬去紫宸殿,可如今远不至于那般寒冷,是因为她的风寒久久未能痊愈,才让他动了这个心思。
“哥哥,我住惯了这里……”晏乐萦道。
军事机密图定然就在含凉殿中,从主殿中秘密的暗道便能看出,此处设了许多机关。
紫宸殿作为帝王主殿,当然也有机关,但从前身为太子的季淮肯定更清楚,季淮在那处安插了人却没有找到,又说在含凉殿,肯定八九不离十。
近来她得了允许可以四下走动,但到底因病体虚,季砚太过关切她,反倒生了缠缚,让她不敢大肆搜查。
再等一会儿,她心想。
随口转了话题,想让他歇下心思,于是她又道:“我并不冷,只是此处的确冷清,唯有妙芙…和你陪着我。”
“不若将度月流萤叫过来?”她眉眼微弯,提议着,“那两个姑娘我看着都挺好,就是当初的事……但毕竟她二人是双生子,还是在一处为好。”
那日水月台设宴,流萤下了药,至今如何处置她还不清不楚,季砚并没有动作。
她不愿刻意提起,只说自己此举是因为两人是姐妹,不好叫她们分开。
季砚稍稍沉默,见她眉目中并无凝重算计,一切极为自然的模样。
“想是这殿中空荡,了无人气,叫人心里也空落落的,病才一直不见好。”她又将迟迟不好的病拿出来说事。
其实也快好了,她自己的身子她清楚。
只是含凉殿的确有些冷,夜里季砚不在的时候,哪怕妙芙陪着她,又点了不少碳,对于久病不愈的人来说也有些难熬。
“有朕在,还不够么?”季砚随口道。
晏乐萦哪敢乱接腔,也不敢糊弄,煞有其事道:“可这不一样,哥哥作陪我心里是舒坦,但平日里我也要多同姊姊妹妹说些话,做些事,多动一动,身子才好爽快啊。”
季砚眼眸一深,“嗯”了一句,算是同意。
但他又揽住她腰肢,凑去她耳边,咬住她耳尖含糊道:“看来夜里也动得少了些,是朕考虑不周,没为你‘多动一动’出份力。”
近日来他并没有迫她情事,甚至在这场病之前,她佯装惊恐,彼此也没太多亲近的时刻。
许是憋得久了,晏乐萦很快察觉到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顿时红了脸,将他推开一些,以免抵着自己不甚舒服,她嚅嗫着,“少说这等浑、浑话。”
她心中的季砚,该是温静娴雅的君子,虽有些哑巴,不大爱说话,但瑕不掩瑜。
总不是这样语出惊人的样子。
说不上不喜欢他这样,毕竟青涩的感情早就变了味,可她在某一刻,又会很怀念昔年那个正人君子的他。
晏乐萦想,大抵是,她明白,那时候的季砚才是真正最爱她的模样。
季砚没再多说,他轻笑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有力的臂膀将她整个拢住,叫她倚在他肩上,他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
他身上淡淡的、一如当年的清傲梅香由此渡来,短暂抚平了晏乐萦心头涌生的陌生感,又让她有了“他长大了,却也还是他”的感受。
“雁雁……”头顶传来他清冷的声线。
比旧年更加低沉的音色,那个少年郎明明变了模样,甚至对她露出过爪牙,但此刻,晏乐萦心想,他的语气还短暂如当年温柔眷恋。
他在呢
喃,近来他总爱如此,“只要你在我身边……”
薄雪酿成深冰,不见其下之寒,太容易陷入其中。
可只要一步也不迈进这处,就不会有任何被霜雪冻伤的危机。
晏乐萦轻叹一声,只是心不在焉敷衍道:“我会在你身边。”
一夜安眠无事。
翌日,季砚去上早朝,小心没将她吵醒,待她醒来时,度月流萤已然来了含凉殿中。
妙芙告诉她两人在门外候着,晏乐萦由着妙芙梳洗打扮,临了才去见了她们。
大抵有个两月未见,她不知这段时日,季砚是如何安排这两位宫女的。
此刻瞧着,两人比之当日她突然离开玉衡苑时,有了微妙变化。
度月倒还好,流萤却看着眼下青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人也消瘦了些许。
晏乐萦不动声色观察了她们一会儿,叫她们进殿相叙,交代了一些日常之事,将她们安插在如今伺候的宫女之内。
今日她并不打算与她们多说,尤其流萤有过被季砚怀疑的前科。
将她们安置好后,算着季砚要下朝的时间,她这段日子来头一次主动去主殿找他。
巧的是,她才到,季砚也刚到。
秋凉已起,风卷残叶。
残叶怎知何人是一朝君主,何人不过一介平民,秋风飒飒而过,簌簌黄叶纷扬飘坠,将站在檐下的众人尽数笼罩。
不少宫人发上肩头都落了秋叶,季砚也不外如是。
晏乐萦瞧他,身形挺秀的帝王伫立在那儿,依旧是人中龙凤之姿。
他好似已经瞧见了她,于是疏朗眉目间含了笑,仿佛下一刻就要说一句“雁雁,过来”。
在他开口之前,晏乐萦先一步拎着裙摆向他走去。
“今日好些了?”季砚垂眸看她。
晏乐萦也顺势抬手,将他肩头的落叶轻轻掸落。
两人一时挨得极近,天色黄昏间,分明满目萧瑟,男人眼中的几许温情却那般灿盈亮眼。
晏乐萦错开他的眸,仿若在众人面前感到娇羞,不好再与他直视。
“嗯。”她小声回应,“我瞧着今日天气好,出来走动走动,也…正好来迎你。”
季砚神色微动,他越发认真打量起面前姿容娇丽的姑娘。
今日她着了一身鲜艳的赤色缠枝牡丹衫裙,金线游走在裙摆处,又绣着凤凰暗纹,随着她些微动作轻晃,妍丽柔媚,华贵至极。
秋黄之下,赤红极为明艳。
连带着她久病的弱气也被压了下来。
这是他特地挑的裙裳,并非是宫妃制裙,因为晏乐萦先前不愿穿,可如此赤色并着牡丹凤纹,已昭示了许多。
他也抬手,替她将鬓发间的金凤羽簪扶了扶正。
她仰头看他,仿若无察觉,只是眨了眨眼,“阿砚哥哥,进殿说吧,”
少时的晏乐萦还稍显青涩,尚未及笄的小娘子瞧着总归是稚嫩弱气的,此刻却不是。
南飞的大雁再归来,经历了一番磨砺,变得越发沉稳柔和,如美玉精琢而成,露出其下风华。
珠翠罗绮并没有压去她的光芒,反倒为她昳丽的容貌更添几分神采,少了那股藏拙的娇气,变得越发锋芒毕露,明艳端庄。
不知不觉,季砚眼眸渐深,看得有些入神。
“哥哥?”
晏乐萦又唤了他一声。
季砚这才回神,二人一道迈入主殿中。因着天尚未完全昏黑,季砚习惯在天色暗下后用膳,他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晏乐萦想了想,索性在一旁替他磨墨。
反正先前,他还特意搬了一张贵妃榻,叫她在旁边陪他。
那张檀木贵妃榻依旧放在那儿,只是最后停留在那里的回忆并不算美好,晏乐萦有一瞬迟疑,最终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
季砚也注意到了,他微抬眼皮,状似随意道:“小时候,雁雁哪有这样的耐心愿意为朕磨墨。”
“就是前阵子,也没有乐意过。”抬眼,他的目光凝在她的手上。
晏乐萦磨墨的手稍顿,眼皮轻颤,笑了笑。
好在他没有说什么你是不是给别人磨过,她真是怕他那副拈酸吃醋的样子。
“突然想做了。”她面上未露什么神色,只四两拨千斤道,“你若不愿便算了。”
季砚倏尔轻道:“我是怕你不愿。”
这下,晏乐萦微怔。
季砚却已翻开奏折批注起来,他看得认真专注,晏乐萦不再好追问什么,可心思到底开始飘忽远去,想琢磨琢磨他的话有什么意味。
心不在焉了也不知多久,季砚搁笔,瞧她还一副出神的模样,他未出声,便静静望她。
待晏乐萦再回神,正撞入他漆黑的眼瞳。
太多次,她只要回眸,就能瞧见他正在看她,令人心中生出些微弱悸动来。
“雁雁。”季砚忽然问她,“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他冲她伸出手,明白她不愿坐在那贵妃榻上,干脆叫她与他同坐。
天子坐的何处都能视为龙椅,御座很宽,坐下两个人足矣,晏乐萦微顿,还是依了他的意思,与他比肩而坐。
闲话家常而已,比起要说其他都好,晏乐萦想了想,挑着能说的尽数说给了他听。
“刚去江南时并不算好,父亲要另娶续弦,家中两个弟弟立刻投奔了新主母,明里暗里挤兑我,说要将我趁早嫁出去……”
要激起对方的怜悯,自是将往事说的越可怜越好。但这是事实阐述,昔年间,晏乐萦真的经历过这些。
眼见季砚眸色微暗,揽住她的手收紧,晏乐萦又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
“我不肯依,曾经跟在我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为我指了条明路,说从前母亲在江南有处产业……”
若非是父亲默认,续弦夫人也不会那般针对她。
彼时,父亲抛下了母亲,他心中的愧疚难堪没有酝酿得更深,反倒成了一种唯恐旁人发觉他这个污点的惧。
他自然也看她不顺眼。
晏乐萦无路可走,自然只能咬牙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孤注一掷将所有母亲留给她的积蓄砸了进去,好在结果是好的。
“画舫收留了很多无依无靠的男子女子,阿砚哥哥别看面上许多人光鲜亮丽,实则从前过得都不算如意。”
那些人多是官犯之后,明明罪非他们所为,可先帝在世时重典治国,轻罪也要罪连九族。他们再无所依,又无法如寻常庶民一样做工,只能寻求画舫庇护,努力学一项技艺,再反哺报答画舫。
当然,收留他们肯定也有赏心悦目的原因。
但这个不能和季砚说。
“除去他们,还有杂役们、婢子们,也都是俗世百态里的可怜人。要么是家中有垂老双亲,要么尚有病弱稚子要照料,做不得长工,哪怕我将工钱开得低,他们也乐意来,手脚还勤快麻利。”
晏乐萦又眨了眨眼,不知怎得,有种莫名向着季砚炫耀的心思萌发——想对他说,看,她早就不是昔年那个软弱无能的小娘子了。
“压下来的那些钱也不是不给他们,多数当做赏钱发,若谁做得最好,我还会额外添上一笔。”
季砚一听,哑然失笑,“鬼灵精。”
“起初画舫只有仆从几人,并着几个哥哥姐姐,那时我也会帮工,替他们上妆打扮。”
“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便挑了几个手巧的娘子,一些专顾着美人们裁剪衣着,一些顾着鬓妆首饰。要知道,这卖艺也有一番学问,那时我常与妙芙在街巷中去听,去瞧,看看有什么时兴的……”
晏乐萦说的眉飞色舞 ,一双漂亮的杏眸尽然被点亮。
季砚认真注视着她,忽然有些怔。
娇柔的美人丰肌秀骨,粉妆玉砌,分明仍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并不像能做什么活的人。
可她在离开他的八年里,却当真能做这么多事。
这一刻,好似她过分妍丽的外貌不再那么夺目,却有什么更具华采的光芒自那晶亮的瞳孔间生了出来。
她变得不再那么能让他掌控,仿佛随她心意,她便能逍遥自在,从此离开。
因着如此浅淡的想法,季砚的眸却骤然沉下。
“该不会有谁帮过你吧?”他沉声问。
第43章 心存怀疑他音色喑哑,“帮帮我。”……
晏乐萦顿时歇了侃侃而谈的心思,她很快听出他言下那丝不虞。
这也让她觉得不爽快,这人当真生性多疑,但除去这个,更令她觉得不忿的是他始终觉得她只是个娇柔的小娘子。
依旧像笼中燕雀,像引颈待戮的猎物,她应该柔顺乖巧,留在他身边,做他长年累月积蓄起不甘后势必要掌控在手心的旧情人。
她立刻撇嘴,反驳起来快得很,“你还在怀疑我,阿砚哥哥。”
“明明那日你都听侍从说了,江南商帮多数与季淮勾结……”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眼尾微红,“与其怀疑我,还不如快去查查季淮到底与谁勾结,除去那个大坏蛋!”
季砚沉下的思绪,很快被她的娇声打乱,一听她如此道,倏然舒展眉头,“他在你心中是大坏蛋?”
“不然呢?”
晏乐萦嗔他,想去掰开他拢在她腰间的手,却引得那有力的臂膀往上一提,将她整个捞去了他腿上。
她一噎,为洗清冤屈,暂且不与他计较。
她继续道:“当年的事……后头一想便能琢磨清楚,我本是赴你的约,却被先帝请去了水月台。季淮若是早就盯上你我,自然那时便有他的意思。”
“那日……”她开口更缓了些,于灯火朦胧下去瞧季砚冷峻的眉眼,见他神色平和,才小心翼翼继续道,“我也是怕季淮跟在我身后,我不敢生事,才…对你说了那些不好的话。”
主动搂上季砚的脖颈,昏黄的灯色下,他的锦袍被她弄乱了些,一条尚且狰狞的鞭痕从绵白衣襟间露出,明晃晃落入她眼底。
但她只当做没有看见,温声凑去他耳畔道:“阿砚哥哥,雁雁希望你不要再提这些往事,好不好?”
季砚沉默了。
从她的角度看去,她能瞧见俊逸的男子抿着唇,喉结一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她唯恐他还要怪罪,先一步吻上他锋利的下颌,轻轻舔舐,渐渐辗转至他的唇瓣。
像乖巧的小猫示好,她以虔诚又委屈的姿态,求他原谅,如他想看到的那般。
“我晓得你还在严查画舫。”她又小声道。
与季砚对视着,她极为干脆,“不如将画舫解散吧。”
这下,季砚眸光微闪,侧目乜她。
“他们都是可怜人,可也该是自由身,纵使戴罪,但我信阿砚哥哥不会与先帝一般重刑治天下。我已不在江南,他们没了依靠,要留者便留,但我想……他们之间大部分人,大抵还是想过更坦然的日子。”
望着她的那双乌眸背着光,晏乐萦很难瞧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如潭水深渊,窥不见底,复杂至极。
但最终,他紧抿的薄唇被她撬开,松下,他点头答应了下来。
晏乐萦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原本她早做好了打算要青鄢带着人来京城,季砚却一直把控着画舫不肯放人,如今这桩心事才算半了。
“先用膳吧。”季砚不再有其他想说,瞥她一眼,只如此道。
不必对峙废心力,晏乐萦自然应下,随后又话了些家常,她便打算请辞,季砚却蓦然捉住她的手腕。
意思很明显,今夜,他想叫她留下。
没有拿了好处还卖乖的道理,晏乐萦无意与他在这种小事上起争端,左右近来他都只是搂着她睡,给她当暖炉而已。
她笑意盈盈应了好。
只是夜里两人一同躺在雕花拔步床中,锦被下悉索动静,一双大手探过来,晏乐萦哼了一声,才明白今夜他没想老实。
火热的身躯拥住她,几乎将她手脚都缠住,晏乐萦微僵,喏喏哼唧:“病…病还没好全呢。”
男人的鼻息就在她颈后,流连的热气令人自脊骨处荡开一阵酥。麻。
她感觉颈上有些痒,扭着腰要避开,却惹得季砚将她搂得更紧,几乎将头埋在她肩上,发丝也拂过她的耳际。
更痒了。
随之渡来的还有缱绻幽然的梅香,那般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
“好雁雁。”他的音色已有些喑哑,难得示弱,“……帮帮我。”
晏乐萦:……
含凉殿主殿比她如今住的偏殿大了不少,宫人退下后一切悄然无息,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二人。
这不同于前阵子他在偏殿与她同宿,那里伺候的侍女离不了太远。
尤其妙芙担心她的身子,对季砚严防死守,恨不得就搬张榻睡她身边,他因为理亏,也不好说什么——难怪先前他不发作,顾及她身体是一回事,恐怕还有没找到时机的原因吧!
默念“拿了好处不能太快翻脸”,晏乐萦呼出一口气,由着他牵住她,指引她握上,掌控。
……
天色渐渐晦暗昏昧,烛火噼啪一瞬炸开,晏乐萦憋了个满脸通红,只觉手都酸得想发抖了。
夜已深,她开始犯困,偏偏对方仍不肯罢休。
她不依了,小声道:“…成了没?”
季砚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啄吻一口,声线渐沉暗哑,“你没用心。”
“谁没用——”
“向朕讨了好处,也该给朕些好处吧?”
“……”
谁没给他好处了,晏乐萦没好气,手腕还被他牢牢按住,想抬起身却无法,秋凉的天不知怎得也能叫人发汗,尤其他靠得近了,幽冷的香似乎也被点燃了热度。
晏乐萦逐渐急得眼中有了薄薄水光,瞧着委屈又生气,“是你自己半天弄不好。”
季砚轻叹一声,抓着她的手微抬身子,靠近她脸颊,一张俊颜无限放大在她眼前,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尖,才低声道:“那换个方式?”
“……”
“雁雁。”季砚的声音难得放轻,不再有那么深的压迫感,像某种刻意的蛊惑,“先前看了那么多,当真什么也没记住?”
虽然压着她的手是一点没松。
晏乐萦微怔,想起先前夜夜厮磨中他摊开的书页,耳尖越发红润,那绯色逐渐蔓延上脸颊,可尚未反应过来,身上一凉,寝衣蓦地被他剥开。
“干什么你……”
“嘘。”季砚抬起手掌将她肩头压下,小衣布料摩挲着他尚未完全松开的寝衣衣带,“若是真的累,换处地方也是一样。”
晏乐萦微弯着腰想躲,对方搭在她腰上的手上移,颇富引导性的意味已很明显。
她略微慌乱地仰头抬眼,却恰好撞进他那双带着侵略性的乌眸。
烛火摇曳间,晏乐萦在他的瞳仁中瞧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衣衫半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尤其是心口起伏的弧度,映衬着他眸间光波潋滟,似乎能搅乱他眼底的那池静潭。
“雁雁……”他又沉声唤她。
晏乐萦只得贴近他,她依旧仰着头瞧他,冷不丁开口问他:“帮你的话,你是不是还能答应我其他的?”
季砚收紧手迫她更加靠近,他垂着眸淡笑了声,“死在你身下都可以。 ”
直至心口触上溫熱,晏乐萦眼睫轻颤,面上那丝酡红变得深切,晕染在细腻玉白的脸颊上,越发妖冶娇媚。
……她从前怎么不知此人如此滑头,这样的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雕花拔步床间有了动静,她半塌着软腰努力凑近他,迷朦意识间,她想着要如何开口,微张着唇卻险些濕潤滑入口中,吓得她赶紧闭上嘴巴,狠狠瞪了他一眼。
再稍稍仰着头,被情火点燃的声音还有些柔媚,她小声询问:“我的病快好了,之后让我出去走走好么?”
季砚稍顿,托着她的背,似在思忖。
“阿砚哥哥……”晏乐萦娇声催促他。
但此人竟然使坏心眼,她越是问的急他越是不说话,只一昧将她压得更近,直到她眼见着要气了开始挣扎,才沉着声“嗯”了句。
晏乐萦又咿呀哼吟问他,“到底还有多久……”
“嗯。”他随口道,将她拥紧牢牢箍着,“很快。”
一室殿堂的热度越发被点燃,晏乐萦发了一身汗,黏腻贴在身上,她瞧着仍旧轻晃的床幔,忽然却有些恍惚。
季砚总是这般,将她看得很紧,搂得也很紧,起初将她关在玉衡苑,如今将她留在含凉殿……本质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她不想这样。
纵使他好似回到了从前温柔的样子。
*
翌日一早,晏乐萦还觉得身子有些发軟,季砚已去上朝,她又稍稍眯了会儿,强打起精神回偏殿。
昨夜得了季砚的应允,他并非出尔反尔之人,至少叫她放下一分心。
趁着季砚不在,度月流萤也来了有一阵子,这一日,她找了个时机支开度月,单独叫流萤留在了内室。
妙芙依旧随侍在晏乐萦身前,奉了盏茶让她醒神。
晏乐萦睇着下首垂头的流萤,开门见山道:“你与度月二人,为何各侍一主?”
流萤错愕一瞬,猛地抬头,眸间闪过一丝狐疑。
她大抵没想到晏乐萦会看出来,毕竟这许多日她再未与晏乐萦相处,就算晏乐萦将她重新调来了含凉殿,也几乎没与她说过什么话。
实则晏乐萦早早猜测起此事,昔日水月台前,季砚挑明下药一事由流萤所为,却只字未提度月。
他将此事放任不管,许是不想真正打草惊蛇叫季淮看出来,再者,或许还想以此事来试探她,看她会如何抉择。
“娘子如何晓得……”流萤瞧她脸色庄肃严厉,不似作违,心口猛地一颤。
晏乐萦嗫了口茶,神色未动,“你姐姐可知此事?”
自然是晓得的。
度月未必是包庇她,早在季砚初次来玉衡苑,晏乐萦就发觉季砚使唤侍女,顺手先喊的度月。
季砚更信任的人是度月,度月在流萤身边,流萤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说不定还能从流萤这里获悉一些事。
但度月也不一定没有私心,也曾在她面前替流萤求过情。
流萤沉默一会儿,似在纠结,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晏乐萦早不是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她垂头撇了撇茶盏上的茶沫子,殿内寂静,她便始终等着流萤的回答。
过于寂静的氛围使人煎熬,最终流萤的答案却是,“我也不晓得……”
晏乐萦笑了一声,“你不晓得?即便担着风险,你却还乐意替季淮卖命?季淮那厮奸诈狡猾,阴险至极,我倒是看不出他有何值得你背弃亲姐与一朝天子,誓死为他效忠。”
这话说得尖锐,并不像晏乐萦平日里表露的娇弱温善。
流萤懵了。
“娘子此话何意?”流萤被激,顿时上钩,连声反驳,“难道晏娘子要背弃与公子的约定?转投皇帝营阵?娘子连自己母亲都不管了——”
妙芙呵斥她,“你如何与晏娘子说话的?”
流萤这才噤声。
晏乐萦又上下打量起这侍女,倏然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姑娘倒是真的耿直纯然,观人面相竟也没出错,面庞圆钝,心机全无。
“行了,看你是否忠心而已。”晏乐萦道,“宫苑几重,人心叵测,我怎能笃定你是公子的人?自是要试试,才放心将事交代给你。”
流萤这才松了口气,又咬牙,“娘子尽管交代便是,上回下药的事是奴婢做得不够隐蔽。娘子离开玉衡苑有一阵子,不知皇帝早将皇宫上下筛察了一遍,江九便是那时出的事,我自认低调,已洗脱了嫌疑。”
晏乐萦不置可否,只是触及她一派急切的眼神,才“嗯”了一声。
“你身在宫中,或由季砚培养。”晏乐萦再度问道,“为何投靠季淮?”
流萤愤懑,“季砚怎堪为帝?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又自小未正经学过帝王之术,非是正统之选。”
晏乐萦微蹙眉尖,又不愿让她看出,又抿了口茶。
“公子端方如玉,冠绝当世,自幼便得民心所向,他才是既定的太子——”
不知怎得,晏乐萦忽然有些烦郁,许是季淮本是笑面伪君子,她才是真的见过他的真面目,自然不想听见奉承他的话。
当真是爱民如子的太子,何故以私刑为乐,何故以亲眷胁迫旁人入龙潭虎穴?
“宫中还有多少公子的人?”晏乐萦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我若有事要与他相商,你可否带话?”
前一个问题流萤却似乎答不上太多,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道:“公子的部署大多隐蔽,以免一人失足牵连全局,奴婢能接触到一些,但究竟有多少人,奴婢也说不上……”
因而,这个问题,昔日江九也没能回答出来。
晏乐萦有所预料,倒也没过多纠结,又听流萤道:“不过只是带话给公子,又不至于有什么大动静,皇帝虽对细作之事忌惮,也不能事事顾及。”
“娘子放心吩咐。”她道,“奴婢会让线人将话带到。”
晏乐萦看了流萤一会儿,思索后,最终点头。
“事关机密图,我已有了些头绪。”
眼见流萤眼睛亮了起来,晏乐萦却话音一转,“可自我入宫来,着实是吃了不少亏,这些,公子也未必不晓得。约定仍在,但他也该给我些补偿……我要他将我母亲带来京城,届时机密图到手,我亲自奉上给他。”
流萤一愣,反驳道:“公子金尊玉贵之躯,岂容闪失?来京城未免太过冒险——”
“那就想办法将我送出宫。”晏乐萦打断她,“换去城外交易不也是一样?我要亲眼见到我母亲平安,届时交易即成,不然我怎能随手奉上此等机密?”
“还是说,公子从未想过管我母女死活,没打算送我离开?”
流萤一时语塞,“这……”
“若是这样,我竟是一点好处也讨不上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倒不如玉石俱焚,谁也别好过。”
“晏娘子。”流萤听她起了这种心思,慌忙解释,却解释不出来,“公子必然不会如此,他仁者善心,定是说到做到……”
晏乐萦明眸微弯,露出个清淡的笑来。
如此虚话,且不说她早已清楚季淮是何种人,就算她不清楚,她自己也说过太多哄骗人的谎话,自己听了不会信,又怎会听别人的。
她早说过,她只信她自己,没人为她做打算,她会自己为自己做打算。
“公子不会一辈子龟缩在江南,总会重归京城的。”她淡道,“届时,未尝不是个好时机。”
让季淮一直在江南拿捏着她母亲的命,这势必不可能的,那样对她和母亲都太被动。
回到京城来,她让青鄢等人也来了京城,届时或许还能找到机会接应母亲。
至于季砚……
晏乐萦杏眸微晃,一时并不愿想他。
流萤最后迟疑了一瞬,点头答应,“奴婢会将娘子的话带到。”
晏乐萦嗯了一声,又道:“你再派人去虞黛宫中知会一声,我要去见见她。”
流萤微愣,想问,可见晏乐萦神色淡然,并无甚要答的意思,最终没
有多问。
流萤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殿门前。
茶水渐渐凉了下来,晏乐萦又喝了几口,妙芙便抬手要收走,关切道:“小姐,您的风寒还未好全,别再喝凉的了。”
“哦哦,是。”晏乐萦不喝了。
毕竟装病是一码事,平日里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身子的,要快点养好身体才是。
妙芙替她又好生装扮了一番,主仆二人便叫宫人带路前往虞黛宫中。
*
天的确越发寒了,御花园中落叶簌簌,葱绿之色少之又少,唯有巍然伫立的假石,光秃秃地立在那儿,越发萧索。
晏乐萦拢紧玉色披风,京城的天比江南冷太多,八年光景过去,她很不适应。
又转过一座假山,路的尽头便是虞黛所居的珠镜殿。
此处离含凉殿不远不近,与其他宫殿也无甚太大区分,晏乐萦稍稍抬头看了眼牌匾,再目视前方,虞黛已出门迎她。
她和虞黛其实不大相熟,但这个姑娘有一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总能极快吸引她的注意力。
“晏姐姐,陛下让您出来含凉殿了。”虞黛面上有些惊喜,“快进来坐坐。”
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眉眼透露出一股子灵气,像朝露晶莹,似乎很纯粹,饶是上回才来含凉殿给她递了信物。
是敌是友,尚不可分,面上晏乐萦未表露,也含笑与她寒暄,“是要进去说话,天太冷,外头我待不住。”
虞黛步履微顿,神色未变,热情地去牵她的手。
不相熟的人,也能一派熟稔的模样。
晏乐萦侧目看她,忽觉这个模样天真的小娘子,内里并没有多天真。
她飘忽其外,又置身其中。
虞黛一将她带入内殿,便状若无心般将宫人都支走了,又说要叫人去奉茶添点心,又说殿内冷叫人去点炭,连要坐的椅子都叫人去重新拿了锦褥铺垫。
提前派了人知会她,其实这些都能在晏乐萦来之前做好。
晏乐萦环顾殿中,这儿一应摆设实在不像闺阁女子的风格,简单至极,甚至隐隐透着庄肃清冷。
又一瞥,见一旁桌案上还有一本摊开的书,与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其上笔触遒劲有力,端写着“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晏乐萦微微蹙眉。
治国之典,《大学》之书,这些她原本不该懂,不过少时爱黏着季砚,总能听到几句。
再扫过书架,摆放的也多是治国经典之作,这令晏乐萦越发愣神。
虞黛竟然爱好这些?季砚肯定知晓,她怎么感觉就是季砚默许虞黛看的。
“晏姐姐。”虞黛将她唤回神,笑意绵绵,“今日宫人做了栗子杏仁糕,可好吃了,我已叫宫人去取,一会儿我们一起用些。”
晏乐萦回过神来,看她一眼。
虞黛给晏乐萦的感觉很奇怪,看似在给季淮做事,又好像和季砚也脱不开关系。
今日她便是来一探究竟的,虞黛究竟因何入宫。
先前她原本就想叫江九调查,怎知江九还没带给她任何消息就……既然如此,也只能她自己来问了。
稍作寒暄,晏乐萦便问道:“虞黛妹妹先前说自己是江南人,又是如何进宫的?”
虞黛挑眉,没有扭捏,“我也不是在江南被陛下带回来的,是路上被救下的。”
“救下?”
“嗯。”虞黛的口风并不如流萤那般好探,仅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你我都在江南待过许久。”晏乐萦只得又道,“上回妹妹还说要互相照应呢。”
虞黛忽然神秘一笑,自案几下抽出一个锦盒。
晏乐萦看到她送东西就头皮发麻,总觉得她笑得神秘,人也神神秘秘的,看上去对谁都没什么心思,偏偏藏的心思不算少。
殿内无人,连妙芙都被虞黛方才风轻云淡打发了出去,她主动将锦盒摊开,“上回给晏姐姐的药,是假死药。”
晏乐萦一怔,眼中掀开惊涛骇浪。
“今日再送姐姐一条璎珞链子,将药丸至于其内,若遇凶,可假死脱身。”
那璎珞链子不同于寻常做得华贵炫目,却胜在精巧别致,珍珠白玉串联居多,最末是一颗嵌在金边中的红宝石。
晏乐萦接过,虞黛就着她的手掐着金丝边,稍稍扭转一瞬,宝石落下,其内是镂空的。
她抬眼看虞黛,蓦地问道:“这是谁交代给你的?”
“自然是公子。”这回虞黛含笑直言,“公子心知晏姐姐对陛下无情,往后必念着要离宫,才着我备上这些。”
“晏姐姐,你看,公子还是挂念你的,莫要去同流萤说那些了。”
晏乐萦猛地一颤,冷眼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也勾起笑来,倏然道:“其实你再给我一瓶毒药也不是不可以,我干脆将季砚毒死,他不也一样能重登高堂吗?”
“姐姐说笑。”
虞黛将青瓷茶盏递给她,那微沉的釉色,也叫晏乐萦的心沉了沉。
“公子昔年被扣上谋逆的罪名,朝中还有三皇子虎视眈眈,陛下就算驾崩,公子也难以名正言顺入宫。”
所以最重要的仍是兵权。
季淮要那份军事机密图,要兵权重握,昔年季砚如何从他手中夺过权,他也要那样夺过来。
“也是……”晏乐萦忽然展颜,见虞黛眸色微暗,她反倒笑得更开怀,“是要‘名正言顺’,若是虞黛妹妹也能久居含凉殿,便也无我用武之地了。”
可惜虞黛不能。
军事机密图既然仍旧重要,那她就仍有谈判的筹码。
“公子的心意我收下了。”晏乐萦道,“只是我的要求也不过分,对吧?”
见窗棂外已有朦胧人影,想必宫人们将要回来,虞黛也注意到了,脸色沉了沉,不再多言。
忍了半晌,虞黛也只有妥协的一声“嗯”。
晏乐萦主动将宫人奉上的茶点递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来接,却叫晏乐萦眼前一闪而过一丝殷红。
侍女走动带来熏香的气息,却叫那丝突兀的红、刺鼻的气息,越发显著。
在侍女重新退下后,晏乐萦也扯住虞黛袖子,蹙眉道:“哪来的血渍?”
第44章 有事相求“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
虞黛今日着了一身靛蓝绣鸢尾花的宽衫,如此深沉的颜色,着实不适合这么个十余岁的小娘子。
也是因如此深色,晏乐萦起初并未注意到。
鸢尾花的纹路以银线绣制,满布在虞黛宽大的袖摆上,她被晏乐萦牵起的那边衣袖上的绣线已被血色浸透。
晏乐萦有心避讳外人,虞黛却仿佛并无此意。
她扬眉,难得笑得轻松,直接解释道:“应当是后苑宫人的血吧,我晨起去了那儿,许是不当心染上了。”
晏乐萦却仍旧错愕,没有松开手。
“我时常会去那儿照料宫人。”见状,虞黛说的更细,“不知姐姐晓不晓得,那儿住了不少伤残的宦官宫女,好似…都是三年前那场宫变后盘查出的宫人。”
如何盘查,从何处盘查……
晏乐萦眼皮一颤,自然是从东宫。
“陛下应是晓得他们或伤或残,身子不便,宫外又没有亲眷,所以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我闲来也无事,去帮帮忙走动也好。”虞黛又道。
这下,晏乐萦收回了手,她掀起眼皮看虞黛。
余光还能瞥见那桌案上力透纸背的字,是虞黛所书。
勤政明德,爱民至善,季砚其实都做到了,他在朝堂上雷厉风行铲除异党,实则也是除去了那些贪官蠹役,拔去了沉疴宿疾。
晏乐萦曾在江南为商为民,深入百姓之中,她不是没有察觉。
为何呢?虞黛不清楚吗,明知季淮迫害宫人,却仍选择为季淮卖命?
晏乐萦心中越发复杂,只觉得又渐渐拧成了乱麻。
又与虞黛就此事聊了几句,虞黛却不再透露更深,只说愿意效劳自然便去了,待茶盏凉,晏乐萦呼出口气,起身告辞。
虞黛将她送至珠镜殿门前,一路含笑。
倏然,在晏乐萦临走前,她又道:“晏姐姐 ,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什么?”
“瞧见容貌相似的人,是会生出几分亲近。”她凝视着晏乐萦,表面纯然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一丝情绪,是疑惑。
她也和晏乐萦一样疑惑,为何世间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她喃喃着,“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有什么思绪在晏乐萦脑中一闪而过,却瞬然消散,依旧没能抓住。
晏乐萦无意识眉尖微蹙,也在思索,突然虞黛凑近了她,“晏姐姐,深宫之中多顾念保全自己。”
“谁的话也不要轻信。”她轻道。
言罢,她向晏乐萦行礼,便送到了这里。
*
晏乐萦没有径直回含凉殿,这段日子她闷了太久,虽然深秋总是一派萧瑟之景,也好过被冷冰冰的峻宇雕墙囚困起来。
这一日她带着妙芙在御花园足足逛到日落,直至天色昏黑,含凉殿的宫人找来,才就此罢手。
季砚早已回了殿中。
玩过头了,晏乐萦后知后觉有点忐忑。
殿内,季砚端坐在偌大的黄梨花木桌案前,他脊背挺直,些微垂头,不似在伏案处理政事,更像是在出神。
晏乐萦一眼瞧去,还见宫人早已备好晚膳,但季砚应当是在等她。
“阿砚哥哥?”
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看上去季砚果真不大高兴,晏乐萦只得自己先开口。
季砚眼皮微动,掀眸直直朝她看来。
比起少时两厢纯粹的情谊,如今的多数时候,晏乐萦只能在他的乌眸间瞧见一片复杂,纠结,隐忍。
她步履微顿,不愿朝这样的他走去,但今日既然见了虞黛,少不了会被他推敲,她也打算趁此机会将这事摊牌,问问他为何会救虞黛,又为何将虞黛留在宫中。
“阿砚哥哥在等我用膳吗?”她缓步走去,想略过他不大好看的脸色,视线往下落,却瞧见他手里似乎捏了个什么东西。
晏乐萦一怔。
季砚偏好暗的东西,连置在桌案上那盏宫灯瞧着都不够亮,唯有批阅奏折时,会加一盏灯。
此刻没有,灯火朦胧,她隐约窥见……那是一枚木簪。
那是他母亲的旧物。
少年时,晏乐萦曾见他拿出来过两次,彼此信任之时,他还曾与她说过母亲的往事。
季砚的母亲也是小官之女,昔年被先帝纳入宫中,没过多久便被先帝抛诸脑后,彻底失宠。
母家势弱,丝毫帮衬不上他们母子俩,甚至也没过几年,季砚的母亲也在一次急病中离世。
至此,季砚便被先帝随手指了个宫里的嬷嬷教养长大。
这木簪,算是季砚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当年季砚将它拿出来,一次是他尚且年幼时的生辰,一次是他们私下定了情,季砚忐忑不安地对她说:
“燕燕,若娶你为妻,定重礼相聘,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叫你做皇子妃。但我母妃已逝,母亲那边……只能将这个留给你。”
爱一个人唯恐对她不够好,少年季砚当真如此。
晏乐萦忆起这一桩往事,恍然,原来少时的季砚也曾患得患失,像她也还爱他的模样一般,怕自己配不上对方。
“雁雁。”
眼下,季砚也唤她。
晏乐萦定了定神,乖巧走去他身边,她想自己应当安慰他一番,却又忽然想到——
再过阵子,好像便是季砚的生辰了。
那些想要推敲的话,不知怎得,蓦然变得艰涩不近人情,她难以开口。
季砚却主动与她说起话来,将她的手执在掌心,那枚木簪被贴在两人手心里,稍显坚硬的质地却仿佛会让两人心底的柔软隔开。
“朕母妃离世后,有阵子,先帝的谢贵妃想将朕寄养在她名下,朕去了她那儿,才真知晓皇宫有多华贵,做皇子又该有多少人众星捧月……”
还有,如何才是被人爱护着。
在那之前,他的记忆里只有母妃所居的宫室,算不得破败,却冷清至极,唯有一个对他也谈不上热情的嬷嬷守在那儿。
他也因此生得沉默寡言。
但去了谢贵妃宫中,一切都改变了,谢贵妃也曾对他极尽温柔,将他视为亲子,还派了专人辅佐他课业,甚至说起过为他将来做的打算。
一切都很美好,他好像真的拥有了爱,那种被人爱着的滋味蚀骨钻心,令人着迷。
可好景并不长,没过几个月,多年无所出的谢贵妃却倏然怀上了。
她对他的态度渐渐冷淡,时而看他的模样,季砚心想,都像是在盘算着如何让他离开,摆脱他这个麻烦。
她也的确做到了,彼时的季砚不过五岁稚童,太迫切拥有爱,乃至她一遍遍问他“你爱不爱母妃”,他便一次次回答“爱”。
然后,谢贵妃告诉他,若是爱母妃,明日陪母妃去见父皇吧。
“就在紫宸殿。”季砚淡道,“她佯装失足,嫁祸于朕,彼时无人为朕辩驳,先帝命朕搬去玉衡苑,从此再也没有过问过朕。”
至此,他是真的再无人在意。
他太想拥有爱,拥有失去的亲情,拥有被人关怀的感受,于是他答应了下来,让谢贵妃找到了那个契机。
生来不配拥有爱的人,好似就永远都不配拥有爱。
晏乐萦眼皮微颤,仰头看他,这次是真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此事季砚从前没有与她说过,她幼时仅仅从宫人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晓得谢贵妃抛弃过他,她还一直以为季砚自小就生活在玉衡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更深的往事……
“雁雁。”季砚扣紧了她的手。
喉结一滚,那枚木簪印在两人手心,他那双乌眸里忽然化开一阵微光,像难得一闪而过的脆弱。
季砚艰涩道:“……别再抛弃我了。”
晏乐萦晓得,他必然想到了昔年她抛下他的事。
那或许是他又一次寻获的爱意,却也那般如流水,从掌心脱离。
沉默一瞬,无以作答,没有肯定,她能回应的仅有一个虚假的“嗯”。
“阿砚哥哥,时候不早了。”她又道,彻底错开这个话题,“雁雁陪你用晚膳。”
季砚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翕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可这顿饭也吃得极为安静。
用膳过后,晏乐萦瞧他一副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得主动哄他:“不如陪你去泡温泉?”
季砚的神色总算有了丝起伏,似注意力终于被转移,打量她一眼,沉声提醒:“你还病着。”
“早就好全了。”晏乐萦去牵他的手,冁然一笑,“哥哥今日不开心,雁雁自然作陪。哥哥……在含凉殿真的太无聊了,之前答应过我的,待我病好了,要带我出去走走。”
原来是有事相求,难怪如此热情,季砚眸色微闪,可这样的态度无疑令他受用。
他应了好。
宫人将晚膳撤下,他长臂一揽,将晏乐萦横抱起来。
晏乐萦倚在他身上,用手环住他脖颈,又凑去他耳边厮磨。
衣袖馥郁的暖香随之渡上季砚鼻尖,温热的气息也落在他耳垂,倏然间,他听见晏乐萦极其温柔道:“哥哥,你快过生辰了,届时雁雁会为你备礼。”
季砚微怔,垂眸看她,这一刻,姿容妍丽的小娘子好似还如当年,满心满眼都是他。
那充满期待和关切的眼神,晶亮清澈,好像在他心尖烫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又道了一声好。
晏乐萦立刻蹭去他颈间,“有机会,我们出宫去逛逛……”
她总是以这般的无辜撒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季砚扯动唇角,拒绝的话却说不出。
他又一次道好,旋即将她抱在怀里掂了掂,让她搂稳。
机杼再次打开,这次他们依旧沿着小道往汤泉池去。晏乐萦从他颈间稍微挪动了下头,侧目,盯着石壁上某处突兀发愣。
她已经注意到数次了,一排壁灯绵延灯火,唯有这儿少了几盏灯。
季砚向来爱将东西藏在暗处。
她没有骗虞黛,这个消息很真。
心思变得沉重起来,不一会儿,汩汩水声便隐约响起,热气腾腾的水雾已经开始萦绕在眼前,晏乐萦忽然又主动说起今日的事。
“今日我去了虞黛妹妹宫中。”
季砚步履稍顿,旋即又状若无事继续往前走,只淡淡应声,“然后呢。”
他必然晓得此事,她去哪儿都逃不开他的眼,这是他说过的话。
在他身
上栽过跟头后,晏乐萦对他表面娇柔如当年,实则心底越发严阵以待,干脆自己先“和盘托出”。
她说起虞黛宫中有许多治国策论经典,虞黛还在学习,之后她们还说了些闲话。
“虞黛妹妹说自己常去后苑照顾那些伤残宫人,她真的很善良。”晏乐萦道,仰头看他,“所以,阿砚哥哥才会收留她吧?”
季砚沉默了一会儿。
先前不愿在晏乐萦面前提虞黛,存了太多复杂的心思。
一面他心中存着恨,仿佛不愿与她多话,更憎恶她总说些“你去找旁人”的话;另一面,他却又像个可耻小人,心底希望她能因为虞黛生出一点真实的醋意,好似她还是在意他的。
可她没有。
“若我嫁作他人妇”,八年前他会愿意成人之美,八年后他却想将晏乐萦锁起来,不许她再有任何逃离的机会,遑论她会嫁给他人这样的可能?
但那句“若阿砚哥哥有了别的小娘子,燕燕当真会伤心死了,绝不会叫你去娶别人”,晏乐萦却不再记得。
他们都已经变了。
饶是这般,八年后再度拥有她,经历了这些,季砚却觉得自己…又一次自甘沉沦。
他不想再被她误会,于是难得直言,“朕的密探一直在搜查废太子季淮的消息,两年前,密探在江南将其从一处林中救下。”
“她并非朕的嫔妃。”季淮与她对视,认真道,“雁雁,你晓得虞黛长得与你很像。”
晏乐萦微怔,心下竟诡异的,真的产生了一丝难言酸意。
她没想到季淮真的是因为这种理由将虞黛留下。
“你误会了。”季淮瞧她模样,无奈轻叹,将她搂得更紧,“彼时朕听闻密探来报,本想替她寻处落脚的地方便是,却意外知晓她与你似乎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晏乐萦震惊。
何来的血缘关系,当年在晏家她仅有两个庶兄,主母则病逝无子,待到她母亲离开,她的父亲另娶,那也是过了好几年的事。
如何能冒出一个血缘关系的虞黛出来?可好似也能说通一些,不然世间怎会有那般相像的二人?
“季淮清楚朕的把柄。”
今日的季砚,许是因为她先软化了态度坦诚开口,还允诺会送他生辰礼。
他也难得软了口吻,与她说起这些。他看着晏乐萦道:“……是你,与你有关的一切。”
晏乐萦领悟了他的意思,心尖猛地一颤。
“虞黛既然与你有亲缘,朕不想随意打发她去,那时,她与你长得也不大像。”
季砚解释着,彼时虞黛也才十三四岁,都没及笄,只是在宫里将养了两年,长得越发像晏乐萦。
“这两年朕也一直在打探关于她与你的消息,可江南尚有季淮在暗处,他封锁了不少消息,所能探知的不算太多。雁雁,你也想想吧,晏家亦或是…你母家,是否有其他血缘。”
听闻他言,反倒有些茅塞顿开,的确不一定是与晏家有亲,或许是与她母亲……
母亲本是江南人,晏乐萦开始深思。
如此的专注,却叫她忽略了一桩本该拨云见日的细节。
即便季砚当真觉得虞黛有异,也没必要非叫虞黛留在宫中,除非他起初便笃定她会回到这里,亦或是他早便想好一定会将她重新捉回来。
季砚没有打扰她的思忖,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娇艳小娘子。
如何能一样呢?
再多相似的眉眼,不同便是不同。
他的喉咙忽然艰涩,有些话又不大说得出来了。他原本还想说,留下虞黛,或许能叫这个“她的妹妹”劝劝她,让她好好待在宫中。
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可怨又似乎在日夜所思中变得越来越深,最终淤积沉底,彻底嵌在心坎中。
乃至对外人难以言说,他连对虞黛交代这桩事都说不出口,一切成了讳莫如深的忌讳。
晏乐萦喃着,“也是,虞黛还很小,我说你也不该那么……”禽兽。
话戛然而止,余下的恐怕惹怒他,她及时止住话。
季砚却太容易辨明她心下的意思,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手下滑掐了一把她的腰窝。
晏乐萦哼吟一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又被他牢牢扣稳。
“朕无意将你与旁人作比。”似惩罚的力道,是因为想让她认真听他说话,垂眸,季砚目色灼灼,“…也无意去看他人。”
明知她的假意、虚伪、曲意逢迎,明知这一切仍是她的计策阴谋,他却依旧无法自拔地投身其中。
他浸在如此的浓情蜜意里……又看着她作茧自缚,待她彻底黔驴技穷。
此言一出,方才晏乐萦心头的酸,荡漾成了更深沉的涟漪。
她别开眼,不敢也不想再看他,生怕他探究到她眼底的淡漠,因而也没能察觉他眸间的深意。
她又想到自己还在拿他和季淮作比,有一瞬,所有的情绪化成了一种极为难堪的心虚。
季砚没再迫她对视,行步间,又冷不丁凑去她颈窝,模棱两可道:“但朕晓得,你挺大。”
晏乐萦一愣,冷香自他身上传来,绵延成了一片羞赧,直观显现成她绯红的脸庞。
偏偏季砚还不依不饶,又捏了把她身上軟肉,淡声道:“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
绯红蔓延至脖颈,她切齿嗔着,“你个不正经的——”
“还得再补补。”季砚若有所思打断了她的话,面上倒显风轻云淡,“说不定还能更好。”
晏乐萦要给他气笑了,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没泡温泉却似乎已经被热气蒸了个透彻。
她娇斥道:“你就晓得补了有用?说不定其他地方长了呢,届时我吃成一个大胖娘子,你就找地方哭吧。”
季砚一顿,哑然失笑,冲她摇了摇头:“我怎会在意这些。”
晏乐萦还想呵斥他的话蓦然就停了,可她看着他,发觉他的眸色渐渐深邃,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肚子上,“不过……雁雁前一句话,倒是说的在理。”
这下晏乐萦僵住身子,有些惶恐。
她只消看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他那一眼,含着昭然若揭的期待,与极浓烈的侵占欲。
她只是无意说了句“万一其他地方长呢”,他就真的在考虑想让她生个孩子。
他想困住她,晏乐萦又心起这个想法。
第45章 一亲芳泽昨夜受累,今日朕补偿你。……
可对方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只令她想要逃离,她想起少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彼时季砚的回答明明很纯粹。
从前她说她吃胖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不喜欢她了,他只是笑笑,说着“雁雁若吃成团子,我就将你一口吃掉。”
那时,她还被这样的话逗笑了。
此刻想着想着,那话暗含下的意味却好似变了……季砚原本就大她三岁,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年,季砚也快是弱冠之年。他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眼下,季砚也正覆上她毫无赘肉的肚子,细细抚摸了一会儿,专注至极。
晏乐萦眼皮一颤,听见他又低低笑道:“如今已尝到了,朕却还想品味更多。”
汤泉池已然到了。
水雾氤氲了彼此的眉眼,季砚抱着她缓缓入水。
泉水即将把她包裹的压迫感霎时又让她不适起来,可她不想在答应了他之后表现出来,只能牢牢攀附着季砚的脖颈,企图得到一丝慰藉。
季砚以为这是她的热情,见她仰头想往上蹬,顺势在她秀气的下颌处烙下一吻。
含着眷恋的语气被热泉蒸得越发暧昧,他轻道:“雁雁,为我生个孩子吧……”
晏乐萦一颤。
她的衣衫被彻底褪。去,露出其下白里透红的肌肤,季砚的目光却一顿,凝注在她脖颈间的细长璎珞上。
珍珠与素色衣襟颜色略像,相近色几乎融为一体,因而他起初并没有发现这条项链。
此刻,衣裙尽褪,锁骨之下缀着的红宝石极为璀璨,
将晏乐萦的肌肤也衬得越发莹润。
他抬手,挑起璎珞,冷峻眉峰微微蹙起。
晏乐萦倒没有故意遮掩,反正他迟早会发现这条项链的存在,干脆直言:“这是今日虞黛妹妹送我的,好不好看?”
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那颗红宝石,季砚每动作一下,晏乐萦的心跳便加快一瞬。
“你说得对。”晏乐萦含糊道,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她真和我有什么亲缘,我与她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直到他彻底将宝石璎珞松开,他没再多说什么。
晏乐萦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季砚又仰头咬住项链,些微一扯,她被迫低下头来,细细密密的吻便从锁骨处蜿蜒至她的唇瓣,反复辗转碾磨。
温水顷刻间将她淹没,水纹荡漾,略带薄茧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她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怕水因为曾经濒死的回忆,成了一种生理性的抗拒。晏乐萦抵着季砚的肩头,还没被他亲一会儿,她就摆动着手想要逃离。
季砚一顿,热息瞬然扑面在她眼睫,水雾凝结的水珠也被他细细吻去,清淡的梅香在此刻竟然是暖的,意外抚平了一些她心头的躁。
旋即,他托着她的腰身,让她浮出水面。
晏乐萦感觉自己的背又抵上汤池玉砖,稍稍一滑,借着水的浮力坐上了岸。
她稍稍诧异,手下意识撑在玉砖上,迷糊低头望向水中的他,又被他的手搭在膝上迫她分开。意识到此刻的坦诚相对,水下至少还有遮挡,水上却彻底没有,她的脸霎时通红起来。
“阿砚哥哥……”晏乐萦嚅嗫着,生起无措。
对方却在夸赞她,他眼眸渐深,勾起笑轻声道:“雁雁,你很漂亮。”
“……”
“别怕。”季砚又轻叹了一声,“昨夜叫你受累了,今日朕补偿你。”
晏乐萦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种补偿,她懵了一会儿,温軟唇瓣已然覆上她的身。躯。汤泉池中,雾气袅袅弥散,深秋寒气渐重后,蒸腾的热雾在空气中变得越发明显,朦胧间仅有两人上下缠。抵的身影。
含凉殿的汤泉池,本是用作季砚祛毒的药浴。
这处汤池,由三年前自紫宸殿引活水而来,建得并不算太大,池水也没有太深,池沿稍低,季砚又生得高大,即便晏乐萦坐在岸前,他也需要微微倾身一亲芳泽。晏乐萦没有想到他这么突然,自他贴来的那一刻,脊骨似过了电流般荡开酥。麻,一下就半软了身子,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嘤。咛。
今日两人下水泡汤的动作并不激烈,饶是如此,因此刻的温存,还是有不少涟漪一浪接一浪往池沿铺荡,很快玉砖上便积了温水。
池边变得湿滑,晏乐萦往后仰的身躯逐渐支撑不住,只得又往前按着他的头发,偏偏他还依旧捉着她的大蹆不依不饶。到了后来,她涂着蔻丹的手随着娇吟声无意识抓着他的背,双蹆绷紧,连声摇头,“离开,你离开……”
两截如玉白皙的小腿在池水里扑腾,荡开圈圈涟漪,溅起温热水珠,不少溅落在季砚清俊的脸庞上,连他的眼睫上也落了几滴。
晏乐萦微张着唇,胸口起伏不定,眼前似乎也蒙了水雾,她委屈地盯着殿上雕梁,只是还没喘息一会儿,又被人揽着腰拖回水中。
季砚俯身来亲她,薄唇间的水泽将他的唇瓣润得晶亮殷红,晏乐萦却气得掉眼泪,怎么也不肯被他亲。
“走开你——呜。”
还是被亲了,季砚含糊呢喃的声音在彼此唇齿间,他轻哄她,“自己的东西嫌弃什么?”,这话更是将晏乐萦气得脸色青红一阵,用力咬了口他的唇。
季砚吃痛,微皱眉尖,却仍不肯放过她的唇瓣,反复轻啄,舌头舔过她的唇角,最后抵着牙面叫她张唇深吻。
晏乐萦又一次几乎被掠夺所有的呼吸,但怪异的是,季砚轻拍她后背的大手却抚平了所有的抗拒。
她当真如他所言,不再那么怕身体浸在水中,甚至渐渐随着他的节奏坦然浮沉,唯有在某一刻激烈水花展开时,哭喘着叫他不许使坏。
“不舒服么?”他的声音染上暖色,带着缱绻温情,“嗯?”
晏乐萦回答不上这个问题,直到泉水彻底平缓,她还有些恍惚。倏地,温暖的手指贴着她的颈,挑开她颈上的璎珞。
晏乐萦眼皮一颤,好在季砚只是觉得红宝石太突兀,将它绕去了她背后,而后紧紧拥住她。
这场情事有些漫长,到了此时,晏乐萦已有些昏沉,但季砚好似心情很好,他依旧抱着她温存,时不时吻着她的眼皮,鼻尖,唇瓣。
某一刻,他兀得温声开口:“雁雁,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你。”
晏乐萦一下猛地回过神,错愕看他。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她有料到过这样的话吗?自然有过。
她心知他对那段情始终无法释怀,自然也能想清楚他还有多少顾念。可心中所想,总归抵不过此刻他清晰的字字句句。
“想你年幼离乡,去江南会不会过得不好;想你会不会另嫁他人,彻底忘了我;亦或者,是不是……”从头至尾,都没有真正爱过他。
因而她可以轻而易举丢下他,又可以在八年后风轻云淡与他重逢,假意接近,毫无真心。
季砚唇角微翕,见晏乐萦杏眸间隐有泪光,他一顿,软下心换了个话题,“还记得少时一起玩耍的事么?”
随着他的话,晏乐萦不由得也想到了那时。
破涕为笑,她笑意清浅,颔首道:“当然记得,不过说玩耍可不对,多数时候都是我追着你玩,你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练武。”
季砚微微凝噎,“何来你说的这般。”
“就是啊,阿砚哥哥小时候就是冰块脸。”她娇嗔,“我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在你面前,你都不为所动。”
他没有不为所动。
季砚眼前浮现着少时的一幕幕画面,薄唇微启。
屋内看书时,那本书永远是对着窗外晏乐萦的方向,他在看字,可视线总是不自觉凝去那娇俏的身影上。
院内练武时,他的每一招落势,也会不由自主地偏向她,盼望着抬眼便能看见她夸赞的容颜。
那块幼时被人残忍无情嫁祸、抛弃后的黑黢黢的空缺,曾在那时,又被那个明媚的小娘子一点点填充起来。
要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身影,他才能心安,被温暖填满,被满足充盈。
只是……
季砚神色稍微暗下,唇角却因她的娇声佯怒,不自觉勾起,偏头动静,“如今可是如你所愿动了?”
晏乐萦蓦然感受到动静,气得娇容泛红,杏眸含泪,要去扯他的发。
季砚轻巧躲开,转移话题,“朕还记得,有一回你生辰来找朕,结果于风雪中迷了路……还是我找到你的。”
晏乐萦的手一顿。
其实她早就记起了那一次的往事。
回过神来,她渐渐真的舒展眉眼,因为对回忆的惧怕好像淡去了,余下的感受是美好。
她轻笑一声,“是啊,我也记得那次,彼时我都快哭了。雪实在太大,我只好蹲在御花园的假山边上缩成一团,最后还是你将我抱回去了。”
“你啊,总是那么让人不省心。”季砚感慨,极为自然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晏乐萦也能很轻易勾住他的脖颈。
青年帝王湿透的发丝间,雪中春信的香气仍幽幽渡来,熟悉无比。
被人触碰过的鼻尖倏然有了酸意,晏乐萦忽然心起了一个想法。
她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此刻多好。
多想多想啊,好像彼此间从无背叛、猜忌、试探。
可是一切已经发生了。
她埋首在他颈间,轻声呢喃,“再不省心,阿砚哥哥不还是一次次纵容我么……”
头顶的呼吸好像乱了一瞬,但很快,叹息无奈的声线传来。
“原来你也清楚。”
晏乐萦答无可答,她只是笑了笑:“就这样永远做我的阿砚哥哥,永远纵容我,好不好?”
季砚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挑起了她的下颌。
露在水面变得有些温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下巴,有些痒痒的,晏乐萦下意识想往后缩,又被他搂着腰与他贴得更近。
在水雾弥散间,晏乐萦看见他如曜石乌沉的眸复杂至极。
但更清晰的是他眼尾
的那一丝微红晶莹。
不知是温存的汗珠、水珠,还是他的…泪珠。
“好。”他道。
晏乐萦顿了顿,又听见季砚呢喃着:“你依旧是我的雁雁妹妹,永远都是……”
她的心一颤,当真落了泪,又被他的指腹极尽温柔地抹去,在他的引导下,她回应他:“阿砚哥哥,我也一直在想你。”
但这一刻,晏乐萦也忽然意识到,先前他所有的逞凶冷漠多数是因为心中有怨。
可是一旦她给了他一个理由,或者他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那些汹涌的爱便会喷薄而出。
眼睛变得酸涩起来,她主动吻上了他微凉的唇瓣,说了今夜唯一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你也永远是我的阿砚哥哥。”
是曾经最好的青梅竹马。
这一点在她心中的确没有变。
那个她心底的阿砚哥哥也没有变,原来一切真的长长久久地烙印在她心底,变得唯有一点,就是人依旧在,可她的爱或许已经不在了。
*
过了阵子,晏乐萦的风寒彻底好了。
季砚说自己会兑现诺言带她出宫去玩,可近来他政务繁忙,农事秋收即将收尾,此时诸多赋税事宜需与大臣探讨,之后又是寒衣节祭祀,在此之前,他说可以先陪她去御花园走一走。
其实,如今晏乐萦早可以自由出入御花园四处,她还去找了好几次虞黛,只是不敢私下去见后苑的宫人。
季砚还爱她,但一定更恨她。
晏乐萦不打算蛮横地越过雷池,在谋划行事上她更多以柔克刚,笑着答应他,面上一副极为期待的样子。
“阿砚哥哥能陪着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只是去御花园也行。
今日她便打算让季砚答应下来,她也想去后苑……找一个人的下落。
季砚瞧她眉眼雀悦的模样,分不清是虚实真假,却又心神一动,“朕平日陪你少了?既是如此,不若搬回主殿。”
近来他的确很忙,下了朝还要与大臣会谈,多数时候只能陪晏乐萦吃顿晚膳。
这样乐得清闲的时机,晏乐萦也因此从流萤处得到了季淮的回信——季淮答应了,带她的母亲北上回京。
“好啊。”晏乐萦笑得越发眉眼弯弯。
季砚却一怔,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爽快。
毕竟昔日是她可怜哀求说要分殿而居,如今两人和好,他却顾念她的情绪,并没有强硬要求。不过随口试探一句,没想到晏乐萦会松口。
“天是越来越冷了,我一个人睡……”晏乐萦神色自然,去挽他的袖子,似乎也不大好意思,“是有些熬不住。”
她看上去真的再没有任何不情愿的模样。
季砚垂眸看她,又听她喏喏撒娇,“还有……哥哥,温泉不是在主殿之后么?我的病都好全了,天太冷,有时我想去泡上一会儿纾解寒气,住你那儿更方便。”
他眸光微闪,眼眸渐深,似乎是若有所思。
但最后他只是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淡笑,“打的一手好算盘。”
晏乐萦的心霎时快跳到嗓子眼。
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可见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或许只是调侃,她复又回归平静神色,含笑问:“要哥哥答应这点小事,就叫打算盘了?”
季砚忽然推开了她一分,错开的一点距离,能让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乌发。
晏乐萦仍在提议,“我晓得你近来政务繁忙,也不必你陪着,我自己去就好。”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搬回来吧。我也想你在身边,雁雁。”
宫人们开始张罗将她的东西搬回主殿,实则她也没有太多东西,不少由妙芙从江南带回来的细软还放在玉衡苑,含凉殿中的一切物品都是季砚重新备下的。
今日季砚既然打算陪她在御花园走走,顺便也能去玉衡苑将那些细软收拾了。
晏乐萦稍作梳妆,今日她没有特地打扮得多么华贵明艳,稍稍妆点,只在鬓边簪了两只掐金丝木芙蓉簪,瞧着清丽脱俗。
季砚看了她一会儿,却觉得久病初愈的人这样打扮,将气色也压了些下来。
他不大喜欢,在梳妆台挑了盒口脂,“朕少了你用度?从前那么爱漂亮的小娘子,如今倒越发打扮素了。”
晏乐萦笑笑,看出他的主意,也没反抗,乖巧坐去他身边。
蘸取口脂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点染在她唇瓣时,晏乐萦眨了眨眼,突然抬起手往自己唇上也沾了点殷红,抹去他唇上。
季砚一怔。
“就晓得哥哥会给我梳妆。”晏乐萦笑语嫣然。
唇上还残存温热,季砚瞧着娇艳的小娘子,没再生出怪异的心思,只哑然失笑,“调皮。”
晏乐萦简单揭过,不再多言,既然今日打定了主意去后苑一趟,人心复杂却也简单庸俗,过于华贵的装扮,会令凄楚之人心生愤懑。
今日难得是深秋的一个好天气,日光明媚,秋风浅淡。
季砚又替她挑了一件同样绣木芙蓉的淡色披风,将她整个人兜头罩住,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才备了辇车叫她出门。
*
深秋的花已然不多,连木芙蓉都落了七七八八,凌乱而寂寥。
如此的御花园自然无甚好逛,季砚本是陪同她,见她意兴阑珊,难得也有些无措,晏乐萦干脆提出去玉衡苑收拾细软。
“阿砚哥哥。”这本是晏乐萦意料之中,恰好提出,“不如晚些时候,我们去后苑看看……”
方才还在思考能带她再去何处逛逛的季砚,听闻此言,眸色微暗。
还未说话,晏乐萦再度说着:“之前有个宫人闯进玉衡苑的事…阿砚哥哥还记得吧?其实那日之后,我心下始终难安,想着再去看看她。”
季砚抬头,见她眼中有真心实意的愧与涩流露。
那句拒绝突然便说不出来了。
多数时候,他说着恨她,说着想为所欲为,却很少能在她可怜委屈的时刻说出那个“不”字。
此刻也是如此。
他最终答应,两人便先往玉衡苑而去。
不过在快要到玉衡苑之前,晏乐萦却意外发现旁边的院子被死死封锁起来,殿门上挂了一道极大的锁,她从来没在别的宫殿上瞧见过这般架势。
宫墙又高,似乎被人加高过,饶是坐在辇车上,也丝毫窥不见其内的状况。
她心中生出一丝浅淡古怪,偏头问季砚:“那处宫殿是做什么用的?”
关着人吗?要是谁被关进去了,恐怕真是插翅难飞。
季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神色未变,只看了一眼就叫她转过头来,淡声道:“不必管那里,一座废弃宫苑而已。”
他不再解释。
这本是一桩小插曲,晏乐萦心下古怪了一会儿,便也散去情绪。
待从玉衡苑出来后,季砚信守承诺转道带她去了后苑。
皇宫后苑与冷宫不同,冷宫尚在后宫范围内,但后苑已经靠近皇城边缘的山林,需要再行一段不算短的路才到。
期间,晏乐萦数次向季砚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虞黛妹妹多次去那儿帮忙,我也在江南做过类似的事,帮助那些无路可走的人重新走上正道。”她抬眼看季砚神色,
“阿砚哥哥,我也想多来看看他们。”
季砚垂眸看她,不置可否。
“阿砚哥哥……”
“你并非不清楚。”季砚终于开口,是这些日子里难得对她沉下声,“后苑宫人对废太子怀恨在心,对你…也未必友善。”
上回玉衡苑的事已昭示许多。
可晏乐萦到底不是昔年那个遇上点事就退缩的小娘子了,她想了想,直言道:“阿砚哥哥难不成与所有人都说了昔年的事?”
“……”
“那宫人或许是你部下,可也有许多并不是。”晏乐萦道,“其余人并不清楚那么多,我并无其他心思,只是…对此有愧,想尽自己一番心意。”
其实并没有太多愧。
晏乐萦心想着,成王败寇,势成坐困,那样的局面季砚也无办法,她身为一个柔弱女子更不可能有办法,她只是先一步选择了退出,为何要把所有错处都怪在她头上?
难道她就该死在几党争权夺利之下,才算全了自己的名声?
可她不算是被连累的吗?
或许只是因为她过得比其余人好一些,因而所有人开始抨击她是逃兵,且要她承受这等怨气。
她才不要。
况且名声哪有命重要。
“只要阿砚哥哥不说……”晏乐萦眼含泪光,小心翼翼看他一眼。
季砚抿唇,倏尔望她,“雁雁,我从未说过。”
季砚自然没有,那一段情一直是他讳莫如深的禁忌。
只是有些风声从季淮那儿透露出来。
许多时日,季淮都曾以嘲笑他“轻信女子”为乐,他或许也有过恨,有过不甘,有对自己如此行径的懊悔。可其中更多的,只对着晏乐萦的怨……只是因为,她没有选择过他。
哪怕只有一次,选择他,信任他。
因而那些白首到老的誓言逐渐成了一把尖锐的、倒转刺向他的刀,令他在无数日夜痛不欲生,比真实落在身上的鞭子更痛,直到酿成永远无法遗忘的执念。
“先去再说吧。”最终,他松开紧抿的唇,只如此道。
第46章 嫁我为妻“如今还不算晚,对不对?”……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那日之事,或许有江九从中教唆,才惹得那个宫人在那一夜那般躁郁暴动。季砚派人重新为她诊治过后,这次晏乐萦再去看望她,她的情绪已然好了很多。
但晏乐萦没叫季砚陪同在身边,怕宫人瞧见了会情绪更加激烈。
一间昏暗的房室,其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和依旧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
可想到季砚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不知怎得,将晏乐萦心里的那点慌乱压了下来。
“贵人来做什么?”躺在床上的女子语气莫测道。
这女子瞧着年纪也不大,约莫比晏乐萦稍长几岁,从前晏乐萦觉得这般年纪已是人老珠黄,去江南走过一阵子,见过各色美人风貌,反倒换了想法。
这小娘子应当仍是大好风华的年纪,前几年若没有这场争权风波,她应当是早早出宫去,会有自己的新生活。
不像如今,被困在深宫之中。
她唤她贵人,晏乐萦短暂沉默片刻,猜测后头可能有谁与她说过什么,没有深究,只是让妙芙取出一个锦袋,自己亲手交给了对方。
昏昧的房室,唯有一扇小窗投下日光,女子见光下的晏乐萦翩跹之姿,端丽无双,一瞬间愤怒又起,“你到底做什么——”
“这是从前,我在江南问一个经验老道的铃医要到的丰肌膏。”晏乐萦解释着。
摇铃医,顾名思义不同于坐诊在医馆的郎中,通常手持串铃,行走于坊间为人医病。
有一回画舫内有人生了顽疾,晏乐萦几度求医无果,偶然遇上了那么一位医术高超的铃医,旋即便向他求医学习,以防不备之需。
那位老铃医后头也与她关系密切,近来,晏乐萦也动了派人去请他来一趟京城的念头。
不过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眼下,她只是将锦袋递给女子。
心平气和的态度,叫对方的警惕松下一分。晏乐萦深谙此理,多数时候,面对不同的人,她表现出来的模样也全然不同。
加上她今日穿的素雅,没有挑任何乍眼看去十分尖锐夺目的首饰,连季砚给她涂的口脂都在不经意间早被她抹去了。
此刻的她在女子眼中看来,是温驯和善的,也是稳重的,没有从前外人在女子面前说的娇纵狐媚,薄情寡义。
“我见你脸上的伤好了不少,太医院的太医自然医术了得,不过除了注重内补,也要外调。”晏乐萦柔声道,“有些脓疮久积未愈,疤痕难消,此物正适合你用。”
近来她也在给季砚用这个药膏。
愿意让她触碰疤痕,也成了他愿意彻底软下态度,重新接受她的讯号。
女子还有些严防死守的态度盯着她,眼中狐疑态度明显。
晏乐萦也没再多说,只要她别又奋起反抗就行。
将药膏置于案几上,晏乐萦这便准备离开。季砚还在外头等着她,见她安静地出来,从始至终里面都没太多声响,倒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阿砚哥哥还不信我。”晏乐萦瞥他,压低声音随口笑道,“我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娘子了。”
她心觉自己已不再那么怯懦,却依旧身不由己,她从来没有不乐意做善事,只是从前心里总要背负那点她不愿背负的愧。
“但爱阿砚哥哥的心,绝对没变。”看他脸色,晏乐萦又补充道。
季砚眸光闪动,最终没说什么。
今日虞黛没来,晏乐萦又随着季砚走动了一会儿,两人便打算回去,趁此间隙,她立刻提出之后还想随着虞黛多来几次。
“雁雁。”季砚忽然道,“朕不是季淮,并非绝情无义之徒,更无轻人性命之意。留在此处的都是凄苦之人,你愿意帮他们,朕也愿意看着你做。”
晏乐萦微微怔愣。
旋即,她心情复杂地应了是。
晏乐萦当然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比之季淮步步顺遂成为太子,他吃过更多的苦,也栽了更多的跟头。
少时他便常与她说些勤政为民的话,上位者以百姓为衣食,他虽身处冷宫,一物一食依旧以天下税赋为供养。
民以生为欢,死为哀,身在帝王家,当以百姓喜乐为先,爱民如子,不轻贱任何人的性命。
想到过往,想到如今的朝夕相处……
晏乐萦心想,他当然比季淮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但面上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挽着他的手,两人乘着辇车回含凉殿去。
*
季砚的二十六岁生辰将近。
帝王诞辰,普天同庆,只是那时适逢“寒衣节”,寒衣节前,需将秋收税赋彻底理清,又要筹备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还要将寒冬赈灾事宜提前妥善安排好,不然待到真的进入寒冬,如有霜冻之灾发生,朝廷极为被动。
一时间,季砚变得十分忙碌,政事被挪回紫宸殿主殿与众臣商议,他经常早出晚归,昃食宵衣。
晏乐萦自然也“老实”自处,不怎么去打搅他,她时而随虞黛去后苑帮忙,晚间回来了便去含凉殿后泡会儿汤泉解乏,又伏案一会儿看看书、作作画,便犹自安睡。
是夜,子时将近,她才将作好的画收去锦袋中,耳边忽闻动静,紧接着季砚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今日雁雁还未睡么?”夜半寂静时刻,他的声音带着浅淡却清晰的倦意。
晏乐萦吓得手一颤,又连忙稳住心神,抬头看他,佯装含笑,“哥哥今日回来的…好早。”
实际已经很晚了,但近日,的确算他回来早的。
季砚垂眸,看着她掌心抵按的物件。
灯下,晏乐萦的手白皙如玉,其下的锦袋也选的极为精致,一切看起来都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他状似随口问道。
晏乐萦一笑,绕过桌案去他身前,
极自然地替他将外衫脱去,才拉着他的袖子复归案前。
锦袋被她拿起,置于他手心。
可见季砚顺势就要打开,她却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余光瞥见檀木桌上那炷香彻底燃尽,才喜逐颜开,柔声对季砚道:
“阿砚哥哥,生辰安康,万事皆福。”
季砚稍稍一怔。
两人相抵的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温软至极,晏乐萦一双小手努力包裹着他,又掰开他无意识扣紧的手掌,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
“现在可以拆开了。”她道,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啦?这是说好为你备的生辰礼。”
香烛燃尽,子时已过,今日正是他的生辰。
晏乐萦又眨了眨眼,倏然问他:“阿砚哥哥,因此才早回来的?”
季砚心中忽地泛起难以言喻的酸,与更加无法忽视的暖,这一刻礼物似乎也不甚重要,他顺势贴住晏乐萦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直到两人的手心间没有一丝空气,紧紧相握。
晏乐萦被他捏得都要手疼了,咿呀一声想叫他松开,蓦然又被他拥住。
“雁雁。”她听见耳边他的声音,涩意深重,又沉沉缠绵,“自一别后八年,我又收到了你的生辰礼。”
晏乐萦眼皮一颤。
是啊,一别八年……
被他紧紧拥住,晏乐萦却是头一回生出这么清晰的真实感,他们真的分开了八年,年少的承诺变得支离破碎,却还能在如今有这样相聚的日子。
眼前一酸,她轻轻推开他,佯装被他弄得羞涩,嚅嗫着:“你快将生辰礼拆开看呀,还一直腻歪的……”
于是季砚说好,当着她的面将锦袋拆开,里面是一幅画。
中秋之日,他询问她能否像少时一样为他作画,她拒绝了,这幅画至今送到他眼前。
晏乐萦画的是年少的他,一身素净的白衣,清俊绝伦,站在青梅树下含笑望着画外的他和她。
季砚眼眸渐深,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不喜欢么?”晏乐萦问。
自然是喜欢的,季砚看她,重新将她搂回怀中,“这是八年来,朕收到最好的礼物。”
“难怪你近来一直伏案,原是在画这个……”季砚又喃喃着。
被他按在胸膛前的晏乐萦抖了抖眼皮,搂紧他的腰,含糊撒娇,“是呀,我准备了好些时日,近来你事忙不常在此,所以这也算惊喜的,对吧?”
她听见季砚平稳的心跳声,就在她耳际。他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又轻道:“朕也为你备了礼,你打开桌下暗格。”
晏乐萦微顿,季砚的书桌下有暗格,她早已发觉,她还曾随口让他打开给她看,里面只放了些他随手草拟的章程,并无其他异样。
他没有将军事机密图放在这里。
她已然寻到了机密图所在之处,近来趁着替他作画的功夫正在临摹,那这儿又是什么时候放了别的?
连打开暗格的方式他都教给了她,她乖巧依言打开,发现里面放了一盏精美绝伦的琉璃灯。
晏乐萦微微怔愣的时刻,季砚替她将灯取了出来。
今日是她在此作画,夜里伏案伤眼,她点了不少灯盏,但她仍嫌不够亮,还特意叫应庆又去寻了一盏精巧华贵的宫灯置于旁边。
可任何灯,在季砚将这盏琉璃灯点起来时,都黯然失色。
琉璃灯片极为晶莹明丽,烛火倏然亮起,在其间盈盈闪烁,光华流转,一片斑斓华光落满殿室,还落在季砚越发温柔缱绻的眉眼间。
晖光令一切变得柔丽。
她所画的,年少时候她所钟爱的少年郎季砚,好像也在这一刻真实地回到了她身边。
“为、为何送我礼物?”回过神来,晏乐萦忽然有些无法应对的无措,问他,“今日又不是我生辰……”
她当真慌了神,唯恐自己心下还有其余心思萌发出来,一时间情绪荡漾,既想得知他的回答,又怕极了他的回应。
季砚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轻道:“这是早就为你备好的及笄礼。”
果真如此……
霎时,晏乐萦红了眼眶,连带鼻尖也蔓延酸意。
“当年就想送给你了,只是世事弄人……”季砚那双乌眸略微黯淡了一刻,复又淡笑,“如今还不算晚,对不对?”
算么?晏乐萦也不晓得,她极快地嗯了一声,旋即却是垂下明眸,佯装认真打量灯,不想被对方窥见眼底苦涩。
灯是四方宫灯的模样,琉璃灯片极薄,上头绘着色彩斑斓的图案。
晏乐萦定了定神,又听季砚解释着:“昔年的匠人与朕说琉璃灯常绘花,你喜欢的花太多,朕便命人都绘了上去。”
酸涩的情绪难免又被他逗笑,晏乐萦仰头嗔他一眼,“就差说我见一个爱一个了。”
“可雁雁会永远爱朕。”季砚微顿,他无意识带上些胁迫的语气,尾音却是颤的,“对么?”
他并不确定,一点也不。
晏乐萦又听见他道:“谢贵妃背刺于朕,此后,朕在玉衡苑的日子越发举步维艰,熬清受淡事小,彼时,朕更多是觉得彻底被世间遗弃……”
他一个人熬过了不少黯淡无光的岁月,不愿承认自己的零丁孤苦,最终又不得不承认。
只是他并不甘就此了却余生,悉心施计,毕力设局,那时他便想着哪怕粉身碎骨,万死不辞,他一定要赌自己还有另一条命。
在那段最阴暗不堪,荆棘满途的时光里,却蓦然地,冒出过一束光亮来。
她像是明媚的骄阳,从那日青梅树梢间投下,又像鲜嫩的青梅,漂亮饱满得令人一眼被她吸引,真生出了望梅止渴的欲望。
亦或者,很快叫人萌发出将她从枝头采撷而下,掌控在手里的心。
“直到你的出现。”季砚引着她,带她去触碰灯沿不烫的位置,描绘烛光,“雁雁,你于朕而言,就像是这么一束光。”
光影交错投射在两人的手上,又被肌肤反射出更加莹润晖丽的光泽。
季砚看着看着,有些恍惚。
他听见晏乐萦开口催促他,“生辰愿望还许不许了,阿砚哥哥?”
季砚的薄唇一时无法抑制地颤了颤,又很快冷静下来,他轻道:“愿郎骑竹马,青梅绕床,长长久久,一世不离。”
寂静蔓延一瞬,他听见晏乐萦回答了他。
小娘子的声线在八年后已变得沉静,唯有停顿处还有一分故作的娇柔媚态,真真假假,虚实难分。
她道:“好。”
*
季砚只是赶在子时之前来找她,尚有些政事没有处理完,与她温存一会儿后,便叫她自行去睡。
晏乐萦瞧他面露疲色,眼下隐有淡淡乌青,心中本想与她无关,最后关心的话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晨起你还要主持祭祀大典,当心精神,今夜稍稍歇息也无碍的吧?”
她主动关切的话叫季砚一顿,旋即,他只是缓缓摇头:“寒衣节过去,朝廷便要开始拨放各州冬日赈灾的款项,今年的冬来得太早,京城也早早变了天,此事等不得。”
她有些欲言又止。
季砚揉了揉她披散的柔软乌发,半晌,忽而道:“雁雁,朕与季淮不同。”
这下晏乐萦微怔,眼皮轻颤,没想到他突然又说起这个。
“朕虽也生于皇宫,未曾亲身躬耕于田野,却也感受过严冬无碳的刻骨冰寒,酷暑无冰的炽热煎熬。”
“民生疾苦,苦于贫瘠之困,寒暑之难,更苦于死别生离,朕比季淮更清楚这点。”
养尊处优的太子季淮何曾感受过这些?
季淮至今仍耽于享乐,善于弄权,只看到人心易于玩弄,权术易于掌控,却从不曾想过要做一个帝王真正应该做什么。
晏乐萦掩在袖下的手无意识握紧,她忽然觉得此刻与季砚的相对有些难熬。
目光四处发散,有一处不起眼之地又仿佛灼
亮至极,烫住了双眸,她不敢看那处,垂下眼皮。
这段时日借着给他作画打掩护,军事机密图也被她临摹得七七八八,那机密图就在她起初觉得蹊跷的小道中,她日日犹自去泡汤泉,日日便去看一次。
今日,季砚来之前,她刚将临摹好的军事机密图放在那处,只待明日他去祭祀大典忙足一整日,她会悄无声息将图转移去别处。
“雁雁。”
季砚听到她轻声说是啊,好像她也很赞同他说的话,他叹息一声,最终没再多说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颊,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缱绻一吻,只道:“先去歇息吧?”
但晏乐萦是睡不着的,毕竟机密图还没有彻底安置好,她摇了摇头,说着还想再陪陪他,她等他今夜彻底忙完,两人一同去沐浴洗濯,才合衣而眠。
*
京城的天越来越冷,因着夜里熬得晚,清晨季砚醒来,却见晏乐萦缩成一团,一副想睡到天昏地暗的样子。
他几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前阵子,他便与晏乐萦说过,今日想叫她一起出席大典,其后还有群臣在场的天子贺诞筵席。
他的意思,晏乐萦不是不明白。
他们分别了八年,再相见他已是一朝天子,他或许想让她更真实地感受他如今的模样,不说为他骄傲,起码是为他得偿所愿、亦或是苦尽甘来而感到高兴。
可晏乐萦并不想,她数次转移话题,临到今日依旧是并不愿去的模样。
“阿砚哥哥……”
听到了身旁起身的动静,还数次察觉他的灼灼视线,晏乐萦不好再装睡,可依旧睡眼惺忪,嚅嗫着:“我并不想去……”
直接了当的话,其下藏了许多含义。
旧年的承诺早已不在,她就算不是平民的身份,从前也不过一小官庶女,她有什么资格去如此场合?更遑论如今要陪着天子出席。
“我去像什么话?”她轻声道,听着有些可怜,更多却是压抑不下的抗拒,“昨夜熬得实在太晚,我不如哥哥精力好,此刻还是困得厉害。”
她感受到季砚那双乌眸仍凝在她身上,但她佯装无知无觉。
一会儿后,她听见季砚应下,“继续歇息吧。”
晏乐萦松了口气。
这一整日外面都是锣鼓喧天,号角长鸣。
含凉殿中多是天子近侍,今日也多由应庆安排去随侍天子,殿内的侍从宫人眼见着比平日少了不少。
晏乐萦仍是正常时刻起身,而后,她自然地将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废画稿带出了主殿。
一日,含凉殿无事发生。
季砚夜里回来的依旧很晚,他似乎在筵席上小酌了几杯,抱住晏乐萦时,晏乐萦能嗅见他气息里的轻微酒味。
酒香杂糅着冷淡的梅香,变得馥郁温暖起来,晏乐萦仰头看他,猝不及防被他吻上。
她点上了那盏琉璃宫灯。
五光十色的光澜间,季砚略显冷峻的眉眼轮廓变得柔和,那双桃花眼潋滟,令人窥得少年时的温秀模样。
晏乐萦不由得一恍惚,她听见他在她耳边喃着,“雁雁,别再离开我……”
沉默一瞬,季砚似乎也冷静了下来,薄唇勾起一点意图平静的笑意。
“今日你不来朕的,来日你的生辰宴不许再推脱。”他道,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朕想给你好好办一场。”
他既然都如此说了,晏乐萦哪里好再推拒,她只好笑笑:“自然好。”
一面,她心底则在盘算着届时母亲应该也快到京城了。
她便选择那时交出军事机密图,找机会彻底离开这里。
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心中凉凉的,有种说不上的艰难涩意。
“到时候,阿砚哥哥带我去城外看花灯。”不过心里凉薄的人,面上却能装得言笑晏晏,深情至极,晏乐萦心觉自己是如此。
她柔声撒娇,“你曾答应过我的。”
随着季砚的承诺,晏乐萦看上去似乎很憧憬那番光景,“我们曾经约好的……”
她的生辰就在上元节。
在八年前未离京之前,她便和季砚约好了,要去看一场及笄时的上元花灯。
季砚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忽然却道:“你还曾答应过我,要嫁予我为妻。”
晏乐萦没想到他又忽然提起这个,一噎,搂住他的脖子。
她拂开他鬓边的青丝,柔软的吻顺着他脸颊一个个落下,含糊讨好,“阿砚哥哥,天好冷,抱紧我……”
说来,她也真是一个接一个的承诺给过他,又要看花灯,又要在那日给他做新嫁娘。
晏乐萦心中原本没有愧,此刻也谈不上生出愧,只是有一丝浅淡的涩意,破开了冰封的躯壳,一点点在心中化开,引着她重新回忆起了许许多多往事和那段没有结果的情。
有人的叹息与嘤咛轻喘,一并落在一室的旖旎烛光里,不知是彼此谁在惋惜,又是谁在执着。
第47章 意乱情迷不介意最后再陪他演一段。
日子渐渐过去,两人表面依旧相安无事。
待天气彻底步入深冬,季砚带她搬去了紫宸殿,那儿比之含凉殿更为奢靡华贵,是她从前从未想过能来,甚至住进来的地方。
时隔八年,晏乐萦又在京城过了一个除夕,季砚要与她守岁,当日,闲来无事的晏乐萦生了心思替他梳妆发。
冰凉又柔软的青丝在她指尖荡漾之时,她的心猛然一酸,是真的没想到两人还能有这样一个和好的机会。
一切看起来温馨,温暖,甚至缠绵。
只可惜都是假的。
这些温情,很快就会像昔年蒙在她眼前的迷障一样,全然散个干净。
上元佳节前夕,司天监照例上呈时节天气的勘测,过几日会下雪,但在此之前,是深冬初春之际难得的晴日。
年关里,百业修整,臣工也要放假,众人都沉浸在年节的欢声笑语中,期待着上元花灯的到来。
季砚将上元诸事都交由礼部,难得有了清闲,却没有彻底闲下来,而是亲手为晏乐萦操办她的生辰宴。
虽是这般说,可晏乐萦也见过他私下见了两回礼部官员,似乎在商谈着什么册封礼的事,她心中忽略不下这事,每每在其后想和季砚岔开话题,只说自己很想去城中看花灯,其余事一切从简便是。
季砚是一贯的神色莫测。
但今日得了司天监的讯息,他给了晏乐萦肯定答复,“上元那日晴好,可以出宫走一走。”
深秋之时,季砚也带她出宫过一趟,也是她絮絮叨叨了许久达成的目的。
那次她借由想看看京城时兴的首饰之名,叫妙芙趁机去打探消息,她与青鄢早在江南便预先约定好了接头地点。
青鄢已经进城,妙芙顺利碰上他,只待接上母亲,就准备再寻机会离开。
除此外,她还嘱咐妙芙让青鄢去查一查虞黛。
她毕竟在江南扎根了八年,商人最是交友广泛,涉猎众多,最明白家中母亲旧事的也是她自己,季砚查不出来……晏乐萦心想,难说她也一点痕迹都找不出。
今日,甫一得知又能出宫去的喜讯,晏乐萦便喜逐颜开,只恨四下有人,不然她定会在季砚脸上亲几口。
“阿砚哥哥,你果然最好了!”
季砚心神一动,当真抱着她去了内殿。
晏乐萦又羞赧起来,小手抵住他肩头,小声嗔着,“你做什么呢?宫人们都还看着呢。”
近来,两人好像当真将八年前的龃龉连根拔起,将所有嫌隙抛诸脑后。
表面的和平看上去那般甜蜜,足以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晏乐萦总心想,若季砚当真这么喜好这种戏码,她不再介意陪他重新演最后一段。
季砚垂眸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几番应了你的话,总要给朕些甜头才是。”
晏乐萦唯恐在他眼中看出更深的含义,不是索求情事,不是意图要她的心,而是想彻彻底底困住她 ,给她封号,让她成为宫里的娘娘。
自从她先前装病了一会儿,偶尔会喊错她娘娘的宫女宦官都被人重新叮嘱过,这些日子来,刻意奉承之人少了许多,仍然称呼她“晏娘子”。
一旦真的有了封号,一旦季砚的后宫之中真的有一位妃子叫“晏乐萦”,往后她想离开便十足艰难,就算真的离开了,或许还要考虑改头换面的事。
她不想。
主动揽上季砚的肩,晏乐萦眼见宫人都识趣退下,她仰头亲了季砚一口,牙尖刻意抵着他的唇瓣厮磨,她只想听到对方一个“嗯”字。
“给了甜头,往后的事也依我?”
季砚的呼吸一沉。
并没能如她所愿,晏乐萦感觉腰间一松,是清俊的帝王将她放在拔步床上,她还没来得及转换个更舒坦的姿势,他已倾身而下。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下颌,又辗转至她的唇,连耳际也被对方或轻或重摩挲碾磨着,偶有痒意。
她扭着腰意图避过,扣在她腰窝的手却蓦地使力,直到她唇间忍不住泄出嘤咛,才听见季砚轻道:“雁雁,朕可不是昏君,岂会因你三言两语……”
晏乐萦重新将手搭去他颈后,稍稍用力,便迫他更近,她依旧像已经驯化的乖巧小猫一样轻轻舔舐他的唇,一路往下又去吻他锁骨,直至要吻去衣襟更深处……
她听见对方胸腔处震荡,季砚喉结一滚,深呼吸了一口气,似妥协。
“……意乱情迷。”
言罢,他却不像说的那般正人君子,一把扣住她乱动的小手,将她彻底压制在檀木拔步床上无法动弹。
*
上元佳节,民间花灯盈烁,人影攒动,深宫之中也难得有热闹景象。
季砚极其喜静,往常节日宫中只按惯例布设,一应用度从不铺张,此次上元节却并不同,他头一回设了场规模恢弘的宫宴,邀上群臣及其家眷到场。
臣子们纷纷以为这是天子勤勉政事三年后,终于想通要广纳后宫的前兆,不约而同都带上了待字闺中的千金赴宴。
可谁也未曾想到,一向不近女色的新帝身边,竟已跟着一个仙姿绰约的窈窕娘子。
小娘子一身锦衣华服,鬓上珠翠摇曳,露出的肌肤白皙如玉,一张小脸也是清艳明媚,宛若天上仙,罗绮如霞勾勒其姣好的身线,步步婀娜,千娇百媚。
甚至,季砚毫不避讳群臣,便在众人眼前与那小娘子紧紧执手,亲密至极。
被牵住的自然便是晏乐萦,她挣不脱他牢牢扣住她的那只大手,更不敢挣脱,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她一步步走过长阶,走向高台。
她不敢看那些大臣,不知众人会如何看她,垂眸掩下一双淡彻瞳仁间的惊恐。
“雁雁。”
临上高台前,季砚却仍是云淡风轻地抬起她的手,“朕提醒过你,席上莫要多言,无论何人谏言也不准出声,更不准顺着对方的话说。”
“莫要忘记,嗯?”
一朝天子对待她的模样视若珍宝,如此动作更显自然熟稔,似乎一对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他只是贴心地提醒自己的夫人当心台阶。
可晏乐萦的心却颤得越发厉害,片刻恍惚间,眼前浮现的便是来时他所嘱托诸事的场景。
“今夜是朕为你准备的生辰宴。”这句话是温声嘱咐。
可下一句话音一转,显出上位者的不容置喙来,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不愿她出言反驳,“朕想昭告群臣,乃至昭告天下,朕将要立你为后。”
彼时晏乐萦的瞳孔猛地缩紧,下意识就要避开他,又被他察觉意图。
季砚眸色渐深,极快捏住她下巴,轻声问她:“雁雁不乐意?”
晏乐萦虚情假意的笑险些绷不住,她思索了诸多理由,一点点说给他听,“阿砚哥哥,雁雁从前也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如今更是商女出身,常言道,士农工商,商贾在末,雁雁岂敢肖想皇后之位……”
季砚有片刻没说话,只是那双勾人的眼凝视着她。
“雁雁只愿长长久久伴在阿砚哥哥身边,不求名分,只求相守……”她的声音带上哭腔,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
可彼时她不知道的是,季砚很想反问她,若是当真爱一个人,会如此甘心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待在对方身边吗?
会如此“小意温柔”,善解人意地,推脱本该有的荣华恩宠吗?
不会的。
只因她毫无与他相守的心思,因而根本不念,也根本不愿。
他最后只是对晏乐萦露出个清淡的笑来,没再解释更多。
或许觉得无力,或许觉得心存不甘且狼狈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今日,这个一贯冷面的帝王仅带了她一人,他存着昭告所有人的心思,这等场合虞黛就不便露面。
再度警告过晏乐萦不许说不合时宜的话后,季砚让她与他同坐,席上开始歌舞升平,众人却也神态各异。
晏乐萦一直垂首,紧紧攥着衣袖。
她不敢去看台下人的脸色,这一刻她面色发烫,耳中嗡鸣,忽然觉得像回到了昔年的水月台一样。
先帝用几句话轻而易举打发她,季淮也用一副轻蔑的模样打量她。
他们一个说着“上不得台面的小官庶女”,一个说着“她姝色无双,该做被人娇宠的燕”……他们那凉薄的语气深深刺痛了她,直至亲眼目睹身居官位的父亲无情丢下母亲,他也说着“不过一个贱妾而已”的话。
一切的一切,就酿成了钻心的痛。
晏乐萦实在不愿在这里,所有高位者的目光都像是不屑一顾的打量,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和季砚从来都不是同路人。
可是季砚非要让她重新卷入这看似精巧华贵的龙潭虎穴,令她身不由己,异常抗拒。
也是这时,季砚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递给她一颗紫红深透的葡萄。
那葡萄上还泛着晶莹水光,新鲜至极,自他递过来时,一颗水珠顺着他指腹滴落,恰好溅在她的手背上,又惹得她缩起手心。
季砚瞧出她的瑟缩,于是顿住手凝视着她。
少顷,他捻着那颗葡萄,若无旁人般剥起来,待晶莹饱满的果肉完完整整露出来,才重新递给晏乐萦。
数九寒天的葡萄算是珍品,更令人震惊的是一朝天子就这样当着群臣的面,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剥葡萄。
晏乐萦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钳住手腕,那颗葡萄由他喂进了她嘴里。
渐渐地,歌舞声好似弱了下来,群臣面面相觑,有些守旧派的臣子哪肯当今圣上一副被妖姬迷惑的模样,纵是皇帝家宴,也当即要拱手谏言。
“陛下,自古以来君以心清明德为善,不耽于享乐,不纵情于美色,您自登基以来,一向勤勉社稷,攻于民生,何以今日……”
这位说话的臣子,晏乐萦还曾见过,他有一回特地被季砚请来含凉殿商议政事,季砚现今在大改重典治国之风,重修律法,他便是当朝刑部尚书林呈,正二品的重臣。
季砚却看也未看那刑部尚书,只淡声道:“今日上元宴,众卿在此,便是朕信赖的肱股之臣,恰好朕有一事宣告——”
晏乐萦唇角微翕,她想说不要说出来,可她的手还被对方死死扣住,像是怎么也无法逃脱的藤蔓扎在手腕上。
她听见季砚果真像宣判一样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朕将要立后。”季砚道。
众臣子神态各异,其中不乏大惊失色者,“陛、陛下的意思,该不会是立…立您旁边这位……”
季砚后宫空置三年,期间不乏有大臣心起想法,想将族中贵女送入后宫的意思,奈何季砚一向清心寡欲的做派,平日里政事甚至有几分刚直专断,不容置喙,又久有阴晴不定之名,让不少臣子内眷望而却步,多是观望。
他突然说要立后,有人觉得是他被妖姬迷惑,有人却觉得是他打算趁内宴广开后宫,甚至一举先将皇后之位定下。
不管是何等说法,底下渐渐起了平日里从不会起的窃窃私语。
一切却又在季砚的下一句话后,戛然而止。
“没错。”他回应了那位老臣的话,音色淡淡,却又极为庄肃,“朕要立的皇后,正是身边这位…燕厉大将军的嫡女,燕萦。”
四周的声响忽而寂静了。
连带
着晏乐萦也有些迷茫,她仰头看季砚,似乎不大明白这是何时他替她寻到的身份。
但是她听见他在万众瞩目下,轻声对她道:“雁雁,你说你的身份配不上当皇后,如今呢?可以做朕的皇后了么?”
晏乐萦颤了颤眼皮,迷茫褪去后,她的惶恐却到达了巅峰。
帷幔之内,众人都瞧不清他的神色,唯有她看得到那双乌眸里晃动的哀光,祈愿,与本不该生出的偏执。
连妙芙都有些吃惊,见晏乐萦想往后退,不知是不是该扶她。
但是这样突然冒出来的身份,显然难以服众,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发明显,刑部尚书林呈激烈进言,最终得到的只是季砚的冷呵。
“诸位爱卿以为朕今日叫你们来做什么?朕并非不知你们带着内眷是什么心思,恰好今日昭告群臣,日后不必再费心将女眷送入宫中,朕只立一位皇后,不再纳后妃。”
那些原本觉得是有机会的臣子,面上更加难看,事态也眼见着越发激烈。
一句接着一句的质疑声在晏乐萦耳边迸发,声声刺耳难堪,以至于她最终不再顾忌季砚的警告与意愿,颤声道:“陛下……不要如此。”
她并不想这样。
其实她只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而已,没有其他所想,可所有的事从不如她所愿。
季砚转头看她,面色在一瞬间来不及转换,尚有面对群臣时的阴沉,但很快,冰凉化去,成了晏乐萦看不懂也不愿看懂的哀伤。
她只是觉得很荒唐,一切都很荒唐。
“雁雁……”
恍惚不知过去多久,筵席散尽,那些落在耳畔变得冰凉的声音终于消逝,她只听见季砚的叹息。
他问她:“雁雁,你说过要嫁予我的……真的忘了吗?”
晏乐萦没忘。
可是她心觉酸涩,苦涩,不愿再记起。
她勉力笑了笑,这场宴会闹得不愉快,余光瞥见众人尽数散去,随侍在不远处垂头不敢多言,她软着声:“陛下,元夜无宵禁,我们出宫去看花灯吧?”
她唤他陛下,今夜她都是如此唤。
季砚正在替她系牢腰间的一枚玉佩,和田白玉莹润生辉,精雕细琢的描金九尾云凤纹已昭示所有。
这是他予她的生辰礼,宴会前便替她系上,可她今夜也一眼未看。
季砚忽觉喉间艰涩,想说的话,甚至想质问她为何你一点也不在意的怨,一下子销声匿迹。
他明白晏乐萦生了气,他原本也不用在意,因为他在多年前就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可临到此刻,所有的怨气与怒又因为她一点不虞,尽数分崩离析。
“陛下?”
“……嗯。”
季砚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48章 元夜花灯错过的那个生辰。
宫中张灯结彩的花灯,多数由内廷营造司负责布置,一盏盏御前花灯自然由能工巧匠精雕细琢,皆是精巧华贵,将夜色衬得亮如白昼,光彩斑斓,极为绚丽。
可晏乐萦总觉得少了些生机。
她更喜欢在江南,与青鄢等人过上元节的日子。
画舫里头还有一位特别爱笑的美貌姐姐,对方的眼睛笑起来就像皎然的月牙,映衬着花灯的模样,像极了碎月繁星的光彩,惹人痴醉。
她还想念小时候和父亲母亲过上元的日子,可惜那实在太久远,随着与季砚相处过的那段年岁一同成为了往事。
今日重新去看京城的花灯,她心底“期待”了很久,与季砚说过许多回。
又由着他闹了这么一场,他没有理由再拒绝她。
她总是在利用他的心软,在他一身的锋芒中总能精准寻到那处柔软,这点她不否认。
上元夜的京城花灯,晏乐萦觉得比皇城之中空洞华贵的灯要好看得多。
京城之间有一条贯穿东西坊的潺潺河流,平民百姓便在此处沿岸布设花灯街市,月上柳梢头,花灯比月光更暖。
天尚冷,街坊之间还有朔风寒气,又被人影间、摊位前蒸腾的暖雾消融。
晏乐萦看着看着,在宫宴上十足抗拒的情绪淡下不少,神色也暖了下来。
“宫中的花灯你没看上,民间的倒喜欢?”季砚问她。
他几乎没怎么看花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晏乐萦脱去了宫中那身锦红绣凤的华服,着了件淡粉带绒的袄裙,毛绒绒的领子很是娇俏,他看着她那双映着赤色花灯的明眸,觉得她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兔子。
比在皇宫之中神色恹恹的模样好多了,季砚忽然心起这个想法,又很快被他压下。
“看上那盏了。”晏乐萦顺着他的话指去,“我要那盏。”
身旁的便袍侍从立刻要去买,晏乐萦却又一扯季砚袖子,小声撒娇,“阿砚哥哥,你去,我想你亲手赠予我。”
随侍之人皆欲言又止,意图劝谏。
季砚神色淡淡,晏乐萦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可今夜本该是他有错在先,她自然会顺势而为,将今日求之不得的机遇尽数掌控住。
只是,那花灯的位置虽不偏僻,离他们所在之处也不远,不过离河较近,已经跨出了青砖道,这几日是晴日,前阵子却下了雨,路面稍有些泥泞。
晏乐萦一副不愿踩去那处的样子,可她也有些拿不准季砚会不会乐意去。
片刻后,他应下了她,“好,我去。”
她心下稍松,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稍显真心的笑容,姿色太过妍丽的小娘子如此展颜舒笑,明眸善睐,明艳惊人,一时惹得周围的侍从乃至路人都有些晃神。
季砚眸色微冷,环视一圈,随侍们纷纷低头。
晏乐萦恍然不觉般,依旧笑意盈盈看着季砚。他没再说什么,缓缓离去。
她在他身后注视了一会儿他俊秀高大的背影,今夜的他也着淡色衣衫,不知从何起,他鲜少再着那沉黑玄衣,仿佛她重新回到他身边,真的能成为他的一束光。
玉色的那一袭身影逐渐隐没人群,晏乐萦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偏头向妙芙嘱咐着:“我想起来,从前街角有家杏花酥酪极为好吃,你去看看有没有。”
妙芙应是,随侍们却不乐意。
“晏娘子。”为首的是锦衣卫指挥使胡令,也是御前统领,他率先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只觉她仅仅三言两语就支开了皇帝,又如此随意地将自己的婢女支走,“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您身边人,属下几个去便是了。”
晏乐萦一顿,风轻云淡反驳:“确是这等小事,你们平日里都是随侍贵人的,我又哪里好劳烦你们呀?京中的小食摊贩又纷杂,很是难找,叫你们倒麻烦了。”
“可是……”
“宽心,我又不是没在京中待过,妙芙也是自小在京城里长大的,她清楚得很,只是去一会儿的事。”
她说了很多,却说得极快。
上元夜本就熙来攘往,人满为患,晏乐萦随意向妙芙使了个眼色,妙芙立刻会意钻进人群。
晏乐萦自然是晓得自己说不过季砚,他是决断之人,所以干脆支走他。
而后她却又能以季砚狐假虎威,让锦衣卫并着一众侍从没话说。
果然,胡令眼看失了先机,目光顿时锐利起来,却无意瞥见她腰间露出的凤纹白玉佩,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无法,只得同意。
晏乐萦笑了笑,她自然清楚这块玉佩意味着什么,龙凤为尊,描金为贵,可她一夜都在佯装不知,此刻也只是重新借用宽大袖袍将白玉掩住,没再多说。
不多时季砚便从人群中归来,那般人中龙凤之姿,气宇轩昂,他稳稳拿着那盏花灯。
四面的花灯又映衬在他清俊的面庞上,短暂削弱了长大后他气质上的冷,那漂亮到不像话的脸庞就越发清晰起来。
她稍稍怔了怔,很快回过神,小跑两步去接他手上的花灯,又被季砚搂着腰摁稳在怀里。
“当心些。”他道,“四处是人,小心撞上。”
这句当真像寻常夫妻间的耳语。
可惜今日宫宴上,他并未说出来。
他存了些许补偿的心思,晏乐萦明白,她展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轻声对他道:“阿砚哥哥治下的京城如此平和安康,有什么好当心的。”
季砚也未应她的话,只是瞥她身后,很快发觉妙芙不见。
他眸色沉下,使了
个眼神给胡令,似有些薄怒。但面上对她只是寻常语气,“你的侍女呢?”
晏乐萦余光瞥见走了几个亲卫,她如实相告,“叫她去买杏花酥酪啦!我小时候爱吃的,还给阿砚哥哥也带过呢。”
季砚淡笑了一声,“上回是看首饰,这回是买零嘴,雁雁的爱好倒和小时候一样。”
说她只晓得吃喝玩乐呢。
这还是季砚在旁敲侧击她,上回出城,妙芙便被她支走过一次。
彼时,季砚便已察觉不对,表现出几分不虞,又在回宫后暗里“惩罚”了她一回才算罢休。因此她这次特意选在上元节出宫,百姓众多,街坊之间很难寻人。
此刻反驳他不是好主意,晏乐萦也只是笑,察觉到手被他攥得更紧了些,他稍稍使力在捏她手心的软肉。
他总爱如此,像是很亲昵的小把戏,只是有时候会捏痛她。
晏乐萦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甚至她笑意盈盈,花灯交映在她的杏眸间,洇染出一片谁也很难看透的雾光,温柔的,却也浅淡的。
好像她真的对什么也没有上心。
季砚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问:“怎么如此高兴?”
这一刻,好像方才她在席上的阴霾都淡下了。
季砚觉得心中的愧,似乎也能因此稍稍放下,但很快他听见晏乐萦回答——
“因为我更喜欢待在民间。”她轻笑,说的很随意,也很笃定。
可话音一转,看见季砚骤然阴沉的脸色,晏乐萦又道:“但阿砚哥哥在我身边,任何‘更喜欢’都比不上你。”
但她心道,才不是。
晏乐萦将花灯拿得远了些,以防会撞到他,而后温驯地依进他怀中。
在某一瞬,盈盈花灯间伫立的疏朗男子,越发像少时的那位竹马,可她心底十分清楚他已然不再是,但嘴上她又可以说很多讨他欢心、叫他放下戒备的话。
“哥哥。”她轻道,“此刻,实在太像昔年我们错过的那个生辰了……”
她仰头,瞧见季砚如她意料之中的眉眼舒展。
*
天色渐至深夜。
今日是难得没有宵禁的夜,平民百姓们欢声笑语,可待亥时之后,二更将近,不少带着孩子的夫妻已准备归家,街上的人逐渐少了起来。
妙芙离去已有近三刻,晏乐萦抬眼看季砚,见他微微抿唇,心知他也没多少耐心等了,于是她佯装忧心,去扯他的袖子。
“阿砚哥哥,你快叫锦衣卫去找找妙芙,今夜人多,她不会失了方向吧?”
晏乐萦极在意妙芙,眼底的惊慌忧虑十分真实,黛眉轻蹙,面上一派急切。
季砚观察了她一会儿,拍了拍她的手心,“莫急。”
见他吩咐了人,随后她反攥住他的手,依旧忧心忡忡,“怪我……早知如此就不该馋嘴的,阿砚哥哥,你能找到妙芙的吧?”
季砚轻淡地“嗯”了一声。
她这副全心依靠着他的态度令他受用,他紧绷的下颌渐渐松开。
好在不多时妙芙真找回来了,小婢女脸上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连解释着说街上人实在太多了,京城竟也显出几分陌生,还好锦衣卫找到了她。
季砚瞥她一眼,“下回派人去便是,你主子忧心你的安危,你不必乱跑。”
妙芙连忙点头称是。
经过这么一桩事,看花灯的心思早也无了,晏乐萦由着季砚牵着她往街前候着的马车走去,她娴静乖巧,只是临上杌凳之时,妙芙搀了她一把,二人视线短暂交错。
妙芙冲她眨了眨眼,这个眼色表达得很不明显,可主仆间经年的默契很容易让她看懂。
晏乐萦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交代妙芙的事都办妥了。
妙芙也不是特意耽误了时长,这是晏乐萦事先就与她说好的。晏乐萦心觉自己远比季砚想象的更了解他,她心思细腻,虽然比不得季淮会摆布人心,却也算擅长揣摩他人心思。
季砚多疑,妙芙去多久都会被他怀疑,不如主动出些差错,将计就计,营造出弱势假象,好像妙芙当真只是走失了一阵。
上了马车之后,晏乐萦还有一阵子无法平息心跳声。
但卷帘闭上,隔绝开所有外面的欢愉喧嚣,一切变得静悄悄,她又悄悄瞥了季砚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她的心跳声也渐渐平静下来。
第49章 不愿相守“朕来帮雁雁吧。”
车轮滚滚往前。
晏乐萦心中思忖着许多事,季砚不语,她便看着那盏熠熠生辉的花灯发呆。
这是一盏真的“花”灯,做成寻常八瓣莲花的形状,竹条打的结实坚韧,每片花瓣的弧度都恰到好处,烛光下的淡粉色显得柔丽缱绻。
晏乐萦并非真的一眼挑中它,仅是随手一指。
但此刻,饶是她并不那么喜欢莲花,也觉得它好看。
这盏灯有美丽温柔的外表,还有坚韧的底子,它不必多华贵明奢,依旧有自己存在的价值,等着她带它回家。
一旁的季砚也看过来,蓦然出声:“雁雁更喜欢宫中那盏琉璃灯…还是这盏?”
晏乐萦眸色微敛,这下将莲花灯搁置在小桌上。
她想,若是八年前,她定然更喜欢那盏灯,那般巧夺天工,精妙绝伦,代表着对方无上的宠爱,她曾经很乐意享受那样的宠溺。
但此刻,车厢中依旧浮动着莲花灯的潋滟光晕,曼妙舒展。
像是象征着自由,她更喜欢这盏。
如今晏乐萦面对他,多数言不由衷,她娇声道:“两盏灯都是哥哥送的,一盏有如往事,一盏又像将来。”
“但不管怎样说……”她杏眸微弯,仿佛真的荡漾着欣喜,“如今两盏都在雁雁手中。”
可当她抬眼时,珠帘灯影落在季砚清俊的脸庞上,漂亮的似天上神祇,那双桃花眼中含着的隐晦祈望,让她心尖突然被刺了一下。
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她?无数次他这样看向她的时候,她总归会有些难以言喻的闷涩在心中蔓延。
哪有什么将来。
明明不可能,又何必强求。
流转的花灯光华中,季砚也一眼撞入她澄澈的眸中。
钝圆的眼型,如春杏饱满娇艳,无辜无害,望着他的神情含情脉脉,娇怯动人。
“先吃酥酪吧。”晏乐萦收回心绪,侧着腰肢贴近他,依旧是他受用的讨好姿态,“哥哥,一会儿冰融了便不好吃了——”
怎知话未说完,马车忽然颠簸一阵,晏乐萦手中的酥酪没端稳,眼见要洒去季砚身上,她一晃神,侧过手,结果不少洒在了自己衣襟上。
晏乐萦:……
还不如洒他身上去!
季砚搂紧她的腰,沉声对外询道:“如何回事?”
马车外过了片刻,才有低声禀报,“回禀公子,是有一只流浪犬拦路,方才已驱逐去。”
季砚一时没说话,只是将晏乐萦的细腰箍得更紧。
不知怎得,晏乐萦也有了些不对劲的感觉,才想开口打破这点氛围,又听季砚“嗯”了一声。
他没再对外面的声响做什么回应,尽管时而不断有悉索声响传来。
晏乐萦觉得他掐住她腰的手太用力,她有些吃痛,蹙起柳眉 ,才要说话,就听见季砚对她吩咐着:“酥酪都洒在衣裳上了,将外袄脱下来。”
之所以说是吩咐,是因为他的语气里藏了几不可察的冷意。
贵人的车辇自是备至周全,车内有备用衣物,晏乐萦低头看自己胸前湿漉漉的一片,也有些羞赧,才想脱开禁锢起身更衣,却被他摁着腰腹搂得更紧。
晏乐萦闷哼一声,紧紧贴着他。
“车厢不大,不宜活动。”季砚淡道,“朕来帮雁雁吧。”
她背对着他,像婴孩一样被他抱在怀中,方才在室外逗留过的那双大手难得有些凉意,拂过她秀颈时凉得她一抖。
“阿砚哥哥……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想拒绝。
车厢明明很大,围坐七八人有余,哪怕现下她躺在这儿睡一觉都行,晏乐萦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冷意让她抵触,但那双大手压着她肩颈探入,丝毫不容拒绝。
马车似乎行至什么偏僻之路,不时跌宕,季砚的手时而触上娇嫩肌肤,又惹得晏乐萦一颤。
渐渐地,她明显感觉贴住自己的突兀,叫她坐立不安,可对方却毫不在意,直至衣衫彻底被剥离,乍现的寒意让她猛地一哆嗦,这下怎么也不肯坐他怀中。
雕花车窗还覆着纱幔,已经与闹市渐行渐远后,车内的光线逐渐昏暗下来,可车外似乎仍有动静。
唯有一盏挂在车窗边的油灯,闪着微明的光。
晏乐萦好容易扭着腰转头,车外的颠簸又起,猝不及防地被他制住后颈,季砚稍一使力,就将她的蹆分开重新坐回他身上。
昏暗的光难以窥清男人的脸庞。
季砚俯身,凑在她耳际,语气在寒夜里变得凉淡,“……雁雁,有些事你曾被迫掺和,朕不再怪你。”
冰冷的梅香窜入鼻尖,混着身上酥酪的牛乳香,杂糅在一起的突兀香气令人不安。
她的后脑被他牢牢扣住,只有一小点空间能令她仰头,好好看清他的神色。
淡的,令人捉摸不透。
季砚时常观察她,她不知他有没有看懂她,可她有时也看不懂他。
他们好像一直在渐行渐远。
车窗外依旧偶有颠簸,可晏乐萦并没有听见什么犬吠,她有些担心妙芙,却被季砚捉得更紧。
“可往后没什么事需要你掺和了。”季砚捏了捏她后颈,似乎要她认真听教,“明白吗?”
颈后的酥。麻一时却难以让她集中注意力,晏乐萦只觉得贴身的小衣也浸了酥酪水汁,湿哒哒地贴在胸脯上,她觉得不适,难免扭动起来。季砚眸色渐深,干脆扯下她小衣细带,俯身而下。
有些冰冷的酥酪早已渗过底层衣料,黏黏腻腻,又被火热的气息包裹,晏乐萦哼了一声,想要躲开他的啄吻,却是徒劳无功。
这酥酪原本晏乐萦是打算自己吃的,没成想最终便宜了他,唇齿间含着淡淡冰凉的牛乳香,季砚细细品味,时而带上力道轻咬啄去那些碎冰,热意顺着晏乐萦心口往上攀,又将她刺激得一激灵。
过于刺激的感官中,她好像隐约听见车窗外有利刃摩擦的声响,尖锐地,刺耳的,将一切推向更失控的境地。
朦胧含糊间,她眸间洇起泪液,季砚却不愿她再惦记外头,又淡淡问她一遍,“听懂了吗?雁雁。”
晏乐萦感觉自己在颤栗,腰肢绷紧,明明该是难堪的,他用这样不容置喙的语气在警告她,可原来身体已是那么熟悉他,被他压住脖子依去他肩上,她竟然也在不自觉仰头。
她难以自抑,颤颤巍巍之中绯色渐渐蔓延,化作如血的殷红,像是点缀在白绵绵酥酪上的樱桃,被他肆意采撷折取。
最终,她只能眼含泪色,紧咬贝齿溢出回答,“嗯……”
待到车外声响渐弱,最终一切销声匿迹,晏乐萦眼角压抑不住的泪也终于滑落,又被季砚抬指抹去。
他慢条斯理捻起一方锦帕,替她擦拭身前残余的酥酪痕迹。
晏乐萦颤着眼皮,抿唇忍受,最终思虑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问他,“是季淮的人来过吗?”
今夜妙芙才与她表示了事成。
季淮应当是已来了京城,就算没来,也有其余亲信来了,巧的是,他们没多久便遇上这怪诞之事。
季砚却未答,他的动作又转移了她的注意,或者说叫她难以集中注意力。
披风拢过她裸露的莹白肌肤,季砚的手方才便一直揽着她的背,宽大袖袍盖住身后,寒意不显,但此刻腿上却蓦然一凉,绣着艳丽石榴的淡粉袄裙被掀起,他将她搂得越发靠近,甚至托着她的臀掂了掂叫她坐好。
“是不是如此?”晏乐萦又问了一遍,这次终于换来他的回答。
可他说的是——“你不该关心这些。”
晏乐萦唇角翕动,最后哑口无言。
马车似乎又行至闹市,夜半时分,街市间谈不上行人络绎不绝,可偌大的车还是有些艰涩难行,半停半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稍有起伏跌宕。
晏乐萦被季砚牢牢按在怀中,浮沉跌宕间,眼中薄薄的水光积得越来越多,她分不清这是委屈的泪,还是难以言喻的泪,生动潮红蔓延在莹润脸颊上,直至泛滥一片。
难言的热意几乎将她融化,抬眼看去,搁置在案几上的那半碗酥酪也融了大半,季砚也瞧见了,见她微张着的唇已有些干燥,心神一动,手一捞将那酥酪取了过来。
精致的小碗递去她朱唇边,季砚喂得耐心,可晏乐萦哪里吃得下,她只觉得自己溺在热浪中激烈起伏,撐中带酥,酥中带脹,半分馋的心思也无。不少水液顺着她唇角留下,最终上下满溢,难受至极,被季砚将唇边的酥酪一同吻去。
对晏乐萦而言很漫长的时间后,马车才渐渐平稳下来。
她已然面色酡红,泪光满布,季砚用狐裘披风将她兜头罩住,感受到她还在颤栗,似安抚般摸了摸她的乌发。
晏乐萦不想再出声,如花瓣般娇艳的唇肉被她咬得殷红,又被季砚用指腹剐蹭一会儿,迫她松唇,他这才好整以暇将她拦腰抱起。
*
重回皇宫,这夜也是要在季砚所居的主殿过的。
宫宴的喧嚣早已寻不到踪迹,子夜的皇宫冰凉寂冷,阒静无声。
季砚将她放在温暖的拔步床上,终于融化了些许元夜的寒凉,可经过回宫的那一桩事,他的神色渐渐冷淡下来,今夜的事似乎还没完。
厮磨着她娇嫩的脖颈,一连串略带惩罚意味的吻落在她锁骨上,牙尖抵按,荡开刺痛酥。麻,他呼出的热气也在那儿流连,他再度问她,“雁雁,真的不想做朕的妻吗?”
晏乐萦被全然压制在柔軟床铺上,他的手也按着她身上軟肉,她忍不住縮起脖子,微微颤栗。
脑子依旧是昏沉绵胀的,杏眸已是涣散一片,她嘤咛泣出声,“我哪里敢……”
“朕予你新的身份。”
高大的阴影将所有烛光遮蔽,拔步床边帷幔轻拂。晏乐萦眼睫一颤,察觉大手拂过腿。面,她的蹆被迫分开抬起,如此被动令人挣扎,她终于忍不住直言反驳,“——可那不是我。”
季砚动作稍顿,他原本想抬眼看看她,又不愿看见那本该柔媚迎合的眸中流露出抗拒抵触,最终只是笑了一声。
将她按在拔步床上再也无法动弹,他牢牢掌控她的细腰,恨不得契进她身躯永不分离,才恨恨叹慨,“因此,雁雁是既不乐意用自己的身份嫁我,也不愿换个法子与我相守。”
说千道万,总而言之,便是不愿嫁罢了。
“为何不愿与我在一起……”
他难得是置气的,一朝天子应当喜怒不形于色,可那些需要内敛的情绪下,逐渐露出十分显著不甘、又非要执着抓住对方的心。
晏乐萦被这样恨意滔天的情浪包裹,冲撞,眼中酸涩也被激了出来,泪珠滑落脸颊,想要抬手抹去,又被他钳住手腕搭去他肩上。
她只得哽咽,含糊不清,语意不明,“可你永远是我的阿砚哥哥呀……”
永远。
永远留在那时不好吗?
在那时,青梅竹马依旧
情深纯粹,从无猜嫌。
若是那时……
晏乐萦心想着那时,因而也不算言不由衷,她哭吟着,“我当然想永远和阿砚哥哥白头厮守。”
季砚忽然拥紧了她。
过分靠近的距离令她无所适从,想挣扎却浑身颤栗,呼吸的起伏越来越大,想仰着头说点什么,可张着唇半晌发不出声音,眼前蒙上极为浓郁的白雾,令她飘然又涣散。
她听见季砚在她耳边轻道:“雁雁,你说的每句话都应当记得……”
“无论真话,亦或是假话。”
一吻落在她眉间,晏乐萦彻底沉溺在陷落的感受中,她失了力,反驳的话怎样也说不出。
*
上元节本是晏乐萦的生辰,可她感受到的喜意并不多,或许在最终被迫攀上极乐,翌日一切情绪也褪去得很快。
季砚上朝后,她也很快起了身,腰肢酸软无力,但还是强撑着下了拔步床。
应庆让宫女来搀扶她,晏乐萦抬眼,见小宫女脸庞绯红一片,似因她起身后的娇媚姿态而看得脸红心跳,她一愣,顿时觉得像羞辱。
“不必,我自己能走。”
“晏娘子,您当心身子……”应庆关切道。
因着季砚“看重”她,应庆对她的态度也越发谦和,好像真收了最初那点若有似无疏远的心。
可这只惹来晏乐萦越发的羞恼,“我没缺胳膊没少腿,原本就好好的,叫我当心身子,还不如叫他——”适可而止。
最终她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她不该说,因为她该演出一副娇柔示弱,满心依附季砚的模样。
晏乐萦心底忽然觉得酸涩,原本该想清楚的,想明白的,最终却随着两人的交缠越发深,渐渐真在她心里生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分不清酝酿在心底的情绪,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不想这样在他身边,至少不该是如今这样。
“晏小姐……”应庆瞧她一双不自觉殷红的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叹一声说了出来,“有些话老奴本不该说,又实在放心不下您和陛下。”
“您和陛下,都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昔年一别,老奴…怎能不挂念着您?”
晏乐萦沉默。
她本该迈步离去,她讨厌待在季砚待过的任何地方,每一处有他气息存在的地方,就提醒着他们本有天壤之别,不可跨越。
可不知怎得,听着应庆显然流露关切的语气,她却一步也走不动。
“陛下也是如此,他自幼无人关怀,好容易得小姐关切垂爱,自然将您看得极重,可昔年……”应庆也算是季砚的贴心人,他似乎有许多感慨叹息,“这话,老奴说来实在僭越,可老奴的确真心盼着您与陛下好,若不说出来,恐你二人生出许多误会。”
“陛下在您走后的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性子越发令人难以琢磨不透,可他珍视您的心绝没有变,或许…您再好好看看他,多给他些时日,一切会变得更好。”
晏乐萦的腿渐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忽然反问应庆:“应庆公公也知这话僭越,陛下九五至尊,旁人本就不该揣摩他的心思,民女自然也不该。公公如此说,就不怕受罚吗?”
“陛下或许会罚老奴。”应庆又叹了一声,垂目小心翼翼上前,对着晏乐萦道,“可陛下不会罚您。”
他自怀中掏出一物,俯首弯腰,双手呈给了她。
“上元已过,小姐又长大了一岁,这是老奴给小姐备的生辰礼,万望莫要嫌弃。”
晏乐萦唇角扯了扯,她难以再说些什么,是真是假,似是似非,最后好像谁也分不清了。
她不置可否,掩在袖下的手也有些沉重,但她最终接过了应庆用心备下的生辰礼。
那一刻,她的眼底又升腾起酸涩的泪。
第50章 溃不成军可是雁雁很喜欢,不是么?……
深秋居于含凉殿时,晏乐萦就已搬去和季砚同住。
如今到了紫宸殿,多数时候她也是与季砚同枕而眠。
只是她还带着妙芙,度月流萤两个婢子也算是她在皇宫之中相熟的人,于是季砚又另辟了一处偏殿,时而晏乐萦也会去那儿小坐,同几个小娘子们随意闲聊会儿。
季砚不在,晏乐萦犹自去了偏殿,命人唤妙芙过来,她先稍稍在偏殿之中等待。
趁此时间,她拆开了应庆送她的礼。
雕花梨花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只水头极好的和田碧玉镯,温润的色泽犹如江南春水,在深冬绽出温暖,细腻光泽中透露着自然而生的灵秀之气。
一看就是对方精心挑选的礼物,玉质毫无杂质。
“小姐,您过来了?”
妙芙忽然从殿外走来,她轻叩一声门,旋即脚步轻快地往内走。
瞧见等待其中的晏乐萦,妙芙手中拿着一张单子,笑盈盈絮叨,“昨夜小姐生辰,陛下备了好些礼呢,方才我便与度月流萤在清点礼单,小姐,这些珍贵物件若是放在江南,我们还愁什么营生呀,都够供画舫众人一辈子的开支了……”
晏乐萦扯了扯唇角,只是问她:“昨夜回来的路上,你可听到什么声响了?”
妙芙一顿,收起心思,也收起单子,坐去晏乐萦身边。
昨夜她便随锦衣卫坐在后一辆马车之中。
妙芙压低声音回禀:“听到一些了,只是奴婢想探头去看看,被御前统领呵止了,因而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不过…奴婢还是认真听了,偶尔像是有兵刃相接的声响。”心知当时晏乐萦和季砚待在一处,许是没有机会注意外头,妙芙绞尽脑汁将听来的都告诉她,“还隐隐…隐隐听见了一个‘淮’字,但不知是不是听岔了。”
晏乐萦抿了抿唇。
“小姐,昨夜奴婢与青鄢汇合,他已经接上了夫人。废太子季淮已经入京,不过小姐放心,青鄢托奴婢带话,他几番换着地方与季淮的人交涉,他们寻不到咱们临时置办的宅子。”妙芙凑去离晏乐萦更近的地方,唯恐这些被他人听去。
晏乐萦今日便是来听妙芙汇报这些的,她舒展柳眉,复又蹙起,唯恐自己还漏了什么。
思量半晌,她又问道:“……青鄢亲眼见过了季淮,还是依旧由季淮部下代为见面?”
季淮狡诈阴险,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比之季砚的看不透其下深意,季淮的计策才更像是为所欲为,因而是谁都难看出他后一步的打算。
昔日晏乐萦无意将画舫众人牵扯进来,本也与季淮商量好了,怎知季淮又临时变卦,某次他派人将青鄢也请去了他处,与她随行。
彼此的晏乐萦惊愕恼怒,季淮却笑意绵绵,还问她:“这便是你最中意的小公子?孤看着,眉眼倒仍有几分像季砚啊。”
季淮恣意嚣张的德性,晏乐萦想着,和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先帝真是像。
他因此笑她始终对季砚念念不忘,斥责她不够忠心,甚至不由分说要将青鄢拉出去杖毙。
晏乐萦又由此被逼无奈,奉上画舫数月的营收,与季淮相换从此不许再牵扯画舫之人进来的承诺。
如今她终日惶惶不安,也与此有关。
季淮太容易变卦,说着待她入京会派人护她平安,实则半年来根本没给她安排几个可用之人,多数人言不对心,几番隐瞒,不过好在她自己也早做了打算,从没想过依靠季淮。
青鄢也在那时成了唯一一个见过季淮真容的人。
“这……”妙芙有些懊恼应道,“那会儿时间紧迫,奴婢唯恐耽误了时辰,又连累小姐,没有问的那么细,小姐恕罪……”
晏乐萦稍稍出神,思索一番,摇了摇头,“无事。”
昨夜的事再探究不到,或许是这两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交锋,晏乐萦忧心此事,但时至今日,她的布局也即将收网,她想离开,无意也无神再去管他们要做什么。
顿了顿,晏乐萦又问妙芙道:“我让青鄢去打听虞黛之事,如何了?”
“哦,这个……”
……
殿内的檀香燃尽,晏乐萦听完妙芙的回禀,抬眼看天色,季砚也该回紫宸殿了。
她准备起身,又吩咐妙芙道:“近来避着人将细软都拾掇好,你找个时机去给虞黛带话,就说我已备好公子要的东西,叫她带我出宫。”
离开京城如此重要的事,她辗转于流萤与虞黛之间,最终择定将此事交托给虞黛。
流萤虽忠心向季淮,可到底心机全无,又有度月在一旁制衡。
晏乐萦有一回单独推敲过度月,问她可知流萤私下里与旁人串通勾结过。
彼时度月沉默一瞬,似乎在回想流萤言行,有昔日水月台流萤下药之事在先,她心知晏乐萦早有察觉,只得顺势答道:“晓得一些。”
“既然你晓得一些,想必阿砚哥哥也晓得吧。”彼时晏乐萦也挂着虚伪的笑,她并不
透底,佯装一心向着季砚。
“你作为姐姐,该多关切关切她,免得她走了岔路,又连累了你我。”
度月想到当日季砚责罚流萤的事,惶恐跪下,“奴婢定会好好看住她。”
后来,这桩对着度月推敲打探之事,又自然而然传去了季砚耳朵里。
季砚夸她乖巧,晏乐萦却觉得可怕,虽然晓得他必然会获悉,可确切验证了心下猜测,她越发与度月流萤疏远。
比之那两个武婢,虞黛心机虽深,可真要瞒下某事时,虞黛通常什么风声都不会流露。
虞黛才是更好的人选。
此刻,妙芙应是,见晏乐萦站起来要往外走,忽然又唤了她一声,“小姐……”
晏乐萦偏头看她,“还有何事?”
从晏乐萦的角度看去,妙芙的神色复杂,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个小姑娘已经在心里纠结了许多次。
“小姐这半年来费心设局,殚精竭虑,奴婢瞧在眼里实在心疼。”妙芙斟酌开口,“如今夫人已被青鄢接去宅子里,也算了却了您的心事,小姐……您真的决定,要走到最后一步吗?”
晏乐萦一愣,“妙芙,你这是何意?”
妙芙蓦地跪下来,将头俯低,连连解释道:“奴婢绝无二心,一切仍由小姐心意。只是…只是奴婢着实忧心小姐的安危,欺君之罪何其严重?若出逃之事败露,奴婢这条命没什么,拼死护住您便也是了,奴婢只怕小姐出闪失……”
“其实陛下如今比之您刚进宫时,已变了许多。”妙芙迟疑道,不敢看晏乐萦,“小姐,奴婢晓得您与陛下还有情,或许…也不必闹到那么难堪的地步,您与陛下说清楚——”
晏乐萦被那句“还有情”刺痛。
她不再听得下去,打断了妙芙的话:“妙芙,如今行至此步,我们不算欺君之罪么?”
妙芙抬眼看晏乐萦,待看清她眼中微微洇出的水光,有些愣。
“小姐,或许陛下会体谅小姐……”
“你也说是‘或许’了。”晏乐萦叹了口气,将妙芙扶起来,“傻丫头,人心多易变,你也不是没见过…与其将命交去旁人手里,由旁人处置,一切由自己掌控不是更好吗?”
真心是世上最难掌控的东西。
何况她与季砚之间,早就没了真心,晏乐萦如此心想。
两小无嫌猜的时光被她毁了,她一直都清楚,抛下他离开是真正出自她意愿的事,她的心与世人一样丑陋,哪里又敢奢求旁人的真心。
“可是……”妙芙被她说服,可是看着晏乐萦眸间越蓄越深的泪光,还是没忍住道,“陛下待您的样子,不像假的,您也有动容的…对吗?”
晏乐萦沉默一瞬,感觉心中有什么一直想掩饰的东西正破土而出,萌发,又被她惶恐扼杀。
最终,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回避了妙芙最后的问题,她轻道:“可我待他的样子…是假的呀,傻妙芙。”
晏乐萦心想,季砚的心也没有那么真。
他一遍遍试探着她,从未张口说出过那个“爱”字。
从前是,如今也是。
不轻易说出口的爱意,彼此都是,这般脆弱易碎的情,又怎么能抗住“真心”二字的考验。
晏乐萦不再说什么,她拍了拍妙芙的头,最终道:“我不想赌,无论季砚还是季淮,我谁也不敢信。”
“妙芙,我们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许会选错,至少不会有真心错付的憾。”
晏乐萦原本还想问问妙芙想选什么,小姑娘却一副“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的模样”,叫她的心蓦然间更酸涩,她想着自己也要好好为妙芙做打算,这是陪伴在她身边为数不多的真心。
*
妙芙离开后,晏乐萦回去找了季砚。
果不其然,伏案看书的帝王甫一见到她,探究的眼神便递来,“去见妙芙了?”
晏乐萦脚步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般坐去他身边。
柔弱无骨地倚在他肩头,晏乐萦一双手几乎缠上他脖子,亲昵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是呀。”她呼出的热气刚好在他颈间流连,“主仆之间说些体己话,哥哥有什么要问的吗?”
季砚喉结微滚,他原本有想问的。
可一切在此刻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
温香軟玉紧紧贴着他,飽滿的胸脯,纤細的水腰,晏乐萦几乎将浑身軟處送至他面前,抬手便可轻易掌控。
喉间又一痒,原是晏乐萦讨好地在他喉结上舔舐起来,季砚呼吸一沉,这下掌着她的月要身,将她一把拎起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她先故意撩拨,可此时她却愣了愣,扭起腰肢来,又叫季砚月復下的火越窜越猛。收紧揽住她的手,季砚沉声警告,“别乱动,嗯?”
晏乐萦撇撇嘴,坐在他身前越发觉得不自然,嚅嗫着:“不是…你哪有这么快就……”
她原本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而已,怎知这下坐立难安,进退两难。
宽厚的大掌始终压着她的腰,使得她只能往前越发近地依附他。蓦然间裙面被撥开,冰凉的白玉扳指撫过她的蹆,凉得她一哆嗦,又很快被温暖的手心貼住。
季砚干脆松开些支撐她的手,叫她仰面靠在桌案上,不过那只手依旧垫在她腰下,免得她被桌沿磕到。
“雁雁又不是没感受过。”
季砚的气息流连辗转至她耳垂,在晏乐萦企图辩驳什么时,猛地张唇含住。
她受了刺激,险些軟下身子潰不成軍,又听见耳边季砚在闷笑,惹得她越发羞恼,扭着腰想去扯他的头发,才抬起身却仍被人牢牢掌控,蓦然又失力坐了回去。
这下她经受不住,瞳光緊縮又渙散,杏眸间升起朦胧水液,想避卻无力避开,只能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吟。
“你是惹火上身,玩火自焚。”季砚轻声感慨,俯身啄吻她那润泽殷红的唇,白玉扳指也随之契入。
即便早春,寒意依旧明显,玉扳指上还浸着薄薄凉意,好一会儿才被体温捂暖,晏乐萦因來回冷熱刺激得眼含淚光,被抵進貫徹,到后来已是眼淚橫流,難以自抑。
季砚终于肯放过她一会儿。
到了此刻,晏乐萦倒终于想起来反驳,“呜,先不要了,还胀呢……”
青天白日行此事,晏乐萦开始有些惶恐,殿外还候着不少人,她听见咕叽水声,明明轻弱几不可闻,可又轻而易举被她捕捉到。
季砚不以为意,白玉扳指浸染温热,他抬手轻蹭去她唇边。晏乐萦下意识舔了舔唇,又僵住,下一刻被他吻上唇瓣,水泽化入彼此唇齿间。
“可是雁雁很喜欢。”季砚含糊哄她,“不是么?”
方才搁在案上的书已被她难以自抑的挣扎拂去地上,季砚轻叹一声,将她牢牢拥紧,掌控在手心,令她再难逃离。
这日两人都在腻歪,情到浓时,晏乐萦又可怜兮兮与他说:“阿砚哥哥,宫外好好玩啊,有机会我们再多去去嘛。”
某刻,晏乐萦好似也体会到了,祸国妖姬是如何一句话哄得一朝天子事事答应的。
只是季砚稍顿,那个“嗯”字才轻飘飘出口。
这也让晏乐萦足够开心,她去亲吻他,只字不提其他,句句都是憧憬两个人的未来。
“往后我们不止要一同出宫玩,还要一同做许多事,我陪阿砚哥哥看书,阿砚哥哥陪我作画。”
“还想给阿砚哥哥梳发,小时候阿砚哥哥还让我涂丹蔻呢,如今依不依?”
季砚哑然失笑,“嗯。”
“雁雁。”他轻道,似呢喃,似憧憬,“还有许多事,朕想与你一同做。”
却更似并不确定。【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