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她的气息
四月初六,草长莺飞。
杨嬷嬷手里端了碗粥,推给青凝:“安安,早起喝碗热粥,暖暖胃。”
青凝乖巧的接了,正要喝,忽听外头嘈杂声起,不过片刻,鹊喜打帘进来:“娘子,方才平安来了,说是角门上有人找你,是那个叫王怀的伙计。”
平安是侯府角门看家的小厮,青凝给了他些好处,将人笼络了,防的就是哪天铺子里有急事,能通过平安给她传个信。
这还是王怀
第一回找上门来,青凝一愣,粥也没喝几口,便出了凝泷院。
鹊喜在一侧劝她:“娘子,你慢些走,秀坊如今生意兴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要你拿主意,说不定今日是又接了一桩大买卖,吴掌柜等不及要告知你。”
青凝被她这样一说,含笑看了她一眼,脚步也慢下来。
两人转过碧水桥,青凝忽而顿住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无声的注视她。
她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却见四下寂寂,这时候正是府上用早膳的时辰,园子里一个下。人也无,
鹊喜懵懵的问了句:“娘子,怎得了。”
“无事。”青凝重又举步,走了几步,那怪异的感觉又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青凝觉得,许是昨夜没睡好,这才出现了幻觉。
她轻轻摇了摇头,无意间一侧眸,却在扶疏花木间瞧见了李远那张阴恻恻的脸。
李远站在角楼的廊下,正居高临下的窥视她,他似乎是在对她笑,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牢牢锁在她身上。
这笑容,青凝形容不上来,好像是猎人注视着垂死的猎物,带着赏玩的狎昵。她一时没想明白,李远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了侯府的园子里。
青凝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转身便走,好在李远只是远远看了她几眼,也未跟过来,青凝这才松了口气。
侯府的角门常年关着,平安上值了一个大夜,这会子正靠在门边打瞌睡。
鹊喜推了他一把,悄声问:“平安,你方才不是说有人寻我们家娘子吗,人呢?”
平安睁开眼,见着陆家小娘子鲜妍的一张脸,耳尖有点发红。待他清醒片刻,这才断续道:“那那王怀只让我带句话,待我回来后人就不见了,谁晓得哪儿去了。”
青凝略略想了想,便嘱咐鹊喜回去告知杨嬷嬷一声,自己去了趟清河秀坊。
吴掌柜是知晓她的难处的,平素从不遣人来寻,今日既然王怀找了来,必定是有急事的。
她赶去清河秀坊的时候,吴掌柜正开了铺子的门,带着几个伙计打扫铺
面。
吴掌柜见着青凝,扔下手中的活计:“陆娘子,今儿怎得这样早,可是有事?”
青凝一愣:“不是吴掌柜寻我吗?今儿一早便遣了王怀去。”
王怀正在擦桌椅,闻言直起腰板,一脸的不解:“东家何出此言?昨儿个铺子里忙,我便在铺子里将就了一晚,今早连铺门都未出,何来去寻东家一说?”
这就奇怪了,青凝心里纳罕,一时站在厅中沉默下来。
吴掌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安抚道:“陆娘子且坐,先喝杯热茶,待我去问问其他伙计,可否有人顶着王怀的名头去寻你。”
青凝只得坐了,刚喝完一杯热茶,外头响起一声闷雷,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她转头去看细密的雨丝,莫名寻来的“王怀”,还有今早骤然出现在侯府园子里的李远,总觉得今日怪异的很,一时间心里发慌。
吴掌柜瞧她神色,不由出声:“娘子不必多虑,指不定哪位伙计出了点岔子,倒叫娘子凭白担忧。今日这茶是新采买的桂花红茶,暖身养胃,娘子尝着如何?”
说起茶叶来,青凝便又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入口醇厚甘甜,倒缓解了这没来由的心慌。
两人正说话,忽听脚步踏踏,细雨迷蒙中走出几位官差,来势汹汹,也不知哪家犯了事。
青凝偏头去瞧,却见那几位官差直直朝着清河秀坊而来,甫一进来,便踢翻了堂中待客的桌椅。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滚烫的热茶险些泼到青凝的脚面上。
为首的官差眼角有处刀疤,看人的时候恶狠狠的,他用刀柄指了吴掌柜并王怀道:“将这两人给我绑了,送去府衙待审。”
青凝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依旧是镇定神色,起身质问:“身为官差,缘何无故抓人。”
那刀疤官差便斜睨她:“怎是无故抓人,这两人侵占崔家财产多年,按律法,当流放宁古塔。便是娘子你,若细究起来,也是要蹲大狱的,倒是多亏了崔四夫人心善。”
青凝听见这声崔四夫人,心中一惊,转头去寻,果然在街角看见了崔家的马车,车帘打起,露出叶氏养尊处优的一张脸。
叶氏撑了一把油纸伞,扶着柳嬷嬷慢慢下了车,及至走进清河秀坊,才将那只细白的手从柳嬷嬷臂弯中抽出来。
她脸上有失望之色,缓缓叹了口气:“青凝,莫要再胡闹,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你可知,这是要吃牢饭的。”
“你姑母生前嫁妆不知凡几,死前整理嫁妆册子,倒遗漏了这处铺子,是以我跟四爷也不晓得还有这间秀坊。没成想,倒被这两个刁奴占了去。”
“只是青凝,你到底年纪小,竟是被这两人引诱了去,要伙同他们侵占我四房的钱财。”
青凝一颗心往下沉,哪里还能不明白,叶氏这是晓得这铺子后,做了今日这个局。只青凝不晓得,叶氏今日到底要作何打算,便一时没出声,只拿眼静静瞧着她。
果然,她听见叶氏继续道:“青凝,这些年我四房也不算亏待你,没成想你竟有了这起子念头,着实让我寒心。只你姑母死前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如今也无法放任你不管,今日我便给你两个选择,这其一,便是你自请去庄子上反省,也好避避风头。”
“这其二,”叶氏放慢了声调,慢慢走至青凝面前:“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将你交予府衙,只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入了府衙的门,遭些皮肉之苦也是难免的,便是你的名声,也要毁了。”
是了,这便是叶氏今日的目的,只要青凝去了庄子上,便一切由她拿捏。
青凝后退了两步,死死咬着唇不辩解,她现下还不能说出姑母生前留的那封书信,那书信如今尚不在她手中,若是没有铁证,官府衙门自然是偏帮崔家四房,一旦这书信的下落被叶氏知晓了,怕是她再也拿不回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刚及笄的小娘子脸色煞白,失了父母庇护的孩子便要直面人心的险恶。青凝想起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同鹊喜还有杨嬷嬷凑在油灯下,画绣样、做绣活,这日子仿佛刚有了期盼,没成想竟遭当头一棒。
不过青凝也只凄惶了片刻,复又镇定下来,只要人活着,便有希望,为今之计,只有先顺从了叶氏。
青凝微微有些哽咽,凑过来摇叶氏的手臂:“夫人,青凝知错了,便听您的,去庄子上自省,只是求您开恩,饶了吴掌柜同这位伙计吧,如今这秀坊日进斗金,便要他们将功补过,好替四房好好打理这铺子。”
叶氏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这却是不成,我哪儿还敢用他们。”
青凝明白,吴掌柜同王怀便是叶氏捏在手里的把柄,好拿他们威胁她。
叶氏说着,朝那那为首的刀疤衙使了个眼色,那官差便呼喝道:“将人带走。”
几人押着吴掌柜并王怀往外拖行,叶氏瞧了一眼,又转头对青凝道:“我也是留不得你了,今日你便随了柳嬷嬷去庄子上吧,回到家中,我还要替你去四爷并老夫人面前转圜。”
柳嬷嬷闻言上来推了青凝一把:“娘子且请吧。”
青凝被推上马车的时候,转头瞧见吴掌柜在雨中跌了一跤,忽而挣开衙役的手,对着她喊了一句:“陆娘子,吴某的老家乃是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发涩,一狠心放下了车帘。
叶氏今日是做足了准备,青凝一上车,前头的车夫便挥起了马鞭
雨水飞溅,马车很快出了城,柳嬷嬷揣着手坐在车中,静静打量这陆家小娘子。
虽说脸色白了些,但竟是出奇的镇静,没有她想象中哭天摸底、惊恐求饶的态势,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来说,倒是难得,柳嬷嬷暗自啧啧称奇。
瞧着青凝发髻微松,衣角也沾染了些许污泥,柳嬷嬷忽而靠过来,伸手替青凝整理发髻。
青凝一愣,不明白柳嬷嬷缘何这样好心,试探着问了句:“去了庄子上也不见外人,何必劳烦嬷嬷费心思。”
柳嬷嬷冷笑一声:“说来也赶巧,咱们夫人那个叫李远的侄儿,有公事出城,今日便借住在咱们庄子上,既有外客,你也不好太狼狈了去,省得丢了夫人的脸面,非但要整一整发髻,我瞧着还要换一身干净的衣衫。”
这哪里是赶巧,分明是一出好戏,将她逼到庄子上,好任由李远为所欲为。
天边一声闷雷,照亮了青凝惨白的脸,她忽而想起了了李远今日看她的那个眼神,是对猎物势在必得的渎玩。
柳嬷嬷是个利落的,很快替青凝理好了发髻,又拿出套干净衣衫,要青凝换上。
檀唇色蜀锦,好在虽是娇媚颜色,却也不显轻佻。
青凝面上乖顺的很,垂着眼睫,很快换了衣衫,倒让柳嬷嬷又称了一声奇。
这档口,马车猛的一顿,竟是停住了,就听车夫在外头喊:“嬷嬷受惊了,车轮陷进了泥里,容我推一把。”
马车前头除了赶车的车夫,还有个着了蓑衣的小厮,两个人拐去后头推车,使了好几把子力气,只推得马车往前滑行了一小段,又陷在淤泥里不动了。
车夫只得擦了把眼前的雨水,小心翼翼朝车中喊:“嬷嬷怪罪,这淤泥太深了些,不若嬷嬷同娘子先着了蓑衣下来,容小的将车推出去,您再上车。”
柳嬷嬷眉头皱起,瞧了眼外头赃污的地面,老大不情愿,只是又怕耽误了时辰,好叫那李远久等,只好左瞧又瞧,看见树下有处干爽些的地块,便准备去那处躲一躲。
只她并不打算让青凝下车,万一她趁机要逃跑,那可是不好交代,柳嬷嬷便只自顾穿蓑衣:“外头风雨大,娘子且在车里等一等吧”
青凝倒也坐得端正,笑吟吟说道:“嬷嬷快去吧,
待你下了车,也不能只躲清静,须得同车夫一块推下车,咱们也好早些赶路”
柳嬷嬷一顿,怎得,这还跟她摆起主子的身段了?
青凝见她神色不悦,又笑道:“嬷嬷何故摆脸色?我今日既去了庄子上,日后少不得要嫁给那李家大郎,听说夫人这位侄子日后可是要当将军的,我一介将军夫人还指使不得你?”
这还没嫁过去呢,竟如此嚣张起来,待日后真成了将军夫人,指不定要怎么着呢。
柳嬷嬷冷笑:“这将军夫人可是还远着呢,就怕娘子你有福没命享,老奴瞧你也不必在这车里端坐着了,赶紧的下车同那车夫推车去吧。”
说完劈头盖脸扔给青凝一件蓑衣,不待她穿上,便将人推了下去。
今日走的这条路,原是条官道,只是上个月雨水大,山洪冲毁了路面,导致这路坑坑洼洼,不太好走。
也亏得这会子雨势已渐小,青凝只管神色不耐的躲在大树下,被柳嬷嬷剜了几眼,依旧惫懒的不肯动,可她的指尖却深深嵌进了掌心,透过这绵密的雨声,她在听远处的车马声。
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被遮在了这茫茫雨水中。
车夫同那位小厮打了个滑,正爬起来去继续推车,却听车马呼啸,一辆轻便马车便出现在了细雨中。
这段路不甚宽广,崔家的马车正陷在路中间,那辆轻便马车便放缓了速度,打算从一侧穿过。
就在马车从青凝身侧行过时,青凝忽而张开手臂,拦在了马车前。
那车上的赶车人将斗笠一掀,露出冷峻的一张脸,正拧了眉要发火,却在看清凝的相貌后顿了一下。
青凝也顿了一下,竟然是他,崔凛身侧的那位侍从-云岩。
青凝忽而不管不顾,几步跑过来掀开了车帘,果然看见了车内端坐的崔凛。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吹得青凝瑟缩了下,她仰头去看崔凛的脸,忽而破涕为笑,倒像雨天里见着了阳光,扬声喊了一句:“表哥。”
按理说,青凝确实可以唤崔凛一声表哥,只碍着身份,青凝从未这样叫过崔凛,这还是头一回,她这样亲昵的唤他。
声音软糯糯的,倒像是带着一份可信任的依赖,崔凛长睫微动,就听她又道:“今日幸得碰上表哥,四夫人要送我去庄子上,可惜马车陷进了泥水中,一时半会推不出来,这会子风急雨大,表哥让我进去避避雨吧。”
语调了带了点央求的娇憨,闪着殷切的光,看住崔凛。
柳嬷嬷吃了一惊,实是没想到在这路上会碰见世子,她忙不迭的去拉陆青凝:“老奴见过世子,眼见着马车就要推出来了,老奴跟娘子身上都沾了雨水,哪儿能再去麻烦世子,凭白玷污了您的车厢。您是有公事在身的人,耽搁不得。”
柳嬷嬷说着,便手下用力,掐着青凝的胳膊往外拉,青凝却死死扒住车门,一错不错的看向崔凛:“表哥,外头太冷了。您让我进去躲一会子吧。”
因着方才跑的急,此刻她身上的蓑衣斗笠都跑丢了,风雨中,细骨匀婷的身子微微发颤,仰起的小脸上混着雨丝,朦胧的娇媚,只管殷殷的看着他,可怜又可爱。
在这目光中,崔凛眉宇轻动,忽而唤了一声:“云岩”
云岩闻声自去放下车凳,青凝挣开柳嬷嬷,飞快的上了车。
及至车帘放下,隔开了柳嬷嬷那张脸,青凝这才微微垮下腰身,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从今早到现在,她也未曾哭过,此刻不知为何,竟觉筋疲力尽,泪珠一颗颗滚下来,止不住。
“你”崔凛罕见的主动开了口,只将将一个你字,便又停住了。
青凝忙拿帕子去擦眼泪,只是摸出帕子才觉出,这帕子也是湿的,便任由那泪珠挂在脸上,仰头问:“表哥可是要去乌程?”
从这条官道出来,是往南的路线,她想起前几日在藏书阁恰巧听他提起乌程,便大胆做了个猜测。
见崔凛一时没作声,青凝便心知她这是猜对了,她伸出凝白的手,下意识抓住了崔凛的浅云衣摆,这衣摆抓在手里,空落落的心才似乎有了一点点着落。
小女娘祈求似的低语:“表哥,你捎带我去乌程吧。”
这要求,颇有些越矩了,崔凛骨节分明的指将那节衣摆一点点拽了出来,声音有些冷清:“乌程路途遥远,我本是公办,不方便携带陆娘子。”
这会子,马匹嘶鸣,陷在泥泞里的马车已被推了出来,柳嬷嬷在外面摧:“陆娘子,马车已齐备,咱们也该上路了。”
见崔凛丝毫没有留她的意思,青凝指尖落空,又去攥自己的衣摆。
柳嬷嬷摧的更急了:“陆娘子,快下车来吧,勿要再叨扰世子了。”
那串泪珠又要往下落,青凝有些慌乱的倾身,忽而凑近崔凛耳边低语:“表哥,当年我曾多次随爹爹去往乌程,对乌程也算有几分熟稔,你若携带我去,指不定对你有几分助益。”。
此刻她浑身湿透,檀唇色的薄春衫贴在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段便尽数显了出来,雨丝混着泪珠,沿着她的下颔,流至白皙修长的颈,再沿着凝白的颈,没入了隆起的胸襟。
为着轻装简行,这马车本就不甚宽阔,她这一倾身,便轻轻蹭到了他的手臂,一同侵过来的,还有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之气息。
崔凛本能的往后靠了靠,却见她说完又退了回去。
崔凛还在想方才她的话,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又很快移开了,手臂上似乎还留有方才的绵软。
他忽而蹙眉,将手边的披风扔给了青凝:“穿上。”
青凝在这语气里听出了催促之意,便乖顺的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有浅淡的冷梅香,想来是他的。
她小心翼翼去瞧崔凛的眉目,见他未再说让他下车的话,忽而展颜笑起来。
明明眼里还有蒙蒙的雾气,那滴泪还在眼角将落不落,却一下子又迸出光彩来,虚虚对着崔凛拜了一拜。
拜完了,听见柳嬷嬷还在摧,青凝裹着那件披风,打起车帘,对柳嬷嬷道:“劳烦嬷嬷回去告知四夫人一声,就说我这几日要随世子出一趟公差,只能回来再给她谢罪了。”
她说完也不待柳嬷嬷反应,一径放下了车帘,倒把柳嬷嬷气了个倒仰。
只柳嬷嬷并不信世子会携她去公干,世子这样的人,又岂会因女眷而耽误公差。她缓了口气,欲要斥责她,云岩却一甩缰绳,飞奔而去,倒甩了柳嬷嬷一身的泥点子。
直到柳嬷嬷的影子渐渐成了一个黑点,青凝还是有点发颤,大抵是心有余悸,眼角的泪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恰巧滴在崔凛的衣摆。
她还记得崔凛喜净,生怕他厌烦,又让她下车去,青凝下意识便拿起帕子,要去擦他衣角上的那滴泪,倒忘了这帕子是沾了雨水的。
就在那帕子要落在浅云织锦袍角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伸出来,握住了她的。
那只手修长有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她便分毫动弹不得,青凝疑惑的抬头,见着崔凛眼底嫌弃的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嫌弃这帕子脏。
那只带了薄茧的手一触便离,青凝脸颊微红,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余光里瞧见他拿了干净的巾帕正擦手指。
崔凛不是个多话的人,青凝又生怕惹他厌烦,两个人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便有些无话可说,好在云岩驾车既稳又快,在天擦黑时分便进了驿站。
这间驿馆处在京城与涿鹿县之间,是个小驿馆,统共没几间房,让青凝惊喜的是,崔凛竟给她订了一间上房,虽说房间简陋,却是备有热水的。
这一日受了许多惊吓,她濡湿的衣裙还贴在身上,便关好房门,痛痛快快
泡了个澡。
只洗完后才发现,她没有替换的衣裙,犹豫了半天,便在贴身的小衣外裹了崔凛那件还算干爽的氅衣。
青凝挨上床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要是这衣裙还不干,该如何上路呢?只她头脑昏沉的很,来不及多想便沉沉睡去。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面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孔,见着她醒来,低低惊呼了声:“娘子,你可算是醒了。”
青凝身子发沉,靠在车壁上疑惑的瞧她,那妇人便自报家门:“娘子唤我云娘便好,我去岁随夫君来京中探亲,正欲返回金陵,谁想今日一早碰见你高热昏厥,这驿馆里连个女差也无,外头那位郎君便央我照料你一程,我到金陵便下了。”
昨日淋了雨,青凝夜间便有些发烧,今早云岩去唤她启程,却是怎么敲门都无人应,恰巧碰上了云娘,便央她去青凝房中瞧一瞧。
云娘的夫君行商,云娘惯常跟着夫君走南闯北,也多少会些医术。她进去一摸这娘子额上发烫,呼吸不稳,便知是染了风寒。崔凛予了云娘些银子,要她随行照料青凝一程,到了金陵便可自行归家。
青凝点头,掀起车帘望了一眼,便见着了骑在马上的崔凛,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骑装,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一双修长的腿牢牢蹬在马镫上,英姿勃发的飒爽。
青凝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崔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似是有所感,转头睇过来,便捉到了青凝审视的目光。
青凝一愣,赶忙放下了车帘,她忽而想起自己昨日是贴身裹了崔凛的氅衣,她的肌肤上似乎还有他衣衫上冷梅的香气,若是被他瞧见了
青凝有些别扭的脸热,想了想,委婉的问:“云娘,我昨日上车前,你可是已替我换好了衣裙?”
“自然,你那衣裳还未干透,郎君们急着赶路,我便先拿了自个儿的衣裙替你换上了,娘子将就穿”
云娘顿了顿,有些话没往下说,她今日一进门,见着小娘子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倒先低低惊呼了一声。
崔凛听见这一声惊呼,便转身进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青凝的面上,顺着脖颈往下,便见她紧紧裹了他的氅衣,衣襟内露出清晰的锁骨,是贴身裹着的。
年轻的郎君目光移开,很快出来了。
青凝听她如此说,倒将一颗心放下了,既然上车前她是换了衣裙的,想来崔凛也未看到她贴身裹着他的衣衫。她只是恼恨自己不争气,给崔凛添麻烦了。
马车日夜兼程,很快进了金陵地界,青凝吃了云娘配的几副药,已是渐渐好起来。云娘便在金陵城边下了车。
再一日,进了乌程,马车停在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府邸前。
这一路上青凝坐车,崔凛一直是骑马,青凝生怕他是嫌她麻烦,这才不愿与她同坐。谁知,这马车一停,青凝正撩起帘子探看,却见崔凛朝着他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柔和,着了一件影青的直,站在车前芝兰玉树般,青凝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小心翼翼下了车。
她站在他身侧,听见崔凛低低的嗓音:“在这乌城,没有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只有前来赴任的税课使谢怀安。谢怀安-显庆五年的解元,一介布衣,孤身云游,身边唯有一妹妹,名唤谢怀瑾。”
青凝忽而明白过来,崔凛为何如此轻易被说动,愿意携她南下,除了她向他低语的那几句,各种缘由便在这谢怀瑾身上了。
青凝仔细瞧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崔凛今日的这件影青直,乃是葛布所制,通身素净的连块佩玉也无,确实是寻常书生的装扮。只是只是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身矜贵的气度,是以方才青凝第一眼瞧见他,倒忽略了这衣裳。
青凝暗自心道,这说出去谁信呀,崔凛这样谨慎的人,竟也会如此疏忽吗?好在她身上是云娘的旧衣服,倒能看出几分落魄之像。
前头守门的小厮已进去通报了,不多时,一个老仆自角门迎了出来,对着崔凛作揖:“谢郎君竟来的这样早,比原定早来了两日,快快请进吧,大人已在厅堂候着了。”
进了月洞门,青凝才从老仆的口中大抵猜到,这宅子的主人乃是乌城的县令,名唤王禄川。
王禄川原是王禄和的堂弟,前几年乌程王家已全部迁往了京都,只留下了王禄川留在了原籍。
这间宅子与县衙是连在一起的,往常在官府办公,北边三门之后便是县令的住所,从这角门进来,穿过月洞门便是居所的正厅。
王禄川已侯在了厅前,远远见着了崔凛,先出了声:“谢解元一路辛苦。”
出乎青凝的意料,这王禄川竟是位年轻郎君,瘦高的身量,相貌清秀,听声音也无甚官架子。
走得近了,崔凛回礼:“谢某见过王大人。”
这还是青凝头一回见崔凛向他人行礼,她转眸瞧他,却见他面上虽恭敬,眉眼间那一丝冷傲却散不去,实在不像个寻常书生。
她挑了挑眉,果然见那王禄川也愣了一下,对崔凛露出打量的神色:“你你便是从盐城来的谢怀安?”
崔凛依旧不卑不亢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封引荐信:“是,谢怀安携舍妹来赴任,多谢大人信任,委谢某以重任。”
这税课使并无品级,地方县令可自行提拔,乌程县自一年前上任税课使暴毙后,便一直未有新人接替。眼瞧着一直空缺也不是办法,王禄川的一位同窗好友便向他举荐了谢怀安。
王禄川仔细看过了那封引荐信,也未再说什么,将人引进了正厅。
小厮上了茶,王禄川饮了一口,这才道:“怀安,你在这乌程既无宅子,便暂住在这府衙吧。这府中只我跟家妹两人,皆住在前二进的院子里,你们可留宿后院。”
这说话的当口,青凝忽而听见屏风后一阵细微的闷咳声。
王禄川忽而变了脸,嘱咐身旁的小厮:“去,给娘子温一盅川贝雪梨汤。”
说罢他又站起来,急匆匆往屏风后去了,少许转出来,才道:“几位莫笑话,家妹染了风寒,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闷,我这才带她出来见客。”
原来这位王大人也有位妹妹,兄妹感情还这样好,青凝暗暗记下。
说了几句话,茶水也饮了一杯,王禄川便站起来,带着他们往外走:“我还有别的公事,谢兄便让孙官家先引你去后院安置吧,待我回来再寻你”
他说完还不忘朝着屏风后嘱咐几句:“明乐记得喝了川贝梨汤,自个儿去园子里逛逛,哥哥待会便回来了。”
青凝也起了身,跟在崔凛身后往外头走,还未出得正厅,冷不防屏风后走出一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细眉细眼的小家碧玉,脸颊上有一抹苍白的病气。
名唤明乐的小娘子手里拿了件披风,对这厅中的其他人视而不见,她踮起脚,将那件披风搭在了王禄川肩上,有点埋怨:“哥哥,外头冷,你怎得也不知道穿一件氅衣。”
明乐娇嗔的埋怨完,又仔细替他系好,这才放了王禄川走
王禄川干笑了两声,同崔凛一块出了月洞门,自往府衙去了。
这宅子的后院统共三间房,一间正厅,两间厢房。
为着贴合谢怀安的身份,崔凛的行装里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并一箱书籍,在两个小厮的协助下,很快便安置妥帖了。
小丫鬟上了茶水果子,青凝便坐在厅中饮了口茶
孙管家正站在院子里嘱咐小厮洒扫庭院,不时还往厅中瞟几眼,恰巧同青凝碰了个对眼。
青凝明白,王禄川这是还提防着他们,这管家小厮都是他的眼线。
青凝想了想,一只托着脸颊,忽而偏头喊了一声:“哥哥”
谢怀锦来自盐城,自然是该说一口吴侬软语。青凝客居京城多年,平素多说官话,只她生在苏州,南方话是刻在骨子里的,此刻
捡起江南水乡的调调,这亲亲昵昵的一声哥哥,仿佛还带着南方湿漉漉的水汽,软糯糯的挠人心。
崔凛正在分拣书册的手顿住,转头去看她,就见青凝眨眨眼,正举着一只金桔给他看:“哥哥你瞧这果子,黄橙橙金灿灿的,好不喜人,你可要吃一个?。”
时下金桔产于岭南,运过来山高路远,自然价格也贵,寻常人家不大常见。这声哥哥,这没见过富贵的模样,应是符合谢怀瑾身份的反应,青凝这样想着,便做出这般模样糊弄那孙管事。
崔凛转身,将那枚金桔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细细剥开。他的十指修长白净,剥的也仔细,剥完了,指尖竟丝毫未留下痕迹。
他将那枚剥好的金桔递至青凝面前:“瞧这金桔的品相,应是酸甜适口,你尝尝。若是喜欢,待我发了俸禄再买给你。”
他眉间敛了冷锐的锋利,那样柔和的看她,倒叫青凝心里跳了跳。
孙管家站在廊下观察了他们一阵,忽而笑吟吟开口:“这金桔确实酸甜适口,平常我们大人是舍不得买的,上个月张员外来做客送了两碟,现下就这一碟子了,大人要老奴拿出来待客,娘子尝尝吧。”
被孙管家这样一说,倒显得这王禄川是个十足的清官了。
青凝没说话,只管吃金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头的小厮来寻:“谢郎君,我们大人回来了,请您去书房一叙。”
崔凛起身要走,青凝忽而想起那位叫明乐的女娘,青凝生来便没有手足,有些不晓得亲兄妹之间该如何相处,此刻便有样学样,随手拿了件氅衣:“哥哥,你且等一等,外头风凉。”
她说着便送出来,踮起脚尖,将那件氅衣披在了崔凛肩上。
崔凛低头瞧了一眼,认出那件氅衣正是青凝贴身穿过的那件,原先衣服上属于他的浅淡冷梅香气里,又染上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混杂的暧昧气息。
崔凛一顿,他背着孙管家,眉眼间泛起一丝冷意,旁人用过的贴身物件,他从来没碰过,只此刻当着孙管家的面,又不好撇下。
崔凛身量高,青凝站在她胸前小小一只,现下也瞧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他身子一顿,并没有动,她以为这是嫌弃她做戏做的不够足,便学者那王明乐,伸手去替他系氅衣。
这是青凝离得崔凛最近的一次,仰起头时,鼻尖便轻轻蹭过他的下颔。
崔凛忍着没动,那氅衣一系紧,他同她那混杂在一处的气息便牢牢将他裹住了,氅衣上似乎还有她肌肤上的余温,略略灼人肌肤。
第23章 第23章羞红着脸看他
崔凛这一去,至晚间也未归,王禄川见他兄妹二人并未带仆从,便专门遣了丫鬟小厮过来照应。
门口那个叫映儿的丫鬟也不说话,只管拿眼睛上下打量青凝。
税课使虽是未入流的小官,却掌着典商税收,其做为知县的属官,多数知县会在此位置上安插心腹之人。这王禄川放着乌程士族子弟不提拔,却偏偏选了谢怀安,无非是想着一介书生好掌控。青凝明白,王禄川此刻对崔凛的的戒心还未放下,是以才派了丫鬟小厮过来,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青凝被这目光看的不自在,转头去看映儿的脸:“映儿,我今日在前头瞧见你们家小娘子明乐了,端得是秀美可人,只是不晓得明乐娘子是个什么脾性,我怕日后相处起来犯了她的忌讳。”
“明乐娘子随和的很,只一点”映儿惫懒的开了腔,顿了顿,又开始拿眼瞟青凝娇媚的脸:“谢娘子记好了,离前院远一些。”
离前院远一些?这是哪门子忌讳。青凝咽下这疑惑,实在不愿在映儿的眼皮底下多待,便起了身,自往厢房去就寝。
映儿还想跟进来,去被青凝反手关在了门外,青凝听见映儿在外头喊:“谢娘子,我们大人既遣了我来服侍你,夜里也该守着你,好有个照应”
这会子倒勤快起来了,青凝依旧不开门,只道:“我这里无需守夜,你且自去安置吧”
青凝站在门前,听见映儿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许是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这才悻悻的走开了。
这几日舟车劳顿,青凝也有些疲乏,她解了发髻,刚要上榻,忽听窗棂上有细细的敲击声。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那敲击声却渐渐清晰起来,且三长一短,很是有规律。
这处院子后面还有后罩房,供守门的下人住,唯有这间厢房,窗棂后是一条长长的连廊,连廊靠着后街,少有下人走动。
青凝有些害怕,张口就要喊映儿,只她忽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窗棂上的敲击声还在一下下的响着,青凝握紧了手中的簪子,一动不敢动。
这关头,院子里忽而有灯光亮起,脚步飒飒声中,男子挺拔的身影映在了厢房的门框上,是崔凛回来了。
青凝手里的簪子叮咚落了地,开门奔了出去。
崔凛身上带了夜里的寒凉,眉宇间那丝睥睨的贵气同这幽暗的小院格格不入,廊下有小厮迎了上来,他刚放下手里的风灯,忽见青凝一身素白的中衣,直直扑进了她怀中。
崔凛顿住,眉睫轻动,低头就见青凝落了发髻,一头浓密的乌发散落在肩背上,益发显得肩背羸弱。
崔凛听见她小猫一样的声音,带着点颤音:“哥哥,我做了噩梦,很是害怕。”
那提着风灯的小厮方才只瞧见个窈窕的身影跑了出来,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可只这一个身影,便让人忍不住定在原地,探头去看。
崔凛似是有所察觉,抬眸瞧了他一眼,高大的身影一转,将青凝完全笼在了自己身前。
探头探脑的小厮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谢郎君这眼神,实在不像读书人所有,倒像是上位者迫人的刀锋,让人脊背发寒,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转了身。
青凝方才害怕之下便扑进了崔凛怀中,这会子闻见他身上清冽的冷梅香,一颗心镇定下来,又忽而觉出不妥来。
她忙从崔凛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去拉他的袍袖:“哥哥,我害怕,你进来陪我一会可好?”
映儿闻声跑了过来,上来搀住青凝的手臂:“谢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你瞧瞧,方才我说陪着你吧,你却偏不让,这会子倒觉出害怕来了。”
这口气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青凝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只是拉着崔凛的袖口不放:“我从前在家中都要哥哥哄我入睡,你算什么人,也要进我的厢房?”
映儿被她说的有些没脸,一时愣住了,青凝趁机拽着崔凛进了厢房。
关上房门,青凝忽而对崔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指了指靠街的那扇窗棂。
果然,那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崔凛走过去,低低问了句:“谁?”
敲击声骤然停下,青凝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世子,是我,云岩。”
“这院子后头有守门的巡视,不方便说话,只好借了这厢房的窗棂试探一二,好在陆娘子反应快。”
云岩与云崖是同崔凛一同南下的,只在乌程府衙前便辞去了,对外只说路上聘的车夫。
方才青凝下意识便要喊映儿,可转念一想,万一是他二人呢,她这便生生忍住了,只到底是怕的,这才有些失了分寸。
被清香扑了满怀,衣襟上还留着她浅淡的气息,崔凛转眸瞧了青凝一眼,只在昏暗的的光线中瞧见一截纤细白皙的颈,仿佛一折便段,他移开目光,声音压的极低:“可是发现了什么?”
“属下同云崖天擦黑时便将这乌程府衙翻了个遍,只”云岩顿了顿:“王禄和运回来的那万两黄金竟似蒸发了般,无处可寻,这乌程整个府衙亦是简朴至极,实在不像个贪官的住处。”
崔凛没说话,他今日一上任,王禄川已将乌程这几年的税收册子交予了他,崔凛大致翻了一遍,确实无可指摘之处,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云岩
见崔凛再无吩咐,便在窗外比了个手势,又隐匿进了黑暗中。
这会子,青凝一转头,忽而瞧见门框上隐隐透出映儿的影子,她似乎是贴在门框上,在听这室内的动静。
青凝只好略略提高了音调:“哥哥,我睡不着,便依往常的惯例,你给我讲个故事来听吧。”
带了点慵懒的吴侬软语,在这夜色里分外撩人,崔凛转头,就见青凝径直上了榻,将床帏放了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临了还不忘指了指门框上映儿的身影。
素色的床帏,女儿家影影绰绰的身影,她似乎是侧身躺着的,一截玲珑细腰不堪一握,随着床帏微微晃动。
崔凛移开眼,低低开了口:“好,你可听过谢家三郎的故事?”
青凝微微合了眼,就听他清朗的声音如玉石撞击:“这位谢三郎出自陈郡谢氏,幼年丧母,四五岁上父亲娶回来一门继室,继母带过来一位小女儿,谢三郎同这位妹妹感情极好,及至其成年,竟不愿其外嫁,因此跟家中起了冲突,父亲一气之下将其二人逐出家门”
没头没尾的一桩轶闻,青凝没想到崔凛会讲这样的故事,只连日的疲乏袭来,让她来不及深思,很快便入了梦乡
青凝第二日醒来,早已不见了崔凛的身影,她打帘出来,就见映儿正在廊下摆早食。
瞧见她出来,映儿扁扁嘴,言语里有些揶揄的意味:“谢娘子同谢郎君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呢。”
映儿本是在前院伺候的,自诩是这府衙里的一等大丫鬟,如今被遣来照应一个小小课税使的妹妹,她心里不大情愿,也看不上这兄妹俩的出身,言语中对青凝便没有顾忌。
“我从小儿在哥哥跟前长大的,自然更亲密些”青凝捡了块桂花糕,状似无意的问:“怎么,你们家明乐娘子同兄长感情不好?”
“自然是好的”映儿说着,忽而顿住了。
青凝疑惑的瞧她,却见映儿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嘴,再不肯往下说。
早食用完,映儿又将餐盘收了,往前头去送。
青凝探了探身,见她出了院门,提起裙摆便走,千辛万苦来了乌程,她还有顶要紧的事去办,吴掌柜说了,他家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小时候是来过乌程的,约莫印象里听过蒋家桥,只是这蒋家桥离乌程府衙有些远,青凝聘了辆车,赶到蒋家桥时巳时已过
这一溜民宅多以商户居多,小桥流水,青瓦白墙,青凝下了车,站在桥头一时有些茫然,转头瞧见个卖饆饠的老翁,便笑吟吟道:“老丈,你可晓得这街上有处姓吴的人家?”
那老翁抬眼打量她:“姓吴的?你找姓吴的人家?”
“是了,蒋家桥姓吴的人家。”青凝又笑着确认了一遍。
这会子已渐至正午,街上行人稀少,老翁将剩下的几个饆饠收了,挑起担子转身便走,走前低低冷哼了句:“这蒋家桥,再没有姓吴的人家了。”
没有姓吴的人家?青凝望着老翁离去的背影,一时愣住了,好在前头有车马驶来,走的近了,停在了一户雕花如意门前。车上下来一位妇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只管拧着腰低头走路。
青凝忙上前:“劳烦娘子一声,这蒋家桥可有户姓吴的人家?”
妇人猛然抬头,蹙眉:“你找姓吴的做什么?”
“我前两年在京中见过一位吴掌柜,彼时受过他的恩惠,今日到了乌程,便想来谢他一谢,也不知他是否归家。”青凝半真半假,仰着一张乖巧的笑脸道
“没有姓吴的”那位妇人不知为何,似是又惊又怒,忽而拔高了音调,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青凝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位娘子,她刚回过神来,却听院墙里传来懒洋洋的男子声声调:“怎么,到如今还有人来寻那姓吴的,莫不是又勾起你的心事?”
里头静了片刻,刚才那位妇人似是急的跺脚:“你个天杀的,非要我剖出心来给你看。”
那懒洋洋的男声又嘻嘻笑起来:“我的好娘子,你又何必,我今日在城郊看中一处庄子”
里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青凝听了片刻,见院墙内再无声息,这才转身走了。
今日一无所获,回到乌程府衙时已是申时末,映儿焦急的守在院门前,见着青凝后不满的嘀咕:“谢娘子好生不懂规矩,客居我们府上第一日就无故乱跑,若是你有个好歹,我们家大人还要凭白责怪我。”
青凝并不理映儿的话茬,余光里瞥见厅中崔凛的身影,忽而甜甜喊了声:“哥哥”
崔凛执笔的手顿住,抬眼就见青凝朝她跑来,跑的近了,她献宝一般,双手捧出一个油纸包,亮晶晶的看他:“哥哥,我今日本想出门给你买些纸笔,可惜逛了一圈才发现身上银钱不够。好在回来的路上竟瞧见了菱粉糕,我想着你平素最爱吃这个,便带了些回来,你尝尝”
她这话是说给映儿同崔凛身侧的小厮听的,崔凛自然明白,只她一口个哥哥叫的倒熟稔,亲昵昵的软糯,眨一眨桃花眼,专注的看住他,倒叫人想起松山寺里,那个捧出一颗乌梅糖的小女娘。
崔凛放下笔:“今日府上备了接风宴,你可与我同去。”
今日王禄川这接风宴,摆在了前院正厅的廊下,守着一池荷花,颇有几分风雅。
青凝走进前院的时候,就见明乐小娘子正依栏赏荷,王禄川站在她身后,似是低语了几句什么,明乐有些恼,转头要走,却被王禄川握住细腰,强势的禁锢在了身前。他兄妹二人离的极近,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缠绵在一处。
青凝瞧见这一幕,忽而心里一跳,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对兄妹相处起来有股别扭的怪异。
王禄川远远瞧见他俩,松开明乐对崔凛点头:“怀安,昨日公务在身,也未来得及替你备一桌接风宴,今日正好得闲,便替你补上。”
他说着便请崔凛入了席,男子坐在临池的外间,青凝同明乐便坐在垂帘后的内间。
明乐小娘子神色恹恹,只顾自己饮酒,瞧着并没有要同青凝说话的兴致,青凝只好自顾用膳,隐约听见外头酒过一巡,王禄和试探的问:“晏台兄向我推荐怀安时,只说你乃一介白身,未料竟有如此气度,瞧着实在不像那贫寒书生,倒有王公贵胄的气度”
孙晏台便是向王禄川举荐谢怀安的同窗好友,如今已官至府台
青凝放下银箸,她就说嘛,崔凛这样的人,怎么扮得了贫寒书生?王禄川虽是个小小县令,确也是官场里的老油条,又怎会看不出。
青凝有些好奇崔凛要如何应对,却听崔凛轻笑了一声:“孙大人所言不假,怀安确实是一介白身,却也并非贫寒书生,我原是出自陈郡谢氏,在家中行三。去年因与家父争执,便带了舍妹出门游历,至今未归家。”
行三,谢三郎?青凝一下子便想到了崔凛昨夜给她讲的那则轶闻,她听见外头王禄川又问:“怀安竟是陈郡谢氏子弟?怪道养出了一身的矜贵之气。只陈郡谢氏最重孝道,怀安因何会与父亲起争执,竟要带了舍妹在外游历至今。”
崔凛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室内青凝的身影:“皆因舍妹怀瑾并非我父亲的骨肉”
他这话出了口,似是惊觉自己说多了,俊朗的眉目微蹙,不肯再多说。
原本恹恹的明乐小娘子忽而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青凝:“你同你的哥哥非是血亲?”
青凝细细想了想崔凛昨夜同她讲的那个故事,明白昨日崔凛是假借故事之名,向她道明了他们如今这身份的来历,她便顺着说下去:“是,我母亲乃是哥哥的
继母,当年便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进的谢家,我本姓李,是后来到了谢家改的姓。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去年谢爹爹替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只我并不想嫁,这才央求哥哥带我出门游历。”
“因着你,你那哥哥竟肯忤逆父亲、从陈郡谢氏脱出来?”明乐细细咀嚼青凝的话,忽而蹦出惊世骇俗的一句:“他或许本也不愿意你嫁给旁人”
青凝一下子愣住了,没明白明乐因何会这样说,她正考虑要如何接这话,却见明乐抬手碰翻了手边的酒盏,那一杯葡萄琼酿便淋淋沥沥撒了青凝一身。
明乐做出个歉疚的神色,招呼身侧的婢女道:“带谢娘子去换身衣裙。”
青凝随那位婢女入了二进院,厢房的隔间里已备好了热水,婢女引她进去:“谢娘子且先洗一洗吧,这葡萄琼酿粘腻腻,黏在肌肤上怪难受的。你且洗着,我替你去寻一套我们娘子的衣裙来。”
那婢女说完便自顾出去了,青凝也未多想,本身她亦喜洁,受不得肌肤上这粘腻的触感,便自褪了衣衫,迈进了浴盆中。
水渐渐凉了,也不见那婢女回来,青凝正疑惑,却听屏风外头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青凝以为是那婢女回来了,刚要出声,外面却又寂静下来。
好在不过多时,门扉吱呀一声,脚步声重又响起,青凝这才舒了口气,朝外头道:“烦请将衣服递给我。”
崔凛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青凝从屏风后伸出手臂,正朝他索要衣衫。
白皙滢润的一段玉臂,水珠顺着凝脂般的肌肤,轻轻滴落下来,她背对着屏风,轻轻勾了勾指尖:“快些了,这水都要凉了,冷的很。”
崔凛垂下眼睫:“是我。”
这一声清朗的男声,让青凝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收回了手臂,她躲在檀木屏风后,不确定的问了句:“哥哥,是你吗?”
好在这屏风乃厚实檀木所造,并不透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青凝倒是舒了一口气,只刚舒完这口气,却又窘迫起来,她如今没有干净的衣衫。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见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递进来一件干净的衣裙。
青凝脸颊发热,接过来匆匆穿上,出得檀木雕花屏风,就见崔凛正背身站在室内。
青凝疑惑:“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崔凛依旧背对着她:“方才明乐娘子说你喝醉了酒,便让婢女引我来了此处。”
青凝心中一片狐疑,只觉这位明乐娘子好生奇怪,明明知道她在此处沐浴换衣,为何却又引了她的哥哥来?
青凝刚要解释,忽见崔凛身后的坐榻上散落着一件湘妃色小衣,簇新的薄绫纱面料,想来厢房内第一阵轻微的响动,是那位婢女送了衣服来,放在榻上又悄声退出去了,方才崔凛给她递衣衫时,倒落下了这件小衣。
青凝羞窘的很,走上前,伸手勾住了那件小衣,想趁崔凛不注意藏起来。
只她刚刚拿在手上,就见崔凛警惕的转了身。
他瞧见青凝细白的指尖勾着一件薄绫纱的小衣,发梢湿漉漉的,羞红着脸看他。
第24章 第24章哥哥
外头月明星稀,廊下风灯闪了闪,方才那位送衣裙的婢女去而复返,站在门前朝崔凛福了福身,而后探头对青凝道:“谢娘子可是收拾好了?我方才送衣裙回来的路上,不慎落了东西,急着去寻,便随手将衣裙放在了坐榻上,竟忘了给你递进去。”
“是吗?”青凝见她对贸然出现在这厢房的崔凛毫不意外,不由带出点怒意:“明乐娘子引我来此处换衣裙,为何又无故让哥哥来寻我?须知男女有别,便是亲兄妹,也该有避讳。”
那婢女神色有些不自然:“明乐娘子喝多了酒,只怕这会子有些糊涂。”
这便也不好再追究,恰好映儿也提着风灯寻了来,青凝便同崔凛一块出了二进院,往后院去。
两进院落之间连着长长的风雨廊,崔凛人高腿长,不过走了一小段,青凝已被落下了。
青凝犹豫了一瞬,忽而小跑几步,上前拽住了崔凛的衣袖。
崔凛转头,就见她楚楚动人的瞧着他,低低道:“哥哥,我想求你件事。”
这几日她在这乌程府衙帮着崔凛做戏,想来还算称职,这会子便有胆量同他开口了。
映儿正在后头打着风灯,不远不近的尾随着,青凝瞧了映儿一眼,忽而踮起脚尖,凑近崔凛耳边:“世子,劳烦你帮我查一下蒋家桥姓吴的人家。”
她轻轻的低语间,清甜的气息便从他的耳侧柔柔的拂过,崔凛脚步微顿。
瞧见兄妹俩说体己,映儿往前凑了凑,插话道:“谢娘子别只顾着说话,小心脚底下。”
青凝有些忍无可忍:“我同哥哥说句话,怎么,映儿也要听吗?”
青凝说完也不管映儿的脸色,转头又去看崔凛,却只瞧见了他挺拔的背影,也不知他可有听进去?会不会替自己去查?
青凝有些担心,本想第二日找机会再求他一次,没成想,第二日一早,厢房的书岸上便摆了一封密信,拆开来,是本朝以来乌程蒋家桥居住过的所有吴姓住户的记载。
这里头信息繁杂,青凝挨着翻了一遍,这才大体整合出吴掌柜的家私。
原来昨日她在蒋家桥碰上的那户,正是先前儿吴掌柜的老宅。
吴掌柜原名吴仁,早年行商,娶苏州谷梁氏为妻,五年前他受青凝姑母所托,匆匆进京。他这一去便是好几载,谷梁氏于家中孤寒,竟被小西街上一个叫隋四的泼皮勾搭上了,吴掌柜自觉亏欠谷梁氏,便将乌程的老宅、钱财一并留给了谷梁氏,同谷梁氏正经合离。去岁,吴掌柜那处老宅房契上,已改成了隋四的名。
怪道都说这蒋家桥再没有吴姓人家了,原是这吴家已成了隋家。青凝上次听吴掌柜提起过,当年他走的匆忙,落了那封信件在家中,是以姑母留下的那封信至今还在谷梁氏手中,吴掌柜曾多次遣人来取,都是无功而返,至于因何无功而返,吴掌柜却是不肯说。
现下映儿去取早膳了,青凝踌躇了一瞬,也未吃早点,悄声儿出了角门,径直往蒋家桥而去。
到得昨日那扇如意门前,青凝刚要扣门,却听吱呀一声,出来一位妇人,正是昨日那位惊怒的娘子,她瞧见青凝后下意识退了一步,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凝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直截了当:“谷梁娘子,今日便同你直说吧。我乃新任税课使谢怀安的妹妹谢怀瑾,这几日随父兄来乌程赴任,受吴掌柜所托,来同你索要一封书信。”
崔凛在乌程指不定待几日,青凝没有多少时日同她耗,不若单刀直入,说不定就能诈出这其中的因果。
“什么书信,我这儿没有吴仁的书信,你快些儿离了我家。”
谷梁氏眼瞧着有些慌,伸手便要来推搡青凝,却冷不丁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青凝抬眼,便见个油头粉面的郎君站在谷梁氏身后,对她道:“小娘子是来讨吴仁那封信件的?好说好说,随我进来。”
青凝猜测这便是那隋四了,她并不敢贸然随他进院,左右这巷子里也没有行人,青凝便笑道:“有什么话,不妨便在此处说吧。”
隋四理了理鬓角的发,懒洋洋道:“吴掌柜该是知晓的,若想要回这信件,少说得拿一千两银子。小娘子今日既然登门来取,可是已备好了银两?”
原来如此,这隋四趁虚而入,引诱了谷梁氏,侵占了吴家家财,却是个没够的。他瞧着吴掌柜三翻四次来索要这信件,自然猜到吴掌柜对这封信看的极重,便攥住了不放手,想趁机敲诈一笔。
青凝只觉心中厌恶,冷冷瞧他:“这封信也不
是什么重要物件,你若是给呢,我明儿个让家兄给你送份谢礼来,若是不给,便让它烂在你手中吧,左右一分钱也别想拿。你需知晓,我同兄长如今住在乌程府衙,受的是王大人的款待,你今日不给我,明日若是我家兄长登门,怕是不好看。”
隋四一听反倒笑了,赖皮道:“我倒是谁,原是个小小税课使的妹妹。小娘子见识浅薄,也不打听打听,我隋家叔父是谁,那可是在宫中当值的大太监隋进海,便是王大人,平日也要礼让我三分。”
原来这隋四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怪道平日横行霸道。
他说完忽而放低了声音,挑衅的看着青凝,神神秘秘道:“你以为我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封信是那位陆夫人留下的先令书,没有这封信件,他吴仁这些年便是侵占崔家财产,忠勇侯府崔家啊,那是什么样的世家,不拘哪房的一句话,便能让他吴仁死无葬身之地。”
“小娘子可听说过那位忠勇侯府崔世子,那可是堂堂忠勇侯与大长公主的嫡子,天之骄子,龙章风姿,年纪轻轻已是督察院御史,朝中谁人不忌惮?不巧,我那叔父却是同这位世子有些交情,若是我把这封信毁了,再让那位叔父同崔世子进言几句,你说,他吴仁会是什么下场?”
来头这样大呀,居然搬出了崔凛,青凝眨眨眼,没作声
乌程府衙中开了满园的丁香,明乐坐在后院的厅堂中喝完了一盏茶,却还没等来谢家小娘子。
映儿在廊下垂着头,有些不敢看明乐的脸,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她不禁拿眼往院门处瞥,忽而瞧见个婀娜的身影,一下子直起腰来,大声道:“娘子,谢娘子回来了。”
青凝走进后院的时候,就见明乐迎了出来,一改往日恹恹的神色,携了她的手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本想寻你说说话的,可巧儿你竟出门了。”
青凝一愣,没料到明乐竟会来寻她。
两人沿着连廊往前院去,明乐今日罕见的话多,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她忽而倚在水榭的栏杆上,轻飘飘问了句:“听闻谢娘子同兄长感情好,晚间竟要哥哥哄睡的。”
青凝点头:“让明乐娘子见笑了,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倒也该避讳一二了。”
明乐闻言轻笑了声:“他又如何哄你入睡呢,可有入你的帷幔?”
这话说的好生无礼,青凝微微蹙眉:“哥哥向来守礼,又怎会入我的帷幔。”
“守礼?”明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轻轻嗤了一声,低低道:“许是你睡着了,又能晓得些什么呢,或许他那双眼,正透过帷幔一点点打量你。”
那股别扭的古怪感又来了,青凝带了点好奇,偏头去看明乐的脸。
明乐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是藏了重重的心事,她问青凝:“你愿意嫁人吗,离了你哥哥身边。”
青凝认真思索了一瞬:“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一时要嫁人,还有些不舍。”
明乐轻轻笑起来:“是了,若是嫁了人,便要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体贴夫君,没有一日是自己。待在哥哥身边多好,他会一辈子疼惜你、爱护你,让你一辈子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她这话像是在骗自己,又像是放了个甜蜜的饵,一点点引诱面前的小娘子。
青凝顺着她的意,羞赧的红了脸:“待在哥哥身边自然是好,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王禄川迎面进了水榭,青凝便住了口,起身行礼。
明乐眼波流转,淡淡看了王禄川一眼,没作声。青凝见王禄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同明乐告了声罪,离了水榭。
王禄川瞧着青凝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花影间,这才微微带出点愠怒来:“如何同谢家小娘子说这些,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明乐冷哼了一声:“规矩?若哥哥是个守规矩重礼法的,就不会”
明乐话说了一半,生生住了口,王禄川知晓她要说什么,自觉有些理亏,上前替她裹了件披风,柔和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会子起风了,小心着凉”
明乐定定看着他:“哥哥,你瞧这对谢家兄妹,兄长芝兰玉树,妹妹千娇百媚,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日头下”
“偏生我被你拽下了这深渊,族人轻贱我、瞧不起我,说我不顾伦理纲常,天生水性,学那勾栏样式引诱自己的兄长。我这一辈子都将见不得光,只能做自己哥哥院子里的金丝雀,我多想”
明乐顿了顿,目光空洞:“多想拉这对兄妹一起坠落,还能有人说说话”
王禄川替明乐系披风的手顿住,他想起了谢怀安,确实是清风朗月、不容亵渎的郎君。想他王禄川从前,也是乌程王家最得意的儿郎,只可惜心中有了执念,便被这世俗所摒弃。他的父亲知道他对明乐的所作所为后,便将乌程王家迁往了京都,再不见他,只说他是王家的败类。
“西门上的张员外送了几个歌姬来,哥哥自己看着办吧。”
明乐忽而转了话头,打断了王禄川的思绪,王禄川忙正色道:“这位张员外也是个不懂事的,我何时要过歌姬”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却见明乐一扭头走开了,廊下孙管事带了两名歌姬来,垂首请示:“大人您看这张员外只说酒楼里来了两个淸倌儿,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念着大人您最爱听曲,便给送来了。”
王禄川摆摆手,刚要打发了去,却忽而见其中一位淸倌儿腰肢妙曼,身子轻柔,竟有一两分谢家小娘子的韵味,他方才那被明乐撬动的邪念一闪而过,忽而唤住了孙管事:“不必送回去了,今日便请了怀安过来,听首曲子。”
崔凛过来时,王禄川已在水榭中摆了宴席。
王禄川远远看着崔凛走来,果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仰头饮了一杯酒,忽而朗声道:“怀安快来,这两日乌程课税的册子想必你也翻了一遍,可有何见解”
崔凛入了座,将课税所思一一道来,王禄川却有些心不在焉,忽而打断道:“今日不必谈公务,府上来了两个淸倌儿,听首曲子解解乏。”
他说着拍拍手,便有两位歌姬于素纱垂帘后献上琵琶曲,一曲还未了,其中一名歌姬缓缓起身,伴着清幽的琵琶曲起了舞。
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姣好的身姿不停变换着优美的姿态,分毫毕现的映在素纱垂帘上。
王禄川幽幽的看着,去喝杯中的酒水:“怀安看这淸倌儿,骨肉匀婷,身娇体软,极是柔媚,想来在床榻上亦是好欺负的很。”
他顿了顿,去看崔凛的脸:“怀安觉不觉得,这淸倌儿竟有几分像谢小娘子。”
崔凛回看他,眸中幽暗不明:“大人何出此言,竟拿吾妹同歌姬比?”
王禄川讪讪的笑了两声:“是我失言了,这位歌姬确实有两份谢娘子的韵味,只是,却远不及谢娘子清媚。”
媚而不妖,清而娇柔,王禄川想起青凝的身影,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谢娘子才是真的柔媚无双。
他倾身替崔凛斟满一杯酒,低低问:“那怀安可有喜欢的女娘,是何种类型?”
崔凛长睫垂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些神秘莫测。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去看那淸倌儿的影子,确实是有几分像她的。
崔凛轻笑:“大抵便如王大人所言,柔媚的,娇嗔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欺负的。”
王禄川闻言,抬手饮进杯中酒,开怀大笑起来
夜色弥漫,吹进来一阵阵寒凉的风,青凝悄悄开了厢房的门,见厅中还是没有崔凛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眉。
她本是想趁着映儿睡了,好问问崔凛可识得那位隋四的叔父隋进海,只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归,便提了盏风灯,往前院去看看,她傍晚时听说王禄川请崔凛在水榭听曲。
进了
前院,廊下静悄悄的,青凝见水榭中空无一人,一时愣住了,她正要寻个下人问问,忽见临水的客房窗棂上,映出一个欣长的男子身影,宽肩窄腰、气度不凡,不是崔凛还能是谁。
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欲敲门,只她刚抬起手,门扉却无声洞开了,崔凛站在门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凝懵懂的看他,刚启了启唇,忽听隔壁的书房内传来低低一声娇嗔,是明乐的声音:“哥哥,你不要”
接着便是王禄川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明乐别怕,谢怀安在外头客房醒了会子酒,怕是早就回去了。你晓得的,这二进院子里没有我的命令,哪个下人敢随意走动?”
青凝一听这话,瞬间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书房里开始有衣衫碎裂声、桌椅晃动的声,明乐似乎竭力隐忍着,嗓音却还是柔的要滴出水来,一声声轻吟:“哥哥哥哥”,
青凝瞬间红了脸,尴尬的同崔凛面对面。
她正囧的不知如何自处,忽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耳朵,将隔壁的污言秽语一并隔绝了去。
青凝抬眸,便撞进了崔凛深邃的眼里。
他手上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耳廓,痒痒的难耐,青凝蜷了蜷指尖,匆匆垂下了头。
从崔凛的视角,便只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一段脖颈,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点瑕疵也无,蔓延进深深衣领。
隔壁书房的声音渐渐小了些,似是转进了相邻的卧房,崔凛垂下长睫,拉着青凝的腕子出了二进院。
青凝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有些呆呆的懵懂,一出院门,这才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明乐怎会与他的哥哥”
青凝绯红着脸,一时说不下去了,却听崔凛道:“王禄川与明乐非是血亲”
当年王禄川的母亲难产,几经风险却产下个死胎,王父为着救其妻的命,便遣人抱来个女婴,冒充他们死去的小女儿。这件事做的极为隐秘,鲜有人知晓,这些年王家也一直拿明乐当嫡亲的小娘子养。不成想,这隐私竟被王禄川无意间撞破。
原来如此,青凝恍然大悟,不禁沉默下来,两人默默的走了几步,青凝忽而觉得自己方才太冒失了,或许这件事不该让她撞破。
她这样想着,便快走几步,轻轻去拽崔凛的衣袖:“哥哥,我我方才不是有意过去的我哥哥”
这一着急,倒说不顺畅了,只她喊完这声哥哥忽而住了口,方才暧昧的桌椅晃动间,明乐也是这样喊王禄川的,娇嗔的隐忍的,一声声喊哥哥。
此刻这声哥哥,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加之青凝走的急,软糯的语调里便带了点颤颤的尾音,在这夜色里分外引人遐想。
一时有些难言的羞窘,青凝忙松开崔凛的袖子,往回抽手,指尖碰到他腕间的肌肤,才惊觉崔凛身上有些发烫。
她愣了愣,本能的抬手去试崔凛的额头:“你可是发烧了?”
可她指尖还未触到崔凛,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听见他清朗的声音:“王禄川在酒水中加了诸多补药。”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站在夜色中依旧姣姣如云中月,干净又朗润。
可青凝却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手上的肌肤滚烫异常。
第25章 第25章趁势咬住他的指
后院里有小厮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站在院门前探头探脑的窥视。
青凝心下一惊,忙去抽手,却被崔凛有力的禁锢住了,动不了分毫。
青凝抬眸,便见往常冷清的郎君带出几分隐忍且强势的侵略性,她听见崔凛低低道:“冒犯了,倒要劳烦你同我做场戏。”
青凝只略略顿了顿,便恍然明白过来,王禄川自己罔顾人伦,被这世俗所不容,便也想拉谢怀安下水。
她看见崔凛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便将她整个拢住了,她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顿了顿,忽而伸出青葱般的指尖抵住他的胸口,颤颤的抬高了音调:“哥哥,你你莫要欺负我”
“你不愿意?”清朗的男声里带了点低沉的暗哑
“我自然是愿意同哥哥待在一处的,只是”青凝微微仰着脸,肌肤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的白皙,益发显得双唇红润润的娇艳,说话间,如兰的气息便轻轻拂过崔凛的衣襟
崔凛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顿了片刻,长睫垂下来,忽而伸手掩住了。
“唔”,青凝眨了眨眼,趁势咬住他的指,低低唔了一声,像极了被强/吻时那声骤然被封在唇齿间的低语,湿漉漉的勾人心弦。
崔凛紧绷的肩背一顿,长睫轻颤,闭了闭眼。
他二人的影子缠绵在一处,拖的老长
那位窥视的小厮似乎又悄悄走近了几步,大气不敢出的躲在了柱子后
在低低几声呜咽后,廊柱后的小厮又听见那道娇软的女声嗔怪道:“哥哥,我腿软。”
崔凛忽而倾身,将青凝打横抱起,径直进了厢房
方才那小厮从柱子后走出来,只瞧见厢房的窗棂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厢房内,青凝侧身躺在床榻上,崔凛坐在她身侧,借着光影的错位,窗棂上的影子倒像是交颈的鸳鸯
青凝瞧着那影子有些脸热,她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该如何演下去了,只好拿一双氤氲的桃花眼去看崔凛。
崔凛却忽而伸出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低低道:“别这样看着我。”
下一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而覆上了她的腰身,青凝低低惊呼一声,崔凛猛然顿住了身子。
廊下小厮一错不错的看着窗棂上交叠的影子,听见这声娇吟后,露出个猥琐的笑意来,转身往前院去了
第二日一早,青凝发现这院子里的下人瞧她的眼神都变了,是带了点鄙薄的好奇。映儿端了碗燕窝粥过来,斜着眼睛看青凝,话里有话:“谢娘子昨夜辛苦了,喝碗燕窝粥补补身子。”
青凝心中暗道,看来昨夜那出戏倒是瞒过了这一院子的下人。
她没理映儿的话茬,只轻轻垂下眼,倒也无需假模假式的做戏,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娇媚之姿。
今日这粥很是甜糯适口,青凝刚喝下一口,就见明乐挽了水绿的披帛,从廊下袅袅而来。
明乐进了正厅,一眨不眨的看了青凝片刻,忽而屏退了下人,问道:“谢娘子,听说你昨夜同你的兄长在一处?”
青凝有些看不透王家这位小娘子,只好假装羞窘的撤了撤身子,嗫嚅道:“我我”
“你那位瞧着光风霁月的兄长可有对你做什么?”明乐上前一步,诱哄似的低低问。
青凝似是说不出口,粉白的绢帕掩住脸,低低泣了几声
明乐瞧她这反应,忽而笑了,往常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绯红:“你素日瞧着清凌凌的,没成想骨子里水性的很,竟然去勾着你的哥哥,做出这等腌臜事。是我瞧错了你,你个下贱的娼妇。”
她把当初母亲唾弃她的话,又啐在了这位谢娘子脸上,不由觉出一丝畅快来。多好,有人同她一道,被这世俗所不容。
这些腌臜话吐出来,明乐却又变了脸色,带出一丝悲悯来,低低同青凝道:“你也不必难过,往后便待在你那兄长身边,虽然见不得光,可做一只金丝雀也没什么不好,被怜爱被呵护。”
这一会子阴一会子晴,青凝初初只觉怪异,捂帕子的手顿住,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明乐却走过来,轻柔的握住青凝的手,顺势将青凝面上的帕子扯了下来。她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了青凝手中,似笑非笑:“头一回嘛,总要遭些罪。拿着这个,会让你好受些,最好是要你那兄长替你上药”
明乐说完,也不待青凝反应,便挽着披帛走远了。
青凝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 ,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药。她抬头瞧见明乐瘦弱的背影走在深深的廊道上,似乎要被这廊道的阴影吞噬了去,青凝忽而理解了她的怪异。
青凝大抵能猜到这位小娘子的遭遇,想来明乐自幼养在王家,早把自己当成了王家的女儿,可一夜之间得知自己非是王家的骨血,那位自己向来敬爱的兄长又将她束缚在了身侧,往后永远见不得光,只能做一只玩物般的金丝雀,青凝想,明乐大抵生出了些扭曲的恨意,对世俗,对世人。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在心底暗暗同自己道,日后绝不做妾、做玩物、做那笼中的金丝雀,须得堂堂正正的安身立命。
因着昨晚那出戏,青凝今日便只作疲乏态,躲在房中未出门,待得晚间,瞟见书房中亮起了灯,青凝便让映儿端了一碟子点心,径直去了书房。
这院子里的几个下人瞧见她进了崔凛的书房,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竟无人跟过来伺候。映儿随她走到门边,也只是将那叠点心递给青凝,似乎是低低轻嗤了一声,随手替她合上了门扉。
崔凛正背手立于书案前,听见声响转身望过来。
青凝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有些无言的尴尬,这些下人的反应,好似默认了她来寻他,便是会有奸情发生。好在王家的下人不在,说话倒是能随意些许。
青凝略顿了顿,甜甜喊了声:“哥哥。”
她说着把那叠点心放在书案上:“哥哥你尝尝,晚间新送来的豌豆黄。”
崔凛没动那碟豌豆黄,只简短问道:“何事?”
外头月光疏朗,映出崔凛轮廓分明的脸,眉目间远山远水似的,带着清冷的疏离。青凝瞧着面前皎皎如明月的郎君,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他昨日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灼热的,强势的,牢牢将她掌控住。
青凝摒弃这不合事宜的念头,转而问:“哥哥,我想同你打听一个人,一个名唤隋进海的大太监,听说如今在宫中正当红,同你还有几分交情。”
“我并不识得这隋进海。”崔凛直接了当的否认,顿了顿,又提醒青凝道:“宫中带品级的大太监统共三十五位,并无名唤隋进海的”
青凝心中有了数,想来那隋四确实有位宫中当值的叔父,只是具体在宫中如何,这乌程天高皇帝远的也无人知晓。那隋四便夸下海口,只说自己叔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乌程官吏们犯不着与一个地痞无赖计较,且并不知实情,也怕万一是真的,便都礼让他三分。
“哥哥,还有件事烦请你帮我一把。”青凝带了点讨好的笑意,小心翼翼道:“蒋家桥有个名唤隋四的无赖,哥哥能否帮我派个人去,好生盯着他。”
这会王家的下人都不在,青凝是应该唤崔凛世子的,只这几日叫哥哥叫顺口了,一时竟没觉得不妥。
崔凛也未纠正他,只放下手中的书卷,探究的去看她。
崔凛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眼压迫感十足,被他这样一看,青凝就知道任何秘密都是瞒不住他的,在他面前,坦诚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青凝揪了揪帕子,一五一十道:“哥哥想必已经猜到了我来这乌程的缘由,我姑母临终前曾给乌程吴掌柜寄过一封先令书,托他照管一间秀坊,待我及笄之日便将那铺子过继给我,我此次过来便是来取这封先令书的。”
“只是只是如今那封先令书被隋四昧下了,想要借此敲诈一笔钱财,我如今哪来这么多银钱给他,只好另想法子。”
青凝说完了,闪着湿润的桃花眼,殷殷切切去看崔凛,带了些祈盼:“哥哥,你且帮我这一次吧”
有些娇嗔的吴侬软语,崔凛却迟迟没有回应,青凝又揪了揪帕子,还想再说几句好话,只还未开口,却听清朗的男声简短道:“好”
青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崔凛这是答应了要帮她,青凝一高兴,便弯起眉眼,朝崔凛行礼:“多谢哥哥。”
她说完了又想起今早明乐的反应,便如实对崔凛道:“今早儿明乐小娘子过来了,听语音,想来昨晚那出戏定是将她糊弄住了。”
想起明乐,便又想起了她的哥哥王禄川,王禄川不比明乐这样的闺阁小娘子,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想来是不好糊弄的,青凝忽而生出一丝好奇来,下意识便问了句:“哥哥见着王禄川了吗,他可有怀疑你?”
崔凛没说话,只是想到了今早王禄川那个阴暗的笑,他问:“怀安果然好艳福,你家妹妹可如你所想?身娇体软好欺负?”
彼时崔凛只是附和的轻笑了一声,脑海中却忽得想起昨夜手中那截细腰,肌肤滑腻,柔若无骨。
现下青凝就在他身侧,她身上那股清甜的气息又一丝一缕的缠过,崔凛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转眸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他说完又问了一句:“明乐可有同你透漏什么?”
青凝眨眨眼,忽而想起今早明乐送来的那瓶药,她将那小瓷瓶从袖中取出递给崔凛:“明乐娘子给了我这瓶药,说是要哥哥你替我涂抹。”
她说着朝外头站着的映儿瞥了一眼,又回头朝崔凛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可否要再做做戏?如明乐所言替我涂药?
崔凛手中握着那只瓷瓶,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他瞧着青凝清澈中带了点懵懂的眸子,最后只说了句:“你且先去吧。”
青凝出得书房,见映儿迎了上来,便忍不住问映儿:“今早明乐娘子送来的是什么稀罕物?”
映儿嗤笑一声,附在青凝耳边低语了几句
青凝顿住,腾地涨红了脸颊,竟是用在那处的,她方才方才还示意崔凛替她抹药来着。
第26章 第26章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
崔凛既应下了这桩事,很快青凝便听见了厢房后低低的敲击声,三长一短,是云岩的暗号。
云岩站在窗外浓重的暗影里,同青凝道:“陆娘子,那隋四是个游手好闲的,这几日无非吃酒闲逛,今日午后还去了运河边上的花船,他在那里头有个相好的私窠子,名唤香云,两人约好了明日去醉月楼吃酒。”
青凝本是斜斜靠在榻上的,一听这话,忽而坐直了腰身,对云岩道:“劳烦跑一趟蒋家桥,待明日那隋四出了门,你便告诉那位谷梁氏一声,就说我备了份厚礼,请她去醉月楼一叙。”
第二日午后,青凝早早便去了醉月楼,云岩跟在崔凛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个办事利落的,连包厢都给青凝订好了,就在那隋四的隔壁。
谷梁氏来的时候,有些束手束脚的不自在,坐在圈椅的边沿,斟酌道:“谢娘子今日要我来,可是吴仁已备好了银两,托你来换那封先令书的?”
隋四自从娶了她,已渐渐开始怠慢,谷梁氏心里想的是,隋四既然想要银子,那她今日若能换回一千两纹银,他也许会对自己好些。
青凝替她斟了杯热茶,笑吟吟道:“谷梁娘子喝茶,今日请你来,自然是备了厚礼的,我那婢子已去府中取了,你且稍安勿躁。”
她顿了顿,又问:“谷梁娘子,你当初因何要与吴掌柜合离?可是他待你不好?”
这话一出,谷梁氏刚拿起来的杯盏又放下了,她忽而想起了同吴仁做夫妻的那些日子,平心而论,他虽常常不在家中,却也是待她极好的,钱财上从不亏待她,便是家中大小事务也都由她一人做主。
再想想如今的境地,谷梁氏心中不免泛起些许异样的酸涩来,偏偏青凝还在问些有的没的,诸如吴掌柜在家时可曾让她为银钱操劳过?吴掌柜在时可曾让她行动不由心?吴掌柜
谷梁氏一下子恼了,扳起脸,斥道:“谢小娘子好没分寸,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你打听来做什么?今日你若备好了银钱,我自当奉上先令书,若是没有银子,那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却忽听隔壁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男子沾沾自喜的声音:“我的好香云,今日就你我二人,吃酒方能尽兴。”
是隋四的声音,谷梁氏一下子顿住了。
那边厢,隋四方坐定,便迫不及待揽住了香云的腰,香云嗔他:“要
吃酒,你怎得不去寻你家中那位,同你在那吴家大宅中痛痛快快的喝一盅。”
隋四点她的额:“瞧你,好好的又提那谷梁氏,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那吴仁多年行商,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全在谷梁氏手中,我娶她,无非是为了吴家这份家业。”
隔壁谷梁氏听到此处,忽而打了个冷战,隋四贪她的钱财,这些时日她早有觉察,可这话被隋四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番滋味,她忽而满目怒火的瞪着青凝,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是你故意引我来的?!”
都怪这位谢小娘子,若是今日不撞破,她还能假装不知情,继续过下去。
青凝点头,朝她做了个口型:“是我。”
那厢香云还在咯咯笑,矫揉做作的偎在隋四怀中:“你就尽管哄我吧,我且问你,打算何时接我进门?你若真要接我进门,那谷梁氏岂能愿意?”
隋四美人在怀,畅快的吃了杯酒,这酒一入口,说话便益发荒唐了:“她不愿?她不愿又能如何?她又岂能做得了我的主,若真将我惹恼了,小爷我一杯毒酒送了她归西,左右也无人敢管”
谷梁氏指尖都开始颤,方才那股被强压下去的寒意又随之蔓延开来,渐渐到了四肢百骸。
青凝站起来扶住她,在谷梁氏耳边低低道:“柳娘子,吴掌柜当年待你不薄,甚至合离时还在顾虑你日后的生计,这才将乌程的家业都给了你。至于这隋四,如今无需我多说什么,你心中该是清楚的很。你可知这先领书若是在隋四手中,吴掌柜随时可能被他送进死牢,念在你们少年夫妻的情分上,你也不该再去贪这一千两银子。如今吴掌柜往日的家财都在你手中,自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钱,你这无异于将他逼上绝路。”
谷梁氏慢慢坐回了圈椅中,目光呆愣愣的沉默了好一会,待隔壁的调笑声又响起时,她怔怔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件,递给青凝:“你说的对,诚然是我有愧于他。”
青凝心中怦怦跳,打开一看,竟真的是姑母手书的那封先令书。
只令青凝没料到的是,这谷梁氏说完,竟晃悠悠的走了出去,随后一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隋四,你既然要毒杀于我,那今日你我便好聚好散吧。”
谷梁氏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她是怕隋四的。
隋四转头瞧见是谷梁氏,先是讶然,而后转为不屑:“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我夫妻一场,莫说这些伤心伤肝的,待那一千两纹银到手了,你还是我隋四的好娘子。”
谷梁氏凄冷的笑了两声:“一千两?没有了,那封先令书我已给了谢小娘子。”
隋四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他几步走了出来,待看到青凝后,眯了眯眼,直奔她而来:“我倒是谁,原来是谢家小娘子,怎么,今日不费一分银钱,就想拿走这封先令书,我看你想都别想。”
“就算你拿走了又如何,我让我叔父在那位崔世子面前进言几句,那封先令书就是废纸一张,照样让那吴仁下大狱”
他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堵住了青凝的去路。
青凝长在闺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市井无赖,一时愣住了。
隋四自得的笑了声,得寸进尺的逼近,吓得青凝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无路可退,眼瞧着那隋四擒住她的腕子,劈手要来夺那封信。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架住了隋四的腕子,转而将那隋四掼在了地上。
青凝抬头,就见崔凛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自从父母离世后,都是她孤身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今日惊惧间,崔凛忽而挡在了她身前,不知为何,青凝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
崔凛今日没穿葛布直缀,是一件浅云锦缎,袖口衣领用金丝银线绣了精巧的云纹,这衣服一换,通身矜贵的气度便再也掩不住。
青凝正疑惑,就听崔凛道:“听闻你要寻忠勇候府崔世子?我崔凛往常入宫,倒不识得一位叫隋近海的太监。”
隋四一听这话,懵了一瞬,他瞧着面前这人气度不凡,却实像那勋贵子弟,只是只是那位忠勇候府世子爷,怎会来乌程这小地方?
隋四定了定心神:“哪儿来的肖小,竟敢冒充崔世子,你可知道那崔世子是什么人”
隋四说着忽而噤了声,只因面前这位郎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凌厉的让人胆寒,隋四不知怎么的,膝盖不听使唤,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崔凛:“你不必跪,一千两而已,我替这位娘子付了。”
崔凛话刚落,就见云岩掏出张银票来,扔到了隋四面前,摇头道:“头一回见敢要我们世子爷银票的。”
隋四一头雾水的捡起那张银票,就见左下角刻了一个崔字,世家大族的银票上都会刻下姓氏与族徽,现下敢在银票上印上崔字的,必然是忠勇侯府崔家。
隋四忽而面色发白,犹自不敢置信:“你你真的是忠勇侯府世子、督察院御史崔凛?不对,不对,怎会这样赶巧”
他话虽如此说,手却不自觉的抖起来,那张银票便被他抖在了地上。
云岩捡起来,又笑嘻嘻的将那张银票塞到了隋四手中,口中道:“既是我们世子爷给的,你便好生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
隋四心中惊骇,一时拿着那张银票不知如何自处了,这会子,楼下忽而喧哗声起,涌进来一队带了佩刀的差役,看服制,不是县衙的差役,竟是应天府的官爷。
十几个差役呼啦啦上了楼,随手便将隋四绑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官员指了他骂:“蠢货,蠢货,你一个泼皮无赖,竟敢敲诈勒索督察院御史崔大人,足足一千两,你可知,这是要流放岭南的。”
隋四闻言肝胆都吓破了,只顾着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着了盘领右衽袍的官员正是应天府府尹,他朝崔凛拜了又拜:“崔大人何时来的乌程?”
青凝躲在崔凛身后,有些懵懂的眨了眨眼。
崔凛因着替她处理隋四,竟泄露了身份?以崔凛的手段,实是不至于,除非他是有意泄露。
她正思索间,就见崔凛已被应天府的官员请入了内室,他转身前,嘱咐了云岩一句:“且先送陆娘子回去。”
青凝回到乌程府衙时,府上众人应是都得了消息,明乐领了一众奴仆,迎了出来。
后院里伺候过的几位家丁小厮战战兢兢的,生怕这几日没照应好这位侯府世子,映儿直接跪在青凝面前,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奴婢这张嘴惯来没有个把门的,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您莫要同奴婢一般见识。”
先前儿青凝与崔凛以谢家兄妹自居,如今谢怀安非是谢怀安,乃是忠勇侯府崔世子,至于青凝的身份,却无人知晓,便也只猜她是崔凛的侍妾,猜测归猜测,却无人敢去问。
众奴仆神色惶恐,唯有明乐还是带了些病气的淡漠,客客气气迎了青凝进去。
青凝简单收拾了下行装,云岩已来请了:“陆娘子,走吧,马车已备好,今日便返程归京。”
王禄川今日在衙门里审了一起拐带案,待审完了,便听闻了这桩奇闻。
孙管事还在试图安抚他:“老爷,今日那崔世子并未露面,听说只在醉月楼见了应天府府尹一面,倒是那位同他一道的小娘子回来了一趟,回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便走了。瞧他们行色匆匆,不置一词便回了京,想来也无甚发现,这是无功而返呀”
王禄川本就心里打鼓,他不安抚还好,这一安抚,手里的杯盏更是应声落地,怒道:“你懂什么!就是这行色匆匆、不置一词才最令人胆战心惊!”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啊,那是什么样的人,显赫家世先不说,年纪轻轻便督办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是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督察院御史。
这样一个人,却以谢怀安的身份进了他这小小的府邸。
前几日他在崔凛的酒水中动了手脚,还以为他真同他那妹妹成了好事。他那时想的是,这光风霁月的谢怀安终于同他一般,也陷进了这情欲的执念中,谢家那样的清流世家怕是再不能容他。他放下心来,甚至事后为着试探他,又将几件私事交予他去办理。
偏偏他办完了事,立马恢复了崔世子的身份,甚至一言不发回了京,这简直是摧人心肝啊!
王禄川头皮发紧,只觉崔凛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不知道哪一刻便要了他的命。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实在坐立难安,便附在孙管事耳边道:“替我备件行装,今晚去瞧瞧。”
马车辚辚,傍晚便出了乌程地界。
同来时不同,这次回京,崔凛换了宽敞的马车,不紧不慢的往回赶。
车里铺了织锦软毯,青凝跪坐在小几前,忽而想起袖中那一千两银票。
今日隋四惊惧之下,自然不敢再拿这银票,青凝走时瞧见那张银票飘落在地,便顺手收了起来。
此时她拿出银票,递给崔凛:“哥世子,这银票我暂时收了起来,现下便还给你。”
崔凛却没接:“不必,你且收着吧。”
青凝顿了顿,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崔凛对她此次乌程之行的酬谢,想来她扮的谢怀瑾他还是满意的,帮他取得了王禄川的几分信任。
崔凛这样的人,向来不喜同他人有牵扯,收了这银子,他二人便是两清了。
只是青凝并不想收,她微微仰起脸,厚着脸皮道:“世子,这些日子以来倒习惯了喊你一声哥哥,一时不好改口,只不知回到京中,还能喊你一声哥哥吗?”
青凝不要这一千两,她想寻求崔凛的庇护,甚而不必说庇护,便是一两分照拂,她在崔家也能好过许多。
崔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轻动了下眉睫,依旧没接那银票。
青凝却执拗的很,固执的举着那张银票,小心翼翼道:“我自小没有手足,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这些时日才晓得有兄长在身边的安心,世子便让我随崔家小娘子一般,喊你一声二哥哥吧。”
崔凛在家中行二,按理说,青凝可随着府中小娘子们唤他一声二哥哥的,只是崔凛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身上自有一股威压,这府里的郎君娘子们竟无人敢亲亲昵昵的喊他一声二哥哥,往日多尊称他一句世子。
外头夜色渐浓,车里的风灯摇摇晃晃,映出陆家女儿孤零零的影子。
崔凛向来不喜同旁人有感情上的纠葛,银货两讫才最清爽,且平生最不耐旁人同他攀关系,可此刻不知为何,他指尖动了动,竟鬼使神差收回了那银票。
青凝心中一喜,眉眼弯弯的抬起头,又甜甜喊了声:“二哥哥。”
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车厢里一时又安静下来,青凝又替他斟了杯茶,随口问:“二哥哥,你今日走的这样急,可是寻到了自己想要的?”
“并未。”崔凛用被杯盖刮了刮浮沫:“只是不想再耗费时日。”
费了这样大的周章,竟是无功而返?青凝错愕的愣住了,却忽听外头骏马嘶鸣,车上的杯盏晃了晃,马车猛然停住了。
久未露面的云崖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跪在了崔凛面前:“世子,寻到了。”
“果如世子所料,王禄川天一擦黑便出了门,再回来时便弃了车马,换了身仆从的粗布衣衫,从角门悄悄回了府。他这一回府,便趁着天黑进了书房,书房的后墙上藏了一条密道,从密道下去,直通郊外的一处”
云崖最善追踪稽查,平素多隐在暗处,行事诡谲,也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
此刻他抬起脸来,眼里却像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一处陵寝,一处奢华无比的陵寝,上头用明珠做成日月星辰,下头以水银灌注江河湖泊,羊脂白玉雕刻的寝床王禄和送来的那万两黄金便是用来造了这些死人之物,自然不只这万两黄金,前头还不知道填了多少金银。”
第27章 第27章你同我并不熟稔?
青凝回到京都时,已是五日后了,那日方出乌程地界,崔凛便同云崖下了车,只嘱咐云岩将她送回京。
五六月的天,不过辰时末,日头已是很足了,忠勇侯府角门上,平安刚上值,正掩唇打呵欠,转头竟瞧见了陆娘子。
他愣了一瞬,忙对青凝道:“陆娘子你怎得还敢回来?这府上都传开了,说是你居心叵测,竟然伙同铺子里的掌柜,要侵占四房的财产。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替四夫人鸣不平呢。”
平安说话的功夫,另有角门上的小厮一溜烟跑进去,给叶氏送信去了,不多时,出来个小丫头,朝着青凝撇撇嘴:“陆娘子既然回来了,那烦请先去趟立雪堂吧。”
今日本是叶氏的生辰,崔老夫人在立雪堂设了家宴,听见小厮来报,叶氏只犹豫了一瞬,便遣了小丫鬟去角门上将青凝迎进来。
柳嬷嬷在叶氏耳边低语:“这位陆家青凝可真是会挑时候。夫人,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样的场合要她来作甚,凭白坏了你的兴致?不若让她先回凝泷院,待私下再好好发落。”
叶氏扶了扶发髻,没作声,心里想的却是:确实会挑时候,那她今日就趁着老夫人并各房都在,将那侵占四房财产的名声给陆青凝坐实了。这闺中女娘,名声一旦坏了,也就没有哪个正经人家敢娶了。这个时候,她还愿意将青凝许给李远做妻,想来众人都要赞她一声大度了。
叶氏这样想着,便轻笑着朝柳嬷嬷摇了摇头。
青凝走进立雪堂时,一时间热闹的厅堂中静默了一瞬,倒是柳嬷嬷先迎了出来:“哎呦,陆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害得我们夫人寝食难安的担忧”
柳嬷嬷既如此说了,青凝便进了正厅,朝老夫人并各房夫人行礼后,转而朝叶氏屈膝:“都是青凝的不是,让四夫人担忧了。”
叶氏颔首,轻柔而和善:“回来便好,你虽犯了错,只我也未打算细究,你不必害怕。”
听起来像是要打算轻轻揭过,不再追究。
二房王氏却是个快意恩仇的急性子,前几日听叶氏说起青凝侵占四方财产之事,倒先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今日王夫人见叶氏依旧是面团一般,便忍不住替她开口:“青凝,按理说你寄养在四房,轮不到我们二房说话。可四夫人这些年待你不薄,吃穿用度都是她拿自己的份例补贴给你的,你却处心积虑的谋夺我们崔家的家财,实在是说不过去,也便是四夫人心善,否则你现下早在大牢里了”
王氏还要再说,却见老夫人轻拍了下椅背,便立时住了嘴。
崔老夫人前几次见青凝还都是和蔼的笑模样,这回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打量她,露出了侯府诰命夫人的威严:“陆家小娘子,听说你这几日是随凛儿去了乌程?”
一间秀坊铺子不值得崔老夫人过问,可若是涉及到他们侯府的长子长孙,况且这长孙还是崔家的骄傲,那便是大事了。世子毕竟还年轻,老夫人怕他被那些狐媚子引得不知上进了。因此一听叶氏说青凝上了崔凛的马车,便立刻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立雪堂中,上上下下都用鄙弃的眼神瞧着这位陆家孤女,面对这四面八方的指责,青凝定了定神,先对老夫人道:“是,前几日去乌程多亏了世子相助。只世子仅是捎带了我一程,出了京城地界便自去忙公务了,我同世子并不熟稔,是以也不敢多叨扰。”
青凝半真半假,先同崔凛撇清了关系。
崔老夫人也不知信没信,呷了口茶水,转而问了句:“你又因何要去乌程?”
青凝没有立刻回应,反倒从袖中慢慢抽出一封信件,上前一步递给了老夫人身侧的大丫鬟。
崔老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信件,匆匆翻看了一遍,微微讶然的竖了竖眉。
青凝这才道:“老夫人,我姑母陆氏弥留之际,曾给当时尚在乌程的吴掌柜去过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姑母托吴掌柜照看清河秀坊,待我及笄后,便要他将这秀坊过户于我。我这次去乌程,便是去吴掌柜的老家取回了这信件。”
她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调:“观我大周律第一百三十五条,言,女子奁产为其私有,当其身故,若生前留有先令书,则以先令书为准,若无先令书,次则归于夫家。如老夫人所见,这封信件上印了我姑母陆之商的私章,可视为她生前留下的先令书。”
崔老夫人没料到,面前柔弱的小女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连大周律都搬出来了,她听完没言语,只微微眯眼,又将泛黄的信件扫了一遍。
倒是叶氏吃了一惊,只她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细语:“青凝,这封信可是那吴掌柜要你去取的?外头这些人奸诈的很,我只怕这封信件是那吴掌柜伪造的,他瞧着你一介闺阁小娘子,小小年纪好掌控,无非是想利用你侵占了这铺子。”
“我知你无依无靠,必是忧心日后的生计才轻信了那吴掌柜,只你不必如此,你若早些同我明说,我自会找几间铺子给你打理。”
叶氏轻轻几句话,便将这信件定性成了伪造的先令书,她越是和善,倒越显得青凝得寸进尺的贪婪,
王氏先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商人之后,不顾这些年的抚育之恩,只知一味贪得无厌。”
青凝在这诺大的立雪堂中,益发显得茕茕孑立,她轻轻攥了攥衣角,复又道:“老夫人,我姑母尚在闺中时备受家中宠爱,她及笄那年,祖父同爹爹特意去寻了篆刻大师孟頫,花重金为姑母刻了一枚私章,从此,姑母便在陆家的生意场上有了一席之地,凡是她盖下了私章的生意,陆家都认。”
“孟頫大师独创玉箸篆,此篆书章法有序,别具姿态,其一生留下的印章不过十几枚,听说老夫人也有一枚,想来老夫人应是识得他的真迹的。”
她这话刚说完,叶氏蹙眉,急急开了口:“孟頫大师性高雅,怎会为商户之女刻章,想来”
只她还未说完,崔老夫人盯着那信笺上的印章轻轻颔首,打断道:“这信上的印章确实是孟頫大师所刻。”
青凝眼里忽而涌上一丝热意,为着这一句公道话,她朝着崔老夫人深深行了一礼。
崔老夫人此话一出,厅堂中的所有人都讶然的静默了片刻,这印章既然是陆氏所有,那这封信自然是其亲笔所书了。
下头三房柳氏是个蠢笨的,琢磨着往王氏身边凑了凑,将众人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这信既然是真的,那是不是白白冤枉了陆小娘子?”
王夫人瞅她一眼,没开腔。
叶氏刷的一下白了脸,险些握不住茶盏,嘴角抖了抖,才勉强维持住可亲的弧度,一时间变了口风:“既然是孟頫大师所刻,那这封信必然是陆姐姐生前手书了。只是青凝,你先前儿因何不同我提,若你早些儿告知我,我自会派人去乌程取回来,还你清白。倒好过你自己抛头露面的涉险。”
青凝抬起头:“四夫人,这些年劳你照拂,此次之事便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了。只是方才瞧见姑母手迹,一时感慨万千。”
“青凝忽而想起,当年姑母临终前,名下嫁妆统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
她这话又让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名门世族多瞧不上商户之流,陆氏在的那些年,府中之人多有轻视,倒忘记了她带了这样大的一笔嫁妆进府。
青凝站在厅中,依旧是柔顺而乖巧的面目,脊背却是笔直:“青凝犹记得姑母当年拽着我的手,托四夫人庇护我一二,为着这份恩情,姑母承诺将名下嫁妆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四房,一份便作为我日后的吃穿用度及嫁妆。想来我寄居侯府四五载,应是花不完这样一笔巨额财富的,倒是用不上四夫人补贴分例,只是平素多有叨扰,劳四夫人费心了。”
这话初听起来恭顺的很,可若仔细一听便能品出些别的滋味来。
王氏先回过味来,一时有些恼恨还未弄清楚状况,竟冲动下替叶氏出头了,白白做了出头鸟。
叶氏嘴角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迎面打了一个大嘴巴。她这些年努力挣回来的体面,竟让一个小娘子给抖出些底细来。
现下众人都看着呢,叶氏也只能忍者恶心对青凝道:“今日既然老夫人认下了那封先令书,青凝,我自当将那间秀坊过户于你,往后这铺子的房产收益皆有你接手。可你须知,你姑母当年弥留之际已是有些糊涂了,她带进来的嫁妆是不菲,只是嫁进来这些年,早已挥霍了不少,实在是所剩了了,并没有她口中之巨。”
幼时在陆家,青凝长到五岁,姑母陆之商才嫁去了京中,她小时便常听府中众人赞她的姑母虽是一介女流,却颇有经商的才能。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如叶氏所言,只知一味挥霍。想她嫁进来后,手中的那些田产铺子,还不知给四房带来了多少收益呢。
只青凝也知,那笔嫁妆既然进了崔家的门,想要他们吐出来却是不容易。
她见好就收,没在提嫁妆的事:“谢过四夫人,既如此,那烦请通知府衙一声,要他们放了吴掌柜并店里伙计。”
本是要给这陆家小娘子一点颜色,好让她不得不嫁了李远。如今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铺子都搭上了,还白白惹了一身腥,叶氏今日这生辰过的实在窝火,胸腔里左冲右突的难受,只当着众人,却也只能忍下来,笑着应承了。
今日老夫人替叶氏办生辰宴,本是请了伶人的,有小丫鬟进来请示要唱哪一出戏,青凝便趁机行了个礼,以舟车劳顿为由告退了出来。
离去这许久,也未告知鹊喜一声,杨嬷嬷同鹊喜定要着急了。
青凝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往凝泷院走,只她刚走到湖边的水榭旁,忽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泛着柔光的素彩织缎,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不是崔凛还能是哪个。
青凝顿住脚,刚要问他何时回来的,却听见崔凛声音清冷:
“你今日同祖母言,此去乌程仅仅搭载了我一程马车,出了京城地界便下了?”
他顿了顿,接着问:“你同我并不熟稔?”
想要寻求他的照拂时便甜甜的喊哥哥,在众人面前却又怕惹上非议,急急同他撇干净,崔凛转头,站在水榭上居高临下的俯视青凝。
面前的小娘子身段柔软,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她悄悄揪了揪帕子,脸颊有些发红。
第28章 第28章口脂
“娘子,方才三夫人遣了婢子来,说是府衙那边都打点好了,吴掌柜这两日就能归来。”鹊喜端了一碟子点心,从廊下小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很是高兴。
叶氏最好脸面,既然在众人面前应承了,便会大张旗鼓的去办,好让众人都瞧瞧她的仁善之心。因此青凝并不担心吴掌柜的安危,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青凝已回侯府两日了,先前儿青凝不告而别,鹊喜同杨嬷嬷担心坏了,如今青凝平安归来,还名正言顺继承了秀坊,两人只觉一口浊气吐出来,终于放下心来。
只杨嬷嬷一想到青凝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女娘,竟独自承担了这一切,就觉既心酸又心疼,她这两日想着法儿的给青凝做吃的,现下刚用完早膳,青凝面前已又堆了好几碟子糕点。
青凝用帕子捻起块桂花糕:“鹊喜,别再拿了,这哪儿吃的下”
杨嬷嬷咬断绣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多吃些才好,这大半个月在外头奔波,你瞧人都瘦了。”
青凝只好乖乖闭上嘴,又拿起块凤尾酥,只她还未送进口中,忽
见门口站了个瘦小的女娘,束手手脚的不敢进来,
青凝将手中的凤尾酥放下,透过指摘窗,同她遥遥对视。
门口的女娘终于咬咬唇,进了门厅,她笨手笨脚的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我我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前些时日陆娘子给了我一袋银子,要我去换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秀坊。”
崔宜说起话来中气不足,顿了顿才又嗫嚅道:“我我送去了,秀坊的掌柜给了我三百两。”
她说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解开腰间的裹布,将小心藏在身上的钱袋子取出来,眼巴巴的捧给青凝。
青凝顿了顿,便毫不客气的收了那银子,一百多两银子,换了足足三百两,确实是赚了。
她赞许的看崔宜:“崔宜,你可晓得自己做成了多大的一件事?能用一百多两银子换来四包生丝,又用四包生丝换成丝缎送去了清河秀坊,这其中曲折繁琐,是因着你胆大心细方能做成。可见你本也不是那等窝囊的废物”
她说着瞧见崔宜佝偻着腰背,又补了一句:“站起来,站直了同我说话”
崔宜下意识便挺直了腰杆,这一站直,胸襟也随之开阔了,那总是伴随着她的胆怯竟消散了大半。
“我”陆娘子夸她胆大心细,还说她不是个窝囊的废物,崔宜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手足无措的红了眼眶。
她悄悄拿袖子抹了下眼角,胸中那股热意刚平复下来,忽而想起一件事,一时间又白了面色。
崔宜复又有些战战兢兢,她怕她说出来后,陆娘子会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只崔宜纠结再三,还是开口道:“陆娘子,有有桩事我我须得同你说,今岁年初一,将你推入冰冷湖水中的,是是我。是崔怀柔要我要我将你推下水的”
崔宜还记得,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
那日崔怀柔一壁让周妈妈抽她,一壁恨恨道:“她陆青凝算什么东西,寄居侯府的孤女,连我这个庶子之女也比不上的,竟得了公主的赏识,今日听说进了锦绣堂,还被长公主留下用晚膳了”“你去,你去将她推下水,否则日后她要是被抬举了,连她也瞧不上我了。”
青凝早便猜到了,闻言并没有惊讶之色。
崔宜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捂住脸,重又佝偻起了腰背:“我我对不住你,我我日后再不能害你”
她害了人,心里便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难受,偏生那日青凝又从周妈妈手中将她救了下来,心头那块铅便更重了。她胆子小,惧怕崔怀柔的报复,便一直抱着这个铅块不敢吐出来,今日终于敢说出来了,却只觉没脸见青凝,陆娘子方才还夸她不是窝囊废呢,现下只怕也要厌憎她了。
只是崔宜没料到,她并未听到陆娘子的惊怒之言,陆娘子只是走过来轻轻拿开了她的手,问:“倘若以后崔怀柔再要你去害人呢?”
“我陆娘子放心,我我再不害人。”崔宜连忙摆手
“你不去,她们且逼着你去,不去便是要将你打死,你又当如何?”
“那就让她们打死我吧,便是打死我,我也断不会再害人了。”
青凝闻言,失望的叹了一声:“那我真是白费功夫了,你日后总要被打死的,却要我费那般力气将你从周妈妈手中救下来,”
听青凝如此说,崔宜又一下子生出愧疚来,慌忙摆手:“那我我不能被打死,不能让陆娘子白费功夫”
“你既不想被打死,又当如何呢?”
崔宜一下子被问住了,青凝便又道:“崔宜你且记住了,这第一呢,你曾推我入湖,这是你欠下的第一份人情,第二呢,我曾救过你的命,这是你欠下的第二份人情,你既然欠我良多,自当该好好活着,我还盼着你还我的人情呢。”
崔宜揪着帕子团团转,着急道:“我还,我还,我好好活着还陆娘子的人情。”
青凝抿唇偷笑,转身进了内室,拿出一本《一鸿算法》丢给她:“识字吧?若是识字便拿回去好好看,待你会了珠算,便去我那绣坊替我管账。”
崔宜捡起那本书,仔细抱在怀里,重重点头:“陆娘子,我识字的。”
青凝没再说话,只朝鹊喜使了个眼神,要鹊喜将崔宜送出了院门。
鹊喜回来后,忍不住嘀咕:“娘子,你要带着崔宜行商?可她瞧着实在是个窝囊的,真能去铺子里管账?”
青凝将方才放下的那枚凤尾酥捡起来,咬了一口:“能不能成不要紧,有了目标才能有心气儿活着,省得又被活活折磨死。”
鹊喜点点头,忽而对青凝道:“娘子,咱们后头那处藏书阁,往日鲜少有人去,今日我本想借个道,竟被拦下了,说是世子在里头看书呢,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青凝闻言想起上次自己在藏书阁也瞧见了崔凛,这藏书阁上层是处老大的书房,且离着崔凛的竹韵居不远,有清幽小径相连,想来崔凛喜静,便将读书、公办之处移到了此处。
她这样想着,正要伸手端茶盏,却忽而站了起来,急匆匆道:“我今早儿备的那碟子莲子糕呢?鹊喜,随我去趟藏书阁。”
前几日崔凛站在水榭中,居高临下的问她:“你同我并无熟稔?”,他说完也不待青凝回应,径直离去了。
青凝想,听语气,他大抵是有些生气的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子竟是飘起雨丝来。
崔凛背手立在窗边,棱角分明的脸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些莫测的凌冽。
云岩瞧着同样沉默不语的云崖,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忍着没发出声响。
上个月乌程之行,不仅发现了王禄川督建的地宫,还在密道中发现了一砸手书,每一封都是沈阁老亲书。沈阁老沈廉,原太子太师,亦是崔凛的恩师,其一生正值清廉,桃李遍天下。
可据手书来看,正是这位清誉满天下的沈阁老,一手策划了这奢靡的地宫。前江浙巡抚李宗南、现任盐政使王禄和皆是他的学生,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的所得之钱财以及王禄和于盐政中搜刮到的油水,大部分都孝敬了这位老师,用于建造乌程这座地宫。王禄和更是鼓动了自己的堂弟王禄川,替自己的恩师督造地宫。
手书一出,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是谁也没料到,前几日沈阁老竟只身赴督察院,躬身认罪。只言是自己老糊涂了,清廉了一辈子,却想在自己百年之后享享清福了,因此才在自己老家建造了这座地宫,用于身后长眠之所。
沈阁老认罪当日便入了狱,可是崔凛想不明白,那个教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恩师,竟会用民脂民膏去换一座坟墓。
在这压抑的沉默中,忽而有小厮跑上来,站在门外禀道:“世子,陆娘子来了,您可是要见?”
云岩忙朝那小厮摆摆手,使个眼色要他下去了。
崔凛依旧没做声,透过落地长窗,瞧见青凝正站在廊下左顾右盼的等,方才那小厮很快跑了下去,对着廊下的青凝连连摇头。只是令崔凛没想到的是,青凝却依旧没走,只是站在廊下拢了拢肩,她怀里抱了个食盒,宝贝似的,默默的站了许久。许是站的累的,她往后退了几步,忽而抬起头,正同崔凛的目光撞在一处。
青凝立时笑逐颜开,她朝他挥手,手臂上的袖子往下褪去,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看嘴型应是喊了一声:“二哥哥”
崔凛一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完全隐在了暗影中。
楼下的女娘一时懵懵的窘住了。
崔凛看见了她凝固在唇角的那个甜笑,长睫垂下来,默了默,忽而对云岩道:“请她进来吧”
云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片刻才下楼去请。
青凝上来的时候,见崔凛正在案桌前喝茶,便行礼道:“二哥哥,前些时日多亏你捎带我去乌程,因此我才能拿到姑母的先令书,现下四夫人已应承了将绣坊交予我,且吴掌柜不日就要被放出来了,我今日特意过来谢你一谢。”
人嘛 ,有来有往便有了交情。且是崔凛这样大的一座靠山,自然要小心翼翼维护好交情。
青凝说着将漆捧盒放在案桌上,顺手抽走了盒盖,露出一碟子莲子糕来。
她仰头甜甜笑道:“二哥哥你尝尝这莲子糕。”
崔凛甚少吃糕点,他本要拒绝的,忽而又听她道:“为了这碟子莲子糕,我今日五更便起了,莲子也是昨日现采的,今年头一茬,正是新鲜的时候,二哥哥尝尝吧,配着茶水刚刚好。”
“你不必如此,我甚少吃点心。”崔凛放下手中茶盏,抬眸却瞧见她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长睫掩下来,顿了顿,忽而又道:“且放着吧。”
青凝便又开心的弯了眉眼,既然收了她的糕点,那应是不生气的。虽然这碟子点心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原本青凝想着今日是崔念芝往园子里送香料的日子,她便亲手备了这一碟子糕点,要鹊喜送过去,没成想崔念芝有急事,早早便走了,这糕点没送成,便被她顺手拿来了藏书阁。
云岩站在崔凛身后,见主子收了那碟子点心,讶然的挑了挑眉,麻利的替青凝斟了一杯茶。
青凝方才在楼下站了许久,早便口渴了,这会子见碧玉杯盏中茶汤清澈,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了还不忘赞一句:“还是二哥哥这里的茶好喝,竟是回甘绵长。”
她在崔府这些年,叶氏送往凝拢院的都是陈年的老茶,喝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喝到崔凛的茶水,忍不住便多喝了几口。
青凝向来识趣,点心既然送到了,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很快便告辞了出去。
崔凛刚要嘱咐云岩将青凝用过的那只碧玉杯丢了,却忽而瞧见了她留在上面的一抹口脂。
鬼使神差,他转着那只杯盏,食指轻轻点了点,手指上便沾然了她的一点气息。莹润的、明艳艳的口脂映在他的虎口上,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崔凛忽而蹙眉,只觉自己莫名其妙,起身净了手,将那碟子莲子糕推远了。
这档口,云岩已备好了马车,请示:“世子,可是要去狱中见沈阁老?”
崔凛应了一声,起身便要下楼,只是刚走了两步,忽而顿住,嘱咐云岩:“来而不往非礼也,给凝拢院送一罐碧涧茶去。”
她方才说这茶好喝。
第29章 第29章香囊
今年乃是大周三年一次的大考之年,八月秋闱在即,朝堂中的一举一动亦牵动着万千学子的心。沈阁老作为历年会试的主考官,素来在学子们心中地位超然。乌程地宫被揭发,虽搜出了沈阁老的手书,但朝野上下大都认为沈阁老是被诬陷的,太学学子们甚至集体上书,请求圣上还沈阁老一个清白。
直到沈阁老亲往督察院认下了罪名,太学学子们集体沉默了。昔日的圣人彻底崩塌,沉默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大周走到今日,内里已是积弊难返,上上下下多有贪腐之风,好在还有个沈阁老,往朝堂中一站,便是象征清廉的牌匾。如今这牌匾也倒了,学子政客们痛心疾首,已对朝廷有些心灰意冷,纷纷作文来针砭时弊。
崔凛是午后入的若卢狱,狱中光线昏暗,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个清瘦的老者,他正仰头瞧房檐上漏下来的一缕光,听见动静也未转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崔凛屏退左右,躬身道了句:“老师”
沈阁老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平和的瞧着崔凛:“你来可是要问我,那乌程地宫是不是我建的?”
他说着顿了顿,摆摆手:“不必再费口舌了,我早已认了罪,这地宫就是我建的。无数的金银扔进去,换了那雕梁画栋的陵寝。明珠在上,水银浇灌,整整开工四年了,数不清的工匠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里头。”
只是令沈阁老没料到的是,崔凛直截了当,问的是:“老师,若是我没记错,你的老家并不在乌程,你生于明州,直至及冠才随父迁居乌程,也不过在乌程住了一年半载,你便入了京。短短一年半载,又何至于对乌程生出莫大的感情,竟要大费周章的葬在此处?”
沈阁老点点头:“你是个心思周密的,只是那又如何,想葬在乌程便葬在乌程。”
“可据学生所知,你的故乡虽不在乌程,陛下的宠妃徐端妃却是自幼长于乌程。”
崔凛这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沈阁老闻言猛然抬头:“你你说多少?”
崔凛便上前一步:“徐端妃在圣上还未继位之时便入了潜邸,多年来一直盛宠不倦,只可惜其患有不足之症,太医言活不过二十五,如今徐端妃已是二十有三,身体益发虚弱了。据宫中的秦内侍所言,徐端妃自知寿数有限,早年便常常哀求圣上,要死后葬回乌程。”
他站在那缕阳光下,掷地有声:“老师,这乌程地宫规制严明,显然是一座妃陵,你不是为自己所建,你是奉了圣上的命,替徐端妃所建。”
沈阁老愣了须臾,渐渐浮起欣慰的笑意:“言卿,老师早便说过,你是我教过的诸多学生中最有慧根的。”
言卿是崔凛的字
沈阁老早料到他会来,只是没料到他来的这样早。
那抹笑里的欣慰之意逐渐加深,笑着笑着又摇头道:“你便猜到了又如何,你难道能去定圣上的罪?圣上要建这座妃陵时,之所以不去动用国库,是怕了那些言官的嘴。他想留下千古圣名,便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成全自己的私心。”
沈阁老说完,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用大周的根基以及天下子民的血汗,去成全自己的私心,何其愚蠢啊。”
崔凛一错不错的看着恩师的脸,他还是看不透他,他不明白沈阁老既知晓这是动摇国本的愚蠢,缘何不出言劝阻,却一手接过了陵寝修建事宜,甚而事情败露后,堵上自己一生的清誉,一力担了下来。
沈阁老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开口道:“言卿,自古忠孝仁义,尤以忠为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啊。”
崔凛沉默了许久,忽而掀起长睫,诘问恩师:“老师,您忠的是这天下子民,还是他李氏的江山?若为忠君而抛弃天下子民,是为愚忠。”
沈阁老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矍铄的看着崔凛:“言卿,你果真大逆不道。如今且让为师来问你,现下大周积重难返,圣上又是这样一位圣上,要你选,你是选忠于天下子民,还是忠于李氏江山?”
年轻的郎君站在那一缕光下,长身玉立,面容清朗,他说:“老师,您曾教过言卿,既已出仕,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崔凛说完朝着沈阁老深深作揖,行完一礼便转身出了牢房。
“好,好,好啊”沈阁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连说了几声好字,忽而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他的贴身老仆跑过来递锦帕,声音里带了哭腔:“您这是又何必,赌上一辈子的清誉,真的值吗”
沈阁老接过锦帕,抖着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当今圣上是老夫一手教出来的,他是何等品行,我最清楚不过。当初他要建乌程妃陵,也曾于我耳边旁敲侧击额,被我劝谏后便绝口不再提。可谁知竟私下授意大太监李忠宝,打起盐政的主意,我才知劝阻不得。若当初搅进去的是那李忠宝,想来更是要借此间事由,极尽所能搜刮民脂民膏。便是被发现了,陛下只需将那李忠宝推出去,便能挡下所有非议。”
那老仆哭的愈发狠了,偏要压抑着,低低道:“凭圣上要谁去,您是臣子,劝谏之责尽到了就是,又何必非要以身入局”
老仆跟了沈阁老六十余年了,此刻沈阁老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拍了拍老仆的背:“不怕不怕。舍了一个沈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沈廉洁,可若是沈廉不倒,他们就看不清这朝廷内里的腐朽。”
他说着忽而目露欣慰:“啊盛啊,你瞧瞧言卿,那是我的学生啊。也唯有他,唯有崔侯爷,是这来日的指望。”
“且看罢,且看罢,言卿,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改天换日,还天下子民一个朗朗乾坤。”
松思院前种了几株广玉兰,风一吹,馥郁芬芳。
青凝捧了几卷手抄佛经,垂眸站在一株广玉兰下。
鹊喜小声嘀咕:“这一大早的,站了这许久,也不见四夫人的影子。”
前几日叶氏发了话,说是老夫人要去松山寺礼佛,要青凝抄几卷佛经,今日卯时给她送过来,务必不能耽误了老夫人出门。
打着老夫人的幌子,不抄倒是不敬了,青凝连夜赶工,好不容易抄完了,今日准时送过来,竟迟迟不见叶氏的影子。
青凝抬手碰了碰鹊喜,鹊喜只好憋屈的住了嘴,她刚想再叮嘱鹊喜几句,转眸却瞧见崔灵毓傍着柳嬷嬷从松思院走了出来。
崔灵毓揪着帕子同柳嬷嬷娇嗔:“整日要学琴,还有学画、学棋、学四书我的手指都磨出了泡,母亲也不知心疼,只一味的问我功课”
她正说着,打眼瞧见青凝,忽而住了口,转而不满的嘀咕了句:“一大早的,杵在这儿做什么,真是坏人兴致。”
青凝权当听不见,并不欲同她搭话,谁知崔灵毓走过她身侧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了句:“听说那位吴掌柜出了邢狱,你那间秀坊重又开张了。只可惜,坊间都晓得那铺子犯了事,也没人敢再踏足了。”
青凝心里一跳,怪道这几日叶氏要她抄经,原是拖住了她,好让她无暇分身去管秀坊,连吴掌柜出狱她都不晓得,若是再晚些,等她回过神来,铺子里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崔灵毓很快走远了,柳嬷嬷接了青凝手里的佛经:“陆娘子辛苦了,这佛经倒是送来的及时,也不枉我们夫人疼你。”
柳嬷嬷这亲亲热热的模样让青凝有些不适,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听柳嬷嬷又道:“待会子用完了早膳,夫人就要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了。既然陆娘子珠算了得,铺子也打理的好,夫人的意思是这几日她不在,就请陆娘子帮着四房管管账、打理一下这院子。”
青凝又后退了一步,替四房管账,这实在不是个好活。她若是接了,这几日便出不了门了,根本无暇顾上秀坊。再说,这账上的门道可多了,万一叶氏在其中做下手脚,回头只说青凝昧了四房的钱财,那真是掰扯不清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道:“嬷嬷,这样大的事,我实是不敢接”
青凝做出为难的样子:“若是若是夫人实在需要我,我亦是责无旁贷,只是这样大的事,还需得夫人亲口委托,否则这一院子的下人自然不会服我。”
柳嬷嬷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去告知夫人一声,要夫人亲口同你说。”
柳嬷嬷这样说着,便进院去寻叶氏了,青凝瞧她见了院门,转身就走。
鹊喜连忙跟上,悄声问:“娘子,你走什么呀?不是要等四夫人的口信吗?”
“等什么等”青凝拽着她走的更快了:“这活我可不接,先躲过这一时,待会子四夫人就要出门了,若是这会子寻不到咱们,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青凝一壁同鹊喜说话,一壁想能去哪里躲一会子呢。现在还不到辰时,大厨房里早膳还未备好,想来离叶氏出门还得一两个时辰。
急匆匆走了一阵,也不敢回凝泷院,青凝正着急,远远竟瞧见了竹韵居。
是崔凛的院子,青凝脚步顿住,偏头想了一瞬,抬脚就往院中走。
这侯府都晓得世子喜静,少有人敢叨扰,想来若是能在他院子里躲些时候,也无人敢来寻。
只青凝刚迈进院门,就被个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黑着脸,一瞧就不好说话。
青凝顿了顿,笑吟吟道:“世子可在?我给他带了东西,顶重要的东西,今日必定要给他。”
崔凛公务缠身,甚少归家,青凝笃定了他不在,便又对那守门的小厮道:“若是世子不在也无妨,我且在这里等他一等。”
且在这院子里赖上一会子,等叶氏走了再出去。青凝打定了注意,挤进院门,站在走廊上朝那小厮憨憨的笑
只她没料到,下一刻,她便听见了云岩戏谑的声音:“陆娘子有什么顶重要的东西要给我们世子爷?”
青凝一愣,扭头就见这院子里别有洞天,走廊尽头的垂花门后有活水静流,云岩同云崖正站在垂花门后,而临水的风亭中,一袭品月织锦贡缎的崔凛正临水品茶。
青凝:“”这可真是赶巧啊
她脸颊微热,一时有些为难,懵懵的愣了片刻,忽而想起自己新绣的香囊,因着见惯了红粉之色,青凝图新鲜,便特意选了缥碧的缎子,在其上绣了山水之景,想来倒是男女皆可佩。
就是就是有些不太舍得。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青凝便眉眼弯弯,硬着头皮道:“二哥哥,我这几日新绣了一只香囊,里头填了清心明目的香料,想来你忙于公务,颇多烦忧,望这味清心香能替你减些烦恼”
崔凛放下手中的杯盏,淡淡道:“你不必费心,我向来不带香囊。”
青凝犹豫了一瞬,举起自己的手,远远对着崔凛道:“是,一只小小的香囊而已,二哥哥兴许不稀罕。只是我连夜绣了好几日,颇费了许多心思,连里头的香料也是千挑万选、精心调配的。二哥哥你瞧瞧,我这指头上都是针眼。”
廊下的小女娘说完将手背在了身后,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满含期待的望过来,崔凛长睫微颤,没再说话。
云岩察言观色,知道这是收下了,便过来接了青凝手中的那只香囊。
按理儿说,东西送到了,也不该再打扰了,可青凝掂量了下时间,又厚着脸皮道:“二哥哥,多谢你送来的碧涧茶。只是不知为何,同样的茶叶,我泡出来的,总不及那日在藏书阁喝到的清甜。今日便想同你请教一下,这茶要如何泡才好喝?”
青凝说完,局促的揪了揪帕子,她怕崔凛赶她走,只是没料到,再抬眼,竟见云岩站在垂花门前,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青凝便小心翼翼的进了风雨亭。
云崖正站在亭中给崔凛煮茶,点茶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替崔凛同青凝各斟了一杯,抬眸:“这煮茶的手法,陆娘子可是瞧清了”
青凝点头,捧场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语盈盈:“果真好喝,好茶要配上好的手法,方能不浪费。”
她这样说着,下意识偷偷瞄了一眼崔凛,年轻的郎君侧脸清朗,一言不发的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那只被云岩送进来的香囊,被他随意的扔在茶案上。
崔凛是何等敏锐的人,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便抬眸看了过来,青凝忙乖巧的垂下眼睫,用宽袖遮了半张脸,专心喝茶。
垂眸间,忽而听见崔凛清冽的声音:“这碧涧茶鲜爽回甘,若是加入茉莉亦或桂花,又是另一番滋味。”
云崖听主子如此说,又自去倒了茶渣,欲要重新点茶。
青凝瞥见风雨亭的台阶下正开了一簇簇的茉莉花,洁白的花朵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端得是泡茶的好东西。
“这里且有现成的,容我替二哥哥摘来泡茶。”长久的寄人篱下,让青凝颇会看眼色,她忙站起身,提起裙角下了一阶台阶,去摘那茉莉。
那株茉莉开在崔凛身侧的台阶下,他微微一侧眸,便看见青凝背身站在他身侧,正伸出一截皓腕,去摘枝桠上的茉莉,柔软的腰肢便似弱柳扶风,将将在他眼前晃。
她今日腰间束了一条水绿的丝
绦,上面缀了几颗珠玉,虽说成色不好,一瞧便不是值钱的东西,但风一过,便环佩叮咚,摇曳间益发显得那截细腰楚楚可欺。
崔凛的目光落在那几颗珠玉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几株茉莉开得好,青凝捡那被露水洗的发亮的,摘来放在干净的手帕上,待她摘完一转身,忽而呀了一声。
崔凛不知何时起了身,她二人离的近,她这一转身,远远看去,倒像撞进了他怀中。
青凝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抬眸看见崔凛利落的下颔、挺拔的鼻,最后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青凝一颗心忽而重重跳了一下,因着她在那双眸子里竟感受到了强势的侵略性,她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偏生崔凛又往前走了一步,青凝心慌之下又退了一步,方要再退,却觉腰上一紧,崔凛伸出修长的臂,竟牢牢禁锢住了她的腰。
那只手修长有力,青凝竟是动不了分毫,一颗心又开始怦怦跳,口不择言:“二哥哥,你”
崔凛微微蹙眉:“你再退一寸,便要跌进池中了。”
青凝讶然的住了声。
微凉的指尖一触便离,神情漠然的郎君与她擦肩而过。
青凝转头才发现,下了台阶,在几株茉莉一的侧竟有条临水的小径,清幽小径尽头有位小厮抱了一叠公文,正着急通报。
想来是崔凛瞧见那小厮,便起身要离去,倒恰巧同青凝撞了个面对面。
崔凛走了几步,忽而顿住:“陆娘子要喝茶,尽管要云崖替你泡一壶,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相陪”
郎君长身玉立,朗月般的干净皎洁,青凝脸颊微红,心道自己真是多想了,这样的如玉郎君,眸子里怎会有那强势的侵略性。
她转眸回身,却见桌案上那只缥碧的香囊不见了。
第30章 第30章换衣
在崔凛院子里喝了好几壶茶,青凝才慢悠悠的出来,又回了松思院
叶氏早陪老太太出门了,叶氏的大丫鬟怡春正站在院门前张望,瞧见青凝不禁啐了一声:“好个不知好歹的,我们三夫人等着你回话呢,你竟脚底抹油开溜了,可是让我们好找。”
青凝正要赔不是,鹊喜挡在她身前先开了口:“我我方才肚子疼的紧,这才连累了我们家娘子,还请三夫人莫要怪罪。”
怡春白了这主仆俩一眼,拧身就走了:“好事来了也接不住,真是上不得台面”
青凝失笑,偏头朝鹊喜眨眨眼:“鹊喜,你越来越机灵了。”
鹊喜是青凝母亲陪房的女儿,小时候也是个顶机灵的小丫头,否则也不能被她的娘亲选中陪在她身边,只可惜陆家抄家那晚,鹊喜同青凝躲在箱笼里,鹊喜将青凝的小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瞧外面的光景,可自己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以提防随时来临的危险。
那晚太长了,长到鹊喜亲眼看见家园被毁,自己的母亲被拖出去发卖,自那以后就有些怔怔的,没有小时候反应快了。
鹊喜听见自家娘子夸她,憨憨的挠了挠头。
青凝又笑,打发她回去告诉杨嬷嬷一声,自己便出了角门,往秀坊去。
西坊市上热热闹闹,可清河秀坊门前却冷清的很,青凝走进铺子的时候,就见吴掌柜人消瘦了一圈,正坐在铺子里发愣。
“吴掌柜”
青凝脆生生的喊他,吴掌柜听见声音望过来,见是青凝忙起身作揖。
青凝扶住他:“吴掌柜,你在里头可有受罪?”
吴掌柜摆手:“劳娘子担忧了,吃了几天牢饭而已,算不上受罪。”
青凝这才放下心来,左思右想,同他交代道:“我此次去乌程,从谷梁氏手中拿回了姑母那封先令书。只是只是你先前儿那位夫人,瞧着不太好,她被那隋四诓骗,家里钱财也败的七七八八了,不晓得以后日子怎么过。”
吴掌柜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青凝,又想起了她的姑姑陆之商。当年吴掌柜收购了一批香料,乘船往北运,岂料中途遭遇了水匪,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幸得陆家商船搭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时,刚刚及笄的陆之商皱着眉瞧他:“你也真是蠢,近来水匪横行,单凭一艘小小的货船竟也敢北上。”
只她骂完,却又扔给他一包银子:“行商不易,想来这一趟连老本也要赔上了,你可随我们的商船进京,近来京中雕漆工艺盛行,进了京后,你收购一批雕漆物事,走陆路回南方,想来也能赚一笔了。”
吴掌柜本是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一听这话,感激的说不出话来,忙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张明艳大气的脸。
后来陆家商船入了京,临下船时,吴掌柜特意寻到了陆之商,将一枚家传玉佩递出去:“陆娘子,多谢搭救之恩,日后若你有用到我吴某的地方,自当万死不辞。”
只是这一别,那张明艳中带了抹英气的脸便留在了他心中,怎么也忘不掉,及至他娶了谷梁氏,还时不时会想起,他自觉对谷梁氏有愧,这些年才如此纵着她。
如今青凝提起谷梁氏,吴掌柜依旧对她怨恨不起来:“日后每年年尾,我会遣人给谷梁氏送一笔银钱,娘子不必担忧。”
青凝点头,吴掌柜便收了账册,同青凝往内间走。
及至上了茶,吴掌柜这才忧心忡忡道:“娘子,那日官差来铺子里抓人,许多人都瞧见了。这铺子被封了有月余,如今坊间都传,咱们秀坊是因为昧了主顾们的订金,打算携款跑路,这才被抓了进去。”
这谣言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起初大家还将信将疑,可这清河秀坊被封了一日又一日,连个人影都寻不到,大家也便信了这传言。
吴掌柜顿了顿又道:“那定了绣品的主顾更是焦急万分,咱们铺子一开张,便都涌了进来,索要先前儿交的定金。娘子来之前,我刚打发走了一波。”
青凝闻言默默喝了口茶,转眸瞧着吴掌柜:“那依吴掌柜所见,这局要如何破?”
吴掌柜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微微挺直了脊背:“依我看,既然先前儿被封了铺子,那咱们现下就大大方方的开张,让旁人都晓得清河秀坊开门了,还在好好经营,并无跑路之嫌。再者,于门前贴个告示,便说前些时日,是因着有主顾争抢绣品,在铺子里打了起来,这才惊动了官府。”
铺子被封,事关崔家的家私,不方便往外宣扬,这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造了这起子谣言。既然不方便说出实情,那便寻个更得当的缘由,若说是因着主顾争抢绣品惊动了官府,倒还能显出绣品的珍重来。
青凝赞许的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成,就按您说的办。”
吴掌柜被青凝这样一赞,只觉浑身都是干劲,他立时站起来:“那我明日便去请了那舞狮的来,大张旗鼓的庆祝一番,再于门前贴了告示。”
吴掌故说着就要去张罗开张的事宜,却被青凝叫住了。
“吴掌柜,若是先前订了绣品的主顾们再闹起来,你尽可将定金退还,只一点,退定金不退买卖,货款可等交绣品时一并结清。”
吴掌柜明白,只怕这些小手段并不能真的平息事端,若是主顾们再闹起来,非但买卖不成,还会影响铺子里日后的生意,只是,他有些期期艾艾:“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既能安抚主顾,又能不丢了这桩买卖,只是只是咱们铺子里的定金一收,便拿去买丝缎绣线、聘绣娘了,一时拿不出这许多。”
“有多少先补上,其余我来想办法”
这当口,青凝已在心中盘算出了缺口,大抵还缺千两银子,她手掌拖着脸颊,细细想着还有哪些东西能当,暂时补上这缺口
青凝回到崔府时,远远就见崔怀柔正在凝泷院门口徘徊,见着青凝,崔怀柔迎上来,挽住青凝的手臂:“青凝妹妹,你去了何处?要我好找。”
“今日是三姐姐的生辰,四夫人陪老夫人去松
山寺礼佛了,二夫人便做主,请了戏班子,晚上还设了螃蟹宴,要咱们姐妹们一处热闹热闹,你同我一块过去吧。”
青凝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淡淡道:“怀柔表姐且先去吧,我这会子不舒服的紧,还不晓得能不能去。”
如今青凝看的愈发分明,崔怀柔此人,骨子里是自卑懦弱的,偏生又敏感多疑,在身份比她高的人面前,她向来不敢高声说话,可在不如她的人面前,却又要作威作福,将人前受的气全撒出来。她心中瞧不上青凝,可她又怕在热闹的场合落了单,惹人笑话,便总是缠上她。
比起崔怀柔,青凝倒宁愿同崔灵毓在一处,崔灵毓被娇宠惯了,虽说记仇的很,却有什么说什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崔怀柔露出失望神色,还欲再开口,却被青凝打断了:“若是怀柔表姐没有其他的事,容我先回去了,杨嬷嬷还在等着呢。”
她说着便进了凝泷院,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未分给崔怀柔。
进了屋,青凝才嘱咐鹊喜:“鹊喜,我先前儿制的那味梨落香呢?”
梨落香清淡而不甜腻,倒适合崔素问这样的大家闺秀。
今日崔素问生辰,不露面却是不好,青凝打算过去走一趟,送份生辰礼便回来了,说起来她同崔素问也没有多亲厚的关系。
崔府的戏台子搭在了凌水阁上,青凝过去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
过了这个生辰,崔素问便要出阁了,今日除了崔家几位女眷,王氏还特意请来了同崔素问交好的几位小娘子。
青凝眼瞧着崔素问被众人围绕着,正笑着说什么,青凝也不往里凑,只在桥边住了脚。
一盏茶的功夫,崔素问似是乏了,越过众人,往湖心亭中躲清静去了。
青凝趁机上前,本想放下生辰礼,寒暄几句便走的,谁知刚提起裙角,忽听噗通一声。
青凝抬头,就见崔素不知因何跌入了湖中,正浮浮沉沉挣扎。
凌水阁中立时乱成了一锅粥,有婆子高喊:“快来人啊,三娘子落水了。”
二夫人王氏三五步跑进湖心亭,手忙脚乱的喊:“快、快去寻会水的婆子来。”
落水的乃是崔素问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有闻声赶来的小厮仆役,并不敢下水救人,这若是坏了侯府娘子的名声,可是天大的罪过。
湖心亭下湖水甚深,崔素问挣扎间喝了好几口湖水,眼瞧着就要沉下去了。
王氏扯着嗓子喊:“人呢,人呢,可有会水的婆子,快些救救我儿。”
青凝闻声往湖边走了几步,忽而又住了脚。她是会水的,小时候跟着爹爹走河运,多少学了些。只是一来,这许多年也未下过水了,有些不敢贸然下水;再者,青凝估量了一下湖心离岸边的距离,晓得以自己的力气,便是下了水,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将崔素问拖上岸的。
亭中已有婆子丫鬟们拿了竹竿来,往湖中递:“三娘子,三娘子,快抓住这竹竿”
湖水淹没口鼻的瞬间,崔素问早已三魂丢了七魄,哪里还能听的到。
王氏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喃喃:“这湖里是有索命的鬼啊,怎得专来勾我这一双儿女。”
早些年崔思喆也曾落过水。
她身侧的嬷嬷忙扶住她:“夫人莫急,下人去寻了,会水的婆子这就到。”
王氏哪里还等的及,扶着围栏,高声喊了句:“哪个会水,将我儿救上来重重有赏。”
她这句话出了口,忽听噗通一声,眼见一个小娘子将一块枯木拖入水中,而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小娘子扶着那块浮木,很快游到了湖心,她吃力的抓住崔素问,将人拖到了那块浮木上,许是力气用尽了,救人的小娘子浮出水面,大口喘息了几声,
崔素问在绝望的浮沉间,忽觉有人扶住她的腰,命令道:“快些,抓住这块浮木。”
求生的欲望涌上来,她便借着腰间那股力道,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那块浮木,恍惚间抬眼,竟是陆家那位名唤青凝的小娘子。
王氏见崔素问扒着那块浮木漂了上来,终于扶着栏杆缓了口气
这会子,已有婢女寻了会水的婆子来,几个婆子跳入湖中,很快将崔素问同青凝一块捞了上来。
岸上候着的婢女们早备下了巾帕、披风,将两位小娘子擦拭几下,裹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搭救及时,崔素问吐出几口湖水,便已无大碍,只是脸色白的吓人。
王氏忙命丫鬟婆子们将崔素问送回房中,又命人去请了大夫。
一通忙乱后,王氏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娘子。她转眸,便瞧见了发梢湿漉漉,裹了披风跌坐在亭中的陆青凝。
王氏定睛瞧了她片刻:“竟是你救了我儿。”
她说着上前扶起陆青凝:“好孩子,即是你救了三娘,我自当重重赏你。”
青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闻言抬起头来:“若是夫人当真要赏,不若便赏青凝五百两纹银吧。”
她实在缺钱的紧,铺子里急等着这笔钱救命呢,若是三夫人赏赐些玉如意之类的珍玩,拿去铺子里典当,少不得要被当铺压价,还不若直接要一笔银子。
王氏一愣,头一回见着直接要银子的,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忽而想起来,方才是自己喊了一声‘救人者重重有赏’,这位陆家小娘子才跳下了水。果真是商人之后,重利的很。
王氏一颗心便凉了大半,抽回手对身侧的嬷嬷道:“去取五百两现银,送来给陆家娘子。”
她说完便转了身,着急去看崔素问。
青凝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倒是因着有了这五百两纹银而松了口气。
她伸出细白的指,刚拧了下自己湿漉漉的发,就听见了崔灵毓的声音:“好你个陆青凝,三姐姐方落水时,你明明就在岸边,会水却不去救,任由她喝了那许多湖水,若是二夫人不许诺救人者有重赏,你竟要眼睁睁瞧着她淹死吗?”
崔灵毓向来敬重崔素问,这一回是实打实的生气,她转到青凝面前,伸手来推她:“你怎得这般没良心”
青凝侧身躲开她的手,讶然的抬眼:方才慌乱之际,她急着寻救人的法子,竟是没听见二夫人这句承诺,怪道二夫人听见她要五百两银子后变了面色。
“今日真是开了眼,你们府上竟有这等唯利是图之人。”说话的是魏国公府上的二娘子徐琳,她同崔素问是手帕交。
徐琳如此一说,几位外姓的小娘子亦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崔怀柔嗓音细细的,落井下石:“青凝妹妹,你不该如此”
青凝心中委屈,张口竟不知如何辩解了,她微微思量了一瞬,正要出声,却见云岩自方塘水榭处走来。
云岩着了一身石青道袍,修长英挺,此时未站在崔凛身边,没有了比对,单看也是一表人才。
走的近了,云岩拱手:“诸位娘子,我们世子爷在前头多福轩处备好了果品点心,诸位可移步去听几出戏,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倒叫各位扫兴了。”
一听是忠勇候府世子有请,诸位小娘子露出羞赧的面色,微微垂首,往前头多福轩去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单是提起这个名字,便叫诸位小娘子羞红了脸。
崔灵毓临走前侧眸,对青凝道:“你不许去,这是世
子哥哥单为我们这些体面的小娘子备的席面,你如此世俗,是入不了世子哥哥的席面的。”
青凝本也没想去,站在亭中没动。
只青凝没料到,待一行人走远了,云岩忽而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娘子,世子请你去趟方塘水榭。”
园子里的方塘水榭在碧波湖的西南角,被一层层的碧柳与芦苇掩映,清幽而静谧,自从崔凛舍了那处碧月轩,便将方塘水榭收拾了出来,偶在此处休憩作画。
青凝进了方塘水榭,便见崔凛正立在桌案后作一幅山水图,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微微顿了顿。
青凝屈膝,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多谢二哥哥替我解围。”
她进了方塘水榭才反应过来,方才崔凛将一众小娘子支走,倒是解了她的困顿。
崔凛放下笔:“非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顿了顿,声音愈加清冽:“为了五百两,连命也不要了?”
青凝抬眸偷看了眼崔凛清俊的侧脸,她多年待在闺中,越发娇软,方才在水中,勉强将崔素问推上浮木,便有些力竭了,得亏婆子们来的快。按理说,她便是不去救,园子里这么多仆从,也不会让崔素问真的出事,顶多让她多喝几口水,只是当时已来不及多想。
浓密的长睫忽闪两下,青凝忽而扬起脸,清脆道:“我入水前,看见了二哥哥,你正从多福轩走过来,背影远远的隐在杨柳间。”
崔凛最不喜旁人弯弯绕绕、答非所问,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微微蹙了蹙眉,却听青凝又道:“我起先儿也是怕的,看见了二哥哥,便敢下水了。有二哥哥在,必能保我同素问表姐平安无恙。”
崔凛抬眼,便见小娘子发梢湿漉漉的,披风裹的紧紧的,只露出颈间凝白的肌肤,那剔透的肌肤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将落不落,倒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
她眉眼弯弯,全然信赖的看着他,让崔凛微微顿了顿。
崔凛很快转开眼,对身侧的云岩道:“去寻一件衣裙来。”
云岩愣了愣,一时不知去何处寻女子的衣裙了,忽而想起了替崔凛管院子的大丫鬟云泠,这才领命去了。
方糖水榭的书案后,用屏风隔开了一间内室,云岩取了衣裙来,青凝道了声谢,便转进内室换衣裙。
内里是女子细细索索解衣裙的声音,崔凛将书案上的纸笔一推,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方塘水榭中的三折屏有个妙处,人在后头,便会有朦胧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黄昏时的暮色一照,又影影绰绰折射在了水榭内的玉石插屏上。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袅袅婷婷映在玉石插屏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崔凛微顿,朝门口喝了句:“云岩、云崖,出去。”
门口守着的云岩与云崖对视了一眼,恭顺的关上门,离了水榭。
青凝在里间换衣,倒是泰然自若,有崔凛在外头,没什么可担心的。青凝一直觉得,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形容崔凛再贴切不过,是最清正朗润的君子。
外头清正朗润的君子站在暮色中,修长挺拔的身形动了动,骨节分明的手忽而落在了玉屏的影子上,那截细腰如在掌中,似乎一握便断了,冰凉的指轻轻拂过,一触便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