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鹊见兰时序哭过两次。


    上次是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这次却莫名其妙的。


    第一次席鹊下定决心,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学长达成心愿。


    但这第二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伸手想去扒拉兰时序的脑袋,却被按下手,颈窝那片湿热的感觉更明显了。


    “我、我明天吃三碗饭还不行吗,学长你先别......别掉珠子了。”


    “我这就是不长肉的体质啊,瘦是天生的。”


    兰时序不说话,席鹊更慌了,“那我现在就点夜宵?”


    身后的人有那么一瞬抱得更紧了,可又因为顾及伤口而松开力道。


    好久,兰时序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小鹊,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席鹊被问懵了,“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想听你说。”


    “那、那我想想......”


    然而直到席鹊用乌龟的速度穿好衣服,他那可怜的空白的脑子也没能组织好人类能听懂的语言。


    五年听上去长,能发生很多事情。


    可席鹊走马灯了一通,想找些开心的事情说给学长听,却什么都没能找出来。


    他没朋友,没家人,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些冰冷的尸体。


    白天杀人,晚上葬人,再抱着牌位去衣冠冢前跪一跪。


    流水线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有很多时候席鹊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鬼魂了,要飘荡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只有看见学长相关的事物才会惊觉自己也活过。


    最后席鹊抓着头发,试探道:“在小小的墓地里面挖呀挖呀挖算吗?”


    “......”


    兰时序大概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叹了声,揉揉席鹊脑袋,“睡吧。”


    他转身要离开房间,手腕却突然被牵住。


    回头,席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学长你不找对象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墓地了?”


    兰时序一顿,“小鹊不愿意陪学长?”


    “倒也不是,但我怕那些尸体见不到我会害怕。”


    兰时序定定看着席鹊,“学长见不到你也会害怕。”


    席鹊愣是没想到自家学长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嘴巴张了张,又笨笨合上。


    终于是松开牵着人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兰时序,把自己彻底藏进被窝,连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


    房间内再也没有人说话,有种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又捅不破窗户纸的尴尬氛围在蔓延。


    兰时序也像是忘了要离开,就这么逾越地留在别人的房间。


    打开手机,找出莫文盛的聊天界面,发了些什么。


    他面上的笑意褪去,闻琛的秘密住址是他才调查出来的,小鹊不该这么快知道。


    而后目光数次落在藏了背包的床头柜上。


    过去许久,兰时序突然轻声开口,“小鹊,你睡着了吗?”


    席鹊不回答,一副睡死了的样子,实则被窝里面眼睛瞪得像铜铃。


    睡不着啊,不抱着牌位他根本睡不着。


    但面上他还是故意打了几个呼噜。


    兰时序垂眼,没有去揭穿,只给人捻了捻被角。


    他的声音落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学长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补偿你?”


    席鹊抱着被子的手僵了僵。


    片刻后,他老气横秋叹了口气,用嘟囔的语气道:“都说不用可怜我了。”


    这句话落下后又沉默了好久,他指尖攥着被子,虚空描摹着牌位上名字的轮廓。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各种浓烈的情绪糅杂一通,汇聚在一起后反倒成了死水。


    “要是真的可怜我,干嘛让我看着你死五年呢。”


    兰时序心脏骤然一滞,下意识看向床上装睡的人。


    嘴张了张,想要辩解些什么。


    可再能言善道,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还是落了苍白。


    .


    席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怀里没抱着牌位,这一晚上实在是睡得不好,后脑壳一阵阵抽痛。


    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发现闻琛死亡的新闻已经传开了,死状之凄惨,头身分离,各种阴谋论都有。


    按照惯例,他应该要把闻琛的尸体拖回自己的墓地,毕竟他葬人从来不管对方生前如何。


    但这个不一样,所有对学长下过手的人都只配抛尸荒野。


    随意抓了抓头发,迷迷糊糊跟个鬼魂一样飘忽忽下楼。


    餐厅里面暖洋洋的,系着围裙的兰时序从厨房探出个头,笑盈盈道:“做了点吃的,小鹊快来坐下。”


    席鹊瞄了眼桌上,热牛奶、小馄饨、甜面饼、小米粥、鸡蛋卷......


    抓起甜面饼往嘴里囫囵塞,伸长脖子咽了下去。


    “吃饱了,我今天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脑袋被勺柄不轻不重敲了下,席鹊一脸懵被拽着在桌边坐下。


    “不行,桌上这些都要吃完。”兰时序一脸严肃盯着他,“不然长不高的。”


    “我本来也长不高了。”


    “多吃点,能长高的。”


    席鹊试图跟学长探讨一下关于一个22岁的成年男性到底能不能二次发育的问题。


    但学长显然没打算讨论,只是夹起一个红糖馒头堵上他的嘴巴。


    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席鹊一时间阅读恐惧症都要犯了,只看清最上面几个大字:


    《小鹊体重增长计划表》


    “?”


    “等下唔......”


    一勺馄饨。


    “学长唔......”


    一块鸡蛋卷。


    “我吃不下唔.......”


    一勺小米粥。


    席鹊感觉自己就像个幼儿园的小屁孩,正在被爹妈满怀关爱地喂食。


    一开始他还试图挣扎,到后来彻底放弃了。


    只是时不时呲下牙,恶狠狠咬下筷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学长就是故意的,仗着自己是学长所以得寸进尺,要是换成其他人敢这样对他,他绝对把人的骨头一寸寸敲碎!


    等到投喂结束,席鹊摇摇晃晃从椅子上下来,人都恍惚了。


    肚子,好鼓,像怀崽子了。


    抬眼看看兰时序,对方那张俊逸白净的脸上满是笑意,眉目如画,芝兰玉树,精神很好的样子。


    再回忆自己前不久在手机屏幕上瞥见的自己的脸。


    披头散发,面色白的跟鬼一样,还有一对阴森黑眼圈,整个一阴曹地府偷渡上来的阴暗小鬼。


    两个人站一块儿就是大写的人鬼殊途。


    捂着肚子有气无力摆摆手,“我出门了。”


    “不在家养养伤吗?”


    “没必要。”


    “那我跟你一起。”


    席鹊语塞,“学长,我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忙。”


    兰时序却一脸正经,“学长也是要放假的。”


    “......我只是去公学挖客户的陪葬品。”


    兰时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斟酌了一下用词,“小鹊的客户也......很有意趣。”


    .


    半小时后,两人站在了公学的大门口。


    兰时序出示了证件,没有被阻拦,倒是席鹊被门卫拦了下来。


    “你的公学制服呢?”


    席鹊额角冒出青筋,“我不是学生,证件没带。”


    那青年模样的门卫一脸怀疑地打量席鹊,最后哼笑,“少来,别以为弄个非主流挡脸头发我就认不出了。”


    “也别想拿家世来压我,哥哥我也是豪门权贵,少走五十年弯路而已。”


    “不穿制服不许进,矮冬瓜小屁孩跟我玩什么聊斋!”


    “你踏马的!”席鹊一脚就要踹过去。


    本来今天被塞了一肚子早饭火气就大,还有不长眼的傻逼。


    也不去打听打听,他这辈子除了学长,忍过谁!


    兰时序赶忙从后环抱住人腰,制止人的飞踹,“冷静冷静小鹊,不知者无罪,生气对身体不好!”


    怀里的人力道大得出奇,他一度拖不住,只感觉自己抱了只炸毛的小动物。


    明明是单薄的小身板,却能爆发出恐怖的力气。


    最后还是公学的主任收到兰时序前来的消息,匆匆赶到,解决了这通矛盾。


    那不走弯路的青年在听清席鹊的名字之后人傻了,注意到席鹊一直死死盯着他,眼眶都吓红了。


    “席...爷爷,你是我爷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兰时序失笑,一把牵住还在龇牙咧嘴的席鹊的手,“没事,一个小误会而已,我们先进去了。”


    看着兰时序将席鹊牵走,青年吊着的气松下,直接软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


    “我只是工作想走捷径,寿命可不想.......”


    “都说兰时序祖上有训狗大师,我算是信了。”


    “草大爷的,辞职,现在就回去啃老!”


    公学内,当年带过两人的主任笑呵呵看着两人,“时序都五年没回来了,今天是来学校看看的?”


    兰时序轻笑,“嗯,学校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然后他意识到主任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小鹊这些年经常回学校?”


    主任一愣,没想到对方能敏锐成这样,下意识看了眼席鹊,“嗯......席鹊他的确是回来过几次。”


    席鹊两只眼睛透过发丝幽幽盯着主任。


    已经快五十岁的主任目移,朝兰时序后面挪了挪。


    兰时序若有所思,看向席鹊,“小鹊不是要取东西吗。”


    席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又的确是来给自己的倒霉客户挖藏起来的陪葬品的。


    “那我去了。”


    看着席鹊离开,主任擦了擦额角的汗,半开玩笑半感慨道:“也就只有你能管住他了。”


    “此言夸张了。”兰时序温声道:“我也只是有幸得到小鹊信赖,能够说上几句话罢了。”


    “都长大了啊。”主任很是骄傲,“当初就觉得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没想到能做到这种地步。”


    兰时序看过去,“那小鹊呢?”


    主任一顿,“席鹊也有出息,不输给你。”


    “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


    主任深深看了眼兰时序,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太执拗了些。”


    “你离开之后,他三天两头的往学校跑,身上还很多伤,我担心他,偷偷跟在后面过几次。”


    兰时序喉咙有些发紧,“他......回学校做什么?”


    主任抬手指向远处的后山,“埋信,喏,就那里,给你埋了三年的信。”


    “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面两年不再来了,可能是认清现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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