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春天生宝宝吧
“哎!”
阮老爷子根本没成想他真能摔倒,反应慢半拍去捞,理所应当捞了个空。
但梁鹤深也没摔在地上,他摔在了妹宝身上。
好险!
妹宝刚好从另一侧的小门过来,一是找爷爷,二是找梁鹤深,就看见这惊险一幕,她想也没想,飞快跑过来,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啊!”
妹宝痛呼一声,但很快止住,硬逼自己紧皱的眉棱松开,抬眼看梁鹤深:“世叔,您没事吧?”
破碎红霞漫进那两只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像是溅了血水的两块泥潭,他紧抿唇瓣,隐忍情绪看着她,摇了摇头,苦笑着问她有没有摔到哪里。
妹宝觉得自己好像就只有脚踝扭了下,那声“啊”其实是一时惊慌脱口而出的,梁鹤深肯定伤得比她厉害,落地的瞬间,他的双手都护在她的后脑勺和腰间。
看他这模样,妹宝心疼得不行。
“没事就好。”梁鹤深翻个身坐在地上,
从她身下抽出手。
妹宝匆匆扫过一眼,看到他一双被石板磨得血淋斑驳的手背,还来不及抓起来看——
阮福宝、阮多宝两兄弟闻声跑来,一个扶起梁鹤深,问有没有事。
另一个直接把妹宝打横抱起,面如冷霜地瞪了梁鹤深一眼,转头就抱着她大步拐进了另一边小院,边走边喊:“大嫂!家里医药箱在哪里?”
妹宝再次被挟持,简直欲哭无泪,狠拍阮多宝的胸膛挣扎大吼:“我没事啊,受伤的是世叔!”
阮多宝无所谓地说:“他一个大男人受点伤死不了!”
两人回到阮家的第一顿午饭,以惊险一幕开场,然后,浓重的荒唐劲儿和尴尬劲儿一直从餐前持续到餐后。
最开始,一桌人不知道要聊什么,该聊什么,能聊什么,更重要的是,有两个梁家人在,阮家谁都不想说话。
阮老爷子倒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刚砸吧一口小酒,放下杯子要说话,阮多宝锋利一眼瞥过来,阮福宝摔下筷子瞪过去,两个兔崽子像是随时都能打起来。
老爷子又把杯子端起来,其实他心里也不得劲,妹宝一走,他整个人身边、心里都空落落的。
梁鹤深抢走了自己的心肝宝贝,他还是铸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老爷子皱巴巴的老嘴没地方讲道理去,只能忍气吞声闭上。
阿爸阿妈更难过,捧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居然沦落到给别人摔倒当地垫了,妹宝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结果衣袖一撩开,胳膊上磨破一块皮。
阿妈心疼死了,妹宝小时候就是个喜欢撒娇的爱哭包,随时随地大小哭,她一哭,全家都没辙都哄着她,后来变得坚强了,反而让大家更心疼。
一桌人安静如鸡,只剩吃饭嚼菜砸吧嘴的声音。
梁鹤深活了三十年,没有哪顿饭吃得像这顿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但他也只能承受着,他这趟来就是来受这些白眼的。
午饭近尾声,妹宝看着大嫂滚圆的肚子,问了句:“大嫂,您什么时候的预产期生宝宝呀?我走的时候,您肚子都看不出来呢!”
大嫂回她春天。
“春天好,阳光明媚,万物复苏的。”妹宝笑说,一双眼睛期待又单纯地望向身边人,“世叔,以后我们也春天生宝宝吧?”
梁鹤深端着小半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却倒吸一口凉气。
“乓!”阿妈没忍住,眼疾手快一筷子敲在她头顶,严肃嗔怪,“小孩子家瞎说什么呢?你大嫂多大岁数,你才多少岁?”
这话一说,大嫂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阮福宝丢下筷子,替妻子委屈:“阿妈,您说妹妹就说妹妹,别扯上欢欢行吗?”
大嫂叫杨欢,比阮福宝大五岁,今年三十三了,他俩谈恋爱时,阮家没少鸡飞狗跳,一是杨欢有对吸血爹妈和一个好吃懒做的弟弟,二是她离异过,三是她心思不单纯,这婚姻来得不算规矩。
阮多宝扒拉着饭菜,幸灾乐祸“噗嗤”一笑。
阮福宝这下连碗也丢了,嗖的一下站起身:“老二,你笑什么!你笑你大嫂啊?有没有点礼貌!”
阮多宝翘起个二郎腿,吊儿郎当敲得瓷碗叮当响:“你刚才还阴阳咱们世叔需要八抬大轿呢,你有礼貌?”
阮福宝当场就怒了:“我至少比你说他‘残废’好听吧?”
“啪!”阮老爷子把碗一摔,老脸一横,“吵什么吵,还有客人在呢!大过年的要打架给我滚出去!”
杨欢扯了扯阮福宝的衣袖,阮福宝终究听劝,气鼓鼓坐下去,重新端好碗筷。
阮老爷子冲梁鹤深和蔼一笑:“鹤深,你别把浑话往心里去,这两东西都没文化。”
阮多宝把碗丢得在桌上打个转:“爷爷,我985本硕连读。”
阮福宝更不服:“了不起啊?我还省状元呢!”
阮多宝拍响桌子,咆哮道:“是,省状元牛啊,省状元给他小舅子坑了3000万,人还去局子里蹲了他妈137天零6小时32分钟!我他妈为了给你弄出来就差把脑袋剁下来给别人当球踢了!”他说着还歪脖儿劈掌做出几个砍头动作,暴躁极了。
阮福宝这下没话说了,杨欢也默默放下了碗。
梁鹤深一口饭含在嘴里,没嚼几下,生硬咽下。
一桌人尴尬得恨不得就地消失,就妹宝忽然举了个手,忍不住发言:“二哥,我觉得你不对,大嫂是大嫂,大嫂的弟弟是大嫂的弟——”
“闭嘴!”阮多宝站起身,长腿勾得椅子啪的一声摔地上,“你那颗该死的恋爱脑全他妈是阮福宝这傻缺教出来的。”
阮老爷子捡回自己摔出去的碗,又重新砸了一遍,怒气冲冲大吼:“阮多宝!你你你!你去祠堂给我跪到明天,晚饭不准吃,《孝经》去给我抄十遍!”
阮福宝挑挑眉毛刚要窃喜,老爷子睨他一眼:“你也去跪,《道德经》抄十遍!”
阮福宝愣住:“……不是,凭什么我抄道德经,他抄孝经?”
阮多宝嘿嘿一笑,抱着胳膊往祠堂走:“还能为啥,因为你坏榜样,带坏妹宝缺德呗!”
阮福宝气得无语。
老爷子抬眸又睨向妹宝:“妹宝,你也去祠堂。”
“……啊?”妹宝一头雾水,“我哪儿错了?”
“口无遮拦!拨弄是非!”
妹宝耸耸嘴巴,不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阮老爷子捏着酒杯,手都抖起来:“与长辈顶嘴!饭也别吃了,快去!”
梁鹤深看了眼妹宝,虽然委屈至极,但她还是轻轻放下碗筷,跟上了两位哥哥的步伐。
自此,这张桌上就剩下“成年人”了。
第32章 第32章只是好闻,不好吃?……
阮老爷子拾起筷子,指指满桌菜:“大家继续,别让三个兔崽子坏了心情。尤其你,欢欢,别把二宝的话放在心上,他认你是大嫂才会在你面前嚷,那份气也不是针对你。”
杨欢低头垂眸,眨了下眼,回了个“我知道的,爷爷”后,便拾起碗筷小口扒饭。
饭桌安静下来,大家各吃各的。
阿妈的目光从菜肴移到妹宝的碗,再有意无意从梁鹤深脸上扫过,如此辗转多次,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深啊,妹宝这段时间,没有哪里冒犯你吧?”
梁鹤深抬眸浅笑:“没有。”
“好好好,那就好。”阿妈松了一口气,笑说,“南院的客房已经整理出来了,浴室的格局也根据你的情况临时做了些调整,我们考虑不周的地方,你随时提出来,我们改进,家里的保姆回家过年了,你就跟你欢姐提,不好意思的话,跟我提也可以。”
周凛在听到“客房”和“欢姐”这两个词时,默默看了一眼梁鹤深,见他脸色平和,无甚波澜,便没做反应。
饭又静静吃了会儿。
梁鹤深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饭,轻放下碗筷,偏头,笑意和煦:“阿妈,妹宝的卧室,也是在南院吗?”
“不是,是……”阿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一凝,看向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妈,您是妹宝的阿妈,于情于礼,我都应当跟她一样称呼您。”梁鹤深注视着她,以很尊敬的眼神,再以很郑重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们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但我和妹宝是夫妻,真正的夫妻,我是阮家的女婿,不是阮家的客人。”
阿妈丢碗站起:“什、什么真正的夫妻?”
梁鹤深抬眸:“您知道我的意思。”
阿妈嘴皮发颤,双眼陡然通红。阿爸也听出了其中深意,搁下了碗筷。
狂暴风雨一触即发,推山摧城。
梁鹤深咽咽嗓,
率先击鼓迎战:“我知道妹宝年龄还小,我会注意分寸,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但我还是想说,我对她的爱,不会比你们少。”
“如果你们是因为我的身体……碾碎的骨头的确没办法再长出来,但我能给妹宝的,也不是这双腿带……”
“梁鹤深!”阿妈眼泪滚落,颤声打断他,“在北城时,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梁鹤深双唇紧抿,眼睫微颤。
“你知道的!不仅仅是腿的问题!你比妹宝大十二岁啊,十二岁!她管你叫了十几年的世叔,她才十八岁,她知道什么是爱吗?她根本不知道!”
“她只是以为她爱你,她把你当成了别人,她想拉你一把,她天真、愚钝、糊涂!你呢?你是天之骄子啊,你沉稳、睿智、不糊涂啊!你但凡再给她一点时间,你好歹再给她一点时间……”
阿妈情绪激动,话说一半,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抬手抹去眼泪,绝望而愤然地转身离席。
阿爸跟着追出去。
“我吃好了。”杨欢也放下碗筷,平静地站起,离席时,垂眸看了一眼梁鹤深,静悄悄地叹了口气。
现在,厅堂里就剩下三个人了。
周凛沉默着放下碗筷,抬掌,遮住老泪纵横的眼睛,重重抹过,看向阮老爷子:“老爷子,这婚事,不是我们鹤深上赶着求来的,这妹宝,也不是我们鹤深烧杀抢掠夺来的!您——”
“周叔,您饭后歇一会儿,就回北城吧!”梁鹤深从容地打断他。
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像南方凛冬里的风,并不似北方夹霜带雪的料峭锋利,只是湿润,浸透皮肤,在骨髓里结冰。
阮老爷子捏着一杯果酒,一如当初妹宝奔赴北城的前夕,沉默了下去。
梁阮两家这件事,分不出对错来,若要论个根本,那得追溯至两位老人家年轻时,喝下两口猫尿,屁股就翘上了天,敢拿后辈的幸福做兄友弟恭的誓词,再追溯至妹宝出生时,阮家拼着一口气,想要羞辱对方、扳回一局的阴险心思……
而后来的一切,纯粹命中注定,不受掌控-
这边剑拔弩张好一番较量,那边阮家祠堂,三兄妹虽然跪得整整齐齐,但斗嘴斗得张牙舞爪。
妹宝跪着跪着就几个蒲团并起来,睡起了午觉,两兄弟一前一后站起来,各找了把太师椅葛优躺。
大嫂偷摸来送水果糕点零食,见妹宝睡了,又去抱来一床被褥,一边往妹宝身上铺一边问:“祠堂怎么那么冷啊?跟个冰窖一样!要不燃个火炉?”
“是有些冷!”阮福宝跟在杨欢身边,随时护着她的腰腹,“祠堂空调早坏了,一直没修。”
“火炉还是算了,周围全是木头,回头再把妹宝吓着。”阮多宝大喇喇地坐着,背对一墙祖宗排位嗑瓜子,“你们是不是好久没住山里了?阿黄跑哪儿去了?让你们吃啦?”
“你这话说的!”大嫂扭头睨他一眼,“妹宝的心肝宝贝,你借全家上下八百个胆子也不敢碰啊!”
“欢欢不是要生了吗?我们前段时间就搬回魁城了,想等孩子出生再说要不要搬回来,阿黄在魁城,跟别人家的狗打架。”阮福宝说着就压低了声音,“打输了,让别狗把蛋蛋咬掉了,还在宠物医院呢!”
“啥?”阮多宝屁股一紧,顿时给呛住了,像是听了个大笑话。
杨欢“嘘”了声:“别跟妹宝说啊,我跟她讲的是阿黄在魁城,有保姆照顾着,她也理解,毕竟梁鹤深是那种情况,阿黄莽撞难免冲撞到他。”
阮多宝又抓起一把瓜子,瞥一眼她的肚子,态度不太好,但好歹是有了点态度,虽然还是极度敷衍:“不好意思啊嫂子,我刚才的话没针对你,我知道……你也苦,生在那种家庭,难免……”
阮福宝瞪他一眼。
“行!”阮多宝拉上嘴巴链子,“我不说了。”
再说下去,就不是十遍《道德经》和《孝经》的事情了。
冠冕堂皇的罚跪持续到夜里,兄妹三人没吃饭,但仅是吃零食就吃撑了,阮多宝中途溜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搞回来一把烤串,孜然肉香扑鼻,把妹宝的口水股股勾出齿缝。
阮多宝看她吃得满嘴油、一脸香,手指毫不嫌弃地挪过去给她擦脸颊,宠溺地笑说:“你是多久没吃好吃的了?那糟老头虐待你?”
话音刚落,妹宝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头一串砸他脑门:“你不准这样说世叔!”
阮多宝嘴唇微张,有点懵。
妹宝眼眶通红地站起来,泪水把眼睛裹得朦胧又明亮:“你们有气朝我发泄就是,为什么一直嘲讽世叔,不是说他身体就是说他年龄?他温柔大方不计较,但你们要知道,是我!是我求着去北城的,是我求着要嫁给他的,是我强迫他和我在一起的,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错!”
阮多宝:“……”
阮福宝一脸震惊:“……妹妹?”
妹宝扔掉烧烤,转身走了。
背影消失在拐角,阮多宝才反应过来,吐了个脏字,薅了下头发:“梁鹤深那老色胚,真碰妹宝了!”
阮福宝全程莫名其妙-
妹宝回了卧室,才发现梁鹤深不在。
卧室里只有她一人的行李,已经让阿妈归置妥当了,室内早已开好空调,暖烘烘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瞬间意识到什么,跑出去,想着先去找梁鹤深,结果出门就撞上阿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铺着煎蛋和卤鸡腿,还撒了葱花,好看又很香。
阿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转身往屋里去,边走边嗔怪她的毛躁:“跑什么那么急?进来吃点东西。”
妹宝想了想,还是回了屋。
接过阿妈递过来的筷子,埋头狼吞虎咽吃面,想赶紧吃完去找梁鹤深。
阿妈不急着走,让她吃慢点。
面条是辣口的,筷子把面一裹,一圈红油,随着气浪荡出浓烈的浇油海椒味,从前觉得好吃,隔了好几个月不吃,竟然觉得有些呛,又因为这阔别已久的滋味,让她百感交集,眼泪潺潺涌出,很快氲湿了红油汤,氲湿了热辣烟云。
妹宝抬眸,吸了吸鼻子:“阿妈……”
阿妈温柔可亲地笑了笑,伸手揉她发顶:“年后,跟你二哥去港都。”
“什么?”妹宝眼睫一眨,眼泪砸在汤里。
“去港都。”阿妈重复了一遍,解释说,“他要创办一所非遗学校,你去当蜀绣老师。”
“他、他什么时候说要创办学校了?”妹宝放下筷子站起身,“而且那学校是他想办就能办的?”
阿妈收敛笑容,冷声说:“今天。”
“他今天说的,港都政策不一样,他想办就能办,这个你不用操心。”
妹宝懂了,秀眉一蹙,落下冷沉沉的音:“阿妈!”
“是我的错,信了男人的承诺?呵,跟放个屁一样。”阿妈无情地哼笑一声,她胳膊落在厚重木桌上,抬指一下一下敲,罕见的很有阔太的架势,“也无所谓,我阮家的女儿,玩儿几个男人有什么问题,他至少模样是好的。”
妹宝很少见阿妈这个模样,冷漠的、疏离的,说话夹着冷刺,她不敢再说什么,又默默坐下了。
母女俩对视,屋内灯光不甚明亮,是不冷不热的中调光,但被一室深色古木衬得淡漠、沉重,热气浮荡,带着灼眼和惹泪的辣。
良久,室内仿佛透不过气,阿妈先说话了:“不是因为他残疾,不是!妹宝,你知道阿妈的意思,你把他当成了苏鸣,是不是?”
妹宝被那两个字刺痛,但还是抬头斩钉截铁:“不是!”
“不是!不是!”一连三个,越说越洪亮郑重,是强调,
却也带着急切和害怕。
阿妈平静听着,等她情绪缓和,才说:“阿妈还是那个意思,你年少无知、善良简单,难免因为一腔热血而冲动行事,你现在笃定自己喜欢他,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他年长你十二岁,不是十二天、十二个月,这不仅仅是色衰爱驰的问题,他拥有比你更厚重的阅历、学识,他现在喜欢你的年轻貌美,喜欢你的天真单纯,为什么?新鲜!新鲜劲儿过了呢?”
妹宝蹙眉烦道:“阿妈,您别说了,世叔不是见色起意之人,也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你才认识他几天?”阿妈充耳不闻,“你既然都离开了巧梨沟,就趁这机会跟你二哥去港都,去见见广阔风景,认识各色各样的人,回头再来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他若是真心想娶你,喜欢你,待你好,一个男人十年八年都等过来了,三五年时间有什么等不起?”
“你们现在的婚姻是无效的,你就当是谈了个男朋友,分手了,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包袱,这次是我们阮家对不起他,他要怪也是怪……”
“阿妈!”妹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抹掉眼泪,音节发颤,“什么有效无效?我和他已经是夫妻了!难道我们的关系还需要一张纸去佐证吗?”
“我们交换了戒指,在神父面前立过誓,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做完了夫妻之间应该做的所有事!你现在要我去港都,世叔现在这个样子,你让我丢下他不管了吗?”
妹宝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阿妈,细弱的肩膀不停颤动着,怒瞪着两只眼睛像是闪烁起的红灯,发出了禁止交流的警告。
阿妈也气得浑身发抖,妹宝虽然一向莽撞、任性,随心所欲,但本质乖巧善良,何曾有过这样冲长辈大呼小叫的时候,她当即拍桌站起,扬起巴掌差点砸下,最后还是忍住了,攥起拳头,不甘示弱回应妹宝。
“你也知道他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你怎么不敢说出来?他没有腿!他没有的是两条腿,不是两根手指头啊!”
阿妈说着还举起了自己的手,一次一次晃在妹宝眼前,像是想要逼她去想象,一只手掌缺了两根手指是什么模样。
母女对峙,气氛前所未有的激烈。
阿妈涕泪横流,几乎崩溃:“你去荷塘,你大哥能跳进池塘给你推舟,你去山里,你二哥能轻轻松松背着你漫山遍野跑,老三最是文气,可你要大树上的果子,他哪一次没去摘下来给你!”
“十八岁十八年,你从出生开始,除了学校那次……我们没有护住你,你没有再受过半点伤!”
“他今天因为摔倒能伤到你,明天……”
妹宝愤怒地打断她:“世叔没有伤到我,他护住了我!受伤的……”
“他梁鹤深能为你做什么?他能给你的只有钱!我们阮家缺钱吗?不缺!”阿妈更加愤怒地打断了她,并且语速渐急,丝毫不给妹宝机会,“……妹宝,他连抱你都吃力啊。”
妹宝听得心如刀绞,想要反唇相讥,说她现在长大了,不稀罕采荷花摘莲蓬了,不喜欢漫山遍野跑了,更不会吵着要树上野果了。
但……她知道阿妈的意思。
“您说您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但您的每句话,其实都在说他的身体。”妹宝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沉痛,好像有把小刀一遍一遍割破她的皮肤,面碗里的小米辣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疼得让她有种呼吸瘀滞,无法喘息的错觉。
“可您也不想一想,是他不想要自己的腿吗?完美无缺的梁鹤深,是我这种草包、我这种烂东西、我这种祸害能高攀的吗?”
乱了,心情乱了,思绪也乱了,说话就变得没有道理和分寸,越来越乱,最后变得荒唐和颓废,破罐子破摔一般。
妹宝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疲懒地说:“阿妈,他没有丝毫配不上我,说白了,就是两个残缺的东西,互相取暖罢……”
“啪!”
猝不及防的一个巴掌循着这惨淡的尾音,重重砸下。
轰响,震动着闭塞的暖气,也震动着两颗因爱生忧的心,这声音似乎长长久久地回荡在卧室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厚重木门被推开,一片细小灰尘在淡薄光影中洒下。
“怎么回事?”阿爸走进来。
妹宝不说话,走进浴室拿自己的洗漱用品,再从衣柜里拿睡裙,最后看一眼阿妈,垂眸,错身出去。
阿妈身子软下去,本要跪在地,被阿爸箭步过去接入怀。
摇头,叹息,最终啜泣,止不住-
阮家老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妹宝朝南院走去,一路上灯都没几盏好的,路过小花园,光线昏暗稍不注意就能踩到裂开的石板,沿路假山像鬼怪,花丛缺少打理而凌乱无章,池塘里浮着飘萍,细嗅,空气中有股陈腐的泥土味道。
南院的屋子其实很宽敞,风格最是华丽雍容,原本是大伯在用——但那是在二十年前了。
大伯去了港都后,这边就闲置了,这个时候只有角落的一间屋子影影绰绰亮着灯。
妹宝刚一走过去,抬手还没敲门框——
灯熄了。
像是掐着点的。
“砰砰!”妹宝敲响门,她知道梁鹤深还没睡,他入睡没那么快。
一路走来,冷风吹干了湿热面颊,刚才还潮湿模糊的眼睛,现在已经有些干涩酸痛了,除此之外,状态还算妥帖。
“世叔?”
梁鹤深已经卸掉假肢,躺回了床上——其实,差点没能走过她呢!
不是为自己要住客房而委屈,更不可能是去东院讨要什么说法,单纯是心疼小懒猫跪祠堂,午饭才吃一半,晚饭又没吃怕她饿肚子。
虽然巧梨沟在山里,但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
他从外面买了些药品和餐食来,阮家老宅这点也好,房子大,人又少,去门口取个外卖,连只鬼都没撞到。
再去东院,恰巧碰上阿妈给妹宝送面条,悄无声息走过去,听到满耳朵墙角。
梁鹤深没能听完,他自以为自己很强大,至少不可能是玻璃心,可在听到那句“他连抱你都吃力”时,他发现自己正在碎成齑粉,直言不讳的实话而已,他居然承受不住,落荒而逃。
“世叔?我进来咯!”妹宝又喊了声,带着湿意,温温柔柔的音调。
梁鹤深叹口气,掸了掸被子,望着那道栓紧的木门说:“快回去睡觉,我已经躺回床上了。”言下之意是没办法爬过去给她开门。
说完,他缩回了被窝,南方的湿冷空气很会见缝插针,梁鹤深总感觉身上这床被子湿漉漉、沉甸甸的,没半点温度不说,还冷得像是能化出水来。
门外没动静了,梁鹤深屏息凝神去听妹宝的脚步声,没听见,听见嘎吱一声响。
他转头看向门口,风平浪静,再一转眸,“……”,就很无语。
妹宝拉开窗,跨坐在窗楞上,走廊的昏黄灯光描画出一条顽劣又俏丽的轮廓,她在浮尘下侧着脸,卷翘的睫毛往上一掀,她扭头来,朝他笑笑,再熟练敏捷地跳下来,拍拍身上灰尘。
怀里的睡裙和洗漱用品稀里哗啦全部掉在地上,她先捡起来,一股脑乱糟糟地放在窗边书桌上,再转身回去关窗。
“好冷呀!”妹宝哆嗦了下,抬眸看空调,“世叔,您怎么不开空调呢?”
不是不开,是没开得了——坏的,最开始是好的,突然就坏了,大概年久失修,阮家检查时是好的,而他时运不济、倒霉透顶。
梁鹤深支起身子,靠在床头,静静看她。
妹宝也看他,两人隔着几米对视,她又转身去拿洗漱用品:“……我先去洗澡洗漱。”
她没开灯,屋内比屋外更昏沉暗淡,但想看的人,似乎闭上眼也能看到。
无论何时,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清晰、耀眼,自带光效。
哭过,眼眶是红肿的,脸也是,雪地里伏着一座喷薄火焰的五指山。
梁鹤深后槽牙一咬,腮帮紧了紧——就算是长辈打的,他也照样生气,更心疼。他慌张逃走漏听了什么?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凭什么打她?她现在不仅仅是阮家的女儿了。
浴室水声哗啦流泻,水汽钻出来,氲湿房间。
再过了会儿,裹挟甜蜜花香的水汽钻进被窝,妹宝嘀咕了一句:“好凉啊,世叔 ,您不冷吗?”
“睡睡就热了。”梁鹤深平心静气地说。
妹宝在旁边折腾了会儿,然后暖烘烘地往他身上贴,还拉开他的胳膊,像摆弄一个大型玩偶摆弄他。
梁鹤深松散着骨头,全程没挣扎,这么一天下来,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至极,最后任由妹宝钻进他怀里。
硬生生凹出一个搂抱姿势,两人面对面,妹宝仰头,亲吻他嘴唇,吻到一层淡而清冽的酒味,果香,微甜。
“世叔,您喝酒了?”
梁鹤深没张嘴,只从喉咙里溢出一个低醇好听的“嗯”字。
想来也是,爷爷爱喝酒,中午便罢,晚餐总会勾着阿爸陪他嘬两口,两位哥哥都在祠堂,饭桌除了爷爷和阿爸,就剩了梁鹤深一个女婿,他就是不想喝也得尽个礼数。
妹宝又吻他一下,像小猫撒娇,又像舔舐伤口,什么也没说,两只小手藏在被子里,等完全暖和了,才慢慢过渡到他的手上,摩挲着他手背上一层薄薄的绷带。
良久,寂静清冷的房间只剩温软呼吸此起彼伏,两人紧阖双眸,是很不自在的姿态。
几乎是同时开口,都是慵懒温柔的语调,像在房间里洒下一道暖阳——
“世叔,阿妈欺负您了吗?”
“现在还冷吗?”
她在替他委屈,而他在脑筋急转弯怎么解决室内低温的问题。
妹宝肩头微颤,在他怀里动了动,被窝里的热空气荡了一些出去。
梁鹤深低下头去,抚她额发,吻她额头:“除了你,谁还敢欺负我?”
他口吻越是闲散,妹宝心里越是难过:“……我不该离开您。”
“怎么?你阿妈还能把我绑了扔山沟里去?”梁鹤深笑了声,想起新婚那夜,又觉得如今的一切太悬浮缥缈,好像一场梦,“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如果也有你那炉火纯青的捆绑术,搞不好我还真能玩儿完。”
笑话好冷,听得妹宝眼睛湿透,“对不起世叔,我不该带您回家过年。”
“……傻瓜。”梁鹤深伸手给她擦眼泪,“我难道还能躲一辈子吗?”
“断腿之痛都受过了,我还有什么受不了?妹宝,我没那么脆弱,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不能躲,也躲不掉。”
“可您……”妹宝摸到他的手腕,那条疤痕已经摸不出罪状,但依然不能自欺欺人说它没有存在过。
梁鹤深眼睫一颤,竟有几分心虚,更有几分后怕:“那是因为没有你,我无所挂碍,现在有你了,我肯定好好的,还要争取比你多活一天……”
“嗯,拉勾。”妹宝鼻子酸得像是腌了柠檬,她任双眼朦胧,摸到他的小拇指,缠上去,重重地盖了个章。
梁鹤深笑出一缕低哑气息。
妹宝在他的笑音里挪动,亲亲热热地黏着他,娇滴滴的声音重新荡开。
“世叔,您疼吗?”
房间那么冷,被窝那么冷,太欺负人了,如果不是夜深了,如果不是周凛走了,她甚至都想立刻马上回到北城。
梁鹤深抚摸她的背脊,笑了下:“不疼。”
妹宝闭上眼睛,咬字艰难:“我问的不是现在。”
一字一字落进耳里,像纯净雨滴打在了漆黑磐石上。
梁鹤深猛地收紧了胳膊,抱住妹宝,往下,把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硬梆梆地堵在胸腔好一会儿,往外放:“疼,很疼。”
妹宝僵硬片刻,眼泪奔流:“我……”
“好。”梁鹤深斩钉截铁。
不明不白的话,落在目光交汇中,聚成明确又浑浊的交点,像是一滴墨浸在粗糙草纸上,一层一层长着毛散开。
温暖的大掌抓住她的手往下移,妹宝深吸一口气,开始强忍呼吸和眼泪。
软的,凉的,断裂处有些粗糙,像是生出了茧,能摸到跌宕起伏的缝合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
还有另一边,但是够不着,遂放弃。
妹宝控制不住浑身战栗,声音软绵而喑哑:“您、您不要怪我阿妈,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不了解您,所以……”
不能想象,不能想象那一声声冷酷冷血的“残废”,那一道道嫌弃厌恶的目光,割在他心上,能有多疼。
话说不下去,妹宝呜咽起来,脸颊很快被打湿。
“不会。我怎么会怪他们?我感谢他们都来不及……”梁鹤深双手不停安抚她,嘴唇也凑过去,一下一下吻去眼泪,声若和风细雨,润物无声,“阿爸阿妈和你的哥哥们对我有怨,我能理解,他们对我够温柔的了,还好吃好喝招待着。”
“你想啊,如果我们以后有孩子了,她带个缺胳膊少腿的回家来,冷眼冷话算什么,我可能会气得直接发疯。”
何止,现在已经开始生气了。
妹宝一愣,刹时,梁鹤深横眉冷眼、严肃深沉的脸庞跃然脑海,但……发疯?她咧唇嫣然,哭笑不得地问:“您发疯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梁鹤深颇为无奈地说,“没发过,可能会打人吧!”
“打人?”妹宝止住眼泪,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目光幽灼地望着他,“您打过人吗?”
怎么还有几分期待?梁鹤深轻咳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打过。”
“啊?”妹宝喊了声,却是又惊讶又惊喜的调子。
“啊什么啊?”梁鹤深支起身子,抬指轻敲在她的脑门,“男生打打闹闹很正常,我厉害着呢,从来没打输过。”
“哦。”妹宝眨了眨眼,唇畔带笑。
寥寥几句,已经哄好了,小姑娘情绪来去匆匆。梁鹤深眼波微沉,胳膊支去枕头上,抬手小心摸她脸颊:“那你呢,疼吗?”
说不疼是假的,可那份疼来自心里,不来自脸上。
妹宝抿着唇,松弛随心的笑容越来越僵,最后往下一撇,彻底染上了苦味,她说:“阿妈从来没打过我。”
“是我连累了你。阿妈爱女心切,打在你身上,也疼在她身上了,别多心。”梁鹤深低头吻她眼角,说,“书桌上有个口袋,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妹宝揉揉眼睛,利落地掀被下床,室内没有暗到看不清楚,她也没有开灯,怕被梁鹤深清楚看到她的肿脸,好尴尬的。
塑料袋被拨开的瞬间,一股香味扑面,妹宝回眸:“世叔,您晚餐没吃饱?”
梁鹤深忍不住笑:“那是给你买的。”
妹宝又“啊?”了声,随即感动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您不用担心,大嫂偷偷送零食来了,二哥半途还溜出去,带回了烧烤。”
小日子过得挺惬意,梁鹤深捞了只枕头放在腰后,往床背一仰:“都凉了,不吃了,你把旁边的药拿过来。”
妹宝听话照办,把药拿回床上。
梁鹤深抓着她的手腕,搂着她的腰,赶紧把人带进怀中,拿被子裹起来:“冷不冷?”
妹宝原本是故作哆嗦,但这么一哆嗦,她牙根还真颤了颤,呲出脆响来。
“……”梁鹤深抬眸盯她,“要不你还是回你的东院去?”
妹宝“唔”了声,垂眸思索一番:“那您跟我一起吗?”
梁鹤深挑眉:“你真想让我被弃尸荒野?”
妹宝:“……”
他拆得纸盒窸窣响,麻利拧开盖子,拿棉签沾了药膏,借着渺茫光线轻轻柔柔地往她脸颊上抹。
一双眼睛深沉静谧似海,半遮在浓密的长睫下。
药膏是凉的,带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但这种提神醒脑的香气在冬季并不讨喜,每次点在皮肤上,窜进鼻腔里,都是猝不及防的清冽感。
然而他们又近在咫尺,他呵出温暖湿气调和这份冰凉,薄荷香里带着些温沉的檀木香。
恍若盛夏,置身钟声绵长的寺庙里,禅音婉转,声声低沉但悦耳,让人心安,抬眼便是满目苍绿,
蔽日遮天,让人心静。
妹宝的感慨发自内心:“世叔,您好好闻。”
棉签一顿,戳在脸上。
“哎哟!”妹宝微微蹙眉。
她跪坐在他怀里,准确说,是腿/间,两条胳膊架在他的腰侧,十分暧昧的姿势,被窝拢不住全部,尤其眼前,系得松散的蝴蝶结,轻扇彩翼在雪地里翩跹,有意无意为他勾勒着一幅旖旎画卷。
药涂好,梁鹤深丢掉棉签,托起她下巴,吻她,轻轻一碰,然后深入纠缠。
良久,他捧着她脸颊笑:“只是好闻,不好吃?”
“好吃,也想吃。”妹宝在这方面,至少事前从不害臊,挺奇怪的,她往他怀里挤了挤,仰头,用牙齿去撩拨他震荡的喉结,“世叔,您带东西了吗?”
话落,她就开始作乱,被梁鹤深一手笼住,推回被窝里,是嗔怪,但口吻分明宠溺:“克制点,别乱想,家里这木头疙瘩好像不怎么隔音。”
“怕什么?”妹宝秀眉一挑,他抓住她的手,又抓不住她的腿,膝盖往里碰了碰,有点莽撞不知分寸,“南院就我们俩。”
梁鹤深盯着她,被她那一碰惊直了满身寒毛,终究还是顾忌未来男性尊严问题,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腿,另一只手抵去她的腿上,然后勾唇一笑,带点狡黠。
“你确定?”
妹宝霎时噤声,水灵的眼睛往门上晃荡。
梁鹤深“噗嗤”一笑,抱着她躺进被窝,无奈又纵容:“快睡吧,我没带东西。”
妹宝失落地哼唧一声-
门外,确实蹲着四只耳朵,其中一只紧紧贴在门上。
尘埃落定,里面再没有半点动静了。
阮多宝剑眉拧成死结,咬牙切齿。
阮福宝胳膊箍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走,声音压得很低:“你是变态吗?人家是夫妻。”
“你是真愚蠢还是假聪明?”阮多宝无语死了,等完全退出南院,才憋闷道,“爷爷能同意妹宝这个年龄去北城,不就是想着她年龄小,婚姻关系无效,等她瞅见梁鹤深那副模样,自然就怕了吗?”
“我觉得你们一点都不懂妹宝。”阮福宝叹了口气,揉揉眉心,“路是她自己选的,当初劝也劝过,急也急过,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她毫不动摇,我们得尊重她的选择。”
阮多宝很懵地“啊?”了一嗓子,说:“不是,那你还阴阳他?”
阮福宝抬指抹了抹鼻尖:“我那不是看他不爽吗?你还明目张胆蛐蛐他的身体呢!更歹毒了好吗?”
“……”阮多宝蹲在地上,烦得薅头发,“我是有目的的OK?你想啊,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听不得那些字眼,玻璃心一敲就碎,碎了赶紧滚蛋皆大欢喜!结果你是纯阴阳啊?”
他说完,一言难尽地“啧”一声,又吐槽:“爷爷罚你抄道德经是真不冤你!”
阮福宝无可辩驳,干脆摘了根枯草在指间玩:“我看这位世叔似乎也还行,论财力,比你有钱,论学识,比老三牛,论样貌,比我差那么一点,但也可以了。”
阮多宝斜乜他:“大哥,你今年体检了吗?”
阮福宝:“?”
阮多宝:“我怀疑你脑子出了点问题。”
阮福宝:“……”
兄弟俩差点又打起来-
隔天便是除夕,阮家老宅在巧梨沟并非独门独栋,又因为山里空旷、宁静,稍有点动静就震天回荡。
这天早晨天不见亮,公鸡打鸣,母猪叫丧,小孩耍的鞭炮声声响,热闹得不行,梁鹤深早醒了,妹宝睡得沉,他只好搂着她当个人工暖炉。
昨夜睡得不冷不热,他摸摸她的脸蛋,额头又跟她的额头碰了碰——没感冒发烧。
日头高照时,妹宝醒了,两人在被窝里腻腻歪歪到被窝变凉。
梁鹤深坐在床上穿戴假肢,没有再避开她,但妹宝还是尊重他的情绪,没有去看。
磨合几个月,他假肢穿习惯了,像穿鞋一样干脆利索,穿好后回眸笑:“昨晚……怕不怕?”
妹宝静静看了他好几秒,嫣然一笑,狗一样猛怼过去勾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去他腿上,撅个嘴巴戳他:“您觉得呢?”
梁鹤深先迎合她,吻着吻着呼吸渐急,某些地方虎虎生威,再继续下去,就别过这个年了,势必把她吞吃入腹。
梁鹤深不得不错开脸,又是规训,又是叹气:“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嘴。”
憋久了,也难受,他三十岁,还在疯狂的盛年,哪里经得起小妖精这样撩拨?
色彩缤纷的电影和漫画,还真是没白看啊。
妹宝咯咯笑,回眸瞥见透过窗纱的明媚暖阳,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捞起外套披上,从腿上翻身而下。
往年的除夕,妹宝不说满山跑,但肯定不在窝里赖着,先去给爷爷拜年,再去给阿爸阿妈拜年,三个哥哥挨个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说不说不重要,压岁钱必须到位。
有时也和李家兄妹一起,去镇上买烟花爆竹,然后勾结一帮同龄人去炸山炸水。
玩得欢脱了,依稀能从她脸上看到从前的笑容,妹宝在人前总是灿烂明媚、欣欣向荣,像旷野里被风拨成浪涛的草,一眼生机勃勃的绿意,完全盖住了底下被烈火灼烧过的枯褐疤痕。
可她的那份快乐浮于表面,随风淌过,也能现出压在草场上的顽石。
这年除夕不同往日,早餐之后她就黏在了梁鹤深身上,像个小跟班,亦步亦趋,发誓要守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梁鹤深哭笑不得,但只能随她而去。
说是不让父母兄长欺负他,结果她才是欺负他最狠的那个。
妹宝带梁鹤深去攀老宅的栖山阁,在北院,毗邻祖宗祠堂。
宅内唯一一幢三层建筑,四敞,一、二层藏书,也放了些蜀锦蜀绣,顶层做远眺、休憩用。
梁鹤深不是不能上楼下楼,但肯定比正常人走得慢,北城出行哪哪都有电梯,他在这方面锻炼得少,可惜妹宝很有耐心,非要搀着他慢慢往上。
梁鹤深不愿意驳她好心情,汗津津地攀到顶,竟然比一场床笫/运动还累人,抬眸,才知道她的小心思。
往北,极目远眺是连绵雪山,阳光洒出一片金顶,与湛蓝天际分明,东西坐着巍峨群山,一边树丛绿意盎然,一边早樱缤纷羞赧,往南,是纵横交错的田,是银龙盘桓的路,是千家万户的烟火。
妹宝懂不懂享受生活,梁鹤深拿不准,但阮家老祖宗肯定是懂的。
不同于这幢楼阁外观的雍容贵气,里面其实很简约,甚至是空荡,只中央放了一张桌,一张椅,往北的平台上放着一张绣架,木料都不劣质,是实打实的珍稀实木,造型和颜色看着土拉八几有些丑,其实是价格高昂的黄花梨木,笔笔精雕细琢。
妹宝解释说,这是她学习的地方。
她说着便坐去栏杆边,上半身扭了小半圈,胳膊挂在栏杆上,那一圈美人倚的宽度刚好够人躺上去悠哉睡个觉。
梁鹤深在她身边坐下,也转过身去看。
彼此静悄悄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左右看着这片景。
——好像烈火灼灼和硝烟轰鸣的过往都被封冻在苍茫雪山下,罪责和苦痛都在两壁的青峦粉蕊中被镇压,剩下的只有从容的愉悦,以及可被期许的明天。
然而转眸,妹宝逆着风,发丝纷飞而起,镀着清冽的金光,疏疏遮着宁静的轮廓,她的眉眼沉浸在和煦的阳光下,那双眼睛明亮、天真,但……分明藏着雪山的苍白,藏着旷野的寂寥,藏着碎樱的柔弱。
梁鹤深眉心微蹙,心里有块地方像是被拧紧的一片布,起皱、闷痛。
他第一次意识到,妹宝并不似她表面那般拥有纯粹的、简单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阮家老三午后到家,放了行李就往东院跑,扑个空,阿爸说妹宝住去南院了。
“怎么住南院?南院都多久没住人了?还能住人吗?”他皱眉嘀咕着,往南院走,目之所及一路荒芜,墙角还挂着蛛网。
这不是阮家平素的待客之道,
阮玉宝扫过一眼便知道,这是爷爷、阿爸阿妈在逼梁家那位世叔,让他气急败坏,最好把满腹怨气通通撒在妹宝身上,好让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哭哭啼啼、灰溜溜地回家来。
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是适得其反了。
南院空阔,梁鹤深在屋内小憩,醒后便倚在床头,越过大敞的门看妹宝。
妹宝躺在廊下背单词,两条腿支起来,交叠着,上面那条晃晃荡荡,小册子盖着脸,嘴里叽里咕噜念叨,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眼。
阮玉宝贼一样矮着身子踱过去,在妹宝耳边笑出音的同时,抬手拿走她遮脸的小册子。
两人同时开口:
“干什么呢?”
“三哥!”
妹宝惊喜地坐起身。
阮玉宝随手把小册子往廊椅上一丢,抬起双臂,自然而然把宝贝妹妹拥入怀,情绪上来了,抱着她转几个圈,裙摆跟着男人稳健有力的步伐开出一朵艳红的喇叭花——这是妹宝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之一,因这,她也爱穿裙子。
停下后,妹宝坐回椅子上,伸手去捡小册子,被长手长脚的阮玉宝抢先,他顺势坐到她身边,翻了翻小册子,侧眸,一脸惊讶:“你在背单词?”
“对,我要参加高考!”妹宝仰着脖儿,骄傲地说,说着就去抢他手里的册子。
阮玉宝僵住了,任她抢走:“你?高考?”
妹宝嘟起嘴巴,丢下小册子,钻进他怀里去挠他痒:“你什么表情?你不相信我?”
阮玉宝被她挠得从廊椅上摔下来,两人趴地上打滚,男人哈哈狂笑,最后双手合十求饶。
——多大年龄的男人了,像个毛头小子不识体统。
梁鹤深蹙眉,扶着床沿站起身,刚要迎出去,脚步又僵住,跟扎了个钉子一样,钉子不仅扎在脚上,还扎在眼睛里,扎在心里。
居然又跟那儿演起了兄妹情深的戏。
消停下来的两人暂时和好,阮玉宝侧脸,手指点了点,唇角弯着,眼神含笑示意。
妹宝摊开手心:“压岁钱呢!”
“好家伙,你问老大老二要过了?”
说着,阮玉宝盘腿坐起,左右口袋各摸了一圈,啥也没摸出来,他摊摊手,耸耸肩,无奈道:“没有。”
妹宝小嘴一翘。
“啪!”阮玉宝在她眼前拍响手掌,嘴唇一咧,“当啷当啷”——他还自己配音,一颗闪闪发光的蓝钻系着银色细链从手心里掉到妹宝眼前。
她眨眨眼:“这很贵吧?”
“拍卖会上看到了,神秘又低调,感觉你会喜欢,就买下来了。”阮玉宝解开扣头,给妹宝戴上,“还有一对配套的耳环和一条手链,没揣身上,在行李箱里。”
“谢谢哥哥。”妹宝坦然道谢,毫无顾忌收下了。
阮玉宝宠溺地摸摸她的发顶,侧脸,又点了点:“嗯?”
妹宝犹豫一下,凑过去,刚要吧唧上去。
梁鹤深掩唇,狠狠“咳咳咳”了一嗓子,边咳边走出房间,兄妹之间的“浓情蜜意”被打断,妹宝起身向他跑去:“世叔,您嗓子不舒服?”
梁鹤深眉心紧蹙着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水。
妹宝赶紧去给他把水端来。
抿了小口,润了下嗓,梁鹤深跟她说谢谢,然后转眸看阮玉宝,他也掸掸尘灰站起身了。
阮家老三,和阮家老大完全不同的眉清目秀,肤色白,轮廓方正但骨骼并不凌厉,蕴了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润儒雅,阮家三兄弟里,这位的五官是和妹宝最像的。
梁鹤深伸出手:“梁鹤深,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阮玉宝,妹宝的三哥。”阮玉宝柔和一笑,回握上来,力度恰好,“你虽然年长于我,辈分上是世叔,但现在毕竟是我妹夫,以后同辈相称不要拘泥这些了,你叫我阿玉,我叫你阿深,如何?”
梁鹤深莞尔收回手:“当然可以。”
妹宝见两人氛围挺好,便回屋放水杯,阮玉宝脖子一歪看她一眼,又立正去瞄梁鹤深,勾唇一笑,贴近他耳畔:“阿深,我和妹宝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我告诉你哦,我从小亲她亲到大!额头、眼睛、鼻子、嘴巴、屁股、脚丫……我还给她洗过脸,洗过脚,洗过澡。”
气息撤离的同时,笑容也收敛,他半挑眉棱斜睨而来,眼神冷寂,一字一句寡淡疏离:“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妹宝踏出门槛,他又笑了,笑得很是人模狗样,温柔祥和。
这演技……
梁鹤深无语透顶,也烦透顶,这个宅子里简直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除了他和妹宝。
第33章 第33章想亲,好想亲
晚餐近尾声,阮家开始一年一度的红包大赏,妹宝收了厚厚一摞,托她的福,梁鹤深也得了阮家老爷子一个红包,阿爸阿妈依然沉默着没表示。
巧梨沟的除夕夜,以突然飞窜上天的一簇烟花开始,而后五彩缤纷的火光争先恐后、铺天盖地炸开。
夜幕被灰白烟云笼罩,空气中浮动着久不消散的硫磺味道。
这样的夜晚,阮家花园里生着篝火,阮福宝、阮玉宝搭了烧烤架烤肉,麻辣孜然香和硫磺烟花味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妹宝吃着烧烤看春晚,边看边捣鼓婴儿玩具,宝宝还没玩呢,她先玩了个够。
屋子里,也热热闹闹,傍晚时分,隔壁李家上门来,邀阮家打牌,一副麻将,一副纸牌,凑了两桌,阿妈、阮多宝、杨欢和李家婶子凑一桌搓麻将,另一边,阮家老爷子和李家老爷子、李家大叔玩六红牌。
梁鹤深从未见过,那牌面花里胡哨的,他根本看不懂,另一边的麻将他也从未玩过,于是各有各的乐子,就他百无聊赖,妹宝倒是会照顾他,时不时拿拨浪鼓在他眼前摇得啪嗒啪嗒响。
梁鹤深才不想玩拨浪鼓呢!慢慢挪到她身边,凑过去,想亲!再扫一眼满屋人,到底是忍住了,喉结一滚引诱她:“想不想看漫画?”
妹宝双眼歘亮,瞬间丢了拨浪鼓:“可以吗?”
“可以,毕竟过年嘛!”梁鹤深笑着摸出手机,“但前提是只能看正规的,不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妹宝耸耸嘴唇,犹豫一下,摊开掌心,懒洋洋地说:“好吧,本小姐愿意花时间欣赏一下,您说的正!规!漫画。”
“……那回房间看?”梁鹤深在她耳边说。
妹宝心如明镜望着他,忽而一笑:“世叔,您的目的都写在眼睛里了。”
“但是不行啊,除夕夜要守夜,12点时家里要放鞭炮,连大嫂都没回房间呢!您好意思?”
“……”梁鹤深不做声了,面无波澜坐回去,继续看春晚。
妹宝打开他下载好的APP,很快挑好,屏幕递给他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瞥她一眼:“……”
又几分钟,妹宝再递过来,让他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
再几分钟,妹宝自己拿过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指摁指纹付钱。
梁鹤深:“……不能一次性付清吗?”
妹宝思索一番,说:“可以,但万一突然崩画风崩剧情崩人设不好看了呢?”
她倒是会合理消费。梁鹤深不反驳了,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她抓着他的手,一直放在了怀里。
——想亲,好想亲!大过年的,梁鹤深脑子里装不下别的,只装了这么一件事。
麻将桌上,杨欢怀孕不宜久坐,搓过几圈后换阮福宝来,后来阮玉宝也换了阮多宝,几个人轮方向,人换来换去不知道换了多少遍,那边六红桌安安静静,座次岿然不动。
烧烤也没人烤了,烤架里的橙红炭火明明灭灭,夜空中炸响的烟花时断时续,烟云始终没有消散。
阮多宝不知怎么,忽然瞅到了厅堂另一端。
硕大的液晶屏幕五彩斑斓,春晚节目独自热闹着,谁也没往那边看。
正对前方的沙发上,妹宝枕着梁鹤深的腿,捧着手机在看,居然还是智能手机!梁鹤深则看着她,两只大手一只揽着她的腰,一只摸着她的头顶,时不时也抬眸看一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
男人最懂男人,梁鹤深那满腹花花肠子就差掏出来勒人脖子上了。
阮多宝险些一口浓血喷出来,再扫一眼牌桌,一个个眼瞎了,腻歪成这样了都不管?
他转身打电话摇人,挂了电话后往沙发走,随手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说:“妹宝,你这么看手机,眼睛要不要了?”
妹宝全神贯注,根本没听见。
梁鹤深搡了搡她:“妹宝,二哥叫你呢!”
妹宝这才侧眸,
淡淡瞧阮多宝一眼,转个身,面朝梁鹤深,不理他了。
“……”阮多宝不得不转移目标,笑容佻达,“世叔,您不玩牌吗?”
梁鹤深平静地与他对视,只一眼,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杀伐攻势都在眼底了,真是……好烂的招式!然而梁鹤深不打算接招,他笑了笑:“我对这方面毫无涉猎,不便打扰大家雅兴。”
阮多宝绵长地“哦~”了声,轻蔑哼笑:“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会呢!看来也不是嘛!”
梁鹤深笑意温和:“是,才疏学浅让二哥见笑了。”
“……”什么阴阳怪气皱巴黑心老苹果?阮多宝勾勾唇角,没打算就此收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呢?这东西很简单的,我教您啊!”
梁鹤深才不会上当,这家伙就是想看他出丑:“我……”
“我也可以教您!”妹宝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阮多宝不屑地瞄她:“你那牌技忒烂,一边儿去!”
妹宝刹时从梁鹤深怀里撤去,跳起来,猫儿一样蹦过去:“试试?看我今晚能不能赢你?”
阮多宝呸掉瓜子壳,挑眉:“那你输了怎么办?”
妹宝仰仰下巴,不知天高地厚地承诺:“随你处置咯!”
玩得够大!阮多宝眼神清亮,想起二娘的嘱咐,瞬间对梁鹤深那号人没了兴趣:“你确定?”
妹宝话不过脑,刚要回答,手腕被梁鹤深一把抓住,他眸中含笑:“妹宝,你还是先教教我吧。”
无语了,他怎么就头脑发昏应战了?
梁鹤深于是替换阮玉宝坐上了牌桌,左侧是阿妈,右侧是李家婶子,对面是阮多宝。
阿妈和阮多宝睨向他的目光像寒刃,梁鹤深可以理解,怪的是,这位素未蒙面的李婶子怎么看他也带着敌意?这局面,不像打牌,像打人。
妹宝跟着坐在他身边,前三局,她一边教他牌桌常识,一边毫无章法瞎指挥,梁鹤深算是明白了,她的牌技确实忒烂。
在妹宝的指挥下,梁鹤深连败三局。
不过没关系。三局,够他总结规律了,从第四局开始,梁鹤深威严凛然、杀伐果决的上位者姿态初见端倪,不过举手投足间还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第六局开始,已经完全掌控全局,游刃有余了。
每一落牌,都能让对面那位眉头蹙一蹙,却还能拿捏微妙的分寸感,不让左右二位败得太难看。
妹宝也不再瞎指挥,仰望他的眼神像仰望星辰:“世叔,您学得好快!”
梁鹤深微微一笑,视线从牌面上收回,抬指碰碰她的鼻梁:“是阮老师教得好。”
阮多宝气得够呛,后槽牙差点咬碎和血咽。
牌桌暗流汹涌着继续。
另一边,摇号的人也就位了,阮福宝去开门,李家老二老三跑进来,彤彤一眼看到了梁鹤深旁边的妹宝,欢天喜地叫她:“妹宝!”
妹宝一听这声音也精神了,站起来向她跑去:“彤彤。”
姐妹俩寒暄起来。
李银泽站在李彤泽身边,先看牌桌,向阮老爷子、阮家阿爸阿妈拜年,又向三位哥哥问好,免不了又是一场压岁宴。
轮到梁鹤深了,妹宝向他介绍:“梁鹤深,‘月出溪路静,鹤鸣云树深’的鹤深,是我世叔,也是……”
“我知道。”李银泽打断她,面色微凉,旋即又莞尔鞠躬,“世叔好,我是李银泽,李家老二。”
“世叔好。”李彤泽也跟着礼貌鞠躬。
梁鹤深沉沉看向妹宝,眉棱一挑,无声询问:李银泽,闺蜜?
妹宝抿抿唇,僵硬地笑了笑。
梁鹤深无奈笑笑,回眸看李银泽兄妹,从怀里拿出两只红包,一手一个递出去:“不用多礼,新年快乐。”
两人接过,异口同声道了谢。
梁鹤深再看妹宝,便只看到她一抹喜气的背影了。
三人结伴去院子里,李银泽把烧烤架里的炭火重新点燃,拿肉串继续烤。
李彤泽拿了一袋烟花来:“让你来放烟花怎么不来?我二哥还特意买了你最爱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念着你呢,没放完的地面小型烟花,可以在这里放吧?”
妹宝点点头:“可以的。”花园里易燃物都让三位哥哥提前清空了,起火风险为零。
李彤泽笑笑:“刚才看见我放的烟花了吗?”
妹宝蹙眉想了想,问:“哪一个啊?”
“当然是最大最响的!”李彤泽无语。
妹宝哭笑不得:“隔太远,没注意。”
李家兄妹邀她一起放烟花,但巧梨沟是古村落,家家户户都有实木建筑,冬季干燥,一旦烧起来不得了,所以烟花爆竹都在露天田坎放。
妹宝和李家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过年过节任何休息日都腻在一起,除夕更是年年一起放烟花,今年妹宝缺席了——因为顾念梁鹤深的身体。
李彤泽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去捣鼓烟花,递给妹宝一只打火机。
刚落手里,被李银泽拿走:“我来点,你别碰火。”
妹宝笑了笑,他往她空荡的手里塞了一根仙女棒:“另一只手再来一根?”
“行啊!”
李银泽垂眸,拨动打火机,先给妹宝点,李彤泽再凑过来借火。
滋啦声声响,火星迸溅,流光溢彩,仙女棒在妹宝手里绽成火树银花,映亮了她的瞳孔和脸颊,唇瓣水润嫣红,如坠莹珠,她就这么随心随性、天真烂漫的一笑,就很难让人挪开眼。
李银泽低头看她,他也知道身后有人在看他们,但视线收不回来——九月开学,他只是离开了一个半月,一切都变了。
妹宝嫁给了她素未谋面的世叔?残疾的,比她年长整整十二岁的,甚至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
李银泽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掐着火星湮灭的尾巴,他又递来一支新的,在重燃缤纷的一霎,震出低淡音节:“他对你好吗?”
妹宝依然笑着,随心应:“谁?世叔?”
李银泽看着她,不做声。
“当然好啦!”妹宝一脸受尽偏宠的有恃无恐,愉悦笑说,“很好很好,当然我也对他很好。”
李银泽突然觉得很烦,看她的天真笑容,尤觉惊心刺目。
一支燃尽,又换上新的,妹宝举着烟花棒,无忧无虑地旋转画出一朵朵光痕飞逝的圈。
李银泽绷紧牙根,内心逼迫自己不要扫她的兴,但还是被那密密麻麻又稍纵即逝的圆圈套着,把残酷的话语脱口而出:“明天什么时候出发,还是七点吗?”
“你不会忘记了吧?”
璀璨火星愣住,在冷风中很快稀薄,灰白烟雾萦绕在眼前,宛如透明、伶仃破碎,风一吹,散得七零八落。
妹宝垂眸,口吻清润平静,无甚波澜:“嗯,七点出发,没忘记。”
李银泽看着她手里的火树银花归于苍白黯淡,默默走开,去点地上的旋转烟花。
明亮而喧哗的室内,牌局变得索然无趣,梁鹤深三心二意应付着。
春晚在一曲《难忘今宵》中将尽,牌桌撤去,阮家一屋人去门口放鞭炮,十八捆并成一条火龙,阮多宝和阮玉宝各站一边,火光从两侧点燃,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地炸响。
最后在中心汇聚,点燃那筒巨大烟花,似乎正好掐着零点。
“砰!”
盛大的火光在头顶炸开,点亮了夜幕,也点亮了那缕缕烟云。
屋檐下,妹宝和梁鹤深站在最后面。
前面站着大哥和大嫂,结实的手臂绕过笨重腰肢,扶着她的肚子,剑眉星目的男人低着头,眼里笑容很重,很憨,也很甜。
爷爷背手站着,眼波深沉而幽静地看,仿佛在看岁月浮沉,一年又一年,冬去而春来。
阿爸
阿妈相互依偎,老夫老妻偶尔也甜蜜。
老二、老三都在露天里,一个叉着腰,嘴里叼根烟,一副嚣张模样,一个站姿如松,大衣利落,确实显得文气儒雅。
一家人,和和睦睦。
忽然,手心一凉,然后有沉甸甸的织锦落入,妹宝低头一看,火红吉祥的颜色,金线绣着一个耀眼硕大的福字。
梁鹤深俯身下去,避开耳目,在灿烂烟花下亲吻她额头,温沉的嗓音荡在耳边,仿佛酿了许多年的酒,让人醺醉、沉迷:“新年快乐,我的妹宝。”
大哥转过头来看时,梁鹤深已经重新站好,对他投去温和礼貌一笑。
——不急,妹宝还小,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光明正大地捧在掌心。
红包重重压着手,妹宝欣喜又惶恐,眸光微颤仰望身边人,她在心里道谢,也在心里道歉-
除夕夜磨磨蹭蹭到凌晨一点多,妹宝挨床就睡,但也没忘记挣扎起来给梁鹤深献上一个软软糯糯的晚安吻,作为压岁钱的回礼,还郑重其事含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新年快乐”。
可第二天,妹宝却醒得很早,闹钟只响了半声,被她掐掉,没有丝毫贪念温度地掀被下床,动作极轻。
冬季天空亮得晚,南方的山沟里又罩着一层薄雾,屋里空调修好了,但门一开,立时有湿润冷气浸透进来,梁鹤深在一片朦胧冷光下睁开眼。
门外站着一个人,晨光暗淡,他说话声音又压得低,被窸窣风声遮去,听不清楚。
妹宝点头应,也低声回话:“不,还是我自己准备。”
门关上,她抱着一摞浅色衣服回到床边,两三下换好衣服,又去浴室洗漱。
十来分钟后,又回到床边,梁鹤深醒了,但直觉告诉他,他现在似乎不该醒来,他只能佯装沉睡。
妹宝蹲在他面前,凑过来,吻了吻他的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起身要走。
梁鹤深有了苏醒过来的理由,惺忪睡眼睁开,看她凄清寡淡的背影,嗓音沉哑地叫住她:“妹宝,你去哪里?”
妹宝脚步一顿,回眸,肩头依然搭着一朵麻花辫,但系了一朵白花,全身缟素,没有任何纹饰,何止是淡色,这是堪比雪山的白,满眼肃穆仪式感。
往上是一张纯洁素净的脸,明亮双眸沉静而躲闪,她稍愣,然后微微一笑:“我吵醒您了吗?”
梁鹤深眉心微蹙,摇了摇头。
“我去看望一位恩师,现在要去给他准备礼物,待会儿准备好我就直接走了,如果顺利的话,中午之前就会回来。”
她又走回床边,蹲到地上,脸颊贴近他的脸颊,温热而清香的吐息就在眼前:“您不要害怕哦,大哥二哥都会跟我一起去,三哥不会来招惹您的。”
梁鹤深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问:“你的恩师,不打算带我去见他吗?”
妹宝神情一凝,眼睫顿了顿,很快莞尔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梁鹤深掌心一顿:“我……”
房门被轻轻叩响,妹宝低头又吻了下他的嘴唇,起身去开门,然后和门外人一起走了。
梁鹤深闭上眼,但已彻底睡不着。
妹宝的恩师——苏老师,苏鸣。
在6年前魁城小学纵火案中受到极重度烧伤,全身皮肤溃烂程度高达95%,几乎面目全非,耳鼻都变形,声带受损,双目失明,除了学校补贴,阮家还花了数百万去救治他,但因为疤痕挛缩,他瘫痪在床。
那年苏鸣二十四岁,从业两年,大好时光刚扬帆启程,还有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未婚妻怀孕,婚期定在生机勃勃的葱茏之夏。
纵火案发生在春天,苏鸣出院后,一直在疗养院居住,到深秋,未婚妻才来看望他,她打掉了孩子,来跟他告别。
同年冬,苏鸣恢复到可以活动手部关节了,他说想回家看看,妹宝带着护工、保镖,一行人陪他回到家乡,转眼功夫,他喝下整瓶百草枯。
是,人若真心想死,怎么都不可能活。
苏鸣去世了。
纵火案的凶犯是阮家纺织厂的一名工人,家贫,上有一位因中风而瘫痪在床的老父,下有一位因车祸而成植物人的儿子,印证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因多次偷盗被阮家辞退,阮家老爷子念及他的际遇,没有将他的盗窃行为报案处理。
祸根因这份慈悲心深埋,这位工人后来多次潜进纺织厂实施盗窃,由于价值不高,阮老爷子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一副价值百万的刺绣作品失窃,阮家终于忍无可忍。
那位工人似乎有所警觉,也似乎彻底崩溃,抛弃了父与子,趁夜逃跑。
刺绣作品最终被追回,但人消失无踪了,平静生活一日一月过去,忽有一天,魁城小学爆炸轰响,火光滔天,那人回来了,带着他的瓦斯罐和杀戮计划。
时值午休,妹宝拉着李银泽,与另外两个学生玩捉迷藏,被困火场。
苏鸣年轻气盛,亦是责任使然,想也没想冲进火场,很快带出了李银泽,再进,救出了妹宝,那时火势已经没办法进人了,消防车还没赶来,他想赌一把,于是掉头进去……
纵火案造成2名学生死亡,16名师生受伤,除了苏鸣,其余15位学生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位重度烧伤的受害人,其余包括妹宝在内,都是轻度、中度烧伤,以及踩踏伤、摔伤等。
一位舍己救人的老师,本应歌功颂德,受人敬仰,可后来舆论一边倒,全是骂他的,因为他第二次进的那趟,舍近求远去救了妹宝,而妹宝、阮家,恰是祸起的根源。
网上有人分析,倘若苏鸣第二趟就是救了就近的两位学生,他不会受到极重度烧伤,两位学生也根本不会死。
那样,死的就只是一个妹宝而已。
很经典的铁轨问题。
舆论持续发酵,又有受害学生指出,两位学生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妹宝拉她们玩了捉迷藏,“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却害了那么多的无辜之人,更有人声讨,说苏鸣没有师德,质问他为何舍近求远,是否贪图阮家的钱权富贵。
真正的罪犯隐身了,至少在舆论上,他受到的谴责,远不如受害者受到的那样残酷无情。
一个巨大的巧合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命运拨动钟摆,终在六年后敲在了梁鹤深身上,真的很巧,他和苏鸣竟是同年生人,只是苏老师永远二十四岁风华正茂,而梁鹤深的指针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们的经历也十分相似,都是突如其来的人祸,都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头。
妹宝一时疏忽,没能守住苏鸣,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再守不住梁鹤深。
时钟拨至小满当日,妹宝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她许下心愿,想去北城,要嫁梁鹤深,她拿出两家誓约,惹阮家老爷子勃然震怒。
妹宝生平第一次如此任性妄为,竟然举刀以死相逼,逼着爷爷打了那通电话。
可是令阮家人惊恐愤怒的是,梁震秋,竟然同意了。
——怎么有脸啊?
自此,阮家的鸡飞狗跳持续到深秋时节,而妹宝心意决绝。
第34章 第34章宿命的摆布
苏鸣不在公墓,而是落叶归根回了他的家乡。
魁城往西的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但偏僻,从巧梨沟开车过去,车程要两个小时。
苏鸣已经没有至亲了,他是孤儿,坟茔久不打理,荆棘遍地,荒草丛生,但墓碑的位置很好辨认,妹宝曾在旁边种了六棵桃树。
这个季节,桃花已经开了,满目温柔粉白。
阮福宝和李银泽一人提着把铁锹、锄头越过荒草走进去,先粗略清理坟茔两侧,阮多宝挂鞭炮,点烛拆纸钱,妹宝拎小桶拧帕子擦拭墓碑,分工明确。
阮福宝清理到墓碑前时,抬头看着碑上照片笑了声:“兄弟,杨欢春天生宝宝了,你可得在天上保佑她呀!”
阮多宝叼根烟,一边拆纸
钱一边嘀咕:“那你带大嫂照片了吗?”
阮福宝不解:“我带她照片干嘛?”
阮多宝认真说:“苏老师又不认识大嫂,他怎么保佑她,你不得带过来让他认认脸?”
阮福宝提起锄头,差点没忍住抡下去。
这俩兄弟凑在一起就能唱戏,妹宝早就见怪不怪了,李银泽还觉得好笑,调侃一声:“二哥,你就该改个名。”
“改啥名?你别说,我也觉得我这名字真是太土了。”阮多宝说着就皱起眉,“我也能理解老辈子那个年代不容易,但爷爷,我爸妈,二伯二娘都不是没文化的人啊!”
李银泽抬头瞄他,年纪轻轻这个姿势还瞄出些抬头纹,一本正经地说:“活宝。”
“阮活宝。”
阮福宝哈哈大笑,阮多宝生生被烟呛了下。
三人同时看见,妹宝笑了下。
——终于是笑了。
墓碑擦得一尘不染了,妹宝拿出水果糕点熟肉刀头摆整齐,她每年初一都会早起,就是为了亲自准备祭奠用的贡品。
阮多宝拨动打火机,把纸钱点燃。
滚烫的火光在身侧燃起,灼人的气浪翻滚着。
“对不起啊,苏鸣哥,今年没有您爱吃的绿豆糕,只有核桃酥。”妹宝说着,又拿出酒杯斟酒,浇在泥土上。
阮福宝在旁边接腔:“怪我啊兄弟,忘了买绿豆。”
“我就爱吃核桃酥!”阮多宝说着弯下腰,拿了一块,吃起来,“这味道刚好,妹宝的手艺越来越赞了,不像那个绿豆糕,满嘴渣不说,齁甜,苏鸣,你就当换换口味呗!别生了虫牙,我可没办法给你烧个牙医过去。”
妹宝:“……”
阮福宝:“……”
李银泽:“……”
安静几秒,大家都笑了。
似乎是不约而同想起妹宝第一次做糕点时,苏鸣那个老实巴交的,当了实验小白鼠,一嘴绿豆糕下去,甜得他双眼如死、七窍生烟,阮多宝当场就笑喷了。
他也不想想,平时为了争宠各种孔雀开屏的三位哥哥,怎么能瞪着一盘绿豆糕几乎怂成了王八的模样。
但看着妹宝圆圆亮亮的一双漂亮眼睛,苏鸣不忍让她失望,硬生生吃完了整盘绿豆糕,还强颜欢笑说好吃。
阮福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自愧弗如,阮多宝也表示甘拜下风,阮玉宝更是没话说。
姗姗来迟的李银泽看着空盘子嚎啕大哭:“妹宝第一次做的点心呢!说好我第一个吃的!”
四位哥哥都看着这位幸运的冤种,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那年,妹宝八岁,苏鸣二十岁,也是阮家资助他的第四年。
是缘分,也不是。他成绩优异,年年拿第一,阮家资助了好几个像他这样的孩子,但只有他的情况最特殊,资助他那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病故了,苏鸣跟了舅舅,但舅舅并不管他,他在校住读,放假就住阮家。
阮老爷子很喜欢他,因为他聪明懂事,又勤劳本分,是个很特别的软柿子,看着温柔老实,其实八百个心眼子。
阮家三兄弟那时候调皮捣蛋,不服天不服地,偏偏服他这个软柿子,他在阮家能管着三兄弟,督促他们学习,他们也敬他是兄长。
纵火案,舆论质疑苏鸣舍近求远,他无可辩驳,无他,私心而已。
他首先是妹宝的苏鸣哥哥,其次才是别人的苏老师。
苏鸣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至死。
许是风大,许是烟重,阮福宝擦了下眼睛。
香蜡纸烛燃尽,祭拜结束。
阮多宝去车里拿礼物,和阮福宝一起拿去送给苏家的亲戚,他们没办法随时过来这边,坟茔需要有人看顾,这是一个礼数。
每次去送礼,苏家亲戚总会和阮家兄弟拉扯一番,说要回礼,也有攀附意图。
李银泽和妹宝在车里等,等了十来分钟,看来,是两位哥哥又被绊住了脚,一时挣脱不开,这就是妹宝说的“如果顺利”以外的情况。
人有三急,李银泽急得不行,最后忍不住了,还是下车去问村民借厕所,走前嘱咐妹宝千万别下车。
光天化日,还能有什么事,整整六年不得消停?
但妹宝也没想下车,她趴在窗边随便张望,忽然望见了苏鸣家的小房子——她只在送葬时去过一次,是从前想象不出的简陋样子。
现在看到,那个小房子,连屋顶都被风刮了一半走。
妹宝恍惚想起,几位哥哥聊梦想时的场景,她那时候还小,但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大哥说要开辟百亩地的荷塘,二哥说要在港都扬名立万,三哥说要用科技改变世界,他们的梦想很浮夸,但他们很厉害,如今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只有苏鸣说:“挣钱吧,挣到钱先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
阮家三兄弟很无语,表示不能理解他对修房的执念。
妹宝开门下车,往那幢小房子走去。
苏鸣家的房子地势高,要跨过几亩田坎,再攀一个小坡,沿路有青石板,被疯长的杂草盖住了,高度没过鞋,冰凉的露水很快浸湿裤脚。
泥地湿滑,青石板上也有苔藓,妹宝好几次险些滑倒,但都是有惊无险,就像无声的警告,昭示着冥冥中要发生些什么。
苏鸣——宿命,这个名字酝酿着一种深沉而悲凉的调性,不知道父母为他取名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或许根本就没有联想到这层谐音,也必然联想不到,当一个人的名字太过强势而宏大时,他本身的脆弱和渺小根本不足以压住这份重量。
尤其当他的结局被敲定后,这种混杂着独断偏见的论调更加无懈可击。
妹宝在最后的几步之遥里踟蹰了下,抬头,看见缺了一半的屋顶,看见爬上屋檐的枯藤,看见屋后张牙舞爪的老树,看见院子里露出边缘的石磨盘,垂眸,选择走向宿命。
苏鸣家的小院被他族亲占领,用来养鸡,眼下看着满地都是烂菜叶和粪便,无处落脚。
石磨旁的枯井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颜色灰败的棉袄和棉裤,一双鞋更是破烂,是那种农村老妇喜欢穿的毛线棉鞋,她长发凌乱、枯槁,松散着遮去半边脸,左手提着一包婴孩衣物,右手边立着一柄镰刀,手掌虚握其上。
她抬起眼睛,一只遮在发帘下,一只暗淡无光,干裂的半边嘴唇拉直,上面翻着死皮,溢着血丝,饶是如此,这干枯颓靡的半张脸仍然算得上漂亮。
四目相对,女人呆滞的眼神猛烈一颤,继而弯唇一笑,声音沙哑:“阮妹宝,好久不见,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
女人抬眼打量四周,好像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环境,恍然大悟说:“哦对,这是苏老师的家!竟然破败如此,竟然和我一样啊!”
冷冽的寒风带着这句话拂过耳畔时,潮湿的粪便味道亦凶猛来袭,妹宝本能地蹙了下眉。
——绝不是因为看见了女人藏在发帘下的脸。
但两人同时惊慌失措,尤其那个女人,她捂着脸颊骤然起身,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枯井里,传来一声喑哑撕裂的啼哭。
妹宝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顾不上害怕,惊呼着跑过去:“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没能唤醒女人的理智和母爱,反而惹她暴怒癫狂,她嘴唇大咧,提起镰刀,在一声大喝下,割裂寒风劈过来。
妹宝慌着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婴儿衣物散落一地,女人一瘸一拐、步步紧逼:“凭什么你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你还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况,妹宝根本没机会解释什么,女人也不需要听她的解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妹宝盯着她,又分出注意力去看她身后的枯井:“童月,你清醒一点!你往井里丢了什么?是——”
女人怒嚎着打断她:“凭什么我伤的是脸,你伤的是背?”话落,又一镰刀带着寒光和泥的土腥味挥下。
妹宝连连后退,手掌碰到石子,就摸起来砸过去。
女人不屑躲藏,甚至被石子砸中额头,还疯狂大笑。
满院鸡飞。
与此同时,枯井里响起一阵嚎啕大哭,似是濒死的小生命感知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拼了全力想要抓住。
仍谁听见那般撕心裂肺的哭泣都无法无动于衷,女人神色一凝,仓促回头,
癫狂情绪似有缓和,亦有迟疑。
妹宝立刻站起,试图抢走她手里的利器,只是这种事对妹宝而言实在太难了,她甚至不知该从何下手。
只是一刹的颤抖犹豫,女人转眸死死盯住妹宝,那半张脸阴森如从炼狱里攀爬而出的恶鬼,灰败嘴缝里溢出凄厉的呜咽,目眦欲裂,像极枯萎的玫瑰花瓣,指腹一碾,便能碎成齑粉随风散去。
是眼泪流尽的征兆。
某个瞬间,妹宝想听从宿命的摆布。
是啊,凭什么她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她还能安然无恙?
要问当年的纵火案,还有谁耿耿于怀?
逝者已逝,只能缅怀祭奠,伤者得到保险赔偿已是一笔巨款,再加上阮家私下贴补,早已鸣金收兵销声匿迹,然而还有两位,精神土崩瓦解,躯壳残缺腐败,落得个生不如死的悲惨下场。
男生在纵火案发生的第二年,跳楼自杀,未遂,但摔得个重度伤残,纵火犯已经判了死刑,这件事还能怨谁?他的父母把他的惨烈归咎于学校,归咎于阮家,归咎于妹宝,还在网络上大肆传播流言蜚语,利用残疾儿子卖惨搏关注。
但不知舆论如何煽风,最终这把火尽数烧向了妹宝,大概是因为她太无辜,太纯粹,太好拿捏了,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侠义之士”前来声讨。
很乱。
那时候,阮家的财务状况也差,绣娘出走搞直播当网红,蜀绣手艺无人传承,纺织厂几度濒临破产,这场风波,阮家废了很大功夫才平息。
很少有人能从网暴下全身而退,哪怕是当年受尽宠爱、自信满满的妹宝。
她原本坚信苏鸣之死非己之过,并未引咎自责,后来,这个信念逐渐崩塌——苏鸣至死未得好名,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妹宝从此幽居山野,也不再轻易接触网络。
另一位,童月,她其实一直很安静,妹宝只在事故发生最初,听人说过她的伤势,很简单的一句话——没了半边脸。
没了半边脸是什么意思?妹宝试图想象她的模样,终无所获。
后来,又听说她早早嫁了人,妹宝天真地以为她过得很好。
直到此时此刻——
耳边婴泣持续,宛若一场凄厉的哀曲。
可是,童月仿佛再也听不见哭声,她听见的是自己人生的悲哀与荒唐,通红的眼睛犹如烧红的烙铁,在那半边恐怖疤痕上再次烙下无处伸冤的苦难。
她缓缓抬起镰刀,在无言的恸哭中挥斩而来。
许是寒风凌冽乱了心智,许是直面逃避均不由人,无论身死亦或心死,死了就是死了,但罪责殃及不了无辜的生命,一个、两个、三个……够了!
妹宝避开镰刀扑过去,用力把她掀翻在地,再去抢镰刀。
看似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后,妹宝才发现,童月远比她看到的样子更憔悴虚弱、骨瘦伶仃。
不知是当年烧伤留下的疤痕挛缩,还是她在这漫长六年里受尽了苦楚,童月竟有半边身躯近乎瘫痪,能走、能用,但宛若朽坏的机器,僵硬、扭曲。
镰刀被抢走,妹宝顺手把它扔到小院的坡下,童月趴在地上,被她压制得动弹不得。
枯井里,婴泣声越来越干哑、渺茫,妹宝挣脱开那双肮脏泥泞的枯手,站起身,循声而去。
漆黑井底,赤裸的婴儿成了唯一一抹白,他在淤泥中抵死挣扎,哭皱的小脸上满是泪花,他每撕声嚎哭一次,妹宝的心就揪紧一分。
枯井上的设备已经损坏,妹宝不知道怎么救他,她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拉起麻绳捆绑在自己身上-
另一边,李银泽笑盈盈地从村民家中走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烤红薯,太烫了,他从左手扔到右手,又马上扔回左手,再一抬眼,便碰上了并肩而来的阮福宝和阮多宝。
三人眼神交汇,一起往停车处走去。
妹宝已不在车上。
阮多宝遮风点烟,抬睫后四处张望,随即看见苏家坡上一条雪白虚影,锋利眉棱皱了皱:“妹宝在干嘛呢?”
阮福宝嗓音嘹亮,朝她喊了一声。
回音从天际传来,三人没犹豫,径直往那边走去。
“怎么感觉……有点怪啊?坡下那人是干嘛的?”阮多宝加快脚步,灰白烟雾飞扑在脸庞,将锐利目光虚掩住。
童月已从坡下捡起镰刀,一刀狠砍进坎壁里,艰难往上攀爬,再一刀,又爬,就快登顶。
阮多宝从嘴里摘下烟蒂,疾走变成小跑,目光锁死坡顶那道纤薄的雪白身影,香烟在橙红火星的跳动下烧成一截灰烬,逆着冷风,细细密密浮散空中。
童月手里拖着镰刀,扭动僵硬身体,披头散发缓缓靠近井边。
“靠!真不对劲!”
阮多宝扔掉烟蒂,还有一个脏字未及出口,身边一人已像猎豹挟风而去-
阮多宝掐着12点,给家里去了短信:路遇堵车,耽误了时间,先吃,别等。
饭菜还在锅里闷着,大年初一,满桌没外人,能等则等,老爷子没发话,谁也不敢动筷子。
到12点半,杨欢忍不住问:“没出什么事儿吧?”
阮玉宝皱眉回话:“没啊,二哥就说堵车了。”
杨欢捏着手机查导航,从苏家村回巧梨沟,总共三条路线,条条畅通无阻,抿唇,看看对面的爸妈,再看看身侧神色疏清的梁鹤深,欲言又止。
老爷子抬起眼,皱巴巴地睨她:“能出什么事儿?”
视线往下挪了一点,到底是顾念她有孕在身,手指轻轻敲桌,发话:“别等了,先吃。”
阿妈起身去厨房端菜,老三去帮忙,饭菜上桌,滕着热气和香气,但不知怎地,冷清的饭桌上,气氛森然诡异。
老爷子抿了口酒,砸下酒杯:“老三,给老二打个电话去。”
话刚落,阮玉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来一看,放下筷子回话:“二哥。”
血脉缘分似的,老爷子眼神示意他接起来,阮家老三秒懂。
“老三,吃完饭没?”那边声音有些颓哑。
阮玉宝抬眸看爷爷,应了声:“吃过了,没等你们,单独留了菜,你们堵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边静了会儿,这边也静。
须臾,那边声色微沉,问:“你一个人吧?身边没别人?”
“……”阮玉宝扫视满桌人,顶着五双眼睛的注目暗示和莫名其妙的压力“嗯”了声,“咋了?”
老爷子下巴轻昂,双眼一眯,苍老的手掌一张一合,开花似的,示意他调大音量。
阮玉宝无奈地抹了把额头,直接开了免提。
“你找个借口出来一趟,先来……”阮多宝在电话里停顿一下,声音飘远,似在问身边人,“欸,警官,哪个辖区来着?”
得到答案,阮多宝回话,继续说:“你先过来,把我捞出来。”
阮玉宝皱眉,再顾不上对面老头的眼神指示:“什么情况?你去局里了?老大、妹宝和李老二呢?”
“医院呢!”
“啥?”阮玉宝歘然站起,凳子被踹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轰响。
“你别急。”
阮玉宝急得不行:“什么意思,老大和妹宝怎么了?”
那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妹宝和李家老二陪着大哥呢,你他丫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阮玉宝抓起手机,“他们在医院,那我是不是得先去医院啊?”
与此同时,一桌人接二连三轻放下碗筷,只有梁鹤深还镇定端着,筷子悬在半空,放缓呼吸侧耳去听。
那边顿了下,说:“也行,你先去医院吧!在魁城人民医院,你直接报名字就能找到,老大让一个疯女人
给砍了,妹宝掉井里去了,李家那小子也受了些伤,我踏马也满身彩呢,你去了之后赶紧的来捞我!”
话落,满堂寂静如死。
梁鹤深手腕一歪,空空的瓷碗翻倒在桌,脆响如急弦,入耳清晰。
电话里听出端倪,愤怒咆哮:“靠!你不是说身边没人吗?”到底心虚,话音刚落电话也断了。
阮玉宝赶紧回拨过去,边拨边跑:“大嫂,车钥匙哪儿呢?”
杨欢扶着肚子,茫然无措站起身:“卧室里,我去……”
话没听全乎,阮玉宝直接飞蹿进西院,拿了车钥匙,臂弯搭了件大衣径直往大门方向走:“爷爷爸妈你们别急,老二都让我先去警局了,说明老大和妹宝伤得不重,我先去医院看下情况。”
老爷子叫住他:“你!你先去警局捞人,你爸妈去医院。”
阮玉宝脚步顿住,回头:“不是,爷爷,这边家里就剩一辆车了啊!”
老爷子拍响桌子:“去找李家借!去跟李家说这个情况!多大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瞒下去!他顶的是一颗豆腐脑吗?”
杨欢赶紧跟着阮玉宝一起出门,车借来了,这情况云里雾里电话里没说明白,阮家老二也不接电话了,一窝蜂人着急上头,要跟着一起去,七嘴八舌、焦灼不安:
“不会又是那些人吧?”
“当年不是摆平了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
……
两个车,根本塞不下阮家李家那么多人。
“老三和李家老大先去警局,弄清楚情况。”阮老爷子最年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欢欢你和鹤深一起,在家里待着。”
杨欢和梁鹤深同时开口:“我要去!”
像话吗?妻子掉井里去了,他还能安稳闲坐家中?
杨欢一个女人,更是无所谓情绪外露,当即涕泪横流:“福宝都让人砍了,我还能在家里坐着吗?”
阮家阿妈也跟着抹眼泪:“反正我得去!我儿子被人砍了,还有妹宝掉井里?她哪里受过这种苦?”
李家阿妈跟着心慌意乱:“哎哟,我家老二哪里是会打架的人!他肯定都是站那儿挨揍!”
李彤泽不明所以,反正哭就对了。
撒娇撒泼最好命,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
最后还是让杨欢跟着一起去,梁鹤深一个男人,三十岁了,难道还能因为人家不带他去医院看老婆而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两台轿车吐着尾气绕上山路,拐个弯没了踪影。
梁鹤深摸出手机,他自然也有他的办法。还是那句话,这世道,有钱什么办不到?
——还真是办不到,大年初一,没有拼命三郎接他订单。
第35章 第35章和风细雨,叫人信赖
魁城人民医院。
警察守着两拨人,避免形势再度恶化,阮福宝进了急诊室,打了一针破伤风,肩胛骨上缝了六针,还算幸运的,虽然疯女人发了狠力,但那镰刀上全是铁锈和淤泥,刀口钝。
李银泽受了些皮外伤,给农村糙汉像扔头死猪一样扔下坡,折一边腿。
妹宝是最幸运的,虽然掉下井了,但绳子卡住,把她悬在空中,胳膊往下伸,刚好能够到婴儿。
当时情况相当混乱,镰刀劈向妹宝头顶的瞬间,阮福宝一个箭步飞踹过去,疯女人握着镰刀往后退了几步。
地面全是湿漉漉的鸡屎和烂菜叶,阮福宝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啃了一嘴屎,女人哈哈大笑,声音狰狞粗噶,抬起手往他劈去。
阮福宝吃痛,看女人一脸疯狂,而且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活见了鬼,再顾不上什么好男人绝不打女人的言论,转身一掌把女人抡飞。
背后,妹宝受惊不轻,脚底一滑直接跌入井里。
这么一幕刚好落进听见妹宝大呼“救命”赶来的村民眼中,其中一个汉子看见疯女人,看见满地婴儿衣服,又听见井底的啼哭声,直接脑袋发懵是非不分,冲上前和阮福宝打起来。
迟了一步的阮多宝和李银泽本想拉架,结果莫名其妙加入混战,另有一波人去井口救人,战争起码持续二十分钟,直到村长连滚带爬赶过来。
接着,警车亮灯赶来,调查事情真相。
对方死咬阮家先动手,说是妹宝先激怒了童月,让他们拿出证据,拿不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妹宝很难自证清白。
伤者为大,阮福宝、妹宝和李银泽,还有对面几个糙汉,被警察带去医院做处理,阮多宝去警局。
阮家有钱,整个魁城都知道。
对方一口咬定是阮家错在先,铁了心要讹一笔,阮福宝抡飞童月那一掌,好几双眼睛看见了,那婴儿落进井里,妹宝冒险去救,对方又嚷着“那不是她丢下去的,她干嘛去救”。
警方夹在中间,劝阮多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面这种狗皮膏药黏上了很麻烦的,让他协商私了,对方要的不多,撑死了几万块,还不够买他身上那件衣服。
但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阮多宝不愿意,大手一挥让警察尽管去查,公道自在人心。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一旦掏腰包堵了那些臭嘴,岂非坐实妹宝把婴儿丢进井里这件荒唐事。这种脏水也敢往他妹妹身上泼?阮多宝哭笑不得。
但查出来又能怎么办?对面是个疯女人,她就是杀人放火,受害一方也无处说理去。
两拨人僵在警局,最后要走法律程序,打架斗殴,判定伤情等级,按规定双方都拘留吧!阮福宝和李银泽也得从医院拎回来拘留。
阮多宝不得不打电话给老三,让他当个担保人,交纳保证金先把警局这边给料理了,至少得瞒天过海到年后吧,好好的一个年,过得乱七八糟像什么话?
医院这边也乱糟糟的,而且还臭气熏天。
警察眉头皱得死紧,刚从局里接到电话,说双方无法和解,得把互殴的人拎回来蹲局子。
门推开,新鲜空气漫灌的同时,一群人蜂拥而入。
他们在来路上联系上李银泽,大致了解到前因后果。
杨欢心急如焚,也方寸大乱,从一屋人中飞快锁定目标——阮福宝赤裸半身,绷带从后缠到前面,缝合伤口的麻药劲儿还没过,被镰刀劈开血肉的疼他也还能受得住,所以反而在安慰妹宝,不停说着“哥哥没事,别怕”之类的。
杨欢拨开人群走过去,垂眸盯着兄妹俩。
阮福宝抬起头:“老婆,我……”
“啪!”杨欢扬手落下,阮福宝被打偏了头,久久错愕。
一屋喧嚣陡然寂静,连婴儿的啼哭声都弱了几分。
“你忘了苏鸣的下场吗?”她颤抖着嘴皮,咆哮出声。
阮福宝回过神,皱眉望着她,从泪如雨下的眼睛,到凌乱潮湿的脸颊,再到她高耸的腹部,他紧咬唇瓣,一时怔愣茫然,但还是抬手,温柔抚摸停在眼前的肚子:“老婆,你别着急,我没事。”
“还有你,妹宝!别人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放下你那无私伟大的菩萨心肠吧!大嫂求你了,这段时间,阿妈为你哭了多少次,为你和爷爷吵了多少次,三个哥哥为你打了多少次,你不能那么没有心啊!”
更严厉的话无法吐露,杨欢强忍情绪,只是沉默流泪。
妹宝神色如常,恍若没听见,满含期待的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企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他腿脚不便,肯定会比大嫂慢一步,慢两步、三步……
她落下睫,半遮着寂静的眸,缓缓起身。
“屋子里好臭,我去走廊换口气。”妹宝抬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她是真的难受,胸膛堵塞着,催吐的恶臭不停往胃部搅拌,几次都险些从喉中翻涌而出,再看杨欢,“大嫂您别哭了,身子要紧,这次是我错了,不会有下次了,大哥没事的,还不如李银泽伤筋动骨一百天严重呢!就是得有几天不能洗澡了。”
阮福宝笑了声,拍她屁股:“臭丫头!”
杨欢神情缓和。
妹宝往
外走,阿爸阿妈围上去问她有没有事,妹宝说没事,只是满身粪便,说着还笑嘻嘻地往阿爸阿妈脸上身上蹭。
阿爸笑说:“臭死了!等会儿回家多洗几遍。”
阿妈戳戳她额头,用宠溺的口吻嗔怪:“臭丫头,没良心,哥哥都成这样了还笑嘻嘻的!”
只有李银泽觉得不对劲,拉住她的手腕:“没事吧?”
妹宝摇摇头,嘴唇一瘪,眼看着要哭出来,说出口的却是嬉皮笑脸的一句:“有事,他们把我老公扔家里了。”
猝不及防从她嘴里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李银泽感觉自己被堵了满喉鸡屎,生生哽住,松开手,恨不得把她踹出门去。
妹宝离开病房,虚掩上门,越过走廊里熙熙攘攘的人,往有风的尽头走。
雪白的走廊开始旋转,混杂着色彩斑斓的虚影,把满目苍白搅动成模糊的黑。
妹宝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点吵,而已。
她这一辈四个孩子,三个哥哥,一个她,他们都聪明,衬得她格外笨拙,可是聪明也有聪明的麻烦,比如大哥,平时看不出,正当遇事时,反应力是最快的。
如果童月提的不是一把锈钝的镰刀,而是利斧,是锄头,或是别的什么锋利凶器……
苏鸣的下场,苏鸣……
那年妹宝十二岁,比苏鸣更早知道这一噩耗:他的未婚妻打掉了他的孩子,毅然决然离开。
妹宝求过、哭过、闹过,无济于事,对方认定苏鸣废了,他是个孤儿,谁能如此伟大负担起他漫长的一生?
对方是理智的,她也有此生杀大权,任何人都没资格去劝。
如果有个孩子,苏鸣会想活下去吗?不知道,但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梁鹤深也这样说过,因为了无牵挂,才会想着一走了之。
可那时候妹宝还小,她考虑不到那么多,只求他等她长大,甚至天真地给予承诺:所有他失去的,都会回来的……这份赤诚感情源于什么?是同情还是恩情,说不清楚。
从苏鸣,到梁鹤深,再到如今素不相识的婴儿,总有人谴责她的心意,觉得她的所作所为荒唐、可笑,陌生人就罢了,偏偏这些人里还有她最亲最爱的家人。
许多时候,她都想辩驳一句,她不是善良过了头……
苏鸣是为她至死都无怨无悔的温柔哥哥,梁鹤深是对她事事有求必应的强大少年,井底婴儿是因过往荒唐而诞生的无辜生命,真的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她孤注一掷的种种行为,只是因为深情厚谊不可负,只是因为一颗亟待解脱的心。
妹宝眼睫低垂,眼泪无声往下落。
走廊尽头拐个弯,光线苍白刺眼,窗户大敞,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窗格之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大年初一,万家灯火热热闹闹。
当然医院里也热闹。
风吹过脸颊,把眼里残余的泪水带走,歇过一会儿,脑子清醒许多,胃里喉间没那么闷滞了,妹宝转过身。
一步、两步、三步之遥的地方,立着一人,轻奢内敛的鎏金木制手杖撑在腿边,那双皮鞋漆光明亮,笔直黑裤慵懒卷边,深灰大衣及膝,里面V领羊毛衣露出衬衫衣领,是一抹并不惨烈的白。
那么清润闲散的打扮,迎着敞亮阔达的自然光,英俊潇洒的轮廓宛如天使透明。
从天而降的。
梁鹤深弯眸一笑,向她摊开双臂。
妹宝刚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想要扑过去,疾走两步猛地停下,又委屈地低眸,扫视自己肮脏的一身。
最后一步,梁鹤深迈步向她走去,一把拥她入怀。
紧抱了会儿,妹宝也将脸深埋在他胸膛,那股清淡而悠远的檀木香让人心安。
梁鹤深抚摸她的后脑勺,到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继而缓缓把人挪开,想也没想,先捧住脸颊,低头吻她额头,再去检查她除了不值一提的脏,还有没有别的伤,温润眉眼这才外露出复杂情绪,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担忧、是心疼。
“我没事。”妹宝望着他。
“没事就好。”梁鹤深抬起指腹,轻柔给她拭去眼泪。
“可是……”小嘴往下一撇,尚未干透的眼睛又淌起一汪透亮的清泉,妹宝赶紧把脸藏进他怀里,纤细的手臂紧紧缠在他腰上,嘴里呜咽着,“大哥受伤了,为我。”
梁鹤深由她抱紧,抬手抚摸她的背,一遍又一遍:“那怎么了?他是为你受伤,又不是被你所伤。”
妹宝抬起湿漉漉的眸。
梁鹤深抚她细碎额发,笑了笑:“听说你救下一个小生命,很勇敢,也很厉害。”
妹宝愣住,直勾勾盯着他,意图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到反讽或是揶揄的成分,但没有,他和风细雨的神情叫人信赖,他是真诚而纯粹地在表扬她,不掺任何杂质。
梁鹤深和阮老爷子留在家里,断断续续听到些消息,来时路过病房,又探听到一些。
阮福宝伤得不重,的确是“被砍了”,但只是听着吓人而已,衣服穿得厚实,那镰刀钝成废铁,轻飘飘缝了六针,能严重到哪里去?
要说伤势,大抵不如那位小竹马伤得重,可妹宝只提了她大哥,病房里气氛又异常凝重,尤其妹宝的父母看大嫂的眼神,虽是极度克制,但冷透的眸光藏不住。
梁鹤深能够肯定,在他不在的时候,妹宝受委屈了。
知道人各有立场,是非黑白很难评说。
大嫂偏心自己的丈夫,他自然也偏心自己尚且年幼的妻子。
梁鹤深低下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肆无忌惮地说:“他一个男人,受点伤怎么了?”
二哥丢给他的话,现在原汁原味奉还。
还刚好被听见,真就是缘分妙不可言,阮多宝、阮玉宝还有一个眼熟的生面孔,正依次从梯级上冒出头来。
想说的话硬生生卡住,妹宝回头看过去,挨个打招呼:“二哥、三哥,金泽哥。”
梁鹤深看到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忍笑在她耳边说:“看来你二哥伤得也不轻。”
阮多宝轻咳一声,走过来,饶有深意的目光扫过梁鹤深笑意和煦的脸,再看妹宝,问大哥在哪里,得到回答,他抬手揉了揉妹宝的头顶,让她别想太多。
阮玉宝在想梁鹤深怎么来了,也在想他怎么来的,不过转念又想,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是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天之骄子,不过是残了一双腿,他想去哪里不能?
问题被吞下,先去病房看伤员,落下话:“风口凉,别待太久了。”
这是跟妹宝说的。
妹宝乖巧点头,看着三人走去病房。
梁鹤深撑开大衣,把她拢进怀里,喉结震荡,溢出低沉磁性的声音:“冷吗?”
妹宝摇摇头:“世叔,我不想回病房了。”
梁鹤深微笑说:“那要陪我走走吗?”
这边靠着楼梯,不方便,两人往走廊另一边的电梯走去,不可避免要路过那间病房,房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些模糊缥缈的对话。
声音很乱,好像吵起来了,因果未知。
妹宝从狭窄的门缝里看一眼,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
细微动作尽数被梁鹤深收进眼底,再走几步到电梯门口。
他一边掌着手杖,一边紧紧牵她,他的手很大,能把妹宝的手整个包裹起来,这种强烈的大小对比能轻松激起他内心的保护欲,也让他产生某些不可言说的联想。
她也能把他紧紧包裹起来,除了生理意义上的极乐沉沦,从精神层面来说,那也是一种让人心甘情愿沉溺酣醉的归宿感。
不知道妹宝对他又是何种情感,的确,阮家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年龄太小,涉世未深,或许根本就不懂她对他是种什么感情。
梁鹤深忽生患得患失的窘迫,从容睿智如他,也难以避免遭遇这种疑难杂症。
到底要怎样循序善诱,才能引导妹宝将积压尘封的痛苦抛洒,他又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她,
错不在她,还有,要怎么表达他的感激和爱意,为她的莽撞和任性,也为她的善良与天真。
某些话不能这样直白吐露,那样太蠢笨,对不起他年长她整整十二岁的沉稳和阅历。
两人紧贴着,气息交织在一起。
耳边叮响一声,眼前银灰大门缓缓开启,电梯里的人走出来,路过两人时,眉心微蹙。
梁鹤深声音带笑:“你这身衣服,回家以后直接扔掉吧。”
他果然还是嫌她臭、嫌她脏。妹宝怨怼地瞄他一眼,挽着他的胳膊虚虚靠在他的身上,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声,梁鹤深笑她。
妹宝伸手又按了一次电梯,等人散尽,她率先跑到门口站着,避免门关太快,夹住梁鹤深,她某些时候的温柔细腻让他觉得尴尬又甜蜜。
——就一两步而已。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疾呼,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冲破人群而来:“让一让,帮忙按下电梯!”
妹宝在门口愣住,梁鹤深一把将她拽出来,摁住电梯让行。
跟着病床来的一群人,全是眼熟的,而躺在病床上大汗淋漓、痛哭流涕的,是杨欢。
大哥帮忙推着病床,阿爸扶着哭泣的阿妈,邻居李家也跟在后面,连李银泽都拄着拐杖而来。
“怎么回事?”妹宝拉住三哥问,“刚才还好好的!”
“跟你没关系,别怕。”阮玉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眼神递给梁鹤深,终于是正儿八经改了口,“你陪着深哥,别管那么多。”
话落,一行人跟着病床挤进电梯,李银泽被落下了。
面面相觑,妹宝盯住他,在下一秒踱步过去抢走他的拐杖。
李银泽:“……”
妹宝:“怎么回事?”
李银泽挠挠头发,烦道:“……挺乱的,你先把拐杖给我,我站不稳了。”裹着石膏和绷带的腿虚落在地面,重心的确是不稳。
但妹宝抱着拐杖,反而往后退一步。
李银泽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刚开始就是在和警察谈和解,你爸妈想折中,散点钱完事儿,大哥二哥到最后都没意见了,结果后来……好像就因为二哥说了句,大哥反应真快。”
其实原话还带了个脏字,以表达他激动的情绪,碍于妹宝的单纯以及她身后那男士的矜贵,李银泽无法原封不动转述。
“那大哥反应确实是快啊!”李银泽扪心自问,如果当时大哥不在,妹宝现在是在这里站着还是搁太平间躺着,那都得打个问号,“然后大嫂忽然问了句,问大哥,他当时有没有想过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妹宝:“……那大哥怎么回答的?”
“我的小祖宗,这种送命题你让大哥怎么答?”李银泽表情浮夸,“你爸妈都还在呢,能怎么回答?大哥搪塞过去了,说当时情况紧急,脑子里一片空白,谁也没想。”
妹宝垂眸,把拐杖还给他:“那大嫂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
李银泽叹了口更重的气:“因为二哥补了一句。”
“就算想的是你又如何?”
妹宝抬眸。
李银泽咬咬后槽牙:“我觉得二哥说的话没错。他说,当时遇险的是你,大哥自然想的是如何保全你,如果遇险的是她,大哥自然就会想着如何保全她。”
基于事实,介于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最优解,不失偏颇,堪称无懈可击的回答。梁鹤深暗自心想。
妹宝秀眉微蹙:“然后呢?”
“然后又是经典的送命题了。”李银泽无可奈何地哼笑一声,眉飞色舞道,“你大嫂居然问大哥,如果你和她同时遇险,还有你和他亲骨肉同时遇险,他选谁?我说你大嫂可真行!这种问题夫妻私下探讨都只能算个不识好歹的小情趣,她当着一屋人的面问,一点儿不给大哥好脸色。而且,你大嫂不大清楚当年苏鸣哥那事儿,这一闹,与情景重现何异,与伤口撒盐何异?”
“你觉得二哥三哥能不炸毛?”
妹宝神色冷冽,凉凉咬字:“他俩都说什么了?”
李银泽眨眨眼,木木地说:“也没啥,就僵住了,气氛很尴尬,然后三哥突然来了句,反正家里有大哥传宗接代了,他年后就去结扎,因为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误答案。”
“……”妹宝一时语塞,咽咽嗓又问,“二哥呢?”
“二哥啊!”李银泽嘴角抽抽,“二哥那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记着你大嫂联合她弟弟背刺大哥,把人弄进局子里顶罪的事儿呢!要我说,二哥骂得就没错!你大嫂那件事干得就是吃里扒外,让人恶心!”
妹宝耳边嗡嗡的,烦道:“所以到底说什么了?”
李银泽抿抿唇,很艰难地说:“二哥说,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傻子才不知道怎么选,那妹妹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妹妹,你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嘛!以她的作风……很难保证。”
妹宝倒吸一口凉气。
这确实很难评。梁鹤深轻“啧”一声,自觉前三十年都没听过那么狗血又有趣的戏。
三个人卡在电梯门口,人来人往路过。
李银泽低头看着妹宝,抬手想揉她脑袋,停在半空又收回,眼神柔和,感情克制:“所以,这次真跟你无关,无论结果如何,别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听见没?”
“怎么会?”妹宝挤出笑容。
李银泽看了一眼梁鹤深,他全程安静像个昂贵青花瓷,除了那一声略显轻蔑的“啧”,再未发表过任何意见。
第36章 第36章不是白长的数字
李银泽转身回病房,门刚推开,阮多宝咬着一支未点燃的烟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位警察。
路过时,妹宝喊了声二哥。
阮多宝看她一眼,进电梯时随意揉了下她的头顶,偏头一笑:“哥去送警察叔叔,饿不饿,待会儿回来带你去吃饭。”
妹宝对他莞尔一笑,这个笑不带稚气,是隐忍而成熟的,让梁鹤深觉得陌生和心疼。
等人走了,梁鹤深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还没吃饭?”
妹宝点头:“但其实不怎么饿,情况乱成这样,谁还能有胃口,您呢?”
梁鹤深诚实回答:“吃了一半。”
“现在呢?是去看大嫂,还是出去走走?”语气徐徐温沉,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恰好的体温,淡淡的檀香,微不足道的安慰,也是莫大的安慰。
妹宝笑说:“还是出去走走吧,我想大哥大嫂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
话落,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见到他们。”
梁鹤深心口猛地一紧,那深奥复杂的情绪像冬季的海浪,翻涌上沙滩,一片凉意细细密密地奔涌而过,但在看见她抬起来的那双清澈眼睛的那刻,又退散。
——原来如此。
沉甸甸的爱意换来的不是她的有恃无恐,而是她的兵荒马乱,她的惶恐无措,她的绝望窒息。
妹宝摁下电梯键,在等门开的时候,身后的檀木香无声靠近,大手揽住腰肢将她再度拥入怀中。
“小笨蛋。”低醇的声音漫进耳朵,那句土掉渣的话——好听得能让耳朵怀孕,刹时具象化。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妹宝觉得他已经窥探到了一切。
妹宝抬起头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手指撤离的瞬间,她看见泛白的骨节,确实如他所言,并不是孱弱单薄的,而是有张力的,漂亮的,有安全感的。
旁侧无人就好了,她可以踮起脚尖亲吻他,作为
回馈。
梁鹤深看懂她眼里的绮念:“在想什么?”
“想吻你。”妹宝无所顾忌地回答。
“好。”梁鹤深笑说,“回巧梨沟,回南院,或者,你想回北城,回家,我任你蹂/躏欺负好不好?”
妹宝酡颜羞赧,双手探进他温暖的大衣,隔着绵软布料轻轻拧了下他的腰,被梁鹤深抓住,眼神警告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引诱他犯错。
两人搭乘电梯下楼,正巧碰上送客回来的阮多宝。
相顾无言,阮多宝放慢脚步,跟在两人身边。
医院的食堂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三人往医院外走,最后挑了家中规中矩的饭店点餐,阮多宝沉默寡言,在等餐的空隙时间里走出饭店,立在马路边点烟。
一张桀骜的侧脸写满忧郁、沉闷,他一袭黑衣,沾染脏污泥泞,被如潮车流衬得寂寞、颓废。
“你二哥心情不好。”梁鹤深从落地玻璃窗收回视线,提着茶壶给妹宝斟上茶水。
妹宝抿了口,秀眉微蹙嘟哝着:“他闯了大祸,心情能好吗?”
这样一说,妹宝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半年多来,大哥二哥的每次针锋相对,究其根本都是因为她。
妹宝自觉大哥是家里最懂她的一人,他并非不讨厌梁鹤深,但他愿意尊重她,而二哥,总觉得她长不大,也不想她长大,只盼她能永远活在他们的羽翼下……
“他性情刚烈耿直,但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梁鹤深语气温和慵懒,他的眉目天然带着一种从容不迫、事不关己的冷淡,“事出有因,且你大哥大嫂,性情、阅历和观念均不同,今日没这一遭,未来也必定有此一遭,这怨不着你,也怨不着你二哥。”
听着是并不如何深思熟虑,只是随心所欲的一句话,却听得妹宝心头一震。
“你我也一样,又有所不同。”梁鹤深垂眸,长卷的睫帘虚掩着那双琥珀眼,那是沉淀多年才有的沉静与坚韧,“所以我希望你保持学习,永远向上攀爬,不止是为了拉近你我的距离,也是希望你能理性看待这些问题,譬如眼下,木已成舟和未来可期的意义,不管是亲情、爱情,亦或友情、恩情。”
“你没有办法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他们的人生也不该由你来买单,当然,你也同样如此。”
徐徐道出的话,像眼前盛满热汤的白瓷盆,滚着热气落在洁净的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他的目光清润温柔,一字一句却拿捏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感,比起感性,是理性更多,但这样反倒让妹宝觉得心安。
她故作懵懂,耸耸小嘴面露不满:“世叔,您不要在过年时还提学习好吗?”
梁鹤深正在拆筷子的纸封,闻言顿了下,抬手,轻轻敲她的额头。
妹宝咧嘴笑,挪动板凳黏黏糊糊地挨在他身边。
马路边,阮多宝眯缝双眼,不自觉回眸,刚好瞧到这一幕,他收回目光,将即将燃尽的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一顿饭静静吃罢,又打包几份带回。
手术室门口,人人面色凝重。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阮多宝一行人从电梯出来时,恰好碰上杨欢的家人从另一侧的走廊涌出,杨家弟弟轻狂,瞅准目标人物,疾速冲刺,拎起阮福宝迎面就砸下一拳。
阿妈吃惊,大叫一声。
阮福宝懵了,但肯定不是被打懵的。
阮玉宝霍然起身,不遑多让地回了一拳过去。
身边,阮多宝恶狠狠地淬了声,脱衣拎袖,大步迈开。
“二哥,你别掺和!”妹宝想抓住他,没来得及。
疯狂和混乱是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再一次,手术室里吉凶未知,手术室外腥风血雨。
进退两难,一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掺和进去一起打架,二是不能丢下梁鹤深,并且他的大手紧紧拽着她,也绝不会让她陷入危险。
局外人,局中人……所谓“你没有办法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他们的人生也不该由你来买单”,所谓“你也同样如此”,道理浅显明了,可是知易行难。
妹宝转身,回握梁鹤深的手缓缓松开,她抬眸说:“这里好吵,世叔,我们回家吧,回……”
梁鹤深低着头,看到她刹时苍白的嘴唇以及涣散的眼眸,平和声线难掩颤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妹宝麻木而茫然地看着他,看他好看的嘴皮翻动着,说了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下一秒,世界疯狂旋转,黑白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马赛克格纹图。
妹宝耳边狂蜂飞舞,电流闪过大脑,眼前轰然漆黑,好像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最后想的还是千万别把梁鹤深拽倒在地,此外,由意念发声的一句“对不起”,不知道有没有如愿从喉咙里蹦出-
变故只在一瞬发生。
梁鹤深抱住妹宝,突然倾倒的重量让他脚底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但几乎是在两人轰然倒下的瞬间,那边打得难舍难分的人分开,阮多宝生生挨了一脚狠踹,连滚带爬跑过来,膝盖跪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时,发出一声听着就疼的闷响。
梁鹤深眼睁睁看他从怀里把妹宝抢过去,俯身听心跳,伸手探呼吸,紧接着便是过分行云流水的一套心肺复苏抢救手法。
他一边按,一边红着眼睛大声呼救,但已经语无伦次:“三、老三,医生,叫!叫医生啊!”-
手术室里的杨欢已经无人问津,除了阮福宝,无人在意她和孩子的死活。
现实是薄情寡义的,祸根再次埋下,梁鹤深知道这不是妹宝所期望的,所以她才会想要逃走,但他不至于镇定宽容到这个地步,妻子生死未卜,还去关心某些对他而言,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人会不会因此怨恨她。
空荡而沉寂的走廊飘荡着独属于医院的味道,不算难闻,只是让人窒息,站着的人,坐着的人,流泪的人,沉默的人,都在冷热交织的气流中挣扎。
直到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摘下口罩说了抢救结果,梁鹤深僵硬停滞的思绪和心跳才稍稍恢复了些微脉动。
阿妈隐忍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夺眶而出,一向稳重的阿爸双眼通红,顾不上她,自己抹了把泪。
阮多宝坐在梁鹤深旁边,低垂头颅,双手挠了挠头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脚底因为潮湿而格外光洁的一块地板。
阮玉宝倚墙而站,最是淡定,向医生护士道了谢,推门而入。
长达十几分钟的抢救,胸外按压、人工呼吸、电击除颤……妹宝恢复了意识,有惊无险。
输液的药剂里含有镇定成分,她睡过去了。
血管迷走性昏厥引发的休克急症,没有根治的特效药,但妹宝经过长久休养、治疗,早已稳定,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睡得挺香的,别担心。”阮玉宝从病房出来,向大家报告情况,轻轻阖上门,“我去看看老大那边的情况。”
阮玉宝离开后,阿妈哽咽着开口:“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反对她去北城了吗?”
沉默须臾。
梁鹤深凉凉一笑,他并不想在家庭亦或说是情感层面,使用商战那些手段,太凌厉,也太狠决,然而现在,终究是压抑不住情绪,他还是过分自信,以为可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我看不懂,看不懂你们对妹宝的感情,究竟是源于占有欲……”
他看向阮多宝,目光寡淡而无情地扫过,再看向阿妈阿爸,“还是源于控制欲,你们反复提醒她过去发生的一切,明知她放不下苏鸣之死,仍为规劝她迷途知返而生搬硬套在我身上。”
阿妈神色微恙,讷讷开口:“你怎么知道?”
“阿妈,任何人爬到我这个位置后,在生平可能会遭遇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上,便只存在不想,而不存在不能。”
这话说得傲慢,但他的表情始终
平静,让人觉不出一星半点夸夸其谈的成分。
无人回应,三双眼睛齐齐注视他。
实际上,除了最初始,在妹宝不省人事那一刹忽闪而过的惊惧,梁鹤深再无波澜,好像一定要如此沉稳端方,才能凸显他此时此刻不单是阮家女婿,更是北城梁氏掌权人的地位。
也才能让接下来的话格外具有说服力。
“今日这话说到这个程度了,我们不妨开诚布公谈一谈。你们反对妹宝和我在一起,先后拿年龄、辈分、苏鸣、我的身体、她的身体做借口,前面四点我都可以认下,但最后一点,你们无论如何不该瞒我。”
走廊异常寂静,就连阿妈的啜泣声也止住,是后怕,也因被他揭底而自责羞愧到无法呼吸,只有梁鹤深的声音温沉而平缓地蔓延。
“在座都是成年人,应该不必我强调,今日之事若是突发在北城,会有什么后果。”
梁鹤深看着阿爸阿妈,他的视线往下,全然是坦然而倨傲的上位者姿态。
接下来,便是一桩桩一件件拆开了揉碎了谈,他慢条斯理,不卑不亢。
“我年长妹宝十二岁,这不是白长的数字。三十岁,十八载,我慎独慎始、洁身自好,敢说一句问心无愧,我尊重妹宝的成长,也尊重她的选择,我希望她自由自在,不为契约所缚,所以一直拿捏着距离和分寸,但我当真是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愧对这份契约吗?”
“八岁,她写信告诉我想要救助流浪动物,那个基金会如今已是全国最权威的救助中心;十岁,她同情濒危生物,我以她的名义捐款当作生日礼物,这件事饶有意义,如今也一直在做;十一岁,她说起上学路上遇见两个流浪卖艺的乞儿,贡献了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告诉父兄,却训她懵懂无知、为人蒙骗,我让人去寻,核实情况,给予资助,没记错的话,那两人如今都在读大学了……诸如此类桩桩件件,不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一纸契约上的未婚夫,我做到了有求必应。然而这份联系,亦或说是精神上的共鸣,终止于那场纵火案。”
“你们怕她再度受伤,选择将她拘在巧梨沟,以为不问世事就可万事无虞吗?”
话落,梁鹤深抬眸,缓口气,含笑问:“我现在告诉你们,她在害怕,一直在害怕,她害怕你们的过度保护和爱,只是,她的演技毫无破绽。”
这语气淡之又淡。
阮多宝眉棱一颤,阿爸阿妈同时滞住呼吸。
“至于辈分,如果‘世叔’这一称呼让你们格外不满,那我太冤枉,那年我不过是个活在父辈的掌控和庇护下的少年,但这称呼于情于理并无不妥,仅因此将我和妹宝钉在‘乱/伦’的耻辱柱上,不公平,也不道德。”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一震,太严肃的措辞,令人闻而生畏。
可是,梁鹤深的神色依旧清宁,恍若高岭皎月,确有几分不可折攀的冷冽、高贵,但光线又柔和,并不咄咄逼人,引人不快。
阮多宝偏头,视线往上,不自觉地仰望他。
“我对妹宝有所疏忽是事实,我不为此辩驳,但你们何以坚信她对我毫无感情?”
这话尽显自负,但一切有迹可循。
梁鹤深想起新婚夜,妹宝在他面前解开扣子,褪下衣衫时,若是他当时表现出半分嫌弃和犹豫,亦或说,在他们视线相撞那一刹,他从那双湿透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心疼,而是别的任何情绪……他们断然走不到如今。
他们都不完美,但并不缺乏勇气。
有些责任一旦背负在肩上了,就这么蹒跚走下去,似乎也不难。
所以如今,依旧是,“我有足够的信念和能力接纳任何模样的她,包括她暂时将我类比苏鸣,企图拉我一把这点。”
梁鹤深微微一笑,沉沉吐了口气:“虽然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做到了,这轮太阳既然千里迢迢跑来北城,为我燃起了光,我便不会允许任何人或事伤她分毫。”
一字一句,温声慢调,却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阿妈屏住呼吸,眸光荡漾,已经有所触动。
“今日之事,为了救人把自己置身险境不是明智之举,但那嘹亮的婴儿啼哭告诉我,妹宝没错,这是她的任性、莽撞,也是她的天真、烂漫。”
“不如说,是当年义无反顾的苏鸣,成就了今日这个义无反顾的妹宝。”
“何况,假设性提问根本没有意义,比如当年苏鸣没有冲进火场救妹宝,他和妹宝会有怎样的结局,比如去年轰炸之下,我若没有回头,如今是何种光景,比如今日那把钝刀是柄利斧,福宝和妹宝又会如何。”
“我感激大哥的挺身而出,也不怪大嫂的口无遮拦,但如果你们守护妹宝的方式,仅仅是散些钱财去堵悠悠众口,或是为她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亦或把她重新拘进巧梨沟那方窄窄天地,那不如——”
他顿了下,“换个人来,我自有我的手段去解决一切。”
妹宝还躺在病房里,一墙之隔。
梁鹤深过于温和克制的态度,反而让在场之人察觉到一股强气压。
气氛僵住,阮多宝缓缓摸出手机,站起身,一边往吸烟区走,一边给警局打去电话,折腾几轮,最终还是取消和解。
各种情绪上涌,区区几天禁锢,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受不得?
妹宝幽居巧梨沟,整整六年,她曾是多么天真乖巧、又是多么烂漫洒脱,纵火案后,痛哭过,消沉过,但很快恢复如常,叫人瞧不出端倪,可只要稍稍抽丝剥茧去瞧,就能发现她的异常之处。
那滚烫的烧伤不止是烙在了脊背,也烙在了心里。
譬如,她总是望着远山和月亮发呆,她总是把自己挂在窗台,她总是带着阿黄,在高高的楼阁上一呆就是一整天,还有她那病,不是凭空而来的。
电话打完回来,阮玉宝也带着好消息回来了,母子平安,在座皆松了口气。
阮多宝收了手机,看着梁鹤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北城?”
梁鹤深感觉自己刚才补完了去年整年的沉默寡言,在妹宝的事情上,他出奇絮叨,这时候嗓子干哑,空咽一下,才笑问:“是逐客令吗?”
阮多宝揉揉眉心:“家里太乱,所有人都需要冷静一下,也要反思,这个年眼瞅着也过不安宁了,你带妹宝回北城吧,爷爷那边,我去说。”
“二伯二娘,你们知道阿黄的犬证在哪里吗?”
阿妈抹掉眼泪,说:“知道的,待会儿我回家收拾你大嫂的东西,顺带把证找出来。”
“我把你们的行李也一并整理。”这句话是对梁鹤深说的。
阮多宝叉起腰,叹口气:“这次回北城,你们带着阿黄一起走,阿黄受过专业训练,是治愈犬,会判断妹宝的身体,让它陪着,是份保障。”
“不要觉得这是在撵你们走,妹宝这病说到底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需要静养。”
梁鹤深看向阿妈:“在北城,博物馆那次……”
阿妈低下头。
梁鹤深了然,这些话也不必反复去说,他莞尔:“好,等妹宝情况稳定,我带她回北城。”-
魁城的夜晚比巧梨沟明亮许多,当然,也嘈杂许多,病房的半封闭玻璃窗恒定支着一条透气的窄缝,谈不上隔音问题。
寒风也跟着灌入,说是春节,实际上是最冷冽的时候。
老祖宗对于春夏秋冬的季节划分,总是让妹宝摸不着头脑。
平心而论,她不是特别喜欢冬天,一是因为冬天不适合穿裙子,二是因为苏鸣死于这个季节,之所以要加上“特别”两个字,又是因为冬天独有的一抹洁净,尤其在北城时,湛蓝天空下一望无际的白,让她觉得自由、旷达。
妹宝醒来,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她轻轻嗅了嗅周围环境,回忆起睡前的状况。
——显然,是因为害怕才不肯睁开眼睛的。
但不能一直装模作样,尤其她其实已经暴露,柔和的体温轻碰在她的额头,同时还有一股气息浮荡在鼻尖,妹宝辨认出那是梁鹤深的味道——温润清远的檀木香,已经很淡了,但依然让人心安。
睁开眼,因为距离太近,视线失去
聚焦,直到额头稍稍挪开,妹宝得以看清那两只在暖橙光线下格外沉敛的琥珀色眼睛,紧接着,一个吻落在唇瓣。
第37章 第37章不期而遇的惊喜
梁鹤深一张手撑在枕边,一张手扶开她的额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一觉睡到了晚上十一点,肚子饿不饿?”
他温柔得让她沦陷,几乎要进行第二轮抢救。
妹宝眨眨眼,模糊的眼睛又澄澈许多,这才看清他眼里的血丝,恍若裹缠落日余晖的破碎霞光。
“世叔,您、您哭了?”妹宝伸手捧住他的脸颊,皱了皱眉。
“是空调太干。”梁鹤深笑着狡辩,“病房没有加湿器。”
“南方很少用加湿器。”妹宝把手指轻轻摁在他的眼皮上,揉了揉。
梁鹤深笑出气音,抓住她的手,又放在唇上亲吻:“够了,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过惩罚。”
妹宝故作迷茫,形容无辜:“我又做错事了?”
一个“又”字,让梁鹤深的哀怨统统哽在喉中,是的,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是差点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梁鹤深笑着摇头,按揉她插过针头还贴着止血绷的手背:“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妹宝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环顾四周,两人间的病房,另一张床是空着的,病房里只有她和梁鹤深。
忽然想起什么,妹宝猛地坐起来:“大嫂那边……”
“母子平安。”梁鹤深回答她。
“谢天谢地。”妹宝重新躺回去,缓出一口气。
她只有这样一句话,其余的再也没有了,没有疑问,也没有关心,近乎冷漠、无情,或许是找不到合适的立场,比如问问,孩子的身体情况、大嫂的身体情况等等,因为害怕听到的答案她承受不起。
她不问,梁鹤深就不说,他也确实不关心,他没有那么博爱,他甚至残酷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杨欢咎由自取,她淋漓尽致地向众人演绎了一场小事化大,大事爆炸的荒诞戏剧。
梁鹤深把她的手重新塞回被窝下,恰在这时,被窝里响起一串咕噜声,很轻,但也很近。
妹宝连忙把手摁在肚子上,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尴尬和窘迫。
这个小动作落进梁鹤深眼里,他只觉得可爱,目光移向床头的储物柜,满满当当的包装袋。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每隔半小时就会有新的一袋送来,用以应对这个季节散热太快的问题:“喝粥可以吗?别的都凉了。”
梁鹤深站起身,去拆包装袋。
妹宝坐起来,视线越过他,落在大大小小的包装袋上,有一簇玫瑰,没有特别的包装,只是简简单单装进了一个牛皮纸袋中,就像是买了太多外卖,商家随机赠送的一样。
也不是热烈灿烂的红玫瑰。
颜色介于奶茶色和裸粉色之间,是复古素雅、温柔大方的色系,像……好吧,这也能套用在梁鹤深身上吗?但感觉确实如此,他连选花,都能选中与他同种格调的花,毫无偏差。
“卡布奇诺玫瑰。”梁鹤深察觉到她的视线,笑说,“抱歉,花店只有这种颜色了。”
“很漂亮。”妹宝没有说谎,其实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玫瑰,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眼前,都能让她怦然心动,但很显然,这种和他的气韵如出一辙的玫瑰,对妹宝而言,更是不期而遇的惊喜,“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您,世叔。”
梁鹤深把粥盛好,递给她。嘴上对她的诚挚感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从她眼里看见了小女生那种轻而易举就能被填满的幸福和满足。她怎么可能不喜欢花?但他没有送过花给她,就连大婚那日的手捧花,都是婚庆公司准备的,就连这花也是……
再想想南苑小榭那暮气横秋的花园,对妹宝而言,岂不是跟墓地没什么两样?
“是乔舟提议买的。”梁鹤深在短暂的时间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本着克己复礼的高尚节操,不愿去邀这份功劳,“我给的钱,他代劳。”
“……”妹宝怔了下,然后问,“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吗?”她没有听出梁鹤深的言外之意,而是在怀疑自己昏迷了多久。
“是大年初一。”梁鹤深被她逗笑,“我让他来魁城了。”
妹宝低头喝了口粥,再抬眸时,眼里不可掩藏地流露出对“万恶资本家”的控诉:“他不过年?”
梁鹤深也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地道,但他在这方面还有辩驳的空间:“你如果知道他的年薪是几位数,就不会替他喊冤了。”
原本不好奇,但他这么一说,妹宝就很难不好奇了:“几位数?”
梁鹤深比了个手势,妹宝不说话了,但看他的目光依然满含谴责,像在说“钱不能代表一切”。
“那等他把我们送回北城,我再补偿他三倍假期。”他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妹宝一口口缓慢喝粥,对他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直到粥碗见底,才反应过来:“回北城?”
梁鹤深淡淡地“嗯”了声,说:“小白困在了树上,萧叔一把老骨头去抓它,猫没抓到,反把自己摔伤了,我们只能回去了。”
他的语气中夹杂叹息,说完,还垂下眼睫,神色黯淡:“抱歉,是我没安排好,只是正值年关,宠物店都休假了,另寻寄养不是不行,但我不太放心。”
妹宝没表现出任何担忧或者惊讶,因为她知道他在撒谎,她原本就想逃跑,但眼下的情况不容她找借口,然而现在,梁鹤深给了她一个台阶,所以,就算他演技浮夸,她也可以全力配合:“这样啊,那我们得赶紧回去,萧叔伤得严重吗?”
“应该不严重。”完全是心照不宣,梁鹤深说,“这次回北城,我们还要带上阿黄。”
妹宝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下。
“希望它不会因为长途跋涉而讨厌这样仓促的安排。”梁鹤深很有人情味地说。
妹宝抿唇一笑:“阿黄很能吃苦的。”
“那你呢?”梁鹤深收拾好空碗和包装袋,又坐回床边,垂眸握住她的手,“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能应对满打满算十二小时的车程吗?或者我们坐飞机,这样三个小时就能抵达北城。”
从醒来,到现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默契,都没有把话题往今日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上靠,诚然,今天的故事太多,杂乱堆叠在一起,放慢了时间流速,让每分每秒都走得无比迟缓,让人产生一种时针永远走不过12那个数字的窒息错觉。
然而现在……OK,无可避免。
“我没事的,完全没事。”妹宝自信满满地说,就差拍胸脯保证,“……只是晕厥而已。”
梁鹤深抿住唇线,在她的徐徐音节里,掀开眼睫凝望她的那一刻,呼吸是沉重的。
“不是普通晕厥。”握着她的手掌猛然收紧,紧得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嶙峋的骨骼,以及迅速升腾的温度,梁鹤深声音很低,“你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了,在那一刻。”
妹宝不知道怎么狡辩,比起狡辩,她直觉他现在更需要安慰,于是慢悠悠蹭过去,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去亲吻,也转移注意力:“您有听见我晕倒前,跟您说的话吗?”
“想回家?”
“不是,但也是三个字。”妹宝提醒他。
“总不能是‘我爱你’?”梁鹤深确实被她的亲吻扰乱了节奏,至少确定那可怖的一幕已经是过去式,眼前的她活生生在拥抱他、亲吻他,连那股没有散尽的鸡屎味也无比真实、生动。
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一种完全脱离他的调性而存在的调皮轻浮,但……招人喜欢,妹宝干脆接过来说:“嗯,我爱您。”
真要是单纯的“爱”,接着的那个称谓就不会是
“您”,梁鹤深承认,这个细节让他不太愉悦,但他还是笑了笑,不再捉弄她:“听见了,你跟我说‘对不起’。”
“原来说出来了呀,我以为意念传声呢!”妹宝嘿嘿一笑,“那您呢?您说了什么,我只看见您嘴巴在动,什么都没听见。”
梁鹤深敲她额头,轻轻的:“不告诉你。”
被子蹬开,妹宝跪到床上,紧贴着他的身体追问:“有没有大喊,说妹宝,你不要吓我,不要丢下我之类的。”
“肉麻死了。”梁鹤深直觉自己一辈子说不出她期待的那种话,哪里知道他其实早就说过了,而且是以更楚楚可怜的姿态。
爱情让人失去理智,偏偏失去理智的局中人浑然不觉。
他伸手过去捞被子,一边把她裹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回答:“我吓得不行,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
妹宝眼神一顿,双手用力捧住他的脸颊,低头吻他额头:“对不起,世叔,这也是我现在想说的,如您所见,我不太健康,虽然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健康了,但很不幸,我还是暴露了。”
梁鹤深忽然觉得自己头疼欲裂,眼睛酸涩,更难受的,是胸腔处,闷着涨着的疼,让他呼吸渐急,甚至思考不出什么周全的措辞,一股脑倾泻而出的,是心疼,也是生气。
“如果你想让我生不如死,倒不如痛痛快快给我一刀。”
“妹宝……”他紧紧抱住她的腰肢,将她连通柔软的被褥一并揉进怀里,落下的吻疾风骤雨,完全背离那个成熟稳重、温和端庄的谦谦君子,好半晌,两人红着脸含着泪分离,他的大手抚在她的额角,一遍一遍,声音喑哑,“别把我想得太坚强,我承受不起这样突如其来的告别,别丢下我。”
——打脸来得那样迅速、那样猝不及防。
说完,梁鹤深自己先笑了。
妹宝哽咽着说不出话,她无比确信自己对他的心情了如指掌,于是只能回应以拥抱,紧紧的拥抱,因为身体语言比任何口头语言都生动具体。
回想当年,她目睹苏鸣刚刚灌下那瓶百草枯,然后转眸看她,含笑悠悠说出“对不起”的心情。
根本没什么心情!恐惧、害怕、生气、自责、怨恨、绝望……统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一片坠进去后就动也不能动的空白。
她替梁鹤深委屈,因为那种任性的行为,真的太欺负人了。
终于,这样漫长的一天,时针转回了正常的速度。
大年初二,梁鹤深和妹宝一早回到巧梨沟。
虽然妇产科就在同一栋楼,但妹宝不想去探望大嫂和刚出生的侄儿,倒是听梁鹤深提过,在她睡着时,阮家老大来看过她好几次,然而这份深厚情谊不足以让她重燃勇气,所以,还是当逃兵吧。
她才十八岁,这个年龄做些幼稚而无礼的事情似乎也无可厚非。
是以,天蒙蒙亮时,妹宝醒来,抓着梁鹤深灰溜溜地逃出医院。
家里的冷清肉眼可见,大门隙出一条缝,应该是听见了脚步声,或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门缝里拱出一只黑乎乎的大鼻子,紧接着,大鼻子拱开了门缝,一个嘤嘤嘤的庞大家伙扑出来,朝着妹宝,她当即弯眸,丝毫不怕它把她扑飞。
实际上,大家伙还是很有分寸的,它在她身边刹车,然后晃着屁股,把尾巴摇成一朵花,在她身边转圈,妹宝蹲下去,它就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梁鹤深承认,那一刻他确实有些吃惊,因为阿黄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的是田园犬,而不是一只重逾150斤,站起来比妹宝更高的圣伯纳犬。
他也在瞬间领悟,为什么妹宝一定要他站在一百米以外等。
娇滴滴的小丫头怎么会养那么大的犬?不开玩笑,梁鹤深觉得阿黄张开血盆大口,或许能把妹宝的脑袋吞掉,当然,那条狗看起来……有些憨傻、迟钝,总之,不聪明,也不凶残,应该做不出吃人脑袋这种恐怖的事。
正胡思乱想,妹宝领着阿黄走过来,向梁鹤深介绍,报了它的体长、体重,出生年月,性格爱好……就差报生辰八字了,说完,她弯腰,亲吻那颗硕大的、傻乎乎的狗头。
梁鹤深有点酸酸的感觉,但他总不至于跟一只狗争风吃醋吧?于是他做足了被嘴一口的心理准备,微微俯身,轻盈而友好地去摸那颗狗头:“你好阿黄,我是爸爸,很高兴见到你,今后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北城生活了。”
妹宝整个傻住,不是为他过分官方的开场白,而是为他的自称。
傻大个阿黄对他兴致缺缺,两只眼睛抬起来,充满了不认识、不在乎、不喜欢、不激动……总之,就是很无所谓的态度。
梁鹤深吃瘪地收回手,抬眸,对上妹宝一脸忍笑的表情,他感到莫名:“怎么了?”
妹宝克制不住自己,笑出声:“就是觉得您说……”
梁鹤深微微蹙眉:“什么?”
“您说您是爸爸的时候,很可爱。”这话莫名烫嘴,妹宝垂着眸,咬牙切齿很勉强才说出口,等说完,又好奇梁鹤深的表情,于是抬头。
果然看见一张烧红的脸!
梁鹤深别开脸,轻咳一声:“你不就是这么教小白的吗?”
“那不一样。”妹宝认真解释,“小白才几个月大,阿黄今年都五岁了,我可生不出一个五岁的儿子。”
“所以,我是姐姐,你是哥哥。”她纠正他的自称。
梁鹤深尴尬得冒汗,虽然心里想的是,从生物学层面来说,不管多少岁,她都生不出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不过听她说姐姐哥哥,好歹,他俩现在是同一辈分了,他宽容地笑说:“那不是乱/伦了吗?你是姐姐,我就是姐夫才对。”
“好吧好吧。”妹宝点点头,表示赞成。
阮家,除了等待在家的老二,所有人都去了医院。三个人凑不出一双能下厨房的手,最后草草吃面搞定午餐。
下午,阮家老二说什么都要和他们一起去北城,大概留在家里也觉得窒息吧,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做幼稚的逃兵?这话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但他的理由很充分——狗之大,后备箱塞不下。
于是,乔舟开车载梁鹤深和妹宝,阮多宝开车载阿黄,四人一狗一起去北城,中途休息,妹宝换到阮多宝车上。
兄妹俩最开始无话可聊,车里太安静,阮多宝默默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到的都是粤语歌,从张国荣,到陈奕迅,从陈慧娴,到谢安琪……
副驾驶的车窗开着一半,有嘈杂的风声灌入,高速路上,车速很快,阮多宝不敢分神,只有余光瞄到妹宝纷飞乱舞的发,挟着一股洗发水的馥郁花香,她坐姿慵懒,望着窗外,不知不觉跟着音乐哼唱:
“忘掉砌过的沙,回忆的堡垒,刹那已倒下,面对这浮起的荒土,你注定学会潇洒,阶砖不会拒绝磨蚀,窗花不可幽禁落霞,有感情就会一生一世吗?又再惋惜有用吗……”
阮多宝并不觉得妹宝忽然开始哼唱这首歌有什么别的用意,因为她会唱的粤语歌本就有限,而这首歌旋律动人,很容易引诱她跟着哼唱。
等她唱完,在下一首歌的舒缓前奏中,阮多宝腾出手调低了音量,顺带把车窗也升上去了:“跨过南方的地界了,北方的风太冷了。”
妹宝不置可否,封闭的灰色玻璃让风景变得黯淡,窗外的天际线由连绵的青山绿水过渡成了苍茫的雪景,她收回视线,平视前方笔直而冷灰的道路。
阮多宝问:“要睡一会儿吗?”
妹宝摇摇头,想到他的视线或许观察不到,于是说:“不困。”
阮多宝笑了下:“去看过孩子吗?”
没得到回答,他自言自语:“我去看过了,宝宝挺像大哥的,应该是亲生无疑,我那话说得确实过分,但你也知道,杨欢不是良人,我不否定她在她杨家确实
是个好女儿好姐姐,但在阮家,她不是好妻子,甚至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家人。”
“……至于梁鹤深,有待考察。”
他话说得很直接,也不好听,但妹宝抿着唇,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对大人的事,她一直秉持不予置评的态度,而今忽然想起,她也是一个大人了,假如十八岁亦或婚姻可以成为一个分水岭,那她现在也有了可以对家事发表意见的资格。
但是,不想评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知易行难。
阮家门第不算显贵,但也不是草芥之辈轻易可以高攀的,并不是高低贵贱之别,而是教养品行问题,杨欢当初手举孕检报告向阮家索要名分,东西长在阮福宝身上,不管两人怎么扯上的关系,扯上了就是扯上了,阮家得担起这个责任。
然而杨家索要的彩礼堪称天文数字——三千万,还刚好卡着一个阮家咬咬牙就能掏出口袋的金额。
豪门嫁女也不敢如此猖狂,然而这种事,男方没有洁身自好在先,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否则德行有亏,阮家受不起这种骂名。
彩礼给了,婚礼办了,本是一桩喜事,但不知对面如何运筹帷幄,这三千万反而把阮福宝套进了牢狱之灾,而杨欢怀孕,竟是一场骗局。
说实话,这真是狗血到家了。
阮家所有人,除了阮福宝,唯有妹宝没有对这位大嫂持有偏见,然而她换来的是什么呢?
“白眼狼!”阮多宝气得咧牙,忍不住骂,“阮福宝那傻缺早晚要被她玩死!”
妹宝不想接话,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接话了:“二哥,你别再掺和他们的事了。”
“大嫂这样,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
阮多宝冷声哼笑:“她没有安全感是我们造成的吗?”
妹宝叹声气,知道这话题聊下去没有尽头,更没有意义:“总之你别管他们的事。”
阮多宝只是觉得委屈,想发泄,但没有发泄的理由,妹宝坐在车上,他也没办法把车速飙到死亡边缘的迈数上去。
“那你和梁鹤深呢?”话题又绕回她身上,阮多宝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瞎,看得出来他确实在意你,你那么温柔聪慧、天真烂漫、明媚可爱,他那种在刻板规矩下板板正正长大的老古板,确实很难不被你吸引,但他对你,应该还是责任更多,现实很残酷,纯情的男人屈指可数,虽然他品性有保证,大概率做不出背叛婚姻、沾花惹草的事,但……”
“你不在意这一点吗?”
妹宝被夸得云里雾里,尤其那四个“板”字,说得好像梁鹤深高攀了她。
她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又听阮多宝接着又说:“哥的意思是,你还小,应该先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不是直接跳进一段相敬如宾但无聊透顶的婚姻。”
妹宝斟酌一下,说:“我和世叔,虽然算不得轰轰烈烈,但应该也可以做到细水长流吧!”
“不是,哥的意思是……”阮多宝咬咬牙,艰难地说,“你别把自己套进去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貌美,永远天真烂漫,他喜欢这样的你,是因为新鲜,以后不喜欢了呢?对你只剩下基于法度的礼节、尊重,你能接受吗?”
妹宝愣了下,良久,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OK!”阮多宝把着方向盘,指尖敲了敲,“这个问题对你而言确实有些复杂了。”
妹宝傻傻地“嗯”了声,看着前方的指示路牌说:“二哥,待会儿服务区休息一下吧,我要回去陪世叔了。”她说着就拿出手机,给梁鹤深发消息。
“……”有了丈夫忘了哥!阮多宝怀疑他说了半天,她是一个字都没往脑子里放,余光瞄她一眼,最后把话说得非常直白露骨,“总之你记住,男人随便玩儿,千万别搞个孩子出来。”
妹宝偏头,无言地望着他:“……”她倒是想来着。
“你到底听见没?听见了就应一声啊!”阮多宝横眉冷眼,放大嗓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妹宝“哦”了声。
得,白说。阮多宝觉得自己有必要找机会跟梁鹤深那个老色胚仔细谈谈这件事。
第38章 第38章在冬去春来中重筑(52……
两辆车驶进服务区,妹宝跳下车,急吼吼钻上梁鹤深这辆,扑进他怀里,嘟着小嘴吻过来——mua一声。
梁鹤深在闭目养神,车里温度让人迷迷糊糊的,他感受到车门打开灌进来的冷风,感受到突然压进怀里的重量,感受到落在唇上的温度,刚睁开眼想抱她入怀,怀里空了,接着就是“嘭”的一声巨响,车门关上了。
妹宝就像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渣男,眨眼间溜下了车——带阿黄去清理肠道。
乔舟愣在座位上,他跟梁鹤深快十年了,但主场在公司,很少处理老板私生活,眼下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再去看老古板的脸色——冷冷淡淡中透着点火火辣辣,无可奈何中透着点心花怒放,到底没忍住“噗嗤”一笑。
他怎么说来着,梁鹤深怎么可能不喜欢妹宝呢?这么可爱,这么热情,是个男人都会上头!
——啊呸,差点把自己坑进去。
梁鹤深瞄他一眼,目光如炬:“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乔舟解开安全带,举起两根手指:“梁总,我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想。”
他开门下车,也去清理肠道,走前问梁鹤深要不要一起去。
怪怪的,像小学生课间相约一起上厕所。
“你先去吧。”梁鹤深懒懒回话,眼睛扫过便利店,又交待,“回来时去买点零食,买点女孩子爱吃的,但不要买那些垃圾食品。”
“……”乔舟在心里擦汗,女孩子爱吃的……那不都是垃圾食品吗?
乔舟很聪明,他不做这种送命题,他直接去找“女孩子”要答案,于是上了厕所出来,扫视一眼,瞄准目标,带着妹宝一起走进便利店。
最后两人一狗带了一大包零食出来,妹宝手里还拿着一支……冰淇淋甜筒?
没记错的话,她的生理期就是这几天了。梁鹤深瞬间坐直,抬手摁了摁太阳穴,摸出手机给乔舟打电话,想问他是不是不想干了,电话没接通,乔舟那傻缺抬眼看了下停车区,直接走回来。
便利店门口,阮多宝拿着两根热狗肠出来,盯着妹宝的甜筒,两人嬉皮笑脸交谈几句,妹宝又低头啃了几口冰淇淋,然后意犹未尽地跟他交换了一根烤肠。
乔舟敲敲车窗:“梁总,什么事?”
梁鹤深觑他一眼,皱着眉头,烦得不想说话。
妹宝吃过的冰淇淋,阮多宝接着吃,他们到底几岁,懂不懂避嫌守义,公序良俗?这跟间接接吻有什么区别?梁老头的关注点骤变。
吃喝拉撒休息了半小时,再等梁鹤深上了厕所回来,妹宝也坐回车上,继续出发。
车内很安静,因为之前梁鹤深在休息,所以连音乐也没有放。
妹宝刚开始是望着窗外发呆,但窗外风景实在苍茫,她看了会儿就没了兴致,于是开始吃零食,后来零食也吃腻了,又找乔舟,让他放点音乐来听。
乔舟笑问:“想听什么?”他腾出手去调音乐。
妹宝想了想:“盲盒模式吧,刚才在二哥车里听了一路的粤语歌,现在就听……”
“放点英文歌。”梁鹤深突然插话,目光悠悠看向妹宝,“可以练练你的英语听力。”
妹宝很无语,扭头看他,
像看一个十分无趣且扫兴的长辈。
乔舟低声一笑。
音乐响起,妹宝几乎是一句歌词都听不懂,这种状态下,音乐就是催眠曲,她的眼皮很快就挂上了千斤坠。
在彻底闭眼前,妹宝含含糊糊问:“世叔,我想睡觉了。”目光往下,意思很明确。
梁鹤深看她一眼,无奈地笑了,轻轻拍拍腿。
妹宝肆无忌惮地枕了上去,脑袋往里挤了挤,还抱住了他的腰,梁鹤深扯开毯子把她盖住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音乐仍在继续。
妹宝小幅度地动了下,梁鹤深跟着醒了,他抬手抚摸她的头发,垂眸笑说:“醒了吗?正好这首歌里很多实用单词,你听听,看能说出几个来。”
“……”妹宝想立刻闭上眼睛,但她偏又是个,除非触及底线忍无可忍,否则一定会听长辈话的乖乖女,于是乎,她侧耳聆听,磕磕巴巴给出答案,“believe,相信,inside,在里面,heart,心,耶诶诶诶……soplease,baby!”
很明显,她开始破罐破摔了,梁鹤深哭笑不得地轻揉她脑袋:“你这样怎么上考场?”
“世叔,您不是钱多得用不完吗?”妹宝眨眨眼,理所当然地笑说,“您去给北城大学捐栋楼,就当日行一善,捐一赠一把我塞进去。”
“……没规矩!”梁鹤深轻敲她额头,“小小年龄就想着不劳而获。”
前面,乔舟忍不住笑,这可比风吹还提神醒脑,他开始理解,为什么老男人都喜欢找小女生了,这种不谙世事的、毫无心机的、清澈洁净的天真烂漫,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有种风抚帆动、泛舟小憩的愉悦。
妹宝揉揉额头,无奈道:“我也不想的,谁让您逼我!”
“……我哪里逼你了?”梁鹤深有些茫然,也有些忧郁,毕竟“逼”这个词确实不好听,他自认不是一个会强人所难的恶人。
妹宝就事论事,不满地嘟哝:“她唱得叽里呱啦谁能听明白?”
“确实,乍一听的确听不太清楚。”乔舟忍不住帮她一把,伸手把音乐调成单曲循环,“慢慢来嘛,多听几遍。”
梁鹤深笑了笑,语速缓慢而耐心:“avenues,道路,afraid,害怕,innocent,你!”
“你?”妹宝愣住,露出大惑不解的眼神,“你不是you吗?”
梁鹤深抬手刮她鼻梁:“innocent,天真的,幼稚的,i-n-n-o-c-e-n-t,记住了没?”
妹宝凉凉地叹口气,不想听二哥絮叨的代价就是回到这边来继续听梁鹤深絮叨,有什么区别吗?
她翻个身,企图从他怀里逃走,结果被梁鹤深一把抓住,还被他毫不讲理地揉进怀里:“跑什么,还没有教完呢。”
他的温润声线难得透出些强势,随着歌词滚动,缓慢却坚定的音节复述在耳边:“Imburninglikeacannonballintheair,Crushingintowhoibelongto.”
等他说完,妹宝思维顿了下,讷讷地问:“是什么意思?您能用我听得懂的语言翻译一遍吗?”
“不能。”梁鹤深毫不留情拒绝,并说,“因为翻译会失真,也因为你总有一天会自己找到答案。”
妹宝愣在他温柔的注视下,直觉这是一场表白,含蓄的、内敛的,同样也是不可动摇的,仿佛爆炸轰鸣下坍塌的铜墙铁壁,又在冬去春来中悄然重筑,而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不可摧。
梁鹤深抬起视线:“乔舟,把音乐调回正常的播放模式吧,放点你们年轻人爱听的流行曲。”
乔舟听命照做,又莞尔:“梁总,您别总是那么老气横秋地说话嘛,说得您不是年轻人一样。”
梁鹤深笑笑,很认真地说:“和你们相比,我确实不算年轻。”
乔舟语塞:“……我就比您小两岁。”
梁鹤深较真道:“但你还是二字开头,我已经三十岁了。”
乔舟决定封住嘴巴。
妹宝重新躺回他怀里,望着他,突然说:“世叔,您十八岁时是什么样子的?”
梁鹤深思索一下,回答:“比现在年轻一些。”
“……”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但妹宝毫不计较地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好想看看十八岁的您啊!”
梁鹤深微微蹙眉,回忆了一下六岁的妹宝,一本正经地说:“还是不要见面为好,因为那时候我在念大学,而你还在念幼儿园,那会让我有心理负担,觉得自己切切实实是在犯罪。”
妹宝也决定封住嘴巴。
天色渐暗,轿车在路口下道,去附近小城休息一晚。
恰是个新秀旅游小城,酒店配置还没跟上,但民宿多,文艺、高级、平民的都有,虽然赶上春节,但这个季节风景萧瑟,人烟不算稠密。
乔舟清楚梁鹤深的习惯,没犹豫,直接定了一家,再花点钱,让老板把床上用品、洗漱用品全部替换成全新的。
安排好住宿,安顿好阿黄,再查美食攻略。
阮多宝打开APP查美食榜单,乔舟则是直接搭讪前台美女,问她有无推荐美食,对方指了几家,对阮多宝的选择则是直摇脑袋。
“榜单上又贵又难吃,那都是忽悠外地游客的,本地人从来不去吃。”
“往东有家烤肉店,老板很实诚,不会坑游客,往北那家汤锅城我们聚餐常去,你们要去的话可以报民宿名,老板会打折。”
美女从柜台绕出来,带他们走到马路边,指了一个方向:“如果都不喜欢,喏,往前两百米,拐个弯,再直走,一直到路口就能看见商场,里面有个美食城,都是连锁店,味道和别的城市一样,价格也都是统一定价。”
乔舟谢过她,自己先去把几家店考察一遍,然后回来跟梁鹤深汇报,总结内容考虑到了每个人的饮食习惯,顺带还带回几瓶暖胃的热牛奶,几人再一商量,去了东边的烤肉店。
“梁鹤深给你年薪多少?有兴趣换个城市发展吗?”阮多宝当着梁鹤深的面撬墙角。
乔舟给他添上玉米汁,笑说:“嗨呀,阮先生,港都寸土寸金、高手如云,我去了站不住脚的。”
阮多宝抿口玉米汁,也笑:“你跟梁鹤深几年了?”
乔舟回答:“快十年了。”
阮多宝瞄一眼对面的梁鹤深,笑得有几分深意:“哟,那不短了,你毕业就跟他了?”
乔舟说:“更早,是刚念大学那会儿,梁总来学校招聘助理,我冒充毕业生,很冒昧地忽悠了下他。”
梁鹤深弯眸浅笑,并不介意乔舟的说辞:“我倒是从未看出你觉得自己当时很冒昧。”
阮多宝来了兴致:“怎么忽悠的?”
这就太细节了,乔舟不愿意多说,他也担心梁鹤深不愿追忆往事,但抬头看向故事主人公,没有传递给他任何阻拦信号,而桌上,不仅阮多宝,连妹宝也目光炯炯很想听,于是豁出去了:
“我当时遇到些麻烦,一来想为自己谋退路,二来的确着急用钱,梁总当时是休假回国,刚开始学习处理公司事务,该是想培养属于自己的精锐部队,我嘛,一表忠心,二表决心……”
这段话说完,乔舟喝了口水,还要继续时,梁鹤深捡起镊子把烤肉翻了个面,烤架上滋滋冒油,再漫不经心地给他一记眼神:“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吃烤肉吧。”
“啊?”妹宝模样失望,“这不是还没进入主要内容吗?”
“主要内容是吃烤肉。”梁鹤深把烤好的猪五花放进她碗中,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而不是打探别人的隐私。”
乔舟笑了笑。
阮多宝听明白了,这其中有隐情,这墙角也轻易撬不走,也不再问具体的:“那你跟了他十年,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敢当着本人的面问这种问题,不愧是舅子爷。乔舟咽下烤肉,抹了下鼻尖,打哈哈敷衍过去:“什么样的人不好说,毕竟见仁见智,但梁总若是个坏人,我不至于能跟他十年。”
没用任何漂亮的形容词,但很有说服力。
阮多宝抬起筷子,默默吃烤肉,慢条斯理评了句:“味道不错。”
乔舟说:“看来这位厨师很有天赋,这蘸料还是刚才从网上现搜的,阮先生满意就好。”
除了可以任意添加的调料罐,每个人面前另有三份蘸料碟,比旁边桌子的客人多出一份,很明显,除了南北口味,还特意考虑了港式风味。
有这种细致和耐心,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阮多宝不由得竖起大拇指:“什么时候厌烦梁鹤深了,就来港都找我。”
乔舟笑着举杯:“那就以茶带酒,先谢过阮先生了。”
一餐烤肉吃得其乐融融,到尾声时,阮多宝瞄向妹宝,看见她碟子里剩下的烤肉。
小姑娘好奇这好奇那,恨不得把各种调料都拌在一起尝尝鲜,味道当然是一言难尽。
阮多宝习惯性地抬碗递过去:“不爱吃的给我。”
阮家有不能浪费食物的家训,妹宝没多想,习惯性地把肉挑出来,却没料到被突然插进空中的筷子拦截,梁鹤深抢走烤肉,不做犹豫地放进嘴里。
妹宝愣住,阮多宝也愣住。
好冲的芥末味!梁鹤深艰难咽下,似笑非笑地说:“妹宝,节约食物是美德,但怎么能把吃过的剩菜丢给长辈呢?这样不礼貌。”
妹宝的关注点不在这方面,她眨了下眼,很懵地问:“您感觉还好吗?”
不太好!梁鹤深感觉自己把这辈子该吃的芥末都在刚才那一瞬间吃掉了,他忍泪笑笑:“味道有点奇怪,不过也是一种有趣的尝试。”
阮多宝放下碗,差点当场笑喷-
窗外飘起絮状雪花,往远处看,是鳞次栉比的矮栋别墅群,积雪的屋顶闪烁零星彩灯,楼下花园盖上了毛绒绒的白。
妹宝洗完澡,就着浴袍立在落地窗边,白色纱帘垂在地面,她透过未拉拢的一抹细缝欣赏静谧雪夜。
梁鹤深洗漱后,穿的也是浴袍,没料到她还光脚踩在地板上,室内开着空调,地毯也是全新的,很温暖,也很洁净,于是他蹙起的眉心,又很快松散了。
窗外大雪纷飞,夜色缤纷而朦胧,妹宝亭亭而立,长发垂顺宛若暗夜瀑布,莫名有种深沉之感——也许是被这民宿风格衬托出来的。
这家民宿,从外观设计到内饰软装,都是老板自己的格调,不过于简约,也不过于文艺,更偏向侘寂治愈风,民宿的底楼改成了小酒吧,并不是灯红酒绿、吵吵闹闹的那种,而是宁静优雅的调性,舞台上只有吉他手温柔弹唱,唱民谣。
几人回时,路过,驻足听了一曲。
女歌手声色沉静如纱,唱的是马良的《往后余生》,她很清楚自己的嗓音特色,也擅长发挥其优势,唱得媲美原唱,且唱出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感,弱化了民谣特有的沧桑。
现在,楼下音乐完全听不见,耳边宁静得只有加湿器细弱的雾声。
梁鹤深擦擦头发,径直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妹宝,温声在耳边:“在想什么?”
妹宝没有想什么,完全是在放空自己,但他既然这么问了,似乎就需要给出一个答案,于是她抬头,头顶抵住他的胸膛,仰望着:“世叔,您想知道下午在车上,二哥和我说了什么吗?”
梁鹤深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想了想,语气清淡:“虽然我想知道,但你有不说的权利,这是你们兄妹之间的隐私,且,如果他说了我不爱听的,我能在人前装作不在意,可心里难免会对他产生意见,所以,你不用告诉我。”
他说得很平静,完全没有捏造心意的虚伪,但他越是这样,妹宝就越是想说:“二哥说,我应该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梁鹤深目光一顿,眨了下睫,抱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但面上仍是温柔含笑:“那你觉得,怎样才算轰轰烈烈?”
“我不知道,可能要在十里春风里欢笑,在狂风暴雨下痛哭,在万丈丹枫中奔跑,在大雪纷飞中……来一场热吻。”
话落,她转身,踮起脚尖,亲吻。
梁鹤深毫无准备,甚至不如说,他的心情被放在了大摆锤上,刚因升到顶端而沉闷窒息,就迎来一场茫然失重,然而,还是自然而然给予回应。
她在这方面空有斗志,没有天赋。
所以,这是年长之人的主场。
一场热吻加速了呼吸和心跳,同时把思绪和对话都按了暂停键,梁鹤深腾出心思,拉上窗帘。
伴随着少儿不宜的画面,两人跌回床上。
这个吻难舍难分,妹宝睁开眼,看不清梁鹤深的眼睛,她呼吸凌乱,也闻不见他身上熏入骨缝的檀木香,只有一股淡淡的须后水味,一阵一阵钻进鼻腔,像是柠檬蜂蜜柚子茶,带着清爽的酸甜味,掌心触碰到的,是一片细腻的滚烫,以及,那僵硬的背脊骨骼,如山。
浴袍里面,空无一物,两个人都是,浴袍外面也没有任何有用的遮挡,绳结一挑就开,手掌轻松溜进去,在彼此的轮廓和线条间流淌。
梁鹤深没有很克制,至少那个吻很急,好像一旦打破了他谦谦君子的设定,往后给她的,都将是让她无法逃脱、无法喘气的疾风骤雨。
然而疾风骤雨来去匆匆。
他手掌撑在枕头上,在一声叹息中停下动作,绵密的热吻和焦躁的呼吸同时撤离,除了剧烈起伏的胸膛、难以平静的气息以及某些硬挺的部位,他撤得非常洒脱。
梁鹤深坐在床沿,拨了拨湿润的额发,沉默一会儿,再抬手把头顶明亮的大灯关上,调弱光线时,目光瞥见床头柜上的白瓷瓶,还有立在其中的一束金色玫瑰,开得正是灿烂,也是这个房间唯一一抹亮色。
突兀,但突兀得很有情调——按捺不住某些冲动,就忽然暴躁地想把这家民宿买下来,毫无理由。
片刻,妹宝蹭过来,双臂揽住他肌肉劲瘦的腰,手掌不安分地往危险地带试探:“世叔,不继续吗?”
梁鹤深呼吸很乱,心跳也乱,他无奈垂眸,捉住她的手,转身过去摸她湿漉漉的头发,洒金的琥珀眼睛带着深沉笑意,嗓音是理所应当的沙哑:“别再招惹我了。你还要调养身体,再说,你生理期也快到了。”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下午那支冰淇淋,情绪消了大半:“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啊!”妹宝莫名其妙地摇头,以为他还在担心她晕倒的事,“世叔,我真的没关系,我会晕倒,更多的是心理因素,我身体好着呢!”
梁鹤深无情地赏她一个板栗,起身去找吹风,边找边说:“那你也不能因为身体好,就在大冬天去吃冰淇淋。”再说她身体也不好,瘦得像只小猫,捏捏就能碎掉。
“啊?”妹宝躺回去,在软软的床上滚了两圈,再滚回床边,看他翻箱倒柜的侧影轮廓,“原来您在说这个,冰淇淋不就是应该冬天吃吗?冷到极致就是热,吃了冰,肚子里就能暖暖的。”
“……少胡说八道来忽悠我。”梁鹤深拿眼尾扫她。
还有一些话,非常不想说,因为说了就格外显得他是她刻板严肃的世叔,但又忍不住说,不然受委屈的人永远是他。
“以后吃不完的东西不可以扔给别人吃,家里人也不可以,你的哥哥们更不可以,老二老三现在还年轻,但他们未来都会有自己的家庭,他们爱护你、宠溺你无可厚非,但这不是你们可以不顾分寸相处的理由,过度亲昵,会让彼此的另一半多心,你明白吗?”
梁鹤深说得很委婉,再加上他的声音缓慢而温柔,还夹杂着旖旎未散的缠绵情欲,所以这话听起来并不十分刺耳。
妹宝闭上眼,小声嘟哝:“那您呢?”
梁鹤深说得理直气壮:“我当然可以!”
妹宝叹声气:“那您不是家里人?”
“……”梁鹤深继续理直气壮地说,“那能一样吗?我连你
都可以吃抹干净。”
妹宝睁开眼,坐起身,惊愕又欣喜地望着他,继而意味深长地微微笑:“世叔,我怀疑您在开小黄车,您在暗示什么吗?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一直敞开,我随时欢迎您的到来哦!”
梁鹤深回头,以恳求的口吻说:“你真的不要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漫画了。”
妹宝钻进被子,哈哈大笑。
第39章 第39章想要……
梁鹤深全当没听见,他在找吹风机,最后看向窗边那个薄薄的小桌几。
他走过去,拉开。
吹风机旁边,赫然躺着空调遥控器,以及……梁鹤深眼皮跳了跳。
这说明,刚跑进房间就急吼吼打开空调的妹宝,一早就看到了,难怪她莫名其妙对他就是一通撩,还什么十里春风、狂风暴雨……为数不多的智慧全用在这上面了。
这一刻,梁鹤深从头到脚爬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再扭头看妹宝,她把被子拱成一座雪山,只露出一张白净小脸,圆亮漆黑的眼睛熠熠闪光。
他揉揉眉心,默唱国歌心如止水地走过去,把人拎出来,吹头发。
风声汹涌,心情起伏。
梁鹤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多亏妹宝是真的天真、单纯,不然他的下场必定不会比阮福宝好到哪里去。
大掌拨乱长发,水分跟着热浪蒸发,随之四溢飘散的,还有来自洗发水的馥郁花香。
温馨治愈的房间,易使人困倦的甜橙灯光,宛若白雪铺就的地毯,还有崭新的被褥床单,以及床头柜上那朵玫瑰,在昏沉光影映照下,像梁鹤深的眼睛,沉敛,但依然光芒闪烁。
妹宝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他怀里,由他拨乱自己的头发,这样一个夜晚,如果不做些什么,好像很可惜?
她心思微妙,抬起头:“世叔,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梁鹤深关掉吹风:“你说什么?风声太吵没听清楚。”
妹宝没有重复提问,她觉得就算不问,梁鹤深也会考虑这些,然后做好安排:“我睡不着,想看部电影。”
梁鹤深往床边看,看见和吊灯浑然一体的投影仪,大床前,还有投影仪的幕布,手掌再揉揉头发,暖烘烘的,已经没有湿润的手感了。
他收起吹风放在床头,又捞起手机看了眼,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想看什么电影?”
妹宝嫣然一笑:“选选呗,爱情片可以,喜剧片可以,或者恐怖……”
“不准!”梁鹤深打断她,“恐怖片不可以。”
妹宝咧嘴笑:“您是害怕吗?”
梁鹤深不理她,走去打开幕布,妹宝也挪去床边开投影仪,然后拿着遥控器选片。
万事俱备后,梁鹤深关掉外面的灯,只留一盏廊灯和床头灯,然后回到床边,脱掉假肢进入被窝。
今天走得不算太多,但坐得挺久,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腰后,揉了揉,然后再钻进被子里按摩残肢——这原本是他每天都要做的功课,并且今天不太能等到妹宝睡着后再偷摸进行。
其实,妹宝已经习惯了,在家里有单独的房间,现在在外面,没有那样的条件,但她不会擅自去看他,所以眼睛直勾勾盯着幕布,认真选片。
可是电影没什么好选的,民宿只提供了几部经典的系列电影:《变形金刚》、《侏罗纪世界》、《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驯龙高手》、《神偷奶爸》,当然,确实也有惊悚题材的,比如《异形》、《生化危机》、《电锯惊魂》。
梁鹤深不准她看恐怖片,妹宝也不想看动画片,那就只剩下四部可以选,最后在《变形金刚》和《暮光之城》之间徘徊,得不出结果。
梁鹤深一边按摩,一边抬眸看她:“没有想看的?”
“我都看过了,《变形金刚》看过三遍,《暮光之城》看过四遍,世叔,您想看哪部?”她说着,忽然回过头。
被子下的动作因她的回眸而顿住,妹宝赶紧收回视线,喉中一哽,眼眶瞬间湿了,投影仪幕布就像打翻的颜料盘,五彩斑斓地糊成脏兮兮的一片。
她赶紧拨动遥控器,欲盖弥彰地打开了《变形金刚》,随机到了哪一部,看不清楚。
身后静了片刻,梁鹤深伸来胳膊揽住她的腰身,轻轻往后拖,同时掀开被子把她裹进怀里,又抓了抱枕塞在她的腰下:“选好了就掩好被子,靠在床头看。”
妹宝带着哭腔“嗯”了声,扭过头去,装作去放遥控器,再坐回床边时,梁鹤深手掌探过来,捏着她的下巴扳正。
落入眼底的,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妹宝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很深,简直是两颗明晃晃的黑曜石,如今洒了水光,就更加莹亮。
“哭什么?”梁鹤深指腹过来,指尖微凉,缓缓温柔地摩挲过她的眼尾,“我有时候也会羡慕《变形金刚》里的主角,他们不管损坏成什么样,都可以被修复,而我只能这样了,妹宝,你要接受这样的我。”
妹宝哽咽着开口:“我接受的!我接受的!我喜欢您,不管您是什么样我都喜欢!”
梁鹤深低下头,落下一个轻盈的吻在她潮湿的眼尾,“我知道的,我相信的,也请你相信我,虽然我的腿修不好了,但一样也可以像变形金刚,保护你,照顾你,爱你。”
“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像国旗下的宣誓强调你对我的真心,因为那太沉重,不是一个正当花样年华,本该肆无忌惮、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应该去承受的。”
“当然我也会努力,给你想要的那种,轰轰烈烈。”
妹宝扑进他怀里,眼泪决堤,奔涌而下。
她不想的,真的不想这样,但无论怎样克制,无论看多少遍,脑海里想多少遍,心里再做多少准备,还是忍不住,心疼他。
梁鹤深轻抚她的背安慰,从容说:“妹宝,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变成这样,你会来找我吗?”
“就算不是十八岁时,在二十岁、二十五岁,或者更年长一些,你会来吗?”
沉默须臾,妹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掺满雨后湿意的声音也闷在他的胸膛:“世叔,您值得更好的人。”
“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梁鹤深温和笑了,“不过,你何以断定自己不是最好的人?就算从适婚年龄起算,我也等了你八年,你这样坚决的态度,似乎对我不太公平。”
妹宝也跟着笑了,雨后天晴,眼底的浓雾也跟着消散。
她仰头,不用梁鹤深动手,自己给自己擦掉了眼泪:“我也没办法,爷爷抹不开面子,说一定要等我年满二十,然后通知梁家,我实在看不上您,因为各种理由,要么因为您年龄太大,要么因为您惹草粘花不干不净,要么因为您凶狠毒辣并非良人……”
“等一下!”梁鹤深蹙眉打断她,“第一条我认,但另外的,对我而言岂非无妄之灾?”
妹宝嘿嘿一笑,无甚良心地又把锅甩给阮老爷子:“爷爷说,一个成功男人活到三十二岁,很难没有把柄,或者瑕疵,至少,肯定不会是全新的。”
梁鹤深哭笑不得,尤其对她的措辞,都是什么虎狼之词,关键他还能秒懂,这就很尴尬了。
“好吧,前两项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否认。”把柄或者瑕疵什么的,毕竟人无完人。
梁鹤深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捧起妹宝的脸,再次亲吻她的额头、眼角,惹她闭眼想逃时,他又把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但最后一点我可以保证,我是全新的,从身体到灵魂,都是。”
这话无论是真是假,都太温柔,也太让人心动,又或许是被他慢条斯理的亲吻勾引出来的,妹宝有些心慌意乱,心脏砰砰要蹦出嗓子眼,她忍不住挨挨蹭蹭地攀爬到他身上去,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凝视那双因为过分纯情而显得异常漂亮的眼睛:“做/爱吧,世叔,您应该任性一些,才能让您承诺的‘轰轰烈烈’稍稍有些可信度。”
梁鹤深脊背一僵,默默把手从她腰后曲线上收回,挪了挪脸庞:“不要!还有你以后不要说这种……”
“露骨之言”还没说出口,声音被她猛砸过来的嘴唇堵上了,堵了会儿,也不做什么,就是这么僵硬地堵着。
两人眼对眼。
妹宝试探着把手伸进他的衣服,再往下游走,梁鹤深伸手拦截,但实属虚张声势,她抛出一个妩媚蛊惑的眼神,给他一个
台阶:“世叔,我想您了,我想要。”
梁鹤深大脑宕机一秒:成全她,他还是人吗?拒绝她,他还是男人吗?
浓重欲念死灰复燃。梁鹤深咽咽嗓,拽着她的胳膊托着她的腰肢,把人掀翻在被窝,亲吻下去。
——毫无疑问,在做男人和做人之间,他选择了不做人。
一番身体交流后,电影也播过一半了,妹宝靠在梁鹤深怀里,懒懒地看幕布,他的手绕在她的腰间,温温柔柔地揉捏:“去洗洗?”
“……明天再去。”妹宝是真的困了累了,上下眼皮一碰,就粘上了。
梁鹤深搡搡她,哄诱道:“别懒,现在去,民宿的环境始终不比家里。”
“我不要!”妹宝从他怀里溜走,翻个身睡觉。
梁鹤深拿她没办法,只能掀被下床穿假肢,去打水来给她擦洗身体。
一番折腾回到床上,妹宝已经彻底入梦,梁鹤深侧眸看着她的睡眼,静静看了会儿,然后俯身在她耳边,指腹摩挲着她耳后洁白的嫩肉,声音放至最轻最轻:“妹宝,回民宿时听到的那首歌,在唱我,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么,请你爱上我吧!我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是你,往后余生,我只要你。”
第40章 第40章一夜一盒?
雪后天晴,气温低,但天空明净,亮得耀眼,窗帘遮住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冷冽日光,妹宝睡到九点才自然醒。
乔舟来送早餐时,正巧碰见阮多宝遛狗返回,路过时脑袋往这边一偏,抬指抹了下鼻尖,牵狗直接挤进来。
室内开着空调,窗户只余一条小缝透气,不可避免还弥漫着一股淡之又淡的温存味道。
阿黄一进门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阮多宝皱了下眉,若有所思地抽纸巾给它擦脚丫,一边擦一边往垃圾桶里瞅,那神色庄重又隐含怒火,像极一个抓对象出轨的怨偶,企图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慢悠悠搞定后,再解开牵引绳,阿黄跑去卫生间找妹宝,阮多宝则径直往窗边走,斜乜着坐去窗边拆早餐包装袋的梁鹤深,目光审视意味很重。
还没来得及盘问什么。妹宝笑盈盈地带着阿黄走过来,把窗帘拉开,被日光打得眯了眯眼:“二哥,你看,北方的天好亮!”
“那怎么了?”阮多宝坐进沙发,阿黄跟着靠过去,后腿一蹬上了沙发。
梁鹤深微微蹙眉,但也只是扫过一眼,然后淡然地收回目光,把早餐规规整整摆出来。
“亮堂堂的,满眼洁白世界,不觉得心情愉悦吗?”妹宝坐到梁鹤深对面。
“不觉得。”阮多宝懒洋洋地葛优躺,还翘起二郎腿,手掌揉着狗头说,“你是呼呼大睡心情愉悦了,我八点就出门遛狗,这冰天雪地的,我就慢了那么一步,那个屎粑粑,粘在冰雪上,拔都拔不掉,冷倒是其次,我人差点尴尬没了。”
妹宝:“……”
梁鹤深:“……”
“你以后可都要自己遛狗了,试过一次就知道愉不愉悦了。”
阮多宝耷拉着眼皮,优哉游哉地说:“总不能指望你世叔去遛狗吧?阿黄这个头摆在这里,保姆怕不怕是一回事,带出去能不能管住它又是另一回事,当然啦!你如果受不了,打个电话,哥哥随时来接你,港都瑰丽璀璨的城市风景也不比北城差,当然啦!男人也一样,不!比!北!城!的!差!”
说完,他还笑了笑,意犹未尽的样子。
妹宝在吃煎饼果子,没办法打断他,默默听完,倒不是不肯吃苦,只是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确实有点打鼓,抬头,偷偷瞄一眼梁鹤深。
他毫不在意阮多宝口吻里的轻蔑,坐姿端正,端个纸碗,小勺从容勾起白粥,无声地喝了小口,永远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形容,那眉眼带笑,又让人觉出几分松弛,视线慢慢抬起,声音也慢:
“阿黄有专人照料,佣人也可另请,你现在重心是学习,不要因阿黄耽误时间。”
妹宝听话点头,继续吃煎饼果子。
早餐吃完,各自收拾行李,梁鹤深和乔舟一起去柜台核对消费项目,结账。
前台阿姨把账单打出来,递给乔舟:“您核对一下,额外消费有四份早餐、两包薯片、一包香烟、专车服务,然后还有酒吧消费,烈焰情人和阮先生另点送人的六杯狂野玫瑰……您还需要补……”
“等、等一下!”阮多宝就像是突然想起退房要核对账目一样,急冲冲跑过来,“我!我自己来付!”
真是尴尬死了!尤其梁鹤深注视他的眼神,本来不想解释,但端着舅子爷的身份,阮多宝一边摸手机一边大言不惭地说:“那怎么了?我就聊聊天又没做什么!我就不信你去酒吧不请美女喝酒?”
梁鹤深无甚波澜地说:“我很忙,没有时间去酒吧。”
“……”阮多宝瞥他一眼,点开二维码。
这是在北方,又临近北城,梁鹤深做东,就绝对不会有别人结账的说法,乔舟理所应当地抢先付了款。
前台打发票时,梁鹤深想起什么,又补充:“206房间需要额外支付一笔清洁费。”
前台“啊?”了声,仔细查了下备注说:“房间里所有床单、被褥和地毯都是您自备的,所以不需要扣清洁费。”
“小狗跳上沙发了。”梁鹤深指了指坐在等待区逗狗的妹宝和憨傻的阿黄,“你可以让清洁阿姨检查一下208和206两个房间。”
“哦,这样,您稍等。”前台笑了笑,拨出电话。
阮多宝再次瞥他一眼,眼睛里写满戏谑的“哎呦喂,清高啊”六个大字。
前台挂掉电话,又温和含笑地看着两人:“不好意思,是我们疏忽了,确实有些污渍,需要额外再付一笔清洁费,另外,206房间消费了一盒BY套,刚才阿姨才检查到,所以还需要补……”
梁鹤深在计算器的冰冷音节中凝固。
阮多宝扭头,目光歘一下瞄准他。
乔舟赶紧点开二维码:“我来我来。”
所谓风水轮流转,梁鹤深此时只觉懊恼,他应该在阮多宝抢来付款时,闭眼装瞎,更应该在前台忽略掉清洁问题时,装作毫不知情,想必上帝会原谅他偶尔的不道德。
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免不了又要挨一场训了,好在有程奚音和周郁的嘲讽在先,他心态好到爆炸,已然能从容不迫欣然承受,于是微微俯身,垂眸做出谦恭姿势,准备聆听教诲。
阮多宝一张脸黑沉得像死人,剑眉拧了又拧,回眸看一眼傻乎乎还乐呵呵的妹宝,又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压低声音咆哮:“我说梁鹤深,你个狗东西别太离谱了,妹宝才多大年龄,一夜一盒?你显得你很能?”
梁鹤深无言以对,只能沉默是金。
回到北城,已近傍晚。
阮多宝心里有怨气,又不可能向妹宝发作,从泊完车到入户,一路都在对别墅环境评头论足、指桑骂槐:
“哟,深哥,你这前庭花园感觉还没我们家一个院子大呀!阿黄以后可有苦日子过咯!嘿嘿,转个圈都得撞屁股。”
“装修风格不行啊,暮气横秋的,你喜欢这款啊?好吧,是挺符合你整体风格的!但妹宝肯定不喜欢。”
“这鹅卵石路都硌脚,你不觉得吗?哦对!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感觉不到。”
阮多宝挠头,装模作样地笑笑。
妹宝跳过去拧他胳膊,又去捂他嘴巴。
梁鹤深:“……”
乔舟跟在后面,不敢说什么。
可怜萧老头本要装跛,结果冷不丁被傻大个阿黄吓得真扭了下,晕晕乎乎躲回去,说要缓缓,另外小白也跟他在隔壁,怕猫有应激反应,所以需要先带阿黄去别墅里面走走,留下气味,再让它俩慢慢接触。
进了别墅,乔舟代替萧老头去端茶倒水。
阮多宝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抬指敲敲厚实的牛皮沙发面,目光瞄过一大面通透的落地窗,看到后花园的全景,又看向旁边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些字画、瓷器、复古小摆件——其实都是礼尚往来得来的,不知道价值几何。
等阮多宝酝酿好情绪,组织好措辞,阴阳怪气又开始了:
“深哥,你这后花园整得跟个墓地一样,这好看啦?北城连花都养不活吗?”
“那架子上是古董吗?我不太识货,不过是
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收起来,倒不是觉得这品味有点一言难尽啊,主要是阿黄它吧,调皮,你懂吧?”
“哎哟这沙发倒是不错,唯一不足就是有一股子暴发户味道。”
妹宝抬眼觑他,终于忍不住说:“二哥,你怎么了?失恋了?感觉你心情不好。”
“我恋都没恋,失什么恋!”阮多宝呛过来,但口吻还是宠溺的,“小孩子家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少研究些花里胡哨、情情爱爱的东西。”
“那年前你朋友圈发的那个美女姐姐是谁?”妹宝挪去他身边坐着。
阮多宝摸摸下巴:“一个十八线小明星,我能看上她?玩玩咯!”
说完,又觉得不对,这种话跟妹宝讲,有点玷污她纯洁心灵的意思,于是又改口:“我图她年轻漂亮,她图我帅气多金,各取所需,男女关系,露水情缘,都当不得真。”
“妹宝,哥哥跟你说,就连哥哥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善良的男人,扪心自问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渣男,所以你可千万不能信了男人那花言巧语的一张嘴。”
阮多宝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还拿眼瞅瞅梁鹤深,意有所指。
梁鹤深倒是平平静静,只望着后花园,像在发呆,恍若完全没听见他俩对话。
阮多宝在梁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启程回魁城。
妹宝昨晚就缠他很久,一直劝他留在北城,等过完年,拿公司事务做借口,直接回港都,阮多宝没妥协,再说打架一事没和解,他还得回去蹲局子呢!
妹宝也不轻易放弃,临行前蹿上他的车,又劝。
“行了,我也缓过劲儿了,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也不可能一直做逃兵,我今年逃了,明年呢?节假日呢?再也不回巧梨沟了?不要你?不要爷爷了?”
妹宝不说话。
“我回去道个歉认个罚,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还好小侄儿健健康康的,我心里也没那么堵,也没那么对不起大哥,大嫂怨我就让她怨吧,她总不至于让我颜面扫地磕头认错吧?”
“二哥……”
阮多宝伸手揉揉她的发顶,撵她下车:“哥哥没事儿,这件事千错万错你都没错,你是做了好事的天使,别自责委屈,下车吧!你再赖下去,我就带你一起走了。”
妹宝依依不舍地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拧开车门,又转头:“那你路上小心,不要疲劳驾驶,到家了给我打电话。”
“好,知道了,保证安全抵达!”阮多宝笑了笑。
轿车远去,消失在白雪皑皑的风景线里,妹宝还望着那个方向,好像再望几眼,车就会回来似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