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一六一 容陵语气竟似哀求。
晋|江独发/一六一
容陵与丹卿有过一段故事的消息, 就这样在四海八荒,不胫而走。
各种版本,描绘得栩栩如生, 其中流传最广、可信度最高的,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这一版。
丹卿的角色自是“神女”。
据说丹卿与容陵曾于人间历劫,生死相许。
回归仙界后, 两人旧情难忘, 索性瞒着九重天, 展开一段地下恋。
可惜好景不长, 容陵终是幡然醒悟,因不愿被情爱捆缚,他果断向丹卿提出分手,可怜这位青丘少主, 他用最青春纯真的年华,以及一颗最滚烫炽热的心,让容陵彻底明白,守护苍生、坚守正道,才是他真正向往的毕生所求。
姬雪年忍笑将这段讲给丹卿听时,丹卿差点酸掉四颗牙。
随即点评道:“这些仙者, 倒是惯会往容陵脸上贴金。”
漫天流言蜚语, 并未给丹卿造成实质影响。
自始至终, 故事的主角, 唯有容陵一人。
无论美誉称赞, 亦或是诋毁斥责, 皆由容陵全盘接收。
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丹卿只是路过容陵人生的小小配角,不值一提。
他就像一块试金石, 起的不过是磨砺考验容陵的作用罢了。
丹卿的成功隐形,少不了容陵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那日凌霄殿上,容陵刚“出尽风头”,后脚狐帝宴祈便气势汹汹找上门。
“容陵,你到底什么意思?”宴祈大马金刀地落座主位,一双久经岁月历练的黑眸,狠狠锁定住容陵,不乏质问道,“与丹卿撇清干系,说为了保护他的是你,如今将他推至风口浪尖的,又是你。敢情好与坏,皆由你这张嘴来定是吧?你很有能耐嘛太子殿下!”
宴祈每个字都蓄满嘲讽,很是阴阳怪气。
容陵一袭月白衣衫,静静伫立下首,他眉眼微垂,倒也并未辩驳。
如容陵这般身份性情,能任由宴祈在自己的地盘造次撒野,已很是退让。
宴祈发完火,沉哼一声:“本座并非无理之人,凌霄殿上,你有心替丹卿洗脱嫌疑,本座心存感激,但你就不能用更温和、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若非殿下后面追加补充,本座以为您急着向全天下宣示主权呢!”说着说着,宴祈的口吻,又变得讥诮带刺,“还有件事,本座想请殿下赐教一二。您主张让丹卿离开青丘,从而引出魔域,可您安排的护卫将丹卿守得密不透风,就差在脸上写着,这是个陷阱,你们快来跳!试问魔域之人是否蠢笨如猪?他们可会排着队自投罗网?”
容陵:……
“若我撤去丹卿身边的人,狐帝又能否安心?”
“……”
这下无言以对的人,终于轮到了宴祈。
挖苦容陵他虽是第一名,但真涉及到丹卿安危,宴祈却也不敢轻易冒险。
宴祈阴沉沉坐在主位,一张臭脸拉得老长。
容陵自是不好得理不饶人,此事确实两难,无须宴祈提醒,容陵也已意识到不妥。
至于凌霄殿那番话,容陵说完虽不至于后悔,但他必须承认,是他唐突冒失了。正如宴祈所说,只要沉住气,他绝对可以用更好的方法,替丹卿洗清嫌疑。
但那一刻,看着丹卿分明无助羸弱,却努力把脊背挺得笔直的倔强模样,容陵的理智便荡然无存。
怒火在血液熊熊燃烧,容陵唯有攥紧双拳,才能维持表面的镇静,才能阻止自己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他怎能允许旁人随意污蔑丹卿、欺负丹卿?
所以,他终究还是冲动了。
“我会早日解决丹卿身边潜在的隐患。”
宴祈临走前,容陵似是已想出新的计策。
宴祈则道:“三公主的行踪,青丘会调动全部势力,帮助搜寻。”
……
一个多月转瞬即逝。
他们仍没有容婵的任何音讯。
西海茕茕岛。
腥咸的海风,刮得丹卿衣袍鼓起,显现出他日渐纤细的身形。
姬雪年与崖松苦中作乐,在礁石下生起篝火,炙烤着海里捉来的鲜味。
丹卿委实没兴致展现他的厨艺,崖松也一副生怕他动手的模样。
炊烟袅袅,丹卿蔫蔫坐在海边,无精打采。
这些日子,各族各界都在寻找容婵,虽然丹卿能耐有限,也很想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所以他与姬雪年、崖松三人,便沿路顺着海域,一点一点地搜索排查,丝毫不嫌繁琐辛苦。
眼下能确定的是,容婵仍活着。
天后宫殿里,象征容婵生机的那棵命树,仍绿意盎然,并无枯萎迹象。
可一日不找出阿婵,丹卿的心便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你们先吃,我想再到深海看看。”丹卿凝望着碧幽大海,突然开口道。
见丹卿坚持,崖松丢下刚吃一半的螃蟹,跟着起身道:“我陪你去,”又怒瞪姬雪年,“你!不准偷偷把我的螃蟹全部吃光!”
姬雪年撇撇嘴,从鼻腔哼出一声,也不知是应允,还是在表达不屑。
“其实我一个人可以的。”潜入深海途中,丹卿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崖松。
崖松弯唇笑开,随即露出两排雪白的少年牙:“不止丹卿你担心,我也很想早点找到阿婵姐姐的呀!阿婵姐姐以前对我很好的。”
与崖松抵达深海后,丹卿点燃广陵缠枝灯,黢黑海底,顿时亮起一圈圈朦胧的光晕。
此灯乃宴祈所赠,能寻出海底的大多隐蔽秘境。
容婵无故失去踪迹,最合理的推测,便是她被气流卷入极其复杂的秘境之中,就像凫丽郡黑崖,丹卿被吸进溶洞那般。
然四海疆域辽阔,比黑崖的情况,又严重复杂出许多倍。
连日以来,丹卿他们靠着此灯,倒也找出不少荒芜的深海秘境。
可容婵,并不在其中。
“阿婵姐姐修为不弱,又有诸多保命神器傍身,能将她困住,还不能传递信号的地方,会不会是上古秘境?说不定阿婵姐姐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阴差阳错闯入上古秘境,最后还能得到莫大的机缘与传承呢!”
丹卿苦笑道:“若如此便好了。”
两人又往前行百里,广陵缠枝灯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澎湃与期冀。
“这个秘境一定相当厉害吧?”崖松双眼冒光道。
“先让姬道友过来帮忙吧。”丹卿思忖着说,“为确保安全,还得再请些厉害仙人助阵,崖松,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想想啊……”
“我们三人索性各请一位吧。”
“行。”
待姬雪年集合报道,三人开始搜索各自的朋友圈。
丹卿挣扎许久,只能给狐帝宴祈传讯,问他是否有时间帮个小忙。
身为青丘之主,繁忙自是理所当然,丹卿等了会儿,没能等到回复,他正打算向云崇仙人求助,面前白光陡然一现,闪耀得丹卿下意识用袖摆遮住眼睛。
昏暗里,丹卿缓缓地,眨了下眼。
清冽疏淡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在丹卿鼻尖融散开来,似积雪压松枝,又似是冰雨坠青瓦。
——是容陵。
哪怕视线被阻绝,丹卿还是能立刻辨认出容陵的味道。
他究竟是何时,将容陵气味刻入骨髓的呢?
日积月累,大抵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便已然习惯了吧。
丹卿眼睛忽然有点痛。
都怪这该死的习惯!
放下袖摆,丹卿不看那抹惊艳出尘的身影,而是面无表情地望向姬雪年、崖松。
他断然不会寻求容陵的帮助,所以……
姬雪年急了眼,当即自证清白:“我群发了上百条传讯,只有容陵腿长跑得最快,这可不能怨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崖松目光闪烁,他发自肺腑地想叫容陵,但在丹卿面前,他必须摆明立场啊,于是崖松弱弱道:“我手抖,一不小心发错了。”
丹卿:……
这俩当真绝了。
丹卿有气不能出,再者,他若过于斤斤计较,岂不显得他很不大度?
分手虽不能做朋友,但也不至于退避躲让。
想是这般想,丹卿的身体却很诚实。
他佯装自然地绕到姬雪年身旁,与容陵拉开距离。
或许,丹卿对容陵还是存有怒意的。
丹卿恨沈瑶碧,他从未如此厌恶一个人。
倘若不是她,容婵也不会遭受劫难,她那么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如今独自一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就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沈瑶碧仍旧做着她高贵矜傲的神女。
听说倚帝近日频频向容陵示好,沈熠也没少带着沈瑶碧去九重天,他们一定觉得沈瑶碧很委屈、很无辜吧?容陵是不是也被沈瑶碧的外表欺骗了?
丹卿知道,当务之急,是找回容婵。
待容婵归来,他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丹卿始终未看容陵一眼。
一个容陵,足以抵得上一个团,哪怕他碎灭的神骨仍未完全愈合,但实力也远超大多数仙者。
几人一合计,觉得战力已足够,便开始行动。
四人跟随广陵缠枝灯的指引,很快确定位置,顺利破开秘境。
然后,经过足足两个时辰的与凶兽酣战,除容陵,丹卿三人都狼狈至极。
秘境里封印着的,竟是他们只在传记里见过的上古恶兽。
冲出秘境后,姬雪年毫无形象地趴在礁石上,方才他被那凶兽追着屁股一路猛击,实在可怜又委屈。
“凭什么它只打老子?”姬雪年气得要死,他苍青着脸,用手直捶石地,“因为老子比你们长得帅吗?”
“……”
崖松都不好意思打击姬雪年,毕竟他真的巨倒霉。
好几次,凶兽铺满倒刺的腥臭舌头,都舔到了他屁股……
丹卿孤身坐得远远的。
忍痛撕裂袖摆,丹卿沉默地用纱布,擦净疮口血水。
李璘元神爆破时,丹卿所受的伤还未痊愈,如今重上加重,他血迹斑斑的身体,又没眼看了。
海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
丹卿背对容陵,周身都散发出强烈排斥的气场。
静立半晌,容陵再顾不得丹卿的抗拒,快步上前。
他以一种近乎于卑微的姿势,蹲跪在丹卿身前,拉住他手,意图替他清理伤口。
容陵却好像低估了丹卿的决心。
他指腹刚触及他手背,丹卿便猛地缩了回去。
“让我来替你疗伤,行吗?”容陵语气竟似哀求,眼神亦不复以往的冷静自持,“你伤得太重,凶兽污血会感染你之前的灼伤,若不好好处理,或许会再次恶化。”
丹卿抿着唇,无动于衷道:“谢谢好意,但不用。”
容陵神色急切:“丹卿,我保证只替你治伤,好不好?不该碰的地方我绝不碰,你若不想见我,你可以闭上眼睛,你若嫌我声音烦,我不再说话便是。”
丹卿徐徐抬起头。
他清澈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满是担忧的容陵。
丹卿忽然笑了。
他觉得,容陵真的很没有必要低贱至此。
从前他放下身段,不惜抛却尊严挽留他时,他总是将姿态摆得极高。如今他如他所愿,容陵又何必作出一副深爱情浓的模样呢?
第162章 一六二 他年纪轻,城府却深。
晋|江独发/一六二
丹卿油盐不进, 仍是不睬容陵。
霞光绯红,他临海而坐,脊背紧绷着, 隐约勾勒出漂亮的蝴蝶骨形状。
这般漠然神态,当真从头到脚,全散发着抗拒的气场。
容陵面露苦涩, 他何尝读不懂丹卿眼底的讽刺?但无所谓了, 任凭丹卿如何看他, 容陵都没时间去羞耻, 眼下最重要的,是丹卿身上的伤。
“我找姬雪年过来,替你上药。”
天色欲晚。
容陵沉默地站在数丈之外。
海岸礁石旁,姬雪年正在为丹卿疗伤。
萦绕在他们之间的氛围, 很和谐,也很轻松自在。
不似容陵靠近丹卿,那般逼仄局促,仿佛透不过气来。
夕阳渐渐褪去旖旎,天色由浅灰向浓灰过渡,昏沉的暮霭, 几乎模糊容陵的面部轮廓。
容陵眼也不眨地盯着丹卿背影, 直至眼眶刺痛。
丹卿并不抵触姬雪年。
或者说, 他排斥的人, 唯有他而已。
“丹卿, 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剪不断理还乱啊!”
姬雪年偷偷觑了眼容陵,见他眼巴巴望着这边,好笑的同时, 又莫名品出那么点儿心酸。姬雪年压低嗓音,小声道,“我巴不得拉拢你入无情道,但毁人正缘吧,天打雷劈。你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凌霄殿上,容陵那番话,不止是在倚帝面前保你,也是给天帝天后提个醒,你这人,万万是动不得的。话说,天帝两口子居然搞区别对待,儿子当狗养,女儿就跟蚌壳里的珍珠似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宝贝得不行。”
丹卿沉默半晌,淡淡道:“哪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只是容陵这个人,大抵脑子有些病。”
“什么病?”
“倒贴的病。”
“……”
丹卿本不欲与容陵纠缠,但因姬雪年一番话,丹卿还是决定,再和容陵聊一聊。
黢黑的夜,海面随风泛起涟漪。
两人并肩而立,中间隔着摸约三四人的空隙。
丹卿状似认真地看水面波纹,冷不丁开口道:“容陵,我发现,你这人其实挺讨厌的。”
容陵心尖一颤,他本想洒脱地一笑置之,却发现,嘴角肌肉已僵硬。
丹卿这句话,简洁,却也足够狠。
不亚于箭矢穿心。
“我从前想,我们既是和平分开,便不必计较对错,分手后再攀咬贬斥前任,很是没品!但现在,我却想好好同你梳理一番。”丹卿面色平静,他眉眼微抬,望着容陵的眸中,漾开一圈圈清澈的涟漪,“容陵,你扪心自问,你急着摆脱我时,哪回不是将我数落得一无是处,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会给你一而再再而三羞辱我的机会,因为你总是这样讨厌,你总是言行不一,总是一面推拒我,一面又似有若无地勾着我。黑崖你送我野果,积极保护我,溶洞内,你更是默许我的亲昵与靠近,你释放的这些信号,让我觉得,你还是很在乎我。鱼儿很难放弃送到嘴边的诱饵对不对?我就像条傻鱼,任由你戏耍。结果到最后,竟全成了我的不是,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一直对你痴缠不休么?你若不给我希望,我怎会不断犯蠢。我连纯粹爱我的段冽都能放下,对你,又岂会珍爱到无法割舍?”
晚风清寒,把丹卿平稳的嗓音吹到容陵耳畔,听到这一席话,容陵面颊倏然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不喜斤斤计较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当真字字珠玑、有理有据。
容陵也是头次发现,丹卿其实很会戳人心窝子。
他最后那句话,竟让容陵痛得久久都缓不过神来。
“你看,你现在好像又开始了,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容陵,一旦我上了你的钩,等着我的,便是你铺天盖地的羞辱吗?你就这样享受吊着我,再重复甩掉我的快感吗?以至于到现在,你都舍不得放过我。”
“丹卿,我……”
容陵嗓音嘶哑得不像话。
原来他竟这般可恶么?若丹卿不讲出来,容陵压根意识不到这点。
他狠心拒绝丹卿,是为了保护他。
他对丹卿的关怀爱护,源自于情不自禁。
他好像做什么都很有理由。
可丹卿呢?他反反复复的行为,给丹卿带去的是什么?是伤害,是侮辱,是不可磨灭的憎恶。
“你放过我吧。”丹卿忽然轻声说,“容陵,就算今后我有生命之危,你也不要来救我,好不好?”
“我,明白了。”缄默半晌,容陵忍着喉口烧灼,以及锥心之痛,艰涩启唇道,“真是对不起。”
丹卿低眉盯着足尖,不再给予回应。
海风吹乱他青墨般的鬓发,在空中肆意摇曳。
容陵再厚颜无耻,也深知自己没脸在丹卿面前站着,临走前,容陵下意识便想叮嘱丹卿,让他仔细留心身上的伤疮,记得按时敷药。
即将开口之际,容陵身躯一震,如遭雷劈。
原来他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竟已浑然不觉到这般境界?
眼眶赤红,容陵猛地别过头。
随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丹卿面前。
丹卿知道。
容陵再不会回来。
“你全听见了吗?”须臾,丹卿缓缓转过身,望向藏在礁石背后的那抹身影。
姬雪年见躲不过,只能干笑着走出来,频摸鼻尖道:“没,就、就不小心听到后面半段。”
丹卿“哦”了声,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撩开衣摆,随意坐在海边,右手捞起一捧沙子,看它们缓缓从他指缝间溜走,就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那什么,你刚刚说得真不错。”姬雪年朝丹卿比大拇指,“你竟能把容陵都怼的无言以对,简直逻辑天才,语言大师!佩服佩服,我错看你了啊丹卿,你话锋如此犀利,堪比我的无心剑。不过……”
丹卿懒懒觑向姬雪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其实你也是在为容陵着想吧!你不想他再为你转圜奔波,也不想他为你对抗九重天。”
丹卿缄默半晌,忽地一笑:“谢谢你看得起我,只是我何德何能,能让容陵为我牺牲至此?”
姬雪年仔细一咂摸,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容陵确实不是为爱冲昏头脑的人。
跟清醒的人谈情说爱,就这点特别不好,他永远都有你不能碰触的底线,很是没劲儿。
夜风渐大,丹卿伸手抓起一捧新的细沙,轻声呢喃着,自言自语般道:“谁都不要对谁牺牲亏欠,就很好了!”
……
日子缓缓流淌。
丹卿三人沿着海域地毯式搜索,还是一无收获。
但只要容婵活着,希望便永远不灭。
两月后的某一天,晴空突降霹雳,一道道紫电似游龙,于高空铺开恐怖如蛛丝的裂纹。
声势之浩大,竟惹得飓风倾倒森林、海水倒流呼啸。
感受到这股不可忽视的天威,正在海域深处的丹卿三人,只能速速返回海面,寻一处浮岛暂歇。
姬雪年遥望天际,剑眉轻蹙,眸露讶然:“你们看,雷电纷纷汇聚在诛仙台,莫非是哪位罪仙正在遭受天罚?”
崖松随之附和道:“好像真的是诛仙台,而且,这是公开处刑吧?”
确实。
诛仙台结界重重,隐匿刑法余威,绰绰有余。
“这罪仙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竟被公然处刑?”
“上次公开处刑还是三万年前吧,那时我都没出生呢!听说是某位仙君为复活亡妻,炼化了三千灵仙。”
“你没出生,难道我就出生了么!”
姬雪年和崖松难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两人搓着手,不时踮脚探望,与市井里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并无不同。
丹卿就不一样了。
他淡定地坐在浪潮里,双眼就没离开过手中的海域图。
事实证明,爱看热闹这点,当真三界通病。
不多时,浮岛周边便挤满小鱼小蟹,这些个海仙门路广,耳听八面,自是晓得一些内情。
姬雪年满以为能打听出事情缘由。
结果这些虾兵虾将一开口,便是唾弃三连。
“不会吧,不是吧,不可能吧,你们是从哪块旮旯地赶来的小仙啊?居然连震撼三界的倚帝之变都不清楚?”
“……”
倚帝?丹卿动作蓦地一顿,然后抬头,望向风暴漩涡的中心点——诛仙台。
姬雪年可没那么好脾气!堂堂白帝,虎落平阳被犬欺,竟沦落到被这等小海鲜鄙薄的地步,正要骂他们不长眼,姬雪年瞧了瞧灰扑扑的自己,以及灰扑扑的丹卿崖松,硬生生憋着口音道:“俺们从雾凇岛来的。”
“难怪呢!这就不奇怪了。”
紧接着,小海仙们口口相传,向同门科普雾凇岛的“独孤”大名。
乌云之上,雷电滚滚翻涌,雷霆之威不减反增,俨然凶神降临。
丹卿眉头轻蹙,眸中终于生出那么几丝迫切,他想知道,诛仙台到底正在发生些什么。
大抵觉得他们太过“求知若渴”,小海仙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解释。
“你们晓得倚帝神女不?就是三界曾经的第一美人,号称……”
“呸,什么神女什么美人,她的封号早都被褫夺一空了好不好。”
“对对对,这女人好坏,络山圣女苏萦絮的清白,就是她故意设局毁坏,可怜络山圣女,那般孤冷清傲,竟被几个低劣小妖玷污了名节。”
“还有修为尽失的白流羽,容貌皆毁的芳华仙子,被未婚夫抛弃的丹朱少主……”
罗列下来,受害者居然高达十多人,全是声名赫赫的神女仙子。
悲剧发生后,也不是没人怀疑过沈瑶碧,然而就像李璘元神爆破一案,沈瑶碧永远都能撇摘得一干二净。
崖松听得很是义愤填膺,他握紧双拳,憋着怒意道:“丹卿,你看,那个害你的女人,终究得到了她应得的报应。”
丹卿倒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感,他替那些无辜女子惋惜的同时,又满心疑惑。
沈瑶碧究竟怎么暴露端倪的?
心脏突突,丹卿脑海莫名冒出一个猜测,莫非……
很快,小海仙们便给出了答案。
“揭开沈瑶碧丑陋面目的还能有谁!当然是我们刚正不阿、一身清正的太子殿下呀!”
“如果不是殿下耐心与她斡旋,使其放松警惕,根本不可能抓到这个坏女人的把柄。”
“殿下肯定恨死沈瑶碧了,三公主就是被她害惨了。”
“话说,今日诛仙台的掌刑人,好像就是殿下本尊?”
“呜呜,如果能让我看一眼殿下此刻威严英俊的面庞,定死而无憾!”
丹卿无意识地抓皱衣摆。
沈瑶碧行凶的证据,是容陵找到的吗?
原来,他从未被沈瑶碧的柔弱无辜所惑。
丹卿突然有些心情复杂。
不谈容陵待他的种种,容陵当真算得上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丹卿口口声声说着不怪容陵,心底大抵还是有些不待见。
但此刻,丹卿想把这些全部抛却。
容陵在凌霄殿为他说话,替他将沈瑶碧伏法,除了不跟他在一起,容陵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
同一时间的诛仙台。
雷云深处,一圈圈锁魂链,将沈瑶碧捆缚得毫无缝隙。
九九八十一道蚀骨灼心鞭,这才施刑到第三十鞭,沈瑶碧便已血痕累累、气若游丝。
很显然,不必打到最后,沈瑶碧就会香消玉殒,所以……
容陵坐在高台,面无表情地朝行刑使投去一瞥。
众人心领神会,不顾生机将尽的沈瑶碧,继续实施酷刑。
每每沈瑶碧将要魂飞魄散之际,体内便会莫名生出一线灵力,虽然不多,却足以支撑她苟延残喘。
如此重复两三回,诸仙心如明镜。
殿下这是不允沈瑶碧轻轻松松去死,蚀骨灼心鞭之痛,罪仙沈瑶碧,必须一鞭不少地受完。
也是,沈瑶碧行事歹毒,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三公主容婵的失踪,定然也与她脱不开干系。
难怪容陵恨她至此,大抵饮其血啖其肉,都不为过吧。
一鞭又一鞭,电光迸射,血花四溅。
沈瑶碧痛得几乎快要窒息。
蚀骨灼心鞭当真厉害,每一击,都将她神魂敲打得粉碎。
鲜血从她嘴巴鼻腔喷涌而出,血雾弥漫中,沈瑶碧狼狈地望向那抹模糊的皎洁身影。
她曾以为,容陵是她不折手段也想要追逐的明月,其实,他是她穷途末路的无尽深渊。
这男人,看似温润,实则心硬如铁。
此时此刻,他竟像是在笑。
就像她初次见他时,百花烂漫,千里凤啼,他孤身站在明霞金晖之中,以俯瞰之姿,朝众生慈悲微笑。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笑容,沈瑶碧却浑身瑟缩,血液骤凉。
蓦地呛出大团血沫,沈瑶碧陡然挣扎起来,她想逃,可她无论如何躲,都好似躲不过容陵眼梢流淌的笑意。
沈瑶碧知道,这仅仅只是容陵报复的开始。
意欲诛杀丹卿时,沈瑶碧从未想过,她竟会沦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一天。
她总以为,她会继续幸运下去,就像曾经无数次那般。
但她错了,大错特错。
假如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瑶碧想,她绝不会再碰丹卿,死也不碰。
……
夜深沉,星子也红得诡异。
阴森森墨霭下,是肃静无声的偌大魔宫。
无极殿。
半透明的人影站在明珠下,他勃然大怒的面孔,在暗光里若隐若现,便衬得那双眼睛愈加恐怖阴翳。
“废物,通通都是没用的废物!留你们何用?”
一股诡谲浑浊的灵息,瞬间笼罩站在他面前的魔使,将他们焚烧吞噬得一干二净。
“屠浮人呢?”深吸一口气,源族残魂瞬移到殿门口,用磨砂般粗粝的嗓音,阴沉沉问。
两个守卫把头埋得极低,冷汗频坠地面,他们瑟瑟发抖回:“魔、魔主离宫未归。”
“废物!”
几乎瞬间,两个守卫便已化作齑粉。
站在漆黑宫檐下,源族残魂取出传音镜,咬牙切齿道:“屠浮,让你捉个人,捉到现在毫无进展,你们魔域从上到下,果真全是无用至极的废物。”
似是不解恨,源族残魂又冷冷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着你。我乃万千魂魄碎片凝聚而成,天生畸形,无论如何修炼,都难以恢复巅峰之力。再等半年,我的力量会渐渐削弱,直至消失于世间。唯有找到真正的源族后裔,方可横荡九重天,一扫你我两族的血海深仇。”
最后的最后,源族残魂讽笑道,“屠浮,你且看着办吧。我若消弭,千年万年后,自有无数个我前赴后继,但你呢?仙界人才辈出,你们魔界日益衰落,到那时,想必你已经和你那惨死的儿子,在黄泉亡河相聚了吧。”
嘲弄的轻笑声,自传音镜中溢出,满满都是轻视之意。
屠浮面色铁青,他用力将传音镜砸在地面,甚至抬脚将之踩得稀巴烂,就像用力碾碎源族残魂一般。
这个无耻懦夫,被天兵一围剿,便吓得躲在魔域半步不出,有何颜面瞧不起他?
若不是为烬儿报仇,他何须受他屈辱?
屠浮冷哼一声,源族残魂懂个屁,就他晓得源族后裔珍贵?九重天的人便个个无知?
青丘少主的身边,不仅有两大高手明目张胆陪同,周边更有无数暗卫守护,这明摆了只等他们入瓮。
看来,有人一直站在青丘少主身后,那人既想守住青丘少主的身世秘密,又想将威胁青丘少主的隐患彻底清除。
这人是谁?狐帝宴祈?
不,除了他,定还有天族的人。
能有这般能耐的,想必,唯有太子容陵一人。
有意思。
九重天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源族后裔,容陵竟想保他?
眼底蓦地划过精光,屠浮莫名又想起另个人——战神顾明昼。
反正左右皆死局,他倒不如在顾明昼身上赌上一赌。
幽暗天际,隐隐显出一抹灰蓝,天该亮了。
屠浮勾唇一笑,身前立即出现七八个精武傀儡人。
……
顾明昼没想到,那些精武傀儡人,竟会一路追杀他至死海。
木舟载着伤痕累累的顾明昼,在海流中飘摇,毫无方向。
不知何时,顾明昼胸口的窟窿又裂开了,鲜血染湿船舱,血腥味与无边海腥味交织在一起,熏得他几欲作呕。
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像曼陀罗盛至荼蘼的颜色。
顾明昼眼皮颤了颤,终究沉下去,再没有力气睁开。
如今的三界,怕是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天帝容渊即位前,常年痴迷机关暗术。
经他手制作出的傀儡人,五花八门,什么都会,尤其精武傀儡人,战力甚至可以对抗高阶仙神。
烈阳越来越毒辣。
顾明昼面色惨白,嘴唇干枯。
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黑暗里,顾明昼眼前略过一幅幅面孔,最后聚焦在那张清澈纯净的脸颊上。
他这荒谬被骗局笼罩的一生,似乎只有丹卿,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真实与温暖。
五日后,屠浮在死海,救下了濒临断气的顾明昼。
屠浮治好顾明昼全部的伤,然后讥讽地勾勾唇角,对眼神空落、满身死气的昔日战神道:“谁能想到,无往不胜的战神没死在修罗战场,却差点陨落在蛮荒死海,当真荒诞可笑!”
“顾明昼,你想为你的满门族人复仇吗?你想让容渊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或者说,顾明昼,你还想得到丹卿么!”
“……”
顾明昼死寂的眼底,忽然亮起一小簇火焰,微弱,却不曾熄灭。
屠浮循循善诱、势在必得道:“顾明昼,与本尊联手如何?只要你我联手,扫平九重天之日,便是你得到丹卿之时,最终,我们都能得到各自的梦寐以求。”
死寂无限蔓延。
屠浮等待半晌,久无回应。
屠浮也不着急,他起身欲走,一道喑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语气阴冷彷徨,有种歇斯底里的恨,又有一种绝处逢生的隐隐期冀。
“你想,要我怎么做?”
……
辗转数月,丹卿三人已从西海域转移到北海。
距离容婵失踪,再过两三月,便满一载。
九重天从未放弃搜寻,丹卿也未。
但很多小神小仙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他们说,容婵回不来了,毕竟天帝天后都无能为力呢!
丹卿也曾亲耳听到过。
彼时,丹卿很认真地上前,对仙岛上的居民真解释道:“三公主会回来的。”
那些居民本性良善,见丹卿神色悲哀,也不与他辩解,只默默走开。
其实,姬雪年和崖松也觉得,容婵凶多吉少。
但他们不敢在丹卿面前泄露此意。
“给你们讲个最新消息,倚帝被九重天接管了。据说沈熠腆着老脸,用尽一生功勋利禄,长跪于凌霄殿外,恳求天帝留下沈瑶碧一命。”
“天帝允了?”
姬雪年撇撇嘴角:“天帝称病,容陵允的。”
崖松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殿下他怎能放过那女人?她差点害死丹卿啊!”
姬雪年闻言看了看丹卿,见丹卿面色并无异样,这才笑道:“沈熠将倚帝拱手让出,很难让人不心动吧?独独一个倚帝离韶宫,就让多少人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啊。”
“就算如此,殿下他也不能……”
崖松没心思再吃东西,他把烤好的螃蟹丢进盘子里,失望透顶道:“我突然有点不喜欢他了。”
丹卿默了会儿,轻声开口道:“沈熠以为留住沈瑶碧的命,就是为她好吗?失去倚帝,便等于失去一切,今后,他再也不可能护得住沈瑶碧。到那时,不用容陵做什么,曾被沈瑶碧伤害的当事人或是家人,都会把沈瑶碧曾付诸在别人身上的祸事,加倍奉还在她身上。或许今时今刻,最想死的,是沈瑶碧,而不想她死的,却有很多很多人。”
崖松听得肝胆俱颤。
尽管沈瑶碧该死,但一想到她即将面临的惨况,崖松还是畏惧地抖了抖肩膀:“沈熠难道想不到这些吗?”
“护女心切吧,难免疏漏。”姬雪年叹了声气,“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沈瑶碧嚣张恶毒至此,与他的放纵宠溺脱不开干系。”
寂静片刻。
崖松悄摸摸捡起烤螃蟹,他用力咬了一口,弱弱道:“所以太子殿下早就预料到了?”
姬雪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夜色将尽,天边显现出第一抹旖旎。
丹卿抱着自己,静静遥望那点暖色。
修仙之人,崇尚纯粹的实力,大多不善也不屑于心机谋算。
容陵显然是个例外。
他年纪轻,城府却深,大抵除了容婵的意外失踪,其后每桩每件,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吧。
第163章 一六三 丹卿想当一个强者。
晋|江独发/一六三
北海气候寒冷, 常年飘雪浮冰。
丹卿皮肤薄而透,哪怕有内力御寒,脸颊还是被风刮得红扑扑的。
“哈哈哈丹卿, 你的脸,像猴子屁股似的。”
“会不会讲话啊你!”丹卿有意敲打崖松的脑袋,却被他灵巧避开。
“像红霞, 像苹果, 像水蜜桃尖尖!这总行了吧!”
到底少年心性, 未失童真童趣。
崖松奔跑在雪地, 忽而弯腰,揉出一个雪球,精准投掷到丹卿身上。
圆滚滚的雪团一砸便碎,丹卿以牙还牙, 也朝崖松扔了个更大的。
笑声中,姬雪年很快加入战局,这俩平时待丹卿都挺温和,对彼此却从不手软,原本属性温馨的一场打雪仗,到最后, 竟演变成二人的试剑较量。
雪花纷纷扬扬。
丹卿索性站在浮冰上, 看两人舞刀弄枪, 大战三百回合。
……
时隔一年有余, 顾明昼再次看见丹卿, 便是这样一幅灵动的场景。
他孤身立在冰上, 一袭单薄素衣,肩上披着件云纹斗篷,柔软狐毛与漫天的雪绒, 几乎糅合成一体。
雪光最是映衬丹卿,他眉眼洇出的苍苍天色,以及嘴角弯起的恬静弧度,都美好得恰如其分。
雪势忽然大了。
丹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隔着密密匝匝的落雪,丹卿突然看到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庞。
顾明昼似乎已经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双肩缀满积雪,白绒绒一片,有种莫名的俏皮与可爱。
眸中愕然一闪而逝,丹卿很快弯起眉眼,他发自真心地笑道:“明昼将军,好久不见。”
顾明昼看丹卿几乎看成痴,许久,他艰涩地动了动唇,却没能道出只言片语。
丹卿主动的一句好久不见,成功化解他们过去的种种尴尬,也勾起顾明昼无止尽的心酸与唏嘘。
再见,丹卿仍是他记忆之中的丹卿。
斯人如故,他却再也不是当初的战神顾明昼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顾明昼像是唯恐惊扰到丹卿,口吻极轻地问。
丹卿闻言微愣,笑容逐渐从他面颊褪去,丹卿抿着唇,诚实地摇了摇头:“阿婵失踪了,谁都找不到她,我也很担心她。”
“阿婵自有天帝天后替她操心,你不必太过担忧。”
不知为何,顾明昼说这句话时,丹卿总觉得他举止怪怪的,有股难以言明的别扭和生硬。
从前,他对阿婵,分明也是百般宠溺纵容的,如今为何……
“那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我?”顾明昼眉梢扬起,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丹卿,我们不如边走边说吧。”
丹卿望了眼战得“难分难舍”的崖松姬雪年,点点头,同顾明昼沿着海岸缓步慢行。
他们这般速度,统共也走不出多远,不会远离崖松他们的视线。
“阿婵说,你养好伤后,便离开了九重天。你去了哪儿?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心情……似乎很不好的样子。”
丹卿说得小心翼翼,并时刻留意顾明昼的面部表情,以便及时收口。
顾明昼能察觉到丹卿话里的关切谨慎,倍感温暖的同时,顾明昼的心情,又很复杂矛盾。
他已与魔主浮屠达成协议。
以他昔日战神的身份,很容易接近并带走丹卿。
崖松等人,必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只需他们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丹卿转移到别处。
“丹卿,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蓦然止步,顾明昼没有看丹卿,而是望向宽广辽阔的茫茫雪海,他漆黑的瞳孔中,能捕捉到崖松二人小小的飞影,“丹卿,倘若没有容陵,你和我,会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我、我不知道。”
丹卿先是怔住,尔后垂下眸,细细思量着补充道,“遇见他后,我方懂得,对战神大人你,我唯有满腔感激祝好之意。”
丹卿言尽于此。
尽管婉转,顾明昼却听懂了。
若丹卿明白爱为何物,他便不会与他相伴。
若丹卿仍旧糊里糊涂懵懂无知,他兴许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两种答案,顾明昼都不满意。
其实顾明昼一直是个要强自负的人,这辈子,他最最畏惧排斥的对手,唯有容陵。
偏偏天意弄人,一次又一次的,让他惨败于容陵手下。
顾明昼太想赢过容陵,哪怕一次也好。
后来,再加上顾氏满门的仇恨,以及容渊的蓄意欺瞒和赶尽杀绝,都促使顾明昼终于下定了决心。
“丹卿,”顾明昼深深凝视着面前的丹卿,语气忽然染上几分哀伤,“你别怪我,好不好?”
话落,顾明昼的神色,陡然在这一瞬间变得陌生至极。
丹卿曾上过李璘假扮容婵的当,危机意识有所增强,但他的防备在蓄谋已久的顾明昼面前,显然不够看。
眼前一黑,丹卿彻底失去知觉前,苦涩地想,还是他太弱了。
为何他总是那般的弱?为何他的根骨天赋如此之差?
若有选择,来生,丹卿想当一个强者。
一个再不必任人虏来掠去,一个剑气惊鸿、素手可斩青天的大强者!
雪花仍簌簌飘落于天地间。
只是前一刻站在原地的两人,却已悄然失去踪影。
……
黑暗无限蔓延。
不知沉睡多久,丹卿逐渐生出几分迷迷糊糊的意识。
他似乎被转移到一片极寒之地。
那是一种能侵入骨髓的寒冷,并非只是气候温度所带来的凉意。
有双眼睛,好似守在他身侧,自始至终盯着他,像是粘稠的毒液,怎么甩都甩不掉。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仿佛满是探究,以及贪婪珍视,还有许许多多丹卿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丹卿被盯得毛骨悚然,却又躲无可躲。
他害怕,也恐慌。
潜意识里,便觉得凶险可怖至极。
“他身体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我能闻到他血液中蕴含的源族神息,却极淡,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之力,仿佛被什么压制着,难以施展。”
“可有法子解开禁锢?”
“人都抢回来了,还愁没有解决之策吗?”
“你动作最好快点,青丘那只老狐狸都快杀疯了,短短十多日,魔域竟已丢炎京、上饶两大领土。”
“区区弹丸之地,有何要紧?待你我踏平九重天,整片天地都可以跟你改姓屠。”
这里莫非是魔域。
难道他被魔域抓走了吗?
丹卿偶尔能听到谈话声,其中一人,显而易见,是魔主屠浮,那另外一人呢,他又是谁?
还有什么源族神息,什么天赋之力,好生耳熟,丹卿总觉得,他仿佛在何处听说过源族。
最后的最后,丹卿莫名有点想哭,宴祈来救他了么?
他带领青丘,与魔域开战了吗?
为何他竟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震惊意外的同时,丹卿又好生感动,也好生担忧。
丹卿的意识,并非时刻清醒。
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研究他。
他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白鼠,任由那人肆意拨弄,任由他随随便便侵入他识海内府……
大抵又过去好几天。
谈话声再度在丹卿耳边响起。
“若我没猜错,此结印禁锢应是源族的封谙诀。”
“怎么破解?”
“我只能给他提供解印之法,具体步骤,须由他亲自来破,稍后我将他唤醒吧,待我细细与他描述源族的由来、兴盛与灭亡,我想他定会有所触动,然后与我同仇敌忾,共御仙界。”
短暂缄默后,猝然响起的,是魔主屠浮的讥诮声。
“你笑什么?”那粗哑嗓音勃然大怒。
“我笑你愚不可及异想天开,他在青丘长大,曾司职于九重天,更与太子容陵有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你与他素昧平生,源族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并没有继承源族的记忆与仇恨,又如何与你肩并肩站在同一阵线?”
“可他……是源族人,是我们源族唯一的后人。”
“呵,他的身上,分明也有另一半青丘血脉。”
“……”
这明摆着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交谈。
屠浮走后,丹卿觉得,那人似乎又死死盯住了他。
他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丹卿眉眼,最终停留于眉心。
“你的身上,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为何在你眉眼间,竟能让我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故人之感?你知道么!每每看到你,我就抑制不住地激动喜悦。在这个世界,与我最最亲近的人,便是你,所以,你永远都不能背叛我,懂么!”
紧接着,丹卿脖颈一阵刺痛。
再然后,丹卿发现,他能动了,手指微微颤栗数下,丹卿试探地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守在他身旁的,是人,却又不像人。
他只有一副半透明的身躯,五官如同掩藏于迷雾中,如何都看不真切。
“你醒了?”源族残魂努力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
丹卿畏惧他,却又隐隐约约知道,他对他,暂时没有恶意。
他有的,只是掌控欲,铺天盖地的,不许他忤逆的掌控欲。
“好孩子,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我就是这世上最爱你最疼你的人。”
“……”
丹卿艰难地从榻上坐起来,这里黑黢黢的,窗外血月如勾,星子亦像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祟眼。
此处确实是魔域无疑。
丹卿从没想过逃,他的实力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你到底是谁?”丹卿默默往后退一点,他决定先装乖卖巧,弄清楚事情状况,“昏睡中,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依稀有听到源族,源族是什么?”
“源族是你,源族是我,我们就是真正的源族人!”
“可我听不明白。”丹卿歪着脑袋,眼神懵懂又清澈,任谁看了都不会心生怀疑。
“别着急,容我慢慢地、慢慢地说与你听。”源族残魂坐到塌边,他那张混沌模糊的脸上,竟在此时,生出几许违和又滑稽的慈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相隔现在,大抵已有好几个万万年吧。那时并没有低劣不堪的仙、妖、魔,甚至是人类。彼时,我们伟大博爱的源族人,才是天地唯一共主,我们与天同生,与地同寿,部分源族人,甚至还拥有主宰万灵万物的天赋力量……”
一旦追溯过往,源族残魂便换了个人。
他时而平静,时而微笑,又时而愤怒抓狂、歇斯底里。
终于,还是讲到了源族的灭亡之战。
他透明的身躯几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着,猩红眼瞳蓄满永无止境的恨意。
“屠戮全族之恨,恩将仇报之耻,还有归墟数不尽的亡灵鬼混,都在等着我们为他们复仇,待踏平九重天之日,我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生食他们的肉,啃噬他们的骨……”
无论源族残魂如何激动澎湃,丹卿始终微垂着头。
他看似冷静自持,心内却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
理智告诉丹卿,不可轻信任何人。
然而丹卿莫名觉得,他说的那些,或许都是真的。
丹卿同情源族,也心疼源族,他也怨恨那些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
但丹卿真的没有办法,把他自己当成源族人。
他是丹卿,小狐狸丹卿啊。
他有父亲,有朋友,他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长大,他也曾遇见过很多善良的仙妖魔,所以他怎能举起刀扛起剑,去与他喜欢在乎的人兵戎相见?
“你也说,已经过去好些个万万年。”等源族残魂稍微恢复平静,丹卿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试探着规劝道,“那些害你们的恶人都陨落了,常言祸不及子孙,你……”
“闭嘴!”
源族残魂猛然暴喝。
他恶狠狠瞪着丹卿,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慈爱与容忍,源族残魂几乎用看死人的眼神,牢牢攫住丹卿,一个字一个字,单独从嘴里往外蹦,“你、在、替、他、们、说、话?”
“我的意思是……”丹卿几乎有点喘不上来气,“你、你势单力薄,如何与他们抗衡?”
“这不还有你么!”
“我不行的,我天生根骨奇差,否则又怎会轻易便被你们虏来?”
施施然一笑,源族残魂转身离去,幽闭空间内,唯有他粗粝的嗓音不停回旋:“莫担心,我这就去寻找所需药材,待解开你身上的封印,你便可觉醒源族之力,大杀四方、天下无敌。”
……
魔域无极殿外。
顾明昼就像一座冰雕的门神,久久不动。
哪怕叛离九重天,将丹卿带回魔域,魔主屠浮仍旧并不十分信任他,屠浮甚至没有告诉他,无极殿里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那日起,顾明昼也再没见过丹卿。
若非容陵叮嘱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回响。顾明昼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夜色凄迷,鸦声漫天。
顾明昼心里一团乱麻,他只能一遍遍地,不停告诉自己。
丹卿不会有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容陵苦心经营这一切,又岂会送丹卿去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一切水落石出,等一切尘埃落定。
第164章 一六四 丹卿承认,他有些心动。……
晋|江独发/一六四
栖梧宫瀚文殿, 容陵正在批阅仙务。
自容婵失踪以来,九重天诸事皆由容陵暂代,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这点在容陵身上,颇有体现。
无论朝堂周旋,亦或是平乱外患, 桩桩件件, 容陵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甚至比从前更如鱼得水。
但容陵还是会在不经意间, 突然就晃了神。
好比此刻,他手中那支黑漆描金的紫毫笔,已悬在半空许久。
他浓墨般的视线,停顿在窗外, 一动不动。
但容陵眼眸之中,倒映的并非游云仙鹤,或者说,他眸中所见,并非他心底所念。
也不知……
丹卿此刻正在做什么,又过得如何!
失焦的眼眸逐渐恢复神采, 容陵微扯唇角, 面露苦涩。
想来丹卿在魔域的生活, 必不会过得太好, 但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毕竟他是源族最后的希望, 那些人, 轻易不敢动他。
思绪到底还是变得凌乱了,就像湖面忽然起风,搅乱一池河水, 频起涟漪。
索性搁笔,容陵负手来到窗下。
漫天流云似烟雾,静静笼在扶桑枝头,容陵冷眼望着天色,一双幽邃黑眸,仿佛蕴着千万般深沉复杂的情绪。无论这些思绪如何庞杂繁琐,最终都在容陵眼底,化作孤注一掷的笃定。
容陵并不后悔,主动把丹卿送入狼口。
当前为止,所有动向,尚在容陵预料之中。
他早该明白,欲扫清丹卿身边威胁,不付出代价绝无可能,彻底让丹卿置身事外,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前容陵总是瞻前顾后、踟蹰不定,爱让人生惧,也让人生懦,过分的担忧,终是令他失去往日的杀伐果断和雷厉风行。
心软与优柔寡断,只会误事。
阿婵失踪的意外,让容陵深感悲痛的同时,也在他心中敲响一记警钟。
有些变故,当真猝不及防,他们是天人又如何?神仙也不能完全掌控所有命运。
天帝天后几乎动用全部力量,可还是没能寻回阿婵。
所以,容陵不能再等。
早在与狐帝宴祈会面之际,容陵便开始着手筹划。
他找到远离九重天之外的顾明昼,以替他回溯时光,亲眼见证那段过往为条件,请求他假意投靠魔域,掳走丹卿,并竭力守护丹卿。
瞒着九重天和天帝天后,容陵私自动用禁术,耗损将近五成的仙力,终于开启术法。
足足两个时辰。
顾明昼神魂终于归位。
时光的回溯,不仅需要容陵出力,身在其中的顾明昼也将失去大量精元气血。
彼时,顾明昼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他整个人恍惚游离,嘴角似喜似悲,眸中有笑也有泪。
无尽沉寂中,顾明昼终是开了口,他嗓音嘶哑得不行,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容陵,你为何不问问我,究竟在浮世里,都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致使天帝中毒的元凶,并非旁人,而是我生母?原来顾氏满门的牺牲,并非迫于九重天权威,不过是赎罪罢了,赎我生母犯下的罪。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也觉得我可笑可怜,对不对?”
两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但月色下的容陵看起来,并无半分狼狈落魄。
事实上,容陵并不清楚容渊中毒的过往,但他曾听人说,天帝天后的结合,源于两族联姻。
与天后成亲前,容渊与青梅竹马的仙子有过一段衷情,后来,那仙子嫁给容渊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顾明昼父亲。
本是两段佳话,最终却演变成惨剧。
其中种种,虽已被尘沙掩埋,容陵却约莫能推断出几分实情。
然而上代人的恩怨,不该由他们评判,再者,都过去了……
“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信任天帝天后,这种信任,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父、我母,而是我相信他们的底线。或许有朝一日,天地欲倾,轮回崩塌,苍生濒临灭顶之灾,他们不得不牺牲某些人某些氏族,来换取最后的和平安宁。但他们自己的性命,必不会如此。”
闻言,顾明昼神情一怔,是啊,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是相信容渊品性的吧。
所以,他最终只是选择放逐自己,四处流浪,而非撕碎那些美好的回忆。
望着逐渐释然的顾明昼,容陵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容婵出事前,天帝天后整日为顾明昼郁郁不欢,如今阿婵失踪,他们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转移,却又是为爱女牵肠挂肚。
“我知这些年你心有郁结,总认为容渊待你与我不同,仿佛少了几分严厉与期冀。你羡慕我,但你可知,我幼时其实也很羡慕你。容渊他从未抱过我,却总将小小的你搂在膝上,还慈爱地询问你每日所习新仙诀、新知识。我那时实在嫉妒你,又不耻宣于口,只能加倍顽皮捣乱,以博得他的注意。人人都说我天赋异禀,却不知我私下修炼得有多刻苦,每一次风淡云轻地胜过你,都是我的血泪史。可赢了你又如何,他不会夸我,只会安慰失落难受的你。”
提及幼年争宠的小心机小情绪,容陵大抵也觉好笑。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不在意这些了呢!
容陵已经记不清。
或许是失望到再没有失望的余地,又或许是他日益强大,见过的人与事渐多,眼界宽广,便不会再拘泥于小小一隅天地。
“顾明昼,他们明明可以告诉你事情原委,替自己辩解开脱,但他们没有,他们宁愿你埋怨憎恨,也不愿你独自伤痛辛苦。所以你最不该的,便是质疑他们对你的用心。倘若容渊不爱你,我幼时稚气的那番作为,才是一场真正的笑话。”
……
魔域。
寒意凛然。
顾明昼独自站在无极殿外。
地面那一抹孤影,被月光拖得狭长。
不知怎么,顾明昼忽然思及幼年的那些时光,以及萦绕在九重天的欢声笑语。
天帝天后的慈爱,早已弥补他对亲情的缺失,他们满足他对父亲母亲所有的期待。而且,在顾明昼亲眼看到的那段过往里,天帝天后才是无辜受害者……
倏地,四周空气剧烈波动。
顾明昼眸光一冷,刚抬眸,便见屠浮出现在他身前。
屠浮满面怒意,看都没看他一眼,已闪身进入无极殿。
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九重天叛徒,屠浮自然没必要虚与委蛇。
静静望向恢复沉寂的无极殿,顾明昼扯了扯唇角,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没过多久,屠浮气冲冲离殿。
比之刚才,他周身怒火更甚。
“魔主且慢,”顾明昼上前两步,蓦地在屠浮身后施施然道,“听闻昨日,青丘在九重天与几大氏族的帮衬下,又陆续攻取魔域几座要地。啧啧啧,形势再这般严峻恶劣,恐怕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吧?魔主,你说是不是呢!”
屠浮脚步戛然而止,怒不可遏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明昼轻笑出声:“没什么意思,只是愿替魔主效劳一二罢了,若魔主不弃,顾某可披甲替魔域而战!”
空气戛然凝滞。
诡谲的黑雾蔓延在两人之间,经久不散。
屠浮阴戾的目光,几乎粘在顾明昼身上,像是淬了毒,饱含审视。
顾明昼依旧笑得风淡云轻:“魔主将我晾在此处,显然是不信任我的意思。你们借我掳来丹卿,却连丹卿的面都不肯让我见,事事也都瞒着我。说实话,这真的让我很不爽。既然魔主那么喜欢做交易,我们索性就再来谈一笔交易吧,若我击退仙界联兵,收复魔域失地,日后丹卿的事,你们便不许再刻意瞒我!”
暗夜里,二人目光再度交战,似有火花迸射,互不相让。
许久,屠浮忽地放声大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仙界战神,果然直爽痛快,本座甚是喜欢!只是这笔交易最后的成败,便要看战神大人的本事了。”
顾明昼自负一笑,随之轻哂道:“魔主此言差矣,什么叫仙界战神?应当是昔日仙界战神才对。”
……
这些日子,因为丹卿足够乖巧听话,源族残魂很是激动兴奋。
他心中充满期冀,仿佛丹卿很快就能觉醒血脉之力,然后与他肩并肩,一扫源族久未昭雪的沉冤。
面对疯疯癫癫的残魂,丹卿心情复杂,他畏惧他,也怜悯他,剩下的便是满心茫然,与慌乱无措。
毕竟他的假意附和,只是想要争取时间而已。
丹卿积极乐观地想,或许,宴祈很快就会找到他,然后带他离开这个讨厌寒冷的鬼地方。
然而丹卿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这日,源族残魂突然兴冲冲地告诉丹卿,他已集齐冲破封谙诀所需的天材地宝。
他动作居然这般快的么?
丹卿垂死挣扎道:“等等,你确定我是源族后人?会不会只是你弄错了。我自幼在青丘长大,宴祈是我亲生阿父,他并非源族人,至于我母亲……”丹卿眸中闪过一丝伤感,低声道,“我也不知她是谁,而且你曾说,源族在万万年前,便已悉数陨落灭亡,所以,我母亲定也不是源族人,那我又怎会拥有源族血脉呢!”
“你的身世,我确实不清楚。但我笃定,你必是源族人无疑,你放心,一旦破解你身体里的封谙诀,你的天赋,你的力量,便会倾泻而出。到那时,你自会相信我说的这一切。”
他的天赋,还有力量吗?
丹卿默默展开掌心,半信半疑,他当真有这两样东西吗?
“解开封印,我当真能天下无敌?”
“自然,你现在的血液都能让紫葵草觉醒,封印解除之后,你定然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说不定还可统御万物、所向披靡。”
丹卿承认,他着实有些心动。
若他变得强大,至少不必再任人欺凌。
他甚至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魔域。
到那时,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源族残魂也不能。
只是——
他们会愚笨到任由他脱离掌控吗?
果不其然,源族残魂很快又道:“我自然相信你,但魔主屠浮却对你有所顾虑。丹卿,助你解开封印的同时,我会让我神魂进入你识海,与你共生。你莫怕,待血刃仇敌,我便会从你身体离开,然后灰飞烟灭于尘世间。”
丹卿:“……”
你看我傻吗?
丹卿到底忍住没坑声。
还有,分明是他自己想控制他,为何要推脱到屠浮身上?
这人上上下下,哪里有半分他所描述的源族人模样?
“如果我拒绝呢?”
丹卿早知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别过脸,丹卿苦笑道,“我对你,还有源族的悲惨遭遇,都深表同情和遗憾,但在我看来,报仇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的刽子手早已埋骨尘沙,如今的三界,并不是当年对源族痛下杀手的那些人,为何你就是不懂呢!”
大殿倏然沉寂。
源族残魂周身威势勃发,他冷冷盯着丹卿,半透明的身形,仿佛已被黑暗吞噬。
一步又一步,源族残魂徐徐朝丹卿逼近,他背后的黑影张牙舞爪,随时都能扼住丹卿咽喉,彻底结束他生命。
“你竟替他们说话?果然,你还是被他们的假仁假义蒙蔽了双眼。”源族残魂阴戾的嗓音,不断在大殿回响,裹着诡谲肃杀之气,“他们是那些贱人的后代,天生流着龌龊肮脏的血,他们卑劣狡诈、阴险无耻,你居然有脸说他们无辜?呵!他们若无辜,归墟算怎么回事?归墟封印着源族最后的灵魂骸骨,每逢百年或千年,你嘴里的这些无辜之人,便会率兵进入归墟,他们不惜用性命一遍遍修补残损的封印咒术,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心虚,他们生怕我族英灵卷土重来!”
说到最后,源族残魂歇斯底里的声音,猛然拔得极高,丹卿耳膜一阵刺痛,伸手去摸,居然有血。
不止耳朵,丹卿的眼睛鼻子嘴巴,亦被震出红黑色血污。
这是丹卿第一次认识到源族残魂的实力。
如此恐怖,又如此邪恶,仿佛有种让人如临深渊、绝望窒息的痛楚感。
第165章 一六五 祝我们都得偿所愿!
晋|江独发/一六五
“他还是不从?”
“你打算怎么办?”
“你的时间, 恐怕不多了吧?”
魔月似血,红枫片片坠落,屠浮身披黑雾, 他那双讳莫如深的冷眸,如同潜伏在深渊的魍魉,闪烁着诡谲异色。
“事到如今, 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屠浮缥缈的声音, 仿佛穿过万万年时光长河, 停落在源族残魂耳边, 含着万般蛊惑,“错过他,你真的无所谓吗?纵然未来仍能衍生出千千万万个你,但流淌着源族血液, 真真切切活着的人,唯有他宴丹卿一人而已!只有他能助你实现复仇的愿望,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再犹豫不决,你就要从这片天地之间,彻底湮灭消失了。”
魔主屠浮的话语步步紧逼, 源族残魂不安地踱着步, 他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甚至是扭曲。
蓦地侧头, 隔着重重墙垣, 源族残魂好似能看到囚于无极殿内的丹卿。
那团脆弱瘦削的身影, 正鲜血淋漓地蜷缩于角落。
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如此的朽木不可雕,又如此的可恨!
他怎么可以拒绝他?
承载着源族所有复仇希望的丹卿, 居然敢拒绝他?
是啊!他根本不配做源族的后人。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执着于感化他?
“你说得对,这个孩子他不是源族人,他身体里流淌着邪恶肮脏的血液,既然他不能为我所用,那么……”沉默片刻,源族残魂倏然冷酷道,“就按你计划进行,你且去准备祭坛,七日后的月圆夜,我将施法融入他神魂,彻底掌控他身体。”
屠浮满意一笑:“你能这么想,这便对了。”
待屠浮离开,源族残魂静静站在原地,许久,他终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一天又一天,丹卿已有好些日子,再没见过源族残魂。
从前,残魂总是日日来,夜夜守候,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丹卿讲述源族曾经的辉煌,以及源族所受的伤害磨难。
大抵丹卿的拒绝,彻头彻尾激怒了他。
于是残魂换了种法子,他想法设法地折磨丹卿,试图摧毁他意志,令他改变想法。
然而身体的疼痛,并没让丹卿回心转意,哪怕鲜淋漓、神智涣散,丹卿还是紧咬着牙关,不肯成为源族残魂复仇的工具。
残魂似乎真的快被丹卿气疯了。
他下手越来越重,有几回,残魂甚至控制不住满腔愤怒,险些真的捏死丹卿。
或许,残魂是害怕真的杀死他,所以不再踏足此地。
又或许,他已经想好处置他的最终方案。
黑漆漆的屋子,哪怕小窗有光渗透进来,也是血濛濛的红色。
丹卿蜷缩在角落,冷得直发抖,他知道,快了,无论是死是活,他的结局,很快就会到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疾步朝丹卿靠近。
然后是压低的暴怒低吼声,“屠浮,我将丹卿好生生送到你手里,你就这样对待他?我替你抵御仙域,杀退青丘各族时,丹卿却在这里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屠浮,就算我杀不了你!也能耗尽你半条命!你想清楚,你当真要与我为敌?”
屠浮忙抚慰道:“战神莫急!莫急!这可不是我动的手,都是那残魂干的,我若知情,定然会阻止他。不过战神你放心,他身上的伤,看似可怖,实则并未受任何内伤。我已经同你讲过,他是源族唯一的后人,金贵着呢!能否将九重天等人一网打尽,就指望着他了,我们怎会舍得伤害他呢?”
顾明昼强忍怒火:“丹卿真是源族后人?你嘴里说的源族残魂,到底可不可靠?万一他背叛我们怎么办?还有,他究竟要如何进入丹卿身体?”
“战神的问题倒还真不少。”
“我关心丹卿也不行?我要的是纯粹的丹卿,可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神魂。”
“战神大可放心,那源族残魂终将消散,他不会在丹卿身体里存活太久。”
“最好是这样。”
顾明昼又咬牙切齿道,“你们把丹卿伤成这样,还丢在这里不闻不问,滚开,我要给他疗伤。”
“战神请便。”
屠浮让了让,却完全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顾明昼也懒得搭理屠浮,蹲下身,他近距离看着伤痕累累的丹卿,终是忍无可忍,厉声道:“混账!他竟敢伤丹卿至此,我迟早杀死那该死的源族残魂!”
宣泄完怒火,顾明昼握住丹卿冰凉的手,便要为他输入内力。
怎知失去意识的丹卿,竟突然睁开一双黑漆漆的冷眸,他静静看着近在眼前的顾明昼的脸,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居然狠狠甩开了顾明昼的手。
内室倏然寂静。
丹卿望向顾明昼的眼底,洇着无边寒意。
顾明昼也一动不动,沉默地回望着丹卿。
冗长缄默后,以顾明昼的离去而告终。
丹卿的伤,终究还是没能医治。
因为他过于抗拒顾明昼的任何触碰。
并肩走出无极殿,屠浮玩味地瞥了顾明昼一眼,随即轻拍他肩膀道:“战神也别心灰意冷嘛,等我们拿下仙界,容陵可以任凭你处置,没了他,那只小狐狸的心里眼里,还不就只剩下你一人。”
“你是如何得知——”
见顾明昼面色震怒,屠浮笑得一脸高深:“九重天的种种传闻,本尊也颇有耳闻,战神不必介怀,毕竟小孩子家家的感情说变就变,哪有什么定数。等容陵身首异处,又有谁敢还跟你争呢?”
顾明昼浓眉深蹙,一张脸青红交错,将不甘屈辱和羞恼融合得淋漓尽致。
屠浮了然一笑:“其实本尊之前,还对战神有些不放心,但你击败青丘联盟,接连重伤宴祈、姬雪年等人,实在让本尊对你刮目相看。再加上你对丹卿的心意,本尊也确实看在眼里。所以明日祭坛,不如战神也过来为丹卿小友护法吧。”
顾明昼冷笑道:“我当然要去,魔主信任源族残魂,我可不信,我必须得在边上盯着,以免他对丹卿做出任何不轨的行为。”
屠浮备受感动的模样:“战神果然情真意切,那本尊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吧!”
顾明昼立即回嘴:“那我便祝魔主早日擒拿容渊,以慰亡儿之灵!”
此言一出,屠浮眼神骤变。
他攥紧双拳,皮笑肉不笑道:“好,那就祝我们都得偿所愿!”
……
同一时间,魔域两百里外。
宴祈站在营地山头,远远眺望魔域的方向。
临近魔域,寒风萧瑟,空气里裹挟着仙族厌恶至极的暗黑魔息。
宴祈负了伤,竟有些耐不住罡风,他猛地咳嗽两声,面色憔悴,就连身形都单薄了几分。
崖松想要搀扶宴祈,却被宴祈摆手拒绝。
“宴伯伯,你负伤之事,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应该瞒着殿下。”
“不行。”宴祈连忙喝止道,“你不用告诉容陵,我还撑得住。好孩子,你别慌,我只是想要保存实力,更有效地催动红莲焰火。你看……”
宴祈掌心蓦地生出一簇红莲,比倚帝那夜所见,更为绚烂旺盛,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崖松信了大半,却仍有迟疑担忧:“殿下让我们随时待命,或许下一刻就要行动。宴伯伯你还是需要将养几日,万一突然出击,你的伤真能不影响战况吗?殿下说,我们必须一举成功,绝不容有失。”
宴祈笑道:“说半天,原来你是不信任我啊?”
崖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欲言又止。
“你且放心,丹卿是我儿,我怎会拿他性命开玩笑?此番倒是我该感谢你们,为了丹卿,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只要能救出丹卿,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青丘进攻魔域以来,宴祈鲜少与容陵联系。
宴祈清楚,容陵如今所承受的压力,比他,只多不少。
先是容婵失踪,后又为丹卿设局,容陵做的已经足够多,宴祈不想再给他徒增负担,瞒着九重天,容陵能调动的仙力实在有限,此时此刻,若他这个做父亲的临阵脱逃,丹卿这一劫,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深夜,栖梧宫宁寂深幽,唯有书房不时传出轻细声响。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收到来自魔域的传讯。
顾明昼的书信委实传得迂回,辗转三四地,这才成功送到容陵手中。
展开一看,并无汉字,而是两排奇奇怪怪的图像符号。
换作容陵以外的任何人,必定一头雾水。但容陵却神色如常,他拧眉阅览两遍,随即将信笺销毁。
顾明昼统共向容陵传达了三件事。
一是丹卿受伤,并无大碍。
二是源族残魂果然中计,意欲夺舍丹卿。
三是源族残魂的实力,似乎比他们想象中更为高深强大。
自投靠魔域以来,顾明昼行事谨慎,他枯守无极殿外那些日子,并非无所事事,他时时刻刻都在暗中观察,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其实可以凭借周遭的植物生长状态,以及空气的波动起伏,去判断殿中人的修为高低。
显而易见,源族残魂虽天生残缺,但他力量比屠浮强得多,也难怪魔主对他言听计从、马首是瞻。
这样的对手,击败他并非易事,无声无息地解决他,更是难上加难。
无论如何,容陵都不想再节外生枝。
此次丹卿被囚,青丘出兵,为平息九重天的疑虑,容陵已是焦头烂额。
好在魔主屠浮上了当,成功怂恿源族残魂决意夺舍。
夺舍之际,正是源族残魂实力最为薄弱的时刻,趁机诛杀他,丹卿身世便不会外泄,他的人身安全,也将得以保障。
第166章 一六六 一个不可思议但又莫名合理的猜……
晋|江独发/一六六
仍旧是这间囚屋, 仍旧是没有日光的昏暗,丹卿靠坐在墙角,一双疲惫的眼睛, 愣愣望着空中某一点,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提偶人。
时间悄然流淌,不知过去多久, 门“吱呀”一声, 忽地从外推开。
丹卿缓慢抬头, 长时间的囚禁, 导致他反应较为迟钝,丹卿漆黑的睫羽先是颤了两颤,然后才朝声源处望去。
门开的瞬间,几缕猩红月色倾泻而入, 满幕荒凉之中,逐渐浮现出一抹高大颀长的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前仙界战神——顾明昼。
静静望着顾明昼,丹卿面色并无波澜,不同于先前的抵触愤怒,这一次, 丹卿情绪极其稳定。
看到这样沉静的丹卿, 顾明昼自是惊诧, 他深蹙剑眉, 目光仔细在丹卿脸上逡巡, 意图搜寻出什么线索, 但顾明昼失败了,他不懂丹卿为何会流露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态度。
余光轻瞥顾明昼身后,丹卿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此次顾明昼独身前来,屠浮并没有随行。
很显然,如今的顾明昼已深得魔主信任,就连单独来见他这个仙界囚犯,竟也不再防范。
其中功劳,丹卿深以为,理应算他两分。先前顾明昼和屠浮过来探监,丹卿那番暴怒愤慨、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表演,大抵成功打消了屠浮心底的最后一层疑虑,他是真的相信顾明昼已经叛出仙界。
许是表演得过于投入,气血亏损,丹卿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单手扶着墙,颇费一番气力,才能勉强站起身。
丹卿面上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那一双泛着点点幽色的眸,直把顾明昼看得心慌又莫名其妙。
不对劲,丹卿很不对劲。
为何丹卿眼底全然没有对他的恨意?他不是恨他背叛仙界背叛他吗?
莫非丹卿知道了什么?
顾明昼刚想到这点,又忙否认,为了真实性,从头到尾,布局都将丹卿蒙在鼓里,他如何能得知他们的筹谋呢?
“局中人皆已入瓮,”丹卿的声音陡然打破寂静,含着冰冷的讥讽,“所以,你们现在准备收网了?也打算向我这个当事人坦白了?”
顾明昼始料未及,猛地抬头,瞪大的眼睛满布不可思议。
丹卿果然还是猜到了。
顾明昼怔怔看着丹卿,半晌才难以置信道:“丹卿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丹卿扯了扯唇角,眼眸凝成寒冰。
顾明昼自知理亏,眼神闪烁,颇为心虚地扭过头。
丹卿声音极轻:“你们合着伙欺瞒我,将我耍得团团转,还不许我猜到真相么?”
顾明昼如芒在背,有苦说不出。
此时此刻,丹卿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小兽,整个人埋没在疏淡红色月光里,面色阴郁,楚楚可怜又惹人疼惜。
僵站许久,顾明昼干巴巴地开口,努力转移话题:“阿卿果真冰雪聪明。那个……这个……我还是先给你渡些灵力吧。”
说着,不由丹卿发表意见,顾明昼当即出掌,自他掌心溢出的淡蓝色灵力绵稠而温和,那股暖流徐徐没入丹卿体内,他寡白的脸色终于显现出两抹健康的红晕。
丹卿垂眸不语。
聪明?他聪明吗?不,丹卿反倒认为他蠢笨至极。
早该发现端倪的,其中许多细节,只要他多加揣摩,定能察觉。
只是连串事情发生得过于仓促,一件连着一件,接踵而至,先是顾明昼的背叛,后是源族残魂的步步紧逼。
所谓的身世之谜,也彻底扰乱丹卿心神。
他茫然又所措,就像被封锁在偌大的蚕蛹里,苦苦挣扎,久寻不到出口。
后来,在漫长的日复一日里,丹卿困顿于迷雾的思绪终于现出一丝清明。
顾明昼的背叛,狐帝的救援,源族残魂的歇斯底里……一切的一切,好似背后有着一双手,在刻意推进事件的加速发展。
看似走投无路的局面,是否正好如了那背后之人的愿?
丹卿脑中突兀地生出一个猜测,一个不可思议但又莫名合理的猜测。
或许,他正在经历的,眼睛所看到的,并不是所谓的真相。
藏在深处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丹卿神色木然:“幕后筹谋这一切的人是谁?”
顾明昼为丹卿渡完灵力,收回手:“是你父尊,狐帝宴祈。”
“是他?那你怎会掺和进来?你与我父尊,似乎并无交情往来。”
丹卿一眼不错地紧盯顾明昼。
顾明昼眼观鼻鼻观心:“阿卿,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是早知道么?”顾明昼眸光逐渐变得热烈,“你与容陵已经结束,所以我想光明正大争取你的心,也想向狐帝展示我的诚意,不可以吗?”
丹卿有一瞬的尴尬。
但这不会影响丹卿的判断,顾明昼所言究竟是否属实,背后又是否是狐帝在运筹帷幄,丹卿还有疑虑。
不知为何,一想到背后的布局之人,丹卿脑海里,竟下意识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丹卿,狐帝也是为你好。”顾明昼的话,成功打断丹卿此刻的思绪,“丹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怕引起屠浮怀疑,不便久留。丹卿,你听好,你并不是什么源族后人,你体内只是封印着一件源族至宝。正因如此,源族残魂才会将你误认为同类,并将主意打到你身上。秘宝经年久月融入你神魂骨血,密不可分,如若强取,定会威胁你安危。我们虽明白这点,可魔域不会轻信这番说辞,最重要的是,若你身怀源族秘宝的消息被外界知晓,恐会引来更多觊觎,到时你所要面对的,便不仅仅是魔域的逼迫,甚至九重天都会出面。事已至此,狐帝认为,与其被动,倒不如顺水推舟,以你为引,趁机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说完长长一段,顾明昼望着陷入思索的丹卿,耳畔蓦地回响起容陵那句笃定的话,他说,他定会一个一个,除尽所有意图谋害丹卿的局中人,将秘密彻底埋葬。
顾明昼也问过容陵,问他为什么要刻意隐去自己的存在,他不想丹卿知道他背后的付出吗?
彼时,容陵沉默半晌,笑得颇为凄凉,他反问顾明昼,“如果丹卿知道真相,他会感谢我吗?不,他不会。我有什么资格向他邀功,将他亲手送进魔域的人,是我。一次又一次,让丹卿受伤难过的人都是我。我对他有愧,很深很深的愧。”
其实,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场,哪里又分得清孰对孰错呢。
顾明昼清楚一点,若换作他,他也很难比容陵做得好,唯一庆幸的是,他不必肩负整个九重天,孤家寡人的他,没什么豁不出去,他可以为一人,被弃整个世界,容陵却做不到。
“源族至宝?什么源族至宝?为何它在我体内?”这一次,换丹卿认真审视顾明昼。
被丹卿的视线牢牢锁定,顾明昼难免紧张,毕竟丹卿比他想象中更聪明更敏锐。
顾明昼尽量不慌不忙:“此事说来话长,丹卿,你并无出生后的那段记忆,对不对?你是狐帝之后,天生灵胎,你就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吗?”
丹卿倚着墙,默然不语。
他是青丘帝族一系的纯正血脉,像他这样的小狐狸,打一生下来就该记事。
可青丘之前的回忆,丹卿几近空白,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人,那便是幼时所遇到的蓝衣少年。
回忆翻涌,丹卿眼神逐渐失焦,顾明昼在旁趁热打铁道:“狐帝找回你后,特意将你关在虚弥空间,足足一两百年才把你接出来,此举就是为了掩盖秘宝的气息外泄。狐帝说,你生下命脉虚弱,多亏源族秘宝,才能替你续命。事关源族,自然十分敏感,就连狐帝也不敢声张,毕竟源族早已被六界抹除,而这秘宝,也是狐帝宴祈无意间得来。”
顾明昼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丹卿面色不显,也不知是否已经相信这套说辞。
顾明昼见好就收,他按照容陵教他的步骤,逐条执行,并不上赶着多做解释,多说多错。
寂静在两人间无限蔓延,丹卿还真有些恍恍惚惚拿不定主意。
顾明昼态度笃定,搬出来的“证据”逻辑缜密,且真实存在,完全自圆其说。
所以,源族残魂当真是被源族至宝误导,才以为他们同根同源都是源族人?
丹卿在天秤两端不断摇摆,无法确定。
想的烦了,丹卿索性不再想,凭什么源族残魂说他是源族人,他就得傻乎乎相信,凭什么顾明昼说他不是,他就又真的不是了?
顾明昼适时开口:“这件事解决后,你可以向狐帝求证。”
丹卿扯扯唇,也不再执着,他问:“源族残魂打算夺我躯体,也是……我父尊在背后有意推动?”
“没错,源族残魂实力高深莫测,魔域也不容小觑。以青丘之力,很难抗衡,最重要的是,此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待法台祭坛建成,你会被送到法台施展四象六合换魂术,介时我与屠浮在场护法,等源族残魂与屠浮耗费元神,实力最为薄弱之际,狐帝与姬雪年等人便会及时出现,阻止并击杀之。”
“丹卿,我现在得走了。”
顾明昼谨慎地望了眼门外,临走之际,顾明昼袖中忽而飞出一柄熠熠生辉的赤金色袖珍魂剑。
这柄发着光的剑直指丹卿心口,在触碰丹卿的刹那,魂剑彻底没入丹卿胸膛,随即化作无形的屏障,锁护住心脉。
“此物可护你周全,是狐帝特意为你准备。”顾明昼压低嗓音,“我走了,你莫怕,我们都已计划周全。”
顾明昼离去后,囚室再度被幽暗吞噬。
丹卿缓缓抬手,用力摁住心口处。
小小光剑不知为何物,甫一进入胸膛,便散发出源源不绝的暖意,像是把丹卿包裹在最柔软的铠甲里,无坚不摧。
丹卿能感应到它的强大,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这股力量,到底是谁的呢?丹卿扯唇无力一笑,既然顾明昼说这是狐帝所赠,那他便姑且相信吧……
很快便到了这一日。
丹卿被源族残魂亲自押送,前往法台祭坛。
源族残魂心情状似不错,他一路嘴里哼着丹卿从未听过的旋律,想来是家乡曲调。
可惜残魂声音诡谲粗粝,听着分外刺耳。
源族残魂的身形轮廓,比之丹卿初见时,已然淡了几分。
丹卿不由多看残魂两眼,丹卿知道,源族残魂一定拥有许多秘密,他从未因为他源族后裔的身份,而彻底信任他。
当然,丹卿到底是不是源族后人这一点,现在也值得商榷。
“你可还有话说?看在你体内流淌着源族血脉的份上,我许你一个承诺,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在我作为你存在的期间,可以帮你实现。”
“没有。”丹卿想都没想,语气平平答。
源族残魂笑意尽收,既然丹卿给脸不要脸,他也懒得再跟一个背弃源族的叛徒说话。
行至长廊尽头,再无路,丹卿只觉眼前一黑,便突然出现在一处全然封闭的空间。
四周点满烛台,一簇簇火苗泛着神秘邪祟的鬼蓝色,正中央的偌大法台呈圆形,台面雕刻各种凶兽,它们身姿矫健,表情栩栩如生,眼眸猩红嗜杀,仿佛下一瞬就会活过来,然后残忍地将猎物通通撕碎。
法台之上,魔雾缭绕,置有两张通体玄黑的玉床。
不肖片刻,屠浮与顾明昼前后出现。
丹卿微垂眉眼,神色麻木,并没多看顾明昼,顾明昼倒是淡淡睨了丹卿一眼,轻描淡写道:“此阵安全吗?我得不到他的心,总归要得到他的人。你们可别把他的肉.体弄坏了。”
丹卿:“……”
屠浮轻笑一声:“本座苦心钻研上古阵法近万年,区区四象六合换魂阵,自然万无一失。”见顾明昼眉头深锁,屠浮反问,“诛仙殿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魔修皆已就位,他们会死守阵眼,再加你我二人联手,又能出什么意外呢?”
顾明昼闻言,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
下一瞬,丹卿身体腾空,他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固定在其中一张玄黑玉榻。
丹卿不好表现得太过顺从,于是他死死瞪着源族残魂,讥笑道:“你说仙域是戕害源族的凶手,魔界难道不是吗?”他看向屠浮,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你们当真能相互信任并肩作战?就不怕对方在背地里偷偷动手脚使绊子?”
“我们可不会中你的离间之计。”屠浮扯了扯唇角,似乎在嘲讽丹卿的自不量力。
源族残魂与屠浮对视一眼,自行躺到另一张玉榻,意味不明地回以一笑:“这是自然。”
两位当事人都已就位。
屠浮站在法台之外,掌心祭出一座九层高的玄色宝塔。
“去。”伴着一道厉喝,无数墨雨天女散花般,从宝塔溢出,再凝聚成一面质地看似薄软,实则刀剑不催的半透明甲罩,将躺在玉榻的丹卿与源族残魂牢牢笼在其中。
甲罩壁面绘有无数线条,纵横交错,若隐若现,每个交织点,似乎都是一个阵眼。
初略扫去,竟成千上万。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底哪一个阵眼才是中心破阵点?
顾明昼难掩忧虑,他蹙了蹙眉,紧跟着盘坐于一侧蒲团,双目闭合,专心护法。
宝塔在屠浮掌心徐徐转动,黑色的雨点络绎不绝,争相扑向甲罩,足足持续一炷香,甲胄陡然亮起无数颗红点,如星罗棋布。红色的星点越来越亮,直至双目难以直视,整个甲罩也被殷红的血色彻底蔓延。困在其中的丹卿终于有了感觉,并不痛苦,但很困,他越来越困,身体仿若沉在千丈湖底,有一只无形的手贯穿他身体,伸向肺腑丹田……
顾明昼时刻留心施法进程。
屠浮亲自掌控阵法,提取丹卿的魂魄自是不难。
接下来便是最重要关键的环节,这一刻,也是屠浮与源族残魂最为虚弱的时机。
久经沙场、斩妖魔无数的顾明昼,此时竟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不敢释放一丝一毫的情绪,只得悄悄捏紧拳头。
方才屠浮全神贯注施法时,顾明昼趁其不备,借东海蜃镜之力,秘密连通魔域之外的容陵。
他们一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长。容陵擅阵,狐帝等人只待阵法顺利解除,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立刻出现在此处,不遗余力地扑杀屠浮与源族残魂。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
从送丹卿入局,引导屠浮得到失传的邪术——四象六合换魂阵,再到此时此刻的收网和孤注一掷,都在容陵的预料之中。
顾明昼眼睛死死盯着法台,丹卿的魂魄安详地浮在躯体之上,双手交叠于胸前。
那些诡异的点点红星融成一朵妖异血花,托着丹卿魂魄向上
屠浮嘴唇嚅动,不断诵念法诀,宝塔频频剧烈颤栗。就在即将法成之际,原本托着丹卿魂魄的妖冶血花竟生异样,一片片花瓣状如雪落,四散消弭,无影无迹。
屠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似有所觉地仰望天空,面向东南方,目眦欲裂:“是你?”
第167章 一六七 你以为这样,就已经赢我了吗?……
晋|江独发/一六七
“咻”得数声, 长空划破,回应屠浮的是凭空出现的无数冰雪凝成的剑。
万剑齐发,剑意凛然犀利, 每柄剑周身都萦绕着一条金色游龙,它们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俯冲而下, 张开嘴, 拼命吞噬弥漫在甲胄内外的红色星点。
“起。”屠浮疾喝一声, 手中宝塔盘旋着暴增数十倍, 从中飞出的黑色雨点也化作麒麟利剑,正面迎击力量强大的冰雪剑。
双方斗得不相上下,冰雪剑忙着吞噬阵眼破阵,麒麟魔剑则疲于弥补缺口, 一时竟也看不出谁占优势。
顾明昼霍然起身,目光焦灼。
身在其中的丹卿对外界没有太多感觉,但在冰雪剑出现的那一刻,仿佛呼应般,他心口蓦地泛起一股温热。
拉锯战持续半炷香,麒麟利剑逐渐显现出颓势。
容陵隔空操控, 虽未现身, 但他于阵法一途的天赋, 显然胜过半路苦修的屠浮。
屠浮眸色狠戾, 脸上尽是不甘人后的愤懑。他猛朝宝塔拍出一掌, 体内魔力源源不断注入塔中, 强势力挽狂澜。奈何败局已定,冰雪剑终是在万千阵眼中,寻找出真正掌控整个甲胄的主阵眼。一瞬间, 所有冰雪剑默契地迸发出微微龙鸣,它们汇于高空,万剑合一,铸成一柄恢弘高大的剑山,与此同时,一条昂首挺胸的神圣巨龙立于半空,睥睨四方。
屠浮眼睁睁看着巨龙以不可抵挡之势,疾冲向阵法,它泛蓝的眼眸中似乎还氤氲着浅浅笑意。
巨龙精准无误地在漫天星辰中找到那颗红星,毫不犹豫捏碎,优雅又暴戾。
“啪嗒”,甲胄碎片纷纷化作齑粉,阵破。
顾明昼及时启动传送卷轴。
身披重甲的狐帝,领着姬雪年、崖松,以及悉心培养的六名狐族暗卫,同时出现在身前。
屠浮气急攻心,喉口腥甜,他冷笑一声,阴毒的视线扫过顾明昼,沉声道:“好一个仙界战神顾明昼!”又一一看向众人,“就凭你们,也敢在本座手下抢人?”
阵法仪式被打断,源族残魂赫然睁眼,面色阴晴不定地望向在场众人。
他的身形,似乎又淡了几分,仿佛风再大点,就要彻底消散了。
另一侧的丹卿,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并未清醒。
狐帝宴祈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此番顺利破阵,对屠浮、源族残魂都造成了一定伤害。
能做到这一步,对他们而言,已是极大助力。
宴祈仰头看了眼上空,微微颔首,仿佛在同谁示意致谢。
下一瞬,战斗一触即发,顾明昼祭出武铠,提着红缨银枪,与姬雪年、崖松并肩作战,奋力攻向源族残魂。
六名狐族暗卫结阵围困屠浮,宴祈接连布下十层“一叶障目”,阻绝此地与外界关联,这才暴发周身气势。
青丘红莲焰火代代相传,到宴祈这一辈,已经使得炉火纯青,宴祈一抬臂,弓箭起,红莲焰火刹那间幻化成箭矢,雨幕般拦住屠浮的去路。
宴祈与六名狐族暗卫行动默契,攻守换位,补刀偷袭,配合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左右受困,屠浮非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鄙夷的笑:“宴祈,本座敬你是一号人物,有本事你与本座单打独斗决一胜负,现在这样,算什么真本事?”
宴祈压根不搭理屠浮,挥手又是十层“一叶障目”布下。
三个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应对源族残魂,倒也打得似模似样,但源族残魂真实水准未知,两边必须有一方重创敌人,才能抢占先机。
宴祈打定主意,全面催动红莲焰火,第一招便祭出最高境界——浴火涅槃。
宴祈整个人像是从火中飞出,眸中倒映着两朵烈焰燃烧的莲,他与红莲几近融为一体,踏云乘风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屠浮咽喉。
屠浮不敢托大,亦用自创绝招应对。
两股力量狠狠相撞,火星四溅,冲天光柱一下便破了九层“一叶障目”。
屠浮被击出几丈开外,呕出一滩鲜血。
若非今日倾注太多内力用于四象六合换魂阵,又与容陵斗法失败,屠浮不该这般处于劣势。
“丹卿?”就在战局千钧一发之际,丹卿僵直地坐了起来,他双目紧紧闭合,眉心竟突然生出一点明艳朱色,红意灼灼,诡魅至极。
宴祈听到顾明昼担忧急呼,下意识收回招式,侧眸望去。
玄黑玉榻,本已破解溃散的阵法再度重聚,无数猩红棋子在丹卿和源族残魂之间,筑起高盾,将他二人各困在其中。
屠浮慢条斯理地抹去嘴角血迹,眸中闪烁着诡谲,“没想到吧?本座早已布下另一阵法,阵眼就在宴丹卿眉心,哈哈哈……”狞笑声久久回荡,屠浮霍然起身,他张开双臂,劲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胸前形成一个黝黑深邃的漩涡,与此同时,屠浮实力也成倍膨胀增长。
“不好,是天罡吞地阵。”
天罡吞地阵乃上古邪阵之首,臭名昭著,一旦结成此阵,布阵者便可吸取天地、神鬼妖魔之力。
宴祈退护到丹卿身侧,难以置信地望向风暴中心,“屠浮竟能炼出此阴邪之阵?不,此阵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阵针对的似乎不是普罗大众,而是一人。
宴祈垂眸思索,目光疑惑地落在丹卿脸上,又望向面色煞白的源族残魂,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谨慎。
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他们意料。
容陵布局缜密,整个计划并无破绽,应当未被屠浮察觉。
如今来看,只怕他们和屠浮,各有各的图谋成算。
屠浮的目标,或许一开始就不在丹卿,又或者说,他临时改变主意,他选择吞噬源族残魂,借以突破桎梏,成功晋升久久都不能攀登的魔圣境。丹卿只是一枚棋子,是屠浮牵制源族残魂,并让他放松戒备的棋子。屠浮积极推动四象六合换魂阵,就是想在此阵基础上偷偷埋布天罡吞地阵,削弱源族残魂的实力,然后趁机蚕食。可屠浮没料到,宴祈等人竟会中途出现。
眼下阵眼在丹卿身上,宴祈就算有心阻拦屠浮的计划,也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不能置丹卿于不顾。
“怎么办?”顾明昼持长枪而立,剑眉深锁,“我们不能让屠浮步入魔圣境,如果他成功,单他一人,便是莫大的威胁。”
是啊,当今天帝容渊,距离仙圣境,仍有一步之遥。如若屠浮进阶成功,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几人面色都很难看。
他们万万没想到,屠浮不按常理出牌,他的目标,竟是源族残魂。
宴祈面无血色道:“不止如此,屠浮彻底吸收源族残魂,进阶魔圣境后,便可施展真正的天罡吞地阵,届时,天地都将沦为真正的炼狱。”
众人闻言,面露惊惧,又彷徨迟疑。
若眼睁睁看着屠浮突破魔圣境,苍生有难!
但阵眼在丹卿身上,他们不可能杀丹卿破阵。
此时,源族残魂也已发现屠浮意图。
他挣扎着抵抗,半透明身形不受控制地被劲风裹挟,拖向屠浮。
源族残魂粗砺的嗓音含着滔天愤懑:“魔域竖子果然阴险狡诈臭不要脸,屠浮,老子警告你,再不住手,你会后悔的!”
屠浮冷哼:“你且看本座后悔与否?”许是受了太久源族残魂的气,屠浮终于露出真面目,他语含嘲讽,“不过是杂七杂八的零星魂魄拼凑而成,你以为本座会将你放在眼底?整日高举报仇大旗,畏手畏脚,坐享其成。你打算将本座利用干净再一脚踹开,不巧,本座也有此意。你错就错在认不清现实,源族的时代早已陨落,你妄图以个人之力颠倒风云,简直痴心妄想!”
“休得辱没我源族,屠浮你个狗杂种!你配吗?”不管如何谩骂,源族残魂的身形终是离屠浮越来越近,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疯狗咬恶狗,一地碎毛。
可惜宴祈等人都没心情看戏,他们围着丹卿,正心焦地试图破阵。
忽然,一道低沉男声破空而临,轻而易举便下了决定:“你们先带丹卿走。”
是容陵。
月白衣袂翻飞,不过一眨眼,容陵已然站定在顾明昼身侧。
他蹙眉看了眼双目紧闭的丹卿,目光在那颗妖冶灼红的眉心痣停留一刹,冷声道,“此阵是死阵,无解。”
此言一出,众人彻底心凉,丹卿是定要保的,那么,他们只能在屠浮闹出大动静引起外界注视前,把丹卿带走。
“我也留在这里,你们先走。”宴祈思考半晌,随即望向顾明昼姬雪年等人,神色郑重,“请守住丹卿,拜托了。”
几个年轻小辈不再踟蹰,微微一颔首,搀着丹卿,凌空一跃,退离此地。
那厢,源族残魂终不敌阵法之力,留下最后一句诅咒屠浮的遗言,便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蛰伏无数个千年万年的源族碎片,哪怕努力拼凑成残魂,还是逃不过烟消弭散的结局,但弥散前惨被屠浮吞噬,属实称得上憋屈至极。
屠浮濒临突破,周遭暗流涌动,难以近身,此时没人能阻止他行动,哪怕容陵与宴祈联手,也会被那股凌厉的气壁阻挡。
宴祈抽空看一眼面色严肃的容陵:“就算你不送丹卿入局,他也难逃此劫。”
容陵嘴角漾开一丝苦涩的笑,他知道,宴祈是在安慰他的“徒劳无功”。
从头到尾,他只想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永远闭嘴,怎么就那么的难呢?
笑意收敛,容陵黑沉沉的眸光,攫住黑雾缭绕中的屠浮,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一叶障目”再无法遮蔽屠浮晋升的动静,黑云摧城,惊雷滚滚,阵势骇人,俨然将天都要翻过来。
宴祈正想说些什么,身侧却传来同样浩大的动静,容陵居然无视身体极限,强行突破了。
漆黑长发无风自动,容陵全身沐浴在神圣光辉之下,高空,一轮金乌高悬,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炽热金芒,仿佛能治愈所有的阴暗。
这是光明与黑暗的对决,两边俨然已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宴祈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他明白,容陵不仅仅是为丹卿而战,也是为苍生。
天地之力汹涌倒灌,纷纷奔向突破中的两人,两人周遭罡风能绞碎万物,宴祈不得不退离数丈。
高空之上,一朵朵金云络绎浮现,九重天众神正震惊地俯视这一幕。
天帝容渊面无表情,眸中却有悲痛。站在九重天之主的立场,只要能阻止魔主晋升圣境屠戮四方,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但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只恨自己来迟一步。
魔域边境。
正欲离开的姬雪年等人驻足,惊骇地望着天地异象。
世界已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一半仙气缭绕宛若圣境,一半如坠黑暗修罗地狱。
几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很担心留下来的狐帝宴祈和容陵。
不多久,丹卿幽幽转醒,一片茫然。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明昼适时开口,言简意赅概括事情经过,但他没提容陵。
丹卿消化着这一出变故,眉眼紧锁。
不成想,他离间屠浮与源族残魂的话,居然成了真。
可……真的是这样吗?
丹卿点漆般的黑眸里盛着匪夷所思:“源族残魂就那样被屠浮吞噬了?”
顾明昼颔首:“一开始的四象六合换魂术,大大削弱了源族残魂,屠浮又暗中设下天罡吞地阵,源族残魂不敌。”
丹卿面色仍是困惑,他与源族残魂相处多日,他的仇恨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且源族残魂性情谨慎,从未在丹卿面前泄露真实实力,但他理当很强,毕竟屠浮曾大力抓捕仙者,提炼出可媲美上古的天地之力,这些天地之力的用途,都是为了滋养源族残魂。
此番栽在屠浮手里,顺利得仿佛儿戏。
莫非是他想太多了吗?丹卿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毕竟谁能想得到,屠浮竟从一开始,就下了那么一大盘棋。
“我父尊还留在魔域?”
“是他让我们先带你离开,你别担心,动静这么大,九重天和各方势力都会赶来。”
丹卿稍微安心,他动了动唇,眉间划过一丝异色,最终什么都没说,但右手却下意识地摁住心口,似在感受那柄赤金色魂剑的存在。
约莫半个时辰,阴阳争辉、日夜同存的异象终于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金光落入容陵眉眼间,他抬起头,静静望向晋升成功的屠浮。
在彼此眼中,他们似乎没什么改变,只有身在其外的人才能察觉,他们的气场更强大更汹涌,举手投足间,已能影响天地法则。
屠浮把玩着魔雾凝成的法器,朝容陵勾了勾唇:“有意思,”言罢,他漫不经心看一眼金云之上的容渊众神,语气森冷,像是在同容陵说话,又像是在挑衅天帝容渊,“血溅九重天为吾儿报仇前,本座就先陪你这个仙界小辈玩玩儿,试试手。”
容陵情绪毫无波澜,意微动,屏障已在周围重重布下。
两个晋升圣境的大能战斗,伏尸百万并不夸张。
圣境与圣境之下的修为,可谓云泥之别。
除天帝容渊能隔着屏障,稍微看出些门道,其余人皆一脸茫然。众神只能依据天帝容渊的神情起伏,来判断战况。奈何天帝容渊喜怒不形于色,与面瘫无异。
四周无声,如死般静寂。
冗长的缄默后,容渊面色终于有了细微变化,他紧紧蹙眉。
于是众神心底暗暗喊“糟”,太子容陵怕是落了下风。
半晌,容渊神情趋于平缓,众神也跟着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太子殿下此刻定是已化险为夷、扭转乾坤。
这场战,旁观者心惊肉跳,容陵更是不轻松。
他是透支全身力量强行突破,与屠浮不同。
战斗不过半盏茶,容陵已在屠浮手中过了上千招,他伤痕累累,眼睫似乎都沾了血,丹田肺腑更是遭受重创。但容陵的人生箴言没有“退”一字。
不服输地勾起一抹笑,容陵重新站起来,其实他该庆幸,护苍生,此刻终于和护丹卿达成统一,并不需要选择。
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
容陵全身浴血。
“你的水平如果只是这样,不是本座的对手。”
如若没隔着血海深仇,屠浮会佩服容陵的勇敢和毅力。忽地凌空而起,魔气在屠浮身后凝成一座巍峨巨山,高不可攀,无法逾越。
容陵猩红眼瞳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蓄满战意,他手指划过凌厉剑刃,鲜血转瞬被吸收吞没,赤金色龙剑颤栗不止,迸发出遮天金芒,龙吟万里,直冲九霄。哪怕隔着屏障,围观者仍能被雷霆剑意震撼。
这一击,是强有力的一击,也是容陵仅剩的杀招。
如果还不能重伤屠浮,此后容陵便只能强拖着身体,凭意志力与之周旋。
两股力量相撞,屏障轰然碎裂。
尘沙漫天,硝烟浓密,遮掩所有视野。
一瞬间,大地仿佛都往下沉坠数丈。
丹卿似有所感,他抬眸望向高空,下意识便往那处走。
姬雪年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紧跟而上。
浓雾稍散,一片浑浊中,屠浮率先起身。
对面废墟之中的容陵,久久都没有动静。
屠浮正欣喜,天帝容渊瞬间出现,他将容陵护在身后,冷冷看向魔主,“昔日你儿为害四方,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他惨遭恶果,何尝不是你纵容溺宠之过?仙魔两界本可和平共处,你却屡次挑衅,为一己之私,不仅祸害无辜,甚至不惜炼化族中子民,屠浮,你气数当尽。”
屠浮暴怒:“容渊你放屁,今日要是你儿子被我杀了,你还能大言不惭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独子屠烬之死,一直都是屠浮的逆鳞,烬儿是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那些因他而死的不过蝼蚁尔,蝼蚁之命,焉能高过天潢贵胄?
容渊面不改色:“若他罪有应得,自当该死。”
“罪有应得?哈哈哈!”屠浮仿佛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怪笑两声,眸含嘲弄,“好一个罪有应得!你莫不是以为你儿子当真事事光明磊落,全无一己之私?那你可知,他向你刻意隐瞒了什么?又在背地里做些什么?他……”
话未说完,场上有两个人,忽然间动了。
一个是狐帝宴祈,另个则是废墟之下的容陵。
哪怕伤重如此,就连站起来都费劲,容陵的动作仍比宴祈快,他破烂的月白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如玉脸颊沾着道道干涸血痕,濒临极限的身体,脆弱得仿佛轻折便断,可他眸中却蕴着狠戾的杀伐之气,比先前更强盛更炽烈。这股劲儿支撑着他,再度凌空而起,剑尖携着雷霆之怒,直指屠浮。
屠浮不屑一笑,刚要迎战,丹田忽而传来一股剧痛。
五脏内府好似有万千只蚂蚁藏在其中,横冲直撞,疯狂啮咬,欲爆破而出。
屠浮面色骤然惨白,前一刻尚能酣战千军万马,这一刻却痛得直不起腰。
一个晋升魔圣境几乎天下无敌的人,什么竟能让他痛苦至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容陵眼底划过一丝疑惑,剑势却未停。只有死人,才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长剑毫无阻碍,直直贯穿屠浮腹部,顺利得让容陵眉头紧皱。
屠浮甚至没有以内力抵御防护,他以一个诡谲至极的姿势站着,眼球猛然暴凸,里面密密麻麻游走着蝌蚪般的黑物,衣衫也陆续鼓起小点,仿佛有什么想要迫不及待地,从他身体钻出来。
这一幕古怪又恶心,容陵莫名有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屠浮,你以为这样,就已经赢我了吗?”一道厚沉如百岁老翁的声音,凭空响起。
四处望去,并没有人说话。
屠浮的嘴巴没有动,声音是从他身体传出来的。
粗粝沙哑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用一种疯狂几近歇斯底里的语气道,“仙族忘恩负义!人类懦弱贪婪!妖族两面三刀!你魔族寡廉鲜耻其心可诛!你以为,我源族还会信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哈哈哈,屠浮小儿,你欺我孤身没有倚仗,佯装顺从恭敬,百般示好谄媚,本欲利用我向仙族报仇。可后来,你见我魂魄日渐浅淡,生怕辛辛苦苦做的嫁衣粉碎一空,便催促鼓动我侵占那孩子的躯体,然后趁机设杀阵吞噬我。你打得当真一手好算盘!可惜啊,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焉知我不是故意向你示弱,又焉知我没有防备并留有后招呢?”
话落,屠浮额上青筋暴起,他眼球诡异地转动两下,似在拼命抗衡。
然而他体内源族残魂却浑然不惧,甚至以内力拔高音量,其声洪亮如钟,向周遭众人甚至是全世界大肆宣告道:“幸天命垂怜,终得此良机。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为何魑魅魍魉仍在人间?我源族森森白骨苦埋地底,日夜饱受磋磨,滔天血债,刻骨深仇,今日,我源族后人便向你们来讨!”
声浪阵阵,回音重重,一道道,越过崇山、越过峻岭,越过江河,越过繁城与山庄。
伴随源族残魂癫狂的最后数声大笑,屠浮身体轰然炸裂,随即散作无数黢黑碎片,于空中凝聚成千道黑色光柱,直逼苍穹。
轰隆隆——
怒云狂雷,潮声似吼,魔气瞬息荡平沧海桑田。
天地倾覆,倒灌冲顶的烈风卷起万物,人、仙、妖、魔,甚至是花与树与未开智的动物,全部被吸到高空,眨眼便化作一缕黑雾,凝入顶天立地的魔柱。不过须臾,魔柱的数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粗壮。
“这才是真正的吞天噬地阵!”宴祈的轻喃,湮没在嘈杂的嚎哭求救声中。
突遭劫难,人们从最初的愕然中惊醒,纷纷抱团,结阵以抵御那股难以抗衡的吸力。
修为差些的,又不幸落单的,皆已沦为吞天噬地阵的猎物。
容渊将伤重的容陵护在阵中,面露悲凉。
他不断挥袖,一道道剑气不知疲倦地冲进空中,救下那些无辜生灵。
“阿卿……”容陵嗫嚅着,跌跌撞撞想站起来,复又摔倒。
他的手臂、胸膛还在汩汩淌血,双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容陵下颔绷紧,目光如炬。
源族残魂到底想做什么?
容陵眼睛执拗地紧盯上空,脑海思绪疯狂转动。
“是归墟!”
“还有弑神之地。”
半晌,容陵霍然开口。
这两处,前者是封印源族灵魂之地,后者是残余源族孤注一掷的埋骨决战场。源族残魂欲唤醒沉眠的源族亡灵,再借它们强行唤醒丹卿沉眠的血脉之力。
容陵面色骇然,情急牵动伤口,殷红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渗。
仿佛应证容陵的猜想,吞天噬地阵积攒力量后,所有魔柱一分为二,凝成两股,以势不可挡之势,一股冲向仙界封守至今的归墟,一股朝弑神之地奔袭而去。
“丹卿……”容陵喉口腥甜,呕出一滩血。
另一边的宴祈随之通个中关窍,面色剧变,他顾不得乱世将灭,凌空而起,循丹卿远离的方向追去。
丹卿四人本在赶回这里的路上,却被从天而降的灾祸挡住步伐。
飞沙走石,漫天生灵哀嚎,举步维艰,时不时还有巨山倾倒、海潮翻涌,眼下四人只能滞留原地,结阵以待。
自保之余,他们能救多少便多少,此地是魔域,天上飘的大多是低阶魔修,以及可怜的小动物。
被丹卿救下的一只雪猫吓得瑟瑟发抖,它蹲在丹卿肩头,一双湛蓝的眼睛直直望着天空,满布恐惧绝望。保护阵中,尚且能安稳无虞,防护阵外,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是它曾赖以生存的家园,如今却满目疮痍。
丹卿低眉间,无意扫到雪猫凄厉的眼神,心神蓦地一颤。
一股悲凉难以自抑的氛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湮没。
大楼将倾,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这不是一人的悲剧,而是所有人。
第168章 一六八 不放。
晋|江独发/一六八
归墟和弑神之地同时被魔柱撞开。
封印其中的煞气被这股黑暗力量唤醒, 激发出无尽恶意。
它们拖着长长尾巴,小的如拳头,大的如猛兽, 黑压压乌泱泱地坠落人间。密集如雨,如蝗虫过境,恐怖如斯。所经之处, 大肆作乱, 它们实力固然有强有弱, 却胜在数量众多, 十几团最微弱的煞气扑上去,瞬间就能将一个低阶修者啃食得骨头渣都不剩。
自打煞气出世,丹卿便觉身体格外不适。
他从未有过这般症状,耳边嗡嗡作响,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体温不断攀升,心情莫名烦闷,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发泄的暴躁。
肺腑有什么呼之欲出,脑中恍惚也浮现出一道声音,不断诱哄着他, 对他说:走出去, 离开防护阵, 它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快出去吧……
丹卿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 狠咬舌尖, 借疼痛与之抗衡。
不知何时,他们防护阵围满煞气,密密麻麻, 空间陡然陷入黑暗。
一团团煞气贴着防护阵,来回蠕动,你推我我挤你,似乎都想钻进来。
“操,这他娘的都什么玩意儿?”场面太过惊骇,斯文如姬雪年,都口不择言骂出了声。
眼前画面实在太“美”,荒诞诡异之中,又有那么一丢丢的诙谐搞笑。
然而顾明昼几人完全笑不出来。
四周嘈杂,丹卿情绪逐渐崩塌,他痛苦地捂住头,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出防护阵。
他有种预感,只要走出去,身体所有反常都会消失。
事实上,丹卿并不认为外面的煞气可怕,相反,他对它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昵与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它们。
丹卿忽然伸出手,隔着防护阵,掌心与煞气相贴。
他莫名觉得它们可怜……
终于,贴着丹卿手掌处的一缕煞气,将防护阵撞了个小缺口,神不知鬼不觉没入丹卿手心。
其余煞气有所感应,顺着缺口,源源不绝,贪婪地汇入丹卿身体。
它们好似有共同目标,齐齐涌向丹田。
丹卿的丹田内府空间颇小,他境界仙阶并不高,内部空空如也,简洁又干净。
煞气一窝蜂聚集此处,像无头苍蝇转了半晌,摸索着找到藏在角落中的暗门,从中进去,便看到极为震撼的一幕。
四四方方的水晶冰块中,冷冻着另个丹卿,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体型,唯一不同的是,哪怕隔着沉厚冰墙,从这个丹卿身上无声无息散发出来的神圣气息,也足以令世间万物俯首称臣。
他是纯白色的,不该被恶意和仇恨亵渎。
煞气却不顾那么多,它们舞动着扭曲的暗黑躯体,簇拥而上,疯狂撞击。
一场不亚于灭世的风暴,在丹卿体内展开。
似是受煞气影响,丹卿共享了它们的仇恨愤怒,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暴戾的冲动,欲毁天灭地,欲屠戮四方。
蹲在丹卿肩头的白猫轰然炸毛跳开,蜷缩在角落,簌簌发抖。
距离最近的崖松察觉异样:“丹卿,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卿残余的最后一线理智,他艰难启唇,语速很慢,仿佛正在与什么作强烈斗争:“别碰我,你们离我远一点。”言罢,丹卿猛地挥袖将他们推远,又设新的困阵,将崖松等人护在里面。
这阵的力量强悍无比,不该是丹卿一贯的实力。
顾明昼三人瞠目结舌,竟如何都不能从防护阵中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丹卿被漫天煞气吞没。
“丹卿……”
天地煞气不再到处流窜,仿佛闻到鱼腥味的猫儿,它们舍弃即将到嘴的修者,纷纷选择丹卿,涌入他身体。
丹卿的世界倏然陷入死寂。
墨色暗流在他眼瞳游走,猩红丝线参杂其中,忽明忽暗。
转变突如其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望着转移目标的漫天煞气,容渊眸中骇色更浓。
旁人或许不明白,但归墟恶煞是被封印的源族灵魂一事,身为天帝,他如何不知晓?能让恶煞放弃眼前仇人,决然离去的,又会是什么?
没有时间允许容渊思索更多,他猛地祭出请神令,双手结印,将血脉神力注入其中,高声道:“归墟异动,灾或灭世,晚辈容渊,恭请诸天神佛降临!”
“晚辈容渊,恭请诸天神佛降临……”
容渊的声音响彻天地,一遍又一遍,他虔诚地重复着,直至天空浮现出数道偌大虚影,如神山般,将天空占满。
此乃上古众神陨落前,为后辈留下的一抹神识,不到天地存亡时刻,他们决计不会轻易现世。
容渊抱拳,恭恭敬敬向众神行礼,又以内力扩散号令,“九重天众仙听令,请跟随吾,不计代价!不遗余力!即刻驱逐净化天地恶煞之气!守山河!护苍生!”容渊的声音形成一道道猛浪,不仅悲怆,更是恳切。音浪翻涌着,不断向世界尽头蔓延而去……
那厢,宴祈好不容易找到丹卿,看到的便是天地煞气全归他一人的场景。
浓黑煞气遮天蔽日,神仙亦无法视物,宴祈掌心托着红莲火焰,一路疾行,终于找到那抹瘦弱微小的身影。
丹卿孤身站在无光黑夜,恶意将他湮没,它们拉扯着他,试图将他拖向深渊最暗处。
“丹卿,丹卿!”
望着意识模糊一动不动的丹卿,宴祈忙用灵力探索他丹田内府,果不其然,唯有他能看见的那道封印,在煞气涌动下,已摇摇欲坠。坚固的水晶冰凌裂开大大小小数道缝隙,渗出前所未见的纯白色耀眼光芒。
“该死。”宴祈在心底狠狠咒骂源族残魂。归墟开,煞气出,天地崩坏,末日降临,这还不够吗?为何非要解除丹卿封印?为什么非要置他于如此境地?丹卿并没有义务背负源族人的仇恨。
“父尊这就带你走!”宴祈咬破手指,以血画符,足足耗去大半心力,才暂时阻绝煞气的侵入。带着丹卿,宴祈刚划破空间,正欲离开是非之地,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阻拦。
一尊尊神佛浩瀚如山,自高向下,俯瞰众生,姿态傲慢又尊贵。
宴祈仰头望向漫天神佛,面色由震惊变成死灰,强压袭顶,压得宴祈脊骨微弯,但他仍站定在丹卿身前,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不退不避。
所有神佛同时低眉,中间第一任南方长生大帝看了眼宴祈,目光随即落在丹卿身上,神色复杂:“居然是源族后人?”
刹那间,众神佛面色各异,有的忏愧,有的闭目不忍,有的则垂下眼睛试图忽视。
白眉白须的古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双唇嗫嚅,似在诵经。
古佛旁侧的国字脸古神沉声道:“原来如此,难怪归墟如此躁动。”思索片刻,又继续道,“无论如何,此子不可留,待漫天煞气汇聚他身,他体内源族血脉觉醒,世上便无一人可阻他步伐,届时天崩地坍、万劫不复,从此再无六界苍生。”
其余神佛皆静默不语,似是认同。
这些所谓的神佛,三言两语,便要定下丹卿的生死结局?可问过他否?
宴祈冷笑两声,昂首望向神佛,不卑不亢更无惧:“你们说不可留便不可留?今日我偏要带他走!”
此言一出,不待诸神发话,周遭幸存的一些神魔按捺不住了,他们不知源族为何物,只知灭顶之灾降临,不杀丹卿,他们所有人都会死。舍一人,便能力挽狂澜,为何不舍?
“狐帝你糊涂啊,此子已有入魔之兆,留他不得。”
“你听不懂诸神的话吗?等他什么血脉觉醒,一切都来不及了。青丘宴祈,你想成为千古罪人被世世代代唾骂吗?”
“没错,他可是神仙,神仙为苍生舍生取义,难道不应该赴死吗?”
“待他死后,我们自然为他立长生英雄碑。”
“快杀了他,来不及了……”
生死存亡之际,不论神魔,恐惧都会撕烂他们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丑陋的原本面目。
宴祈嘴角笑意讥讽,不屑于搭理蝼蚁,他眸光冰凉地睨着一尊尊神佛,讥诮道:“有忘恩负义恬不知愧的卑鄙祖宗,也难怪后辈贪生怕死,毫无道德廉耻。农夫与蛇的故事,你们可曾听过?你们与那捂不热的毒蛇浑然无异。”
诸神沉默,隔着时空,他们像是被后辈狠狠甩了两巴掌,又痛又麻。
他们当真感觉不到羞耻,当真不惭愧吗?也不尽然。
有时候,他们也不懂,为何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最初的最初,混沌初开,先有源族,再有仙妖魔人神冥。源族称得上六界亚父,六界敬重崇拜源族,也羡慕源族与生俱来的力量。可不知何时起,这种羡慕崇敬,逐渐变了味。嫉妒蒙住他们的心,邪念在他们脑海疯狂滋长,最后甚至生出取而代之的恶意。
一开始,只是小部分人付诸行动,后来一切失控了。
源族与六界成为无法共存的对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大抵还是会愧疚害怕的吧,否则一切尘埃落定后,为何六界还大肆抹除源族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害怕源族卷土重来,他们不曾放过任何一个源族人的生命,老人、妇女、婴孩……就连他们的灵魂也要死死封印在归墟,留下祖祖辈辈必定期清除煞气的遗命。
严防死守万万年,曾经的天地共主——源族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漫天势不可挡的黑暗煞气,便是他们如泣如诉的血泪吗?
没有神佛出言驳斥宴祈,许久,长生大帝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并非辩论对错的时机。归墟恶煞祸乱天地,它们日积月累的怨恨有多深,阴邪之力便有多强大。这些煞气一旦解开他封印,他将在魔煞引导下,变成真正的地狱修罗,抬手间,天地万物灰飞烟灭。对他来说,被魔煞之气操控的生,又有什么意义?”
另一古神叹了声长气,语气慈悲:“前人造的孽,不该祸及后辈,苍生无辜啊。”
苍生无辜,丹卿便合该牺牲?
宴祈险些嗤笑出声。
说话间,仍有煞气躲过仙者的追捕拦截,直奔丹卿。
周围神魔心思各异,眼下情形,哪怕各界联手,恐也难敌恶煞,但好歹还有一条挣扎求生的活路,若煞气汇聚丹卿体内,他们立即就会死。
如此想着,众神佛未动,部分仙者魔修倒是默契十足,纷纷攻向宴祈。
宴祈暴喝一声,红莲焰火四面八方散去,一半在丹卿周围铸成坚不可摧的火墙,另一半则无差别攻击。
大几十号实力不凡的仙魔围困宴祈,宴祈咬紧牙关,死守丹卿。
顾明昼等人想要帮忙,却被丹卿困在防护阵中,哪怕拳头捶砸出血,仍不可撼动防护阵半分。
天地荒凉,厮杀遍野,血染山河,每个角落都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上空,一尊尊神佛面露悲哀,他们能看到千里之外,亦能看见眼前的生死厮杀。有的神佛于心不忍,却又顾虑局势,没有出面帮助宴祈。
如今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丹卿死。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一个苍生无辜!啪啪啪——”低沉年轻的男声极具穿透力,突然响起。和着他那慢悠悠的鼓掌声,在硝烟弥漫中更是醒目。
“又好一个前人造孽不该祸及后辈!”
男声语调懒懒淡淡,却透着股杀人于无形的嘲弄,引得诸佛众神不由侧目,望向那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容陵虽迟但到,他勉力腾云至此,血衣斑驳,身形摇晃,险些倒栽下来。
踉跄站稳,容陵拄着剑,先看一眼苦苦支撑的宴祈,以及状态不明的丹卿,这才似笑非笑地仰望一座座神佛,他眼底非但没有尊敬,反而蓄满嫌恶,就像在看一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诸位神佛前辈,恕晚辈直言,你们还真是……又想当那什么,又想立牌坊,全然不要脸皮!”
诸神:“……”
怎么又冲出一个身残志坚的小年轻骂他们?
这些人是不是忘记,天帝请出他们,是恳求他们来收拾残局的?
重伤毫不影响容陵的底气与嚣张,他睥睨诸神,明明身处低位形容狼狈,却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仿佛比诸神还傲慢:“既然诸位前辈不懂做人,那便由我这个晚辈教导一二。首先,前人造孽不该祸及后辈,此言确实有理,可这句话的前提是什么?是前人承认杀孽深重,负荆请罪,双膝下跪,真心乞求受害者的原谅。但你们呢?你们占尽好处杀光源族,至今毫无歉愧,不仅不弥补源族最后的血脉,还打着守苍生卫天下的旗帜,置他于死地。怎么,捂嘴吗?杀光最后一个源族人,就能彻底掩埋六界不仁不义的过去?你们苦苦经营,千秋万代,为九重天为仙界打造出高风亮节、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名,可公平公正的光鲜外表之下,尽是道貌岸然的败絮。”
“源族等了万万年,从未等到一句道歉。”
“纵然不曾亲身经历,但晚辈认为,源族当年虽被你们血洗直至最后一人,但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亦不足以毁灭天地。是你们将源族魂魄囚禁归墟,每当魂魄有重聚之势,便令后代加固封印,渐渐地,他们戾气便越来越重。”
“诸位神佛怕是不知,有多少仙神,为了掩盖这段罪史,活生生葬送在归墟?他们苦心修炼,斩妖除魔,积攒功德,耗费百年千年的时间终于成仙,他们以为进归墟加固封印,是为正义而战,是为守护苍生而死。你们又可知,我兄长便是在归墟殒命,我也曾苦守归墟数百年,剑下无数源族残魂,我曾以为那是功勋荣耀,如今才知,我们是傻子,是受你们蒙骗的残忍刽子手。”
“你们以为,还能瞒下一个万万年吗?”
“与其一错再错,不如诚心悔改,尽力补偿!”
容陵虽然丧失了战斗力,可他嘴还在。
说完长篇大论,且不说众神魔有何反应,漫天煞气竟兀然迸发出一声长长悲鸣,天地为之共颤,似在应和容陵。
但它们没有停止厮杀,反而更加奋勇地吞噬每个企图绞灭它们的六界生灵,意图宣泄长年苦闷。
执念已让这些亡灵残魂化作魔煞,它们对六界的仇恨,不是容陵三言两语便可轻易化解。
诸佛神色怔忪。
这时,数道凄厉喊叫声同时传来。
正全力对战宴祈的所有仙魔,眨眼间,皆神魂俱灭。
红莲焰火亦化作一片片枯叶,带着余烬,散落成灰。
宴祈口吐鲜血,摇摇欲坠,这不是他动的手。倏然睁大了眼,宴祈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后——
魔雾滚滚中,站着个面无表情的清瘦男子,一袭青袍,随风而动,他翻滚的衣袂,似能卷起雷电风雨,毫无疑问,此时无论谁发动攻击,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绞杀。
万籁俱寂。
清瘦男子缓缓抬头,他双目沉沉,眸中没有一丝光亮,似永黑的夜。
他好像谁都没有看,又仿佛已锁定每一个人,就连年轮时光也因他短暂停顿,随即才缓缓恢复流动。
漫天恶煞如同找到主心骨,义无反顾向丹卿扑来。
“他的血脉封印,解开了?”
“准确来说,是解开一半。”宴祈有一瞬茫然,“再这样下去,不需片刻,他的封印便能彻底解除。”
上空诸佛陷入犹豫。
该杀掉这个源族后人吗?
若等封印解除,魔煞侵占他身,纵然他们想杀,也无能为力了。
“除了杀,你们就从未想过赎罪吗?眼下明明还有机会。”容陵不悲不喜的嗓音幽幽回响,动摇那一颗颗不确定的心。
“你是说……”有神佛反应过来,是了,他们向来只知打压,从不试图挽救化解。他们虽只是一抹神识,能力有限,但若集合九十九位上古神佛之力,或许能结守护印,阻止恶煞的蓄意引导,保留丹卿原本意识。
这种做法,凶险万分,且必须把握时机。在丹卿封印解除的刹那,他们必须完成守护印的结成。
事成后,选择权全部在丹卿手中。
成功觉醒源族血脉之力的他,毁天灭地不过抬手间。
但,他们要将六界的生杀主宰权,交由到一个源族后人手上吗?
“我信他。”容陵无所畏惧地一笑,遥遥望向丹卿眉眼的目光,满是温柔。
“我也信。”宴祈紧随其后。
受困崖松三人更是高声大喊,试图找到存在感:“我们都信他。”
浓雾之中的丹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感受不到那些对他的维护与爱。
这会儿的他,更像一尊蕴含无限潜力的容器,静静等待最后的爆发。
“好!我们为他结印。此举不奢望获取原谅,只愿为苍生求一条生路。”
思考须臾,众神佛终是打定主意。
当年过错,虽非他们主导,他们中间有的甚至还未出生,可他们却是获利最多的人。
大浪淘沙,他们靠着掠取源族的资源,封神成佛,所以,他们也应该肩负起这个罪责。
众神佛当即展开商量。
所谓结守护印,就是在丹卿体内,置混元光明阵,此阵佛法道术玄妙,可抵御魔煞侵袭心智。
只有一点,神识力量有限,众神佛布阵时,需护法。
容陵如今伤重,失去资格。
顾明昼几人这会儿终于被想起来,上古神佛为他们破阵,令他们三人与宴祈护法,占据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方位。
时间紧迫,刚讨论完,丹卿体内的封印,已被漫天魔煞冲破。
“起!”
一息间,所有神佛催动内力,口中念念有词。
九十九道金色圣光,向着丹卿疾射而去,于他周围织一片璀璨光华。
细看,那些圣光每道都不同。
佛陀的由千万句经法箴言组成,道帝则是平生所得的全部术语,还另有文气武气凝成的圣光等等。
两股力量相冲,魔煞不甘地拼命冲撞圣光,一遍又一遍。
圣光摇摇颤颤,尚算稳固。
这一刻,丹卿忽然醒了。
可被魔煞占据的丹卿,已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丹卿。
他冷冷望着众人,眸中没有温度,偶有起伏,亦是暴戾嗜杀的憎恨。
他继承了源族的仇怨,他欲杀尽六界,而现在的他,在煞气帮助下,确实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目光缓缓流动,丹卿并不将周身圣光放在眼底,他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不懂众神佛到底在做什么。
很快,他幽邃的视线落在宴祈四人身上,他们离他最近,杀起来最方便。
轻飘飘一记挥袖,四人口鼻冒血,却仍坚守在护法位置。
一击未致命,丹卿面色明显不悦,正欲再出手,一个男人,忽然拦挡在他身前,含笑看他。
丹卿:“……”
上赶着送死?
丹卿用“有病吗”的眼神看这个男人。
太弱了。
在丹卿看来,所有的人都很容易被他杀死,哪怕上空一尊尊神佛,他也毫不畏惧,因为他们只是一抹神识罢了。
而眼前的男人,更是弱得不能再弱,他伤得极重,胳膊腿像是要散架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面颊居然还挂着青青紫紫的淤痕。
啧,这么好看漂亮的一张脸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呢?就算活生生掏他心挖他肺,也应该留下这张脸的。
丹卿有那么一点惋惜,但也仅限一点点而已,毕竟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望着面露嫌弃的丹卿,容陵蓦地笑出声,扯动嘴角,火辣辣的痛。
还是老样子,阿卿的小心思,总是会被他的眼神举止泄露,一眼便知。
容陵语调温软,拖着淡淡的无力,像是在努力抚平他的烦躁:“不是被人打,是我自己摔的。”
“……”
丹卿脸上鄙夷之味更浓。
摔的?弱得他更不屑于向他出手了。
“想知道我怎么摔的吗?”容陵全心全意地望着眼中人,嘴角笑意不减。
二人被金色圣光笼罩,随着混元光明阵初具轮廓,诸神的神识明显淡了一半。
容陵是在替他们争取时间。
必须拖延住丹卿,直至守护印结成。
“我仔细讲给你听吧!”
可惜丹卿并不好奇,还能怎么摔呢?脸朝地摔呗,否则哪里会留下这么丑陋的伤痕?
丹卿面露不耐,居然都忘记杀容陵灭口,刚要绕路走,胳膊竟被这个男人的手一把拽住。
眼底杀意腾腾,丹卿凶狠地瞪过去,却撞见一张笑靥如花的俊颜。
“你要是对我脸上的伤不感兴趣,那我换个话题,我给你看样东西,好不好?它一直就在我怀里贴身放……”
噗嗤——
利剑刺入容陵胸口的声音,戛然打断他未尽的话语。
丹卿握着剑,薄唇紧抿,眼神戒备地死死盯着容陵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虽然沾染了干涸血迹,却不能掩盖其美感,甚至还多出一股易碎的脆弱,像濒碎的玉,惹人怜惜。
这只手只稍稍顿了顿,便颤抖着、坚持着,忍痛从鲜血斑驳的胸口,取出一支毫无杀伤力的木簪。
普普通通,略显粗糙,甚至当得上一句“颇丑”的评价。
丹卿下意识扭过头,不想看这木簪,很快他又望回来,再三查探,确定木簪对他没有任何危险,这才放心。
原来男人真的只想给他看这丑木簪,并非偷袭?
而且,他居然还在笑!这有什么可笑的?明明他的剑都刺进他胸口了,不疼么?
果真还是有病吧,脑子有病。
丹卿不想再浪费时间,那些煞气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他得带领它们冲出重围大杀四方。
“别走。”容陵的语气透着祈求,鲜血再度染红他干涸的衣衫。
丹卿视线在男人伤口停留一瞬,不知为何,心脏莫名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拧痛。
漫天煞气咆哮,似是催促,丹卿望一眼翻涌的黑煞,随即面无表情地盯着容陵,漆黑眼眸浸着冰冷:“放手。”
“不放。”
丹卿的剑往容陵胸膛又送三分,能听到剑刃划破血肉的“噗嗤”声,饶是如此,男人仍未松开攥着丹卿衣袖的手。他握得是那样的紧,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仅有的一根浮木。这让丹卿感到很困扰,也很疑惑,他再一次打量容陵,比上次看的更认真。
他的剑伤鲜血淋漓,却面不改色,眉眼下小小一滴血痕,像是泪。
他五官属于最优越的类型,偏凌厉,没有表情的时候应该很凶很冷,会让人退避三舍。但他出现在丹卿面前时,是笑着的,一直在笑。所以丹卿没能察觉他一贯的疏离与漠然,反倒认为这个男人过于自来熟,又有些无赖没眼色,像只赶都赶不走的癞皮狗,而且还是又残又弱的那一种。
“阿卿,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容陵怔了怔,他没有错过丹卿任何一次的眼波流转,内心百转千回,容陵眸中洇出一片水意,这是喜极而泣的泪。
因为激动,容陵不受控制地,想要离丹卿更近一点。
他一动,丹卿神色骤寒,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泛着白,却不知为何,丹卿没有再把利剑往前送。
为什么呢?他似乎并不想伤害眼前这个男人。
真麻烦!他还有事情必须去做。
丹卿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怎么办?到底杀,还是不杀?
这个决定显然不好下,丹卿愈发焦灼,周身戾气更浓……
第169章 一六九 你恨他吗?
晋|江独发/一六九
“阿卿, 你果然记得我!”容陵轻叹一声,笑容知足,“这便够了!”
说着, 容陵不退反进,主动向丹卿走去。
丹卿手中剑刃,倏地没入容陵胸口更深处, 容陵一眼不眨, 步履坚定前行, 直至与丹卿脸贴脸, 看清他眸中倒映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容陵死也不愿让丹卿看见,他平生最落魄的模样。
容陵双臂搂紧丹卿的背,用力扣住他, 不准他离开。
不顾疼痛,容陵温柔地说:“没关系,你只是忘记了!”
“很快就会好的。”
“再等一下下。”
一遍一遍,容陵语调轻得像羽毛,不厌其烦地安抚着怀中挣扎的人。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浓郁扑鼻,丹卿眉头紧蹙。
围绕二人的光芒几乎湮没他们身影, 本能的, 丹卿预知到危险, 他想要离开圣光笼罩的范围。
男人却将他禁锢得死死的, 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很糟糕, 犹如被一具白骨骷髅紧抓不放, 天知道,这个血都快流干的男人,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力, 他的手堪比捆妖绳缚仙索,丹卿仿佛就是他瞄准的猎物,一旦咬紧,就绝不松开。
“别怕!”
“没事的。”
“再忍一忍,就忍一下下。”
“你可以的,我们都相信你,都在等着你。”
容陵的声音逐渐低弱。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站立,怀中丹卿既是他死也不松手的珍宝,也成为他的支柱与依靠。
绝不能松手。
也绝不会松手。
圣光化作漫天飞花,一瓣瓣没入双目猩红的丹卿体内。
丹卿被魔煞倾覆的理智,稍稍恢复。但很快,他又被无边无际的恨意吞噬,沉沦在无尽深渊。
耳边有一道嘶哑虚弱的嗓音,如一缕初春的风,轻轻柔柔,始终陪伴着他。
丹卿听不清那道声音到底在说什么,但痛苦却莫名驱散几分。
上空,众神佛的神识淡得几乎快看不见了,几尊古神已然耗尽仙力,无声无息消散于天地。
“不妙,”上古佛陀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勉强能看到一团疑似嘴唇的东西在上下翕动,上古佛陀道,“他体内源族血脉过于霸道强横,又抵触排斥我等的气息神力,这混元光明阵一直被拦截在外,无法深入。再耽搁下去,我等便要全部消散,这可如何是好?”
话落,又有几个神佛耗空神力,逐渐黯淡,然后完全消失。
短短片刻,剩下神佛已不足一半。
气氛焦灼。
神佛们纷纷坐不住了。
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半途而废的结局,可他们竭尽全力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应当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天帝正带领九重天各界净化魔煞,众神佛愿用最后的力量弥补罪恶,宴祈顾明昼四人哪怕被丹卿重伤,也死守不动,还有容陵,他死死抱着丹卿,穿透他胸膛的剑尖不断滴着鲜血,可他没有松手,哪怕流干最后一滴血液,他也不会松手……
悲怆的气息,无声蔓延。
严守青龙位的宴祈死死闭上的眼,忽然睁开,眸中闪烁着决绝的坚毅:“我有办法。”
说完,宴祈看了眼对面三个年轻人,顾明昼、姬雪年,还有崖松,他们都已精疲力竭濒临极限,却苦苦坚守着位置,没有撤退。能硬扛至此,全凭他们骨子里的意志,还有对丹卿的一腔诚挚真心。
“谢谢你们,丹卿能有你们这群朋友,是他的荣幸。有你们陪伴,大概也算是上天对他的一种弥补!弥补他自出生以来,就未曾好好享受过的爱与维护。”
宴祈的视线最后摇摇望向丹卿。
恍惚间,宴祈仿佛回到初初见他的那副场景,那么小小的一团雪白,懵懂地望着他,眼底有最纯真的腼腆与期待。
然而,宴祈辜负了这份期待。
他对丹卿,从未尽父亲所能。
这些年,宴祈一直都在自我宽慰,他对自己说,一个不知来历的体内还有着神秘封印的孩子,显然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能好好护着他长大,便已足够仁慈,便算尽了父亲当尽的义务。像丹卿这样尴尬的身份,其实并不适合过于出挑出众,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就很好,对他对青丘都好。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把他们的这段父子关系处理得如此怪异?
是因为失去记忆了吗?
是因为他从未期待丹卿的出生,也不知丹卿生母是谁,所以他才不够爱丹卿吗?
很多时候,除了父子血脉之间的那股联系,宴祈几乎会忘记,他还有一个孩子。
但他确实有一个孩子。
一个第一眼见到,宴祈便下定决心,会努力守护他生命的孩子。
让他活着,这或许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不值一提的保护,也可能是一个父亲最伟大最无私的决定。
嘴角微微上扬,宴祈终于释然,对所有的一切释然。
他眼眸中的迷惘,逐渐化作清明。
就算失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丹卿还有云崇仙人、姬雪年这些关心他的朋友,也有爱他的容陵为他筹谋,做他后盾。
所以,他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宴祈的表情过于决绝,就连说的话,也很…临终遗言。崖松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他们愣愣望着他,忍不住唤:“宴叔叔!”
“宴叔叔……”
在最后一声焦切呼唤中,宴祈凌空一跃,倏然化作一团最耀目的焰火,投入赤金色光芒之中。
以身祭阵!
狐帝宴祈竟然选择了以身祭阵!
顷刻间,混元光明阵愈发璀璨,流光溢彩似漫漫星河,这一次,许是有血脉相连的熟悉气息,丹卿的身体并没有拒绝它的靠近。
随着守护阵的完成,众上古神佛的身形全部消散在天际,未曾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世界有瞬息的静寂。
那些涌向丹卿的魔煞悲鸣着,哄然散开,毫无留恋地奔向远处。
丹卿于它们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他是它们最完美的容器,但现在,丹卿不是了,隔着混元光明阵,它们无法诱哄他沉沦。
幸运的是,哪怕没有丹卿,它们亦能搅动天地,不过是花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没关系,慢慢来吧,它们会一口一口噬尽仇人子孙,为源族鸣冤,讨回过往累累血债。
……
短短几个时辰,对丹卿而言,犹如漫长的一生。
他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偶有须臾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没有办法将碎片拼凑完整。
然后,他忽然就清醒了。
在混元光明阵生效的那一瞬间。
丹卿呆呆地眨了眨眼,目光迟缓地望向四周。
正紧紧抱着他浑身染血的容陵,红着眼朝他走来的顾明昼三人,还有这个狼藉不堪的世界。
唇瓣嚅动,丹卿刚要说话,头却疼得快要炸开。
潮水般的信息量,仿佛要将他脑袋都撑破。归墟的记忆,血脉之力的牵绊……
混乱中,丹卿忽然听到狐帝宴祈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是从他丹田肺腑发出来的,语气是丹卿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夜晚最皎洁缱绻的月色,他说:“阿父终于想起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丹卿,原来我曾那样深爱你母亲,也曾如此期盼你的出生。怎么就忘了呢!”他轻叹着,遗憾无奈在话语间悄悄流淌,很快又释然,“阿卿,你要记住,阿父牺牲自己,所要换取的并非整个世界的和平,也并不是想要告诉你该怎么做。阿父唯一所求,就是你能清醒地、理智地去做选择,去决定自己未来的路。现在的你,应该记起一切了吧!你母亲当年封印你的血脉之力,定也如我一般,只是期望你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活着,那些过于沉重的陈仇旧怨,从不该让你背负。”
“阿父惭愧,没有给你很多很多原本为你准备的爱。”
“但阿父有好好保护你,有竭尽全力地守护你,对吗?所以,再见你母亲,就算我辜负了她,她应该不至于不想看见我吧?”
话语戛然而止。
丹卿什么都听不见了。
丹田内的混元光明阵静悄悄的,那抹残余的属于狐帝宴祈的光华彻底湮灭。
泪水“啪”得从丹卿眼眶坠落,越掉越多。
他眼神空落地怔怔望着天际,世界再度深陷泥潭。
丹卿什么都记起来了。
记起他的母亲,记起母亲和他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他们三人一起在归墟生活的日子。
彼时,母亲抱着刚出生没几日的他,总爱笑着同他讲:“别怕,在你阿父接我们出去前,阿娘会保护好你的。”
他们背后,是恶煞所化的无数魔鬼,它们挥舞着奇形怪状的爪牙,狰狞可怖。
一袭千山翠长袍谦谦如君子的清雅男人,手持轻剑,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孤身对抗那些恶魔。
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在归墟艰难地生活着。
母亲和清雅男子会轮流照顾襁褓中的丹卿,另一人则清扫煞气,阻止它们侵犯他们生存的地盘。
空闲时间,清雅男子总是在擦拭他的剑。
小狐狸睡够了,会睁着眼睛看他擦拭剑刃,其实剑上并没有血,那些恶煞不是活着的生灵。
“小狐狸,你猜,你爹到底什么时候才进来接你们?”清雅男子笑着戳戳他肚皮,带着几丝温暖的亲昵。每当此时,小狐狸都会不悦地用毛绒爪子抱紧男子食指,凑上前,好奇地舔一舔,再咬一咬。
清雅男子任小狐狸懵懂地玩他手指,视线则投向远处。
漫天魔煞滚滚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抹明艳,那是源族曾经的圣女。
五十年前,昔日源族圣女绯,于无数魔煞中重生,最初的她很虚弱,好在她身上并没有任何魔气,很容易藏匿。进归墟清除恶煞的仙盟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好几拨,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至今,知道她源族圣女真实身份的唯有二人,一是青丘帝子宴祈,二是九重天帝子容廷,即一身书卷气息的这个清雅男子。
哦,还有这只小糯米团狐狸。
源族圣女与宴祈刚出生大半年的孩子。
“小狐狸,你知道吗?你可是象征你阿父阿娘爱情的结晶呢!”容廷把小狐狸抱起来,搂在怀里,喂它一点仙力灵气,没办法,归墟能有什么吃的?凑合着活吧。
小狐狸吃完仙力尤不满足,挣扎着在容廷身上攀爬,还试图扒开他红唇,看有没有吃的藏在他嘴巴里。
容廷一边带顽皮的小狐狸,一边担忧地望向圣女绯。
圣女绯与容廷不同,每每驱逐恶煞之余,她会不厌其烦地浪费内力,试图净化它们,偶有成功,可没过多久,被净化的源族残魂又会被魔煞同化。
再这样下去,待耗尽气息,圣女绯会再度消散,默默埋没在这片归墟,与那片恶煞沦为一体。
她会死。
他也会死。
他们到底还能撑多久?
“你阿爹会来的!”
圣女绯总是这样说,容廷也是。
但小狐狸的阿爹没有来。
圣女绯与容廷越来越虚弱,那一日,他们抱着小狐狸坐了许久。
容廷说:“至多五年,仙盟军会再度入归墟。牺牲你我,给他一个生的机会,很划算。”
圣女绯深深望着清雅男子,眸含挣扎:“你曾说,你的爱人在外面等你,五年不久,或许,你可以活着离开。”
提及爱人,容廷嘴角微弯,本就温柔如水的一双眼眸,仿佛溅起星光,但容廷没有犹豫,他笑着摇头:“我的身体我清楚,至多能撑两年。两年余命,换小狐狸拥有灿烂人生的机会,最值当。”
说着,他揉了揉圣女绯怀中小狐狸的头。
小狐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来回看阿娘与容廷。
他什么都听见了,但以他现下的年岁,并不能理解他们话中蕴含的意义。
圣女绯终于颔首,眸中有感激的泪花。
容廷忽然又道:“既然你打定主意封印小狐狸的血脉之力,我能在其中留一抹神识吗?你别怕,我有信心不被旁人察觉。”容廷说到这里,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声道,“入归墟前,我与他闹得厉害,不欢而散。原本想着,若能在归墟立功,便辞去太子之位,与他归隐。但我从未想过,归墟封印的魔煞并非一开始就是魔煞,而是源族无辜的亡灵。”
圣女绯黯然:“你留神识,是为了爱人吗?那家人呢!”
容廷嘴角笑意不改:“比起家人,我更想给爱人最后的交代与告别。生死一线间,我方明白,既然两人相爱,又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呢?入归墟是我个人决定,从未与他商量,若成功,便与他归隐,更是我私自的想法。我简直不敢想象,当他听到我死讯时,该是何种表情。我应当与他说清楚的,真是后悔啊!”
圣女绯作为旁观者,看得更透彻,她轻声道:“不怪你,你久居九重天太子之位,身负苍生,很多事情,须得有独自裁决的能力,渐渐地,你会习惯扛下所有,哪怕与爱人相处,也会下意识忽略对方的想法,习惯性为他决定你认为好的一切。所以,不要太怨责自己,你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容廷苦笑着摇摇头:“可惜我明白的已经太晚。待我陨落,定是阿陵接替太子之位,只愿他莫重蹈我覆辙。”
“阿陵,你弟弟?”
“嗯,他是个很奇特的孩子,一点儿不像天家之人,为人洒脱,行事嚣张不羁,真难想象,他这样的性子,将来或许也会喜欢上一个人。”
这一夜,圣女绯和容廷聊得很多很多。
容廷讲他的家庭与爱人,讲爱情与家人二者艰难的取舍。
圣女绯也讲源族,以及她的爱人宴祈。
在容廷被困归墟前,上一个困在此处的人,便是青丘狐帝之子宴祈。
提及爱人,圣女绯脸颊染上点点绯色,如仙子误入人间三月桃花林。
原来再不可亵渎的神明,亦会沉醉折服于凡尘烟火。
这是容廷第一次听圣女绯讲她的爱情。
故事开启于几年前,那时,青丘宴祈率仙盟军入归墟清扫煞气,天兵错估恶煞实力,以致全军覆没。唯有宴祈一人披荆斩棘,□□到最后。
凭着意志力,宴祈周身焰火盛怒,硬生生在冲天恶煞中劈开一道独属于他的光。
他毫无畏惧与恶煞搏命厮杀,但他并非铁人,力竭时,也想要放弃,这时,他忽然在滚滚恶煞中,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
宴祈错以为,她乃仙盟军之一。
许是救她心切,宴祈竟于关键时刻突破进阶。
恶煞被暂时击退,男人自以为救了一位仙友,终于松了口气,他四仰八叉瘫倒在地,口鼻不断涌着鲜血。
圣女绯冷冷站着,离宴祈很远。她秀眉深锁,并不感激宴祈的出手相救,因为她不需要。
思忖半晌,圣女绯徐徐朝男人逼近,心底已有杀念。
男人却没能察觉圣女绯的恶意,他不知他的脸此刻是何等丑陋狼狈,竟强撑着支起头,露出自诩风流英俊的一抹笑意:“敢问仙子芳名?”
说完,不等圣女绯上脚踹,他就自己晕死了。
圣女绯:“……”
圣女绯犹豫片刻,迫于形势,决定暂且利用“仙子”身份,与之虚与委蛇,以便探听更多归墟外的世界。
圣女绯性情淡薄,寡言少语,不喜喧杂,为人正经,宴祈却与她完全相反,他是个随心所欲满口胡言没个正形的男人。
一开始,二人很有些不对付,无奈归墟中能说话的就只有彼此,宴祈哪里耐得住寂寞?上一瞬刚发毒誓绝不主动与此女再攀谈,下一息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没事儿人的模样凑了过去。
二人相互试探,加深了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信任欣赏。
或许,宴祈比圣女绯想象中更早察觉她身份有异,或许,他们都曾对彼此动过杀意。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他们希望牵着彼此的手,好好走下去。
但没人能一直在归墟存活,哪怕圣女绯,也做不到,因为她始终是那个纯粹又坚韧的圣女,她拒绝与恶煞沦为一体。
仇恨固然永难忘却,但圣女绯为人足够洒脱大气,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了,当年仇人皆已沦为一抔黄土,比起复仇,被仇恨吞噬的源族亡灵,更需要的是解脱,她想带领他们,得到最后的解放,得到最终的救赎。
再后来,圣女绯怀孕,她和宴祈拥有了小小的生命。
两人深思熟虑后,宴祈带着满满的对幸福的憧憬,也带着解开源族与六界血仇的使命,在圣女含笑的目光里,孤身离开归墟。
然后,宴祈再没有回来。
他甚至遗失了归墟这段记忆,他忘记他曾收起所有纨绔风流,一心一意爱着的某个姑娘,也忘记他曾多么期待某个小生命的降临……
“你恨他吗?”
容廷曾问过圣女绯,在他们即将把所剩生命力全部渡献给小狐狸时。
圣女绯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答案。
归墟与归墟之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圣女绯不能确定,宴祈是主动背弃他们的约定,还是他不得不抛弃她。
“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
容廷与圣女绯最后的目光,同时落在软糯糯的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承载着他们二人最美好的祝福,以及最纯粹深厚的爱。
伴随着容廷圣女绯身形的消散,最后一点洁白光亮融入小狐狸身体。
小狐狸眼睁睁看着容廷与圣女绯消失,在惊惧惶恐里陷入沉眠。
再醒来,归墟仍是小狐狸眼中灰蒙蒙的归墟,可哪里好像又不一样了。
他孤独地在归墟跑来跑去,似乎想要寻找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归墟里一无所有。渐渐地,小狐狸甚至失去身体本能的这股冲动,他不再盲目寻觅,他总是孤独地蜷缩着,仿佛能一觉睡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有一天,有个少年,着一袭银蓝衫的少年,在时间的尽头到来之前,他先来了这里。
“咦?”疲惫至极的少年突然捞起小狐狸,明显哭过的眼眶盈着疑惑。
此时的少年,不再总是一副倔强骄傲的模样,他很脆弱,仿佛失去极其珍贵的东西。
少年冰冷的手,轻轻抚摸小狐狸雪白毛绒,哽咽着:“小狐狸,你怎么在归墟?”
小狐狸黑漆漆的眸子里,倒映的全是这片银蓝,还有少年漂亮又伤感的脸。
“你身上没有恶煞之气,小狐狸,你是被我强闯归墟时的气流卷进来的吗?对不起啊!”少年抱紧小狐狸,把脸埋在他柔软的绒毛里,低声重复,“对不起……”
少年莫名热泪滚滚。
小狐狸有些慌了,他并不理解少年为什么要哭。
他努力伸出小爪子,用肉垫蹭蹭少年的脸。
少年吸了吸鼻子,握住小狐狸前爪,笑得比哭都难看:“小狐狸,他们说的对,我阿兄没了。”
小狐狸不太懂,他仰起头,用舌头温柔地舔舐少年脸上的泪水,以此为安慰,让少年不要再哭了。
“你怎么这么乖?”
他们在归墟相伴,成为彼此唯一的依偎。
后来,少年抚摸着小狐狸,喃喃低语,成熟稳重得像个大人,“小狐狸你那么可爱,可惜我不能养你,因为我的未来,会是一条狭窄、无趣、被安排的既定的路,我不要你和我一样,被困在匣子里,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小狐狸喜欢少年,也很想告诉少年,他愿意陪他走那条狭窄无趣的路,只要他愿意要他,那么,他愿意陪他的。
遗憾的是,小狐狸没能把这份心意,好好传达给少年。
被少年带离归墟的瞬间,圣女在小狐狸体内设置的封印再次生效,这也是封印完成的最后一步步骤。
小狐狸的记忆清零了。
从此,他不会再记得归墟,也不会再记得漂亮又脆弱的少年。
理应如此的,可不知为何,许是记忆化作烟雾纷纷离小狐狸远去的瞬间,走在前方的少年忽然回过头,展颜一笑。
从此,这一抹模模糊糊的少年身影,便永远烙印在小狐狸心上。
第170章 一七零 自己经历过这样的苦,便再见不……
晋|江独发/一七零
原来, 容廷竟是因他而陨落。
圣女绯,还有狐帝宴祈,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宴祈也要如此呢!他不是已经将圣女绯忘得一干二净么?这些年, 他不是一直都有意识地忽视忽略他吗?为何在最后一刻,他这个并不算称职的父亲,却要用付出生命的代价, 来维护他、守护他?
如果他们能在决定之前问问他, 丹卿的答案是“拒绝”。
他不要他们的牺牲。
他希望靳南无可以等到他爱的容廷, 他希望圣女和宴祈都能好好活下去……
眸中漩涡凝成浓郁血色, 丹卿终于崩溃,他彻底放逐自己,任由这股悲哀颓丧的情绪四处蔓延。
天地仿佛与丹卿的情绪连为一体,狂风拔地而起, 万物摇摆颠动,地底似有无数怪物蠢蠢欲动。
崖松大惊失色:“这又怎么了?”
几人眸露骇然,眼瞳中,有黑压压的墨色,席卷而至。
漫山漫野,无论是不毛之地, 亦或是江流河海, 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迅速滋生出密密麻麻的紫葵草。
它们伸展着触手般的藤蔓, 旺盛生长, 直至铺满世间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 它们开始向上攀登,以近乎于吞天的气势,猖狂而热烈地叫嚣着、挥舞着。
挥剑斩不断。
烈火烧不尽。
如同被囚困在湿漉漉的阴森沼泽。
……
就让一切都毁灭吧。
丹卿闭着眼, 冷漠地想。什么爱恨情仇,什么是非对错,通通化作乌有,岂不干净?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心里又有一道声音,轻轻地叩问他自己。
从前,丹卿一直以为,他生来便是不被期待不受喜欢的。
这世间如此喧闹,为何独独没有一盏星火为他而亮?是他不够好,不值得别人的青睐与珍重吗?
在丹卿看来,命运好似从未眷顾过他,事实上,命运它一直都待丹卿不薄。
他有深爱他的母亲;容廷将生命最后的温柔与守护全部给了他;还有狐帝宴祈,他也是爱他的,在没有想起归墟记忆前,他就很爱他了!
自出生起,就有许多珍贵的爱意围绕在丹卿身边。
后来,丹卿又多了许多朋友,最早最初直至现在都关心他的云崇仙人,还有共患难的顾明昼、姬雪年和崖松。
以及那个人。
那人是特殊的,他是丹卿人生中最绚烂的一颗星。
丹卿曾因他笑,因他哭;曾因他生出一万种爱恨嗔痴傻;曾因他的陪伴而期待未来;也曾为他的离开而打碎懦弱的外壳,勇敢去追求这一生从未主动追寻过的幸福……
那个人身上,承载了丹卿太多太多第一次。
伤情至深时,丹卿甚至会想,如果不曾遇见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一定会是安稳的一生吧!可那一定也是极其寡淡无趣的一生。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许是偶然,但丹卿确信,他和他的遇见,却是必然,是命中注定。
很多很多年前,当小狐狸深深记住眸海中的那片蓝时,他们就注定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相遇。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昔日少年,不是战神顾明昼,而是容陵。
泪意染湿睫毛,丹卿忽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圣洁的神光从天而降,一举击破阴霾与黑暗。
紫葵草随主人心念而动,杀意尽敛,它们收回冲天疯狂滋生的枝叶,乖乖匍匐着,重新做回大众眼中平平无奇的低阶仙草。
但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人敢轻视它们。
丹卿眸色逐渐恢复清澈。
漫天魔煞仍在世间游走,丹卿终于意识到,他怀中拥抱的,是昏迷的容陵。
容陵的生命力流逝得很快,丹卿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手背手指,他掌心不知何时起,紧紧握着一把剑,锋利的剑刃直穿容陵胸膛而过。
望着面无血色的容陵,丹卿恍惚间觉得,他们之间的那些争执诀别,都像是很久很久前发生的事情了,就像上辈子。
原来,有些恨和怨,真的可以在某个时刻一笑置之。
丹卿弯了弯唇角,翠绿色藤蔓自他指尖生出,它们缠绕着银白剑刃,快速生长,没入容陵心口,随即化作浅金色如阳光般具有治愈力的能量。
容陵惨白的脸颊慢慢恢复红润,但他没有醒来,丹卿将容陵扶到一旁安置,起身,望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姬雪年三人。
一团同样具有疗愈作用的浅金色光芒,笼罩三人。很快,顾明昼几人发现,他们耗空的灵力竟一息间盈满,受重创的丹田肺腑也修复完整。
现在的丹卿,已觉醒血脉之力,或许抬手间便能摧毁天与地。
他是源族人,活生生的源族人,与那些封印于归墟的恶煞不同,他仍清醒且拥有理智。
但源族的灭族之仇是真,六界曾经的残暴罪孽亦是真,所以,丹卿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崖松年纪小,最不会掩饰情绪,他把下唇咬得苍白,一双眼睛牢牢锁定丹卿,可是,那些想要规劝、央求丹卿放下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在崖松印象里,丹卿是个心软的好人,绝不会滥杀无辜,但那是以前。
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刺激和打击,就能击溃一个人所有心理防线,好比狐帝宴祈的死。
一侧的顾明昼姬雪年都没有开口,丹卿也不说话。
迎着凛冽寒风,丹卿抬起头,他双目能看到千里之外,耳边亦能听到挥之不去的哀嚎哭泣。
人间、仙界、魔界……各处子民齐心协力,共同抵御魔煞侵袭。
山河破碎,一座座高楼崩塌,一个个家庭残缺,魔煞把它们曾经历的,原原本本奉还给这个世界。它们的疯狂,与六界生灵的悲惨,组成一幅幅残忍凄厉的画面。
丹卿心有不忍,他想阻止,浅金色的光芒自他指尖溢出,却在半空消散得无影无踪。
怔怔望着溃散的源族之力,丹卿忽地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他心底仍有恨。
他认同苍生的无辜、生灵的怜弱,可他心中有恨。
恨不知何处来,又觉处处都有恨。
丹卿忽然笑出声来,直至眼角坠下一滴晶莹的泪。
顾明昼三人又惊又忧,欲上前。
丹卿却猛地倒退两步,他抬指拭去眼角泪痕,眸中浸着冷。
原来,丹卿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自己,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太多欲望和情绪的人,别人有的,他没有的,丹卿便默默告诉自己,那些本就不属于他。这些年,丹卿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渐渐地,他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九重天总爱睡觉的那只小狐狸,其实只是在利用这一点,去掩饰他的孤僻、自卑、不擅交际,和不受喜欢。
不争不抢,不妒不忌,原来都是丹卿和这个难以融入的世界的相处之道。
他的迟钝,他的不在乎,某种意义上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对抗和妥协。
很早很早,一粒名为恨的种子,就已藏匿在丹卿内心最深处。
后来,一桩桩机遇,彻底催生它发芽。
丹卿到底恨什么呢?
细细算来,恨的竟有好多。
他恨容廷与圣女绯的选择,恨六界的丧尽天良。
他恨容陵的始乱终弃,恨容陵事事瞒着他,恨容陵打着为他好的名义,自以为是地做出一系列决定。
他恨宴祈,恨宴祈明明爱他、关心他,却从不说出口,恨宴祈与容陵共同筹谋,帮着容陵骗他。
丹卿恨这个世界,最恨的却是自己。
他恨自己年幼无知,没能阻止圣女绯与容廷的牺牲,恨自己没能在与宴祈这段父子关系中,更主动一点。也恨自己平日以温软示人,让容陵以为他只能被他护在羽翼之下,而没有与他并肩面对今日风雨的能力。
如果他能更聪明更警醒就好了。
如果源族没有遭此劫难就好了。
如果宴祈和圣女绯,还有容廷都活着就好了……
可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如果?
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丹卿含泪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左手承载着的,是容陵他们对他的爱,右手中握着的却是无法消融的恨。
爱恨两面,无论是因爱生恨,又或者是爱恨交织,都让丹卿明白一个事实,封印虽已解除,但他觉醒的源族之力不够纯粹,他不是那种至纯至善的人,他不够仁慈,他没有办法抚平内心的种种不平。
纵然丹卿愿意自己的力量去净化天地魔煞,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丹卿甚至不敢直视内心最深处的恶意,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想破坏,但也并不想拯救这个世界。
也许,他只想做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人间。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丹卿蓦地阖上双眼。
与此同时,天空数道光影齐齐朝此处飞来,落地瞬间,幻化成百来道身影。
这里面,一些是丹卿认识的人。
当中有九重天鲜少出面的五位大帝,有魔族妖族人族长老,也有独立于九重天之外的诸位仙山之主。
崖松和姬雪年所在的族群也都有遣人过来,二人与族中长辈面面相觑,都不忍垂下眸,但他们始终站在丹卿身侧,没有舍他而去。
百来多人形成小小的包围圈,似有若无将丹卿困在圆心。
突然,一袭红衣烈焰的冀望山少主走出阵列,头也不回地朝丹卿逼近。
天色浑浊,靳南无却是极其惹眼的那一抹存在,他嘴角噙着笑,一步一步,眸中无悔,也无畏。
直至站定在丹卿身前,靳南无所有的慵懒和漫不经心,都在这一刻褪去,他静静走到丹卿面前,转身面向众人,眼底没有轻视和挑衅,只用一种笃定似磐石的口吻,认认真真道:“诸位,今日南无所做所为,不代表冀望山,谨代表我自己。”话落,靳南无手中兀然多出一柄凤凰剑,心命剑出鞘,剑鸣铮铮作响,一如他绝不退缩的意志,“身后这个人,我靳南无今日护定了。无论你们想对他做什么,都须问过我手中这把心命剑!”
铿锵有力的声音,听得丹卿眼鼻发酸。
他望着靳南无背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容廷温柔的笑脸。
容廷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是他和圣女的爱,成全了丹卿这一生。其实容廷倘若再等等,他有很大机会,重新见到这个他欲相守一生的心上人。
他和靳南无是那么的相配,怎么就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了呢?
可是,丹卿又觉得非常温暖。
无论过去,还是此刻,他都有被这对爱侣好好爱护着。
他是靳南无对容廷的爱屋及乌,也是靳南无不顾一切要守住的人。
靳南无此言一出,众人惊诧不已。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朝戈谷谷主退后两步,他朝各方势力抱了抱拳,又看处境不妙的丹卿一眼,低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倚帝朝戈两族会倾尽全力,配合清缴天地魔煞,但源族遗脉一事,两族不知全貌,遂持中立态度。”
言尽,朝戈谷谷主竟当场离去。
自从倚帝族出事,倚帝便被朝戈兼管,从而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强大势力。
朝戈谷谷主扛着压力离开,显然是还记挂着丹卿恩情,倚帝沈瑶碧曾谋害他儿子惨死,是丹卿间接让真相水落石出,并将凶手付出代价,所以,他需还这份情。
朝戈谷谷主表完态,又有一些与青丘或宴祈交好的小势力,多以净化魔煞自顾不暇为由,告辞离去。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邬玉代表的“重生岛”。
黑崖溶洞一事后,邬玉曾对丹卿说,他会建立一座岛。后来,那些惨遭魔域迫害,仙根损毁,又或是痛失家人、无处可去的仙人们,纷纷聚集在“重生岛”,大家相互扶持鼓励,找寻人生新方向,这便是“重生岛”一名所蕴含的意义。
因着九重天的弥补和扶持,重生岛竟也渐渐发展成为最特殊的一种群体,占据仙界一席地位。
邬玉与岛上这帮人感念丹卿容陵的帮助,遂不假思索站在丹卿这一边。
一百多号人,陆陆续续,确定好立场。
在场人数摸约少去十分之一,无足轻重。
当众力挺丹卿的,更是只有区区靳南无与邬玉二人而已。
由此来看,六界大多势力都对丹卿忌惮有加。
也是,他们怎能不怕丹卿?
只要丹卿想,所有魔煞皆可为他一人所用,他现在没这么做,不代表他永远不这样做。
他们这些人不为自己,不为苍生大义,也要为子嗣和族群着想,绵延至今数千数万年的宠辱兴衰,不该毁于一夕。
既然他们不想死,那么,唯有致对方于死地。
“祸害六界的人必须死!”
“没错,若让他活下来,我们怎么办?苍生怎么办?”
“魔煞乃源族亡灵所化,他又是源族人,定是早有图谋。”
人群中,小族群抢先出声,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条条道道,唾沫横飞,一张口,满嘴苍生大义,可掩藏之下的,不过是他们显而易见的私心私欲。
丹卿这边寥寥数人,却都分得清主次轻重。
靳南无并不将嚎叫的疯狗放在眼底,目光扫过仙界五位老帝君,以及代表人妖魔等界的长老,靳南无沉声道:“我们没工夫逞不入流的口头之勇。既然我在丹卿这些人中,年纪最大,便由我来当这个话事人。”说着,靳南无看一眼丹卿,又望向对面,神情凛然,“与其你来我往浪费时间,咱们打开天窗,都敞亮些,直接说目的。哪怕你们做不了高风亮节的真君子,至少别做藏头缩尾的无耻小人。”
“你——”
紫薇大帝抬手,示意身后人噤声,随即与另几位帝君交换眼神。
五位大帝德高望重,地位举重若轻,此番天帝容渊率军清扫魔煞,丹卿一事便落在他们头上。
与其余四位大帝交流毕,紫薇大帝沉痛道:“源族一事,我等此前一概不知。直至诸天古神的神识降临,一切才水落石出,先祖不仁不义、不忠不智、不礼不信之举,我等作为后人,亦羞愤难当、无地自容。来此之前,天帝已下令,各族各界清缴魔煞,当以净化为先,抹杀为下下策。如今只要能弥补源族,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话落,各方势力代表神色各异,有的颔首,有的蹙眉不悦,却碍于五位大帝的权威,不敢反对。
靳南无眉头深锁,他或许能替丹卿本人发言,可他没有代表源族的资格。
许久,丹卿无力地扯了扯唇角,声音极轻:“如果你们能早些这样做,又怎会造成今日局面呢!”
半晌无声。
紫薇大帝叹了声气:“丹卿小友,吾等知你至纯至真、深明大义,你是最大的受害者,但凡有第二条路,有更好的选择,吾等绝没有颜面站在你面前,怎奈天下大乱,你父尊他也……”紫薇大帝又是一声长叹,“青丘之主陨落,你身为青丘少主,是不是该为青丘考虑一二?若魔煞横行,遍地疮痍,天地崩坏,青丘又怎能独免?”
这话说得相当高明且诛心。
晓之于情,动之以理,先放低姿态以弱示人,后又抓住丹卿的软肋。
此时提及狐帝宴祈,摆明是在丹卿心口插刀子。
“你们意欲为何?”靳南无冷着脸,杀意腾腾,手中心命剑无声震颤,“言简意赅说清楚,等说完,咱们该动手就动手,该杀人则杀人!何必尽说废话?”
“危难当前,吾等当以和为贵,何须见血?”紫薇大帝拢着双手,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平静地望着丹卿,“烦请丹卿小友随我五人离开,终生不出九幽塔。”
九幽塔?还让堂堂五位大帝守塔?
“简直欺人太甚!你们想囚禁丹卿一辈子?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顾明昼勃然大怒,他再忍不下去,气势汹汹上前。
五位大帝沉默一瞬,最后仍是紫薇大帝开的口,这一次他话语直接,不再婉转修饰:“魔煞猖狂,不知耗费多少年,才能彻底净化消除,在这期间,唯有阻绝魔煞与丹卿小友的接触,各界方能安心与恶煞对抗。另外,丹卿小友身负源族之力,天下敬之,惧之,羡慕之,觊觎之。人心莫测,谁又能保证未来不会突生枝节变故?”
简言之,就是任由丹卿在外,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疯,更有甚者,还会觊觎抢夺丹卿的力量,至于抢不抢得到,那得另说。
对六界来说,眼下的丹卿,完全就是一颗随时都会失控的炸弹。
杀他本是最优选择,奈何五位大帝联手,亦没有几分胜率,源族之力强大恐怖如斯,哪怕集齐各界天才精英与之死战,胜负也只是五五平分。
因此,整座九重天唯有赌,赌丹卿天性未泯,赌他对六界对青丘仍有几丝不舍之情。
“既然丹卿没有任何错!他凭什么入九幽塔?”靳南无掷地有声,“所以,我们拒绝!”
“对,我们不答应。”
“让一个无辜的人承担后果,这仙界,这世界,当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多说无益,不如直接动手!”
气氛剑拔弩张,眼见就要开战,危急时刻,丹卿忽地轻笑出声。
这一记轻飘飘的笑,让拔剑的顾明昼等人同时侧目。
丹卿从这一双双眼睛里面,读出许多令他动容的袒护与偏爱。丹卿看着他们,眼神悲哀又清澈:“我愿意入九幽塔。”
顿了顿,轻声道,“我对这世间,没有眷恋了。”
在顾明昼等人不可置信的沉痛目光中,丹卿低眉望着自己双手。
这双手就在不久之前,稳稳地,将剑刺入容陵心口,没有片刻犹豫,没有丝毫颤栗。想到这里,丹卿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以及自我厌弃。他确实怕了,怕有朝一日,他再度受魔煞所惑,更甚者,他会被恨意吞没,做出伤害朋友爱人的事情。
丹卿对自己,没那么的有信心。
他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或许,他还有很多危险的未知面,潜藏于内心深处。
“我会活着。”
丹卿向好友们笑了笑,迈步,向五位大帝走去。
步履从容,不见丝毫动摇,可见他的决心。
五位大帝未免事情生变,当即出手,将丹卿困在一面法器中,不容旁人干预。
“丹卿,你等等。”碍于法器光圈,靳南无不得近丹卿身。
丹卿闻言,迟疑两息,转回身,一抬眼,便撞上靳南无黑沉沉的眸光,如两汪望不见底的黑潭。
靳南无就这样定定注视丹卿片刻,突然用剑尖指向昏迷的容陵,平静道,“你不等容陵清醒,问问他意见吗?”
丹卿一怔。
鼻尖猛酸,险些掉下泪来。
丹卿甚至不敢直视靳南无的眼睛,因为靳南无冷静的语气里,翻涌着滔天巨浪。
靳南无嘴上说的虽是容陵和丹卿,暗指的应当是容廷与他自己。
容廷入归墟,从始至终,并未与他商量,靳南无不知爱人欲用功勋换取与他在一起的自由,在爱人为此拼搏,命悬一线时,他还在恨他怨他想要忘记他。
自己经历过这样的苦,便再见不得旁的有情人重蹈覆辙、抱憾终生。
“他不会那么快醒。”丹卿吸了吸鼻子,目光停留在容陵微微蹙起的眉心。
“你故意的?”故意不让容陵参与其中?
丹卿心虚地低下头,这一刻,丹卿终于意识到,他和容陵自以为是的选择没什么不同。
原来他根本没资格责怪容陵,这世间,就是有一些事情,哪怕双方有商有量、同心同愿,也依然没有好结果、好下场。
原来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帜而隐瞒对方,并非全都十恶不赦。
丹卿突然理解了容陵的选择,比起手牵着手身陷囫囵、沉沦黑暗,倒不如尽最后的努力,让对方沐浴在光亮之下,哪怕与爱的人分开,哪怕与爱的人触不可及。
“丹卿,你凭什么替容陵决定?凭什么剥夺他得知真相的权利?”靳南无的眼神逐渐变冷,“你和容廷,还有容陵,都是一样的人吗?你们都喜欢用看似最伟大最深情的理由,行自私任性之事吗?”
靳南无倔强地死盯着丹卿,他眼眶通红,强忍泪意,最后狠狠道,“如果你跟他们一样,那你滚,马上滚!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丹卿何尝不知,靳南无是在故意激他,他亲手撕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想用活生生的例子骂醒他。
不得不说,靳南无做到了。
丹卿被浓雾蒙住的心,豁然开朗。
是了,他要跟容廷容陵两兄弟一样,□□情里的大傻子吗?
他才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一类人。
“我确实不该犯这种错误,明明我最讨厌这种错误了!”说完,丹卿像是下定决心,他望向昏迷的容陵,忽地粲然一笑,明媚似春,“你说得对,我得让容陵睁大眼睛好生瞧瞧,我比他厉害,比他勇敢!我得让他向我道歉认错,他凭什么轻视我、欺瞒我?到头来,他做的其实也不怎么样嘛!结果还不是一样糟糕。假如他把这些被浪费的时间,全拿来与我相处,哄着我,宠着我,爱着我,这九幽塔,或许你们压着我进,我也死都不进呢……”
丹卿言语带着些俏皮,靳南无蓦地失笑出声,可笑着笑着……
似是再也抑制不住,靳南无忽地抬手捂住眼睛。
有泪水从他眸中无声溢出。
容廷,你看到了吗?
靳南无默默在心里说:至少,他们的结局,不会像我们一样。
……
“离开前,我想和容陵神君单独说会儿话。”丹卿看向五位大帝。
五位大帝哪里拦得住他?既然挡不住,索性爽快撤除法器。
人群自动分离,留出一条路。丹卿缓步走到容陵身前,挥袖轻拂,一股莹白的光没入他身体。
几乎是同一时间,容陵赫然睁开眼,他像是终于挣脱噩梦,漆黑星眸里盛着惊惧不定。【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