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三一 只对他笑。
晋|江独发/一三一
容陵万万没想到, 他竟会在这里看见丹卿。
有一瞬间,容陵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那位正与旁人言谈甚欢的年轻小公子, 并非丹卿,只是与丹卿容貌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毕竟,容陵从未见过这样的丹卿。
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向来喜好低调温润的装扮, 衣袍也大多以饱和度低的绿色、蓝色为主。
丹卿就像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 澄澈明静, 有着纯天然无需修饰的姿态。
他是能治愈人心的清风明月,而不是甫一出场,便光彩夺目、惊艳四座的红玫瑰。
容陵视线凝在红衣灼灼的年轻公子身上,他眼也不眨地盯着, 不曾丝毫挪移。
容陵漆黑的眼瞳里,逐渐倒映出一双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他们并肩同行,言笑晏晏,俨然一对容貌超群、绝世无双的璧人。
红衣小公子大抵不知,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锁定住他。
此时此刻, 小公子微歪着头, 注意力全在身旁白衣仙君身上。
不知白衣仙君说了些什么, 红衣小公子倏然一笑, 他漂亮的眼梢向上扬起, 明艳又慵懒, 仿佛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蛊惑。
他眼睛真的生得特别好看,尤其含笑时,昳丽得仿佛漫天桃花正在簌簌坠落。
容陵确定以及笃定。
他就是丹卿。
哪怕变化如此之大, 容陵也绝不会认错那个被他妥善安放在心间的人。
容陵双目几欲喷出火焰,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攥成拳。
距离那晚的见面,不过十余天,丹卿为何突然从沉眠中醒来?为何又出现在凫丽郡?以及,站在他身侧一脸居心叵测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对丹卿做什么?丹卿怎能离他那么近,还对他毫无防备地露出笑脸。
容陵脑中嗡鸣作响,如火山爆发,如平地惊雷,始终不得平息。
韩管事一路腆着笑,把丹卿姬雪年迎过来,态度殷勤道:“二位仙君请看,这里有矿工三十余人,都是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修为都不错,经验也丰富。二位仙君且放心吧,您们相中的那块矿崖一看风水就极好,定能挖掘出极品珍矿。”
姬雪年高冷地微微颔首,懒得多说废话。
韩管事也不生气,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这次丹卿姬雪年之所以能横插一脚,破例临时增加一支采矿队,除了姬雪年给的足够多,也多亏他的身份自带威慑力。一位苦修无情道,说动手就能动手的长留山白帝,谁敢不给他两分薄面?
丹卿看着笑得像朵花儿的韩管事,心里清楚,顶好的矿工定然都已经被抢先挑走,这里站着的,大抵都是挑剩下的矿工。
好在丹卿他们本就是假借赌矿之名,行探索黑崖之实,所以也并不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而且,这些矿工其实都不容易,不管是为谋取资源还是灵石,他们都是顶着失去生命的风险。
丹卿友善地朝他们笑了笑,拱手礼貌道:“后面这几日,便有劳诸位了。”
人群稀稀落落响起“小仙君客气”之类的话语。
丹卿含笑的眸光,略过一副副陌生面孔,视线即将收回之际,却戛然对上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眸。
那人似乎正在看他。
却在与丹卿目目相触的瞬间,猛地别开,无声无息隐没在人群里。
丹卿心口莫名一突。
怎么说呢!
那只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五官平淡无奇,皮肤是小麦色,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总之就是丢在人群里也不会多看两眼的存在。
唯独他那双眼睛,一望便无法移开。
那漆黑的瞳仁里,似暗潮汹涌般澎湃,又似淬了冰玉般凛冽。
丹卿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仿若受伤的破碎感……
“丹卿,”姬雪年蓦地出声唤他,“你怎么了?”
丹卿回过神,朝他笑笑,摇头道:“没什么。”
姬雪年面露狐疑,他看了看丹卿,又扫了眼矿工群,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过姬雪年修的是无情道,对事物的好奇心并不重,见丹卿不愿明说,他淡淡哦了声,随即道:“你不是想见其他的赌矿修者吗?韩管事说可以替我们引见。”
丹卿眼睛一亮,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他先向韩管事道谢,又催促慢悠悠的姬雪年:“你能不能快点?”
说着,直接拽住姬雪年的袖摆,强行让他加快步伐。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即将湮没于那片旖旎霞光中。
容陵眼睁睁看着丹卿离去,恨不能直接冲上去,一把将他们分开。
他眼睛苦涩得不行,心疼肝痛,肺也浸满酸楚。
丹卿怎能这样?
他怎能如此!
南天门下,他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不舍,有难过,还有化不开的执着与恋慕。
可这才过去多久?
现在,丹卿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抛在九霄云外?
他这就忘记他了么?
他这就喜笑颜开和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了么?
不知不觉,所有矿工都已散去。
暮色袭来,容陵孤身在枯树下站了许久。
忽然,容陵唇角勾起一抹惨淡又狼狈的笑。
呼啸的山风里,容陵几乎大笑出声来,他笑自己自负猖狂,笑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
或许,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
又或许,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丹卿。
他们曾相爱,曾拥有许多难忘的回忆,所以容陵笃定,即使丹卿恨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忘记他。
毕竟丹卿重情、念旧。
于是容陵一边恐慌忐忑着,一边又颇具信心。
就算丹卿会爱上别人,那一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事难料,兴许到那时,他们之间的阻碍已然消失,又或许,他还有重新挽回丹卿的机会……
容陵啊容陵!
你想得真美。
容陵不由在心底唾弃自己,可惜,万事万物,不是什么都能顺着你的心意运转。
夜浓如墨,一轮皎洁的月孤悬于高空,洒下凉薄似雪的莹辉。
容陵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他步履紊乱、时沉时轻,整个世界都仿若失重般颠簸摇晃。
他早该认识到,在他决定放手的那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凭什么他让丹卿受尽折辱伤害,丹卿还会想着他、念着他?但凡这只狐狸不蠢不傻,便该洒脱放手,重新去追求更幸福快乐的未来。
果然,丹卿是聪明的狐狸。
他痛痛快快地不要他了。
容陵的心痛得都在滴血,偏偏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无处恨,也无处怨。
什么守护苍生,什么九重天,什么魔域,又或是那些失踪的无辜仙人,在这一刻,全部无足轻重。
容陵脑海里那根时时绷紧,被命名为“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承认,他低估了丹卿对他的影响力。
原来,绝望无助的滋味竟这般可怕,它能粉碎你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每一丝气血。它让你丧失斗志,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这世间的好与坏,和平与崩塌,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知不觉,等容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走进一间酒铺,点了满桌酒水。
坛坛罐罐的烈酒将桌案占满,引诱着他去品尝,去暂时麻痹所有的苦涩与疼痛。
人在哀悲绝望之际,所谓的心理防线,只是一堵纸糊的墙。
容陵只顿了一息,便再无犹豫地抱起一坛酒,仰头饮尽。
窗外灯影幢幢、熙来人往。
他们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清冷寂寞。
容陵面不改色地将烈酒饮尽,离去时,连店小二都赞他好酒量。
出了酒铺,容陵站在宽阔的街巷中间,一动不动。
他其实有些醉了。
若不用仙术驱散酒力,神仙也是会醉的。
然而酒意从不能驱散悲伤,它只会让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浮上来,成千上万的加倍发酵,最后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容陵再清楚不过,他就是在借酒发疯。
他就是想为自己的冲动行事,找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理由。
所以,容陵挨家挨户的,直接用双脚,走遍了此处所有的仙家客栈,他得找出丹卿,亲口问问他,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比修为,他一定没有他高深强大;比相貌身材,他岂会逊色于一个小白脸?还有,那小白脸肯定没有他爱他、在乎他。
因此,他不能对小白脸笑得那么灿烂。
就算另找,丹卿也得找个处处比他容陵强的。
不然他不答应,绝不答应。
容陵好似抓住一个正当的把柄,莫名有了底气。
他走了十几条街巷,终于在青碧街路口,遇到了丹卿。
这一刻,万物好似都隐去踪迹,容陵专注深邃的眼眸里,独剩那抹灼艳滚烫的红……
凌晨已过,街上依旧仙来仙往。毕竟神仙不需要夜夜补眠,所以哪怕是晚上,街市或交易场所,与白天也没有任何区别。
丹卿和姬雪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熙攘人群间,相比于方才的激动高昂,丹卿此刻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迷许多。
他微垂着头,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兴趣。
刚刚,在韩管事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拜访完另六位包矿的修者。
此次凫丽郡之行,丹卿本是为了寻找容陵,虽然途中意外邂逅白帝姬雪年,还要帮着他找堂弟,但从另种角度看,两者并不矛盾,甚至息息相关。
丹卿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容陵也在此次进入黑崖的队伍之列。如果他是容陵,以赌矿作掩饰,堂而皇之地进入黑崖深处,难道不是最好的一种形式吗?
丹卿原以为,他今晚便能顺利找出容陵。
然而见到那几位包矿的修者后,丹卿却迷惑了,失望了。无论言行举止,还是他们给丹卿的第一印象,都与容陵截然不同。
最关键的是,他们在面对他时,并没有任何意外或多余的情绪。
究竟是容陵扮演的太好?还是他根本不在这群人之间?又或者,甫一开始,就是他自己想错了,容陵的目标与他们并不一样?
“你有心事?”姬雪年瞥了眼魂不守舍的丹卿。
走在前面的红衣小公子却仿若未闻,依旧埋首向前。
姬雪年驻足,若有所思地望着匀速走远的丹卿,他纠结片刻,在不管不问和逗他丹卿开心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等等,”姬雪年攥住丹卿衣袖,指着南北对街的两条铺子道,“我有师弟妹十八人,既然难得出山一趟,也该给他们带份礼物。”
丹卿呆呆回头,眼珠子迟缓地转动着,最后,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哦,那你慢慢挑,我先回客栈。”
姬雪年不让他走:“你得帮我挑。”
不等丹卿拒绝,姬雪年已经把他拉到就近的商摊前。
每处地方都有自己的货物特色,凫丽郡盛产各类晶矿,所以这里售卖的无论胭脂水粉,还是配饰玩物,都喜欢做成刀剑斧戟的形状。
姬雪年拿起一支白晶矿打造的双月剑簪,问道:“此物如何?”
丹卿晦暗的眼神微微一亮,他还挺喜欢这款式,便不由探头多看两眼。
“你喜欢?”
“还挺好看的。”自从准备给容陵亲手刻一支簪子,每当看到什么特殊的簪型,丹卿都会不自觉在心里比划,摸索一下制作方式。
“那你买吧。”
“我没灵石。”
“我借你。”
丹卿说的本是推辞的玩笑话,没成想姬雪年居然当了真,丹卿摇摇头道:“还是不买了。”
姬雪年也没想到,丹卿的生活竟如此拮据,纠结片刻,姬雪年一脸严肃:“虽然只是一支簪子,但我真不能买来送给你,万一你对我动情怎么办?”
丹卿:“……”
敢情在这位白帝大人的心目中,动情都跟拔萝卜一样简单吗?说动就动啊!
“你给你师弟妹送礼物,就不怕他们对你动情?”
“他们都修无情道。”
“……”
丹卿沉默了。
姬雪年为难半晌,妥协道:“不如你以道心起个誓,绝不爱上我,我给你买。”
丹卿无语至极地看姬雪年一眼,故意吓唬他道:“帝君可知,赠簪有定情之意?”
姬雪年双目瞪圆,大受震撼,他迅速把手中簪子丢回去,连退数步,惊险万分道:“仙界居然有这等风俗,幸好本君还没买,否则让师弟妹心生误会可如何是好!”
成功忽悠完姬雪年,丹卿拿起被他嫌弃的簪子,付给摊主十块灵石,施施然转身离去。
“……你有灵石!你居然骗我。”姬雪年追上来,神情颇有些愤愤然。
丹卿晃了晃手里的簪子:“我本就不打算买的,但帝君可有瞧见摊主最后看我们的眼神?而且这簪子的工艺属实不错,买回去研磨一二也不亏,我最近……”
话语戛然而止,丹卿一怔,眉眼也晕上几分苦涩。
事到如今,就算他努力学会世间最精巧的技法,又能如何?他做的簪子,还有送出去的机会吗?
周遭气氛再度低沉。
姬雪年当真不明白,他好不容易哄好的人,怎么又不开心了。
“你直说吧,本君到底如何做,你才能不哭丧着一张脸。”
丹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姬雪年竟是看出他心情不好,这才想办法让他打起精神。
丹卿有点感动,若不是这些日子有姬雪年结伴同行,他大抵又要沦陷在情伤里。思及此,丹卿努力挥退脑海里的负面情绪,笑眯眯道:“那就继续给你师弟妹挑选礼物吧。”
领着姬雪年穿梭于各个铺子间,丹卿主动帮忙参考。
两人说说笑笑、比比划划,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
阴暗角落里,容陵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丹卿。
他并不是孤零零一人。
那白衣仙君,就像护花使者般,亦步亦趋守候在他身侧。
生平第一次,容陵觉得丹卿的笑容很碍眼,他嘴角的弧度每上扬一次,容陵的心便更酸楚一分。
再看不下去这“美满幸福”的画面,容陵拔步,僵硬地朝丹卿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疯狂而执着的念头,那就是把丹卿从那人身边抢走,然后让他只对他笑。
第132章 一三二 有那么一刻,容陵甚至以为他会……
晋|江独发/一三一
容陵穿过街道, 越过一盏盏明珠灯火,终于,他距离那抹明艳灼灼的红, 越来越近。
这样的间隔,无需动用神识,容陵也能听见丹卿清晰的说话声, 他口吻是那么的熟悉, 那么的温润明朗。
丹卿一直都在笑。
他红唇不住地翕合, 吐露出的字与字之间, 仿佛全是揉碎了的亲昵。
以容陵的角度来看,丹卿这会儿说话的腔调,与平常明显不一样。
他嗓音过于绵软细腻了,为什么他要那样温柔地对别人说话呢?就好似轻轻在爱人耳畔呢喃, 又好似染上了几分情动时的旖旎……
容陵额头青筋毕露,眼瞳猩红。
他妒忌得仿佛快要疯了。
事实上,从下午看到丹卿的第一眼,容陵的状态就极其不对劲,也格外不正常。此时此刻,在这幕他臆想过度的场景的刺激之下, 容陵血液里的焦躁愤怒、嫉妒酸楚, 甚至是暴戾欲望, 仿佛全在一瞬间, 陡然攀升至最巅峰, 然后再克制不住地爆裂开来。
他脑海空茫茫一片, 理智全被醋海湮没,阴沉沉的眼底,也只看得见丹卿与那可恶的白衣仙君二人。
怒气与妒意, 已然蒙蔽容陵的双眼。
无论丹卿做什么,又矜持与否,他都觉得超出了界线,越出了雷池。
他再也无法容忍半分……
从本质上说,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容陵彻底地慌了,彻底地怕了。
他唯恐丹卿离他远去,自此永不回头。
所以他下意识就想去破坏,无论丹卿和谁站在一起,他都恨,都无法坐视不理。
一步一步,容陵双手紧握成拳,脊背也绷得无比僵硬,然而就在他距离丹卿不过两三丈远时,一柄携着凌厉锐气的重剑,猝不及防地从路边酒楼飞出,它直直擦着容陵胳膊划过,剑身染了鲜血,嗡鸣两声,复又凶猛前行。
眼看着,即将穿过对面的成衣铺。
成衣铺子里,俨然还站着几位毫无防备的修者。
姬雪年眼疾手快,他略施仙术,一柄小剑即刻从他指尖夺出,疾速奔向先前那柄重剑。
只听“锵”得一声,灵力化作的袖珍小剑,竟将那柄威猛的重剑击成碎片,纷纷散落于地。
“哎呀,老夫的剑……”
酒楼里随即飞出几个老者,为首的小老头虽然十分痛惜剑毁,但他也晓得,若不是白衣仙君仗义出手,万一重剑伤害更多的人,又或是取了人性命,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多谢仙君出手,多谢,哎哟,我的宝贝剑!”小老头先向姬雪年作了个揖,这才小跑着蹲到地上,去哭嚎他逝去的剑。
爱看热闹这点,大抵是人骨子里的通病,凡人如此,修仙者也不能例外。
须臾,聚集在酒楼门口的修者逐渐增多,大家围成小半个圈,都在热烈探讨,譬如那柄重剑为何会突然失控,又譬如白衣仙君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莫测。
无人在意的角落,鲜血顺着容陵的伤口汩汩流淌,染红了他青灰色的粗衫。
重剑威势不低,当时容陵又杵在街上不躲不闪,是以他左臂的伤口颇深,殷红血液里,还依稀夹杂着一些细微的矿石颗粒。
嘈杂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自始至终,没有人留意容陵这边。
又或者说,就算有人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毕竟在他们眼里,像容陵这样的矿工,不过是个拿命谋取资源灵石的赌徒罢了,小小伤势,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要紧?
人海将容陵与丹卿隔开,他甚至再也看不见丹卿的身影。
鲜血沿着臂弯一路流到容陵手背,点点滴滴,止不住地坠在街道。
这一刻,容陵仿佛突然清醒过来。
他埋低了头,睫毛覆在眼睑上,落下清冷孤漠的两片暗影。
唇角蓦地轻扯,容陵轻笑出声,语气里,满满都是自嘲的讽刺意味。
有些事,他明知不可为,却任性恣意地假借醉酒之名,试图为之,他究竟可曾想过后果?
容陵啊容陵,原来你不过如此。
原来你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被醋意点燃周身鲜血,然后变成欲望的奴隶,浑然不顾未来的死活,只为逞一时之勇,只为内心的渴望,顾自去做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就算丹卿还肯回到你身边,你敢拿他的安危去赌吗?
你不敢。
所以你又有什么权利资格,去嫉妒丹卿喜欢谁、亲近谁?
他不再属于你。
他的身体不属于你,气味不属于你,笑容不属于你,温柔不属于你,嗔娇不属于你,任性也不属于你,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你。
甚至于他的心,或许也早已走远,远的你再也追不上,再也无法挽回。
真痛啊!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容陵痛得脊背佝偻,他受伤的分明是手臂,紧紧捂住的却是心口。
他这里真的好疼,疼得似乎都快要碎掉了。
来来回回的行人,从容陵身侧经过,留下一地光怪陆离的黑影。
它们仿佛全部变作诡魅巨兽,张牙舞爪地嬉笑着,不停地冲容陵叫嚣戏谑。
“你活该啊!活该活该活该!”
“哈哈哈,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再也不爱你了呢!”
“谁叫你总是自以为是,既然你有种把人家推远,那就表现得像个男人,坦然接受他的离开呗。”
“你该不会还觉得很委屈吧?就算委屈,那也是你活该呀!”
“赶紧走吧你,别杵在这丢人现眼啦!”
“人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你怎么好意思去抢人?”
“关键抢不抢得回来还不一定哦!嘻嘻嘻!”
……
容陵苍白的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这位九重天赫赫有名的尊贵太子,生平似乎还从未这般狼狈过。哪怕身负重伤,哪怕受人质疑,他也只会不服气地抬高下巴,越挫越勇、越战越强。然而这一刻,他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就连那股凛冽威猛的气场,也仿佛被风霜压垮,颓败又消沉,再无往日的自信与斗志。
容陵僵滞地转过身,像一架老旧的机械,不灵便地迈出步伐。
他该走了。
他就不该来。
他该彻底地清醒了。
“等等。”就在这时,容陵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男子嗓音含着关切之意,他音量不高也不低,像是害怕突然惊扰到了他。
他应该是在笑,“你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恶化的。”
“我这里正好有丹药,如果不嫌弃,你且拿去用吧!”
容陵身躯猛地一怔,睫毛亦是剧烈颤动。
他脊背如有电流经过,痒痒的,又酥又麻。
丹卿的声音,只要一个音节,容陵便能立刻认出来。
可他不该与丹卿再有什么牵扯。
容陵想走,他必须得走。
但他的脚,却不知怎么了,就像被最厉害的术法死死定住,竟丝毫不得动弹。
光影浮动,丹卿静静站在容陵身后,他视线停留在那正在淌血的伤口上。男人衣衫有点脏,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臭乱,只是沾染了些细碎的矿石微末罢了。
在仙界,万万不能小看矿石,尤其凫丽郡这边产出的仙矿,它们本身具备一定的伤害攻击性,尤其某些晶矿,若遇血肉,它们还会趁机钻进体内,去啃噬那具身体里的灵力,从而丰富提升自己的品阶。
“你的伤口……”
丹卿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抓住容陵的袖摆,急忙凑到容陵肩头,仔细去瞧他被利剑划开的口子。果不其然,那些晶矿碎末,已经趁其不注意,偷偷钻进了血肉里。
“你怎么没及时替自己疗愈伤口?”丹卿眉头轻蹙,有些责备的意味,身为修仙者,自当时时爱惜自己的身体。
容陵迟疑地缓缓一回头,便对上丹卿亮晶晶的、近在咫尺的眼眸。
漫天星辰,仿佛全汇聚于他瞳中,璀璨生辉,让人无法挪开惊艳的视线。
砰砰砰——
容陵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轰然震动。
他无处安放的目光,轻盈地略过丹卿饱满的红唇,有那么一刻,容陵甚至以为他会鬼使神差地吻下去。
但他没有。
喉结滚动数下,容陵狼狈地把头垂低,他暗暗用力呼吸两次,这才开口道:“小伤而已。”
经术法掩饰过的嗓音,粗粝又别扭,与容陵从前的音色迥然不同。
说完后,容陵略微使劲,抽走握在丹卿手里的他的衣袖。
成功抽出衣袖的那一瞬间,容陵说不清他心头的滋味。
大抵是怅然所失,又或是眷恋不舍吧。
丹卿与“容陵”不熟,自然不会执着于区区一片袖摆。
再者,丹卿本就是一时情急,为了查探他伤口,这才作出的下意识行为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剑伤确实不算重,但你知道么,你衣衫上的晶矿碎末,已经顺着你的伤口钻进血肉。”丹卿言辞颇重,他看着“容陵”,肃然道,“我们下午是不是见过面?后天一早我们就要下黑崖,若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你处理伤口吧。”
“不用。”
“为什么不用?这种情况并不好治疗,我是丹修,医术方面你且放心,我不会对你乱来。”
“我、我没灵石。”容陵迫切地想要逃离,几乎口不择言。
丹卿忽地一笑,嘴角弯弯,眼梢也向上扬起,像是春日明媚的太阳。
“没关系,我不要你付钱。”见“容陵”还欲推辞,丹卿佯作凶恶道,“你身上有浓郁的烈酒气息,后日便要下黑崖,你此时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不合规矩吧?如果你不给我治疗,我就将你除名,让你退出矿工团,去不成黑崖!”
第133章 一三三 这根刺,又在容陵与丹卿的身边……
晋|江独发/一三三
容陵何尝不知, 丹卿的疾言厉色,其实是他最柔软的善意。
他这般好,他又该怎么拒绝?
丹卿暗暗观察着“容陵”, 见他神色怔忪,不再过分抵触,这才三两步走到近前, 撕开他破裂的衣袖, 再用干净纱布擦净伤口污血, 笑着对他说:“我刚刚那话是逗你玩呢!不过黑崖凶险万分是事实, 你若负伤前往,出了事怎么办?为了安全着想,你也该把这伤好好治一治。”
丹卿眸光温和,擦拭的动作也十分轻柔。
他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容陵肌肤, 那种酥麻的痒意,比疼痛强烈千倍万倍,容陵必须拼命忍着,才能遏止住内心的渴望,以及脑海里那些莫名的浮想联翩。
恼人的是,无论容陵怎么努力, 他的五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丹卿、触碰丹卿。
他说话的声音, 他身上浅淡好闻的甜药香, 还有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态……
容陵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一遍又一遍, 容陵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现在不是容陵, 在丹卿眼里, 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矿工罢了,他只是看你可怜,你就像路边受了伤的阿猫阿狗, 他替你疗伤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他不会认出你,是啊,他不可能认出你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容陵忽然有些悲哀。
但悲哀之下,心底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既然丹卿愿意替他疗伤,他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他更近一点?
至少这一刻的温存,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贪恋。
婆娑树影摇曳。
二人站在盈盈月色下。
丹卿先替容陵止血,然后在他伤口撒上薄薄一层药粉,再配合几种复杂高阶的术法,一点一点,调动神识灵力,将吸附于容陵血肉里的矿石碎末揪出来,然后碾碎成灰。
偶有斑驳叶影,随风落在丹卿专注的脸上。
好在仙人夜间视物也清晰,丹卿没管那些捣乱的倒影,他精神高度集中,随着时间流逝,他额头甚至沁出一片细密的小汗珠。
容陵终是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眸。
丹卿的呼吸很轻盈,月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缱绻的柔辉,在这样安宁的夜色里,他的美好,足以胜过人世间所有的风景。
“是不是有些疼?”丹卿忽地抬头看“容陵”一眼,他动作很快,如蜻蜓点水般,即刻收回,重新落在他伤口处,“对不起啊,你且再忍忍,还有几粒碎末沿着经络藏得极深,我得细细地找。”
容陵脊背一僵。
原来丹卿早已察觉他在偷看他。
容陵下意识就想扭过头,但多看两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今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肆无忌惮注视丹卿的机会了。
思及此,容陵不再避讳。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一遍遍描绘丹卿漂亮的五官轮廓,但又隐隐含着克制。
不知何时,丹卿与容陵的身旁,突然出现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仙君。
大抵两人都过于专注,一个认真为伤患疗伤,一个痴痴望着所爱之人,竟都没有丝毫察觉。
直至姬雪年清冷的嗓音,在晚风中响起:“丹卿,我来助你。”
语罢,姬雪年不再旁观,直接出手。
他并拢两指,指尖倏地迸发出一柱耀眼银光,那银光直指伤口,迅速吸尽容陵体内的残余矿晶碎末。
此番动作快狠准,丹卿都还没反应过来,姬雪年就利落地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不愧是长留山白帝,好强的识海与功力!
丹卿崇拜又羡慕地看一眼姬雪年,擦着额头细汗道:“多谢你啊,正好我神识已有些不济。”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姬雪年高冷地微抬下巴,眼底却藏有几丝被夸赞的笑意。
这位长留山帝君的性情,经过数日相处,丹卿也多出几分了解。
他看似稳重高冷,实则单纯简单,是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
丹卿失笑地摇摇头,眉眼里仿佛氤氲着对他的无奈与纵容。
与姬雪年说完话,丹卿这才垂眸,打算为“容陵”的伤口施个疗愈术,便大功告成。
孰知对方竟猛地收回手臂,他连退数步,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显得诡魅又阴森。
“够了,别再碰我。”他声音如同淬了冰,僵冷又生硬。再加上他音色本就粗粝,此番听来,竟有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怪异感。
丹卿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他怔怔看着“容陵”,迷茫的眼里,氤氲着一片水濛濛的疑惑与委屈。
容陵一出口,便立即后悔了,尤其看到丹卿受伤的眼神后。
他懊恼又痛苦,他不懂他的语气为何要那般凶恶,就因为丹卿对那人笑了笑,他便只能无能狂怒,只能把气全撒在丹卿身上吗?他到底怎么了?他何时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还没有风度?
容陵思绪乱如麻,他刚想向丹卿道歉,一抬眸,却冷不丁地,与姬雪年的目光在半空对了个正着。
白衣仙君眉头微蹙,面露厌恶,他看他的目光里,似乎还含着淡淡的鄙夷与不屑。
容陵仿佛被白衣仙君的目光刺到,气得几欲呕血,又憋闷至极。
若再年轻个几千岁,容陵定会一拳狠狠打在他眼窝,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事实上,他现在就想这么做。
“丹卿,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姬雪年仿佛看穿了“容陵”的伪装,他讥诮地勾了勾唇,敏锐地意识到,“容陵”对他怀着深深的敌意。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小矿工,眸色竟如此狠戾阴骘,他似乎是真的想同他交手决战,可惜姬雪年实在看不上他,否则他也不介意陪“容陵”玩玩儿。
气氛莫名尴尬,丹卿始料不及地看了眼姬雪年,又望向笼罩在墨色里的“容陵”。
丹卿最害怕空气突然安静,他悄悄扯了下姬雪年袖摆,示意他少说话,或者干脆闭嘴。
姬雪年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别过头,算是听了丹卿的劝。
“你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矿粒也都清除干净,”丹卿微微一笑,对“容陵”道,“剩下的伤口,你自己大抵也能处理,就无需我了。”
阴影之中,容陵双手握拳,掌心已然掐出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多么可笑,此时此刻,丹卿和那位白衣男子才是自己人,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气海翻涌起伏,容陵蓦地尝到一口腥甜。
努力把口齿之间的鲜血咽回去,容陵闭上眼,不再看并肩而立的丹卿与白衣仙君两人。良久,他总算从喉咙挤出艰难的几个字:“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说完,转身便走。
“你等等,你难道不需要向我道谢吗?”姬雪年好整以暇地望着“容陵”背影,故意挑衅道,“关键时刻,可是我出手帮的忙诶。”
听到这话后,前方平平无奇的那抹背影,猛地顿住,却没回头。
昏黄光晕下,“容陵”脊背绷紧,仿若拉满的弓弦,随时随时都能扑上去撕咬敌人的头颅。
丹卿适时调节道:“没事,他同你说笑呢!”丹卿再度警告地看了眼姬雪年,然后又换上笑脸,对“容陵”温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记得好好处理伤口。”
夜色沉沉,那道背影终于重拾步伐,沉沉离去,于浓墨里渐行渐远。
冷冷望着“容陵”离去的方向,姬雪年双臂环胸,不服气道:“就他这样的,若在我长留山,分分钟教他学做人。”
“你小点声儿,人家指不定还没走远。”
姬雪年显然不以为意:“就他那可怜兮兮的修为,怎么可能听得到?”
丹卿诧异地看向姬雪年,不解道:“你平时不这样心胸狭隘,为何今日处处针对那矿工?而且你现下讲话也很难听。”
姬雪年被噎了下。
他恼道:“那挖矿的对我有杀念。”
丹卿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笑出声,见姬雪年当真生了气,他忙捂嘴道:“你方才也说他修为低,你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就好比天与地,他怎么可能以卵击石?况且动机呢?他想杀你的动机是什么?”
姬雪年也很憋屈:“本君如何知道?兴许那挖矿的相貌平凡,便妒忌我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所以他看不惯我,想杀我。”
丹卿:“……”
姬雪年着实被那挖矿的气到了,他越想越愤懑:“那挖矿的是不是咱们团里的矿工?我不要他,你把他划掉。”
“公报私仇不好吧,况且他们矿工谋生本就不易,你又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我与他斤斤计较?他想杀我!想杀我白帝姬雪年的人,他可是最不自量力的那一个。”
丹卿实在不懂姬雪年到底愤慨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那矿工对他有杀意,但那矿工修为如此不济,难道他不应该更高兴么?毕竟对方毫无威胁。
想是这般想,但看着冒火的姬雪年,丹卿知道,此番言论定然说服不了他。
“既然他妒忌你外貌出众,那就更不能将他除名了。”
“为何?”
丹卿慢悠悠道:“帝君若能时时让他看到你光鲜亮丽英俊神武的模样,岂不是更让他气红了眼、酸绿了肝,这就叫作不战而胜。”
姬雪年惊了,居然还能这般行事的吗?好阴险、好狡猾,好合他心意!
姬雪年仿佛开了眼界,他钦佩地望着丹卿,真心实意地由衷夸赞道:“好主意!遗憾的是,本君此次出门略仓促寒酸,没有带上那些重量级的衣物配饰,不如你陪我去这边的成衣铺,先选它个几十来套!”
丹卿:……
很快便到了启程黑崖的日子。
直至集合前,容陵才从其他矿工嘴里,知道白衣仙君的真实身份。
原来他是长留山白帝!他竟是白帝姬雪年?也就是说……
那一瞬间,脚底似有大股大股的阴森寒气,直击容陵心脉。
凡尘渡劫种种,顷刻浮现在容陵眼前。
那根横亘在段冽与“楚之钦”之间的刺,从前无关紧要,可这根刺,如今又在容陵与丹卿的身边出现了。
这一次,被他深深伤了心的丹卿,还能对那根刺视若无睹吗?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接踵而至,是嫌他活得还不够悲哀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像在专门同他作对?为什么那位白衣仙君偏偏是段璧,为什么他偏偏是丹卿真正的渡劫对象?为什么他又突然出现?到底都是什么?
容陵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几乎笑出声来。
如果老天也想惩罚他,容陵承认,他是真的怕了,他怕得几乎想落荒而逃……
第134章 一三四 先撩者贱,他招谁惹谁了?……
晋|江独发/一三四
天刚破晓, 几支采矿队伍集合完毕,整装待发。
赌矿的几位“金主”们,除丹卿姬雪年, 只有碧雀道君决定一同前往。
山崖之上,碧雀道君迎风而立,衣摆飞扬, 端得是仙风道骨、品格清高。
一阵薄雾随风而散, 碧雀道君忽地伸出右手, 飞快抠了抠鼻子。
没过多久, 他又用食指抠了抠另一边……
此时此刻,正暗暗观察他的丹卿一囧,果断收回视线。
好吧,碧雀道君他绝对不可能是容陵。
因为容陵并没有这种动不动就抠鼻子的喜好。
如此看来, 这些赌矿“金主”当中,是没有容陵假扮的对象了。
丹卿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认定,容陵就藏匿在这群人之间。
既然他不是顶着“金主”的名号,那便只能是矿工?
这事儿其实也怪丹卿先入为主,他原以为容陵金尊玉贵、身份特殊,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便下意识认定, 容陵不会委屈自己, 去做那日日劳作的矿工。
但细细思量一番, 矿工相比于赌矿修者的身份, 更低调不易被察觉,也更方便行事。
若有所思地抬眸,丹卿扫了眼乌泱泱的人群。
矿工足有两百多号人, 所以,容陵他究竟藏身在哪个矿工团?如今又是怎样一副面貌?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神色黯淡,眸染失落。
容陵肯定早就发现他了吧!原来当相爱都成往事,当过往美好都变作云烟,容陵就真的当他只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视若无睹了么?
清晨的风微凉,裹着淡淡的露水湿气。
丹卿直挺挺地站在松下,灼红衣摆随风摇曳。
他眉眼轻蹙,红唇微抿,仿佛想什么想的正入神。
自打丹卿出现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沦为他的陪衬,天地之间,唯他最为闪耀璀璨。
容陵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一直追随着丹卿。
他也想收回自己的视线,可容陵根本就做不到。
看着丹卿单薄明艳的身影,容陵伤情消沉的同时,隐隐也觉出几分不对劲。
或者说,有很多的不对劲。
据容陵所知,青丘与长留山并无来往。丹卿与白帝姬雪年,更谈不上什么私交。所以他们二人,怎会一同出现在凫丽郡,又为何掺和到赌矿之事,甚至还要涉险入黑崖深处?
若说牵扯,丹卿与姬雪年唯一的联系,便是凡尘那场阴差阳错的劫。
凡尘一幕幕回忆重现,容陵又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丹卿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段冽,悲的是,丹卿渡劫的对象本该是姬雪年,而非他,若无意外,他与段璧是否才是一段正缘?
如今他们三人,又在凫丽郡狭路相逢,境况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陪在丹卿身边的人,已经变成姬雪年,而他,只能形单影只地看着他们言谈甚欢。
戏曲终了,仍有人入戏。
姬雪年渡劫归来,对丹卿依然存着爱慕夺取之心,又有何不可?
毕竟丹卿是那样的好!
容陵眼底不时翻覆着万般复杂的情绪。
但他的视线,片刻都不曾从丹卿身上抽离,容陵专注地看着丹卿,仿佛只要将那抹身影深深锁定在他瞳孔之中,丹卿就没有离他远去,他仍属于他。
蓦地,一大团耀目的织金色从天而降,它仿佛故意般,严严实实堵在容陵身前,彻底遮挡住他视野。
容陵略抬眸光,一张招摇得意的脸,顷刻闯入他眼帘,不是姬雪年又是谁?
半空之中,两人目光戛然相撞,犹如刀剑相击,火星迸射。
无声的对峙里,谁都不肯率先挪开分毫。
一场无影无形的战争,似乎就这么开始了,四周亦弥漫起骇人的硝烟味。
今日,姬雪年刻意装扮得十分隆重,他头戴玉冠,玉自是最顶级的玉,垂下来的宝珠当然也是最珍贵的珠。还有他身上这袭织金缎锦的祥云袍子,那可是他拉着丹卿足足逛了大半夜,才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本来姬雪年到这之前,心里还怪有些不得劲。
他堂堂长留山白帝,竟与一个小矿工置气成这般模样,岂不是拉低了他的档次,说出去都得教人贻笑大方。
然而此时此刻,当姬雪年看到“容陵”这幅怒火中烧,恨不能扑上来将他撕碎的模样,便又觉非常值当了。
不枉他煞费苦心,将自己打扮得如此英俊帅气。
果然,只要他闪亮登场,无形之中,便能把这矿工气得够呛,这小小矿工越生气,姬雪年便越神清气爽。
思及此,姬雪年露出胜利的表情,也不在乎此时的眼神交战了,他玩味地看了“容陵”两眼,毫无留恋地转身。
姬雪年朝丹卿所在的位置走去,他步履轻盈,昂着首挺着胸,仿佛一只得胜的花哨雄孔雀。
容陵险些暗暗咬碎银牙。
理智告诉容陵,姬雪年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
他此番耀武扬威般的挑衅,也与丹卿无关。
但不知怎的,容陵偏偏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总觉得,姬雪年是在向他宣誓主权,他妄图用这种方式警告他,丹卿是他的,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至于他,什么都不再是了。
容陵目光愤怒地一直追随着他。
姬雪年已然走到丹卿身边,他手舞足蹈地同丹卿比划着什么,咧嘴笑得欢快的同时,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回头扫他一眼。
容陵几乎能猜到,姬雪年都在向丹卿说什么。
无非是贬低他,抬高自己。
事实与容陵猜测的也八九不离十。
姬雪年确实很看不惯“容陵”,一个对自己有着强烈敌意,甚至还动了杀意的人,傻子才喜欢。
姬雪年当然不是傻子,但他长留山白帝的身份摆在这里,又不能对一个势单力薄修为弱的矿工下手,所以他也只能气气他了。
“你是没看到,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我隐约都听到他紧咬后槽牙的咯吱咯吱声了。”姬雪年难得高兴,“丹卿,他果然就是嫉妒我生得比他好看,否则真没有恨我的理由。”
“是吧!”丹卿附和地笑笑,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想的是,该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出容陵。
“你的计策也是极好的,原来我只要光鲜亮丽地在他面前转上两圈,他就恨不能原地炸了,哈哈!”
姬雪年的表达欲望显然很强盛,又拉着丹卿单方面聊了许多。
小半时辰过去,传送阵法终于启动,他们该出发了。
灵力催动之下,六方阵位倏地连接成线,仿若一颗熠熠生辉的六芒星。
此阵可容纳修者五十多名,丹卿等人须分批次,陆续前往黑崖深处。
丹卿姬雪年与他们所包的矿工团等人,是最后一批。
待前三轮传送完毕,最后一群修者鱼贯入阵。
阵内空间狭小,略挤压,姬雪年把丹卿往他身边拉了拉,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稍有不慎,说不定一转头就能撞上对方的脸。
此时换作旁人,丹卿或许还会有些局促或尴尬,但不知怎的,对象是姬雪年,丹卿就很自在。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流动,可能就是这么奇妙,像他与姬雪年,大抵永远都能这种保持纯粹自然的关系。
丹卿与姬雪年两人自是心胸坦荡,可这番互动落在旁人眼底,却有些暧昧了。
尤其容陵。
容陵站在阵法最南边的角落,距离他们不算很远。
隔着七八名的矿工,不超过一丈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与地。
默默望着两人互动,容陵眼里血丝密布,掌心也已掐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血痕,可这点微末的痛,哪里抵得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不忍再看,容陵倏地闭上眼。
然而二人含笑对望默契无比的画面,始终盘旋于容陵脑海,挥之不去。
阵法启动,四目皆黑。
相比于陆地阵法来说,此阵穿行的时间要更漫长一些,约莫二十来个深呼吸后,丹卿眼前终于浮现出微微亮光。
原来,他们已经被阵法输送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地。
此处是深渊,阳光照射不及,就算是白昼,亦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暗色。
等双目适应光线,丹卿逡巡望去,就环境来说,与陆地幽深的山林颇为相似,但无论是树,还是石矿,或者说是空气,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厘,好似都渗透出一种能直击灵魂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诡魅阴森的气氛,矿工团显然习以为常。
他们井然有序地把照明悬浮珠丢到空中,又马不停蹄地布阵、释放保护罩,然后再拿出挖掘工具,催动灵力,“当啷当啷”地挥动起来。
镐子每每撞击石矿,都会溅射出一连串火花,花火闪耀,似天上明辰,此起彼伏,闪闪烁烁,虽漂亮,却漂亮得莫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
姬雪年显然有所防备,他站定在丹卿后侧方,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利剑随时都可出鞘。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无事发生。
丹卿向姬雪年秘密传音道:“再等三五时辰,我们找个理由,去四周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好,不过我没在这里感知到邬玉的存在。”姬雪年沉吟片刻,又道,“此地气息浑浊,若真想藏人,也算是个好地方。”
丹卿道:“凫丽郡每天都有魔修进出交易,无论带来点什么,或是带走什么,都很方便。只是你堂弟那么大个活人,要运送到黑崖,肯定需要内应吧?”
话说到这里,两人目目相对,倏地陷入沉默。
这么多矿工和监督管事,他们哪里清楚他们的底细,或者背地里又藏着什么猫腻?
到底还是他们疏忽大意了,竟没想过调查这些。
姬雪年讪讪侧头,佯装去看风景。
他是修无情道的高手,武力值虽高,却不擅长动脑。
此次出山,是为找人,姬雪年哪里晓得找个人罢了,竟也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至于丹卿,这些细节,他认真努力一把,也不是不能早些理清。
只可惜他心里记挂着寻找容陵,多少有些顾此失彼。
说到底,还是他们在凫丽郡的日子太短,没有做好前期考察,就贸然下了黑崖。
眼下再多懊恼,也于事无补。
丹卿抿着唇,思索片刻道:“这趟黑崖之行,最少也得停留七日,我们谨慎行事,还有很多机会。这两天,你且多加留意这些监督管事吧,毕竟矿工很难行动自如。”
姬雪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矿地险峻崎岖,本就不易开采,加之灵力耗损也快,矿工们必须不停补充丹丸,或稍作休息。
心念微转,丹卿顿时有了个主意。
他从储物囊翻找出上阶补灵丹,大量发放给矿工。当然,不止他们自己的团有,其他矿团丹卿更是亲身上阵,一人三颗,他亲自交到他们手上。
几乎所有矿工都流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还当面向丹卿表达谢意。
上阶补灵丹的功效,乃普通补灵丹的千百倍,没有副作用的同时,更有助于修行。
这些为修炼资源不惜赌命的矿工们,平常哪舍得吃这般奢侈昂贵的丹药?
看着一张张感激的面孔,丹卿羞愧地低下头。
他分明有私心,他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寻找容陵罢了,而不是真的那么善良大方。
疲惫地回到自家矿地,丹卿满脸失望。
如果容陵想入黑崖探查,混进矿工团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为何他找遍六支矿工团,都觉得没有人像容陵。
“你回了,”姬雪年立即迎上来,丢给丹卿一个药瓶,道,“这是剩下的上阶补灵丹。”
丹卿接过药瓶,用灵识收入储物囊,不经意一扫,丹卿察觉出不对:“怎么多了三颗?”
负责发放自家矿团丹药的是姬雪年,忽然意识到什么,丹卿揉了揉眉心,无奈又好笑道,“你是不是故意没给小凌?”
姬雪年冷哼:“原来他姓凌啊!”
摇了摇头,丹卿不再多言,他揣着丹药,朝矿地走去。
姬雪年忙拉住丹卿,委屈巴巴道:“我给了,是他自己冷着张脸,看都不看我一眼,还调头就走,这也能怪本君?”
丹卿认真问:“你是不是给他脸色看了?又或者面带嘲讽?”
“我没有,本君冤枉。”
“真的吗?”
“……”
姬雪年生气了。
丹卿这是明摆着不相信他啊!
丹卿确实不信,小凌性格固然怪癖,但在丹卿看来,弱者是需要关爱与同情的,他们也有自尊。
而且地位越是卑贱,自尊心便说不定更强。
这样敏感又细腻的人,哪里受得了姬雪年明晃晃的针对?
“好啦,我亲自拿给他,你以后也别再同他置气,或是难为他了。堂堂白帝,你心胸也开阔些嘛!”
丹卿拍拍姬雪年的肩,顾自离去,独剩姬雪年留在原地,大生闷气。
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先撩者贱,他招谁惹谁了?难道不是那姓凌的不自量力,想杀他想打他吗?为何到最后,受伤挨骂的反而是他?
第135章 一三五 容陵突然意识到,丹卿还在他怀……
晋|江独发/一三五
黑暗之中, 一颗颗莹白明珠悬浮于空,竟有些像缩小版的满月。
丹卿在朦胧的光晕中穿梭,没走多远, 便看到一群矿工,他们似乎正坐在石堆旁休憩。
“小仙君怎么到近前来了!”
“是啊,这里危险!小仙君还是别太靠近的好。”
见丹卿独自过来, 矿工们立即起身, 语气也十分热情关切。
毕竟得了丹卿的上品灵丹, 大家对他都心存感激。
丹卿也明白他们的好意。
矿山凶险, 若不走运,挖掘出魔兽、溶洞等危险指数高的东西,指不定当场就会元神爆裂、魂飞魄散。
“我找小凌,他好像不在这儿吧!”丹卿在人群里扫视一圈, 没能成功找出那张沉默的脸。
丹卿随即侧过头,望向那片嶙峋的矿山,偌大矿区,依稀能看到几撇若隐若现的人影,却难以辨认出谁是谁。
“小仙君稍等片刻,我现在就把小凌换回来。”
“不用不用, 我等会再过来找他。”丹卿忙摆手推拒。
“没关系, 本来就已经轮到他休息了。”
“是啊, 小凌这人实在, 他拼死拼活地干, 只想给他夫人换一枚境界突破丹。”
“说起来, 还得多亏小仙君你临时增设一处矿点,否则小凌和我们都没机会下这趟黑崖。”
矿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把丹卿当外人。
丹卿自然而然地同他们聊天:“原来小凌才进矿地不久吗?”
“刚好半个月吧!”
“能遇到小仙君, 算他走运!”
“是啊,这趟如果能挖到好矿,他说不定就能给他娘子换到丹药了。”
“小凌还真是个千年难遇的好男人,不管谁嫁他,肯定都有享不完的好福气!”
丹卿随他们说说笑笑,脑海忽地生出一丝疑虑,但联想到矿工们嘴里所说的小凌夫人,丹卿很快又把念头打消。
最关键的是,任凭丹卿如何想象,他也料不到容陵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难道没有他,容陵还能没法入黑崖么?
所以,丹卿把精力都集中在另几支矿团,对自家这些候补矿工,倒不怎么上心。
没过多久,一身粗布短打的“容陵”过来了。
和其他矿工一样,他肩背落满矿灰,劳作后的模样有些脏污。
丹卿迎上去,把装有三颗丹丸的小药瓶拿出来,递向他。
对面的男人没丹卿高,约莫比丹卿矮半头的样子。他微垂着眸,皮肤黝黑,相貌五官都很普通,无论面相,还是根据别的矿工言语描述,这都是个老实巴交、话少,性格温和没什么脾气的男人。
但丹卿却另有别的发现。
每每见小凌,他下颔线都崩得极紧,双眼轻易不肯直视他。
一副局促又抵触的模样。
丹卿倒有些奇了怪了。
他气场出了名的不强,莫非小凌害怕姬雪年,顺带也厌恶畏惧他?
“这是你忘记拿走的丹药。”见“容陵”久久不接,丹卿笑着再度朝他走近两步。
丹卿已经非常努力降低他的攻击性了,但对方还是猛然退后两步,仿佛当他如洪水猛兽般,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般状况,说不尴尬是假的。
丹卿眨眨眼,有些懵。
一阵寒风吹来,丹卿顿在半空的手也冰凉凉的。
“我不需要。”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声音粗粝,隐隐透着固执与倔强。
丹卿下意识道:“别人都有的,不是只给你,所以你就拿着吧。”
这话仿佛挑起了容陵的怒意,他冷不丁抬头,露出整张其貌不扬的脸。那双漆黑幽沉的眸,分明含着猩红火焰,但在触到丹卿白皙的面庞后,好似急火遇冷水,倏然被全部浇灭。
“凭什么别人要,我就得要。”他一字一句,咬音颇重。
“……”
丹卿怀疑小凌在生气,好像闹了别扭的小孩。
但丹卿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恍惚之间,丹卿竟还觉得他在吃醋嫉妒。
然而他与小凌素昧平生,这怎么可能呢?
收回那些荒谬的想法,丹卿细细思索,终于得出靠谱的结论。
或许小凌认为,他赠丹的行为很像施舍怜悯,又或者姬雪年刚刚的姿态过于倨傲,伤到了他自尊心,所以他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丹药?
丹卿耐着性子解释道:“其实我是丹修,这些丹药都是我亲手炼制的,与姬道友无关。而且姬道友人很好,你和他或许有些误解,他只是不善表达,又有些……嗯,鲜少与人来往,所以言行举止偶尔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如果你有机会与他相处,就会发现,他真的没有恶意。还有,若是他有什么让你感觉不舒服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丹卿粲然一笑,朝对面男人展开手心,“现在你愿意收下它了吗?”
容陵缓缓垂眸,目光凝在丹卿细长的手指上。
丹卿却以为,他在注视药瓶。
“看来你很了解他。”
丹卿颔首回道:“姬道友看似神秘,实则很容易看透。”
“是么?”容陵扯了扯酸涩的唇角。
“对呀!你千万别被他外表吓到,他其实不凶的。”甚至他还是个路痴,还有些蠢萌缺心眼儿,性格与无情道高手的身份也极其不匹配。
后面那些话疑似人身攻击,丹卿紧紧闭上嘴巴,坚决不讲别人的坏话。
容陵眼眸逐渐黯淡,最后化为一潭无波无光的幽井。
“你喜欢就好。”他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其中蕴含的情绪更是复杂,丹卿完全听不明白。
容陵颓然一笑,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些以妒忌为名的抵触与排斥,也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谢谢。”容陵从丹卿掌心取过药瓶,低声道谢,转身便走。
这一刻,容陵眼里的光彻底湮灭。
他没有办法再站在这里,看丹卿笑眼弯弯地,去描述另个男人的好。
或许他是真的出局了。
原来没了他,丹卿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看着小凌离去的萧索背影,丹卿微蹙眉头。
这人好像怪怪的,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很莫名其妙。
什么他喜欢就好?
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丹卿动了动唇,犹豫是否有必要叫住小凌,问个清楚明白。
但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而已,何必斤斤计较呢!
再者,他也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找出容陵,对丹卿来说,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理清思绪,丹卿收回目光。
刚转回身,丹卿还没迈出步伐,后背冷不丁地,竟感知到一股极危险的冰寒气息。
那种被锁定的阴森注视感,就好像他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寂静的矿地,镐头挥动的“当啷”声戛然而止,这似乎正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紧接着,示警、求救以及阵法破碎的声音,糅杂成混乱的音浪,几欲划破天际。
“石窟有妖兽!”
“啊!救命……”
“它们冲出防御罩了。”
“快,集合,结阵。”
……
背后的寒意愈发浓郁,丹卿下意识便要回以攻击术。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丹卿还未来得及掐诀,一团黑影便“嗖”地朝他扑来,那人狠狠扣住丹卿手腕,顺势将丹卿揽在怀中,并带着他在凹凸不平的石地迅速滚了几圈。
“轰”地一声,丹卿原来所站的地方已化为废墟,石地亦被凿出深约数丈的大坑。
这样蛮横强大的破坏力,实在令人触目心惊。
丹卿瞠目结舌地望着深坑,神色呆滞,手心微微沁出一层冷汗。
他方才确实有所防备,但丹卿预备施出的术法,根本抵挡不住此番猛烈攻击。
如果没有他突然相助……
丹卿猛地回眸,目光落在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
照明悬浮珠经此一遭,已纷纷坠毁,黑崖重陷昏暗。
疏淡得可怜的几缕月色下,他模糊的五官轮廓依然平平无奇,与丹卿记忆之中的脸,毫无相似之处。但不知怎么,丹卿忽然生出几分荒诞的熟悉感。
还有……
丹卿复杂的眸光,缓慢下移,落在“容陵”手上。
危机暂时已经解除,但他的手,一只还扣在他腰上,另一只则紧握着丹卿的手腕。
或许,这是只有曾经的恋人,才会留意察觉的小小动作习惯。
容陵从前握他手腕时,也是这般,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他的食指并不会弯曲,而是直挺挺贴在他手背。偶尔,容陵甚至会故意用食指指腹摩挲他,当丹卿用嗔责的目光瞪容陵时,他面上却仍旧淡然正经得不行。
身形确实可以改变,修为也可以隐藏,样貌声音同样也能伪装。
但细微的习惯呢?危急时刻,人的第一反应根本作不得假。
此时此刻,容陵却没有看丹卿,他眼神凛冽而肃穆,目之所及,是屹立在矿山的两只巨大妖兽。
它们身似蜥蜴,三角蛇头,眼睛泛着诡异的黄绿色,八爪锋利,背部还有一对硕大羽翼。
从它们爬出矿山,不过区区片刻,几名矿工已命丧当场。
然后这两只巨兽用细长的舌头一卷,便将整具尸体吞入腹中。
负责矿团的十二位管事已然集齐,他们临危不惧,踏着隐秘的经文符号,很快按照方位站定。
随着异口同声的一道喝声,十二束光柱奔涌向上,于半空凝成一柱,直指其中一只巨兽。
姬雪年亦踏剑破空而来。
他以一人之力,便可完全对付另只巨兽。
衣袂飞扬间,姬雪年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掐起莲花诀,向地面施了个保护阵,以防修为低的矿工无辜受难。
看到身姿飘逸疑似耍帅的姬雪年,容陵立即蹙眉,嗤之以鼻。
几乎也是这一刻,容陵突然意识到,丹卿好像还在他怀里。
第136章 一三六 然后,两人双双倒地不起了…………
晋|江独发/一三六
一瞬间, 容陵有些心慌。
他以为,他会在丹卿脸上,发现他对他充满质疑的神色。
然而, 出乎容陵意料的是,丹卿此时的注意力,竟完全不在他身上。
幽暗夜色里, 丹卿眉头紧蹙, 他正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战局。
容陵提到嗓子眼儿的心, 总算归于原位。
幸好他刚刚没动用修为, 否则以丹卿的聪明警醒,定能察觉端倪。
趁丹卿依然看得专注,容陵小心翼翼,收回扣住他腰肢的手, 另只手亦同样谨慎地,松开丹卿柔软而纤细的皓腕。
一切顺利得堪称奇迹。
当双手空落落,容陵忍不住又开始思念,思念前一刻,他掌心满盈的那种抵死缠绵的温度。
怅然若失地攥紧双手,容陵偷偷看了眼丹卿, 见他仍聚精会神关注局势, 容陵放心地, 缓缓向后挪动, 意图分开他们紧靠相贴的身体。
对容陵来说, 这大抵是一种艰巨的考验, 他分明留恋不舍,却又不得不理智地退开。
“你看,我们快赢了。”
就在容陵即将脱身之际, 一股温热软糯的气息,忽然直直朝他耳廓袭来,那股痒意,似能缠绵入骨。
容陵心弦一荡,灵魂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眩晕,狠狠冲击着。
尤其当他垂眸,看到丹卿正对他盈盈笑得灿烂,那股心痒难耐的骚动,汹涌着抵达顶峰,他周身血液沸腾不止,片刻都不得降温。
丹卿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他好像并不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亲昵,是啊,他只是侧过头,开开心心地与他分享胜利的喜悦之情而已,他又有什么错呢?
而且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干净,不含丝毫撩拨蛊惑。
容陵心虚地猛然低头。
尽管丹卿是如此的纯真无邪,可他却抑制不住地动了欲念。
“小凌你快看,这只巨兽已经倒下了。”丹卿伸出嫩葱般的食指,白得几欲晃人眼,他定定指向矿山的位置,示意给“容陵”看,“就在那里呢。”
容陵喉结艰难地滚动数次,嗓音喑哑道:“嗯。”
那股暖暖的气息再度扑在容陵脖颈,丹卿又笑了,他笑得很轻,很快乐:“那只也快了呢。”
“嗯……”
容陵不敢再乱动,他深深屏住了呼吸。
不知不觉,他的额头鼻尖,沁出密密麻麻的滚烫汗珠。
那厢,矿山之上,两只从地底爬出来的巨兽,在十二管事与姬雪年的围攻之下,终于轰然倒塌。
十二管事现下有五位在打坐调息,其余管事井然有序地展开战后事宜,受伤的矿工开始疗伤,没受伤的处理巨兽尸体,另外陨落的矿工遗体,能找回的,他们还是得尽量找回。
大家又往空中抛了新一批的照明珠。
小小的一颗颗满月,再度散发出朦胧的清辉。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丹卿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点,他望着“容陵”,表情很认真,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郑重,只是下一刻,他眸底染上些许关切的温软,“小凌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因为救我受了伤?怎么满头都是汗呢!”
说着,丹卿忙抬起手腕,焦急地用袖摆为“容陵”拭汗。
刚触及他被汗濡湿的脸颊,丹卿便被一股大力制止,容陵紧紧握住丹卿的手,需用尽全身气力,才能舍得丢开。
“我身上脏,小仙君别弄污了衣裳。”容陵喘着粗重的气道。
“没关系的呀。”丹卿不以为意,他漂亮的红唇微微抿着,双手甚至毫不避嫌地在“容陵”身上乱摸,试图找出伤势,“你真的没受伤吗?如果有伤,你可不能瞒着我!”
容陵喉口干燥,嗓子都快要冒烟。
身上凡是被丹卿触摸到的地方,仿佛都着了火,烧得他身心煎熬。
“我、我真没受伤。”此时不退,容陵怕再退无可退,他猛地起身,踉跄倒退两步。
“真的吗?”丹卿好像不信,他似嗔似疑地望着“容陵”,很快,又粲然一笑,“好吧,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当你没有受伤吧!”
丹卿也准备站起来,许是他坐在地上太久,颇有些腿软,起身时竟有些重心不稳。
轻呼一声,就在丹卿即将摔落地面时,那其貌不扬的男人又扶住了他。
香软满怀,最易乱人心。
但这次容陵收手极快,他深邃的眼神,锁定在丹卿脸上,眸底不经意划过一丝异色。
丹卿佯装不觉,他整理着袖摆,难为情地冲“容陵”笑笑,不好意思道:“谢谢你啊,方才战况凶险,可能我还是有些被吓坏了吧,反应比从前迟钝好多,最可笑的是,我居然还忘记施诀稳住自己,真的好蠢哦,一定让你见笑了吧?”
容陵低眉敛目,再没有看丹卿,但眼里的疑虑,却已一扫而空。
他道:“小仙君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去听从指挥了。”
语毕,容陵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步履相当的疾快。
丹卿望着“容陵”离去的背影,平静淡然的脸上,忽然堆起满满的笑容,他在他身后回道:“嗯嗯,小凌你快去吧,我也要赶快去看姬道友啦,他方才以一人之力勇斗巨兽,肯定受了重伤吧!也不知道他现在疼不疼、难不难受?”
甜甜喊完这番担忧至极的话,丹卿拎起碍事的衣摆,一路小跑,一溜烟儿的时间,就已跑出好远。
埋首前行的步伐,戛然而止。
容陵紧攥双拳,他刚做完艰难的一番心理斗争,一回头,背后哪里还有丹卿的身影?
视线逡巡一周,果不其然,容陵在姬雪年身旁,发现了那抹明艳的红。
难以想象,前一刻还对他关怀备至的人,现在已经在另个男人身旁嘘寒问暖了。
容陵扯了扯唇,笑意含讽,他自嘲地闭上眼,不服气地在心里道,姬雪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需要隐藏身份,这样的巨兽,他能单挑一打,若他能上场,哪里还有姬雪年耍威风的机会。
不过区区一只巨兽罢了,又能受什么重伤!
一点小破皮小口子,还没等上药,就已经愈合了吧。
就这,也值得丹卿对他姬雪年兴师动众?
容陵心里酸溜溜的。
甚至忍不住后悔,如果他刚刚不那么理智,如果他没有推开丹卿。
现在,丹卿说不定还靠在他怀里,用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耐心询问他的伤势。
如果他不伪装得那么冷漠就好了。
用这副陌生的身躯,再贪婪地汲取一些丹卿的气息,有何不可呢?
反正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容陵……
容陵警告自己,他不应该再死死盯着那两人看。
除了徒增满腔酸楚愤懑,又有什么意义?
丹卿并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他也不会就此远离姬雪年。
可容陵就是控制不住这双眼睛,也无法挪动脚步。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看着丹卿触碰姬雪年的背脊,看着丹卿搀扶住他手臂……
越是心如刀割、鲜血淋漓,容陵越是不能移开痛苦的目光。
矿山脚下,丹卿站在好端端的姬雪年面前,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问:“你当真没受伤吗?”
“没啊!区区一只妖兽,能奈我何?”姬雪年得意地抬高下巴,又有些不满道,“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免得我还要分神找你。还好这次危险系数不高,万一你出了事,我赶不及去救你怎么办?”
丹卿很有些感动,于是他感动地问姬雪年:“你真没受伤吗?哪怕一点点也成,我想给你包扎。”
姬雪年也很感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宽慰丹卿道:“我理解你对我的用心,但以我的修为,就算是将来,你也很难有这个机会的。”
丹卿尤不死心:“我记得巨兽利爪挥出煞气时,打在了你肩背。”
“你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快!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丹卿激动地扑上去,他本想暴力扯开姬雪年衣襟,思及什么,丹卿缓缓放慢动作,极尽温柔地解开他衣衫。
姬雪年哪里知道丹卿心里的小九九,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肩,边笑边催促道:“你快些,别跟蚂蚁似的,我痒。”
丹卿:……
顺利拉开衣裳,丹卿瞪圆眼珠,左找右找,还是只看到大片白玉般无暇的肌肤。
莫说血迹,姬雪年脊背上,连道细微的口子都没有。
姬雪年恍然道:“大概自动愈合了吧。”
说着,便要把滑落的衣裳拉上去,却被丹卿严肃打断。
“莫急,容我先用万灵露给你消毒,再用冰肌雪花膏给你祛除残余的煞气。”
“可我伤口已经愈合了。”
“那也不能马虎,说不定毒素还留在体内呢。”
“是吗?”
“是的。”
丹卿细致地给姬雪年涂了一层又一层药膏,余光轻扫,见西南角落阴影处,依然伫立着一抹孤影,丹卿不由弯了弯唇。
“已经处理好伤口了。”
“终于好了。”姬雪年喃喃自语道。
“且慢。”
“……”
正昂首阔步打算向前走的姬雪年一僵,回头望着丹卿,颇忌惮的模样:“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丹卿嗔责地扫了眼姬雪年,关怀备至道:“帝君刚上完药,身子虚弱,让小仙扶你到树下僻静地坐坐吧。”
“可我现下力大无穷很强……”
“壮”字还未说完,丹卿已经架住姬雪年胳膊,半拖拽半强迫地挟着他,徐徐往前走去。
姬雪年迷茫地眨眨眼,恍惚间,他竟真有一种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的错觉。
“帝君,你若羸弱走不动路,可以将大半力量依附在小仙身上的。”丹卿其实是在提醒姬雪年,扮虚弱也要像一点嘛,这样才真实。
“哦。”姬雪年含糊应了声,他脑子实在有些懵,既然想不通,姬雪年索性不再想,他听话地将大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丹卿瘦削的肩上。然后,两人双双倒地不起了……
第137章 一三七 容陵死寂的心,好像又瞬间活了……
晋|江独发/一三七
丹卿险些被压成一团毛球饼, 姬雪年真的好沉好重啊!跟座笨山似的!
尽管疼得面目全非,丹卿还是非常努力地伸出手,颤抖并顽强地, 指挥姬雪年:“莫急!莫慌!保持镇定,你尽量风度翩翩站起身,再温柔地扶我起来。然后, 你表情最好有三分心疼、三分担忧, 外加三分没有及时护住我的懊恼与愧疚!”
姬雪年:……
把小狐狸扶到树下坐定, 姬雪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都摔成这般了, 丹卿还倔强地挺直脊背,努力保持漂亮的走路仪态,这又是何苦呢!
他在他面前如此注意形象,丹卿果然还是对他……唉……
姬雪年张了张嘴, 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住地叹长气。
这叫他如何是好呢?
他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毕竟他修的是无情道啊!
姬雪年好生惆怅,一定是他方才击毙巨兽时的样子过于潇洒英武,所以引得丹卿藏在心底的对他的爱慕,又再度复燃,早知如此, 他便不该这般招摇高调。
做好朋友不好么!
如果他再三拒绝, 以后他和丹卿, 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真的不想失去丹卿这个朋友。
蔫蔫坐到旁边树下, 姬雪年抱着膝盖, 纠结地直叹气。
丹卿哪里有时间管姬雪年叹不叹气呢!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一面揉着膝盖,一面逡巡眺望,四处搜寻“容陵”的踪迹。
奇怪, 容陵刚刚还在那棵树下站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丹卿不开心地嘟起嘴巴,容陵有看见他与姬雪年的“亲密秀恩爱”吗?
如果他没看见,他们岂不是白白做了场戏?
想到这几天与“小凌”的接触,丹卿揉膝盖的动作逐渐停下,他眼中先是生疑,后又亮起璀璨的点点星辉。
容陵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他一定是在吃醋对吧!
是了,姬雪年曾说,“小凌”对他有极强烈的敌意和杀气。
彼时,丹卿还有些不大相信。
如今看来,或许姬雪年并没有感知错误,毕竟神识越是强大的神仙,越是能察觉周边细微的情绪波动。
容陵为何如此抵触姬雪年呢?
身为九重天小天君,他与长留山无冤无仇,更与姬雪年素未蒙面。
是因为他,对不对?
因为他与姬雪年时时都在一起,所以容陵嫉妒了、愤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丹卿捂住脸,笑意却不住地从指缝漏出来。
他好开心啊,开心得恨不能化作原形,在矿地上打好几个滚。
容陵还是喜欢他的吧?
他与他分手,当真另有苦衷吧?
丹卿喜得眉眼弯弯,他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鸦羽般漆黑的睫毛眨啊眨。
此时此刻,丹卿胸腔里的那颗心,正有力地跳跃着、激动着。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迫不及待地揭穿容陵,也想得意洋洋地质问容陵,你不是说不爱了么?你不是说一刀两断么?你不是说分手说得很潇洒嘛!为何你还是那般紧张我的安危,为何你对我身边的姬雪年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一想到容陵支支吾吾吃瘪的模样,丹卿就巨开心。
他最高兴的,大抵还是容陵心里有他,他还是很在意他。
只是……
不知想到什么,丹卿眼眸忽又黯淡下来。
既然容凌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对他腻了、烦了,为何他还要决绝地将他推开?
分手后,容陵对他的所作所为,何止是冷酷无情!
容陵他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丹卿面上的愉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与惶恐。
他与容陵之间,有必须分手的理由么?
无论丹卿如何苦思冥想,都找不出所谓的理由。
又或者,此番是他过于自信自负,其实容陵没那么喜欢他?他讨厌姬雪年,亦与他无关?
时间静静流逝。
一旁的姬雪年深思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他起身来到丹卿面前,用力吸入一口气,沉声道:“丹卿,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明白,爱是一种身不由已的致命吸引力,它促使你变得不像你自己,它让你满心满眼牵挂惦念着对方。其实,你真的很好,你体贴善良聪明,为人仗义又生得漂亮,你一笑,再沉闷的天气也突然变得很晴朗,而且你炼制丹药的本事亦是一等一的好。像你这样优秀的狐狸,何愁天涯无芳草?你就忘记那些跟你不合适的人吧,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的感情。”
丹卿一愣,自嘲轻笑道:“如果我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何他还是不要我?”
这个“他”指的莫非是他?
姬雪年慌得不行,尤其丹卿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真真是令他头大如牛。姬雪年忙递上一方素帕子,战战兢兢道:“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你莫看我外表光鲜亮丽,修为也高强,实则缺点一大堆。譬如我……我很邋遢,我不爱洗澡,我师弟师妹都嫌我的袜子臭。”
姬雪年继续作死道,“你若同我在一起,就得天天给我洗臭袜子,不准用涤清术,得用手洗的那种。还有,我很爱闭关参悟剑术,一闭二三十年都常有,你绝不能打扰我,你要是吵我,我可能会揍你。”
丹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见姬雪年还欲继续说下去,丹卿忍无可忍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脱掉你袜子,堵住你的嘴。”
姬雪年:……
半刻钟后,姬雪年听丹卿讲述完其中缘由后,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信息量实在过于巨大,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原来你来黑崖是为了挽回太子容陵,然后,小凌极有可能就是容陵,另外容陵又是段冽,我的天,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复杂……”
丹卿无力扯了扯唇角,又道:“容陵秘密潜入凫丽郡,大抵也是在彻查仙人失踪案。”
姬雪年沉吟道:“虽然我还是不喜欢他,但大家目的既相同,合作的胜算或许更大。”
沉默片刻,丹卿认真看向姬雪年,请求道:“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如果你不介意,还得麻烦你再陪我演几场戏。”说到这里,丹卿保证道,“我不会耽误你寻找堂弟,如果到了需要表明身份的关键时刻,我也绝不拦你。”
姬雪年没有立即回应,他静静看着丹卿的眼睛,那里面游走着许多丝线般不安的情绪,这便是为情所困的模样吗?
虽然丹卿喜欢的不是他,姬雪年如释重负,但如今,他却又为丹卿狠狠提起了心。
诸多担忧最终也只化作一句话,“好,我配合你。”
“谢谢,”丹卿回以一笑,“我也会努力帮你找堂弟的。”
巨兽风波平息后,几支矿队再度进入矿山,开始铿铿锵锵地采矿。
幽幽夜色里,仿佛蕴含诸多未知的危机,只待他们放松警惕,便又马上卷土重来。
这两天,姬雪年依照丹卿吩咐,一直秘密留意十二管事的行踪。
但他们做事循规蹈矩,目前并不曾发现任何疑点。
监督十二管事之余,姬雪年还得配合丹卿作戏,譬如爱怜地为丹卿扶正束发簪,与丹卿有说有笑地从“容陵”身旁经过,又或者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喂丹卿吃野果之类……
渐渐地,姬雪年开始沉迷上这种游戏。
无论动作,亦或是细微表情,他都拿捏得当,愈发纯熟。
一开始,姬雪年还能察觉到“容陵”的情绪波动,他在生气,他在愤怒,他想咆哮……
“容陵”反应越大,姬雪年自然越满足。可最近几次,“容陵”不再是一点就炸的油桶,他仿佛变成一潭死水,无论如何刺激,都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浪。
“依你所见,容陵是在吃你的醋吗?”
望着丹卿满含期待的亮晶晶眼神,姬雪年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最终,姬雪年还是如实道出内心想法:“他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看我不爽罢了。”
丹卿别开眼,苦涩地抿住唇,笑容勉强道:“嗯嗯,也有可能啦!我突然有些累,我先去那边树下坐坐,稍后再去找你。”
语罢,匆匆离去。
望着丹卿落寞又悲伤的背影,姬雪年摇了摇头,再次坚定自己苦修无情道一万年,且绝不动摇的信念。
黑崖难分昼夜,总是暗暗沉沉漫无边际的样子,
丹卿坐在石堆上,背靠树身,把玩着手心里的小矿粒。
此番找到容陵,他本是极兴奋的。
察觉容陵似乎在吃姬雪年的醋时,丹卿开心得甚至都快飘起来。
丹卿原以为亲近姬雪年,就能逼出容陵真心,可为什么,容陵反而看都不再多看他一眼了呢?
容陵扑朔迷离的态度,也让丹卿一颗满怀期望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或许,真的只是他误会了吧……
手心石子骨碌碌滚落在地,丹卿鼻尖泛起酸涩。
他突然害怕,害怕容陵心里没有他,害怕此次凫丽郡之行,又成镜花水月一场空。
淡淡的明珠清辉,从林间缝隙洒落。
不知不觉,丹卿孤零零的影子旁,多出一团人形阴影。
是姬雪年来找他了么?除去他,又还能有谁?
丹卿苦涩地弯起嘴角,仰头道:“我没事啦,我刚刚不是说……”
话语戛然而止。
丹卿微张红唇,怔怔望着面前这张其貌不扬的脸。
如被黑暗笼罩的男人看不清面容神色,寒风里,只听他声冷如冰道:“抱歉,令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为的姬道友。”
丹卿几乎说不出话,他只能傻傻地、呆呆地看着他。
“给你。”男人不再多言,他漠然俯身,把一小团粗布包裹的东西丢在丹卿脚边,转身就走。
“等等,”丹卿终于反应过来,他急于挽留容陵,慌乱中只能指着粗布小团道,“这是什么?”
“周边野果。”
“啊?”
容陵没有回身,他略侧过头,在满幕墨色中微启唇瓣道:“你嫌这粗布脏污?”
“没有没有。”为证清白,丹卿立即拾起粗布小团,轻轻搂在怀里。此时如果容陵仔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丹卿眼底铺满了细细碎碎的星辰,每颗星辰里,都藏着无需言明便能发现的爱意,“你为何,要送我野果?”
容陵眉峰紧拧,似被这话勾起不愿再回想的记忆。
两个时辰前,容陵刚下矿山,便见姬雪年正亲手给丹卿喂食野果,那果子是朱红色的,看起来十分诱人。他们二人甜心蜜意、你侬我侬,容陵却孑然站在一旁,孤苦清冷……
后来,容陵无意间从经验丰富的矿友那里得知,朱红野果看似美味,实则酸苦难以下咽,反倒是另种青绿色的脆果,粗看味涩,实则甘甜可口好吃至极。
容陵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然摘了满满一小兜青绿果实。
其实,容陵也明白,重要的是果子的酸甜苦辣么?最重要的,分明是投喂野果的人。
那般酸涩难以下咽的果子,丹卿也吃得眉目含笑,一脸甘之如饴,想必那位姬雪年,很合他的心意。
容陵竟有些认命了。
在疯狂的妒忌愤恨之后,容陵发现,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哀莫大于心死,渐渐地,容陵再见他们亲密恩爱的模样时,竟也感觉不到痛苦了,因为他的心,正在凋零枯萎,正在慢慢死去。
“这绿果甜。”容陵语气很淡,“你若不喜甜,便直接扔了吧。”
“我喜欢的。”
丹卿大窘,不由联想到方才作戏时,他吃姬雪年喂过来的酸果,吃得都快吐了,却仍要强颜欢笑。如果不是容陵当时也在,他定将那果子全部塞进姬雪年嘴里,让他也好好“享受”一番。
所以,容陵是知道他吃的红果酸涩不堪了么?
丹卿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望着容陵的背影,眉眼弯弯道:“我真的喜欢,谢谢你特地为我寻来。”
微风徐徐,他清甜的嗓音随风落在容陵耳畔。
容陵死寂的心,好像又瞬间活了过来。
第138章 一三八 容陵犹豫两息,随即把心一横。……
晋|江独发/一三八
丹卿把翠绿色的野果捧在手心, 眼睛都笑成了两弯小月亮。
这哪里是野果呀,这分明是容陵对他的爱意。
呜呜呜!容陵果然还是很喜欢他的。
姬雪年来寻丹卿时,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傻不愣登的痴笑样儿。
“又到逢场作戏的时间了吗?”姬雪年看到丹卿手里的野果, 心下了然,他驾轻就熟道,“我方才喂你喂得手都酸了, 这回就换你喂我吃这果子吧。”
“你想得倒是美!”丹卿立即把所有野果往怀里藏, 护食道, “不要, 这些全是我的,你一颗都别想碰。”
姬雪年:……
丹卿实在是很想分享他此刻雀跃的小心情,于是他在唇边竖起左手,悄悄告诉姬雪年道:“这是容陵特地给我摘的!”
姬雪年惊讶道:“他亲手给你摘的?”
“嗯嗯!”丹卿小鸡啄米般点头, 笑得嘴角都不住上扬,此时此刻,丹卿看野果的眼神仿若在看恋人,眸中染满缱绻柔情,“他心里有我!”
姬雪年正要发表意见,丹卿倏地抬头, 奶凶奶凶地盯着他:“不准你反驳。”
姬雪年:……
丹卿不想再跟姬雪年讲话了, 一个无情道修者嘴里的言论, 能有什么参考价值呢?无非就是泼他冷水罢了。
抱紧翠绿野果, 丹卿戒备地觑了眼姬雪年, 屁颠屁颠跑远了。
姬雪年:……
望着丹卿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 姬雪年冷笑三声。
爱情这东西,果然能别碰就别碰。
十个谈情说爱的人里头,九个全是大傻子, 还剩一个也正在成为傻子的路上。
姬雪年感悟颇深地摇了摇头,嗟叹道:“爱情啊爱情!瞧瞧,这就是万恶的爱情!”
因着容陵突如其来的赠果行动,丹卿决定不再与姬雪年扮恩爱。
试想,如果容陵在他面前,与另一人打情骂俏,时时刻刻黏糊成一团,他看得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再者,过犹不及,丹卿也害怕,万一他与姬雪年继续造作下去,把容陵推的越来越远了怎么办?
于是,丹卿认认真真向姬雪年表达完感激之情,然后,两人正式散伙。
最后丹卿还提出,希望他们以后可以维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姬雪年:……
斑驳树影下,两人并肩站成一条线,却隔了两三人远。
姬雪年抱臂冷笑,原来这就是小狐狸见色忘友的真面目吗?
需要他时,他就是全世界最善良最仗义的姬道友,不需要他了,他便唤他“帝君大人”,还摆出这副咱两清清白白的姿态。
果然,从始至终,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罢鸟。
“我们在黑崖已经待了四天。”丹卿含着甜甜的野果,微蹙眉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异样?再过几日,这片矿山就要开采完了。”
姬雪年独自生着闷气,故意不搭理丹卿。
丹卿浑然不觉,喃喃自语道:“是他们没有行动呢,还是我们遗漏了什么线索呢!”
姬雪年特地把话题往容陵身上扯:“你不是说你家容陵也是来调查此事的么?他比我们早来凫丽郡好些天,如今还不是一无所获。”
丹卿不服气道:“或许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呢!”
姬雪年用没救的眼神看了眼丹卿:“行吧,小狐狸你开心就好。”
丹卿:……
丹卿总觉得,姬雪年的嘴巴突然变得好毒。
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干嘛无缘无故招惹他!
丹卿本来有点儿生气,幸好他还有美味可口的野果治愈自己。
往嘴巴塞了几颗容陵送的野果,丹卿舌尖立刻弥漫开香糯的气息,真甜啊!甜得他一点都不想生气了呢!
姬雪年:……
此时此刻,矿山深处。
容陵不断催发灵力,挥动着手中镐头。
汗水从他额间滚落,他漆黑的眸始终保持着清明,而那些修为不济的矿工,个个都已疲惫不堪、浑浑噩噩。
已经过去四天了。
不同于丹卿姬雪年的毫无头绪,容陵掌握的线索原本就比他们多,再根据这些时日的打听、追踪以及调查,容陵心底已然推演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这个猜测是否正确,还尤待验证。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崖,容陵眉心深蹙。
那些失踪的仙人,或许再也寻不回了。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揪出勾结魔域的内奸,若成功拿捏住他,顺藤摸瓜,至少能解救剩下的那批仙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必须低调进行,不易声张。
若走漏风声,让魔域有所防备,并改变藏匿仙人们的地点,他们恐怕又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再度出他们的下落。
还有丹卿……
无论丹卿来凫丽郡的目的是什么,容陵都希望他不要沾染这些阴谋诡计,他要他干干净净地来,安然无恙地走。
理清思绪,容陵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为安全起见,容陵从未与外界联系,栖梧宫的秘密传讯他也一概未曾处理。
原本容陵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调遣天兵围剿黑崖,但比起强硬行事,或许还是低调更为稳妥。
正出神间,一阵清脆铃响,换工的时间到了。
刚出矿山法阵,远远的,容陵便听见丹卿含笑的声音,他似乎正在和前面的几个矿工打招呼。
脚步戛然而止。
容陵停顿片刻,艰难地拾起步伐,缓慢向前。
其实,容陵都有些怕了。
他情愿躲着藏着,也不想再看到丹卿和姬雪年亲密无间的样子。
照明珠挥洒着乳白色的光晕,照得地面人影摇曳。
容陵尽管埋低了头,也能立即分辨出,哪一抹影子属于丹卿。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容陵粗糙的袖摆,忽然被白皙的两根手指,轻轻地勾住。
“你想喝玉露饮嘛?”
熟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还有一种并不绵腻的甜意,仿佛能甜到他的灵魂深处。
“不想。”容陵闭紧眼睛,冷漠以对。
“可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耶。”
容陵本意是拒绝到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阴阳怪气的嘲讽:“为我准备?难道不是你的姬道友喝剩下的?”
丹卿险些笑出声来,他憋忍着嘴角的愉悦,一本正经道:“黑崖朝露极其罕见,我采集了两个时辰,才得这么一杯。你若不喝,我这便去找姬道友。”
转过身,丹卿默默数着自己的步伐。
一、二、三……
“谁说我不喝。”
果然,丹卿才走三步,身后便传来了“容陵”别扭的声音。
“那我们去那边树下,坐着慢慢喝。”语罢,丹卿已笑眯眯地快步而去。
容陵犹豫两息,随即把心一横,反正他如今顶着张无人识得的面皮,行事又何必畏手畏脚?
第139章 一三九 吃醋嫉妒竟是下下策。
晋|江独发/一三九
此处幽暗, 密不透光。
丹卿把碧壶搁置在树下,然后伸展手心,略施术法。
大片成群的萤火虫, 忽而在丹卿掌中浮现。
它们飞舞着、闪烁着,用温暖的身体,将四周黑暗驱散。
黑崖看不见天上星。
但它们却胜似明辰。
漫天熠熠中, 丹卿蓦地侧眸, 他笑盈盈地, 望向跟随其后的“容陵”, 对他解释道:“我方才采集露水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们,一时兴起,便捉来一些, 它们好美啊,对不对?”
说完,丹卿便开开心心地欣赏起来。
这些飞虫,似乎也贪恋丹卿身上至纯至净的气息,纷纷萦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古树、流萤、清风, 以及朦胧悱恻的暗夜, 仿佛凝结成一副隽永又华丽的画卷。
其中最出挑, 最惊艳绝伦的, 自然是立于璀璨之中的漂亮小公子。
他含笑的红唇, 弯似勾月的眼睛, 挺立如玉山的鼻梁,甚至是那两扇脆弱的徐徐眨动的睫毛,都精准而深刻地撞击着容陵的灵魂。
这世间的真情与深爱, 都可以被隐忍被掩饰,唯有心跳,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容陵呼吸骤停,他怔怔望着站在光里的小公子,几乎忘记了他是谁,又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这一刻,容陵的心不再属于他自己。
它是丹卿的。
它只为他而鲜活跳动,也只为他而欢呼雀跃……
流动的光晕里,丹卿心无旁骛地同萤火虫嬉戏,似乎不曾留意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玩耍片刻,丹卿貌似想起什么,不禁掩唇轻呼。
“怎么了?”容陵如梦初醒,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丹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声音,竟嘶哑低沉至极。
丹卿眼睛睁得圆圆的,面上有种无辜的昳丽,像是把纯洁与蛊惑结合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啊,都怪我沉迷美景,居然忘记你休息时间有限,你刚从矿山下来,一定很累吧?这么疲惫,哪里有心思看什么风景呀!”
丹卿小碎步跑到树下,他拾起碧壶,又变出一只同色系的玉杯,温声细语地对“容陵”道,“我在晨露中添加了缓解疲劳的黄精,这就倒给你尝尝呀!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着,丹卿右手执壶,左手执杯,随着他斟水的动作,轻盈的朱红色袖摆纷纷下坠,露出两截皓白纤细的手腕。
容陵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团耀目的白,喉结倏地上下滚动。
小狐狸通身都肤白胜雪,指尖却是粉嫩嫩的,就像蟠桃园里的仙桃,饱满且水灵。
他身体每一处的骨节线条亦极美,无论肩颈,还是手腕脚踝,都清晰流畅、完美无瑕。他没有女子那般柔弱似水,却比男子多出几分香糯,这点倒像极了他原身,毛茸茸的,软绵绵的,惹人无限怜爱。
容陵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
神仙不是凡夫俗子,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容陵更是独身走过漫长时光,迄今为止,从未有过难以抑制的欲念。
与丹卿日夜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们也一直恪守礼节。
偶有冲动,容陵捻两三仙诀,便能将杂念湮灭。
但现在,容陵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反复默念清心法诀,一刻都不曾停止。
然而没有用,多少遍都无用。
他身心俱已失了控……
恍惚间,容陵联想到人间那一夜。
窗外摇曳的春色里,失去理智的段冽,近乎暴戾地把楚之钦压在身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掠夺,仿佛不知餍足的野兽。
楚之钦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连串凶狠的吻痕,绵绵密密的,火般耀眼。
肯定很痛吧?
哪怕受到如此蛮横残忍的对待,丹卿也没有哭喊恼怒。
他红唇翕合,温柔地、轻轻地,始终呼唤着他名字,哪怕音节被冲撞得支离破碎,也不曾停下。
丹卿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陷入疯狂无法自持的段冽,传递着他最珍贵的心意,也是在努力地唤醒他、安慰他。
那一夜,明明残忍得堪比酷刑。
却因为丹卿的真挚无悔,演变成一场永生不忘的缱绻缠绵。
也是容陵心底最旖旎的一根刺。
清风徐徐,丹卿清澈含甜的嗓音,突然把容陵从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里,拉回到了现在。
“喏,倒好啦,你赶快尝尝吧。”他满是期盼地道。
容陵茫然地眨眨眼,当模糊褪去,凝聚在他深邃眼瞳之中的,唯有丹卿烂漫的笑颜。
容陵定定地看着他,眸光似墨笔,贪婪地描绘着丹卿精致的五官。
他忽然想吻他,就像那夜一般。
倘若再来一次,他绝不会粗鲁莽撞,绝不会只顾自己的感受。
他会极尽温柔地对待丹卿,奉他如他的神佛,也是他此生此世,唯一甘愿俯首称臣的信仰。
“怎么啦?”见“容陵”如同定住般,丹卿呶呶嘴,又把玉杯朝他离得更近一点,似嗔似疑地问,“你又不想喝了吗?”
“没有。”容陵下意识否认,他深深看了丹卿一眼,猛地接过玉杯,将杯中朝露一饮而尽。
冰凉的玉液划过喉口,却不能带走容陵体内的燥热。
他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是极滚烫的。
“好喝吗?”
“嗯,好喝。”
“那我明晨再给你酿制好吗?”
“为什么?”容陵艰涩地,又隐隐含着某种期待地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给我送野果了嘛!”
原来如此,也是,又能是什么复杂的理由呢?
“你……”容陵难掩失望地垂下眼,他想要拒绝丹卿,尽管这不是他本意。
丹卿却适时打断道:“就这么说定啦!你现在要回去休息了吗?那你先去吧,我想留在这里,再看一会儿萤火虫。”
语罢,丹卿转过身,沉迷地望着眼前美景。
容陵哪里舍得走?
丹卿看萤火虫,他看他,可以看一辈子,永远都不会腻。
“你还不走嘛!”半晌过去,丹卿诧异地望他一眼,“你不嫌耽误时间啊!”
容陵不敢光明正大地和丹卿对视,他掩饰般地看向前方,哑声道:“美景难觅,怎可称之为耽误时间呢!”
丹卿扑哧一笑,又意味深长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懂浪漫的嘛,多好,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
容陵脊背一僵,面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丹卿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姬雪年吗?
是姬雪年招惹他生气,所以他才有闲情站在这里,与他肩并肩赏景吗?
眼底弥漫出大量苦涩,它们似水流般汇集,最终汹涌成海。
容陵自嘲地勾了勾唇,要怪,便也只能怪这一刻过于美好,美好得他都忘了那些纷纷攘攘,美好得他差点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
容陵想问姬雪年对他好不好。
可才起了个头,容陵便悔得歇斯底里。
他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好与否,他大抵都想提剑去杀姬雪年。
“嗯?”丹卿迷惑地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容陵垂眸缓缓道:“我说,我该走了。”
丹卿没有挽留,甚至还笑着同他挥挥手。
容陵:……
“谢谢你的玉露饮,我很喜欢。”但是,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了。
容陵薄唇几度翕合,终是没敢说出口,他怕丹卿真的不送了,又怕他真的送。
满腹复杂又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容陵步履缓慢,终是磨蹭着走远……
直至“容陵”的背影融入黑暗,丹卿才收回专注凝视萤火虫的目光。
他抱着碧壶,心情轻快而愉悦。
原来要拿捏住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吃醋嫉妒竟是下下策。
至于这上上之策……
丹卿觉得,他已然掌握住其中诀窍。
既然如此,那么距离容陵向他缴械投降的那一天,想必也不远了吧!
昏暗里,小狐狸双眼冒光,亮得吓人。
他眸中不再只是从前的温顺乖巧,反而多出几许明媚的狡黠。
第140章 一四零 便是撕裂溶洞万万千,本君也必……
晋|江独发/一四零
“你这边进展如何, ”丹卿刚忙完容陵那边,又速速回来找姬雪年,免得姬雪年认为他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不平,“可有什么新发现吗?”
姬雪年抱剑倚着古树,懒洋洋道:“本君依你所言, 已用神识秘密探查十二管事的周身气息, 没什么特殊的, 都是些修为普通的泛泛之辈, 无人刻意隐藏实力。另外,本君也没在他们身上,察觉出任何高阶法宝的存在。”
“这就奇了怪了。”丹卿摸着狐狸下巴,小脸都皱成一团, “没有法宝,他们如何藏人?又如何将人转移呢!”
姬雪年才懒得思考那么多,他眸露凶光:“本君直接将他们捆成一团,你严刑逼供就是。”
“牵累无辜,到底有失仙家道义。再者,冒昧出手, 打草惊蛇了也不好。”
“那你说怎么办?”
“……”
见丹卿没辙, 姬雪年扯扯唇角:“你这颗脑袋瓜, 现在装的是不是都是谈情说爱啊?算了算了, 你谈你的恋爱去。本君自己想办法。”
丹卿:……
丹卿听得好委屈啊!
为了证明自己才不是姬雪年说的那样, 丹卿决定更努力一点。
自巨兽危机后, 矿山又陆续发生过几桩事故,所幸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危机。
其中十二管事出力最多,虽然这本就是他们职责, 但也值得感谢。
丹卿翻找出储物囊里的补益丹丸,借赠药之名,把所有管事都见了一遍。
丹卿仙力不济,确实使不出什么厉害的手段,他只能同管事们唠唠嗑、话话家常,看能不能套出些蛛丝马迹。
然而线索岂是这般好找的?
丹卿将要灰心之际,事情突然有了新转机。
他竟在一位姓佟的管事身上,发现了紫葵草……
彼时丹卿正在采集朝露,许是周边法阵重重、林木幽深,掩盖了丹卿本就羸弱的气息,那佟管事竟未第一时间察觉出丹卿的存在。
密林幽暗,地面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佟管事背对丹卿,蓦地从怀中取出一物,低眉细细端详。
丹卿正犹豫是否需要打声招呼,那佟管事竟猛地转过身,他反应出奇的大,当即朝丹卿所在处厉喝道:“谁?谁在那里?”
“是我。”一阵窸窸窣窣响,丹卿笑眯眯地抱着碧壶,从葱茏草丛走出来。
他神态天真无邪,全无城府心机的样子,“好巧啊佟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你也是来采集朝露的?”说到这里,丹卿立即防备地盯着佟管事,脸上也如孩子般,露出了被抢占地盘的不悦表情。
佟管事面色稍霁:“原是小仙君在此,抱歉,佟某没吓到小仙君吧?”
丹卿瞪圆眼睛,轻哼道:“自是有吓到的。”
佟管事连忙赔罪,并解释道:“黑崖危险,佟某难免风声鹤唳了些,还望小仙君勿要见怪。”又识趣道,“佟某这就走,不耽误小仙君采集露水了。”
“等等。”丹卿目光下移,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佟管事手中之物,好奇道,“咦,这是用紫葵草编的手环吧?”
佟管事明白,急于遮掩反而奇怪,所以他并未把手中之物收回怀中。
不露端倪地笑了笑,佟管事赞道:“小仙君好眼力,确实是紫葵草。因为佟某老家遍地都是紫葵草,幼儿便用这草为我亲手编织了手环,虽然编的笨拙粗陋,却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佟某索性拿它当作平安符,每每下黑崖,都会随身携带。”
“原来如此,这手环编的好可爱啊,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密林幽蔽,佟管事把草环递给丹卿的同时,眼底飞速划过一抹杀意。
但是——
思及那位白帝姬雪年,佟管事终究有所顾忌。
再者,他面前的这位小仙君性格单纯,每天不是跟姬雪年卿卿我我,就是当冤大头四处送丹药,又怎会察觉出紫葵草其中的异样?
迄今为止,佟管事在黑崖遇到的仙人大能数不胜数,却无一人能感知到此物中蕴藏的秘密。
这位修为平平的小仙君,又岂会是例外?
“真的好可爱啊,”丹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环,忽然开口道,“佟管事,冒昧问一下。我之前听韩管事说,你家幼儿的仙根是不是……”
佟管事一怔,随即面露苦涩地点头:“是啊,他仙根都断了好几年了。”
“可还治得好?”
“虽有一线希望,但像我们这种普通修者,哪里有能耐集齐各种天材地宝,就算拼命挣来,治愈的几率也很渺茫。”
“原来如此,出黑崖后,若佟管事方便,我或许能帮你家孩儿瞧上一瞧。”
“真的吗?”佟管事眼睛一亮,很快又黯灭下去,他苦笑道,“算了,多谢小仙君好意,其实我们都已经认了命,这大抵便是他的命吧。”
佟管事既然这么说,丹卿也不好多劝。
细细感受着手中紫葵草,无论心思如何汹涌起伏,至少丹卿明面上,仍是天然无害的模样。
半晌过去,佟管事委婉提醒道:“小仙君,佟某得回矿上了。”
“嗯嗯,手环还给你。”丹卿笑眯眯道。
目送佟管事远去,丹卿面上笑容散尽,眉头微微蹙起。
犹记得初回九重天时,容陵便因这紫葵草,将他调去栖梧宫当差了一段时日。
就连战神顾明昼,也曾在紫葵草上吃过大亏。
为弄清紫葵草身上的秘密,容陵甚至还带他前往冀望山,特地拜会靳南无。
最后仙界得出的结论,是魔域利用紫葵草布阵作恶。
为何偏偏是紫葵草呢?从前是,如今依然是。
旁的仙草妖草不可以吗?
而且,佟管事手上的紫葵草,哪里是普通的紫葵草?
丹卿隐隐约约地,竟在其中感受到一股极其暗黑邪恶的力量。
那样厚重浓烈的戾气,丹卿在触碰到手环的瞬间,险些吓得直接扔出去。
可是,还是很不对劲。
姬雪年仙力强他万万倍,在他神识扫荡之下,佟管事如何掩藏得住紫葵草的邪气?
还有容陵……
莫非他们都没有察觉?
丹卿满腹疑虑。
紫葵草一事,与容陵商量,显然最为恰当。
想是这般想,丹卿却有些不情愿,他也有私心的。
此时亮明身份,容陵对他的态度会是怎样呢?大概率又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虽然丹卿不懂为什么,但好像只有容陵不是容陵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容陵对他的心意。
丹卿在树下走走停停,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紫葵草手环是一件法器,消失的仙人被藏匿于此,那么他此刻的决定,便攸关生死了。
可容陵对他来说,难道就不重要吗?稍有不慎,他也会永远失去容陵。
两者之间,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徘徊片刻,丹卿心下虽极不情愿,但不知不觉中,他竟已走到矿山脚边。
摸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容陵便会自法阵中出来。
望着茫茫矿山,丹卿纠结地咬住嘴唇,袖中双手也攥得紧紧的。
不知他用这个线索当做交换,逼迫容陵与他再相处一段时日,容陵可会应允?
这般做法,似有些卑鄙外加趁人之危。
容陵搞不好会对他心生厌恶,然后彻底不搭理他了。
不妥不妥。
还是另换个法子吧。
思来想去,丹卿脑壳都快炸了。
挽回个男人而已,怎的就这般难?
如果容陵不是九重天太子,如果他修为比他低,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丹卿气极,抬起右脚,猛地将一颗小矿石踹到高空。
小矿石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没能成功落到地面。
只听“啵”地一响,石子仿佛在空中撞击到什么,随即整片黑崖似闪电般,陡然一亮。
“溶洞!是溶洞!”
“糟糕,快撤离到二十丈之外。”
……
短短几个呼吸间,被小矿石砸出的那颗光芒圆点,已然膨胀扩大到几万倍。
从中刮出的飓风吸力极大,无数石块似冰雹般,纷纷扑入那张巨大的洞口。
丹卿怔怔望着所谓的“溶洞”,简直欲哭无泪。
他若知道,一颗石子就能砸出万恶的溶洞,他便不会拿它撒气了。
此时此刻,那些精疲力竭的矿工最为危险,有两人无法抵御溶洞吸力,迅速被飓风卷了进去。
丹卿一边御法维持重心,一边挥出仙力,拼命将他们往回拉扯。
这是他造的孽,必然得他自己扛。
丹卿脸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凸起,终于,他把两个矿工成功救了回来。
刚有时间松口气,余光中,丹卿竟看到了那串熟悉的紫葵草手环……
草编的手串轻盈,无甚重量。眨眼间,它便要湮没在溶洞光亮之中。
丹卿想都没想地击出灵力,将那手串团团护住,以丹卿的修为,哪怕力竭,要取回手串也不算太难。
可他却遭到了暗算。
背后蓦地传来一股极大的推力,丹卿踉跄向前的刹那,飓风汹涌地推动着他,直指光芒最盛处。
“丹卿!”失去意识前,丹卿似有听到姬雪年焦切的怒喊。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什么都再也听不见。
……
溶洞从出现,到消失,时间快如疾电。
姬雪年都未能阻止这一切,莫说还未出矿山阵法的容陵了。
黑崖陷入死寂。
姬雪年眼眶通红,他怔怔望着溶洞消失处,猛地挥剑疯狂劈斩。
火花四溅,齑粉弥漫。
可是没有,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矿工低声道:“没用的,溶洞无影无踪,若被吸入其中,便再也找不回了,再也找不回了……”
姬雪年痛苦地闭上眼。
怎么办,他把丹卿搞丢了!这下完了,真的完了。
身后又传来细细碎碎的谈论声,多是惋惜怜悯之类。
姬雪年听不得他们说这些丧气话,好似丹卿真的再也回不来般。
“统统给老子闭嘴!”姬雪年勃然大怒,他像只狂暴的狮子,长发衣袍全都炸开,一双红透的眼,恶狠狠瞪向身后那些长舌鬼。
空气顿时鸦雀无声。
矿工们吓破胆,当即作鸟兽散。
灰蒙蒙的光晕里,唯有一袭粗布麻衫的男人,仍定定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半空某一点,那是丹卿消失的地方。
“丹卿他……”姬雪年看到熟人“容陵”,哪还顾得上什么恩不恩怨,姬雪年都快哭了出来,难掩哽咽道,“呜呜,丹卿他被溶洞吸进去了。”
容陵没有理会,他眼神不曾有片刻挪移,仿佛胶住般。整个人亦是镇定自若,好像丹卿的消失,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你他娘的倒是吱个声啊!”看到容陵这幅事不关己、淡然自如的样子,姬雪年气得直冒火,更是为丹卿感到不值,“容陵你个王八羔子乌龟蛋!你的血到底是冰做的,还是铁做的?难为丹卿这么喜欢你、在乎你,他现在出了事,你他娘的这是在围观,还是在幸灾乐祸?”
眼见姬雪年欲朝他狠狠扑过来,容陵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睨了姬雪年一眼,眸中不含任何情绪。终于,容陵薄唇轻启道:“便是撕裂溶洞万万千,本君也必会将丹卿找出来。”
寒风倏地经过。
没有光的黑暗里,他语气是那样的笃定,甚至称得上狂傲自负,仿佛天塌下来,也无人能阻拦他的脚步。
姬雪年蓦地一怔。
此时此刻,尽管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其貌不扬,周身亦没有任何威势波动。
但姬雪年却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睥睨且笃定的信念。
仿佛只要他说,他便一定能做到。【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