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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发泄说你愿意嫁给我


    她沉默的跟着他走进电梯,男人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听不出怒意,也谈不上温和。


    然而裂痕总在悄


    无声息中扩张放大,两人之间早有“沉疴”,只是都默契的没去管而已,粉饰太平只作一时之计,一旦发作,是要命的。


    回西园的整个路程中,孟斯奕没有主动与她再说一句话,他这个人性子虽称不上多热烈,但对她也从未冷淡过。


    黎烟知道他因为那句话而生气。


    雨仍细濛绵延,不知所尽,缓慢浸入地底,像一场经年的风湿。


    他的拖鞋总是整整齐齐靠边摆放,黎烟的却时常歪七扭八,她小心翼翼坐在他身边与之一起换鞋子,孟斯奕换完之后习惯性接过她的鞋子,湿巾擦过一遍之后放进鞋柜。


    全程依旧不发一言。


    他走进厨房。


    离家前,他将早晨那杯奶又热了一次装进保温杯里,现在是温热的,刚好适宜入口。孟斯奕将那杯牛奶放在餐桌上,示意她喝下去,之后独自进了书房。


    黎烟几乎是一口气喝下了那杯牛奶,嘴唇染上白色痕迹,她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拭。


    下一秒,纸巾扔进纸篓,她径直走向书房,没有敲门。


    男人坐在电脑椅上,背对着门口,叫人看不见他此刻神色。


    风和雨一同从窗的缝隙中钻进,孟斯奕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衣,黎烟走过去,将窗关上。


    “孟叔叔,生气的话应该说出来。”


    良久,他才打破沉默。


    “小烟,很多话我不想说出来叫你伤心。”


    “可我今天先叫你伤心了,你让我伤心一下也合情合理。”


    他轻笑:“你还知道自己让我伤心了?”


    “感性上是我说错了话,但理性上,你知道我说的没错,”黎烟将他的椅子转过来,一把拉到自己面前,“孟叔叔,你拼搏多年得来如今的地位,真的甘心因为私生活惹来非议吗?从前你在公众眼中重情重义,是面对重病的女友也不离不弃的大好人,现在却与前女友的外甥女苟且,别人会觉得你金玉其外。”


    黎烟的手脱离椅子扶手的那一秒,孟斯奕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用力,就令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黎烟手下意识撑在他肩膀。


    “这么说,你这是完全为了我着想。”他的手覆在她柔软的腰肢上。


    “当然。”黎烟顺势搂住男人的脖子,眸中映着清浅的波浪,她主动示好,企图用这种方式把人哄好,然而男人却躲开了这个吻,捏住她的下巴。


    “说说吧,你的真实想法。”他不信她刚刚的这套说辞,或说是不全然信,对于行至高处的人来说,舆论、流言并非洪水猛兽一般可怖,那都是可以凭借手段控制的东西。


    见糊弄不过去,黎烟松开他,孟斯奕的手却仍覆在她腰上,让她没法从他腿上下去。


    “孟叔叔,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与你一起制造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我不愿意让其他事情妨碍这份美好,所以让我们珍惜相爱的时光好吗?即使有一天我们其中有人反悔了,也不必因为无端的枷锁闹僵,我们既有相爱的自由,也有抽身的权利。”


    “无端的枷锁。”他细细品味这几个字,眼中冰冻三尺,“你是指婚姻?”


    “婚姻、家庭、孩子,都是。”


    “所以你一个也不要。”


    她决断的:“是。”


    他这种出身的人,娶谁都要三思斟酌,婚姻于他是关乎两个家族命运走向的事情,所以十几年前他给不起黎嫣嫣婚姻,也从未萌生过为了谁背叛家族的心思。今日那些桎梏有所松动,可是黎烟说她通通不要。


    他不得不再次用缓兵之计粉饰太平:“那都是以后的事,我们先过好眼前,好吗?”


    “孟叔叔,我们最好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否则到时候难免起争执。”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想,”她垂眸,不直视他的眼睛,“我们没必要在一起。”


    “你究竟是太在意自由,还是不想染指嫣嫣从前没得到的东西?黎烟,这时候求心安不觉得太晚了吗?我们已经越了雷池,浅尝辄止和错到底有什么所谓?”


    她从他身上挣脱,“对我来说这是底线,无论你能不能理解,我都会坚持。”


    “如果我不理解,你要放弃这段感情吗?”


    “没有拿起过,谈不上放弃,你忘了,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她话刚说完,书桌上的玻璃杯就被他摔碎在地,珠串一般四溅,巨响落地时黎烟闭了闭眼,原来情绪不外露的人发起火来眼睛也是红的。


    最后她听见他说了句:“出去。”


    冷冰冰的,怒意汹涌的。


    话说到这里局面已经彻底僵住,黎烟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彼此,况且孟斯奕此刻在气头上。


    黎烟从书房出去,带上门。


    某种程度来说她挺混蛋的,她让他把伤人的话说出来,事实上却是自己又伤他一次。可她就是这副倔脾气,底线就是底线,认定的事情绝无后退的可能。


    黎烟觉得,站在孟斯奕的角度这段感情可真是亏本,她对他的事业毫无助益不说,生活中她也总是需要他照顾,她不仅做不了高墙之内乖巧懂事的贤内助,她甚至不愿站进高墙中,她既追求自由,又要与他相爱。还有比她更难伺候的人吗?


    夜渐深,黎烟尽量摒除脑中杂念,明天一早还要去公司,罗非与为花朝挑选了几位女明星作为代言人候选,她需要亲自到场过目,拍案挑出最终人选。


    浴室氤氲着雾气,她躺在浴缸里闭眼凝神,额间发呈波浪状贴在脑门上。沐浴露是木质香调的,孟斯奕身上的气味大抵来源于此。


    浴缸旁有一扇玻璃隔断,玻璃是水波纹样式,叫两边的人只得隐隐约约看见彼此。


    浴室的门被推开时黎烟是知道的,然而她只是不动声色,等着进来的人先说话。


    他靠在隔断的边框上,任由雾气与香气冲昏头脑,黎烟没有等到他开口说话,等到的是一道出现在眼前的唐突身影,不容置喙的用力持住她的后颈。那个吻侵略而不温柔,毫无风度可言,比缺氧的浴室更让她窒息。


    他似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惩处她,也惩处自己,直至他也湿衣,这个吻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黎烟在孟斯奕的身上看见“掠夺”两个字,而他的手比嘴唇更不老实,渐渐的,她感觉自己像是悬溺在深海的浮萍,那只手让她陷落、陷落、再陷落,起初她试图挣脱,后来她没出息的沉浸于此。


    他口衔花蕊,第一次展现十足的恶趣味,黎烟的十指插进他发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孟斯奕,你混蛋!”


    孟斯奕仍旧不管不顾,水下动作变着法的轮番上阵。


    “你到底要怎样?”黎烟试图求饶。


    “说你爱我。”


    “我爱你。”


    “叫我的名字。”


    “孟……斯奕。”


    “说你愿意嫁给我。”


    “……”


    他故意叫她吃痛,“说。”


    “你不能逼良为娼。”


    “是吗?”男人挑眉,轻咬她的耳垂,“那你现在是良是娼?小烟。”


    “卑鄙。”


    “卑鄙的人却在你伤了他的心后让你这么舒服。”


    “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难道你不舒服吗?”


    “我只想好好洗个澡。”


    “洗哪里?我帮你。”


    黎烟尖叫出声:“你别乱碰!”


    他的食指修长,却尽是水渍。


    浴室中除了木质香调之外,还充斥着一股腥咸的气味,像是七八月份的海水。他攻城略地的把式娴熟又强硬,她除了缴械投降没别的选择。


    只是心中不免觉得,他的体力过分好了。


    黎烟再次忘记自己是怎么从浴室回到房间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浑身酸痛、衣不蔽体。


    看看时钟,黎烟暗骂一声,她睡过头了。


    家中早已空无一人,餐桌上照旧留好了早餐,她却没有享用的兴致,行色匆匆就出了门。罗非与的电话轰炸她一个都没接到,难以想象等会要被这个人怎么念叨。


    刚上电梯,罗非与又拨了个电话过来,黎烟立刻接起——


    “大小姐,你玩什么人间蒸发呢?今天来的都是有点咖位的明星,你要面试总得守点时吧?”


    “实在抱歉,没听见闹钟,你帮我再顶十五分钟,不,十分钟,十分钟我一定到。”


    “你快点吧,我就要顶不住了。”


    “必须顶住。”黎烟挂断。


    一路上她车开到飞起,拉力赛都没她这么开的,好在中途还算幸运,至多只是闯过几个黄灯,十分钟后她顺利抵达公司楼下。


    黎烟将车钥匙扔给保安就往里跑,丝毫没意识到别人诡异的眼神。


    会议室门口,罗非与见黎烟到了心中石头落地,可是定睛一眼……他在她一头往会议室里扎的时候一把拉住她。


    黎烟皱着眉:“大哥,你干嘛?”


    罗非与啼笑皆非,指指她的脖子:“大姐,你干嘛?出门没照镜子啊?”


    黎烟一脸不解翻出包里的化妆镜,一瞧,顿时满脸通红。


    出门前她确实没照镜子,不然不会不知道脖子上遍布昨夜暧昧的痕迹,像锈迹斑驳的苹果一样,落在厚厚的雪堆里。


    而她,却连一条可以遮蔽的丝巾都没有。


    罗非与表情贱贱的:“呦呵,黎小姐昨夜在哪春宵一梦呢?难怪今天会迟到。”


    黎烟一把抽过他领子上装饰用的薄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恶狠狠回一句:“少废话。”


    第52章


    容器屡屡退步


    孟斯奕由于不放心黎烟独自开车,特意请了位司机每日接送她上下班,今天早上走得急,她自己另开了辆车走,没顾上告诉司机一声。


    司机把这事汇报给了孟斯奕,尽管还在生她的气,他还是发了条信息问黎烟是否安全抵达,黎烟也赌气,只回了个句号。


    交流无疾而终。


    她伸手拉一拉脖子上的围巾,羊绒质地的布料使那些红痕隐隐作痒,并且这条围巾与她的整身衣服风格着实不搭,甚至称得上突兀,于是黎烟可以说是坐立难安的完成了整场面试。


    好在罗非与看出她不在状态,稍微做了次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罗非与代她发问,当然了,之后免不得欠他顿饭。


    面试结束后,黎烟收到孟思娴的短信。


    四个字:「今晚家宴。」


    她其实有些抵触见孟家长辈,留学回来之后,她出于礼貌登门探望过几次老爷子,但是每次家宴她都会找理由推脱。


    黎烟心中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成年,从前受过的恩惠如果还不起,那就该有些自知之明,做人须把握这份界限,不该融的圈子不要强求自己融入。


    这次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她暗自思索。


    可紧接着,手机又弹出一条信息。


    孟思娴:「传老爷子话——小烟这次必须来。」


    黎烟:「娴姐,我真有事儿。」


    孟思娴:「反正老爷子说等你到了再开席。」


    黎烟:「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


    孟思娴:「谁知道呢,老爷子有兴致得很。」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下午黎烟得空的时候去了趟商场,晚上总不能空着手去。


    因为生意往来多,黎烟后备箱中备了半箱子的茶叶礼盒装,当初买的时候她特意加了老板的微信,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方便提前联系。给老爷子的东西总不能从这里头拿,必然是要价格、品质都上乘。


    黎烟让老板备了份大红袍,老爷子一直偏爱喝红茶。


    又去买了些水果、零食,听说孟晚晚今日也在,这小姑娘一天天长大,爱吃零嘴的习惯却一点没丢。


    老宅的警卫荷枪实弹,每次去,黎烟都会产生种不该涉足的割裂感,若非命运使然,她大概根本不会知道这地方的存在。


    人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是挺不直腰杆的,原以为十八岁之后她就会走出这里,可兜兜绕绕这么多年,她还是要在所谓家宴这天,戴上温婉的笑脸走进去。


    黎烟算是一群人中比较迟到的,孟晚晚坐在院子里荡秋千,大晚上见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黎烟不免问一句:“怎么不进去?”


    孟晚晚撇撇嘴:“无聊的大人、无聊的话题,好没意思,还不如荡秋千吹吹风。”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值青春期,稚气未完全褪去,暗含着股搅蛮劲,要不不说话,若是开口只说心里话,而真心话常常令人觉得难听,整个家里谁也降不住她。


    黎烟向小姑娘展示手中一大包零食,重到她只得两只手才能抱起来,孟晚晚瞬间笑起来,悲欢交替,快的不能再快。


    黎烟将手中东西交给晚晚,宠溺地揉一揉小姑娘的头:“小馋嘴,这么爱吃怎么还这么瘦?”


    “小烟姐姐最好了!”


    两人一起进去。


    进门之前,黎烟偷偷向孟晚晚打听:“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隆重。”


    晚晚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还能是什么日子,太爷爷又闲不住乱拉红线了呗。”


    “给谁拉红线?你叔叔?”


    晚晚点头。


    黎烟疑惑:“那做什么必须要我到场?”


    小姑娘神秘一笑:“等会进去你就知道了。”


    “小鬼头。”


    一屋子人围聚在客厅,让黎烟想起多年前她画下《家园》那一日,那一日,她第一次被在场所有人默认归类为“家人”。


    黎烟挨个叫人,孟思娴主动招呼她进来一起坐:“晚晚妈妈亲手做的纸杯蛋糕,快来尝尝。”


    回头又见孟晚晚抱着一堆零食往楼上跑,嗔怪地说了句:“馋丫头。”


    晚晚妈妈是一眼看过去就会让人脑海中冒出“贤惠”二字的那类女人,外人大都只称呼她“孟太太”,这么多年,甚至黎烟还不知她的全名。只见女人小腹隆起,看来是又怀孕了。


    孟思娴这一生一“丁”到底,从没怀过孩子,好奇的指指晚晚妈妈的肚子:“这一胎和怀晚晚的时候感觉一样吗?”


    女人温柔地抚摸一下自己的肚子,摇摇头:“虽然很玄乎,但是我感觉这一胎是男孩。”


    老爷子闻言喜笑颜开:“要是男孩儿,晚晚妈妈,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黎烟用勺子小口挖着纸杯里的奶油,坐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暗自想着,越是富庶庞大的家族,传统的思想越是根深蒂固,她不知别人怎样,只知自己若是深陷其中,大抵会沦落为笼中鸟雀,而且是心有不甘的那一种。


    她的爱再深不可遏,也无法支撑她丢弃自我,只做传宗接代的容器。


    “小颖怎么回事?还不到。”老爷子等急了,想着开饭,吩咐孟思娴再打个电话问问,却完全没提到同样不在场的孟斯奕。


    黎烟感到奇怪,晚晚妈妈对上她疑惑的眼神,主动为她解惑:“阿奕去接客人了。”


    客人?是红线另一端的人?


    黎烟点点头,继续吃手中蛋糕,心中没什么特殊感觉,左一次又一次的戏码,无聊极了。只是想到昨日还被他压在浴缸中流液与汗,今日就要做个旁观者看他相亲,稍微感觉有点刺激。


    只是完全没想到,跟在孟斯奕身后进来的会是张熟面孔——陆璐瑶。


    人群之中,男人与黎烟相视一眼,她故意躲避他的眼神,专心致志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屋内其他人大多热情上前迎接,只有孟思娴莫名望黎烟一眼,而后背倚沙发,好整以暇,似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黎烟后与人群一同起身,以示对客人的礼貌。


    璐瑶依次打招呼,与黎烟握手时露出得意的坏笑,像一个成功抢到糖果的小孩,而对于黎烟和孟斯奕的关系,璐瑶则是虽心知肚明,但故意缄口。


    老爷子诧异地问:“小烟和璐瑶认识?”


    璐瑶:“爷爷,我们都是贤礼的学生。”


    “那感情好。”


    客人不止璐


    瑶一个,十分钟后,孟泽领了个人进来,男子瘦而高,长相清秀,看上去年纪与她相仿,他穿一身正装,端端正正站着,被人引到黎烟面前来。


    经介绍,这位是孟斯奕小叔孟泽的得力助手,晚晚妈妈特意告诉黎烟:“小林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高知家庭教育出来的,晚晚爸爸说他本人能力也很不错。”


    后来用餐时,黎烟的座位也被安排在这位“小林”的身边,她就算再怎么迟钝,也不难看出来这是个什么局,但她没发表任何意见,她不愿博任何人面子。


    只是自从小林出现,孟斯奕的目光就再未从她身上移开,即便黎烟视而不见,也难免炽烈得引人注目,她很想提醒他收敛些。


    老爷子让璐瑶挨着自己坐:“瑶瑶,你外公最近身体如何?”


    两位老人年轻时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情谊自是要更深厚几分。


    “外公精神状态尚可,就是腿脚有些不好了,总想着出去,家里担心他的安全,没让去,为此外公没少和爸爸闹脾气。”


    “这老家伙,”老爷子大笑,“年轻的时候就闲不住。”


    “外公常常念到您。”


    老爷子最近腿脚也不怎么利索了,不禁长叹:“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外公最近爱捣鼓智能手机,等会我帮您加上他微信,你们可以视频聊天。”璐瑶笑容甜美。


    老爷子被哄好了,又嘱咐她:“你们小辈之间也要多多走动,你没事的时候就去找阿奕,让他带你玩。”


    孟斯奕接过话茬:“我可以把小颖的微信推给璐瑶小姐,她们年纪相仿,一定比和我更有话说。”


    老爷子把筷子重重放下,碍于璐瑶在场,不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我让你们俩交流感情,关小颖什么事?”


    “爷爷,我与璐瑶小姐没什么感情可交流。”


    见气氛不对,璐瑶起身给老爷子倒一杯茶,直言不讳:“孟爷爷,我知道孟先生目前对我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好在我还年轻,且愿意为他等上一等,无论结果如何,又或是旁人怎么说,璐瑶都甘愿为孟先生‘浪费’一把青春。”


    她语气温柔,目光却十分坚定,所谓以柔克刚,没有比温柔刀更强劲有力的武器。


    孟晚晚不知何时凑到黎烟身边:“这位姐可真狠。”


    她妈妈一把将她拽回去:“好好吃你的饭,大人的事少管。”


    “就会端大人的架子。”孟晚晚嘟囔。


    黎烟依旧不发一语,低头吃饭,直到身边那人起身为她添果汁,她才颔首道谢,主动搭了句腔:“林先生是哪里人?”


    “北城本地的,我记得黎小姐是烟州人?”


    “是,林先生这都知道?”


    “我偶尔会浏览娱乐版面的新闻,黎小姐的品牌前段时间在网络上颇为火爆。”


    她抿嘴微笑,不置可否。


    男子接着说:“家中小妹对国风文化很感兴趣,改天叫上黎小姐一起吃饭,让小妹向你请教请教,不知方不方便?”


    晚晚妈妈:“小林,你直接加小烟一个微信,微信联系多方便。”


    “黎小姐,可以吗?”


    桌上的人都看向她,等着她作出反应,黎烟喝一口饮料,微笑:“当然。”


    老爷子:“还是小烟懂事。”


    孟斯奕:“您的面子,她敢博吗?”


    “难不成你要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成日就知道和我唱反调,婚姻大事,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孟斯奕指尖泛白,似是要将手中瓷杯捏碎,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的:“谁说人必须结婚?只要人对了,让我与她谈一辈子恋爱也不是不行。”


    言辞之间,他的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黎烟低垂着视线,听到这话心中不可谓不振动。


    为了她,他屡屡退步。


    第53章


    疯魔错到底的机会


    老爷子几乎是朝他吼出来:“你说什么?”


    “爷爷,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爷子面若冰霜,话语中暗含警告意味:“阿奕,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可就覆水难收了。”


    孟斯奕直视老人,毫无退缩之意,“爷爷,您不能总想着操控我们的人生。”


    “我操控你们?笑话,你问问你小叔和你姑姑,我为他们安排的婚姻哪一个不是顶好的?这个家只有你和你父亲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当初你因为一个黎嫣嫣就要跟我当仇人,怎么?今天黎嫣嫣也后继有人了吗?”


    老爷子的目光扫过黎烟。


    这些话一出来,饭桌上彻底陷入一种尴尬的的安静之中,作为子女,孟思娴与孟泽虽然有些担心老爷子动气伤了身体,但还是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这份沉默绝不代表赞同,姐弟俩默契的认为,他们曾经都没有反抗的勇气,所以多年来在一座被精心勾勒的牢笼中按部就班,如今孟斯奕有这份勇气,不泼冷水是他们起码的风度。况且他们真心觉得,无论爱情或婚姻,合适、匹配都是最寡淡无趣的形容。


    “爷爷,您不必含沙射影,当初你同意小烟来家里不也是因为您对嫣嫣心怀亏欠吗?毕竟如果不是你对嫣嫣说了那些话,她也不会突然发病被送去抢救,后来病情也不会那么快恶化。”


    老人目光有一丝波动:“这么多年,你还在记恨?”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因为时间久了就过去的。”


    “那你要我怎样?用我这条老命偿还吗?”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孟斯奕微微直了直身子,“我只是希望在婚姻这件事上您能尊重我的意愿,您也不需要再苦心孤诣的为我介绍合适的对象,爷爷,我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老爷子轻蔑地笑:“可是你含糊其辞,连她是谁都不敢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孟斯奕忽然顿住,“您只需要知道这件事就行。”


    他若是落网的囚犯,必然是最难将嘴撬开供出同伙的那一个。


    黎烟的本意是永永远远做一个缩头乌龟,她以为不将这些事放在明面上至少就能保住体面,她从没想过要为这段动心做个四边形战士,她不想与谁斗争,更不打算为这种阶级问题抗争到底。


    可是当事情被几乎赤裸的揭露,当孟斯奕对她一再让步,当听见老爷子提起小姨时语气中的鄙夷与不屑,当一些陈年旧事被再次挖出,当孟斯奕勇敢抗争,而她的怯懦成为老爷子唯一嘲讽他的理由,黎烟忽然觉得,做个耳聋眼瞎的人实在不畅快。


    黎烟放下筷子。


    “爷爷,”她目光坚定,当着满桌人的面,“那个人是我。”


    而后起身,走至孟斯奕身边,朝他伸出手。


    短短几步,她走了太多年。


    可她想,这一生总要有些欲望和执拗,使人疯魔,叫人不到黄河不罢休。


    孟斯奕同样起身,与黎烟十指交握。


    好在她并非孤立无援,与她并肩的人总会和她风雨同舟。


    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老爷子的脸色更阴冷几分,丢下一桌人,老人让两人跟他进书房谈话。


    孟斯奕在她耳边说:“如果不想,你可以不进去。”


    黎烟摇头:“今日我要做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男人闻言欣慰地揉揉女孩子的脑袋。


    一楼的书房不常有人使用,除了一架子没怎么被翻阅过的书本之外,没什么多余的物品,房间中充斥一股冰冷的空旷。


    老爷子背对他们而站,似是表明某种绝不妥协的态度。


    反对的理由不必特地言明,很明显,门当户对在老一辈眼中是无比重要的事。其实黎烟也并不反对这种看法,然而理论是理论,谁让她动心了呢?


    大不了,她想,不攀附他的门楣就是了,名正言顺于她而言并非天大的事。


    “小烟,还记得当初你刚来的时候向我承诺过什么吗?


    你说你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自知身份,不会有妄念,如今你做到了吗?”


    孟斯奕挡在她身前:“爷爷,别为难人。”


    老爷子十分看不惯他这种草木皆兵的姿态:“我说什么了你就这么紧张?”


    黎烟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手轻轻捏了下孟斯奕的手,以示安抚。


    “爷爷,这件事是我失信于你,但有一件事我确实没有骗您——黎烟没有攀附之心,也不打算做孟家的儿媳,那是小姨想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正因为想得到,她才会想要您的认同、在意您的态度,可是黎烟天性散漫,不在意这些。”


    “不打算做孟家儿媳?”老爷子冷哼一声,“小丫头,你别太天真了,没有名分的话,你打算以后以何种身份出现在这种家宴上?逢年过节,会亲访友时你又该如何说?黎嫣嫣当初与阿奕那么大张旗鼓、轰轰烈烈,你做好准备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吗?别嘴硬说你不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口水就是能淹死人,何况是在这个圈子里。”


    话虽难听,但不可否认句句在理,她连日的逃避无非就是因为这些,爱到浓烈之时与全世界为敌也不在话下,可若是待到爱意迟暮之日,当初的勇敢与执拗将变得比笑话更可笑。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保证也没用,爱是一件太瞬息万变的事。


    黎烟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说:“让我们试一次吧,爷爷,即便这是个错误,也请给我们一次错到底的机会。”


    “小烟,年华易逝,尤其是女孩子。”


    孟斯奕想起孟思娴从前对他说过的话:“爷爷,即便不犯错,年华也是要逝去的。”


    老爷子狠狠白他一眼:“歪理一堆。”


    当日的谈话并没有争出一个结论,老爷子没说同意,却也没有继续坚决地表达反对。


    他破坏过一次孙子的姻缘,差点令祖孙间的情义破碎,叫孟斯奕孤身那么多年,如今他已年迈,很多事的是非对错反而模糊起来,他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


    错就错吧,让他们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老人将他们赶了出去,独坐在窗边摇椅上发呆。


    庭院梨花冒出嫩芽,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了。


    那晚,在孟颖姗姗来迟之前,老爷子一直待在书房。


    餐桌上,孟思娴努力调动大家的情绪,尽量让这顿饭还算体面的吃下去。


    晚晚妈妈不知是没有意识到桌上几人的尴尬,还是故意为之,她对小林说:“放心小林,小姑娘年轻时难免会生出些荒诞的想法,但她早晚会醒悟的。”


    孟思娴神色淡漠夹一筷子菜在盘中,“小烟又不是在做梦,为什么要‘醒悟’?”


    “不是做梦吗?”晚晚妈妈面上仍是笑着的,“孟家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毫无背景的人?何况阿奕当初与她小姨的事谁不知道?要我说,也只要瑶瑶这样的女孩才能跟阿奕相配。”


    璐瑶扯着嘴角勉强回应一个笑。


    孟思娴将目光投向孟泽:“孟泽,你说我们家缺照着轨迹走的人吗?”


    听到姐姐的问题,孟泽放下筷子,他在家是个话很少的人,对于一切争执讨论都习惯保持沉默,作为这个家中最“听话”的人,孟泽的回答是:“从来不缺,要是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没准也会和阿奕一样叛逆一次。”


    晚晚妈妈瞪孟泽一眼,心有不服:“姐姐您也不是个多听话的人吧?怎么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年轻时也做过几天听话的人,所以才更知道叛逆有多爽。晚晚妈妈,在金丝笼里生活久了的鸟惯会欺骗自己笼子里有多牢靠安全,却永远看不见天空的辽阔,如果命运弄人,让你做了这只鸟,那么我们起码别目光短浅,嘲笑笼外的其他鸟。”


    女人被孟思娴堵得再说不出其他话,于是烦躁地让孟晚晚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女儿几乎是这位富太太唯一的情绪出口。


    原本黎烟是要原路返回餐厅继续这场难熬的饭局的,孟斯奕却一把将她推进一楼书房外长廊的拐角中,这里地理位置相对隐蔽。


    他单手桎梏住黎烟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子口袋,拿出她的手机,对准她的脸进行面容解锁。


    “孟斯奕,你干嘛?”


    “不准加那个人的微信。”


    “你现在连我交友都要管?”


    “相亲局交到的朋友我当然要管。”


    趁他不备,黎烟踩他一脚,差点就要挣脱的时候,孟斯奕的两条腿夹住她的。


    “混蛋。”


    “你骂我骂的越来越顺口了。”


    “只许州官放火。”


    “什么意思?”


    “璐瑶的微信你删了吗?”


    孟斯奕掏出手机供她检查,“早就拉黑了,我从不给人无谓的希望。”


    “就像你从前发现我喜欢你,于是果断干脆的疏远我?”


    男人深吸一口气:“小烟,旧账不能这么翻吧?”


    “为什么不能?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伤心?”


    孟斯奕松开黎烟,转而将人轻轻搂过来,她松松垮垮任他抱着,头磕在男人肩膀上,双臂垂下,没有回以拥抱,似就是在等着他来哄。


    他哄人的语气低迷而柔软,像是裹着糖浆的蚂蚁一只只钻进耳朵,很快就叫人忘记生气,黎烟觉得自己实在不争气,她笑着锤了一下孟斯奕的胸膛,气终究是消了。


    最后,他在她耳边说:“小烟,从现在开始,你没有退缩的理由了。”


    第54章


    荒诞不顾烈火的身姿


    面对母亲不讲理的迁怒,孟晚晚没有像平日遇到其他事那样一点就炸,而是不发一言,顺从的将盘中令她厌恶的胡萝卜吃下。


    她把这辈子最大的忍耐尽数给了自己的妈妈,孟晚晚知道母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是有埋怨的,她埋怨她是一个女孩,毕竟妈妈说过,如果晚晚是个男孩,她大可不必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去拼二胎。


    晚晚懒得去争辩,这些老朽的观念早已刻在母亲这种女人的骨子里,不是一朝一夕、只言片语就能改变的,她由得她沉浸在自我感动的世界里。


    像姑姑说的,作为一只还可以展翅高飞的鸟,同样也别去嘲笑笼子里的鸟,她甚至连同情都不怎么有,妈妈不需要同情,晚晚甚至想不到妈妈需要什么。


    除了一个男孩。


    孟颖到的时候,这场荒诞的饭局已经接近尾声。


    然而荒诞的事似乎还在继续发生。


    孟颖第一次带了男人回家。


    黎烟与孟斯奕回到餐厅的时候,正好碰上孟颖挽着一个男子的手臂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向峰。”


    之所以说“荒诞”,是因为这个向峰黎烟和孟斯奕都见过,他是孟颖酒吧里一众肌肉男之一。


    孟斯奕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皱眉:“什么未婚夫,谁同意了?”


    孟颖今日胆子尤其大:“大哥,我打算过两天就与向峰去领证,你不能阻止我。”


    黎烟都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开口劝孟颖再考虑考虑,毕竟婚姻是大事。


    然而孟颖接下来说出的话令人大跌眼镜。


    老爷子闻声从书房出来,却在下一秒听见自己的孙女说——


    “我怀孕了。”


    这便是她笃定的理由。


    “啪”一声,紫光檀的拐杖掉落在地。


    老人脚步踉跄几下,孟泽立刻起身去扶老爷子,知晓孟斯奕和黎烟的事情时老人都没这么血压升高,孟颖这丫头从小就疯,永远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旁的事也就算了,男人选错了可以换,婚姻不舒心可以离,可孩子要是生出来就塞不回去了。


    黎烟觉得孟颖这完全是闷声干大事。


    见事态如此发展,璐瑶很有眼力见的向老爷子告别,老爷子心有愧疚,特地将璐瑶送到院子里,看着她上车,临行前小姑


    娘依旧维持体面,再次和老爷子说,若是有机会一定让外公与之见一面,而后车门关上,驶出院子。


    那位小林紧随其后离开。


    至此,家中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了。


    一群人在客厅落座,只有孟颖和她所谓的未婚夫站着。


    黎烟对这个叫向峰的男人印象不算深,但是记得那次包厢中一众男模,他是情绪价值拉的最满的一个。


    她知道看人不该戴有色眼镜,但是向峰这个人的的确确没能给她留下点好印象,黎烟向来不喜擅长谄媚的男人,她不明白孟颖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人,估计在场没一个能明白的。


    黎烟真正见识到了老爷子动怒是个什么情形,相较起来刚刚在书房时对待自己简直算是和风细雨。


    “小颖,跪下。”老人沉声道,而在场的没一个人为孟颖求情,都只是静静旁观。


    底线问题,说情是没用的。


    孟颖倒是没反抗,扑通跪下,眉眼之中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二十六岁,和喜欢的男人孕育一个生命有什么错?


    “爷爷,我知道您一时接受不了,但这个孩子既然来了也是场缘分,我们就开开心心的迎接他不好吗?”


    从小她能从家中获取的东西,只要她想,就没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至多撒娇的语气再软一些,流的泪再滚烫一些,爷爷和大哥总有一个是吃这一套的,再不济,孟泽和孟思娴也会纵容她,于是造就了孟颖这么一个善良又疯癫的性子。


    她这个大小姐,这辈子只为林宴沉弯过一次腰,结果很不好,可她不长记性,现在又为另一个男人跪下。


    孟斯奕哀其不争,失望到极点。


    事情发展到这里,虽然生气,老爷子还是不得不退一步,“孩子的事情另说,但是结婚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孟斯奕恨不得一巴掌将妹妹打醒:“你说为什么?”


    这么一个背景浑浊、吊儿郎当、不靠谱的男子,任何家庭都不会轻易同意,何况孟颖是他们捧在手心里,掌上明珠般长大的。


    然而女孩子完全听不进去劝告,也不愿意站在家人的角度思考,她惯会以不顾烈火的身姿投入爱情。她尝试过三心二意的爱别人,可她真心不喜欢那种浅淡不入心的皮肉之欢,这把火就是要把她烧个干净她也不后悔。


    黎烟觉得孟颖的心态大概类似《美丽新世界》里写的——


    「我不要舒服。


    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正的危险。


    我要自由,我要至善,我要罪愆。」


    孟颖怕的是麻木。


    孟斯奕:“爷爷,我想跟小颖单独说两句。”-


    书房里,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未来得及清理,孟斯奕强忍这股难闻的味道,亲自将之倒在门外的垃圾篓中,他想到孕妇不该闻这味道。


    空掉的烟灰缸没有拿进来,而是放在廊上窗口吹风。


    书房的门被关上。


    他没有说什么重话,而是心平气和的叫孟颖坐下。


    他第一次仔细端详妹妹的脸,孟颖从小就是个臭美的姑娘,衣柜里的裙子每一季都必须是最新款,化妆的技术在她十几岁时就练得炉火纯青,她的假睫毛常常像只长腿苍蝇,茂密得能戳死人。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孩的嘴唇可以像吃人的老妖婆一样红艳,每次说起,孟颖总是严肃认真地告诉他:“大哥,你什么都不懂,这叫个性。”


    好了,他尊重她,可谁又能告诉他,他的妹妹如今又是为了什么素着一张脸,穿着过季的、毫无美感的厚毛衣站在这?她的唇色从未这么苍白,她的身材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臃肿,孟颖从前是个把减肥当做生活的人。她的个性去哪了?


    “孟颖,告诉我为什么。”


    孟颖不敢直视孟斯奕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窗外那棵梨花树上,“大哥,我想要一个家庭,想让我的孩子在一个完满的家庭中成长,他会有一对爱他的父母,然后平凡幸福的长大。”


    完满。


    这个词语若是用来形容家庭,那么对他们而言可真是奢侈又遥远。


    “我不认为你与这个男人有幸福的基础。”


    “什么是基础?金钱吗?”孟颖忽然笑了,“哥哥,自从遇见黎烟,你对于爱情越来越理想主义了,有一个人可以爱就很不错了,再要求别的就真的是贪婪了。”


    “那你图他什么?”


    “他家境一般,但长相身高都不错,我的孩子不出意外长相不会太差,至于智商,我俩可能都在普通人的水平,不能指望孩子多聪明,但是没关系,我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哥哥,我的孩子再不济也不会饿肚子。还有,向峰性格好,对谁都热情,孩子在他的影响下一定会热情开朗。”


    “讲来讲去都是你肚子里的胚胎,我问的是你,孟颖。”


    “孟颖什么都有,就是没体会过父爱母爱,所以我要让我的孩子拥有。大哥,你不懂吗?”她恳切地望向他。


    他当然懂了,这世界上应当他最懂妹妹的心思才对。


    可他仍觉得哪里不对。


    “完满的家庭必须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吗?”他问她。


    “就像妈妈放弃家庭才又回到热爱的舞台,既然选择了婚姻,或多或少总要牺牲一些自我。”


    “那就都让那个男人牺牲。”


    孟颖这次是真的想笑:“哥哥,女人的身体作为孕育生命的载体,怎么可能完全不牺牲呢?”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聪明如他,却被问住。


    他是个男人,再怎么爱一个人也无法完全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思考这些问题,对于婚育的恐惧,究其本质她们怕的到底是什么?他没有深想过,或者说没有尝试去理解过。


    如果说之前餐桌上“谈一辈子恋爱”的那套说辞有一时冲动说气话的成分,那么现在,他开始认真思考其可行性。


    家庭完满于他而言同样重要,但是都不及黎烟万一。


    孟斯奕叹了口气,罢了——


    “孟颖,你是成年人,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与能力,虽然我仍然不怎么看好你的选择,但作为你的哥哥,我尊重并祝福你,如果有一天你的选择翻车了也没事,正如你所说,再不济你还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哥哥,我会永远为你兜底。”


    好的家人不会在遇到问题时相互指责,而是给予彼此后退的力量。


    孟颖难得主动抱了抱自家大哥,“哥,你真好,难怪小烟喜欢你。”


    孟斯奕对此很受用,却又反应过来:“小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孟颖吹牛:“闺蜜之间当然无话不说了,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她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孟颖松开手,故意说:“小烟说你是个坏蛋,让她伤心好多年。”


    “你就胡诌吧。”


    “瞧,说实话你又不信。”


    “别想挑拨我们关系。”


    “听说白月光对男人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存在,大哥,我能不能问问你,嫣嫣姐和小烟,你更爱哪个?”


    第55章


    最珍贵缠磨一生


    孟斯奕不怎么和妹妹提及自身情感,今日也一样,对于这个尖锐的问题,他并未正面回应。


    前尘往事俱矣,早已化作消散的风,更没有相较的必要。


    只需心中明晰。


    黎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深切的、深切的钟情。


    书房木椅的某颗螺丝忽然松动,孟颖坐在上面,只是稍稍抬手椅子便咯吱作响,她低头寻找那颗掉落的螺丝。


    她找的十分专心,许久才听见大哥反问她:“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来关心我?”


    “你不是说尊重我的决定?”


    “我尊重你的荒唐决定,家中其他人呢?爷爷呢?”


    孟颖蹬鼻子上脸,试图撒娇:“大哥你一定有办法说服爷爷,对不


    对?”


    “你倒是信任我。”


    “那当然,谁让你是宇宙无敌好哥哥。”


    “少给我戴高帽。”


    时针指向十点,老爷子早已心力交瘁,孟思娴不顾父亲阻拦,强硬的将之送回房休息。


    “放心吧爸爸,我们会处理好的。”孟思娴连哄带骗。


    向峰倒是看不出紧张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登门,却能在受到冷落的情况下自顾自闲适的坐下饮一杯茶,他甚至主动与黎烟搭话:“黎小姐,我们见过。”


    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相见的场所有什么不恰当,不知该说他钝感力十足,还是没脸没皮。


    黎烟微笑一下,没搭腔。


    她想她若是孟颖的哥哥,管他三七二十一,必然拿起扫帚就将这个人打出去,徒有其表的男人,孟颖和他一时贪欢勉强能理解,但要做与孟颖比肩的伴侣,他根本不够格。


    孟斯奕与孟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孟颖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她洋洋得意的笑容表示,这一场任性的博弈,她再一次获得胜利。


    孟思娴倒是完全不感到意外,孟斯奕表面上是个严肃的哥哥,可实际上是家中最宠孟颖的那个,这个人从小只会嘴上嫌弃。


    太晚了,晚晚已经去睡觉,孕妇不能熬夜,孟泽也陪着晚晚妈妈回了房。


    孟思娴对于孟斯奕放由的处理方式没有提出异议,只在临走前提醒他老爷子那里需要给个稳妥的交代,她让他态度别太强硬,她可不想老爷子被气死。


    最后拍拍孟颖的肩膀。


    “小丫头,希望你别为今日的任性后悔。”


    孟颖用力点了点头。


    晚宴终于散了,这一晚简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回家路上。


    “你真的同意了?”黎烟觉得不可思议,站在朋友的角度,她几乎希望孟颖下一秒就可以和这个不靠谱的男人撇清关系,然而作为哥哥,孟斯奕居然就这么妥协了。


    男人揽着她的肩坐在车后排,“我们得允许爱情的各种形态,即便有的歪曲丑陋。”


    “她是你妹妹。”黎烟再次提醒。


    “想让一个人感觉疼,首先需要给她一个摔跤的机会。”


    “受伤了怎么办?”


    “都是成长的必经道路。”


    黎烟不敢苟同,“做你妹妹必得皮糙肉厚。”


    他在她耳边笑:“还好,你不是我妹妹。”


    “孩子呢?”


    “既然她想,生下来也没什么不行,又不是养不起。”


    “向峰看着就不是好人。”


    孟斯奕叹了口气,“她动过心的,有哪个是好人?”


    那倒是。


    从林宴沉,到孟颖留学期间的那些男友,再到现在的向峰,孟颖没爱过一个靠谱的人。


    “年少不可得之物,果真会缠磨一生。”她也叹气。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


    他在避免引火上身。


    黎烟觉得好笑:“孟叔叔,你怕什么?”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低迷:“我怕什么,你不知道吗?”


    小陈很懂事的将车中挡板升上去。


    “刚刚就想问,你今日怎么一直戴着围巾?而且还是男士的。”


    孟斯奕显然是故意的,黎烟不理他。


    过了一两分钟,黎烟忽然认真地问他:“孟叔叔,如果这辈子没有孩子,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人活着又不单单只为繁衍。”


    “我是问,你会不会遗憾?”


    “不会,”男人目光坚定,他握紧她,“从现在开始,已经没什么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了。”


    “所以我昨晚的那些要求你全都同意?”


    昏暗的车厢中,男人拉下她脖上围巾,那些密集的痕迹是某些东西存在过的证明,他付之轻轻一吻。


    “客观来说,我也不愿你吃生育之苦,尤其在你不愿意的情况下。至于婚姻,不过一张纸,不要就不要吧,没什么所谓。我既然爱你,就理所应当爱你的全部,无论是你的任性和美丽,还是你的尖刺和个性,也没人规定只有结婚才能相守一生。”


    一生。


    黎烟沉默地靠在他怀中为这个词语心动,窗外霓虹飞速划过,她知自己已得到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四月,郭子哲的电影开机之前,黎烟跟随他的团队一同去烟州采风。


    剧组安排的酒店与黎家相隔一条街巷,有时清晨起床,透过窗黎烟会看见舅妈骑着电动三轮拉着一堆油纸伞出摊。


    烟州四季不分明,春残留着冬的湿寒,舅妈的指节用胶布包裹。她们这一辈女子,手都是风霜中浸过的,冷的“蚀骨”不只是夸张的修辞。


    有一日工作结束得早,黎烟独自去梧桐街巷逛了逛。街巷与记忆中相比差别不算大,梧桐树木比小时候粗了几圈,道路更新些,显然是修缮过。由于旅游业发展,这里的商贩比从前多很多,但是作为老字号,黎家的生意并不算好做。


    阿婆走了,小辈之中又无人接过衣钵,“黎氏油纸伞”成了张空荡的招牌。


    经过舅妈的摊子时,舅妈正拉着一对路人推销,路人抗不过女人过火的热情,买了一把。伞面是藕粉的桃花,透着股生硬的艳丽,这也是伞卖得不好的原因。黎家小辈中,只有小姨和黎烟擅绘伞面。


    舅妈好半晌才看见黎烟,神色略显尴尬地朝她笑,“小烟回来啦?”


    黎烟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将路边小店中买来的一杯热姜茶放在舅妈的三轮车上,叫了声:“舅妈。”


    “怎么没回家住?”


    “来出差,有安排酒店。”


    女人拿出一把凳子让黎烟坐,“有空回来吃饭。”


    黎烟礼貌性点点头。


    坐下的时候她有一阵的恍惚,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


    十一二岁的时候,阿婆出摊会带着她,当时阿婆就在摊前支起空白伞面,让黎烟绘制,每每总能吸引人群来看。她天赋高,绘出的每一把伞面都灵气十足,很快就能卖出去,那时候很多人都说她是黎家的小摇钱树。


    “舅妈,有空白的伞面吗?”


    “有。”


    她学小时候,将伞面支开,坐在矮矮的板凳上拿着笔一丝不苟的描绘。黎烟今日画的是梧桐街巷的树木,零零散散飘落着叶子。


    很快,摊前就汇聚一群游客,有人拿手机拍下她,有人直接认出她是花朝的老板,惹起一阵骚动。因黎烟的光环,摊上的伞被人一抢而空。


    她依次与每一位买伞的游客合照、签名,脸部肌肉笑得僵硬,托她的福,舅妈得以早早收摊。


    舅妈觉得黎烟比从前好相处许多,由衷夸她:“小烟,你长大了,变懂事了。”


    黎烟搓一搓僵硬的手指,对着哈了口气。


    她没说话,因为她听出了舅妈的言外之意——她只有懂事善良的时候才值得被爱。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女孩子都曾被这种观点绑架束缚,黎烟始终感谢十几岁的自己“离经叛道”,挣脱过这三尺绳索,也无比庆幸遇见过一个人,在夜色浓厚的晚上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必成为世人眼中的自己。


    他说她可以自由生长,可以是任何——


    可以是蓝冰柏,可以是苏瓦娜,也可以是食人花。


    风骨、冷艳、凶狠,都可以构成她。


    黎烟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给舅妈裹住,中年女人的脸因为野风已经起了层干燥的皮屑,她平淡叮嘱:“舅妈,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既然已有一人坚固的爱自己,便就不再需要别扭生涩的


    图谋亲人的爱,年少时她需要过,如今她长大,可以做到将礼貌和善良体面的交付,同时也意味着她彻底将自己从原生家庭剥离,她不再在意。


    所以无论舅妈的本意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裹紧外套,目送舅妈的车离开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梧桐街巷很长很长,绿叶抽出嫩芽,让她想起西园公寓阳台上那些绿植,明明是春,却有一股秋的萧瑟感,繁盛与落败交替,像是人生。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绿植?黎烟没有正面问过他,但她喜欢看他站在那些盆栽前,专注的洒水修枝,他向来是个很好的园丁,每一株植物在他手上都能找到自己的生长方向。


    黎烟想,有机会一定要与孟斯奕一起走一次这条路。


    这条漫长无比的道路。


    第56章


    绑架她不喜回头


    接到叶明州的电话时,黎烟正坐在一家小时候常常光顾的小吃店里。


    她的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碗里的红汤上浮着一层金黄的辣油,伴着雪白的粉丝和深红的鸭血,香气扑鼻。她低头吹了吹汤面,轻轻舀起一勺,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总是能尝出家乡的鸭血粉丝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小时候读课本里的“乡愁”,黎烟从不觉得自己会产生这种情愫,然而如今却在这种细枝末节之处寻到些搅人心神的冲动。那种冲动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让人静默的温柔,与缠绕不清的归属感。


    烟州于她而言,从来是不同的。


    电话那头,与她所在的小吃店截然相反,没有喧哗,也没有热气腾腾的食物香味。叶明州静静的,甚至未曾开口说话,她只听见偶尔传来的布料摩擦声,像是他随意翻身时无意间发出的声音。


    “叶明州?”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电话里终于传来他的声音,低沉又有些慵懒:“阿烟,听说你回来了。”


    黎烟猜测他可能还躺在床上,做他们这行的人,作息混乱是常态,总是日夜颠倒的。她轻轻笑了笑,想起了小时候的他,那个总与她厮混,却又和她截然不同的叶明州。


    小时候的叶明州,聪明、靠谱,是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好学生。虽然他也结交过一些狐朋狗友,但在那群“问题少年”中,他却总是那个理智的存在。


    每当有人想要触碰一些不该触碰的雷区,他都会及时出面阻止,而那些桀骜不驯的小混混们则会带着几分戏谑与真心叫他一声“大哥”,每每却也总是听他的话。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叶明州夺走黎烟手指间夹着的烟雾,她倚在栏杆上望着溜冰场上滑动的人群,只觉得他烦。


    二十七岁这年,心智成熟的黎烟吃完一碗热腾腾的食物,听着他在电话中对她说:“阿烟,听说你回来了,我想见你。”


    其实,她也有些想念这位老朋友。


    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叶明州解救的不只是那群桀骜的小混混。


    但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相见匆匆的这些年,她错失过一些人,拥有过无数形形色色的朋友,得到了爱情,见过许许多多烟州城中没有的风景,可即便见识过再多,她仍然觉得年少时就遇到的人是不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年少时最成方圆的朋友竟如此脱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开了好几家烟州城最大的声色场所。


    黎烟握着手机,“得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给个时间,我去店里找你喝酒。”


    “今晚吧,小松他们都在。”


    叶明州说的是他们的小群体。


    黎烟顿了一下,说:“好,晚上见。”


    她扫码付钱,走出店门后想起来今天还没有和孟斯奕联系,于是打开微信,点开那个黑白头像,发了个消息过去。


    「烟州的饭真合我胃口。」


    对方秒回:「过两年,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搬到烟州常住。」


    「你公司不要了?」


    孟斯奕:「地球离了谁都照转。」


    「可是孟先生,我的花朝离了我可就不一定转了。」


    他发来一条语音,想来话是笑着说的:「差点忘了,我们小烟可是大领导。」


    「少嘲笑我。」


    「对天发誓,我没有。」


    「不跟你贫,我回酒店休息会,晚上约了朋友。」


    对面安静了会,发来一条:「叶明州?」


    「嗯。」


    这之后,孟斯奕再没有回复。


    下午,黎烟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窗外的夕阳正沉。


    手机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真是个小气鬼,黎烟心想。


    叶明州的总店就在他们年少时最常去的地方——一间隐匿在巷子深处的酒吧,老板换了又换,最后落到叶明州手里。


    他把酒吧改造得极其隐秘,外墙爬满了青藤,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热烈”。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从没人为此究根追底过。


    没来由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年华歌厅,虽然装潢风格一点也不一样,但相像是一种感觉。


    黎烟穿了身深蓝色的针织连衣裙,外面搭一件黑色长款风衣,短靴的鞋跟落在巷子的水泥地上,一下一下发出声响。她看上去神色从容,却掩不住微微的疲惫。


    虽然她下午睡了那么久。


    包厢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昔日的“问题少年”们围坐在沙发上,气氛轻松而带点散漫。她推门而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黎烟,你终于来了!”赵松第一个站起来,一如既往地大嗓门,“就差你了。”


    她笑了笑,环视包厢。


    叶明州靠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摆弄着一瓶威士忌,他比那次在医院见面时瘦了些,面庞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些。


    见黎烟进来,叶明州没有立刻起身,他微微抬眼,朝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他们之间不需要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很专注地打开着那瓶酒。


    “大家都没怎么变。”黎烟坐下,看向众人。


    “我们能有什么变化?”李月抽了口烟,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倒是你,黎老板,现在是大人物了。”


    黎烟笑而不答,只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那是他们青春的味道,带着无数反叛和荒谬。


    “你们还记得吗?从前我们在这里唱歌,每次都到天亮才散场。”赵松提起往事,脸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明州总是管着我们,不让我们闹得太过分。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成了这里的老板。”


    “我也没想到。”叶明州抬起头,眼神却落在黎烟身上,像是无意间捕捉到的画面,又像是刻意为之,“人生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黎烟低下头,指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仿佛想把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擦拭得更清晰一些。她并不悔恨从前,只除了那个寒意逼人的夜晚。


    她不喜回头。


    叶明州抿了一口酒。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包厢里热闹起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偶尔聊到近况。李月已经结婚,赵松还在外面闯荡,陈锋的儿子已经满月,叶明州则是酒吧老板,日子过得平静却孤单。唯有黎烟的故事听起来最波澜壮阔。


    “黎烟,你一个女孩子创业,不累吗?”赵松问。


    “有时候会累,”她点头,语气淡淡,“但是看到银行卡上的数字时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她平淡的的语气中透着股幽默,大家哄堂而笑,纷纷蹿倒黎老板买单。


    黎烟当然连声应好,还私下给陈锋的儿子包了个红包。


    后来有人打开了音乐,低沉的旋律在包厢里弥漫,黎烟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任思绪随着音乐飘散。


    她很久没在这种场所抱着麦克风唱歌了,今天同样没有,大多时候她只是听别人唱,偶尔兴致所致,她会捧着酒杯与大家合几句。


    黎烟总是忘不掉年少时最后一个无比疯狂的夜晚。


    歌唱、酒精、狂欢。


    那一次,她为她的叛逆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从此之后,她对于抱着麦克风歌唱这件事便总是兴致缺缺了。


    她想她的青春大概是一场无边噩梦。


    失去小姨之后,偶得一根托举她的枝干,她却又萌生不


    该有的心思,爱上了个不该爱上的人,日复一日,梦梦蹉跎。


    可大概只有不完满,才算是青春吧。


    她坐在光影闪烁的包厢里,思绪乱晃,偶然抬头,叶明州正与自己隔着沉默与光阴对望。


    黎烟心中知道他有许多未曾向她吐露的真心话,他大抵也有过类似于她的冲动——大醉一场,将所有话都倾吐而出,爱恨思念,都让对方清清楚楚知晓。


    但黎烟最终还是像年少时一样,及时收回目光,假装什么都读不懂、看不到。


    她永不会给他倾吐的机会。


    这件事她只能自私,虽然她谋得了真情,但无法让别人同样得到。


    他从来懂得她的逃避。


    之后过去的旧事被一件件翻出来,像一部陈年的电影,被反复回放。


    聚会结束时,其余几个人摇摇晃晃走出包厢。


    叶明州喝多了,那瓶威士忌几乎是他一个人喝下去的,他靠在沙发上,脸颊微红,眼神却始终清明,他看着黎烟,突然开口:“阿烟,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是啊,我很喜欢。”


    “有什么好喜欢的?”


    黎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但她仍然选择详细而残忍的将一切细节说给他听——


    “你是不是想问我孟斯奕这个人有什么可喜欢的?抛却外表不谈,他是一个无比温柔、懂得爱人的人;他明白我所有的烦恼、犹豫,我遇到问题时,他不仅能够安慰,还能给我几套可行的解决办法;他包容我的脾气,即便我说我是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指责我,而是为了我去与家人争取;他可以给我很多很多烂俗的金钱,也能在我强忍眼泪时告诉我可以哭出来;他为我在伽州的暴雪天开过一整夜的车,在我站立不住时扶住过我的肩膀;其实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像小狗一样忠诚的恋人,而是……而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词语能够具象我理想的爱情,如果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我会用——孟斯奕。”


    只是他,只有他。


    叶明州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像是对这个回答释然了,又像是对某些事情感到无能为力。他的手里还攥着酒杯,手指收紧,又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


    黎烟站起来,拿起包,回头看了他一眼。包厢的灯光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颓然的身影融进了深夜的孤影里。


    散场了-


    黎烟独自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夜色已深,街道上寂静无声。她的脚步轻快,脑海里还在回想着今晚的聚会,酒精的微醺让她的思绪有些飘忽,她喝的并不多,然而一股不安的感觉悄然袭来。


    她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她加快了脚步,但不知为什么,心跳也随之加快。


    她感觉身后有人的存在,脚步声低沉却步伐匀称,像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黎烟没有贸然回头,她知道,这种感觉绝不是空穴来风,她的手微微摸向包里的手机。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可是无论她如何走,那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那股令人不安的距离。


    黎烟转过一个拐角,快速钻进了人行道旁的一个昏黄路灯下,想看看是否能甩掉跟踪者。但那个影子依旧没有消失,反而停在了她不远的地方。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身直视那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不远处,微微低着头,整个面庞被黑色口罩和帽子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而黎烟注意到那双眼睛——深邃而阴冷,带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的心跳顿时加速。


    那双眼睛,她见过。


    “你想做什么?”黎烟试图保持冷静。


    并没有得到回答,那个人眼睛依旧盯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黎烟心中一阵恐慌,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麻烦。


    她准备转身逃跑,可还没来得及迈步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背后将她扑倒,双手被迅速制服,对方的手中握着一个注射器,针扎进黎烟的肉里。


    “放开我!”黎烟怒吼着,但她的声音却被那人迅速压制,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拼命挣扎,但由于药物的原因,她不仅没有力气,还感到头脑发昏。


    对方几乎将她压制住,黎烟的心跳如雷,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痛苦和恐惧让她的身体陷入一阵无力的麻木。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人被拉进了一辆黑色的车里,门狠狠地关上,车内的空气沉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想呼救,但被绑住的手和口罩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就快要失去意识。


    车子发动,黎烟从窗外只能看到越来越远的街景,她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她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孙浩。


    那个曾被她用铅笔扎伤男人“武器”的英文老师。


    第57章


    自救活着时盛放便不枉此生


    醒来时,黎烟靠在一根柱子上,眼睛被一张黑布蒙上,手腕上的绳索紧紧勒住她,使皮肤感到一阵火辣的刺痛。


    周围很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下一秒,一张一点也不温柔的手大力扯开了她脸上的遮盖物,惯性使然,黎烟差点倒下。


    天色已然大亮,光使她有一瞬的眩晕,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她疲惫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地方。


    上一次来梧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次她是和孟斯奕一起的,那时的仓库虽然也简陋破败,但尚有些生气——地面是干净的,货架上还摆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空气中残留一息木头和油墨的气味。


    现在,这地方变得更加破败了。


    屋顶的瓦片掉落了无数块,天光从这些缝隙间斜射下来,照亮了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积满灰尘的油纸伞。


    那些伞堆叠在一起,伞面褪色破损更甚,伞骨像枯枝一样裸露着,微微散发出一股霉味。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撩动伞面,令这股味道更加浓烈。


    黎烟又一次想起小姨。


    她曾亲眼看着黎嫣嫣用一双纤细的手,将细竹削成伞骨,再将描好的伞面小心翼翼地糊上去。


    而她觉得自己此刻竟有些像伞面上那些乏善可陈的玫瑰,落入枯萎褪色之境地。


    “醒了?”


    黎烟沉默不语。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孙浩似乎并不急于得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好像在说:瞧,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当初我吃到的苦,今日定要如数奉还。


    其实黎烟对于这个人的感情色彩是有些复杂的,无数的轻蔑与瞧不起中混杂一丝属于人性的愧疚,这份愧疚并非是对于孙浩这个人,而是对自己不染杂尘的那双手,染上血污的那些日子,她不止一次做过噩梦。


    或许孟斯奕那时候说的对,她不该自己处理那件事。


    虽然坏人受到惩罚了,但她也受到了牵连。


    孙浩慢悠悠地踱步,目光在黎烟身上停留片刻,嗓音低沉而带着讥讽,“还记得这里吧?为了找到这我可是颇费波折,没想到现在落得这么个破样子。”


    黎烟抬起头,眼神清冷地扫过四周,“你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听这些废话?”


    孙浩笑了一声,声音中透着些恶意,“废话?我倒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你,你们黎家当年还是挺风光的,可现在呢?没了你小姨,没了那点伞的名声,你们黎家连个像样的仓库都守不住,你舅妈天天守着那个破摊子,能赚几个钱?黎烟,你对你家里人都挺狠心啊,抢你小姨的爱人、抛下家里人自己过好日子,听说你连自己外婆的葬礼都没去?你跟我才更像是一路人,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


    黎烟的眉头微微一跳,但很快压下心中的波澜。


    她不动声色环顾周围那些残破的油纸伞,冷冷开口,“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是想证明什么?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话崩溃?孙浩,你还以为我是什么任人折辱的小白花吗?真可惜,十年前我那一下还是没把你扎醒,否则你早该明白,我从来是一个不怕与你鱼死网破的疯子。”


    孙浩眯起眼睛,伸脚踢了踢地上的一把伞,“嘴还是这么硬。不过我倒想知道你还能撑到什么时


    候,孟斯奕一向护着你,但你说,若是他心里那朵小白花被我这种人折辱了呢?”


    他用肮脏而粗糙的手触碰黎烟的脸庞。


    黎烟没有躲,听到这话,唇边反而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第一,我在他心里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第二,孙老师,你说你要折辱我,可是您还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吗?我记得——我那次下手可不轻。”


    孙浩的脸色一沉,显然对黎烟的强硬态度感到不悦。他忽然靠近她一步,逼视着她的眼睛,“黎烟,你别忘了,现在的你,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黎烟却丝毫不为所动,“是不是鱼肉轮不到你来决定,孙浩,有胆子绑架我,你最好也有胆子面对后果。”


    孙浩沉默了片刻,怒气被压下去,转而嘴角微扬,语气阴冷却笃定,“行啊,我们慢慢玩。”


    孙浩笑容消失的同时,他的手突然一挥,冰冷的刀锋划过黎烟的手臂,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肌肤滑落。黎烟闷哼一声,手臂一阵刺痛,却死死咬着牙,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孙浩冷眼看着她的反应,啧了一声,“挺能忍的,黎烟,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硬气多久。”


    黎烟抬起头,额角冷汗密布,目光却依旧带着不屈,“放心,对付你这种‘硬’不起来的人,绰绰有余。”


    孙浩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手上的匕首更用力几分。


    黎烟仍旧一声不吭,只是唇色惨白。


    孙浩拿出她的手机,面容解锁之后打开微信,拨通了孟斯奕的语音电话。


    早上六点,孟斯奕刚醒,他昨夜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多梦、总是醒,梦境中断断续续传来令人不安的声音,他干脆起床,免受这份焦灼折磨。


    洗漱时瞥见洗手台上的女士护肤品,心中想着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


    又想到她烟州那位老友,许多年前她紧紧抱住一瓶豆浆如握珍宝的模样在脑中不停闪现,像昨夜的梦一般令他心烦意乱。


    然后,他便接到了那则语音电话。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慌张,握着手机找车钥匙时打翻柜子上他珍爱的那只牡丹纹磁州窑瓶,找到钥匙后出去忘记关门,他也没有再回头去关——眼下有比这重要千倍百倍的事情等着他。


    “孙浩,你胆敢动她,我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汽车引擎狂响,城区开往高速的过程中孟斯奕闯了好几个红灯。


    “孟先生,您不是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吗?托您的福,不仅没有公司会用我,我还成了让所有人都耻笑的废物,昔日的朋友拒我千里,家中的亲人唾弃我,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黎烟的身上多划几道口子,才能稍微平息一下我的怒火。”


    油门踩得更深了一些。


    男人的下颌咬出一道深深的印子,他沉默了会,威胁已经对孙浩没有用处。


    “忘了跟您说,孟先生,黎烟的肉真嫩啊,刀轻轻一划就破了,不知道如果用手摸的话是什么一种感觉……”


    “孙浩!”孟斯奕打断他,“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你有任何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满足,只要你不伤害她。”


    “我要什么?真是个好问题,”孙浩轻笑,“可是我想要的一切早就都被你毁了,所以我也要让你失去最在意的东西,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孟斯奕,谁让你当初把事做绝呢?”


    电话断了。


    见孙浩挂断电话,黎烟坐的更端正了一些。


    “看来你今天不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


    “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还这么淡定?”他转身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从很多年前开始,跟孟斯奕说话就总会令他口干舌燥。


    黎烟耸耸肩:“人本来就必有一死,但是你知道吗,孙浩,我今天不会死在你手上。”


    孙浩闻言放下矿泉水瓶回过身,下一秒却见一道飞速的身影将他扑倒,而他之所以无法做出反应,不仅因为她动作太快使他头撞到水泥地上,还因为一枚尖锐之物插紧了他的锁骨。


    那是一根折断的伞骨,比伞面上玫瑰根茎的刺还要锋利几分,足以她割断麻绳、刺向敌人。


    但又不至于他死掉,只是剧烈的疼。


    她想她永做不成温室里的植物,苏瓦娜即便会因严寒而死,也不能畏惧严寒。


    死便死了,活着时盛放便不枉此生。


    黎烟冷静地走出仓库、报警、叫救护车,却发现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停在了仓库外的巷子里,除了警察和医生之外,叶明州也在。


    显然,都是孟斯奕提前联系的。


    众人惊讶地望向这个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的姑娘,他们明明刚到案发现场,人质却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顾不上众人的疑问,她自顾自拨通孟斯奕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车厢很静,只有风仓促而过的的声音,与黎烟相反,他开车时习惯听一点节奏不剧烈的音乐,但他今天自然什么都没有听。


    “孟叔叔。”


    “小烟?”


    “对不起,我又一次自己挥了拳头。”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不是,叶明州、警察、医生,好多人都围在这。”


    男人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小烟是最勇敢的,让医生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然后乖乖等我来,好吗?”


    “勇敢是一件好事吗?孟叔叔。”


    “当然。”


    黎烟的伤口不止一处,有几处很深,此刻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以至于跟孟斯奕说话时思绪混沌,声带震颤如松动的琴弦。


    “可是我不想勇敢了,我能不能做个懦弱的人?”


    她明明不畏惧,却不知怎的泪流满面。


    晕倒之前,她听见他说:“能。”


    男人的声音同样在震颤。


    她没来及嘱咐他慢点开车。


    第58章


    爱人我听见他说,他喜欢你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破败的油纸伞旗帜一般插在梦中的土壤里,不知为何染上鲜红,但那却不是玫瑰的红。


    她想要将之擦干净,却无端使伞面更添血污。


    她一直擦一直擦,直到精疲力竭。


    黎烟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半梦半醒时,她听到有一人在她耳畔读诗。


    「我把左手的手套戴上我的右手


    枫林里,秋声絮聒


    他邀请我:和我一同死去。」


    什么就一同死去。


    黎烟不是小姨那种文雅的人,别人听着能感到安静的文字她却觉着聒噪,倒也要感谢这些令她烦躁的诗句,她才得以更早一些从睡梦中清醒。


    “孟斯奕,别读了,不然我立刻把你手里的书撕掉。”她语速缓慢,虚弱地威胁他。


    窗外白光刺入瞳孔,葡萄糖液沿着软管爬进手背青脉,天花板上有一处闪烁的光斑。


    黎烟尝试挪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被褥下的手臂仍残留着绵软的失重感。


    男人起身去将窗帘拉上一些,然后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感觉还好吗?”


    “还好,”她扯一扯惨白的唇,“只要你别再读那些肉麻的诗句。”


    孟斯奕轻笑一声,阳光被过滤得柔和了许多,落在黎烟苍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道道细碎的光影。


    之后医生过来为黎烟做了些检查,问了她一些问题,最后的结论是她已无大碍,多多休息,伤口不要碰水,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男人对主治医师连声道了好几次谢。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孟叔叔。”


    “还能开


    玩笑,看来伤口没那么疼了。“孟斯奕坐回床边凳子上,将床摇一点起来,倒了杯温水给她。


    黎烟确有些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黎烟却无端冒出一句:“如果我真死了,你会怎么办?”


    孟斯奕大概觉得这种问题太没劲,没搭腔,只接过她喝水的杯子,拿纸巾擦了擦她沾水的唇。


    “你会像小姨离开时一样为我难过吗?你会不会哭?孟叔叔,我还从未见过你痛哭流涕的样子。”


    他被她喋喋不休的问题打败,“黎烟,你总喜欢挑战我的底线。”


    “这就是底线了吗?那你的底线也太浅了些。”


    “你问我这些问题,是想丈量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不行吗?”


    孟斯奕叹气,“你在我心中的分量还需要丈量?这么漫长的相处过程难道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可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


    男人轻拍了下黎烟的脑袋,“一只烦人精。”


    “你说不说?”


    孟斯奕缴械投降:“算了,就当是照顾病人。”


    他拿起水果刀开始削一个苹果。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昨天那样惊慌失措过了,小烟。”苹果皮一直没有断,“你知道的,年岁渐长之后,人就很难被什么东西吓到,年轻人可以轻易被路边一只流浪的动物打动,可以怜悯许多值得怜悯的人,但是对于我,行善事是理性层面的决定,冷漠才是内心最平常的状态。生离死别是不可避免的事,或许当时会有点悲伤难过,可是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那样的离别,总会有点免疫的吧?但是,这一次,离别的对象居然是你。”


    苹果皮断了。


    “小烟,我无法接受,太早了。”


    黎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走他刀下的苹果,直接放进嘴里。


    “我还没来得及用一生来包容你的任性,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她将咬过一口的苹果塞进孟斯奕的嘴巴里,“我反悔了,你别说了。”


    他没有继续说,却去咬了一口她嘴里的那块苹果。


    孟斯奕的告白令她有些难过,黎烟决定从此之后再也不要与他讨论生离死别,并非是避讳这件事,只是她希望他们共处的时光能更多些愉快的回忆,而非是伤感的。


    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就留给年迈的他们去经历吧,现在,她只期盼能与他执手而伴,过好每个当下。


    叶明州敲响病房的门时,黎烟刚刚将手里的苹果吃完。


    黎烟看了孟斯奕一眼:“我想吃鸭血粉丝。”


    “我去买。”他立刻起身,经过叶明州时停顿一下,“谢谢你,在我之前赶到陪伴她。”


    然后走出了病房,留下黎烟和叶明州两人。


    叶明州的眼圈乌黑,他在外面的长廊坐了一夜,既为她的身体担心,也苛责自己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每次聚会结束都亲自把她送回家。


    “干什么啊叶明州?别一副欠我百八十万的表情,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他只说:“阿烟,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得恨自己一辈子。”


    “都说了和你无关。”


    “我没照顾好你。”


    “你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可是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黎烟叹了口气,觉得这人可真是认死理,“叶明州,早就不是小时候了。”


    他笑中带点苦涩,“我知道。”


    “那你还矫情个什么劲。”


    “你从小打针都害怕,何况这么大一块伤口,我怕你疼。”


    黎烟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从小到大没少有男生喜欢她、追她,可叶明州是不一样的。


    他不像别人总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仿佛占有她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他更像一位无限度宠她的兄长,无论她是否会回头看他,他都会一如既往的待她好。


    即便有一日,她陷入风雨飘摇、困倚危楼的境地。


    “叶明州,你真的很傻。”


    “不傻谁喜欢你啊。”


    黎烟笑了,他还是趁她不备说了出来,真是个不懂游戏规则的人,可她眼角却有晶莹的光。


    叶明州从不是游戏人间的人。


    生死一次之后,她好像更容易被一些柔软击碰。


    丢下这么一句话,叶明州便起身与她告别,她的回答是什么他早就心中有数,无所谓听不听。


    黎烟朝他摆手道再见,目送他走出病房。


    而后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有食物的香气。


    “孟叔叔,你的时间把控的也太好了,我和叶明州话刚说完你就回来了。”她话中暗含讥讽。


    孟斯奕倒也不遮掩,“我没走,叫的外送。”


    “你这是听墙角。”


    “我只是不小心听到了几句。”


    “那您不小心听到什么了?”


    他揭开餐袋,望向她,眼中似不复有晴的阴雨天,“我听见他说,他喜欢你。”


    “那又怎样?”黎烟伸手牵他,“反正我只爱你,孟叔叔。”


    男人轻笑,把汤匙递给她:“即便有一天你不爱了也没关系,毕竟某人说过自己总是朝令夕改。”


    “你真的很记仇。”


    “可我总会原谅你。”


    “有没有什么错误,我一旦犯了你就决不会再理我?”


    “基本没有。”


    “要是我红杏出墙呢?”


    “精神还是**?”


    “你更在意哪个?”


    孟斯奕擦掉她嘴角油迹,“你果真爱挑战我的底线。”


    “只是假如。”


    “哪个我都在意。”


    “那你会原谅吗?”


    “大概还是会。”


    黎烟却说:“我有点不信,没有哪个男人能原谅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孟叔叔,你听过一句话吗?爱情中即便含有自私的成分,也得用无私来粉饰,你有粉饰的嫌疑。”


    “或许吧,我会将这件事一直记到百年之后,但我更不希望你离开我身边。”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你巴不得我飞得高点。”


    “这怎么能一样?从前我是你的监护人。”


    “现在呢?”黎烟故意要他说出那两个字。


    “现在——”孟斯奕撑着手肘,甘愿落入她的圈套,“我是你的爱人。”-


    修养了两天,黎烟的精神头已经完全恢复,伤口缝了几针还没拆线,但到底不再血肉模糊了,她打算重新投入工作。


    孟斯奕没拦着,因为拦也没用。


    只好陪她在烟州待着,工作会议都放在线上,必要的文件让小陈专门开车送来。


    他亲自体会到了黎烟说的烟州的饭有多好吃,每天一日三餐都与她一起,经过上次那事,孟斯奕更是早晚都要接送她。


    他们终于可以一起走那条梧桐街巷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给静谧的傍晚添上一抹温柔的金黄。


    梧桐叶随风轻摇,偶尔有几片缓缓飘落,旋转着舞向地面,悄无声息。两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与树影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泥土的清新。


    经过黎家的小摊时舅妈正在招呼客人,黎烟没有上去与之打招呼,只看了一眼便与之擦肩。她被绑架那事儿说小不小,上了新闻头条,但是舅妈一次也没来看过她,甚至一个电话也没来过。


    “有怨气?”孟斯奕问她。


    黎烟笑,说的是真心话:“从前有,现在早没了。”


    “那就好。”他搂住她。


    后来行到梧桐街巷的尽头,他们看到一张指向墓园的路牌,路边花店生意火爆,多是买菊的人。


    黎烟:“孟叔叔,清明将至。”


    天突然阴了起来。


    “我们该去看看她了。”


    孟斯奕去花店买了束玫瑰。


    玫瑰根茎的刺已经


    被处理干净,黎烟没有碰,她从来不碰孟斯奕送给黎嫣嫣的玫瑰。


    她亵渎得够多了,起码要坚守这一点原则。


    第59章


    豁达雨中不倒的旗帜


    没几天就清明了,过来扫墓的人很多。


    捧着玫瑰在人群中稍显突兀,没想到的是,已有一束玫瑰在他们之前奉上。


    花束里的卡片写道——


    「嫣嫣,别情难抑。


    天上的生活如你所想吗?」


    黎烟心中疑惑,从前没听说过小姨还与别人有什么纠葛,她下意识望向孟斯奕,男人却只面无表情盯着卡片上的字,黎烟隐隐觉得,或许他知道这束花是从何而来。


    男人将怀中玫瑰与墓前那束并排放在一起,然后静静地清扫灰尘。


    黎烟没打算把这事搞清楚,生前事只需留作前尘。


    青苔沿着墓碑左下角向上攀爬,在“二零一一”的刻痕处连成墨绿色蛛网。


    暮色渐渐从东南角漫过来。


    雨越来越大。


    回程,孟斯奕的话明显变少,她由得他沉默,黎烟明白他并非因为放不下才心情不佳,万千情丝,不止爱情一种能搅人心绪。


    挡风玻璃外,阴雨沿着拱桥的弧度流淌,隔着一层清灰水雾,雨刷器划开一道透明的弧线,他们走了另一条不那么拥堵的路回酒店。


    冷泡茶的车载香薰似乎压不住手心残留的香气,阴雨连绵,孟斯奕大概是怕她冷,伸手将暖风调高时,腕表链节擦过皮质座椅。


    轮胎碾过积水坑,变道时后车刺耳的鸣笛震落置物槽里的一枚硬币,黎烟将起雾的窗玻璃擦出半扇清明,倒映着捧着白菊的行人。


    尽管换了条路,车流还是陷在了红灯绵延的长龙里。


    雨刮器机械性的摆动中,她食指无意识摩挲着安全带锁扣。


    不知过了多久,孟斯奕问她:“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黎烟摇头,“与其执着于回头,孟叔叔,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孟斯奕凝望她眼眸:“豁达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她握住男人的右手,眼睛笑成一刀月,“也可能是因爱而生。”


    男人不语,只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回北城的前几日,陈锋给孩子办满月宴,让他们都去。


    黎烟爽快地应下了。


    她特地去店里选了对金锁给孩子,另包一个红包。


    当天孟斯奕送她去的饭店,叮嘱她快结束时打给他,黎烟满口应着“好”,却丝毫没发现自己手机落在了车上。


    宴厅中人头济济,这种热闹和在北城的生日宴、家宴都不太一样,这里没有太多礼仪和拘束,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以免万一得罪什么权贵。


    由于陈锋是她小时候的玩伴,所以到场的人群中不乏黎烟也认识的。


    有的是同校校友,有的是聚会时一起玩闹过的,共同点是——都不过点头之交。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黎烟原本没什么印象,还是叶明州特意提起。


    叶明州和黎烟座位挨着,开席之前,叶明州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人,“记得他吗?”


    黎烟闻言瞅了眼,想半天:“谁?”


    “顾昇,高一给你递过情书的。”


    黎烟无语,“几百年前的事了。”


    “听说他现在还单着呢。”


    “怎么,叶老板要转行做媒婆?”


    “没办法,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个雄性动物,我都比较关注。”


    为此赵松和陈锋没少叫叶明州“护花使者”。


    黎烟闷声说了句:“滚蛋。”


    开席之后,顾昇主动依次为席上的人倒饮料,走到黎烟身边时,这人突然手滑,橙汁尽数洒在黎烟的衣服上,裙子是白色的,浸了液体之后就有些发透。


    顾昇连声道歉,拿纸巾慌慌张张给她擦拭,大抵是太过慌神,也没意识到自己手落向的位置有些不礼貌。


    好在此时,一道力量牵制住了伸向她的手。


    周遭莫名静下来,下一秒,一件宽大的男式外套将黎烟包裹住,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木质香调。


    黎烟抬头:“你怎么进来了?”


    “某个马虎鬼连手机都忘记带。”孟斯奕牵住黎烟的手,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赵松见状一脸坏笑,对黎烟使眼色:“小烟,这位是谁啊?”


    黎烟抿唇笑笑:“早就该向大家介绍的,孟斯奕,我男朋友。”


    “不愧是我们小烟,找的对象都这么登对。”


    “就是就是,郎才女貌!”


    “好事将近了吧?到时候记得发喜糖给大家啊!”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的围绕过来,黎烟没多说,回之一笑,只说:“到时候一定。”


    此时,一道违和的声音从邻桌传来——


    “什么郎才女貌,这世道只要脸皮够厚,自己小姨的男人都能下手,也不知若是嫣嫣泉下有知会不会气死。”


    说话的人是黎嫣嫣生前的好友,黎烟还要叫她一声“文熙阿姨”。


    无关紧要的人说些风凉话黎烟或许可以不依不饶地还嘴,可是文熙全然是在为小姨鸣不平。


    文熙是黎嫣嫣生前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黎嫣嫣病重时文熙是陪伴她最多的人,所以对文熙,黎烟不能太没规矩,起码得客气些。


    但文熙说的话毕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所以除了装作听不见也没更体面的选择。


    孟斯奕读懂她的心思,捏捏黎烟的手:“走吧,带你去换衣服。”


    “嗯。”


    文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气愤长久以来的压在心中,此时颇有些不吐不快的架势。


    “怎么,敢做不敢应?”


    从前许多次的犹豫和却步,黎烟所想避免的之一就是这种场面。


    源源不绝的流言蜚语她都可以不甚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可像文熙这种全然站在小姨的立场为之不忿的,黎烟只能是哑口无言。


    本质上还是她自己不知分寸,对孟斯奕动了心,她在开始犯错的那一天就应当准备好日后有一天有人如此戳她的脊梁骨。


    黎烟回过头,刚想说些什么,孟斯奕上前一步将之挡在身后。


    他身上的灰白衬衫不知是什么布料,看上去平滑如纸张,让人想到阴云密布的广场中,那张随风张扬、雨中不倒的旗帜。


    “文熙小姐,站在嫣嫣的角度你心有不悦,这我能理解,但也请你不要忘记,2011年冬至那天,她在病床上对我们说过什么。”


    文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不可能忘记。


    黎嫣嫣当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那年冬至,是黎嫣嫣回家乡养病的那么多年中,文熙唯一一次见到嫣嫣口中那个“难以忘记”的男人。


    他来去匆匆,前后停留不超过二十分钟,尽管时间如此短暂,黎嫣嫣也不忘反复叮嘱孟斯奕和她:“小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们一定力所能及的照顾她。”


    没想到那年冬天黎嫣嫣竟真的与世长辞,文熙原本以为没那么快的,以至于黎嫣嫣去世的时候她恰好没能在烟州,那时候,她正和丈夫一起在外地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长辈。


    后来听说孟斯奕将黎烟接到北城,文熙是为之高兴的,黎烟这孩子骨子里有一股野性,这样的人不该被拴在烟州,而该去瞧瞧迷人眼的繁华都市。让人迷茫的地方,有时也能提供方向。


    很多年没有黎烟的消息。


    后来黎烟创建“花朝”那年,她偶然听见邻居嚼舌根,说黎烟是烟州独一份最会运用裙带关系的,文熙上前与人理论,不惜开口就骂那群人“八婆”,最后却听见了“孟斯奕”这个名字。


    这场怒火她憋了太多年,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抒发。


    但大抵从此以后她都要憋一憋了。


    毕竟嫣嫣最后除了骨灰撒进烟州江,就只有一个与黎烟有关的愿望。


    文熙愤懑地坐下去。


    孟斯奕带黎烟离开喧闹的宴会厅,叶明州和赵松安抚一旁看热闹的亲友,让大家抓紧享用餐食。


    这段小风波也算是过去了。


    孟斯奕打算开车带黎烟去附近商场买衣服,上车前,顾昇从里面追出来,叫住她。


    “十分抱歉,都怪我手不稳,害你衣服变成这样,”说着,顾昇将一个红包塞进黎烟身上男式外套的口袋里,“这是干洗费。”


    黎烟自然不打算收,但是这人


    紧跟着说了句:“这一次,你就别拒绝了吧。”


    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上一次。


    说实话,黎烟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但她确实拒绝过一次顾昇的情书。


    她打量一眼手中这个红包,上面的字是黑色印刷体,写着“万事胜意”。


    少年的愿望并非总能成真,但少年的祝愿永远真诚。


    黎烟莫名叹了口气。


    “你打算盯着别人的背影到什么时候?”


    身后,孟斯奕坐在主驾幽怨地说了这么一句。


    黎烟打开车门坐上去,“孟叔叔,您现在连我看谁都要管了?”


    “看可以,别一直看就行。”


    “这是吃醋了?”


    见黎烟这副调皮的神情,孟斯奕:“看来文熙的那些话并没有太影响你。”


    黎烟倚靠在椅背上,“她骂的都对,但我总不能一直让愧疚上身吧?如果成天像一个幽怨的鬼魂,我干嘛还跟你在一起?爱情这事儿,愉悦感最重要。”


    “我就喜欢你这豁达的劲儿。”他伸手摸她脑袋,“但是——也别太豁达了。”


    “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很不喜欢你对璐瑶那么友善的态度。”


    “难道我应该与她针锋相对?”


    “不应该吗?”


    黎烟忍不住笑:“孟叔叔,你有时候可真幼稚。”


    “是吗?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最成熟?晚上吗?”


    “晚上更幼稚。”


    “小烟,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说了会怎样?”


    “也不怎样,”她的裙角不知何时被某人掀起,“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成熟。”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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