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牌局千山落日,一线西风
一周前在「问李白」,林宴沉照常约了群朋友喝酒,场子正热的时候,一个卷发女人闯进他们的包厢。
酒味与她身上的香水气味混合,却并无违和感。
包厢音响似强烈的鼓声,锤在人的耳膜之上,正如她带给人的感觉——一种必落红尘的冲击。
正在播放的是Eason那首《失忆蝴蝶》。
「随时能欢喜亦随时嫌弃。」
起初林宴沉并未认出来人是谁,但本着“美女都是朋友”的混世原则,林宴沉从吧台上抄起一杯酒递给女人:“美女,有兴趣一起喝一杯吗?”
夏韵开门见山:“林宴沉是吧?能借我用用你的手机吗?孟斯奕不接我电话。”
她的目光跟说话的语气一般直白,他见多贪图和欲望,她身上却还多些不知边界的率真。
一个目的不纯的女子,率真是难能可贵的特点。
林宴沉认出她是孟斯奕的那位绯闻女友,并且以他对孟斯奕的了解,这个绯闻多半是无中生有。
所以他的酒杯仍旧举着,眸中带几分戏谑:“只是打电话多没劲,不如直接找去他家。”
夏韵眼里透着光:“你愿意带我去?”
林宴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着酒杯的手更进一步,直至夏韵面前。
“陪我喝一杯,我就带你去。”-
黎烟手指一个屈伸,折断一株铜钱草的叶子,湿漉着握进手心。她表情看上去毫无异常,只是心中有若干轻羽,抓心挠肝。
孟斯奕放下水壶,投向林宴沉的眼神冰冰冷冷:“闲的没事干?往这带什么人?”
林宴沉眯着眼,一脸的桃花相:“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怜香惜玉。再说了,你和夏韵不是关系匪浅嘛?”
“人现在在哪?”
“跟老爷子聊得正开心。”
孟斯奕那眼神似是要把林宴沉撕碎。
后者背脊冒凉风:“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孟斯奕收回目光,“烦请你以后少干这种缺德事。”
然后转身去前厅接客。
“你孟叔叔真是年纪越大越凶……”话未说完,只见黎烟一动不动蹲在那,林宴沉:“小黎烟,你干嘛呢?”
闻言,黎烟抬眸:“宴沉叔叔,你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林宴沉嘴里叼一根烟,像个地痞无赖,饶有兴致问黎烟:“什么?”
“我老家以前的仓库里养过一只小土狗,它总爱跟一只黑猫抢着捉仓库里的老鼠,不过它除了爱多管闲事之外,还算是一只好狗。宴沉叔叔,你也是,除了多管闲事之外,还算是个好人。”
说完,不等林宴沉回过味黎烟就起身进了里屋,林宴沉瞧着小姑娘的背影半天反应过来:“她骂我狗?”
对着黎烟的背影:“小黎烟,你跟你孟叔叔一样不懂礼貌!”
前厅,老爷子亲自为夏韵斟茶。都说冬饮红茶,壶里是刚刚泡好的正山小种,琥珀色的茶汤冒着滚滚热气,有股子松烟香气。
可
惜,今日这茶招待的并非懂的人。
由于有前车之鉴,对于孙子最终要选一个怎样的人共度余生,老爷子已经不想过多干涉。
唯怕他谁也不选。
“小夏是搞艺术的?”
夏韵抿了口茶,欣赏不来,她寻求于舌尖的刺激,灵感枯竭时是个把酒当水的人。
“谋生而已。”她微微笑,在孟斯奕的长辈面前,她尽力维持体面和礼貌。
“我家里也有一个学艺术的。”老爷子又说起了的那幅《家园》。
夏韵附和:“小烟确实有天赋。”
她称她“小烟”,无尽亲昵,也无尽虚伪。
后来步入正题——
老爷子:“小夏是哪人?”
“我在南城出生,后来搬家,到北城上学,也就常住在这了。”
“家中父母身体还好吗?”
“父亲十年前去世,母亲身体还算硬朗。”
老爷子沉思片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一天天变老,对小辈的期望也不高,只希望你们人生大事能早点解决。年轻人总爱说自由,可也不能成天在外面疯,总有厌倦的时候,成了家,疲累时才有归处。”
“您说的对,但说到底这是两个人的事,有一个人不愿,另一人也强求不了。”她话中暗示含义明显。
老人神色一暗,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家孙子身上。
“阿奕做任何事都沉稳,只在这件事上不听人劝,还需你多花些心思。”
“那是自然,爷爷。”
孟斯奕进来时夏韵正好将一杯茶饮尽。
老爷子见他过来:“小夏都坐好一会了,你怎么才来?”
虽然孟斯奕对于夏韵无端造访非常不悦,但本着礼节与风度,还是神色如常地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北城的寒冬远没有过去,夏韵今天穿的却略显单薄,半身裙里头只穿了一层薄丝袜,外面裹一件墨绿羊绒外套,让人联想到美国电影里风情万种形于色的女郎。
虽然暖气很足,但是她手脚仍旧冰凉。
对于孙子和眼前这个女人扯上关系,老爷子不算意外,她偶尔扯起嘴角笑时会令人想到另一人。
相较起来,黎烟倒是看起来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了。
林宴沉跟在黎烟后面进屋,大小姐孟颖终于起床,下楼来时看见林宴沉时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表达开心,就被老爷子先一步笑骂:“大年初一赖床,一年都勤快不了。”
小姑娘瘪瘪嘴,丝毫不在意。
孟颖在意的是,爷爷招呼大家去餐厅吃饭时,林宴沉偷偷往那个不速之客的口袋塞了个东西。
夏韵略带讶异地抬头与林宴沉对视,手随后将之握紧。
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片被卷在一起的、正在发热的暖宝宝。
“怎么了?”见孟颖愣在那,黎烟回头问她。
“没事,可能睡太久,精神有点恍惚。”
浪子可以故作绅士,细心绝无法佯装。
东西再廉价,关心是真的。
大家落座。
黎烟坐下之前停顿一下,她犹豫是否要把更靠近孟斯奕的座位让给夏韵。
孟斯奕看出她的心思,倒了一杯她爱喝的蓝莓汁放在她往常的位子上,“还不快坐?”
她只得坐下,舌尖轻触,只尝出酸涩。
黎烟无端联想到,他毫无可能凡事都如此这般,在她身边-
下午老爷子也出去会友,留下他们这些年轻的,以及几位上门拜访的朋友。
来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并且是平时喜欢和林宴沉一起厮混的。
午后的太阳溢着暖气,后院的玻璃房严丝合缝,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于是他们干脆在后院支了张桌子。
林宴沉拿出扑克牌招呼大家一起玩,除了两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都上了牌桌。
玩的是炸金花,其实黎烟最擅长玩这些,但是当孟斯奕侧头问她“会吗”的时候,黎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说谎从来眼睛不眨心不跳。
一桌子男人,只有夏韵一个女人,于是好几把,大家都默契放水,让她赢。
有一把林宴沉看了牌,豹子,正常人都应该疯狂加注,可林宴沉见桌上只剩夏韵一个还没扔牌的时候,笑着把牌扔了。
“要不起。”他声音懒洋洋的,身上没来由一股纣王气质。
黎烟偷偷看了眼林宴沉身后的孟颖,她表情有些难看。
黎烟搞不懂夏韵身上有什么魔力,人人都待她另眼几分。
她将一颗草莓喂到孟颖嘴边,“快尝尝,可甜了。”
黎烟没有什么更好的安慰方法。
对此孟颖挤出一个笑,自然知道黎烟的意思。
可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她的不开心还是明显极了。
偏偏有些人情场赌场都得意,夏韵将手中牌扔在桌上,小小对三,居然赢一箩筐。
“孟叔叔,让我玩会吧。”黎烟戳了一下孟斯奕的后背。
“不是不会吗?”
“看着不难。”
男人没说什么,起身让位,
刚好轮到黎烟洗牌,她那一手流利的技法可不像是不会的样子,孟斯奕在她身后坐阵,轻骂她一句:“小骗子。”
她只笑笑,其实他也算她手中的牌——有打乱敌人阵脚的作用。
黎烟将面前筹码尽数推上,“赌把大的。”
林宴沉:“不是吧小黎烟,来这么大?很有把握吗?”
赌博怎么可能有把握?她微微笑:“反正不是我的钱。”
黎烟将目光投向身后男人。
孟斯奕笑中充满宠溺意味,如她所愿:“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余光里,有人的笑僵在那里,于是这一局,黎烟算是赢了一半。
这一局僵持许久,最后是夏韵开的牌,黎烟牌一掀,绿系花色掉了个个,春天的墨水似是被打翻。
两人都是同花,但是黎烟牌面略大一些。
今天,她略胜她一筹。
黎烟笑着把那些筹码搂回来,她的姿势透着股贪婪,身后男人被她逗笑。
或许是笑她的姿势,又或许是笑她的骄傲,可其实千山落日,他才是那一缕吹来秋天的西风。
“孟叔叔,赢的感觉真好。”
“那就一直赢。”
“怎样才能一直赢?”
牌局一局一局往下,他却一直没有回答她。
第32章
高考走马月明中
牌局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孟斯奕接到个电话。
电话里说医疗器械的某部零件临时到货,但不符合参数要求。
供应商是外国人,不过春节,这些琐事原本不应烦扰孟斯奕这一级别的领导,但这毕竟属于新开拓的疆土,重视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由于这批零部件分多批次生产发货,这还仅仅是第一批,为避免更多损失,他们须及时跟那些老外重新磋谈。
挂掉电话之后,孟斯奕略带歉意:“抱歉,有些工作需要处理,失陪。”
众人表示理解后与之告别。
黎烟却莫名其妙将手中的同花顺扔掉,只因他离开时极其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力道不大,山青一点横云破,却叫她片刻的失衡,一切感官都似坠落在他滑过的指尖。
日头落了。
随着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牌局开始变得索然无味,黎烟发觉,赢的若不是自己十分想要的东西,倒也没什么意思。
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挂脸,孟颖看出她无意继续这场游戏,于是故意过来拉她起来,跟一桌的人说要黎烟陪她去明月街的庙会,再晚就赶不上了。
牌局彻底被搅混。
黎烟丢下堆积的筹码,“呼啦啦”全倒在牌桌上,像是那个没有等到的回答,随着赢的快感一同轰然倒塌。
“要不要喊林宴沉一起去?”黎烟在孟颖耳边问。
孟颖有点阴阳怪气:“狗发情了轻易可拍不开。”
孟颖深知林宴沉这个人是个什么尿性,她也是贱,一次次自顾自生气,又一次次没出息的原谅,虽然他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原谅。
孟颖亦时常替自己觉得憋屈,可这就像是一瓶没有发酵的红酒,味道不好、结局悲惨是注定的。
所谓初次动心,所谓红尘杀人。
“小烟,你说从喜欢一个人,到不喜欢到底要多久?”
黎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拨开孟颖耳边掉落的碎发,不动声色抹掉她眼角处轻微的潮湿,像是抚平一颗碎裂的水晶。
水晶要遇良人才能避免破碎的的命运。
司机开车载她们去明月街。
橙黄灯笼悬在路边,明月街正如其名,虽夜幕将至,却灯火通明。
她们漫无目的地闲逛。
明明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黎烟却觉得这个年好漫长。
烟火人间有时的确会叫人觉得路途漫长。
那天明月街令黎烟最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个算命的大爷叫住她们,并对着她们说了四个字——“情路坎坷。”
孟颖回头:“大爷,你说谁?”
黎烟看见摊位上挂着“二十一世纪最有良心算命人”的横幅。
大爷故作高深沉默不语,孟颖见状便拿出钱包,放了张百元钞在大爷面前。
于是大爷细细给孟颖说道了一番,还说她的正缘要到二十五岁之后才出现,二十五岁之前遇到的都非良人。
孟颖自认为大爷说的都还挺准,又问了许多,得到答复后不忘指指黎烟:“她呢?”
大爷沉默一下,说:“这个小姑娘事业运还不错,以后是做老板的命。”
孟颖:“哇塞小烟,看来以后要靠你养我了?”
黎烟笑,“大爷,我想听听桃花运。”
在大爷开口之前,黎烟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红色纸币撂在桌上:“捡好听的说。”
孟颖瞪大眼睛:“算命哪有你这么算的?”
大爷不动声色将钱放进钱箱,“好说好说。”
黎烟提醒:“我只听好听的,曲折艰难的话不必说。”
大爷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不得语,暗相思,虽然将一切都放在心中有些苦,但你不妨先自行赶路。不用担心与他的距离,他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孟颖在黎烟耳边说:“我觉得这大爷在框你钱。”
黎烟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钱包里剩余的钱尽数拿出塞进钱箱,嘴角扬起:“的确都是我想听的。”
“小烟,你发烧了吧?”
她依旧笑着:“大概是。”
未来多曲折她心中清晰明了,耳朵却不想再听,她现在不缺钱,于是干脆付很多钱让别人给她编织一个顺遂的故事。
人应该学会欺骗自己,有能力的时候更不妨让这个世界都来骗骗自己。
“真搞不懂你。”
“走,请你喝热饮。”
说是热饮,两人最终却走进一家小酒馆,就着首民谣,一口吸尽子弹杯中冰火两重天的东西。
这种酒要趁火焰最烈的时候进口,就像若是爱上什么人,也要趁情最烈时诉诸于口,否则冷却了,入了口也不是想要的那个味道了。
“这酒叫什么?”
“轰炸机。”
“这名字劲儿劲儿的,我喜欢。”
“你别又醉了。”
“没事儿,今天我大哥忙,管不着我们。”
“那再来一杯?”
“我看行。”
不知是不是偷喝酒的次数太多,酒量练了出来,这晚她们谁都没醉。
两个人更多的时候只是聊天,十八岁的女孩子,总有很多少女心事要倾诉,虽然更多时候,黎烟是倾听的那一方。
“小烟,这个世界上,你一定是掌握我黑历史最多的那个人。”
“那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
孟颖手撑住下巴,凑近黎烟:“我的黑历史是喜欢上一个大渣男,那小烟,你的黑历史是什么?”
“不是吧?你对我以前叛逆的事很感兴趣?”
“谁要听你以前的中二事啊?我说的是现在,黎烟,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孟颖眼神中完全没有饮酒后的迷离,一双黑色瞳仁紧紧盯着她,叫黎烟不自然地抹了一把头发,“没有的事。”
“跟我还保密?”
“我就不能一心扑在学习上?”
孟颖斜睨她一眼:“你最好是。”
黎烟一笑了之,转移话题。
不得语,暗相思。
这一点暗恋的心思,倒是被算命的大爷说对了。
到家的时候不算太晚,院中停放着熟悉的车,黎烟心想他事情处理的还挺快,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成想开门进去,正好撞见孟斯奕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往外走。
孟颖:“大哥,这么晚还出去?”
“嗯,临时出差。”
擦肩而过时能感受到男人周身冷气,想来他也是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
“孟叔叔。”黎烟叫住他,很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只说了句:“别太累,注意休息。”
“好。”他浅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推门出去。
夜色漏进,他是月光中赶路的人,
这么一个心有沟壑的男人,真的擅长等待吗?
孟斯奕这次出差的时间不短。
黎烟一次都没有去西园公寓,阳台上的苏瓦娜不知有没有人照顾-
春过去,夏归来,六月。
十八岁的夏天热忱又浓烈,最重要的是,高考将至。
孟颖自知没可能凭自己的成绩考上国内好的院校,加之她早就想脱离家中管控,所以做好了打算要出国。她选择的院校是个名牌大学,听留学机构介绍,许多校友都是政商界的成功人士,当然,这么好的的地方,她是砸钱砸进去的。
所以当黎烟蓄足精力备考时,孟颖早早就脱离高中生的牢笼,学校都不必去,每天不是购物逛街,就是出去旅游。
最近,她和朋友去了马尔代夫,整个一脱缰的马。
孟颖不在家,孟宅愈发显得空旷。
孟斯奕自从过年就没再回来过,黎烟与他电话都通的少,除了有一次在官媒上看到他与某位干部并肩视察南城工厂的照片外,就再未见到他的身影。
更多时候,她只觉题海太深。
那些额外的事情,不适合尚未成功浮出海面的人想。
考前有三天假,黎烟没有安排任何放松的活动,她是战斗到最后一秒的那类人,恨不得把书捧到考场,啃到考试铃响的前一秒。
考前一晚,黎烟收到来自很多人打气加油的信息,顾今、李盈盈不必说,久未联系的叶明州也发来信息,并且告诉她他的志愿将会填报北城的学校。
黎烟回复:「静候佳音。」
然后去洗澡。
温热的水从头淋到脚,她闭着眼睛,觉得这一刻比初见他的那个冬天还不可思议。
十六岁的黎烟从未想过要追寻一个多璀璨光明的未来,那个小姑娘习惯狭隘地旁观世界,享乐、寻欢,做一条徒有其表的蛀虫。
绞尽脑汁背单词、一往无前爱一人,都是天方夜谭的事。
她从前不仅不专注,还不怎么专一。
吹风机吹干潮湿的发,洗发水的味道类似缅栀的花香。
风从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顾不上整理吹风机的线就跑回房间,取床头的手机。
「小烟,考试加油。」
几个字,和手机里的其他短信重复率极高,她却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半年未见,疏离似乎深了几分。
说不出疏远的缘由,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匹配不上新闻中那个风光殊绝的人。
这要是说给别人听,别人大概是不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能令黎烟不自信呢?可事实上,自从她动心开始,在孟斯奕面前就从未自信过。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总是怀疑自己、一颗心像是落在飘摇风雨里。
而后她又无端晃晃脑袋,几个字的短信,实在不该令她联想这
么多。
黎烟回到卫生间,梳子梳通头发,清空脑中杂念,之后复习了几篇古文,然后早早躺下。
有一次聊天,孟斯奕曾和她说上战场前能一觉到天亮的人有将相之才。
她竟真的一夜无梦。
第33章
疏远雾失楼台
北城六月,离盛夏又近一步。
黎烟所在的考场是城西的一所高中,走出考场后,她习惯性拿出MP3,将有线耳机塞进耳朵。
今天不用再听英语了,于是黎烟随机播放了一首歌,听了半分钟她才发觉这首歌唱的是离别。
歌词里唱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燥热的风拂过脸,人群中有人把包浆的试卷撕碎,碎屑扔进风中,她心中竟也生出怅然。
高考结束了,她终于翻越过人生的一座高峰,可是长久绷紧的那根弦却并未如想象般得以松懈。
而那个原因,是需要长埋心中的秘密。
学校门口等候着许多身穿旗袍捧着花束的家长,亦或是班主任、朋友,高温没有消灭大家的热情,他们拥抱、大笑,为这场考试的结束欢呼,夏天仿佛从此真的开始。
顾今、李盈盈都不在这个考场,否则这两人也一定会兴高采烈拉她去庆祝。
不出所料,考场外不远处,小陈正站在车旁等着她。
高考这几天,小陈受某人吩咐,特地从南城回来接送黎烟。
他总喜欢在一些重要的日子安排小陈过来,搞得小陈能替代一切似的。
见黎烟走近,小陈从副驾捧出一束花,白色雪梨纸包裹的是为她编织过梦境的缅栀。
缅栀喜高温,黎烟从未问过孟斯奕,那年冬天他亲自去北城接她,是如何买到那么一束花来的。
黎烟接过,花朵的香气飘散,她只是轻轻笑笑:“成天就知道糊弄我。”
太阳太毒辣,后背已经有汗,黎烟一边抱着花,径自打开后座的门,一边问小陈:“可以去给我买瓶冰镇饮料吗?”
她将花往里放,抬眼却瞥见一片沉静的衣角。
黎烟怔愣一刻。
虽然今天日子特殊,但她并未指望孟斯奕会回来,毕竟他那样忙。
“孟叔叔?”黎烟有些呆滞地叫人,手仍托在花束底部,不知动弹。
“这么热?”
虽是问句,但他语调沉慢,像窗外天际那抹残霞,神采中难掩倦意。
见她这副表情,孟斯奕只是轻笑一下,然后递来一方纸巾,让她擦去额间汗珠。
小陈去买冰饮,一时间,车厢中只剩空调的风声,她又闻到了那抹熟悉的木质香调。
她暗自打量他。
男人的领带松垮,衬衫衣袖胡乱卷着,袖扣的形状是一粒银色的星辰,此时摇摇欲坠随时要掉落,一向熨烫平整的衣服也有些褶皱,合起的笔记本还在大腿上搁着,再看他这一脸倦意。
黎烟猜测他定然又是刚结束某项工作,因为只有工作会让他看起来如此不修边幅。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闭上眼养神,回答问题时语气慵懒随意:“今天早上落地北城,上午有个会,结束后顺道来看看你,晚上回南城。”
“这么快就回去了?”
男人捏捏眼角,似是也很无奈:“晚上还有个会。”
黎烟垂垂眼眸,“既然这么忙,不如多休息会,没必要特地过来看我。”
她后背的汗渐渐冰凉,有种被冬日海水浸湿的感觉。
孟斯奕睁开眼,眸中倦与亮相撞。
“今天特殊,我想总该当面对你说一句的,”他靠在椅背上,转头注视她。
窗外水泥地上的树影游曳在十八岁的盛夏。
黎烟听见十八岁这年偷偷爱着的人对自己说:“小烟,祝贺你毕业。”
而她忘记说谢谢。
余霞成绮,小陈买回一罐冰镇可乐,黎烟用冰凉的瓶身碰了碰脸颊,被凉得打了个哆嗦。
她已经不热了,但还是将饮料打开喝了一大口,碳酸饮料在舌尖跳跃的感觉和那只野兽在心中的感觉很像。
车重新启动。
因为晚上还要赶飞机,孟斯奕带黎烟吃了顿简易的中餐。
他们去的私房菜馆口味偏清淡,倒是挺适合这种炎热的天气。
两人点了三菜一汤——干切牛肉、虾仁滑蛋、香菇炒青菜、冬瓜排骨汤,都是家常菜式。
上菜前,黎烟注意到饭馆门口的木牌上刻的字迹都已经变得褪色暗淡,那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可见这家店开了很多年。
见她打量店中环境,孟斯奕告诉她:“这家店比你的年纪还要大些。”
黎烟:“孟叔叔经常来吗?”
“高中放学几乎天天会来这里吃饭,偶尔还会在这把作业写完再回去。”
他倒一杯热茶,烫了烫面前的餐具,烫好之后放到黎烟面前,然后又烫了她面前那套自己用。
“烟火气这么足的地方能写得下去作业?”她表示怀疑。
“再怎么样总比家里好。”提到“家”时,他的眼神总要比平日黯淡几分。
黎烟夹了一片牛肉放他碗中,“总要有点缺憾的,不然你的人生就太完美了。”
“你现在怎么这么会安慰人?”
“你的意思是我从前很不懂事?”
他咀嚼着那片牛肉,故意说:“确实有点。”
“孟叔叔,不懂事都是留给最亲近的人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这么懂事了呢?”
黎烟喜欢这家店煲的汤,她这个肉食动物居然很爱吃里头的冬瓜。
语气中那一点落寞都随热汤流进胃里,“可能是因为我们不那么亲近了。”
孟斯奕夹了一筷子青菜给黎烟,她总是不爱吃绿叶菜,为此家中买了一堆维生素片,还得安排人盯着她每天吃。
他却并未反驳黎烟的话。
因为这份疏远原本就是他的刻意为之。
而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避免什么,黎烟不是个迟钝的女孩。
“孟叔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原本没想说这个话题的,可还是不由自主,不吐不快。
她嫌恶地将那一筷子青菜夹到一边去。
“那年冬天你像个救世主一样把我从荒废里拽出来,带我见识光怪陆离的世界,保护我、教导我,帮助我重新拾起喜欢的事情。你包容我的脾气,认可我的才华,尽管北城是个十步芳草的地方,你还是令我坚信自己未来可期,因为你永远会在我身后为我保驾护航。我才十八岁,即使是小姨,在我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也不曾这样为我计谋,所以孟叔叔,如果我为此心动,那就太正常了。”
“小烟?”他试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听我说完。”她目光坚定,“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一生中会为太多的人心动了,那不算什么。即便是你,这一生中也不止为一个女人心动过吧?那不过是动物的本能,而人从来不是从一而终的动物,所以你更不能这么看待我。孟叔叔,你至多是我的一段启蒙,我不会为此执着,你也不需成为我的归宿,很快我就会全心全意投入下一段风景,你知道的,我本就是个时常朝令夕改的人。”
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
在他故意疏远她之前,黎烟可以是那座坚定的山,即便道路迂回转折,她目标终点也总是关于他。
黎烟不知孟斯奕是几时看穿她的心思,或许少女心事本就写在脸上,可在猜到他是故意躲避之后她就不能再做执着的山了。
他的躲避,就是答案。
孟斯奕沉默的听完。
热茶转温,茶水里混进一片茶叶渣子,他直接将整杯倒掉。
启蒙?朝令夕改?
少年人果然都是这么心性不定。
“你应该多吃蔬菜。”孟斯奕重新夹了一筷子青菜给黎烟,非要她吃掉,仿佛他才是那个偏执的人。
黎烟硬着头皮吃下去,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事。
“孟叔叔,开学之后,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他放下筷子,眸中铺一层冰雪:“黎烟,高考刚刚结束,就这么迫不及待飞走吗?”
“我自己的路当然该是我自己走。”
“我答应嫣嫣要照顾你。”
“她又没让你照顾我一辈子。”
她总是这么牙尖嘴利。
孟斯奕看了一眼表,是时候启程去赶飞机了。
各人有各人的时
刻表,他心知应该放她去。
思虑一番,他才说:“我知道你长大了,即便还不够成熟,但也绝不再是从前那个晃晃度日的叛逆少女。最近一年我的确在故意疏远你,具体的原因你虽然猜测的不完全,但也大致对,我很庆幸你能够理智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给嫣嫣交代。我的工作确实忙,即便把你困在那栋房子里也不见得会有时间去见你,所以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你记着,如果遇到困难,要第一时间打给我。”
她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有一件事孟斯奕忘记了,黎烟不仅是一个时常朝令夕改的人,还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记得说成忘记,深刻说成浅薄,长情说成花心。
之后大学四年,黎烟其实一次都没打给他。
她送孟斯奕去机场,餐馆距离机场本就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黎烟没有下车,只坐在车中目送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宽阔,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可惜至人无梦,她亦无法成为那个例外。
雾失楼台,她听见她人生中的一个按钮在今夜被按下,她的渡口消失在雾中。
第34章
背影不为任何风景执着
北城大学读书的第三年,黎烟由顾教授推荐,报名参加了一场专为青年艺术家办的展会。
论起来,她其实还不太够格戴“艺术家”这顶帽子,可顾毓石教授似乎对黎烟格外青睐,不仅频频为她与这样的活动牵线搭桥,平日院校之间的交流访学也总爱带着她。
黎烟怕顾教授误会,一再强调过她与顾今纯属友谊,所以他不必看在孙子的面子上对自己多加照顾。
对此,顾教授的回答是:“这小子还没这么大面子。”
“那么您是单纯看中我的才华?”
顾教授沉默了会:“年轻人自信是件好事。”
说到这,黎烟其实大概知道自己能够获得这么多资源的原因了,当初是谁带她过来将她引荐给顾教授的,她没忘。
北城遍地是金,她是有几分天赋,可远未到人海中脱颖而出的地步。
黎烟不打算为此纠结,她默许他的这份好心。若说公平,那么她现在该在烟州的街头卖廉价的油纸伞,上善若水在弱肉强食的城市里是一份过于幼稚的品质。
“好好准备这次的展会,珍惜每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机会,艺术工作者和艺术家有时就差一个被看见的机会。”顾教授叮嘱黎烟。
黎烟认可顾教授说的,虽然这么说不好——可若不想贫困的活着,那么艺术就是一件功利的事,而没被看见,所有伟大的画作就只是废纸一堆。
她忽然理解,夏韵为什么要紧抱某人大腿。
黎烟向顾教授表达一番谢意便准备出办公室,顾教授又叫住她。
“小烟,听说顾今那小子谈恋爱了?”
感情是向她打听他孙子的事。
“您消息挺快。”
“这么说,确有其事?”
“顾教授,您是要我做您的卧底吗?”
“我就是问问,说卧底多难听。”
好在顾今之前就交代过她,要是老头子旁敲侧击,她照实说就行。
于是黎烟一股脑说出来:“女孩叫李盈盈,您应该有点印象,我们仨很早就认识,她是文学系的,性格活泼可爱,为人正直善良,顾今遇见她算是撞大运,其他的您自己问顾今。”
顾教授放心了些,他这孙子从小不着调,他就怕顾今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不成想接下来话锋突转,顾教授笑着看向黎烟:“年轻人就该多谈谈恋爱,小烟,有没有男生追你啊?”
黎烟也笑,带着点调皮劲,试图混过去:“顾教授这是要做谁的卧底?”
“你这小姑娘,想多了不是。”而后挥挥手,让她快走。
从办公室出来已经中午,九月的校园多一分金秋清爽的气息。
经过食堂,闻到食物的香味,黎烟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任何东西。早上的两节课上完她就过来找顾教授说参展的事了,忙忙弄弄就到了这时候。
北城大学有四个食堂,每个食堂都各具特色。她最爱吃一食堂的鸭血粉丝汤,老板娘是烟州人,口味做的很地道。
她喜欢往里加一大把香菜,这么吃有种小时候的味道。
烟州美食繁多,口味与川味的重麻重辣不同,而是强调一个“鲜”字,以至于小时候的黎烟非常不能吃辣。
本想问问顾今和李盈盈下课后要不要一起过来吃点,但一想到这俩人自从恋爱后腻歪的鬼样子就觉倒胃口,索性还是一个人去吃了。
于是就遇见了不想见的人。
这大概是黎烟和黎雨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都爱吃鸭血粉丝。
黎烟没想跟她搭话,毕竟她们双方都看彼此不顺眼,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况她是真的有些饿了。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背对人群坐。
没成想黎雨竟主动坐到她对面来。
黎烟只装作看不见,自顾自低头吸粉,只是这碗东西到底失了几分美味。
黎雨往自己碗里疯狂加醋:“听说你谈恋爱了?”
黎烟仍旧没抬头:“关你屁事。”
黎雨说的那人是宋初霁,自从那晚在南城与宋初霁意外相识两人就会隔三差五联系一下。
黎烟总是不自觉对这个男生多些关注,常常主动发信息问候他的身体状况,不仅因为宋初霁长得像她的童年偶像上杉和也,还因为他和小姨有相似的病症。
宋初霁是两年前从南城搬过来的,一开始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这么近,转折发生在黎烟租的房子到期后。
那时候房东要涨租金,黎烟付不起,宋初霁便提议让她住自己的房子,象征性收些房租,这对于当时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的她来说无疑是根救命稻草。
黎烟由于外貌在学校里颇受关注,渐渐地开始有人传她跟富二代谈了恋爱,尽管事实是宋初霁的房子足够大,同在屋檐下,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一天不见面,说话用微信。
“以前家里人总说你和小姨像我还不服,如今看来确实蛮像的,都喜欢跟有钱人谈恋爱,还一副真爱至上的虚伪样子。”
黎烟把筷子往碗里一砸,油溅了对面人一身,“黎雨,嘴别太脏,她是你小姨。”
油渍在洁白衣裙上晕染开,黎雨猛的一站,凳子腿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我嘴脏?黎烟你在这装什么干净呢?从小就你最会装。”
说完黎雨抄起面前还烫着的汤就要往黎烟身上泼。
由于赶上下课的点,食堂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从黎雨站起来开始,周围看热闹的人就没断过。
眼见汤水就要浇在黎烟身上,一只手眼疾手快,将她从座位捞起来,另一只手随即揽住她的肩。
她躲过一劫。
而那一碗滚烫全数浇在了拉开她的人手上,黎烟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宋初霁,你还好吗?”她赶紧拉起他的衣袖,皮肤果然已经红了一片,还起了水泡。
宋初霁却用另一只手将她拉开一些,确定她没事之后松了一口气,“没事,回头擦点药就行。”
黎烟顾不上和黎雨争执个高下,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她拉着宋初霁就要往外走,满脑子只想着赶紧带他去医务室上药。
此时她就像一支哑声的烟花,火星乱窜,却失掉粲然而开的出口。她太过焦急,宋初霁在她眼中太像一支易碎的花瓶,以至于她完全忘记烫伤后应立即用冷水冲洗这一基本
常识。
“阿烟。”身后的人终于看不过去,拉住她。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抚她:“不要紧张,受伤面积不大,没有伤及要害,我先去冲会儿冷水,你帮我去买盒烫伤药,好吗?”
宋初霁语气不急不缓,他就是这样,面对任何棘手的事情都能保持冷静。
若不是他身体不好,黎烟觉得他或许会跟某人一样,年纪轻轻接手家中事业,然后做出一番成绩,他会是个极好的领导者。
听完宋初霁的话,黎烟也冷静下来,她点头,说:“好”
药店距离一食堂距离不远,她是跑过去的,体育课上的长跑考试她都没这么快过。黎烟问店员要了最贵的烫伤膏,她相信一分钱一分货。
回去时经过红楼,余光瞥见院长正与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交谈,举止客气,而她是整个画面中唯一开了倍速的。
她猜测大概是又有什么领导或者大佬过来交流,这在北城大学是司空见惯的事,于是她只瞥一眼便加速往宋初霁那边去。
所以她不知道,身后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深深盯了她的背影一眼。
同行的人注意到,上前询问:“孟先生,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男人神色淡淡,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觉得少年人真是朝气蓬勃。”
纤丽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她剪掉了一头张扬的卷发,取而代之的是落肩直发,却不显乖巧,而令她多几分飒然与棱角。
她确实做到了如她所说的,不为任何风景执着,她的目光总是向前。
有人特意接话:“朝气不假,莽撞也是真的,我手底下的实习生写一份材料能有八个错别字。”
另一位港岛来的老总持不同意见:“老方你介系以偏概全,也有靠谱的啦。”
院长:“各位成功人士别在这缅怀青春了,学校为各位准备了午餐,一起用点吧。”
众人从善如流,去学校附近的琼楼雅府用餐-
冲完凉水,黎烟和宋初霁找了间无人的教室坐下。
她用棉签给他上药,头发没有扎,低头时发尾轻轻扫过男生的手心,他试图轻抚,却转瞬即逝。他忘了,蝴蝶落在手心,从来是来不及握住的。
“疼不疼?”
“这点小伤都忍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黎烟觉得他忍痛的表情好笑:“你就逞强吧。”
看着黎烟为自己上药的样子,宋初霁:“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温柔的时候。”
她叹气,“谁让你是受我连累的呢?”
闻言,宋初霁突然收回手。
黎烟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就算是受你连累那也是我自己乐意,阿烟,你别有负担。”
黎烟觉得宋初霁此时就像一只小狗,无辜惊恐地望着主人。
小狗总是害怕被丢弃,除非你伸手摸摸他的头。
事实上,她正是那么做的。
第35章
相见镜中花难折
尽管宋初霁处理其他事来冷静条理,可在她面前却时常一反常态露出这样的一面,每每惹她心软。
都知道宋初霁是个富二代,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私生子。
由于身体原因,他的父亲从未想过认他,而他存在的价值,是他母亲跟父亲要钱的筹码。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妈妈”是一个令他感到陌生与惧怕的词汇。
他父亲虽不是个好人,但也算是个大方的坏蛋,每年都给他与母亲绰绰有余的钱,于是他就成了个衣食无忧的“药罐”,保姆将他照顾得很好。
也是由于身体,宋初霁没能完成学业,所以基本没什么朋友。
他喜欢猫,常常趁保姆不在时偷偷下楼投喂它们。人总是乐得在别的物种身上找寻自己的共性,宋初霁也不例外,而他与那些猫的共性无疑是“被抛弃”。
他有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些猫,再艰苦的环境总能想方设法活下,而他却时常妄想化作攀墙绿萝,有所依仗的活着。
黎烟后来成为了那张墙。
刚上大学那年,黎烟刻意将自己与孟家切割开来,尤其是经济方面。
拿到驾照之后她找了一份兼职,艺术培训机构的美术老师,学生多的时候课时费还算比较可观,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加省吃俭用,她不仅赚到了学费,还赚到了前两个月的生活费。
租的房子是她自己找的,最初签了六个月的租赁合同,也就是大一的十二月到期。
那是个寒冬,她生了场重感冒,课时费本就赚的没有前几个月多,房东还闹着涨租。
从前被庇佑久了,那是黎烟第一次体会到生活艰辛。
她说起那段无处可去的日子时,总说自己是走了大运才又遇见宋初霁,可事实上他们更像是两只折翅的鸟互相倚靠,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直这么彼此倚靠。
光线穿透窗格,令这个时刻沾染画卷的色彩,黎烟习惯性忽略他眼中火焰,目光转移到腕上的手表上。
“刚刚没吃饱,再陪我一起吃点吧,吃完我陪你去复诊。”
宋初霁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复诊,从前是保姆陪他,搬来北城之后这个人换成了黎烟。
他们去学校附近一家连锁餐厅吃饭,餐单交给宋初霁,她习惯将点菜权交给别人。知道她无肉不欢,宋初霁要的几个菜都是荤的,就连汤选的都是海带排骨。
黎烟莫名恍惚一阵,似乎已经很久没人会在她耳边叮嘱多吃蔬菜这件事,她成为了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人。
连锁餐厅对面,琼楼雅府气派的落地窗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叫黎烟短暂闭了闭眼。
宋初霁将辣椒炒肉里的青椒挑出,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她的餐盘中,只见对面女子侧仰着头,定定望向餐厅对面那栋建筑。
琼楼雅府——今年刚刚开业的饭店,做的是淮扬菜系。远远望着,建筑风格与北城大学有种相得益彰之感,只是虽然外观透着股学院风,但里面并非一般学生可以消费得起。
宋初霁循着黎烟的视线,目光落在琼楼雅府的三层玻璃上,
落地窗开了一条缝隙,看不清里面,只依稀能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黎烟伸手将他们餐桌旁的窗户也打开,街市的人声尽数漏进来。对面大抵有人点了烟,烟雾飘出,宋初霁不知道为何黎烟会如此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阵烟雾。
“怎么不吃?”他问。
黎烟回神,“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排骨和冬瓜更配。”
“你喜欢吃冬瓜吗?”
她笑出来:“不喜欢。”
琼楼雅府,落地窗边。孟斯奕皱着眉撇开头,试图躲避身边熏人的香烟气味。
经桌上的人提醒,香港佬才猛然想起来孟先生不喜烟味,于是后知后觉将烟头按灭:“对唔住啊,孟先生。”
孟斯奕回以一个礼节性的笑,不及眼底,转而招呼服务生过来,另点两道素菜:清炒马兰头和耗油生菜。
有人问:“孟先生什么时候爱吃素了?”
男人眼中多一分难见的柔和:“家里有个小朋友总不爱吃蔬菜。”
他背靠落地窗,手遥遥一指,告诉服务生:“烦请菜做好之后送至对面。”
服务生很通风情的问了一句:“孟先生,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给那位小姐吗?”-
饭吃到一半,对面楼上下来一个人,穿服务生的制服,手中托盘放着两道菜,菜被小心罩起。
服务生朝他们这桌走来。
“请问是黎烟小姐吗?”
她倒是没什么吃惊,淡淡答道:“是。”
“孟先生吩咐我将这两道菜送来,让我转达给您一句话。”
她掀开托盘上的两道菜,跟桌上其他菜相比,这两道菜简直跟春天的麦子一样绿。
“什么话?”
“孟先生说,中秋将至,请记得回家吃饭。”
回家。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陌生。
她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谢谢,麻烦您一会来收餐盘。”
服务生走开之后,桌面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过了会,宋初霁小心翼翼开口:“阿烟,今年中秋你不和我一起吗?”
她笑一笑,以示安抚:“当然和你一
起,记得要等我一起吃月饼。”
再多的话宋初霁就没问了,黎烟几乎与他无话不谈,只除了那个人。
他心中有隐隐猜测,但又觉得人的感情不能一概而论,将一段感情刻雾裁风地描述本身就是片面的,就像他与黎烟。
“好,我等你。”
黎烟夹了一点绿叶菜放嘴里,果然,一如既往的难吃。
两年半的时光不长不短,足以叫人觉得梨云梦远,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仿佛早已泡影般破碎。
一整盘马兰头几乎被她吃完,舌尖麻而苦涩的感觉告诉她,骗自己忘了很简单,真的忘记却很难。
黎烟开车送宋初霁去医院,驾照是高三那年暑假拿到的,如今她也算得上是个老司机。车是辆不算新的奔驰C系,平日出行她开的都是这辆。
复诊的流程是固定的,来几次就摸熟了。黎烟排队取号或是缴费的时候,宋初霁就提着她的手提包,站在一旁乖乖等着。
他是个生活能力不强的人,自小的生活环境让他不太擅长打理这一类的琐事。
从前在南城,宋初霁都是去的私立医院,所有的事都有人替他打点好,医生也是相熟的,自然就没有这些烦恼。之所以来北城,也是因为那里的医生建议。
北城有全国最先进的心脏治疗中心,虽说南城医疗水平并不差,但就心脏这一领域,北城仍是最优选。
唯一的缺点是心脏中心是公立性质,永远人挤人,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要花在排队这件事上,等到结果出来之后常常是几个小时之后,接着又要拿着检查报告去找医生。
好在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只有两个指标需要稍微控制,开了点药医生就让他们走了。
下午五点,驱车从医院出来,夕阳垂落时,他们的车堵在了归程的高架上。
“完蛋,堵车。”她轻拍一下方向盘,恹恹地说。
“凡事要往好处想。”
“能有什么好处让我想?”
宋初霁示意她看天空:“譬如,晚霞真美。”
她抬头,天是紫粉色,加上高架这一绝佳视角,晚霞简直成了看一万次都会被惊艳的美景。
黎烟沉默的放空,短暂忘记了令人烦躁的车海。
她荒唐地联想,假使小姨还在,自己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没课的下午开车载着她去医院复诊,然后在归程的路上不幸遇上堵车,黎嫣嫣那么一个文学细胞泛滥的人,看到这样的晚霞会不会矫情的赋诗一首,接着被自己毫无掩饰的嫌弃?
“假使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假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初霁是她对小姨亏欠的“出口”,那些缺失的耐心与陪伴,她竭尽所能弥补给他。这种错位或许很离谱,但她需要被允许这种无伤大雅的心理安慰方式。
“宋初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她忽然说。
“为什么?”
“因为每年中秋你都要陪我吃月饼,直到八十岁。”
知道她又在胡搅蛮缠,他说:“行啊,那我每年都陪你吃五仁月饼。”
“为什么是五仁?”黎烟嫌恶地白他一眼,“拜托,我与五仁势不两立。”
宋初霁笑。
车潮渐渐流动,夜幕落下,昼夜交替之中,这是宋初霁想要留住的美好。
他们住的房子在城郊,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黎烟将车停在院中,熄火。
下车时却有一阵强烈的灯光对准他们,从院外照射进来,如直入的明月。
见她被刺得闭起了眼睛,外面的人将车灯转换成近光。
车牌是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黎烟定定站在院内,没有上前,院外的人也没有下车,尚未关上的院门像是楚河汉界,好像踏过了就要下乔入幽一般。
最后还是她首先结束这场对峙。
黎烟把包递给宋初霁,“你先进去。”
宋初霁迟疑地接过,手相碰时不忘叮嘱她:“早些回来。”
“知道。”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许久不见,小陈倒是看着有些发福了,见她出来他立即下车来迎。
“黎烟小姐,好久不见,先生挺挂念你的。”
她没好气:“你是他肚中蛔虫吗?”
小陈吃了个瘪,“您还是上车吧,先生在等你。”
黎烟看了黑漆的车窗一眼,没上车,而是跟小陈说:“我不上去,你让他下来。”
小陈:“啊?”
“既然是他要见我,为什么要我上去找他?”
“大小姐,您这是无理取闹。”
她无所畏惧:“是又怎样?”
小陈又吃瘪。
他感觉今天黎烟莫名针对他,刚想辩解几句,后座门开了。
男人神色中并无被冒犯的不悦,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事与她生气。
“小烟,好久不见。”
他的白衬衣在幽暗的夜里显得突兀,仅仅是与他面对面站着,就令她有一种下里巴人撞上阳春白雪的错觉。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距离上次在机场送别已经两年半的时间。
那一次,她几乎将所有话都露骨的表达了出去,但她用了“拿得起放得下”的聪明姿态,所以如今再见不至于尴尬。
这两年半黎烟也回过孟宅,次数不算少,只是每一次他们都能做到与彼此“恰巧”错开。
《家园》仍旧完好的悬在孟宅的墙上,他们心照不宣的规避见面,任彼此成为镜中花。
镜中花难折。
第36章
中秋不妄贪
“孟叔叔。”她收起无理取闹的架势,沉缓而乖巧地叫人。
孟斯奕合上车门,示意小陈暂且开车去别处,然后与黎烟往路边走,她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城郊安静,冷色调的灯光温和的洒下,黎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踩他地上的影子,耳边是清凉的风,温度恰好令人舒适。
此刻他们像是平凡的家人,在这么一个平凡的秋日夜晚,平凡的出门散步。
“小烟,听顾教授说,你拒绝了对外交流的项目。”
在青年艺术展之前,顾毓石教授曾递给过她一张出国交流的申请表,黎烟考虑了一周后最终还是把申请表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是。”
“原因是什么?”
“我不向往那里。”
“你没说实话。”
“那您觉得实话是什么?”
孟斯奕在一顶路灯下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别墅。二楼的窗中,有一道驻立等待的身影。
“跟他有关,是不是?”虽是问句,但他语气笃定。
黎烟没有否认。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至于原因是什么,很重要吗?”
他表情镇定,说的话却带有几分轻蔑:“他算是哪门子的原因?”
黎烟这才终于抬起了头,与深邃的眸对视。那是一片容易让人溺沉的海,她从不敢过多地看,而她印象中的这片海,从前从不轻易的轻视什么人。
“孟叔叔,我是个成年人,可以为我所有的决定负责。”
“你所谓的负责就是搬进这座又偏又远的房子,去趟医院都像是翻山越岭,还要做他的司机,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又要为他跑前跑后,而他只需要像一个巨婴一样站在一边等你。黎烟,恐怕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无法明白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付出。”
虽然久未相见,但他对她的生活仍旧了如指掌,细节到去医院跑前跑后这样的事他都清楚。
“两个人相处不就是应该互相搀扶吗?总是计较谁付出得多多没意思,非要这么说的话——孟叔叔,我与你之间,你为我付出过许多,而我才是那个‘巨婴’,你又为什么不赶紧将我甩掉呢?”
她用他们的关系作喻体,孟斯奕无话可说。
“小烟,巧言善辩这点,这几年你又有进益。”
晚风令他的语速都比往常更平缓些,与其说他是被她说服,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让步。
控制欲是爱的本能,而他选的从来是放手。
孟斯奕不问她与宋初霁的关系,也不问她是否爱慕宋初霁,他永远只会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来关心她的人生,譬如她是否能拥有一个还算好的前途、她的艺术道路是否能走得顺当。
她本该对此感念,可内心最真切的希望并非如此。
她不希望活成打怪升级的副本。
两人继续往前走。
之后的话题轻松一些。
黎烟问:“您现在工作还像以前那么忙吗?”
“好一些。”
她猜应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还是频繁出差,在新闻联播里出现的次数也只增不减。
“孟叔叔,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多,您为什么偏偏选择医疗器械这个领域?”
走累了,他们在一条长椅旁停下,孟斯奕的口袋里常备纸巾,他将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而后两人并肩坐下,中间留出半人空隙。
“国内医院的大型医疗器械基本都是被国外技术垄断的,这使得病患的治疗成本大大增加,甚至许多东西我们用的还只是国外品牌的边角料,所以只要是有条件的人都会选择去国外治疗。要想改变现状,医疗器械的国产化替代是必须要做的事,也是我长此以往正在做的事。偏要说一个契机的话,可能还是因为嫣嫣。”
“小姨在这上面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的确遇到过,她病情恶化的时候医生曾建议她去美国,就是因为那边的仪器更先进,我当时已经着手办手续,但后来她还是没去。”
“为什么不去?”
“她说不想无质量的延长生命,相比起来,她更想回家。”
黎烟明白,所谓“代马依风”。
从前的岁月仍旧有很多掉落的碎片,只有他偶然拾起时,她才能窥得一二。
“不管怎样,孟叔叔,你正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说:“我知道。”
他还知道,这条路很长很远,艰难异常。
但他不会停下。
后来他们在长椅上就这么静静坐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话,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日居月诸,他们仿佛是其中唯一停滞的。
黎烟没有问为什么相隔这么久他会忽然来见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只要没有锐意的进攻,就可以维持现状、粉饰太平。
离开之前,他仍旧叮嘱她中秋记得回家-
一周后,黎烟在抵达孟宅之后才终于想起今年中秋的特殊之处。
九月二十七号,恰好也是她的生日。
因为是小生日,加之黎烟本就不是喜欢夸张宴会的性格,所以家中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
看得出来布置的人是极力迎合了她的喜好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缅栀。
嫩黄的花心渗透着一股生命力,在一些东南亚国家,这种花被佛教寺院广泛栽植,他们称之为“庙树”,每每听见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都会浮现一座巨大的佛塔,而塔的外形是花的形状。
孟家的人倒是都到齐了。
吃完晚饭后,每个人都给黎烟送了礼物,就连孟晚晚都奉上一个小小的礼盒,甜甜的祝她生日快乐。
老爷子送的东西最实诚——一块扎扎实实的金条,孟思娴说这哪是金条,简直是金砖。黎烟尝试拿在手中掂掂,确实有些拿不动。
孟思娴的礼物很好猜,橙色的礼盒袋扎眼得很,今年最新款的包。
方锡宁:“你以为小烟是你?这么沉迷包包。”
“你懂什么,”女人笑着把礼盒递给黎烟:“包治百病。”
“谢谢小姑。”
远在大洋彼岸的孟颖发来祝福短信,说她的礼物寄的国际物流,要晚几天到,黎烟告诉她没关系,孟颖记得自己的生日她就很开心了。
随后大家默契的将视线投向某个今晚没怎么说话的男人。
孟斯奕坐在老爷子身侧,旁观她收下别人的礼物、微笑着道谢,不知不觉,她已经亭亭玉立、处事得体大方。
烈焰侵袭清明的池水,他脱掉外套,仍感到燥热。
男人递来一个小小的礼盒,比孟晚晚的盒子还要小一点。
大家都很好奇里面装的什么,纷纷催促黎烟快点打开看看。
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钥匙躺在里头。
看出她的疑惑,男人淡淡解答:“西园公寓六单元2103,以后属于你。”
这套公寓就在孟斯奕回北城常住的那套公寓楼上。
黎烟不太懂孟斯奕的意思,他的拒绝虽然婉转,但到底是拒绝,如果想送房子为什么不选个离他远些的地方?
“谢谢孟叔叔。”却也还是接过。
接受是一种礼仪,有很多话不适宜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接受只是权宜之计。
她猜到他的礼物会很贵重,却也没想到他会直接送套房子。黎烟想起十八岁生日他送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珠宝,今天这些礼物大抵也会和那套珠宝一样,被牢牢锁在某个地方。
在她的观念中,这些都并非是属于她的东西。
不妄贪,剥离的时候才能更简单。
灯光暗下来。
生日蛋糕是她为数不多爱吃的甜品品牌,有人说这个牌子是“蛋糕中的爱马仕”,不仅贵,还玩限量那一套。
蛋糕是双层,取名叫“紫色繁花”,花状奶油嵌在上面,热闹与冷清撞在一起。
贵有贵的道理。
而黎烟满脑子想的是等会一定要记得打包一份带回去。
宋初霁是被中药“泡”大的,苦的尝多了就偏爱甜食,每次经过甜品店黎烟都会想着买一块给他。
他是一个非常好哄的人。
吹完蜡烛后黎烟特意去厨房找宋姨,拜托她拿一个包装盒给自己,蛋糕是冰激凌的,不提前放一份在冰箱黎烟怕等会走的时候化了。
“这个蛋糕这么好吃?连吃带拿。”孟斯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黎烟合上冰箱门,转过身来,没解释,只点头默认。
虽然不一定准确,但黎烟感觉孟斯奕对宋初霁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
“等会结束坐我的车,我带你去西园公寓看房子。”
“好。”
难得人聚这么齐,老爷子晚上小酌了几杯,起了兴致,话头密了起来。起初兴高采烈的,直到话题落到孟斯奕的婚姻大事上,老爷子的金毛都缩着尾巴躲到了一边去。
“真是搞不懂你,夏韵这姑娘哪不如你的意了?这下好了,叫别人捷足先登。”
这个“别人”说的正是林宴沉,那次过年的牌局没结束多久两人就确定了关系,真真假假吵吵闹闹已经将近三年。
这也是孟颖出国这几年一次都没回来的原因之一。
孟思娴偏偏继续拱火:“爸,您别为我们孟大先生操心了,听说人最近资助了个女大学生,没准过几年小姑娘一毕业您就能抱上重孙了。”
“思娴,你喝多了。”方锡宁试图提醒孟思娴,别什么都在老爷子面前说。
老爷子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小娴,你说真的?”
第37章
黑鸦片明珠虽有裂
孟斯奕:“她的话您也信。”
老爷子:“我倒是希望你有那个本事。”
孟斯奕捏捏睛明穴,“爷爷,您还是放过我吧。”
黎烟听着他们谈得火热,始终没有插话。十几岁的时候他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掀起骤雨,而今她已经能波澜不惊的做个旁观者,有句话叫“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
谁知下一秒,话题却到了她身上。
孟思娴:“小烟有没有谈恋爱?”
“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这大好年华的,不多谈几场恋爱多浪费?”
方锡宁:“你别教坏她,小心阿奕跟你拼命。”
“谈恋爱多正经的事!他成天不干正经事还管起别人来了?”
对于孟思娴的当面贬低,孟斯奕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等着时针指向十
点。
最近十点一过老爷子就犯困,自然也就该散场了。
十点十分,老爷子果然打发他们离开。
听说要走,黎烟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厨房把蛋糕装进保温袋里带走。
男人淡淡瞥过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想起从前她也曾坐在他车的后座,抱着一瓶豆浆不撒手。
对于珍视的东西,她总是喜欢抱在怀中。
车启动了一会黎烟才姗姗来迟,坐上后座。
他突然问:“你跟烟州的朋友还有联系吗?”
“您说叶明州?偶尔联系。”
非常偶尔。
叶明州当年高考落了榜,没有选择复读,而是选择创业,从那时候起他就成天忙忙碌碌的,消息也就少了。
孟斯奕手伸向她怀中的保温袋,黎烟却下意识握紧。
男人眼神一滞,“一直拿着不累吗?”
而后他将桌板放平,示意她将袋子放在上面。
有时觉得,她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些。
“孟叔叔,我今天不想看房子了。”
“不看怎么知道满不满意?”
“我困了,改天吧。”
“既然这么困,今晚就睡在西园公寓,反正那里什么都有。”
她脱口而出:“不用!”
“为什么?”
黎烟胡诌一个理由:“我认床。”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向桌板上的保温袋。
“是吗?”孟斯奕没有戳穿她蹩脚的理由,“那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只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明显是在嘲讽。
“人当然不会一辈子只睡一张床,就像孟叔叔您这辈子也肯定不会只遇到一位女大学生。”
他今晚饮了酒,脑袋有些昏沉,黎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起了香水,身上常有不同类型的香味。
今日她身上味道特殊,味道中不仅带着股甜,更带着股攻击力,就像她说出的话。
没记错的话,这款香水叫做黑鸦片。
就连名字也这么符合她的气质,不碰则已,一碰就上瘾。
孟斯奕:“你似乎有什么不满。”
“我只是觉得女性年华易逝,而男性却可以没完没了的找女学生永葆青春,真是不公平。”
“你意有所指。”
“就算是,”她望向窗外,“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孟思娴的几句话你倒是当成金科玉律了?这么轻易就给我下了判书。”
“我没有。”
“算了,”窗外霓虹闪烁,男人叹了口气,“孟思娴说的女学生其实是黎雨。”
“什么?”黎烟吃了一惊,“你和黎雨……”
他满脸麻木,“停止你脑子里那些荒诞的联想。”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外交流的项目她交了申请表,但是费用方面遇到些问题,我顺手资助了点。”
他说的轻松,可据黎烟所知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您还真是乐善好施。”
“我只是看她成绩确实好,而且,她是你的表姐。”
黎雨是生物工程专业的,和孟斯奕目前所在的领域算是专业对口,他的公司一直很重视专业人才的培养,每年都会签下北城大学这个专业最优秀的几位毕业生。
“从小到大,黎雨都是我们家最像小姨的人。”
“胸怀大志这点你确实不及她。”
“孟叔叔是在说我胸无大志?”
“不是吗?”他微微抬眉,“如果把你比作一个项目,那么我的资源曾经必然是全部向你倾斜的,而你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最终辜负了我的投入。”
他说“曾经倾斜”,那是不是也如商人趋利避害的品质一般,在发现看不到成果之后,他是不是会及时抽手,向别人倾斜?
“宋初霁不是莫名其妙的人,在我眼中他是家人一样的存在。我确实胸无大志,我只希望他能永远健健康康,无论是出国还是留在国内,前提条件是他在我身边。”
“家人?”他冷冷的笑,“孟家那么多人是都不配做你的家人吗?在你心中,家里悬挂的那幅《家园》又算是什么,暂时取悦我们的工具?”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孟斯奕忽然觉得闷极了,打开车窗透气,“我不管你们目前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关系,但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表态。黎烟,我绝不赞同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别说生儿育女了,就谈眼前,他活着都困难,这样的人怎么给你稳定的生活?”
“这样的人,”她重复这几个字,“那你当初为什么选小姨?她不也是这样不健康的人吗?”
明珠虽有裂,仍叫人心动。可是——
“正是因为选择过,才知道这是一件多耗费精力的事,我不愿你步我后尘。”
他以过来人的经历给她真诚的建议,黎烟却感到难过,黎嫣嫣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人,最后给出的总结词却是“勿步后尘”。
“你后悔了?”
“我从不为我的任何选择后悔。”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再说话,路途一路畅通,连个红灯都没遇到。
小陈犹犹豫豫半天才敢问一句:“先生,所以……咱们去哪?”
窗外光影划过男人棱角分明的脸。
半晌,他说:“送她回家。”-
黑鸦片的味道在车厢中散去,车停在院子之外,孟斯奕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车中坐了很久。
他目光涣散,思绪如一堆扯不开的线头,黎烟总是有这么一种能力,让他井井有条的理智变得纷乱无章。
这几年刻意的躲避似乎无济于事,她像一盏瞬时熄灭的烛,风轻轻起便又在心中重新燃起。
房子里的灯一个个亮起来,窗格中隐隐约约透出人影。
她小心翼翼带回的蛋糕是给谁,不言而喻。
不知从何时起,他被排除在她的界线之外,她的世界有了新的重要的东西,并且那东西似乎坚若磐石、不可撼动。
今晚聚餐,在黎烟未到孟宅之前,孟思娴再次与他谈到这件事。
她问:“你当真要当清心寡欲的和尚?小烟年轻貌美,你不出击早晚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不懂。”
“我不懂?孟斯奕先生,你不就是觉得良心有愧,当初对不起黎嫣嫣,现在又对她的外甥女动了心吗?可是人生在世难免对不住几个人,你脚上镣铐这么重做什么?别说她青春宝贵这种话,青春不挥霍也是会过去的。”
青春不挥霍也是会过去的。这句话真是令人心动。
他几乎要被说服。
若以上位者的姿态,他此刻应该急流勇进,握紧时机,猎取猎物。
可他不想做这段关系的上位者,也不愿黎烟当猎物。
角色不对,时机也不对。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孟思娴问身边的方锡宁:“你们男人爱一个女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方锡宁:“我们对待露水情缘才不会踌躇不决,只有对待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才会这么谨慎犹豫。”
孟思娴:“哦,原来我们阿奕想与小烟共度一生?”
方锡宁笑而不语。
孟斯奕没理她的阴阳怪气,夫妻俩一丘之貉。
之后黎烟推门而入,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从那一秒开始的一整个晚上他的视线都没有离开过她。
上次见面光线昏暗,只注意到她长高了些,没能更仔细地看看她。
如今一看,发现黎烟不再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而是比两年前要胖一些,虽然还是瘦,但有了些肉感。
她穿一身无袖牛仔裙,露出的一小截手臂肤若凝脂,眼神却更加坚毅。
黎烟成长的很好,无论是外貌还是待人接物,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一整个晚上,她客气有余,生疏也有余。
这都是他一手酿成。
孟斯奕知自己没资格对此不满,却还是难免在黎烟小心翼翼对待那块蛋糕时感到五味杂陈。
她的青春若是与另一个人挥霍而度……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心中沟壑难填。
她说,那个男孩是一切的前提条件。
明月如圭璋,一群人只顾着赏月,桌上的月饼没人动。
孟斯奕望向他的月亮。
却不知从今天起,她真的成了他指缝间流失的沙-
头似乎没那么昏沉了,他让小陈开车。
却在下一秒,接到了黎烟的电话。
这几年她从未主动联系过他,发短信除了逢年过节模版式的祝福再没别的内容,如今突然打过来,孟斯奕预感有事发生。
“停车。”
他听见电话对面的人焦急、带哭腔——
“孟叔叔,拜托你帮帮我。”
第38章
珠串她为别人哭
黎烟进门的时候,除了玄关处亮着灯,整座房子都是漆黑的。
她依次将灯打开,发现餐厅的桌上是各种口味的月饼颇为讲究的摆盘,有传统的广式月饼——莲蓉蛋黄、豆沙馅的,也有新奇的巧克力、冰激凌口味。
宋初霁虽然不会做饭,却擅长将普通的食物摆放成让人高攀不起的样子。
黎烟与宋初霁有一种默契,他们都将中秋当做更甚于春节的日子。
春节需要应付所谓“家人”,中秋他们只需要陪伴彼此。
如果今日不是凑巧赶上她的生日,黎烟应该会提前送一份节礼去孟家,然后今日一整天和宋初霁待在一起。
这两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宋初霁!”黎烟提着带回来的蛋糕,朝里屋喊,却并无人应声。
她心存疑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寻他。
这座房子的楼梯是螺旋状,黎烟曾跟宋初霁笑说每次上楼都像是在跳什么特殊的舞步,就跟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十二个跳舞的公主》一样,只有舞步对了才能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而今日舞步的尽头,是一滩四溅的奶油,她不小心踩到,差点滑倒。
掉落在地板上尚未完全粉碎的蛋糕顶部,依稀能看见“阿烟生日快乐”的字样。
她失声惊呼。
宋初霁倒在楼梯的尽头。
那年冬天的雪似乎总是无穷尽-
黎烟特地学习过基本的急救知识,孟斯奕接到电话回头来找她时黎烟正在给宋初霁做心肺复苏,中间体力不济换成孟斯奕,直到救护车来。
急救室外,黎烟已经筋疲力尽,她瘫软在座椅上,牛仔裙角沾染一点血迹。
对于那个冬天,她仍然怀有巨大的恐惧,有那么一刻,波西米亚狂想曲仿似又入耳。
“小烟。”孟斯奕蹲在她面前,试图将她从一团模糊的世界稍微拉回来一点。
黎烟尽力去理解他在说什么,可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需不需要抱一下?”
她毫无犹豫扑进他的怀抱,眼睛埋进男人胸膛,逐渐弥漫的潮湿是水瓶漏出的隔夜开水,没有全然冷却,却也不再滚烫。
她此刻非常需要一个这样的怀抱承接住她。
宋初霁和小姨都属于复杂先心病,但是与当初小姨相比,宋初霁的病症要更加严重一些,小姨当初虽然无法做剧烈运动,但起码完成了学业,活到三十岁病情才急转直下,可是宋初霁今年才二十二。
急救室的灯一直没有暗下去,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的足够强大,可是一旦沾染有关死亡的话题她仍难免变的脆弱。
“我不想他也死。”
孟斯奕轻拍她的脊背,他明白黎烟是不想相同的遗憾发生两次。
“放心,我会安排最好的医生。”
一小时后宋初霁被推出来,麻药劲还没过,他昏睡着。
护士告诉黎烟,宋初霁暂时要在ICU住。
医生说宋初霁幼年时做过一场重大的心脏手术,现如今看情况必须要再做修复,黎烟第一反应是问风险,医生只说手术难度不低。
重症病房有固定的探视时间,现在进不去,于是黎烟就在病房走廊坐着。
孟斯奕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她。
期间他去楼梯间打了个电话,回来后没几分钟心脏中心的院长过来接待他们,并为宋初霁换了一位主治医生。
权力三六九等,人活在这张罩网中,再怎么畅想独立自主,在这些危及生命的题目中,她根本不可能拒绝他的恩惠。
黎烟觉得自己真是矫情,这个时候还有暇想到他们之间跨不过的鸿沟。
“孟叔叔,我替宋初霁谢谢你。”
晚风带了凉意,他将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拇指抹过她眼角。
“不用谢,只是不想你难过。”
黎烟是一个擅长用冷静淡漠伪装自己的人,极少有今日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发生。在救护车上时,她紧紧握住宋初霁,像是可以为了握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顾一切,她流泪的样子让人忽然就理解了书本上所说的“泪如珍珠”。
孟斯奕不喜欢她为别人哭。
可是她的珠串偏偏落满地。
再晚些的时候黎烟实在太累,不小心睡着,起初孟斯奕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后来直接将她抱上车,送去附近的一家酒店。
她模模糊糊在他怀中醒来时问他带自己去哪里,孟斯奕只让她继续睡,她不疑有他重新合上眼。
孟斯奕在这家酒店开了半个月的套房供黎烟休息,想来这段时间她必然会频繁的往医院跑,在这里住会方便些。
夜渐深,将黎烟放在床上后他从房中退出去。
孟斯奕在酒店长廊尽头的窗台上安静站了会儿,明月照人心,他思绪却并不清明。
圆月之下,男人问小陈要了一支烟。
“先生,要不还是算了吧,您每次都会被呛到。”
孟斯奕无奈叹气:“都说烟解千愁,它却不愿解救一下我。”
“或许另有他法。”
“你现在说话也喜欢云里雾里。”
小陈看向紧闭的房门,“先生,您还是比较适合从根源处解决问题。”
根源。
可这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根茎不止一个。
他轻笑一声,愁绪埋进月色里-
宋初霁是在第二天中午苏醒的,情况不算好,医生说只有各项指标稳定了才能安排后续的手术。
黎烟换上专门的防护服进去探望宋初霁。
看到黎烟肿胀的眼,宋初霁的指尖在她的手背上轻点几下以作安慰——他目前还没有力气说话,氧气罩勾着他的一缕魂,他的精神十分不济。
“宋初霁,记得你答应的,每年中秋都要陪我吃月饼。”
他努力笑着点头,见他脸色实在苍白,黎烟没有在里面待太久便出来,出来之前,宋初霁在她掌心写了五个字,“艺术展加油”。
“我会的,你也加油。”
孟斯奕在病房外面等她。
医院这种地方孤军奋战是凄惨的,他没打算让她一个人面对,从昨日宋初霁住进来,缴费、办手续、拿药他都为她安排好。
黎烟有时候也很模糊,自己究竟喜欢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孟斯奕,还是要在前面再加上“有权有势”几个字。
“情况怎么样?”
“醒了,但没什么精神。”
“总要有个过程,别太担心。”
她抿抿嘴,努力扯起嘴角:“我明白,真的谢谢你,孟叔叔。”
“又谢?”
“您钱多势广,不明白劳苦大众在医院这种地方的无力,您为我解决了所有物质层面的问题,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我只能多谢几遍。”
“不如付诸实际行动。”
“您说,我一定照办。”
他将手中保温袋打开,递到黎烟手上,里面装着热乎的饭菜。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
“以后乖一些,好吗?”他眼中古井无波,倒映一片月色。
“孟叔叔,我很不乖吗?”
“你如果乖,现在就应该着手准备留学的事情了。”
“您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倒不是,不过我在考虑你上次的话。”
“什么话?”
“你说无论在哪里,前提条件是宋初霁在你身边。”
“所以?”
“所以你好好准备这次的艺术展,争取获个奖,方便申请那边的学校。至于宋初霁,等他情况好转一些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他和你一起去,他会拥有最佳的医疗资源,”
他确实不太爽黎烟的身边有另一个人,可也如他那条真理般的准则——控制欲是爱的
本能,而他选的从来是放手。
即便她与另一人产生了爱情,那也是她该经历的人生,按照黎嫣嫣当初的嘱托,他至少应该背负“家长”这个身份直到她大学毕业。
就像忠义的将军不会背叛无能的君主,他早就觉得,重情义是一种反人性的自我掣肘。
“孟叔叔,您想的真是全面。”
“所以你觉得可行吗?”
她只说:“我会好好准备。”
这几乎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既可以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能让宋初霁获得更好的治疗机会,除了要牺牲一下她的自尊——她又要手心向上了。
幸好她的自尊不算什么难以丢弃的东西。
黎烟正式开始准备将于一个月后开幕的展出,这次展出的中心主题为“童趣”。
她是考试型选手,围绕这两个字可以画出一万幅画,可这次的艺术展不局限于画作,她的所有落笔便都显得缺了几分创意。
顾毓石提醒她:“试试将画笔落到别的地方。”
黎烟一点即通,有了想法。
她从小最会的就是将画笔落在“别处”。
掀开记忆的巨大苫布,她的油纸伞已经布满灰尘。
号竹、构建骨架、上伞面、绘花、上桐油、晾干……繁琐的步骤在她的脑海中依次演练。
俯仰一瞬,她丢盔弃甲多年,但她仍然深谙“黎氏油纸伞”的内蕴。
它上面不该是花期短暂的玫瑰,而该是扶摇而上的风骨,那是小姨为了玫瑰而舍弃的气韵。
她决心重新拾起。
第39章
原点我们都只活一次
黎烟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顺利进入伽州艺术学院读硕士。
孟斯奕兑现了承诺,为她和宋初霁在学校附近准备了一套房子,雇了个保姆照顾他们的起居,另有两位护工轮流换班照顾宋初霁。
自从两年前那次晕倒之后,宋初霁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体力也越来越差,发展到后来几乎无法独自站立。
他那位有钱的父亲中年得子,得意过了头,遂以“宋初霁已经成年”为由断了他的生活费。他的生活一时陷入种尴尬的境地。
幸好黎烟凭借青年艺术展名声小起,后续卖出了不少画作,才维持住两人的生活。
之后他们到G国,孟斯奕承担了一切经济花销,她在这方面的压力得以舒缓。
这里的医生和国内医生的论断差不多——宋初霁只是暂时吊住一口气而已,一旦离开了机器与药品,他将是一根随时断裂的琴弦。
黎烟已经很久没见到宋初霁笑了,小小一张病床,是他人生的迷宫。
伽州冬日,难得的晴天。
黎烟将宋初霁推进阳光房,支起画板,起笔勾勒他的轮廓。她少画人像,以至于后来他睡着她还未画完。
“小烟,在吗?”屋外传来人声。
孟颖的学校在邻城,自从黎烟过来,时常趁假期来找她。
孟颖这两年别说过的多滋润,不仅结交了一群留学生朋友,三天两头办派对,放摇滚乐跳舞,酒都是抱瓶吹,全无优雅可言,而且谈了男朋友,是个蓝眼睛的混血,睫毛长得能戳死人,可惜只会说一点中国话。
用孟颖的话说,词不达意有时是一层滤镜,太明白彼此的意思容易争吵。
很多时候,她单单是看到男友那张脸气就消了大半,可见这段恋爱她谈得多肆意洒脱。
“林宴沉”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过她们的聊天话题里,十几岁那场直白勇敢的初恋真正成为了昨日风雨。
孟颖再次邀请黎烟去参加他们的局:“拜托,就当是认识新朋友嘛!”
“我不放心宋初霁一个人在家。”
“保姆和护工都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孟颖的嗓门并不小,宋初霁却完全没有被吵醒。
黎烟拿一张薄毯盖住轮椅上睡着的男生,他的呼吸很轻,睡眠却日渐变沉。
“小颖,我真的不去了。我知道你是想介绍一些朋友给我,但我心思目前不在这。”
“我能问问你对宋初霁到底是种什么感情吗?”
黎烟只说:“胜似亲人。”
孟颖轻轻挑眉,看不出信或不信。
中午的时候,黎烟盯着宋初霁吃了药,护工将人扶上床喂了些流食,之后他就又睡过去了。
孟颖亲自下厨给黎烟做了几道中国菜,自从出来留学,她的厨艺精进得很,从一个煮鸡蛋都会爆炸的厨房小白迅速成长为了个煎炒炖煮样样会的小厨娘。
看着孟颖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黎烟不由感叹了一句:“小颖,你长大了。”
孟颖抛了个媚眼:“怎么,烟烟小姐被我迷住了?”
黎烟笑骂她油腻。
只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两人却吃的很香,黎烟边吃边不忘单独留出一份来。
孟颖瞥她一眼,黎烟弯弯唇角:“他醒了会饿的。”
“被你爱上的男人一定幸福极了。”
“你又想取笑我。”
“我可不敢,只是单纯觉得,一个外表美丽并且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女孩子生动极了。”
黎烟反问:“你不就是吗?”
孟颖安静地笑,和黎烟对视:“我可不是。”
成年人惯会三心二意的爱人。
一小时后护工说宋初霁醒了,黎烟端着留好的饭菜上楼。
或许是家乡菜勾起了他的胃口,餐盘中的大部分食物他都吃完了,黎烟伸手揉揉男生的头顶,像是对待一个得到小红花的孩子。
然而她夸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宋初霁说:“阿烟,你跟孟颖出去玩吧。”
“什么?”
他的目光静如空坛,“你需要结交一些同龄的朋友,不要总是围着我转。”
黎烟掖好他的被角,“朋友这东西不在于数量。”
“不只是朋友,还有很多……青春的乐趣,不该舍弃。”
他说的隐晦,但她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没觉得委屈。”
“是吗?”小狗的眼睛垂成一条缝隙,“我们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保姆、护工无微不至,一切都是那位孟先生施与,而据我所知,你读大学这几年之所以让自己那么辛苦就是不愿让他继续施与你任何东西,可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人生就是一次次转圈,而且,我根本一直在原点。”
“那就再一次尝试远离原点,阿烟,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今日拗不过他,病床上的人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她能做的只是让护工隔着墙注意宋初霁的动静。
在病床上的这些年,他是一个非常听话的病人,无论是吃药治疗,还是吃饭睡觉,让他怎么做就怎么做,顺从得像木偶。
黎烟不信人没有情绪,她知道宋初霁只是一直在忍。
他难得耍点脾气,她反而开心,乐得顺着他。
孟颖开车载她出去,目的地在另一个州,孟颖有一栋度假别墅,他们每次把聚会地点定在那都会通宵。
“你男友叫什么名字?”
“Jason.”
黎烟觉得Jason有几分年轻时小李子的神韵,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令人联想到蓝眸白毛的猫,却没有猫的高冷。
《猫鼠游戏》是黎烟最喜欢看的电影之一。
Jason热情的跟黎烟打招呼,然后就吻上了他口中的“Mysweetie”。
孟颖整个人都贴上去,毫不避讳别人,热情奔放在他们的世界中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见黎烟表情无奈,孟颖对她打了个响指,脸上有几分红晕。
“Wealllivejustonce.”她说。
我们都只活一次。
人生不过百年,人死如灯灭,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忘乎所以的活一次,让尘世规矩都去见鬼。
孟颖说的对极了,只是黎烟做不到。
房子里很热闹,像是小时候看的电影里激昂叛逆的主角,穿比基尼大笑,行为比穿着更火辣,不可言说。
房子最醒目的位置却放了一个小便池,达达主义走进现实,人人都是马歇尔杜尚。
场内的尖叫声与香槟一同四溅,这是个极为纵情声色的地方。
她对孟颖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这些年一次都不愿意回国了。”
孟颖:“That‘sit!”
黎烟十八岁之前总是喜欢这些喧哗吵闹的东西,还时常偷喝酒,真的成年之后只觉这些声音吵得人头疼,喝酒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有一个自来熟的金发男主动搂过黎烟的肩膀与她共饮,黎烟一口喝完一杯之后感觉人都要升华了。之后她避开男生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借口说去上个洗手间。
她不太熟悉这栋别墅的结构,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找到上楼的电梯,看到电梯里的楼层序号才知道这个房子一共五层,黎烟果断按下“5”。
房子的隔音很好,走出电梯的那一秒一切人声都像是远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十厘米的高跟,踩在走廊厚厚的毯子上毫无声音。黎烟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在通往爱丽丝仙境,这里短暂的成为她一个人的树洞。
去往露天阳台需要跨过一张半封闭的窗,黎烟伸腿迈出去之后才发觉自己忘了把鞋脱掉,好在她驾驭高跟鞋的能力不差,没有崴到脚。
阳台的墙壁上有一个梯子,只有出来的人才能发现它通向屋顶。
这大概是设计者的一点小巧思——半封闭式的窗户之外,有特别的风景。
黎烟将鞋子扔在地上,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她只顾低头关心脚下是否踩实,全未注意到屋顶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坚硬的梯子踩的人脚发疼,黎烟皱着眉揉脚,甫一抬头,与一道视线对上。
木质香调与屋顶的风混为一体。
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孟斯奕。
出逃的鸟雀翻越囚笼,偶然落脚,主人却已在休憩等候。
屋顶的一颗灯泡光亮还不及火烛。
黎烟在原地站了一会,脚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的余光扫过,克制住自己拿出纸巾为她擦拭灰尘的冲动,他有点犯洁癖。
黎烟在旁边的位子坐下。
主动搭腔:“您是来看孟颖吗?”
“老爷子怕她在外面心思玩野了,吩咐我过来看看。”
一楼的音乐声简直要贯彻云霄,Jason搂着孟颖的腰在舞池中央跳舞,气氛最嗨的时候两个人直接拥抱着跳入水池,又引起一片喧哗。
何止有点野。
黎烟有些疑惑:“她怎么敢在你眼皮底下做这些举动?”
他边上放了杯特调的酒,拿起饮一口:“她不知道我在这。”
“那你怎么进来的,这不是她的房子吗?”
孟斯奕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他轻笑时黎烟闻到一阵酒的辛辣,“这房子是好些年以前我在这工作的时候买的,她不知从哪找到的钥匙。”
是她犯蠢了,别说房子,就算是一个包、一辆车,孟颖的钱财来源自然都是他。
黎烟觉得,孟颖今晚可能会死的很惨。
“你倒还算乖。”
他指的大概是她面对金发男逃之夭夭的行为。
黎烟盯着他手中那杯特调,有点想尝一口。
“我只是因为不喜欢那个类型。”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一只飞蛾撞在屋顶那颗灯泡上,掉落在地,黎烟思绪断了片刻。
心中的飞蛾却开始振翅。
第40章
崩溃我和他谁更重要
这是个星辰遍布的夜晚,北斗星的方向熠熠生辉。
黎烟扬扬下巴,“那当然是越帅的我越喜欢。”
他随着她的视线仰头,幽邃的眼睛里映着笑意,“还挺浅薄。”
“人贵在诚实。”
他又问:“多帅才算帅?”
黎烟指指天:“大概……得要像北斗星那么帅。”
她说的很玄乎,但孟厮奕确实像那颗星,是个能在迷途中给她指引方向的人。譬如小姨去世那年,她差点就是风浪中翻覆的舟,是他让她重振旗鼓,扬帆前行。
他的反问比黎烟的回答更玄乎:“只喜欢这一颗吗?”
她愣了下,“正打算喜欢下一颗。”
晚风渐起,吹开黎烟披散的发,露出肩膀的细吊带。她锁骨处有一道细微的红痕,是被蚊虫叮咬过挠的,落在幽暗的的灯光里,没来由让人想入非非。
孟斯奕对她说:“你不怎么诚实。”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
那杯特调下去三分之一的时候,黎烟终于说:“孟叔叔,我想尝尝你的酒。”
他看了眼手中的杯子,递给她。
日出龙舌兰,杯底的红石榴糖浆缓慢地升起,玻璃杯口印上一个浅浅的唇印,是酸甜的口感。
“好喝吗?”
她说:“还行。”
“是吗,那让我再好好尝尝。”
孟斯奕将酒杯拿回,不知是不是不经意,他的嘴唇恰恰好印上那抹红印,像是两块齿轮相咬的拼图。
“确实,有点甜。”他评价道。
屋顶那颗灯泡大概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的,发出电流声,叫她看不清孟斯奕的表情。
眼前只有一片淡淡的剪影,男人高挺的鼻梁距离玻璃杯很近,杯中的日出化作暮色。
她别过头。
“这应该换一盏灯。”
“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没什么好,忽明忽暗更有感觉。”
黎烟想了想,孟斯奕这副说辞还挺符合他给人的感觉的——表面温和亲近,而实际上他也如这盏灯一样,常常叫人看不清。
“孟叔叔,我算是知道您至今单身的原因了。”
“说说看。”
她认真地:“女生才不会喜欢忽明忽暗、忽近忽远这种事,这样太没安全感了。”
“我单身的原因……”孟斯奕最终还是蹲下,用口袋里的方帕将她脚底灰尘擦干净,然后又将自己的薄外套铺在地下让她踩住,“就不能是我心有所属,苦心等待吗?”
“为什么要等?喜欢就出击呗。”她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
“那么你对喜欢的人出击了吗?”
她不知道现在将脚擦干净有什么用,待会走的时候又会脏,她脚底灰尘可不会比他的外套昂贵。
黎烟抬头:“我还没找到下一颗星星。”
男人铺外套的动作滞了下,手握住她的脚腕放上去时说了句:“不急。”
她心想他对她真是宽容过头。
iPhone的闹铃声催命符一般,在晚上十点整准时响起。每天这个时候黎烟都会去宋初霁的房间把他手机拿走,她不让他熬夜。
今天她不在家,只得打个电话请护工代做这件事。她等待电话被接起,指尖一下一下轻击大腿外侧,对面却许久没人接,她不厌其烦的重拨。
等到护工接起,她交代完事情后又询问了一番宋初霁的情况,细致到他晚饭吃了几口。
黎烟有时也觉得自己面对宋初霁有些婆婆妈妈,不知是不是所有女人对待珍视的东西都会变得黏黏糊糊。
她因为护工说宋初霁晚饭多吃了几口而开心,嘴角不自觉上扬,心想明日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带几块甜点给他当作奖励,宋初霁最近很喜欢市区的一家bakery。
她太旁若无人,根本没在意身边男人盯着她看了多久。黎烟无法形容那种眼神,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平静的凝视。
黎烟提议从这里下去,说着脚就要沾地,“看吧,刚刚就不该擦。”
孟斯奕挡住她落下的腿,“我背你下去。”
“别了吧。”
“怕什么。”他不由分说,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下去的梯子并不陡,扶手也是加固加粗的,可她仍感到心颤。
黎烟今天穿的本就足够清凉,孟斯奕身上现在也只有一件短袖,她不想和他肉贴肉,太近了,容易让许多弥散的感觉重新萌芽。
可她仍旧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身家性命系于一体。他偏偏使坏,走到一半停住,叫她贴的更紧。牛仔裤包裹着一双纤细的腿,似蜿蜒的树根缠绕住
他的。
“孟叔叔,你停下做什么?”
“黎烟,如果让你选,我和宋初霁谁更重要?”
“这种时候让我回答?”她像是被绑在悬崖上严刑拷打的犯人,一个不慎就容易被丢下去。
“所以,你想清楚再说。”
“孟叔叔,这是没办法排序的。”
男人的眸子沉了沉,“没法排序”本身就意味着他没赢。
孟斯奕没继续为难她。
黑色高跟鞋倒在梯子旁边,他捡起来为她穿上,等她站定后,扶着她手腕跨回半封闭的窗,进了屋内。
今夜他们说了这几年来最多的话,诗里说百年俱是梦,黎烟觉得今晚尤是。
两人乘直升电梯下楼,黎烟站在孟斯奕身后一些,暗自打量他背影时发现他黑色短袖的领口不知何时夹了一根黑直的发,想来是刚刚被他背着时自己落下的。
她抬手,指尖捏住,轻轻一拉,细密的发从他领口拽出。
男人回了回头。
有点痒。
电梯抵达一楼的时候,黎烟松开了手,头发飘落下去。
“你的头发又长长了。”出电梯之前,她听见他说。
门打开的一瞬,鼓点密集的乐声仿似真的穿透耳膜,让人想起一个老土的词,“欲仙。欲死”。孟颖与Jason浑身湿透,两人痴缠在一起,如同一本画面香艳的禁书。
身边男人脸色铁青,黎烟心中默默为孟颖哀悼。
“孟颖。”孟斯奕轻咳一声,脸色阴沉如某一年他去网吧捉自己,但黎烟想孟颖犯的罪过是比自己大些的,毕竟如此这般的孟浪事,着实不该出现在孟斯奕的眼皮底下。
孟颖闻声回头,看清楚叫自己的人是谁时瞳孔地震了一次,然后赶忙把自己纠缠在Jason脖子上的手臂收回,满脸心虚、气若游丝地叫了句:“大哥。”
Jason不明情况,企图贴近她,孟颖连声大喊:“Don‘ttouchme!”
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静下来。
后来派对就莫名其妙的散了,只留满地的空酒瓶和香烟碎屑。
孟斯奕转头跟黎烟说:“小烟,你去找间客房休息,我有话要和小颖说。”
孟颖朝黎烟投来求助的目光,黎烟听孟斯奕的话去客房休息,经过孟颖时小声说了句:“自求多福。”
不知当晚孟斯奕对孟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不久之后孟颖便与Jason分了手,结束了一年的gap,专心投入最后的校园生活。
开始黎烟还有些担心,但她后来丝毫未在孟颖身上看出情感破裂的悲痛。
对此孟颖只轻飘飘说了句:“不过是个男人。”
男人而已,遍地都是,无足轻重。
黎烟心想,这世上大概除了从前的林宴沉,在孟颖的世界里所有男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孟斯奕让孟颖与Jason分开是十分明智的,因为不久之后,黎烟就听同校的朋友说,Jason是个“瘾君子”。
她将这件事告诉孟颖,孟颖一朝被蛇咬,深觉社会险恶,于是最后一年留学生活她化身三好青年,再没有参加过这类狂欢聚会。
其实及时抽身也是一种幸运。
时间回到那晚。
黎烟躺在陌生的床上,有点睡不着,她最近的睡眠还算不错,之所以忽然失眠,她想除了因为不适应这张床,还因为今天和孟斯奕说了太多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斯奕的言语间令她觉得,长久以来两人之间默允的那条界限开始有点模糊。
若有似无的靠近,如同缓慢渗透的荼毒,她以为自己早已免疫,而病症发作只在一夕。
那杯特调令她口干舌燥。
黎烟掀开被褥,下楼。她不怎么习惯这里的地毯,软到令人觉得会随时踩空。
厨房灯亮着。
他大概是刚洗完澡,穿洁净的睡衣坐在岛台边喝一瓶水,一旁的手机接通电话,放着免提。
对面的女声似有连绵不绝的话要说,从家里的装修聊到服装首饰,从名人轶事说到明星八卦,黎烟从未见识过如此健谈的人。
听声音,该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
家中又给他介绍对象了吗?黎烟麻木地想。
脚步继续,进厨房倒水。
她有意放轻自己的动作,尽量让自己不要打扰到电话对面滔滔不绝的人。
类似的事这些年已经够多,起初她还兴致勃勃地与别人斗一斗,如今却觉得无趣得很。她该学许多年前陈顷妤的洒脱,也该学夏韵的趋利避害,唯独不该学小姨的痴情错付。
黎烟有些为电话对面的人惋惜,单纯的心智腐蚀不了一个成年男人,她顶多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晴好的天气,眨眼就过去。
见黎烟小心翼翼的动作,孟斯奕气不打一处来:“你蹑手蹑脚做什么?”
他忽然发声,不止让黎烟吓一跳,还有电话里的人。
黎烟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妨碍到对面女孩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通话断了。
“孟叔叔,我只是来喝水,不想打扰你们聊天。”
黎烟口中“你们”这两个字令他不爽,仿佛她全然无所谓他与谁比肩,“只是爷爷强行塞过来的,打扰了也没事。”
他眼中全是她唇上闪烁的晶莹水色。
那一刻,孟斯奕清楚的知道,漫长的隐忍已至崩溃边缘。【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