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碎
翌日清晨, 宁祈是在昀江下游的幔帐中醒来的。
堪堪拂晓的时辰,远处天边漫上一层浅淡的蟹青色,衬得远山愈加苍茫清寂。
平日里, 按照宁祈的性子,是断断不会醒得这般早的,只是昨夜儿里经历如此一番生死危机,倒让她后怕不已, 提心吊胆了整宿,未曾好生入眠。
昨夜……
宁祈掀开幔帐,朝岑寂孤冷的旷野望过去, 暗自心惊。
昨夜情况危急, 几乎是性命攸关,若非剑云携暗卫及时赶到,恐怕这个时候, 她早已丧命在刺客的刀下了。
暗卫护送着他们匆匆逃离,一路顺江而下, 直奔宋君则设下的驻扎地, 这才让她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
宁祈目光游移, 遥遥地朝沈莫离已被烧尽的院落望过去,抿了抿唇。
只是一想到昨夜死在烈火中的薛玉,纵使她同他素不相识, 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如此君子,风华正茂,却就这般葬身在与他无关的刺客手中,实在是好不值得。
对了, 也不知道沈莫离现在怎么样了……
昨夜她同宋怀砚先回到营地,同宋君则简单交代一番, 又过半晌后,才有暗卫带着沈莫离回来。当时的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唇色尽失。
也不知是被烈火伤的,还是又遭遇了什么。
之后宋君则也安排了幔帐,让沈莫离暂且歇下,当时的宋怀砚正包扎着伤口,闻言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许。
现在这个时辰,沈莫离会不会也醒了……
——她得去瞧瞧沈莫离。
这般想着,宁祈果断地穿上干净的外衫,掀帘而出,朝沈莫离幔帐的方向走去。
“去做什么?”她还没走出两步呢,身后突然冒出来一道极沉的声线,吓得她浑身猛地一抖。
她惊慌地转身,瞧清了来人,松了一口气,旋即面露疑惑:“宋怀砚?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你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怀砚轻笑:“郡主怕是昨夜危难之时,伤了眼睛。”
他改了在天水村的朴素装扮,换了身华贵些许的装束,依旧是玄衣猎猎,衬得他气息愈发阴魅起来。
又是那朵惯会呛人的小黑莲。
宁祈气得直跺脚:“你!”
宋怀砚勾了勾唇角,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深深地看着她,倒是也没再戏谑:“我也只是刚醒。
“你还没回答我,你要去做什么?”
宁祈也不欲同他置气,如实道:“莫离姐姐不是昏迷了吗?我想现在过去瞧瞧。”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掉了身子,朝沈莫离的营帐走过去。
宋怀砚眉梢微挑,不语,只默默跟上。
驻扎的营地占地不算阔,营帐之间距离很近,很快,二人便到了沈莫离的帐前。
“莫离姐姐——”宁祈伸手掀起幔帐,一句话还没唤出口呢,旋即又惊呼道,“莫离姐姐怎么不在这里?!”
宋怀砚侧身瞥了一眼,只见营帐内空荡荡的,何曾有过人影?
“啧,”他眉心不自觉地沉了沉,“这位沈姑娘,倒是个不惜命的。”
宁祈心跳咚咚,话音尾调打颤:“诶呀,你倒是想想,这个时候,她会去哪了呢……”
“会不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
宋怀砚徐徐抬眼,望向天水村的方向,若有所思道:“她会去哪里,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是说……她被烧毁的院落?院落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她又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薛玉么……”宁祈喃喃。
“去瞧瞧薛玉倒是好说,”宋怀砚眸色晦暗,“就怕她会一时想不开,为他寻了短见。”
“为他寻短见?薛玉不是她的仇人么……”
宁祈挠挠头,属实有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听了宋怀砚这番话,心中忧惧更甚,“我现在就过去!”
*
拂晓之时,天光仿佛为山水覆上一层朦胧的白纱,整个村落恍若还在寂寂沉睡,尚未苏醒。
宁祈赶到沈莫离的院落之时,只见原本雅致的庭院已然化作焦土,廊庑瓦檐都在炽热中悲叹,化作尘埃。
残垣坍杞中,空气中仍充斥着残存的烟味,令人舌根泛苦,不适地皱起眉头。
她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觉察到身后跟来的冷冽气息,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宋怀砚走上前来,同她并行:“这里不安全。”
闻言,宁祈好奇地觑了他一眼。
不安全?所以他是特地陪她来的?
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
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温润无双。
她早已听闻他的名讳,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薛家位望通显,她很少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薛家……
沈莫离怔怔然望着他,凝眸良久,思绪渐渐纷乱,一颗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薛家,是昀江第一世家。
是最富权势的豪族。
她呼吸渐而不稳,任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徐徐放大——
她要薛玉这个人,连同他的权势,都能为她所用。
成为她此生扶摇直上的云阶。
雪意弥漫,寒风裹挟着雪片涌袭而来,落在众人的墨发间。眼见雪势大了些,谢家便只好提早散了宴。
众人纷纷道别,而后撑着伞结伴离开。渐渐的,沈莫离这处便几乎没什么人了。
除了薛玉。
他寡言少语,似乎是只身前来。
眼瞧着薛玉终于起身,掌起了一把竹伞,长身鹤立在雪幕之中,似是迈步欲行。沈莫离下意识地攥紧裙摆,将手中的油纸伞悄然塞在桌案下。
她缓步凑上前去,试探着轻声唤他:“公子。”
薛玉的脚步,轻轻一顿。
他侧眸看过来,一双本该缱绻的桃花眼却浸满了疏离,长眸沉冷,嗓音清磁:
“姑娘有何事么?”
迎上他冷冽的目光,沈莫离心尖剧烈地颤抖着,怯声问他:
“公子……今日雪势太急,我未曾带伞,又没有认识的人……”
“不知公子可否愿意,许我同行?”
第52章 旧影(上)
“此后便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我几乎是处处寻找机会,费尽心机地接近他……”
“他这样一个人,处尊位显, 性子冷的紧。我几番谋划,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让他对我生出一些好感。但是他对我这微末的情意,在天堑般的地位差距面前, 其实一文不值。”
“所以,我必须要让他再也忘不了我,他此生选择的人, 只能是我。于是, 我想到了一个罪恶的方法……”
又年深秋,凉风凛冽,万物萧瑟。她几近周折, 才让薛玉应下同她一起登高。
二人同行至瑶山之地,身畔再无他人。彼时的薛玉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游行, 殊不知, 身侧那抹窈窕的倩丽身影, 貌若观音,心如蛇蝎。
在半山腰,他们正欲暂作修整之时, 蓦然间,一道血影划破长空,一群刺客朝二人围涌上来,白光乍现, 杀气弥漫。
那是沈莫离费了好大的心思,找来的刺客。
目的正在薛玉。
那次出门游玩, 薛玉一时松懈,并未佩剑,因此他能与刺客抗衡的,也只有袖间暗藏着的一柄护身短刃。
他还要时时刻刻护着沈莫离,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兵刃相接,很快,薛玉便落了下风,身负数道伤痕。那帮刺客来势汹汹,似有不除薛玉不罢休的势头,眼瞧他一个踉跄身形不稳,挥舞着长刀便直直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薛玉眉心一沉,几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料到,身后护着的少女竟突然扑上前来,拦在了刺客面前。
于是,那致命的一击,就这般刺在了沈莫离的胸前。
血花四溅。
沈莫离痛呼了一声,旋即身子一软,倒在了薛玉的怀中,猩红的鲜血霎时染透了他的雪衣。
薛玉垂眸望着她的容颜,抱着她的手,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恰逢其时,一路暗随着的薛家护卫继而赶来,将薛玉同沈莫离护在身后。那帮刺客见势不妙,踟蹰了须臾,旋即匆匆逃离。
四野复归阒寂,几乎能听到凉风吹拂的声音。
沈莫离同刺客早有筹划,她受伤虽不轻,却也不足致命,但足以……足以让她这个人彻底挤进薛玉的心里。
她伪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泪眼婆娑,颤着指尖抚上薛玉的侧脸,无力道:“薛玉,你以后要好好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
薛玉凝视着沈莫离身上的血,突而喉间哽涩,思绪纷乱。
那天,素来白玉一般清冷的公子,在人前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抱着沈莫离急奔回府,旋即立马找来昀江一带最好的医师。
沈莫离为薛玉挡剑一事,薛家其余人随后也自然知晓。薛家世代遵守族训,明德有礼,经此一遭,对沈莫离也生出几分敬佩与信任。
世间仰慕薛玉的女子甚多,风花雪月的把戏,薛家早已见惯。她们或是觊觎薛家权势,或是贪慕薛玉的容颜,但如此用情至真,甚至不惜自己性命的,薛家却是第一次见。
经薛家精心照料,沈莫离无性命之忧,渐渐痊愈。此后,薛家对沈莫离厚待有加,风声渐渐传开,整个昀江的世族对沈莫离也不一样了。
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自然知晓,薛家的优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
又年初夏,草长莺飞之季,来自薛家的一纸聘书,就这般送到了沈家。
……
“说来也是讽刺,原本世族人人嫌弃的商户之女,得了一纸婚契,站在薛玉身侧,竟也成了天作之合,世人艳羡……”
“世人惯是如此。”宋怀砚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听她的讲述,宁祈略有些诧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定下婚约,薛家待你也算是真诚。可你与薛玉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如今这般……”
沈莫离轻叹一声,目光里盈满了水波,犹如一片易碎的琉璃。
她垂下双眸,哀哀道:“我也曾以为,我和他虽隔着诸般算计,但总也算是走到了一起,此生无虞。可是变数,恰恰发生在定下婚约的一个月后……”
当时薛沈两家已定下婚事,正在劳于准备,就等着婚期之时的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两人便得以圆满了。
可是就在一个雨夜,潮气弥漫,雷声訇然。伴随着嫁衣送过来的,竟还有一道染血的命令。
——是令沈家一朝陨灭的旨意。
沈莫离这才知晓,为了谋取暴利,父亲令人在酒酿里造了假。原也只是掺假之事,可其中不知又出了什么纰漏,那批上佳的桂花酒,竟成了杀人无形的毒酎。
假酒祸害昀江一带,甚至有人因此而死。消息上达京城,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令阖府抄家。
雨落如注,寒风侵骨。兵士们将沈家重重包围,重甲击地,将地面震得嗡嗡发颤。
侍女小厮们惊窜逃离,在反抗中被利刃贯穿胸膛,血染庭院。沈莫离惊慌失措,只对统领哭哭哀求,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被捉拿扣押。
鲜血混杂着雨水肆意流淌,原本清雅的沈家一朝之间,恍若成了无间炼狱,死气森然。
也不知是不是念在她年纪还小,不曾参与造假一事,天子添旨,倒是放过了沈莫离。
可是天子放过了又如何呢?沈莫离不会放过自己。府门贴上了封条,她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须臾之间跌落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贫贱女子。她几乎是日日恳求,希望刑部通徇,天子开恩,可到底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在意。
无奈之下,她便只好去求薛家。
可薛家世代清明,据义履方,曾有过大义灭亲之举,又怎会因为证据确凿的案件,去乞求天子法外徇私?
她几番哀求,几近执拗,得到的只有薛家的漠然与无奈。
而因为这场风波,她成了整个昀江最大的笑话。
她无数次走在街道上,任由旁人的窃窃议论声灌入耳中。他们说她妄想攀上薛家的高枝,拈不清自己的分量。他们嘲弄她的一朝落魄,嘲弄她的卑贱无依。
沈莫离冷冷地看向他们。
众口铄金,无可辩驳,可看着看着,她心中的悲哀无力,渐渐淬化成无尽的恨。
而吊着她性命的最后一根线,便是同薛家的婚约。
薛家并未因此废弃婚约,且在她最绝望之时,倒是尽力伸出了援手。他们表示薛家不会徇私,但若是沈莫离愿意,可以暂且居于薛府,直至婚期嫁入薛家。
对此,沈莫离一开始是感激的。
可就在她搬入薛家当日,跌宕的命运再次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她从旁人那里得到消息,原来刑部判刑,天子下旨,她的父亲已被处斩,而她的母亲不堪折磨,死在了牢狱之中……
全部死了。
沈家,只剩下她一个人苟且偷生。
而她也终于得知,此前将沈家告至上京的,正是薛家。
竟是薛家。
当真是所谓的大义灭亲。
那一晚,沈莫离整夜未眠。她孤自哭泣了很久很久,哭得双目模糊,宛如泣血,而后又站在薛家的府门前,望着那大字遒劲的匾额,望着那富丽煌煌的碧瓦朱门,立了整整一夜。
晚风刺骨,她穿得单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恍若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绢人。
当清晨第一缕浅淡的薄光照来之时,她攥紧双拳,决绝地离开了薛家。
她不在乎什么正义与否,不在乎所谓的情谊,在她的心里,只剩下恨意滔天。
她恨命运坎坷,将所有的不幸都施加在她一个无力的女子身上,任由她拼尽全力,也难逃破碎的结局;她恨薛家的道貌岸然,为了所谓的一世清名,将沈家逼上绝路。
她恨薛家所有人,连同恨着薛玉。
她暗自发誓,自己绝对会让薛家付出代价。
……
“之后的事情,想必五皇子也有所听闻。翌日清晨,我自薛家失踪不见,世人唏嘘。薛家遍寻不得,消息传出,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得到家人死讯,悲恸难捱,选择了自戕。”
“只有薛玉一个人,坚信我没有死去,走遍市井富地,山水之间,苦苦追寻我许多年……”
宋怀砚缓声开口:“直到现在么?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五皇子是聪明人,”沈莫离苦笑,“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正如你当时猜想的那样,两年前……我曾经做过杀手。”
目标正是薛家。
离开薛家后,她辗转多地,学遍了杀伐阴谋,又从暗党的手中获取了一把锋锐的利刃。
她想要薛家,血债血偿。
她既出走薛家,再次回去,难免惹人怀疑,于是她便只能选择暗杀。
只是薛家乃豪族贵胄,府上护卫无数,戒备森严,这么多年以来,不乏有刺客组织想对薛家下手,但最终一无所获。
沈莫离初入刺客门道,水平远远不足,面对如此防卫,她几番伪装,却连薛家的庭院都不曾混进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又偶然打探到一个消息。
——据说,薛玉在一个月前患了眼疾,双目失明,暂赴江南一带养伤。
他既双目失明,便认不出她。
而薛家在江南的府邸,府上众人,皆从未见过她。
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沈莫离想。
薛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薛玉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为薛家长子,若他被刺杀,那么对于整个薛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重创一击。
这是她复仇唯一的方法。
——她要去杀了薛玉。
第53章 旧影(下)
天启八年, 深秋。
万物萧寂的时节,江南却仿佛并未被寒气侵扰,煦和宜人, 烟雨纷纷。天地间恍若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又随着微风缥缈地晃颤。
山水之间,一袭青衣掌着油纸伞,青纱覆目, 长身鹤立于长桥之上,任由雨丝风片潲染他的衣衫。
背后的万水千山是若隐若现的绿,而他一身的竹青, 立在雨幕之中, 好像下一瞬就会融化在江南。
行人扰扰,皆为过客,只有他长驻原地, 似在听雨。
护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面若寒冰, 与他周身的气质截然不同。
又过少顷。
就在薛玉轻叹一声, 掌伞迈步欲离开时, 蓦然间,一抹红色的窈窕身影小跑过来,似是不经意间, 就这般歪足跌入他的怀中。
青丝飘摇,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似温柔的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缠绕。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护卫紧随而上, 要将她立即推开。而沈莫离攥紧薛玉的衣衫,一点也不愿松手。她小声地啜泣着, 确认薛玉听到了她的哭声,旋即哽咽着道:
“公子,救救我……”
她软声倾诉,告诉薛玉,自己是被卖入坊中的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却不愿屈从,便私自逃了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摆的一角,呜咽着补充:“我被他们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伤,走不了路……”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血腥气自她的伤口缭绕开,又混晕在雨丝潮气之中,弥漫得愈发浓重。
薛玉动作微顿,迟疑着朝她侧过身。
同薛玉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品性,沈莫离再清楚不过。她几乎能够笃定,面对这样走投无路的弱女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也正因为此,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几乎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腿。
这又是她不惜代价,用尽罪恶的办法,为薛玉设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
就在护卫心生不耐,要护着薛玉离开时。
却见薛玉忽而颔首,微微倾身,如同一尊悲悯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声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为人宽慈,见她伤得不轻,又无家可归,便也允她可暂住在薛家别院。
沈莫离也终于得偿所愿。
她跟着薛玉回到别院中,由着薛玉派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后,便借着感谢之名,来到薛玉的书房。许是见她身上负伤,侍从倒也并未阻拦。
她盈盈有礼,柔声表达自己的谢意,薛玉一一听完,却也并未有什么表示。直到沈莫离说完,他忽而开口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桌案旁侧,秋茉莉开得正盛,清苦的香气充斥着人的嗅觉。
没来由地,沈莫离心底颤抖一瞬。
她尽量稳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诉他,她叫姜凝。
话音落下,薛玉的气息略略停滞须臾,而后应了一声,依旧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家别院本就是为游玩所设,平日里没什么人,此番为了薛玉养伤,更是遣散了许多侍从,为的就是个清净。
这倒是给沈莫离的计划留了许多空子。
此后的日日夜夜,借着在薛家养伤,她竭尽所能地接近他,用尽了温柔的伪装,几乎是到了得寸进尺的地步,就连侍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许是他渐渐心有动摇,竟对沈莫离格外纵容。
而沈莫离知道,这些所谓的纵容,都会成为推他入死门的毒药。
机会来的很快。
别院换下来一批新的侍从,来守着薛玉的寝殿,那些侍从彼此甚不相熟,更对沈莫离没什么印象。
月黑风高夜,沈莫离换上侍女的衣服,攥着匕首,敲响了薛玉的屋门。
她说,自己是来送药的。
薛玉轻声应下,允她进来。
烛火晦暗,在夜风中舞动着,令寝殿内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颤。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窗前端坐着的身影勾勒上一层银边。
由于即将入寐,他此刻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白纱也已经摘下,露出一双异常淡漠的桃花眸。
这是相隔数月、相隔死生爱恨后,沈莫离第一次再见到他完整的容颜。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觉到她的停驻,他循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淡声开口:“拿过来吧。”
话音落下,沈莫离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她端着药走上前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眸。他应当是眼盲着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层悲楚的水波,总让沈莫离生出一阵错觉。
仿佛……他什么都看的分明。
沈莫离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这一击。
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看着薛玉雪净的面容,瞧着瞧着,最终竟还是犹豫了。
这么多年来,他深爱着她,无时无刻不护着她,让她享尽了一位世家夫人应得的尊荣。在她失踪后,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找寻着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对他呢?
从第一眼起,她对他便没有真心,只有算计。她算计他的权势,算计他的情谊,到现在,算计他的死亡。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忍杀他,不过是念在他为人璞玉浑金,又不曾参与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暂且放过。
日子还长。
她总有同薛家慢慢算账的机会。
……
*
第二次时机的来临,是在那年初冬。
彼时的沈莫离也养好伤,既不欲对薛玉下手,便想着离开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别之时,他先是微滞了一瞬,旋即好像释然了什么一般,淡声应下。
他待她当是有意的,可告别时,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让沈莫离稍感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让她心中少了许多牵绊。
她孤身一人奔赴码头,正要离开。不想那次在码头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珑赴江南处理公事,顺便暂住在此处别院。
薛珑。沈莫离死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报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这次,简直是天赐良机。
之后的那些时日,沈莫离便留在江南,暗中潜伏在各地,时时刻刻注意着薛珑的行踪。
终于,初冬的某日,薛珑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设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筵席直到夜半,灯火飘摇。
那次,沈莫离费尽心机,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异域打扮,再蒙上面纱,几乎无可辨认。
晚夜降临,视野迷蒙,更是难以认清。
到筵席的最后,众人太过纵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样,对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备。
也正是这样,沈莫离才终于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际,忽有一片鲜血溅开,洒在周围人的身上。不知是谁率先尖叫了一声,安乐之景被血色撕裂开来,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呼、逃窜的客人,以及匆忙赶上来的侍从。
借着漆沉的夜色和混乱的人影,沈莫离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声。
她以为这番过后,她终于大仇得报,自己应当是欣喜的。
可怪异的是,那股喜悦非但没有涌来,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种极为异常的愧疚与孤寂。
她杀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当真该杀了他吗?
那次酒酿惨案,归根结底,是沈家有错在先。薛家不顾一切上奏京城,是为了公正,为了世代恪守的族训,为了昀江的千万条人命。
她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她被仇恨蒙蔽了许久,而那次,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若是错的,那她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而且,薛玉的父亲被她杀了,他又会怎样想?
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莫离便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长亭下,挡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长亭内,依旧是白纱覆目。而在白纱难以完全遮盖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红,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凄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离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死。
在他的身侧,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来,率先开口:“莫离姑娘。”
沈莫离看着他,又看向薛玉,如闻雷轰,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离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着她,情绪是掩盖不住的激动:“莫离姑娘,你知道么,自我跟着公子开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对你,实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瞒天过海,将公子玩弄于掌心?可是姑娘,从一开始,公子便什么都知道。”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莫离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剧烈地扑簌着。
“从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请求同行,再到你之后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压迫,接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无上的权势。”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爱上你了,爱得彻彻底底……”
宿刀有些激动,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量也抬高许多:“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次沈家抄家,阖府被捉拿,为何天子肯法外开恩,独独放过你的性命?你以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纪尚小,抑或是不参与案件?其实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顾整个薛府的阻拦,上赴京城,叩天子门,在龙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为你求来的生!”
“而公子现如今失明,无奈赴江南养伤,你有没有想过,这又是因为什么……是他日日苦寻你的踪迹,不慎遇险,才盲了双眼!”
“公子来此养伤,觅得一方清净,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你竟又千般伪装,要接近他,谋害他。”
“你以为那次你来求救,公子为何毫不犹豫地带你回来别院?因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锋锐无比的利刃,直直地扎进沈莫离的心脏。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张,面色渐渐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百般算计,不曾对他有一丝真情,你想着除去他,到现在,甚至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你怎么……你怎么忍心?!!!”
沈莫离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击中,浑身战栗,忍不住后退两步。
听着听着,她的眼底蕴出一片水波,又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这样!
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可怜她一丝一毫都不知晓,可恨她无情至此,亲自给他致命的一击。
她嗫嚅着开口:“我……”
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出,她的喉间尽数哽满哭意,令她说不出一个字。
悲楚得几近窒息。
宿刀愤恨地看向她,说完这些,竟一时无法自控,举起手中的剑,就要朝她刺来!
寒光乍破,沈莫离却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无尽的绝望,如一个死人一般阖上眼。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眸,却见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镜,倒映出一道极为熟悉的白纱。
薛玉挡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声音恍若失了气力:“别动她。”
望着他的背影,沈莫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哭泣。
爱恨交织,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不住地在心间翻涌,犹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情绪失控,一边哭着,一边朝薛玉高声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该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该杀了我!”
薛玉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许是经历这么多,隔着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情绪面对她。
他就这般面对她良久。
末了,淡声开口,声音轻得恍惚:
“莫离,是我不好。”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欠你的。”
他说,是他欠她的。
到这个地步,他居然说,是他欠她的。
分明是她……是她欠了他一辈子!
无法偿还!
沈莫离哭得窒闷,看着他如白玉一样的面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愧疚,如此罪恶。
可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了呢?
她移开视线,不想去看他的样子。因为只要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从前不堪回首的所有。
又或者说,她不敢看。
那次,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死死推开,而后哽咽着咆哮:“薛玉,你记着,我们是仇人!”
“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再次见面,你该杀了我才是!”
说完,在薛玉破碎的目光中,她如同一个落了下风的逃兵,匆匆转身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三年。
……
“之后的岁月,我一直在逃,不是为了逃离所谓的追杀,而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到他的眼睛。”
“这段往事,只有我和薛玉知晓。来到天水村,有人知晓我的身份,也曾听闻我同薛玉那段羡煞世人、令人惋惜的婚约,便找我打听。可薛玉这个名字,是我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根刺,一触就疼。”
“这个名讳,我便禁止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知道的,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揭开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可我没想到,即使这样,这几年来,他竟也还在一直找我……”
顿了顿,沈莫离轻轻伸出右手,抚上染遍鲜血的墓碑,细细摩挲。
“而后,又因我而死。”
她哽咽着道:“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宁祈听完她的故事,哭得眼圈水红,忍不住连连叹息。
宋怀砚伸手轻拍了她的背,似是亦有感慨。
他原以为是什么世族秘辛,兜兜转转,竟是段如此令人唏嘘的旧事。
他瞥了墓碑一眼,旋即目光回落到沈莫离身上,轻声道:“所以,其实这辈子,你都没有放下他。”
沈莫离轻轻颔首,不答。
凉风乍起,她徐徐站起身来,朝被烧尽的那片焦土看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犹如她同薛玉的这份情,了无希望,面目全非。
可唯一幸运的是,火舌并未波及到院落后植下的那片秋茉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清苦的花香顺着秋风弥漫开来。
一如当年。
望着望着,沈莫离忽而开口,似是喃喃自语:“薛玉平生最喜爱的,便是这秋茉莉了。他从前总是提起,说这茉莉花很美,又同我的名字甚是相配。”
“他还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茉莉,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它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每次他采下茉莉为我簪花时,都会对我说……”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秋风阵阵,卷起地上散落的茉莉花瓣,轻抚着飘出很远很远。
恍若天地万物,也都在为她叹息。
第54章 上药
西风送寒, 斜阳残照。
赴江南赈灾的行伍即将启程。大家耽误不得,宋怀砚和宁祈便向沈莫离告别。
临走时,宁祈拉着沈莫离的手, 心里五味杂陈,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沈莫离看着她的小手, 无声莞尔。
她的这条命,是拿薛玉的余生换回来的。
她不会作践自己的命。
大家沿着开阔苍茫的昀江,一路缓步前行, 朝着缥缈的远方走去。在昀江之畔, 沈莫离停驻脚步,柔声道:
“我就送到这里了。愿你们一路顺风,此生长安。”
宁祈迟疑着问:“那你呢?”
“房子烧了, 总还能再建。今后……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顿了顿,沈莫离又微微仰首, 看向天边的残阳, 目光似是悲楚, 似是释然:
“人生无处不相逢。若是有缘,我们总会再见。”
秋风凄寒,吹卷起她凌乱的青丝, 抚动着江畔毵毵的枯木,轻拂过那块血迹斑驳的墓碑。
望着二人沿江离去的背影,沈莫离轻叹一声,掉过身子, 目光遥遥地落在薛玉的坟冢上。
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守在这里。
画地为牢。
待数十年后, 或许坟冢已经不成样子,墓碑也不再明晰,世上再无人知晓此处的亡魂。
可她会永远记得。
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记忆中,风华正茂,如玉如松。
待她守到垂垂老矣。
也算共白首。
*
由于宋成思派人刺杀一事,行伍在昀江一带耽误了不短的时日。为了能赶在深冬之前返回京城,行伍今后势必要倍道而行。
终于同宋君则他们汇合,宁祈心底也是放松了不少。
大家准备出行之时,宁祈又捧着糕点来到宋君则身边,讲述自己在天水村的所见所闻,一时兴致勃勃,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宋君则忍俊不禁。
只是她说得太过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悄然靠近的玄色身影。
正同宋君则相谈甚欢之时,忽而有一道微冷的声线打断了她:“宁祈,我有事找你。”
宁祈被吓了一个激灵,手里拿着的糕点也应声跌落。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气鼓鼓的:“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宋怀砚一把捞了起来,如第一次准备出发那般,强硬地扯着她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只是这次,宁祈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屈服。
她不停地挥手挣扎着,出口的声音格外愤懑:“宋怀砚,你松开……!”
少年面色沉冷,似乎不为所动。
见他这般无动于衷,宁祈气得更甚,索性蓄了全身的气力,一把将宋怀砚的手甩开,撇嘴不满道:“诶呀!我都让你松开了!”
话音落下,宋怀砚眉目微敛,这才顿住脚步。
他凝睇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只觉心底有一股微妙的躁意缓缓浮上。
她怎么就突然发脾气了?是因为宋君则吗?
就是因为他将她拉走,让她不能和她的君则哥哥待在一起了吗?
顿了顿,他只觉自己心尖的躁意,渐渐转化成了一股子没来由的火:
宋君则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他轻抿薄唇,面色又冷了几分,正欲对宁祈开口。
却听面前的少女怒声道:“我的糕点都洒啦!”
语毕,宋怀砚不由得沉默了须臾。
“?”
他朝方才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地面上确实落了几块糕点,跌入泥泞之中,一片碎渣。
而他的眼前,少女双手叉着腰,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盯着他。
宋怀砚:“……”
她难得发一次脾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宋怀砚看了她半天,有些被气笑了:“等到了江南,我补给你,可行?”
江南的糕点……
宁祈的一双杏眼亮了亮,有些忸怩地回答:“那倒也行……”
忽而想到什么,宁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个,她就有些不耐烦。
方才她和君则哥哥聊得好好的,这人就如此没眼色,非要过来打断他们。就算有事,这里跟了这么多侍从护卫,找他们就好了嘛,干嘛非要找她?
而且……她一过来就找宋君则,就是为了过会儿能顺理成章,直接和他同行。这小黑莲满腹坏水,在天水村还想着暗害莫离姐姐,她才不要再和他一起呢。
只是谁能料到,这小黑莲行事如此不按常理,一手就把她捞到他的马车前。
她只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宋怀砚抬眸盯着她,仿佛能看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蓦地轻笑了一声。
可再次开口时,他的神情倏然变得柔弱无害起来,语调也是极轻极缓:
“我肩上的伤有些深,还没好全,需要时时敷药。只是受伤一事,我未曾告诉旁人,也并不想让他们知晓,便只能麻烦你……”
肩上的伤。
嘶。
说来,这伤也是他为她挡箭时落下的。
只是……这小黑莲也有些奇怪了吧。宁祈忍不住开口问:“肩上的伤,你不是会上药吗?自己一个人也行啊……”
宋怀砚眼底翻涌上一层暗波,尾调微微拉长:“我怕疼,自己不敢弄。”
宁祈:“……”
装,又装。
宁祈想,他怕是同上次在天水村一样,借着他为她挡下的伤,挟恩图报来了。
可偏偏这小黑莲内里是个极有心机的。就算她知晓他的坏主意,也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罢了,他好歹是救回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呢。
宁祈忍了忍,攥着双拳,默了良久,终于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可以。”
*
宁祈跟着宋怀砚,不情不愿地上了他的马车。
确认周围人都不曾注意到这里后,宋怀砚将纱帘放下,而后将药瓶递给了宁祈。
所有帘子都已垂落,车厢内顿时一片昏暗,随着空气的隔绝,马车中甚至渐渐浮起一片闷热之意,无孔不入地渗进人的五感。
耳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隐隐作响。
宁祈看着宋怀砚沉冷阴鸷的眸子,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她攥紧药瓶,率先开口:“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宋怀砚:“?”
他被她的话惊了一瞬,停顿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他把肩头露出来而已。
他薄唇紧抿如刃,轻抬右手,正要解衣。但余光瞥见相对而坐的少女,他忽而想到什么,眼底荡漾出一片狡黠的笑意。
“你帮我脱吧。”他如是道。
说着,他便往宁祈的方向靠了靠,又微微俯身,确保宁祈能够到自己的肩。
在这样的姿势下,宁祈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中,空间逼仄,威压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紧紧攒拥。
她被覆在阴影之中,犹如一只笼中的小雀儿。
甚至不用抬头,她便能看清他白皙的脖颈,凸起的锁骨。
距离缩短得太过突然,宁祈一时没反应过来,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仰首,鼻尖不经意间,就这般擦过他的喉结。
宋怀砚停凝一瞬,目光耐人寻味地看向她。
“啊,我不是故意的……”宁祈喃喃道着歉。
她只觉周围的气息仿佛淬化成了一团火,蓦然间便将她的耳廓烫得通红。
“无妨,”宋怀砚的声音压低了些,“快上药罢。”
宁祈侧了侧身子,尽量避免同他距离太近。她平定心神,也不想延误时间,便鼓起勇气伸出手来,为他解衣。
行伍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得赶紧给他上好药,才有机会与宋君则同行。
她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地为他脱下外衣,露出肩头,却在看清他的伤口之时,不由得微微愣住。
“你……”宁祈看着他肩上的伤,目光是掩盖不住的惊讶,“宋怀砚,你之前没有包扎伤口吗?”
只见他苍白的肩头,血肉外翻,还沾在了他的里衣上,将雪白的衣衫浸得通红,触目惊心。
她将衣衫为他褪去,便好像把伤口再次撕裂开来,猩红的鲜血霎时蜿蜒而下。
可面前的少年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眼也不带眨的,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包扎……我很少包扎伤口,”宋怀砚想到什么,轻声答道,“不论如何,总也会长好的。”
“可你之前那么多伤……”
“习惯就好了。”宋怀砚出声打断了她,仿佛不愿提起这些。
这下,倒是换宁祈沉默了。
刚来到这里时,她总觉得这小黑莲不安好心,满腹算计,手染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现在经历这么多,宁祈一一回想,发现宋怀砚的确是个大反派。
不过……是个有点可怜的大反派。
现在想来,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恨了。
不。
宁祈想到方才洒落一地的糕点,想到他数次打搅她找君则哥哥的好事,又默默在心里补充:
虽然不那么可恨,但还是很讨厌!
见她目光游离,一时失神,宋怀砚忍不住开口:“在想什么呢。”
他的声线低磁,很轻易地便能拢回宁祈的思绪。
宁祈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在想你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宁祈赶忙刹住话头,但已说出,又不好转移话题,便只好硬着头皮接道:
“放心吧,没、没骂你……”
宋怀砚:“……”
宋怀砚:“总之,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嘿,这小黑莲,还是一向惯会噎人。
宁祈悄悄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在心里腹诽:哼,这次算是让你猜对了。
时间紧迫,她不欲再同他打辩儿,便也打开药瓶,开始细细为他上药。
怎料她还没动作,却见宋怀砚忽而轻挑纱帘,朝外低喝了一声:“起行!”
宁祈:“???”
第55章 古怪
宁祈:“???”
什么情况???这就走啦?!
她她她还没来得及找宋君则呢!
她杏眸瞠大了些, 惊愕地看向宋怀砚,却见后者放下纱帘,徐徐垂眸,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业已准备完毕,马车缓缓前行。
江畔的小径略有些颠簸,她身形一个不稳当, 又晃悠悠地磕绊了下,摔在一旁的座榻上。
她“诶哟”了一声,忍不住蹙起秀眉, 艰难地直起腰背稳住身形, 不住地轻揉着自己刚才撞到的部位,轻嘶了口气。
正揉着,昏暗的余光中, 却见少年的面孔隐没在黑暗中,薄唇轻勾而起, 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
宁祈悟过来什么, 忍不住拍座而起:“宋怀砚!”
闻言, 宋怀砚抬眸看向她,唇边笑意不减。
“宋怀砚,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下令, 好看她冷不防磕绊的这一下!
少年的面色波澜不惊,在听到她这句话时,才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但他的眉眼依旧是浸着笑的,那抹笑并不深, 像是浅浅的一层浮在目光上,为他狭长的双眸平添几分阴魅。
他含笑看向她, 不语。
他不回答,宁祈心里便更加窝火。
她攥紧双拳,咬牙想报复回去,可满腔的愤懑攒聚而来,凝在手边,却也终究只是无可奈何,只能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宋怀砚身形微微一晃,漆黑的睫羽扑簌了下。
就在宁祈想再次质问他时,他忽而轻声开口,打断了她:“疼。”
宁祈不解:“什么?”
“……疼,”宋怀砚伸手抚上右肩的伤,似是吃痛一瞬,“你推我那下,肩上的伤……好疼。”
他咬字很轻,哀哀可怜,眉宇似是因痛楚而蹙起,眸底荡漾开一片泛红的水波。
宁祈:“?”
她下手有那么重吗?
她正要开口,但余光瞥见他肩头触目惊心的狰狞伤痕,默了默,还是把话茬都咽了回去。
总也不能是演的吧……
宁祈耸了耸脸颊,杏眸亮了亮,目光同他的视线对上。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最终还是想道:罢了。
自己不必同他一个病秧子计较。
她将衣裳简单整理一番,随后开始为他上药。
宋怀砚悄然看向她,阴潮的目光几乎黏在她的身上,眸底狡黠的水色愈发深了。
*
行伍离开昭阳道,马车朝着江南十二城徐徐前行。
宁祈同宋怀砚坐在一辆马车上,本是极不情愿的。起先的几日,她总在不断地寻找时机,想摆脱这小黑莲,但宋怀砚总是黏着她,要她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不得不依。
经此一遭,从朝阳道至江南颂城,她便和宋怀砚同乘了整程。
虽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一路拌嘴,她也总能被宋怀砚气到,但这一程下来,总归,她忽而觉着环玉有时候说的也不错。
比如,这小黑莲的确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起码……他对她应当也没什么坏心思。
宁祈想,这小黑莲平日里是有些讨厌,但人倒是还不错,且多次相救于她。他在宫中孤苦无依,大家都瞧不上他,不愿意和他来往。
虽然说她并不喜欢他,但起码也可以发发善心,同他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嘛。
只是在马车上的这一程,宁祈还是遇到了些古怪的事情。
马车行进的时间颇久,她平日里又是个极嗜睡的,难免拢着毯子就在座榻上沉沉睡去。
深秋入冬的时节,南方虽不算严寒,但风到底还是冷岑岑的。突然席卷而来的风裹挟着凉意,透过纱帘扬起的缝隙涌来,熨帖在宁祈的身上。
宁祈脊背一麻,自梦中惊醒,不由得瑟缩了下。
却并不只是因为寒冷。
——阖目之时,她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极其阴沉,极具压迫,仿佛要将她牢牢地钉在座榻上。
这种异样的感觉,许久都未曾平息。
谁在死死地盯着她?
车厢内,只有她和宋怀砚两个人。
宁祈睫羽一颤,慌忙睁开双眸。可待她抬眼朝宋怀砚看过去时,却见他正垂眸阅着书卷,神情平静,并无一丝异常。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她狐疑着看向宋怀砚,便见他淡淡抬眸,语气是一贯的沉静:“怎么了?”
她抿抿唇,只好将疑问咽了回去。
看来,应当只是自己想多了,或者是睡的太过昏沉,脑子不清醒了。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彼时行伍正驻扎休整,大家都在各自的营帐内歇息,宁祈自是也不例外。
夜半时分,宁祈忽而觉着口干舌燥,醒转过来,便想着起身觅水喝。
周遭静谧,几乎能听到秋风吹拂的声音。可就在宁祈起身时,却听到帐外传来窸窣的微弱声响。
很近,就像是在她营帐跟前传来的。
许是夜起不清醒,扩大了她的胆量,听到这异常的动静,宁祈没想太多,当即好奇地掀开了帐帘。
旋即,一道黢黢的颀长身影,就这般映入她的眼帘。
驻扎地都燃了篝火,火舌在夜风中窜动着,将他的影子投照在地面上,堪堪将少女娇小的身形笼罩其中,沉甸甸的冷意四下蔓延开来。
随着火光的颤动,那人的影子也随之不断地扭曲,拉长,晃颤,如同一道道细长的锁链,将少女紧紧束缚其中。
又像是几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顺着少女单薄的身形,徐徐蜿蜒而上——
“!”
宁祈被吓得浑身战栗,朱唇不住地发着抖。
是谁?是谁一直站在她的营帐外?
只是夜色漆沉,那人的身形被覆在阴影之中,她根本瞧不清他的样貌。
待她平定心神,再努力想去瞧清之时,那道身影也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四野阒寂,宁祈不想惊动旁人,便孤身一人在周围小心察探,最终只是一无所获。
夜色浓重,困意不住地席卷而上,一点点吞噬着宁祈的意识。
既寻不到结果,她便也只好回了幔帐。她心有余悸,忍不住猜想那人是谁,可眼皮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她撑不住,很快便再次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之时,行伍内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宁祈思索了半天,只觉夜里的事情像是做梦一样,朦朦胧胧的。
难道昨晚是她看错了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行程中的某日,她也曾向宋怀砚提起过这件事。
彼时的宋怀砚正在翻看有关江南的政务卷书,闻言好奇地掀起眼帘,神色慵慵恹恹。
听完她的描述,他狭长的眼尾悄然勾起,须臾后,语气散漫地说道:
“也许是你睡的太死,都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宁祈:“……”
好家伙,她就不该告诉他!
在那之后,她便把这件事默默地吞到心里去了,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万一真的像宋怀砚说的那样,只是她做的梦而已呢?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们倒也相安无事。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悄然间变化着。
宋怀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阴沉了起来。
瞳色漆沉,眸光晦暗,混杂着不为人知的掌控欲。
*
行伍抵达江南颂城,肃王亲自接待。
江南灾害一事本就耽误不得,因为路上遇刺一事,又延误了不少时日。因此抵达颂城后,宋怀砚和宋君则也顾不上歇脚,便整日忙碌于江南十二城之间,抚察百姓,公务缠身。
在一些杂事上,宁祈倒是可以搭把手,但政务方面自己掺和不得,相比于他们二人,她倒是空闲了些。
但是百忙之中,这宋怀砚倒是也不忘曾经的约定,抽空到了集市上走一遭,给宁祈带来了许多江南特有的糕点。
宁祈兴冲冲地捧了过去,喜不自胜,赶忙对他阿谀奉承了几句。
顺便默默在心里补充:这小黑莲,现在似乎也像个人了。
在江南的时日,平日里,宋怀砚同宋君则为政务忙碌,宁祈则在街上随意逛逛。有时候他们得了些空闲,三人便一同到周遭散散心,也见识了许多江南的风土人情。
如此匆匆数日。
待准备返程之前,江南灾害一事也算处理完备。宋怀砚和宋君则都尽心尽力,得了肃王赞誉,百姓感戴,着手准备回京汇报的文书。
江南灾害一事,宋怀砚也早有谋划。
此番他和宋君则同去,本就在朝中备受瞩目,惹人议论。
而如今储位空悬,天子的意思其实很明显。
——他要让朝野上下明白,谁是最适合做太子的那个人。
如此情况下,对江南一事的处理,则必须万无一失。
待回京之后,押上人质和罪状,宋成思这颗毒瘤也将铲除。那么储君之位,九龙之衣,将属于他和宋君则其中一人。
若宋君则如前世一般,无意皇权,那么这储君之位对宋怀砚而言,便如囊中取物。
归期将至,宋怀砚最后检查整理一番,确认无误,便同肃王告别,准备出发归京。
行伍整装待发。
宋怀砚一身玄衣玉带,马尾高束,率先行至马车之前。
由于天气转寒,他身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衬得肤色白皙,眉目昳丽,通身寒气逼人,俊美无俦。
宁祈收好自己攒起来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朝行伍这边走去。
宋怀砚和宋君则的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瞥向宋怀砚。
恰逢其时,宋怀砚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他薄唇如刃,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第56章 掌控
他薄唇如刃, 凤眸微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宁祈:“……”
她只觉自己浑身忍不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紧了紧外衫, 不知是因为风寒,抑或是旁的缘故。
在这样锋锐的目光下,她不由得有些心虚,右手捏了捏自己藕粉色的衣摆, 将衣料攥出层叠的褶皱。
她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咬紧下唇,向前方的宋君则投向求助的目光。可惜宋君则正在处理旁的事务, 同侍从低声交谈着, 未曾注意到她。
宁祈抿抿唇,还是不大愿意迈步。
就在这时,视野中的颀长身影忽而掉转身子, 缓步朝她过来。
宁祈立马绷紧了身子。
少年身量极高,迈步来到她身侧时, 铺天盖地的威严与寒意便恣意席卷而来, 顺着凉风渗入她的五感, 无孔不入。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他从她怀中接过糕点,凑到她的耳畔, 嗓音噙着几分慵懒的喑哑:
“走么?”
宁祈面皮发麻,一颗心脏极快地颤动了下。
这下,不走也不成了。
宁祈讪笑两声,看着他拿着自己的糕点, 只好无奈地跟他上了马车。
她望着他玄色的身影,小声咕哝了两句, 转念又想,她干嘛要这么怕他呢?
从前种种,她对这小黑莲避之唯恐不及,一是她不想回到现实,也不愿攻略这小黑莲,自然能避则避;二则这厮瞧起来不是什么好人,杀意毕露,她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在他手中丧了命。
但是现在似乎不太一样了。
既环玉说他的好感度低得可怕,那自然不用担心他喜欢上自己;更何况这些时日,他虽气质冷沉阴鸷,但瞧起来也不像个会滥杀无辜的,且多次救下她,应当也不会随意害她。
说句实在的,他又不会吃了自己。
这般想着,宁祈心中一片开阔,呼吸也顺畅了些。
她脊背放松下来,上了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宋怀砚身侧。
*
即入冬,天骤寒。行伍昼夜疾驰,直抵京畿。
一路向北,能明显感受到气温骤降,寒风凄瑟,透过衣衫侵袭着人的五感。
浓云叆叇,霜雾霏微。
宁祈来时准备得匆忙,未携带御寒的冬衣,此刻严寒难耐,只能缩在马车上的一角,拢紧身上的外衫。
她目光四下逡巡着,瞥向座榻另一侧的宋怀砚。他正襟端坐,凤眸微阖,姿容平静,似是正在闭目养神。
他身披玄色大氅,狐裘毛领,瞧起来暖和极了。
宁祈的指尖不安地搅动一瞬。她看了他须臾,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她是个面皮薄的,找他借外衣,总归是不大妥当。
于是便只好再次缩在角落,拿起一块糕点递入口中,想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
恰逢其时,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打着毡儿涌入车厢内,将纱帘吹拂得摇曳晃颤。风刮得紧,宁祈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她委屈地耷拉下唇角。
蓦然间,身侧似有一阵暖风袭来,紧接着,温吞的暖意自四面八方攒聚而来,将她整个人紧紧裹挟其中。
宁祈好奇地抬眸看过去,只见宋怀砚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取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悉心为她披上。
大氅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开,她的周身霎时便温热起来。
她的眸光软了软,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嗫嚅着问他:“你不冷么?”
宋怀砚轻启薄唇:“我的身子,倒没你想的那么柔弱。”
宁祈再次吸了吸鼻子,不置可否。
她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吞吞吐吐,最终道:“多谢啦。”
行伍抵达京城外,已是入夜时分,夜幕渐垂,吞没掉最后一丝熹微的天光。
距皇宫还有半日的行程。寒夜不便赶路,大家便在城郊的客栈过夜,准备翌日入宫。
客栈偏远了些,因此入住的人也不多。掌柜为他们悉心安排了房间,以供歇息。
房间数量虽然不算少,但行伍的人到底是颇为繁盈,因此宁祈、宋怀砚、宋君则皆是一人一间,其余人便三两挤在一间,护卫则在庭院内看守人质,肃立如松,不敢有丝毫懈怠。
宁祈的房间,恰好同宋怀砚的挨着。
她身披着宋怀砚的玄色大氅,跟着众人进入客栈,由着小厮领着自己到房间去。
窄路前方,少年的玄色身影到了屋门前,轻轻顿住脚步。
宁祈停在自己的房间前,下意识地循声看向他。
视野中,宋怀砚侧转身子,淡淡回眸,狭长的凤眸里有暗波闪过:“明日卯时便要出发。”
宁祈不疑有他,只轻声应了句“哦”。
宋怀砚目光黏在她身上,凝睇须臾,唇角勾起一瞬:“郡主一向嗜睡,雷声不惊鼓声不闻,明早莫要让宋某亲身至郡主的床前,将郡主叫醒。”
宁祈:“……”
宁祈:“???”
她睡的有这么死吗??!
他起先提醒她明日出发的时辰,她还只当他是好心呢,没想到兜兜转转,是在这句等着她呢。
实在是可恶!
她跺了跺小脚,正盘算着如何出言反击,不料话音堪堪落下,宋怀砚当即推门迈入房间,就这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不给她留一丝还嘴的机会。
宁祈当即拧眉,双颊耸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他他他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坏的很!
宁祈感觉头顶的发都要气得竖起来了。
但是少年动作极快,将屋门阖得死死的,她再气恼,总也不能冲入他的房间内。
宁祈攥紧小手,忍了忍,只能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而后忿忿不平地迈入屋内。
其实这小黑莲说的也对,明日卯时便要出发,对她来说的确不乏挑战性。她得赶紧睡下,若是明早起不来,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如此想着,宁祈一进房间便扑在床榻上,带着一身旅途的疲惫,倒头就睡。
*
夜半时分,寒风渐止,月色如水。
月华清辉透过支摘窗的罅隙,徐徐流泻入室内,同晦暗明灭的烛光昏晕在一起,犹如在地板上浮起一片流荡的水波。
摇晃,荡漾。
一片阒寂之中,忽有一道颀长的影子缓缓浮现,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射在床榻旁侧的墙壁上。
黑影扭曲,墨发摇曳。
犹如一只阴邪的鬼魅。
宋怀砚和衣而起,长身立在墙壁之前,鸦羽低垂,凤眸中晃漾着晦暗不明的水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默良久。
他终于轻叹一声,抬起苍白修长的右手,慢慢朝木制的墙壁抚上去。
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蓦地止住。
宋怀砚凝眸看着空落落的墙壁,睫羽抑制不住地颤动着,在烛火的映照下,犹如洒上了一层金粉。
——一墙之隔,是宁祈所在的房间。
隔着木板,他却忍不住去想,此时的她该是怎样的拢紧被褥,沉沉睡去,呼吸该是怎样的均匀,面容该是怎样的安恬。
如同他之前无数次,夜中潜伏到她的身边,所看到的那般。
一想到她,他那一颗素来冷沉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他能明晰地感觉到,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早已变得不再纯粹了。
他应当是喜欢她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喜欢。
他希望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每日每夜地守着她,最好是……
最好是,寸步不离。
黯然的阴影中,宋怀砚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狭长的眼尾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水红。
就在这时。
一墙之隔的地方,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声音极其轻微,却还是难以避免地灌入他敏锐的听觉。
宁祈起来了?
大半夜的,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宋怀砚的眉心蹙起,眸色黯了黯,正思索着,便听“吱呀——”一声,是宁祈推开了隔壁的房间。
她竟是要出去?
宋怀砚鼻息微沉,指尖嵌入掌心一瞬,下意识地想出去跟上。
可是紧接着,伴随着“咚咚”两声,她竟是小步走了过来,轻敲着他的屋门。
宋怀砚心宽了些,眉梢微扬,却也不急着过去开门。
直到宁祈见里面的人不应,又加重了些力道,小声唤他的名字,他这才调转步伐,朝屋门的方向迈步过去。
所谓男女大防,夜半时分,她只身前来找他,着实不大妥当。只是宋怀砚方才的停凝,并不是因为这个。
从起身穿衣,再到开门,总要有些时间。若是立即回应,怕是会引人起疑。
他谨慎地行至门前,打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单薄的身形。
她竟只穿了一身里衣,又简单披了件外衫,便站在了他的身前。里衣薄如蝉翼,熨帖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若宋怀砚垂眸去看,甚至能看到她躯体的每一寸起伏,以及若隐若现的雪白。
宋怀砚微微诧异,旋即移开目光,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宁祈朝身后瞥了一眼,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一般,目光又略过少年的身形,投到他身后的房间内:
“宋怀砚,借你的房间一用,让我……让我进去躲一躲。”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耳尖泛起一层异样的薄红。
“躲?”宋怀砚捕捉到这个字眼,下意识地朝她的身后看过去,确认没有危险,又转而看向她,尾音徐徐拉长,“躲什么,有人在追你么?”
“不是不是,”宁祈的语气掺了些鼻音,眸光同声音一般,皆是怯怯的,“总归是不大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宋怀砚追问。
他愈去问,宁祈面上的薄红便愈发明显。
宋怀砚的疑问更深,他仔细端详着少女的神色,才发现她的目光并不只是急促,还混杂着不安的羞赧。
“诶呀,你就让我进去避一避嘛……”
说着,宁祈也不理会宋怀砚,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侧挤过去,想冲入他的房间为上。
怎料少年反应极快,先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神情霎时有些耐人寻味。
他嘴角浸淫着一抹笑,语调疏懒,眼底晦暗不明:“郡主,大半夜的,你这般穿着,孤身闯入我的房间,若再不解释清楚……”
“宋某便当做……郡主是在自荐枕席了。”
第57章 隔墙???
自荐枕席?
宁祈被他拦在身前,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般口出狂言,耳廓被热意翻涌而上,浸染一层明显的绯红。
她皱了皱眉, 磕磕绊绊道:
“你、你你在想什么呢?我才不会让你占我便宜呢!”
“是么,”宋怀砚的嗓音压低了些,透着几分玩味的笑,“那郡主倒是说清楚些, 你究竟在躲什么?”
宁祈竭力想找缝隙钻入他的房间内,可少年身量宽阔,渊渟岳峙般立在她的身前, 将屋门挡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撇撇嘴, 十分无奈,更唯恐这小黑莲会曲解她的来意,便只好咕哝着解释:
“这儿的客栈房间, 隔音有些太差了……”
“所以呢,”宋怀砚道, “这似乎不是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宁祈结结巴巴, 嘴里嘟囔着, 面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她想要出言解释,可动手比划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毕竟, 她还是个要脸的呢。
于是她索性跺了跺脚,朝自己的房间指了指,咬咬牙道:“你……你自己去听。”
宋怀砚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思索着开口:“你陪我去。”
宁祈咬住下唇, 贝齿将唇瓣硌出一道白印。在宋怀砚不容拒绝的目光中,她似是斟酌了须臾, 最终唇齿间极为勉强地溢出一个“行”。
这有什么,都是成年人了,去就去呗。
到时候,他可别反悔!
在宁祈的带领下,宋怀砚跟着迈入了她的房间。他下意识地目光逡巡,发现这间居室的陈设同他的倒是没什么分别。
唯有木架上散落着的衣衫,随着窗户罅隙透过来的微风不住地晃颤着,少女身上独有的甜香弥漫开来,昭示着这是女子的入睡之处。
宁祈立在宋怀砚的身侧,垂着双眸,悄然地往床榻前的墙壁上瞥了几眼,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古怪。
甫一踏入屋门,宋怀砚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心中疑惑更深,薄唇嗫嚅着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
伴随着“呲啦——”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布帛被猛然撕裂开来,声音在夜幕之中尖锐刺耳。紧接着灌入耳中的,是属于一个陌生女子的娇吟:“嗯……公子……”
宋怀砚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似是颇为惊诧,睫羽颤动一瞬,而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这些短促暧昧的声音,是在宁祈床榻一畔传来的。
是与宁祈一墙之隔的房间。
他们这是听见别人在……
他还未来得及深想,思绪便被再次抬高的声音打断:“公子!呜……”
那男子亦闷哼了一声,嗓音有些哑:“太久没见了,想你想的厉害,美人儿……”
话还没说完,女子的哭吟声更甚了。
宁祈:“……”
这这这怎么比她刚才听到的,还要刺激些呢?!!!
(审核请看,这里真的没有脖子以下的任何描写)
客栈简陋了些,墙壁也都是木制的,声音根本无法隔绝,因此宁祈和宋怀砚甚至都能听到隔壁床榻上传来的,持续的喘息声。
听得人心跳砰砰,面红耳赤。
宋怀砚彻底明白了过来,略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却发现宁祈不知何时已缩在了屋门前,跟个小猫似的蹑手蹑脚,似乎正欲迈步逃走。
见宋怀砚看向自己,她讪笑了两声,只好无奈地收回脚步:“这下你相信我了吧……你就说说,这样的情况下,哪个正常人能留在这里嘛……”
她声音微弱,由于羞赧,尾调隐隐打着颤,整张小脸犹如堪堪熟透的薄皮柿子,仿佛一触就能破出汁水来。
宋怀砚看向她,目光不知为何,阴沉了些。
凝睇须臾,这才开口:“隔音是太差了些。”
他的语调同平常时别无二致,是与宁祈截然相反的淡然,好像丝毫没有被持续萦绕的喘息声影响,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宁祈觑着他的神色,接着低声嘟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原本我也能忍受的,谁知道他们的幅度越来越大,也没个停儿,我本也打算到外面避一避的,但是待了一会儿,外面又实在冷的厉害……”
没办法,离她最近的就是宋怀砚的房间,而她最相熟的,也只有他了。
因此,她也只能祈求宋怀砚,到他的房间里躲一躲。
她那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起来,指节不安地绞动着,而后她用沾带哀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便听宋怀砚语气懒散,噙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喑哑:“宁祈,你就这么相信我?”
相信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当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
宁祈忽而哑然,没太明白他的话,只是随即下意识道:“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你又不会要了我的小命……”
说着,又仿佛唯恐自己说话直白,被这小黑莲拒绝,便赶忙补上几句:“对吧,五皇子殿下?”
她放软了语调,嗓音甜腻极了。
宋怀砚盯着她,墨眸漆沉,嗓间溢出一声低笑,不置可否。
但对于她的请求,算是默认。
耳畔,隔壁那双人的喘息声和娇泣声仍在不停萦绕着,刮蹭着人的听觉。宁祈不想在此地久留,便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那我们快走吧……”
宋怀砚轻轻颔首,掉转步伐朝她走来。
蓦然间,隔壁忽而传来“砰——”的一声,声音不算低,像是什么木架柜台被撞倒的声音。而女子忽而高呼起来,声音犹如不住层叠起伏的波浪:“……别那么……别那么深!”
准备往外走的宁祈,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下,整张脸“唰”一下红了个透彻。
不是……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宋怀砚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一瞬,旋即微微挑眉,似是喟叹:“啧,这位公子……的确是有些能耐。”
他嘴角笑意不减,说这话时,狭长的凤眸稍稍眯起,在晃颤的烛光的映照下,平添几分不动声色的邪魅,却不见一丝羞赧,抑或是分毫的不自然。
宁祈嘴角再次抽搐一瞬,心中暗道:小黑莲不愧是小黑莲,一贯没脸没皮,说这话竟然也不带一点害臊的。
但此刻是她有求于他,便也不好将这些说出口,便只是干干地笑着催促:“是是是,殿下,我们快走吧。”
说着,就扯着宋怀砚的衣袖往外走,不忍再去听。
宋怀砚知晓她的羞涩,眉目间笑意更甚,但也听了她的话,跟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些不可描述的声响终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宁祈站在宋怀砚的房间内,看着他将屋门阖上,终于缓了口气,不住地轻拍着胸脯,面上的绯红也淡了些。
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房间倒是干净,换下的衣物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案上,好不规整。
宁祈忍不住想,这小黑莲看起来阴森森的,但人倒是挺爱干净的。
客栈的房间,其实每一间都无甚区别,但这里唯一不同的是……
“宋怀砚,你这儿怎么这么热啊?”
客栈不比皇宫,未燃地龙,但每一间房燃了炭盆,温度还算适当。可宁祈夜起穿得单薄,难免还是有些寒凉。
然而在宋怀砚这里,她非但没感觉到一丝凉意,反而被蒸腾而起的热意弄得不大舒畅。
宋怀砚身披外衫,在桌案前坐下,缓声解释:“我有些畏寒,便多燃了几盆炭火。”
闻言,宁祈望地面上看过去,借着昏暗的烛光,果然瞧见了数目不少的几盆红炭。
她便轻轻“哦”了一声,但旋即有些思绪纷乱。
这宋怀砚瞧起来,周身的气息冷沉沉的,却没料到竟然还是个畏寒的。
但转念一想,自她穿越过来到现在,他身上便落了不少的伤,从前受欺凌时负伤多少,更是无从可知。在天水村的种种,他的身体更受摧残,如今天气转寒,势必是受不住的……
她抿抿唇,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了。
似是想到什么,宋怀砚接着道:“你若是觉着太热,熄一些也无妨。”
说着,竟准备起身处理炭火。
经过这些时日的多次相救,宁祈总还是对他心存感激,更对他的身子颇有挂念。见他这般,她赶忙摆摆小手,上前阻拦:“别别别,不热的,不热的。”
“真的么?”宋怀砚疑惑。
宁祈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
宋怀砚敛眸,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无奈了笑了笑,而后端正坐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停凝少顷,淡声开口:“你若是困了,便到榻上歇息吧。”
宋怀砚猜的不错,宁祈现在的确是困得要命。其实本来睡的还算舒坦,但半夜被隔壁的声响惊扰那么久,她现在额间格外昏沉,好似下一瞬便会倒下。
她看了看松软的床榻,心动地咽了口唾沫,客套地问宋怀砚:“那你呢?你不睡吗?”
宋怀砚捧起桌案上的文书:“我不困,暂看些书卷也无妨。”
顿了顿,补充道:“你尽管放心睡吧。若后半夜他们消停了,我便到你的房间歇息。”
听他这般说,宁祈也不欲再同他客气,便乖巧了应了两声,而后携着一身的困倦躺入他的被褥之中。
唉,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宁祈感慨两声,旋即像个鹌鹑一般,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以及流泻而出的凌乱长发。
宋怀砚捏了捏手中的书卷,心思却并不在那些繁杂的文字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朝她看过去。
只见她杏眸紧阖,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蚕茧,可爱的紧。
宋怀砚长眸清沉,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唇角淡淡勾起。
漫长却又暄软的静默,横亘在一坐一躺的两人之间,阒寂得深沉,却又仿佛不该这般平静。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在宁祈阖眼没一刻钟,终于马上就要睡着之时,宋怀砚隔壁的房间忽而传来了一阵躁动不安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布料被散落的声音,紧接着是随着动作叠起的呼息声和男女急不可耐的催促声。
床榻晃动的响动愈来愈大,哭吟声也愈来愈大,若仔细去听,似乎还能听到屋外潺潺的流水声……
宁祈:“???”
宁祈:“……”
苍天大老爷,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啊啊!
宁祈猛地掀开被子,忿忿的目光恰巧同宋怀砚有些讪然的视线对上。
她咬咬牙,猛地捶了捶被褥,额间发丝被她吹得飘起:“我们这是被包围了啊!”
宋怀砚将书卷放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强撑着将笑意压下,勉强正色道:“客栈里……好像也没有别的房间了。”
市郊的客栈毕竟偏远,入住的人鱼龙混杂,取乐偷欢的人常来此处,也是在所难免。
他们到达的时间本就有些晚,只能穿插着安排,才能让所有人都得以入住。如今夜幕深沉,再找人去协商安排,恐也无济于事。
宁祈明白过来这番,不禁垂头丧气,唇角往下垂了垂。
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了,再这样下去,她势必起不来啊!
宁祈越想,心里越躁。可她的愤懑并不会让隔壁的一双人知晓。他们只一股脑地寻欢作乐,□□的声响无止无休,尽数灌入宁祈和宋怀砚的听觉之中。
宁祈面上的绯红再次浮起,自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声响的来源,正在同她的床榻一墙之隔的地方。她如今坐在榻上,身后便是木制的墙壁,距离这般近,传来的躁动声响也分外明晰。
宁祈低骂一声,一气之下,掀开被褥就站了起来,退得远远地,好像这般便能避开那些不可描述的声音。
只是她属实被气急了,一晚上连续经历了两遭,满脑子都是他们欢乐的声响,再加上困意席卷,脑子一片混沌,便也不曾留心当下的处境。
她从被褥内钻出,外衫早已褪去,几乎是衣衫不整,露出了光洁的双腿,滑腻白皙的肩头,以及那片若隐若现的雪白。
居室内着实有些热,她身上浮起来一层薄汗,将凌乱的里衣濡湿了些。不整的衣料松垮地搭在她的身上,又被汗濡得透明了些,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
而这一切,就这般尽数映入宋怀砚的眼帘。
宋怀砚正要说些什么,可未料到她会这般,整个身形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想来,这一夜遭遇了这么多,这倒是他第一次失态。
他指尖颤抖了些,难以抑制地喉间一紧。
宁祈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留心这些。她只顾焦急,见宋怀砚也不搭理自己,心中更加窝火,索性气鼓鼓地来到他的身前。
她往他身前凑近了些,拉扯着他玄色的衣袖,声音呢喃不清:“诶呀,你怎么不理睬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想来应当是烦躁忿忿的情绪,可在她昏沉的意识之中,她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又夹杂了几分忸怩的意味,落入人的耳中,便像极了是在撒娇。
而随着距离的猛地拉近,她身上的每一寸雪白,都几乎贴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她是站着的,而宋怀砚是坐姿,甚至微微仰首,挺隽的鼻尖就能刮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宋怀砚喉间窒涩,望向她的视线,陡然间晦暗了起来。
宁祈不疑有他,只是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袖子,声线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好困,我好想睡觉啊……”
“宋怀砚,你理理我呀……”
第58章 荒唐
“阿祈, 你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就这般盯了她半晌,宋怀砚的唇齿间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分明是有些责怪的语气,然他此时嗓音磁哑, 噙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慵懒,落入人的耳中,竟没来由地添上几分蛊惑之意。
不像话?
宁祈揉了揉眼睛,反应过来面前人所说的话, 心中的愤懑更甚:“我哪里不像话啦?分明是隔壁的人不像话,好不好,我根本就睡不踏实……”
她越想越气, 双手一挥, 小脚一跺,撇着嘴抬高了声音,补充道:“有本事, 你去让隔壁的人停下来呀?”
她只当他是责备她半夜起身,不安分, 并不知晓她现今的穿着是多么荒唐。
一晚上接连被打搅, 她心中本就烦闷, 现今好声好气地向宋怀砚求助,却被他责备了一句“不像话”。反驳他时,宁祈原本也只是忿忿的, 然而夜色模糊了理智,被惊醒时额间的昏涨感,更是让她的情绪变得愈发敏感起来。
于是她说着说着,鼻尖缓缓攒上一股酸涩, 借着晦暗的烛光盯了他须臾,竟是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宋怀砚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 微微仰首朝她看过去,却见她那双杏眸中氤氲起一片雾气,又漾沁成了盈盈的水波,好似下一瞬就要顺着通红的眼尾滴落下来。
她这是……要哭了?
宋怀砚生出几分无措,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思绪又被当下的情势再次打乱——
二人的距离这般近,仿佛再往前稍进一寸,她身上的每一片柔白滑腻都能贴上他的身子。
而方才她哭的突然,宋怀砚下意识地仰首去看,未曾留心距离,高挺的鼻梁就这般擦过她胸前的雪白芙蓉。
芙蓉花瓣莹白柔软,在那一瞬的挤压之中微微变形,旋即又在如蜻蜓点水般的相触中晃颤。
宋怀砚瞥向那近在咫尺的雪白,鼻息紊乱,瞳仁骤缩。
宁祈迷糊了半晌,经这一遭,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颔首看向他,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拢着衣衫往后退了几大步,连方才的委屈也全然抛之脑后了。
泪意消弭,然而她的声线依旧掺了些鼻音,破口高呼:“宋怀砚!你不要脸!!!”
话音落下,隔壁持续不断的哼叫声蓦地停住。
宋怀砚亦然一顿。
宁祈明白过来自己的失态,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语调蕴含的激动不减:“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宋怀砚侧了侧身子,下意识道:“分明是你……”
但瞧着她的样子,他微微停凝,也只好收敛了些,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他动作不大自然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旋即游移开来:“隔壁的响动似乎收敛了些。你既分外困倦,便赶紧回去睡吧。”
话音落下,宁祈侧耳一听,这才意识到隔壁的动静是小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方才那一嗓子惊动的。
但总归是安生了不少,宁祈心底的火也熄了些。
她心中暗喜,也不欲再同宋怀砚计较,裹着不整的衣衫便朝床榻跑,如饿狼扑食一般扑倒在柔软的被褥中。
瞧着她的样子,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轻笑,而后低声补充:“好好歇息吧,我到外面走走。”
宁祈满脑子只有睡觉,也不曾想他为何要到外面去,只不甚明晰地应了一个音节。
旋即便裹紧被褥沉沉睡去。
宋怀砚的视线黏在她身上,停凝须臾,这才掉过身子推门而出。
他阖上身后的门,长身立在走廊之上,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他的躯体。
房间内,的确是太过闷热了些。
他轻叹一声,就这般站在原地,不曾再有丝毫的动作。周遭黢黢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身形瘦削,凤眸狭长而阴沉,如同一只潜伏在夜色之中的鬼魅。
他这般立着,乍一看,神色似乎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若是凑到他的身畔,便能感受到他周身紊乱不匀的气息,以及他眼底深藏不露的欲色。
夹杂着一丝令人不安的躁动。
——被宁祈这般缠了半晌,看了些不该看的,做了些不该做的,又接连被隔壁不堪的声响撩乱了心绪。
此时此刻的他,难免有些身热气躁。
这也是他出来走走的原因。
吹着微寒的夜风,冷意似乎能将他的躁动抚平一些,算是纾解。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任由晚风恣意侵袭着他的五感。
可他的气息还没平复些许,那些起伏不堪的声音又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如同春日迭起的浪潮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冲撞着他的心弦。
宋怀砚:“……”
他竟忘了隔壁这遭。
朝着走廊的墙壁明显隔音更差,泄出的声音比方才在屋内所听到的,甚至还要明晰许多。
宋怀砚额间和手背的青筋盘虬起伏,在那片欲望的声音之中突突直跳,好似即将裹挟着冲动,彻底迸发开来。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无法按捺,便也只好再次转身,轻推开屋门。
宁祈也已睡下,房间内也再无任何可以扰乱他心绪的东西,总比屋外好多了。
他心平气和地这般想着,而后将屋门彻底推开来。
可下一瞬便被一片袒露的莹白冲入视野——
此时此刻应当正在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何时再次起身,侧对着他,站在床榻前的桌案一侧。
她的衣衫比方才还要不整,几乎难以蔽体,尽数显露在他的双眸之中。
宋怀砚眉梢上挑,喉间哑意更深了些。
他盯了她半晌,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冒犯,便稍稍移开目光,朝她手上的物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正端着一个干净的陶碗。
而被细微的推门声吸引了注意,宁祈也转头朝他看过去:“你回来啦。”
“嗯,”宋怀砚走入房间内,将屋门阖上,而后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啊,”宁祈舔了舔红润的唇角,“就是太渴了……想起来喝点水。”
宋怀砚没有多想,只再次应了一个音节。
喝水本也没什么,但宁祈起身的时机的确不巧,就这般让他碰上,又撞见她这般衣衫凌乱的模样。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竭尽全力地平复呼吸,将自己的注意力落在她方才的话上,而不是她这个人上。
旋即便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的话磕磕绊绊的,每个字都缠连在一起,气息也极其不稳,尾调亦隐隐发着颤,比方才她困倦到迷糊时还要异常。
宋怀砚好奇地再次看向她,目光带着探询,这才发现她双颊不知何时浮上了一片酡红。
他目光循着她手腕的方向往下逡巡,复落在那陶碗之上,恍然忆起什么——
他入睡之前,曾令小厮温了两碗酒端过来,正放置在桌案上!
这酒被他全然抛之脑后了,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竟落入了宁祈的口中!
宁祈的酒量极差,一醉便喜欢攀黏人,从前相处种种,宋怀砚自然深谙于此。如今夜色深沉,居室内热气蒸腾,他此刻又心浮气躁……
不用想也知道,若不加以制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眼看宁祈唇角湿润,端起另一碗酒就要饮下,宋怀砚忙出声阻止:“宁祈,别喝,那不是水……”
说着,便迈步冲上前去,将斟满酒的陶碗自她手中夺出。
“诶呀,你干嘛……”未料到宋怀砚上前来抢,宁祈极其不满地嗔怪他,而后倔强地攥着瓷碗往自己这边拽。
真是的,她喝个水都不行嘛?他房间的水就这么金贵吗,都不让她喝……
宁祈不明所以,只顾着同他抢。但陶碗中的酒本就盈满,又遭了二人拉扯的力道,“咣当”一声便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而碗中斟满的酒,一滴不剩,全都溅落在宁祈单薄凌乱的衣衫上,霎时一片透明熨帖,一览无遗。
宁祈显然是酒意上来了些许,对自己的情况毫无觉察,但对面前少年的情绪一挑就起:“宋怀砚,你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打翻她的水干嘛?
她心中气恼,蓄起满身的力道,裹挟着剧烈的不满,直直朝宋怀砚的胸膛推搡过去。
宋怀砚未料到清酒会溅了她一身,微微诧异,目光难以避免地落在她的身躯上,默了默,耳尖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一时失神,因此宁祈用力推他之时,他因惊诧而闷哼一声,旋即重心一个不稳,便被她扑着朝身后倒去。
就这般倒在后方的床榻之上。
而宁祈显然是用过了劲儿,脚底一个踉跄,也随之倾压而下。
堪堪扑在了宋怀砚的身上。
四目相对。
偏偏宁祈满脑子只顾生气,对身下潜伏的危险毫无所察。她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趁机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不依不饶地责怪:
“宋怀砚,你做什么嘛,连一碗水都不让我喝!”
二人几乎一丝缝隙也无,宋怀砚躺在榻上,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起伏,每一丝温度。
她胸前的芙蓉几乎完全绽放,又在剧烈的挤压之中变了形,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胸膛。
宋怀砚移开视线,艰难地稳住呼吸,这才开口解释:“那不是水,是酒……”
“啊?”
宁祈面色诧异,心道:自己的确是困得糊涂了,竟然连酒都没分辨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她果然察觉到额间愈发昏沉涨痛,连同视线也愈发模糊了些。
浑身也似乎变得绵软无力起来,根本直不起身子,也找不到力气从他身上抽离。甚至有一种荒唐的错乱感,好似身下的少年是柔软的被褥,她只需在他怀中安然地憩眠。
只是……
宁祈察觉到一块异样的阻碍,不安地扭动下身子,温热的吐息洒在宋怀砚的脖颈间,随即好奇地开口问:
“宋怀砚,你腰间戴的是什么啊?好硬,硌到我啦。”
话音落下,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第59章 烛台
话音落下, 宋怀砚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
腰间?他腰间分明什么都没带。
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墨色的睫羽极快地扇动一下,而后微微敛起。他面色极不自然地侧过头来, 尽量错开她灼热的吐息。
见他不答,宁祈不明所以,好奇心更甚,再次疑惑地重复:“到底是什么呀……这么硬, 平时不会硌得慌吗?”
她问得真挚坦诚,目光纯澈如水,隐隐透着如幼鹿一般的懵懂之色, 丝毫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可宋怀砚未曾料到少女问得这般直白, 方才的话语尽数落入他的耳中,他的瞳仁因惊诧而剧烈地震颤着,眼尾的水红愈发深重了。
他抿抿唇, 无法言说,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是……一件烛台罢了。”
烛台?
宁祈攀在他的身上, 未覆寸缕的双腿贴着那处, 能大致感知出具体的形状。她仔细想了想, 发现硌着她的地方的确像极了烛台,应当也没错了。
只不过……
“好端端的,你随身带着烛台做什么啊?”
文人贵臣随身带着玉佩香囊, 她倒是见过不少,但在腰间佩烛台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便眨巴着双眼,等待着宋怀砚的回答。
宋怀砚没料到她还要追问, 不止不休,凤眸中的暗色愈发弥漫。
她问得单纯, 可一字一句,裹挟着温热的吐息扑入他的听觉中,只会令他的身热气燥愈发难以自持。
他意识到潜伏着的危险,想侧侧身子,将烛台从她身下错开。
可二人贴得太近,他稍一动作,烛台便不可控制地向上顶压而去,触感愈发明晰——
宋怀砚眉梢微挑,动作蓦地停下。
无果,便只好对身上的少女开口:“……你先下来。”
然宁祈到底是不胜酒力,额间昏昏沉沉的,意识不大清楚。她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这句话,注意力尽数落在那烛台之上。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再问。她撇了撇嘴,撑起白皙的双臂,上半身微浮,探询的目光徐徐下移。
二人之间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隙。
就在宋怀砚以为她终于要起身时,却听宁祈朱唇翕合,坦然道:“让我看看呗……”
说着,一双小巧柔软的手便往他的腰侧摸去。!
她的右手摸索着握上烛台,却不知晓是不是手太小的缘故,竟无法将其完全拢住。她暗自感慨了下烛台之大,正要开口喟叹。
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手忽而被宋怀砚猛地攥住,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宁祈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只见他正轻嘶着气,也不知为何,浓重的水红色自眼尾弥漫开来,裹挟着不可言喻的危险之意。
盘虬的青筋在他额间若隐若现,如春日的藤蔓那样,扭曲而鲜活,仿佛下一瞬便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宁祈忽而哑然。
混沌模糊的意识之中,她不甚明晰地想,这小黑莲今日怎地这般小气了,方才喝个水要阻拦,现在想看看他的烛台也不让。
不就是个烛台吗,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至于嘛。
她不满地耸起双颊,正要开口。
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隐忍地轻叹一声,引着她的手再次握上烛台。
*
宋怀砚不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但接连几次,把自己送到他身边的,是她;肆意撩拨着他心念的,也是她。
他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从前种种,他已经忍够了。
他懒得再同她周旋。
更何况……是她方才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他内心最深重的欲望。如今,总也要付出些代价。
客栈简陋了些,他有些挑剔,并不希望他们的初次是在这处。
但是当下,需得让她亲自平息……
他唇角勾起一个隐隐沾带卑劣的笑,而后徐徐引着她的手。
宁祈瘫倒在他的怀中,对他的动作有些茫然。但酒意渐浓,困意渐深,容不得她有再多的考量。
她脑袋沉沉地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绵软无力,如同一盏在风中垂落的粉色海棠。
靠在他的怀中,她意识不大明晰,却也能感知到少年的胸膛在紧促地跳动着,甚至几乎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全身绷直的很,气息也异常紊乱,从前的冷冽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燥热。
宁祈原不欲再理会他,想着就此睡去也好。可少年就这般牵引着她,好似永远不会收手。
她拢回了一些思绪,略有些不耐地呢喃:“你干嘛啊,我的手都要酸啦……”
宋怀砚低口耑了一声,动作并未有丝毫的停凝。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垂下漆沉的凤眸,深深盯了她一眼。
末了,嗓音噙着浓重的喑哑,自言自语道:“郡主引的火,自然是要郡主来熄。”
“什么……”
宁祈没太听清他的话,但手腕酸麻,弄得她无法睡下,便也索性睁开了双眸,仰首看过去。
视线被醉意蒙上一层朦胧的轻纱,缥缥缈缈的,看不真切。
浓重的困意席卷而上,她不满地嘟囔着,却也生不出反抗的气力,便只好低声呢喃,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顿了顿,忽而没来由地说了句:“若是宋君则哥哥在,我今晚必定能睡得踏实……”
宋怀砚倏而挑眉,凤眸猛地眯起。
这话原也没什么,可在当下的情境之下,话语落入少年的耳中,多少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怀砚眼底一片晦暗,手上的力道愈发深重了些。
宁祈不得不跟着用力,唇间溢出一声低微的怩哼。
隐隐约约中,身下的少年薄唇轻启,断续着说了些什么,宁祈听得不大清晰。
须臾后,他忽而稍稍抬起身子,凑到她的耳畔,轻喘着哑声问:“阿祈,你仔细看看我……”
“我究竟是谁?”
距离被蓦然拉近,他的面孔在宁祈的视野中猛然放大。
微醺的宁祈没什么思考的能力,便下意识地照做。她撑开困倦的双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瘦削的下巴,挺拔的鼻梁,苍白的肤色,还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眸……
不是宋怀砚还能是谁?
宁祈当然知晓,面前人正是宋怀砚。
可脑子一片混沌,喉间也被浓烈的干涩感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次吐出口时,迷迷糊糊的,竟成了“宋君则”三个字。
话甫一说出,宁祈便恍然自己说错了。
她摇了摇头,正想着再次出言纠正。
可是下一瞬,身下的少年忽而转过身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将她反压在身下,眸中隐隐闪过一片失去理智的癫狂之色。
她面色惊愕,下意识地低吟了一声。
同一时间,少年忽而钳着她的双肩,殷红的唇就这般落了下来——
宁祈还未出口的吐息,就这般被他赌在了唇间。
*
面对少年的吻,宁祈的第一反应,是一片空白。
她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可当她要思考时,少年的动作却又在不住地打断她的思绪。他吻得格外深,格外凶狠,右手托住她的脖颈,往自己这里死死地按,仿佛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犹如一尾搁浅的鱼,无措地躺在干涸的滩面上,在他的吻中寻不得一丝呼吸的缝隙,几近窒息。
她胸前的雪白芙蓉剧烈地晃颤着,如同她控制不住的身躯一般,在喘息之中战栗,又在强烈的挤压之中变形得不成样子。
这小黑莲……怕不是疯了吧?!
他他他不是不喜欢她吗,这个时候又干嘛要按着她亲啊?
愣怔半晌,她从巨大的惊诧之中缓过一些心神,挣扎着想要推开身上的少年。
但他此时的力道异常地大,较之以往更甚,她拼尽全力,竟也不能撼动分毫。
察觉到少女的抗拒,宋怀砚眼底的疯狂之色更甚,舌尖猛地撬开她的齿关,同她的交缠在一处。
交吻的水声愈发明晰。
宁祈无法抽身,只好被迫地迎合他的吻,破碎的喘息声如同迭起的春波,在居室内徐徐荡漾。
她被吻得太凶了,几乎承受不住,杏眸内渐渐氤氲开一层雾气,却只能呜咽着被迫继续。
这一个深重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宁祈感觉自己即将昏厥之时,少年的唇终于抽离开来,然而他的气息仍旧同她的交织在一处,又在晦暗的夜色之中缠绵蔓延。
他的唇堪堪移开,便又再次贴在少女的耳畔,声音沙哑而偏执:
“瞧清楚了,阿祈……”
“我是宋怀砚。”
他嗓音极富磁感,如同裹挟着砂砾一般刮蹭着她的听觉,听得她耳边一麻。
她委屈巴巴,湿漉漉的唇张开一瞬,急促而渴求地呼吸着。
紧接着,还未等她缓过来,他的吻便再次重重地覆了上去。
她握着烛台的手,依旧被他死死按着,不知疲倦地动作。
夜幕中传来稠腻的潺潺声。
……
居室内的声响,直到三更方才停歇。
宋怀砚眼尾深红,慢条斯理地脱下被浸透的衣衫,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
而后,他长身站在桌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昏睡的少女,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
——方才她被他吻成那般,几乎抽嗒着落下泪来,可细声呜咽着,竟还能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是困的,还是醉的。
换好衣衫后,宋怀砚的目光又徐徐游移,落在少女凌乱的衣衫上,其上还粘连着粘稠的水渍。
他暗暗地想,他今晚略有些失控,的确是不加节制了些,不知分寸地溅在她的衣衫上。
想了想,他缓步走了出去,自她的房间内找到一件干净的里衣,又回到她的身侧,轻手轻脚的为她换下。
饮了一碗酒,她到底是睡得深沉,在他的动作下,丝毫没有一丝醒转的意思。
宋怀砚脱下她的里衣,没再像从前那般斟酌逃避,而是任由这片雪白尽数映入眼帘。
此时此刻。
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弥漫着他的气息。
她情动的模样,尽数是属于他的。
终有一日,她也会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一个人,被紧紧地攥在他的掌心。
她逃不掉。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对一个少女生出如此强烈的占有和偏执,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觉得万分鲜活,甚至乐在其中。
宋怀砚盯着她破出了血的唇瓣,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去,细细地摩挲着,将即将渗出的血珠拭去。
凸出的喉结难以自控地上下滑动。
瞧着她安恬的模样,宋怀砚满意地想——
这次,她绝对要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的模样,要原原本本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第60章 迂回
翌日清晨, 晴空长霁。
行伍整装出发,入城门,朝天子, 马车奔逸绝尘,直抵镂彩朱门。
而此时此刻,宁祈对这一切境遇毫无所察。
她睡得极沉,在无意识中, 隐隐约约似乎又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之中,她似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阒寂无声的暗室之中。她拼劲全力睁开双眼, 却发现入目皆是浓墨般的黑暗。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她似是正在床榻之上安睡……不, 不像是在安睡。她只觉自己浑身瘫软无力,四肢都仿佛被钉死在榻上,不受控制, 任她使劲浑身解数,竟也无法动弹分毫。
如同砧板上的困鱼, 任人宰割。
蓦然间, 黑暗中传来一片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 徐徐朝她逼近。
咚,咚,咚。好似鬼魅敲响了死亡的门。
在骇人的氛围中, 一股窜麻的恐惧在宁祈的脑海深处狂啸而起,催促着她迅速逃生。可这股逃生的冲动被她死寂般的躯体生生遏制,如同狂潮碰壁,最终只能归于无力。
宁祈只觉有一股泪意, 下意识地要从眼眶涌出。偏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竟连哭也哭不出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 声响愈来愈大,绝望涌起,宁祈的一颗心脏也抽动得极快,夹杂着细密的颤抖。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奋力挣扎。
终于——
躯体的死寂终是为她留出了一丝罅隙。她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些力气,纵然还无法完全协调自己的动作,但也足以令她从榻上起来,逃离这里。
脚步声还在逐渐逼近。
宁祈稳定心神,强忍住泪意,双臂支撑着起来。
可她稍加动作,却有一片泠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回音空灵,似是金属相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她只觉自己的躯体又遭了一股蛮力,生生将她自己绊了回去。
宁祈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的身躯,忽而只觉遍体生寒。
——竟然是锁链!
她的手腕上,居然被锁链和镣铐死死地束缚着!
与此同时,迫近的脚步声似是来到了她的床侧,停住。!
宁祈只觉一阵摧魂灭骨的危机感在周遭肆意席卷。
她慌乱地循声看过去,恰巧对上黑夜中浮现出的一双森冷眼眸,霎时浑身汗毛竖起!
还未待她作出反应,那人忽而伸出手,以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扼住她的脚踝,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骼揉碎。
锁链在暗无天日中哗哗作响。
那人微叹一声,旋即轻笑起来,夹杂着气音的低笑在暗室内悠悠回荡……
“啊——!”
随着一声惊叹,宁祈猛地清醒过来,遍身寒意未褪,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声久久无法平复。
她冷汗涔涔,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慌乱地睁开眼睛,却见自己正身处车厢之内,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颤。
许是被她的惊叫声吸引了注意,身侧的玄衣少年侧过目光,看向她眼尾凝起的泪,语气似有诧异:“可是做噩梦了?”
随着少年的开口,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又朝她蔓延开来。
但现如今,他身上的气息并未令她心生畏惧与退意,反倒令她没来由地觉得踏实了几分,也终于有了从噩梦中抽离的实感。
宁祈轻拍胸脯顺着气,缓了须臾,轻声应了一个“嗯”。
宋怀砚眉目微敛,伸手为她拭去泪水,语调放缓了些:“别怕,梦中种种皆是虚妄,一切都没事了。”
宁祈任由他为自己擦去眼泪,只不住地点头。
他人性子冷,总是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令宁祈忍不住想要逃离。可偏偏每次在她委屈无助之时,却又是这股令人生畏的气息,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种奇异的感觉令她心生几分复杂。
她总以为,靠近他这样危险的人物,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的。
可是兜兜转转,想来,她身边大多数时刻的依靠,竟然是他。
宁祈抿抿唇,无意识地陷入思忖之中,可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陡然被手臂上刺来的酸麻感吸引了注意。
好酸,好痛……不只是手臂上,好像从她注意到这份不适感起,全身都立即跟着酸麻了起来。
她昨晚是被谁绑去做苦力了吗?
昨晚……
模糊破碎的画面逐渐在宁祈的脑海中成形。不可描述的暧昧声响,误饮下的那碗酒,床榻前的宋怀砚,她好像还把他按在了床上……
他他他……他好像还亲了她!
她想起来了!他亲了她!而且还……还跟个疯子一样,不加节制!
苍天大老爷!!!
宁祈“噌”的一声从座榻上起身,惊诧的视线同宋怀砚的对上。
宋怀砚掀起眼帘,疑惑:“怎么了?”
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怎么了?!
宁祈双手叉腰,尽量拔高气焰:“昨晚……”
“昨晚的事,郡主原来不曾忘记啊。”话还未说出,便被宋怀砚先一步打断。
宁祈撇撇嘴,气势霎时弱了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的掉嘛!”
宋怀砚唇角勾起,面色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是么?”
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从他的眼尾蔓延开来,令他的神情活泛了许多,竟添上了几分勾魂摄魄之感。
宁祈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宋怀砚也没再解释,只是又轻声启唇:“那你说说看,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你……我……”宁祈下意识地出言回答,可话到嘴边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几个字,脸倒先一步红了个彻底。
她心有忿忿,最终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你不要脸!”
这种事情,哪个姑娘家好意思主动说出来啊!
偏这小黑莲也是个不知羞的,整日怀揣着满腹坏水,分明就是有意捉弄她!
瞧见宁祈的反应,宋怀砚也知晓她是真的想起来昨夜之事了。他唇角的笑意悄然加深了几分,盯着宁祈红得犹如柿子一般的脸,蓄意压低的嗓音沾染了几分玩味:
“昨夜,是你主动的。阿祈,你忘得好生干净啊。”
尾音微微上扬,竟还掺杂起几分哀怨来了。
她主动的?
什么鬼???
宁祈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全然被注意小黑莲今日对她称呼的转变,一口一个“阿祈”,唤得亲昵极了。
她奋力在脑海中挖掘有关昨夜的记忆,下意识地反驳:“胡说八道,昨晚分明是你把我……”
宋怀砚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嗓音又喑哑了些:“阿祈啊,你是昨夜喝了酒,醉得有些过分,脑子混乱了。”
他那双漆沉的双眸又黯了些,旋即将气鼓鼓的宁祈拉回到自己身畔坐好,动作温和,似是安抚,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
“昨夜你醉得厉害,又同我一个男子共处一室,也不知是不是被醉意迷惑了心智,抱着我死不松手,最后还将我按在榻上,令我挣脱不得……”
说着说着,他又虚虚地搭上宁祈的腕子,引着她的手去触他的唇,语调徐徐拉长:“你看,这是你非要吻的,都破皮了呢。”
他的语气幽幽怨怨,又似笑非笑,令人全然捉摸不透。
指尖触及他红润的唇,奇异的柔软触感霎时熨帖上宁祈的肌肤。她指尖猛地一颤,犹如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耳畔不知何时早已红了个通透。
不愧是小黑莲,对这些事情不带一点避讳的!
然而听了这些话,又看着宋怀砚平静如常的神色,宁祈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了。
昨夜她的确喝醉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靡丽而混乱,着实有些模糊不清。若当真是她强吻了他……那苍天大老爷啊,她在这小黑莲面前就再无脸面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向宋怀砚。
后者凤眸半阖,唇色红润,面色波澜不惊,完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可是哪里又不太对劲呀……
若真如宋怀砚所说,是她强吻了他,那么昨夜他在榻上强硬地桎梏她,毫无节制索吻的画面,又怎会被她记得这般清楚……
那段略显疯狂的记忆中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记得自己全身瘫软,挣脱不得,在他深重的吻中几乎要哭出来,又透不过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泣声又被他吻得破碎……
小黑莲莫非又骗了她?!
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宁祈鼓起勇气看向宋怀砚,正要开口质问,不料车身猝不及防地停住,她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趔趄便撞上了宋怀砚的肩。
宁祈:“……”
她吃痛一瞬,双颊耸起,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着什么。待反应过来,身侧的宋怀砚已然起身,掀起车帘遍欲迈步走出。
他的步子微顿须臾,侧身看向她:“不下去么?”
这是到地方了?
宁祈又揉了揉泛着疼意的额头,不好说些什么,便跟着他下了马车,刚才欲开口质问他的话,就这般生生憋了回去。
来日方长,她就不信没有机会同他算账。
而且……不管是谁主动亲了谁,在那样迷乱的深夜里,结果似乎也都差不多……
等等,她怎么会这么想?!
宁祈拍了下自己的头,大脑一片混沌,几乎乱成了浆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怀砚往前走。
仪仗停驻在宫门外,很快便有总管带着数位小黄门上前迎接,可谓声势浩大。
宋君则的马车停在后面,人还未赶来,可这黄门总管倒是不在意似的,只先一步围绕在宋怀砚身后,满脸油红,堆着谄媚逢迎的笑。
“恭迎殿下回京。奴才急着赶来,正是要给殿下贺喜呢。”
宋怀砚浑不在意地往前走,甚至没有一丝回眸的意思,只淡声问:“何事?”
总管忙道:“殿下仁民爱物,高山仰止,素来为世人所敬。此番平难有功,陛下已经拟好了立储的旨意,就等着殿下回宫昭告天下呢。”
语毕,又忙抑扬顿挫、语气激扬地补充:“恭喜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宋怀砚猛地顿住脚步,转头盯向对一切毫无所察的总管,凄沉的瞳仁剧烈颤动起来。
震惊,错愕,却并未蕴含一丝本该拥有的喜悦。【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