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四岁时,简琢在书上读到有种乐器叫琉特琴。


    他觉得名字甚美。


    这种琴发明于公元前4000年的美索尔不达米亚,后来,被带到欧洲,在文艺复兴时期风靡一时。


    据说,是吉他的祖宗。


    他闹着要学琉特琴。


    因为前天他去聚会玩,准备了表演。没想到魏风那贱/人,偷偷练了吉他,艳惊四座。


    他们这些富家子弟,小时都学过几种乐器,无外乎钢琴、小提琴之流,简琢也学了,通通半途而废。


    以前他不以为意,反正又不做音乐家,哥哥说了,陶冶情操就好。


    哥哥在餐桌上听了他请求,问:“怎么想到要学这个?”


    简琢理直气壮:“我觉得有趣。”


    他挑拣说:“最好是古琉特琴。”


    不出一周,大哥从中东给他找来一个埃及人作老师。


    是个金棕色皮肤、乌黑长鬈发的大美女。


    简琢的耐心只维持了一个月,学了首简单曲子,去魏风面前显摆过后,索然无味。


    他踢易拉罐回家去。


    房子里,音乐轻轻飘扬,他寻声找到温室花房,躲在花丛后,看到大哥坐在波斯地毯上,手持羽毛拨片在弹琉特琴。


    大哥一副悠然潇洒,像个宫廷吟游诗人。


    美女老师猫眼石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着迷望住他。


    简琢静息,听了一会儿,发现大哥已经弹得有模有样,比他好得多。


    简琢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小就这样。


    他学什么都笨,大哥学什么都好。


    学校里,同学嘲笑他:“你真是陆霆的亲弟弟?哈哈,长得不像,学习也不像。”


    如果他生气,就被接着笑话:“怎么着,又要回去给你哥告状?”


    美女老师教他弹琴还拿糖哄他,却娇羞挨在大哥肩膀上!


    真不公平!


    简琢兀自生一天闷气。


    甚也没说,大哥却看透他。


    睡前,大哥去他房间问:“你是不是偷看我在花房弹琴?”


    简琢胡乱答:“奈菲尔老师真美丽。”


    大哥莞尔:“不及你可爱。”


    摸摸他额头。


    又问:“玩够了没?”


    简琢想了想,点头:“玩够了。”


    隔天再没见到埃及美女老师。


    他的大哥,陆霆,从来是如此。


    陆霆这样做,就好像他还是陆家的小少爷。


    只要是宝贝弟弟想要的,就算摘星星,他也不眨一下眼去办。


    即便是程明纶的骨灰,陆霆也为他抢来,送到他面前。


    魏风也说过:“阿琢,幸好你本性懒惰,不然,一定被你哥惯成恶少。”


    所言非虚。


    11


    真是一场闹剧。


    简琢既惊又怕,吃过饭,打算一早把程明纶的骨灰送回去。


    程明纶是他恋人。


    他不忍心叫程明纶灵魂不安宁。


    陆霆不置可否:“你先换洗,我差人开车送你去。我让老陈陪你去。”


    老陈是陆家所聘律师团的头子,金牌律师,时薪千刀计数,为他这点鸡毛蒜皮事过来?


    简琢低头:“不用。”


    换作以前,大哥绝对会强硬要求。


    但今天,陆霆只是看他一眼,便改了口:“好。”


    简琢刚要松一口气。


    陆霆:“那我陪你去。”


    简琢:“……”


    简琢穿丝绸浴袍从浴室出来,天光大亮。


    环顾四下,他的房间确实纤尘未变。


    本市房价昂贵,寸土寸金。


    他与程明纶居住的房屋逼仄,两室一厅加起来不够这里一个卧室。


    走进衣帽间。


    衣柜里密密麻麻挂满各式衣服,都是简琢以前精心置办。


    那会儿,他自认没有内涵,只有皮囊还算好看,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包装得英俊靓丽。


    跟恋人私奔时,简琢空手离开。


    唉。


    现在他翻看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抵他起码半年窝囊费。


    柜中悬有个金银镂空香薰球,装有名贵草木香料,给衣料染上清雅淡香。


    这样一个小球又比他半柜子的衣服更贵,本来是唐朝古董,拍卖得来。他在拍卖册上多看了两眼,夸精巧,哥哥就买来送他,他嫌弃有点旧,直接拿去金匠那翻新,金匠觉得糟蹋好东西,劝了他两句,他不管,非要做,拿来当日常物件使用。


    简琢越看越悻悻然。


    真是可怕。


    他以前真是个掷金如砂的少爷。


    沉默。


    简琢牢牢把骨灰罐捧在怀中,手臂上仔细缠了未亡人的黑纱。


    他穿过花园,走到门口,低头坐进黑色德国车后座。


    一上车没多久。


    陆霆从怀中取出一副金丝眼镜——无度数,隔绝蓝光用——架在峻高鼻梁上,开始办公。


    简琢心想,自己大概耽误陆霆许多公事。


    他酝酿良久,怯怯开口:“陆先生,谢谢您救助我。您公务繁忙,或许,我自己去程家就行,送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我自行搭乘公交。”


    陆霆不理他,目光依然径直看在电脑屏幕上,冰冷商业报告蓝幽幽倒映在镜片。


    简琢忐忑两秒。


    总觉得陆霆视线变更冷。


    这时,陆霆才说:“你毛手毛脚,捧着骨灰罐挤公交,也不怕砸烂。”


    语气实在说不上温柔。


    几多阴阳怪气。


    简琢立刻不敢吱声。


    从前几日接通电话起,陆霆对他就没有半句温柔。


    其实简琢早就知道,哥哥性格雷厉风行,骂人不见血,唯独对弟弟好而已。


    他现在不再是弟弟,因此,也不再有柔情。


    别怕。别怕。


    简琢在心底给自己鼓劲。


    熬过这半天,你就可逃跑。


    到了程家,交还骨灰。


    程家人战战兢兢,深深看他,又看陆霆,眼神奇怪。


    简琢只当他们是敬畏。


    三十小时前,他们还撕破脸,扭打成一团,现在却可心平气和讲话。


    这很现代文明。


    陆霆在,社会公道也重新回来。


    简琢有底气提起对程明纶财产的分配。


    程父觑视陆霆。


    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男人满头白发,与简琢低了声气:“简先生,你知不知道上个月的股市?”


    简琢一愣,当然知道,在地铁上都能看到一堆人在看股市,被照得脸发绿。


    程父哀求:“我们家三代人资产全被套牢。请你高抬贵手。不然我只能携全家去跳楼。”


    简琢瞬间泻下气来。


    他无法狠心。


    他还年轻,好手好脚,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总有办法讨生活。


    12


    这下又得再在陆家叨唠两天。


    简琢知道这没什么。


    陆家是老派世家作风,习惯客人借宿。


    只是他不自在。


    他嚅嗫向陆霆承诺,等他找好新工作,找好新房屋,马上搬出。


    他和程明纶的东西装满十个大纸箱带来,陆霆腾了一个杂物间专给他放。


    压根没法静悄悄。


    从小给他做饭的娟姐见他回来,万分高兴,饱含热泪,紧握他的手,直说回来就好。


    简琢心虚,干巴巴辩解:“陆先生心善,见我落魄,收留我两天而已……”


    娟姐说:“你大哥,刀子嘴豆腐心,你放宽心,他仍待你如弟弟。自你走后,我看他天天灰暗下去,一直不开心。”


    陆霆已不是我大哥——简琢欲言又止。


    哪能安心?


    他窃占别人荣华富贵生活二十一年。


    简琢最怕提那个人,他问:“陆嘉瑞呢?怎么不见他在?”


    娟姐:“我也不知。大概这几天去外地出差。”


    简琢马上想,那他得抓紧,在陆嘉瑞回来前搬家。


    今天就开始找工作!


    但他还没出门,就有人上门了。


    魏风一阵风似的卷进门来,笑容满面:“哈哈哈,阿琢,听说你逃难回来,我来看你夹尾巴的样子!”


    “我跟人打赌你绝对吃不了苦,迟早得回来。说什么安贫乐道的大话?呵,果然如此。这下我赢得全盘赌注。多谢多谢。”


    两年不见。


    魏风还是贱性不改!


    简琢切齿,反诘:“赌性这么大,也不怕输掉裤衩。”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两人是发小的孽缘。


    陆家更是魏风来惯的,往沙发上啪叽一坐,从兜里掏出一张烂报纸,轻飘飘扔在桌上。


    是本地的花边小报。


    什么玩意儿?


    简琢上前,定睛一看,悚然而惊。


    封面提词暧昧,赫然配印一张抓拍照片:陆霆脸色铁青,怀抱一个美貌柔弱少年。


    不是他自己是谁?


    简琢脑仁一颤,突然明白过来,程家为何看他眼神那么奇怪。


    魏风幸灾乐祸:“他们以为你是陆霆的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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