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他嗓音沙哑,忽然扣住……
江清辞的眼中有各种各样的云舒月。
三年前的中秋雅集,她姗姗来迟。
那时刚及笄的她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与身旁贵女交谈时,她微微侧身,眼眸中闪着灵动的光,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她总能巧妙接住。
有贵女谈及近日研习的诗词,她也能侃侃而谈,见解独到而不失谦逊。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每一个字脱口前都像是精心雕琢过,无人不为她的才情而折服。
也包括他。
他看着她站上高处,唯独朝他一个人撒娇,要他做她站在高处时的陪衬。
江清辞觉得,没什么不能应的。
他甚爱云舒月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读的书大多功利,她在雅集中发表的见解可能刚从某位大儒那里听来,又擅长往其中融入自己巧妙的心思。
江清辞不爱她满腹才华,也不爱那华美宫装、满头叫人移不开眼的珠翠,独爱由这万事万物汇成的,定要吸引所有人注意的,高高在上且独一无二的她。
夜深,万籁寂静,云舒月褪下华美宫装,换上棉袍,躺进草屋里独属于自己的隔间里。
棉被的气味温燥又清新,诗筠说那是被太阳晒死的虫子尸体的味道,她很喜欢。
以前睡的锦被里闻不到这样的味道。
天冷下来之后,越发感知到裹在被子里的舒服。
她想,她明天不能跟谢琅走了,夜郎国除了自由以外,怎会是个好去处。
她没忘了她生来就该拥有的,她应该风风光光地回京去。
等下次再见谢琅,她定要着华服,挑着眼尾看他:“等你好久了,你可算来京中了,瞧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走,我带你去金阙楼看看热闹。”
而不是现在就灰扑扑地跟他离开。
她躺平身子,望着稻草铺就的天花板,这个屋子颇有野趣,家具用物皆是华贵物件儿,唯有框架是草搭的。
从到牢城营第一眼见到江清辞开始,她心中总有疑惑,今日才得以解惑。
原来,江家是假流放啊……
第二日一早,谢琅来找她。
“东西收拾好没?老师,接我们的人来了。”
云舒月两手空空出去见他:“谢琅,我不跟你走了,我还有家人在这里,我要陪着我家人。”
酒醒后的谢琅与昨晚不似一个人,云舒月现在观他又单纯又真诚。
“咱们先走,往后总有机会回来带走他们的。”
云明旭走出来大吼一声:“你要带走我女儿?”
谢琅忙从怀里掏出那张昨晚签好的文书:“云伯父,您看看这个呢。”
云明旭接过文书快速扫视了一圈,歪嘴笑道:“你们夜郎国又要搞什么把戏,就凭这个就想带走我女儿,你想得美!”
那位来接谢琅的夜郎国大臣匆匆赶到,忙道:“你是何人?作何吼我们世子!”
云明旭定睛一看,竟是位老熟人。
“易嘉,易左丞相!”
易嘉定睛一看,见是位老熟人。
“户部云尚书!”又往四周看了看,“啧,你怎么沦落至此,上回我让给你的利你可吃下了?”
云明旭脸色变了变,努嘴道:“没吃下,被皇上给发现了。”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易嘉扯过那张文书一看,脸色变了:“我们世子来你们这儿一趟,竟被忽悠成这样,既然这女子不愿意走,这文书自当作废!”
谢琅道:“这上面只说,若云姑娘愿意随我走,江校尉绝不阻拦,却没说若云姑娘自己不愿走,这文书就要作废。”
易嘉怒目瞪他:“那你是傻了不成,为何要签!”
谢琅挺直身板,直视云舒月,坦然道:“我爱此女,心甚悦之,愿以此求爱。”
云舒月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在了椅子里。公子琅也甚俊美呢,她也心向往之呢,只是……
这夜郎国国君第四子与迟早要回京接他祖父班的江清辞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易嘉轻哼一声,把这张文书撕了个稀碎,暴躁道:“世子年幼,当不得大事,没有我国君玉印盖章,皆不作数。”
易嘉掏出怀里玉印,振振有词。
“昨晚世子签字盖章皆用的假名,就别假充什么真情了。”江清辞来得迟了些。
这“琅”字被他签成了“狼”字,天一亮,拿醉酒做借口,一切还有重来的余地。
江清辞身着沉稳的藏青色冠服,微眯起双眼:“昨夜醉酒不宜商谈要事,还请移步丹奉台,再议之。”
他眉眼沉沉扫过云舒月和云明旭父女二人,又道:“前……户部尚书云大人在此,晚侄年岁尚浅,经验不足,还请您移步,一并商谈,助晚侄一臂之力。”
云明旭从前代表户部与夜郎国签订的文书江清辞都看过,虽说大礼朝常是这里头吃亏的那一方,却转天便有巨额白银进了云府的后院儿。
从夜郎国手里挖钱,云明旭是有一手的。
江家是正派清流不假,但不代表他们完全站皇家,因此往常云明旭贪的那些银子究竟流向了哪里,江清辞并不在意,甚至愿意为了一些私心,替他遮掩一二。
毕竟珠翠是戴在贵妃头上还是戴在云舒月头上,对他来说自有一番分辨。
乌泱泱一行人上了丹奉台,独留云舒月愣在原地。
云家剩下的人不免要开始自己一天的活计,该干嘛干嘛去。
柳姨娘扭着腰肢走出来,面上尽是欣喜之情:“咱们老爷,这是要翻身了啊!”
林书柔面上并不乐观:“翻不翻身的,得皇上宣判了才算。”
他们一家就算在这牢城营成了人上人,那又能如何呢?
她惟愿老爷真能赎罪一二。
云舒月叫诗筠给她簪了花,换上一套棉质的齐胸襦裙。
上襦的前襟和袖口处,还有诗筠为她绣的小桃花。
双垂髻各用一根粉色丝带系成蝴蝶结,垂在肩头,发髻上簪着海棠。
又拿出一罐子蜂蜜,糊了云舒月满满两手。
“小姐的手如今养回来许多了,好在难熬的不是冬天,否则若是生了冻疮,这从小细心养护着的一双手,可就养不回来了。”
云舒月没接这话,拉着诗筠的手,往她手上也抹了些:“你在灰浆坊的活儿重吗?”
其实漆画描金组的活儿也不轻松,往常作画是修身养性,现在作画却是赶工。
但是看着成品逐渐浮现在行宫内各式大小器具上,云舒月便也不觉得累。
只是以前太后和太皇太后老是赏赐给她各种物件儿,也不知现在承载着她的画作的这些物件儿,往后又会被赏赐给何人。
“活儿不重,现在咱们家不需要靠劳力换食物,大家都过得比从前轻松许多,倒是多亏小姐费心筹谋了。”
诗筠小心又道:“江三公子他……不好相处吧。”
毕竟从前将人家得罪得那么狠。
诗筠以为又要听到小姐抱怨一番:家中众人拖她后腿,江清辞极难讨好一类的话儿。
可她看见小姐嘴角上扬,笑意轻松又狡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闪着光,藏着无尽的聪慧与娇俏。
“你是说那句,‘我们本也不是很熟,以后还是别再来往了’?”丹奉台上,云舒月决定面对自己的曾说过的话,她回过身,“你说你要当你没听过这句话?”
江清辞隐在暗处,点了一下头。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说不熟,所以云舒月,这句话不算数,我们和好吧。”
他给了她,真是好大的一个台阶下啊。
云舒月呆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朝着那个身影快步走去,带着些迫不及待地踉跄。
她一下子扑进江清辞的怀里,他独有的清冽体香率先滚入鼻尖,胸膛上传来的滚烫体温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猛吸了一口,声音软糯又委屈:“我不是故意说那话的,你怎么还生气这么久,真是讨厌啊。”
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女子身娇体软,一股脑将娇意都撒在他身上,江清辞抵抗不住。
他想将她推远些,这样的亲密令他不适。
他们从前虽也相处得极好,在外人看来极亲密,可从不会像这样接触。
偶然触碰到对方,也是立刻将距离拉开到君子之交,他不轻佻,她也极为自重。
他掌住她的双臂,将她往远处拉了拉,好叫她不必贴得那样紧,毫无缝隙的紧。
可她肩膀颤起来,抽抽噎噎的,双手紧紧拽着他腰间的衣料,头直往他怀里钻。
他无奈道:“云舒月,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还未签订婚书,恕我直言,你我就算是和好了,也不能这样……”
和好了,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是他无条件偏向的所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在签订婚书之前。
云舒月抽噎着后退了两步,仰起头,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盈盈的泪珠,用那双带着哭意的眼直直盯着他:“月儿明白的,清辞哥哥,一时情急,抱歉冒犯。”
江清辞绷紧下颌,极浅地说了句:“无妨。”
云舒月忆及此,朝诗筠道:“他是不好相处,可他当真重情,嘴上说的怕是不及他心里想的万一。”
诗筠迟疑道:“小姐,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云舒月摇摇头:“先别管他了,我得上山做活了,你也早些去灰浆坊,别迟了,叫人责骂。”
他们一家子在这牢城营已算是占尽了好处,不可再不识好歹,以免招旁人记恨。
她与江清辞的旧情是事实,凡是从京里被贬至此的官员谁不知道?
现在两人和好了,大张旗鼓享受好处是一方面,不识好歹就是另一回事了。
云舒月深谙人性之理,讨人喜欢是她的强项,从前贵女圈子里也唯有一个姚凝静看她不爽。
她一路进了行宫光秃秃的殿宇里,向过往工友笑着问好是基本。
“汤师,晨安。”
至于这笑里是趾高气昂的赏脸还是礼貌娇俏的讨好,无人分得清楚。
“沈漆画师,你今日要临摹我作的何仙姑吗?”
沈邱身旁放着几罐银朱、石黄、钛白、酞青蓝、酞青绿的大漆,另有金粉、银粉、铜粉等各式粉材。
云舒月懂得作画,也懂得如何排布画布上的内容,却不懂如何用这些漆料和粉材将画作临摹到各式物件儿上去。
“云画师,正是。”
屏风上的山水、奇峰罗列,竟是用的蚌壳切割打磨后镶嵌在上的,如此便可看出水的波光粼粼、山的阴阳界限,真是好巧妙的处理。
云舒月看得呆了:“沈漆画师,我可以学这个吗?”
沈邱愣了愣,生硬道:“不能,我们师门不收女徒弟。”
云舒月心里极轻地“嘁”了一声,不让她学就算了,像这样经他之手打磨无数天的成品以往摆满了她的库房,嗯,往后也要摆满她的库房。
“哦,那我今日画铁拐李,我要将笔墨摆到外面去,方能画出云雾缭绕、苍劲深山的气势。”
沈漆画师只点点头,并不在意她要到哪里去作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下午。
云舒月远远看着一行人从丹奉台上下来。
谢琅和易左丞相的脸色都很不好,江清辞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倒是她父亲,脸上笑烂了。
一行人刚好经过她。
谢琅扯起嘴角朝她笑:“老师,确定不跟我走吗,只要你跟我回夜郎国,我保你荣华富贵。”
云舒月摇摇头,没看他:“你们那儿的绣娘连云纹都绣不好,还有我吃饭喝茶都要用的汝瓷,也没有,还有丝绸制的绢花、螺钿缠花的簪子……有吗?”
她的肤色白皙透着淡淡的粉,正把画好的铁拐李放在桌上晾干。
山间的风大,额前碎发扫过眉眼,弯弯的眉毛好似远山上的黛色,眉下是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
挺翘的鼻尖下,是一张不点而朱的樱唇,微微上扬的唇角。
谢琅摸摸鼻子:“这倒是没有,不过两国常年通商,也不是买不到,大不了,我与江校尉再签订一份贸易协定,给你管够这些东西。”
“你怎么签?又拿假名签吗?”江清辞走到云舒月跟前,将手上提的三叠纸包递给她。
“你要的精油和蜜膏,看看味道是不是你喜欢的。”他记得她从前喜欢茉莉的和玫瑰的,头上和脸上常是这样的味道。
祈言一大早进城买回来的。
云舒月欣喜地接过:“多谢清辞哥哥,是月儿爱用的。”
谢琅和易左丞相走后,丹奉台上的官兵来了云家的草屋一趟。
“罪犯云明旭与夜郎国使者商谈贸易有功,即日起,服刑地从采石场更改为互市监。”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剩下一个云鸿祯还流连在采石场了。
云舒月往常为了帮考不上举人的阿兄偷点考题,常去求江清辞,可江清辞一次也没给。
现在家中女眷都在灰浆坊做工,虽说不如她的漆画描金组轻松,却也赶超大部分流放人员。
云舒月觉得,女眷靠着撒娇卖乖的方式过得更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是她天生具有的能力嘛。
男子还是靠自己比较好。
难不成,她还去朝江清辞撒娇,要他给哥哥换份差事?
云舒月拍了拍阿兄的肩:“哥哥,读书你不行,在这牢城营,混江湖你也不行啊,妹妹可帮不了你。”
云鸿祯毫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哥哥力气大,适合在采石场干。”
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腱子肉,要给妹妹看。
林书柔路过拧了他的耳朵一把:“
年纪不小了,什么东西都给妹妹看!”
云舒月倒在榆木做的横榻上,招招手,叫来两个妹妹,一个替她捏肩,一个替她捶腿。
都不敢多嘴,家里现在过得好,全都仰赖二姐与江清辞的关系。
云明旭都不得不感慨自己思虑长远,从云舒月四岁起,就让她结交江清辞了。
这真是深刻地体现了,一个家族里做出一个正确决策产生的那深远影响力。云明旭觉得,往后家族繁荣了,要将这条理论写进族规里。
那时候,云舒月四岁,江清辞七岁,对方已经入了学堂。
有天江清辞独自去上学堂,会经过云府门前。
云舒月在门前举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玩耍,就在江清辞刚要路过她的时候,她忽地被一粒石子绊倒了。
“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嗓音那叫一个清脆。
正正好好扑在江清辞脚边,糖葫芦滚出去老远。
江清辞犹疑了一瞬,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可没想到这小丫头起来后一看见他,眼泪一下子就干了,转而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她扎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仰起圆嘟嘟的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小鼻子还微微皱起,嘴角已经咧开笑了:“小哥哥,你好漂亮。”
江清辞见她没事,急着要赶去学堂,提着箱笼正要走,云舒月从兜里掏了颗糖出来给他:“月儿这里有好吃的糖,哥哥吃。”
江清辞还未伸手,那只软糯小手已经塞进他手心里了,紧接着的是黏糊糊的糖的触感。
他不爱吃糖,祖父训:吃糖坏牙。他从小自律,便不吃。
塞了糖以后,两只胳膊直直环上了他的脖子:“哥哥抱。”
江清辞鬼使神差的,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个小粉团子。
他便将她抱了起来,云舒月两只腿被他抱在胳膊里。
“哥哥要去学堂上学了,抱一会就下来好不好?”
“哥哥吃糖。”
这会儿也不往他手里塞了,云舒月从肩头歪过身子,直接把手里快化得黏黏糊糊的不知捏了多久的糖塞他嘴里。
糊了江清辞满嘴。
抱了一会儿,小丫头生得肥圆,江清辞不过七岁的小身板,那屁股墩子一直往下滑。
眼见着她嘴一瘪又要哭出来,他不得不用胳膊兜着她屁股往上掂一掂。
“哥哥真的要走了,你是云家的小孩吗?”
云舒月不言语。
江清辞便招来云家看门的两个下人:“这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那两个下人倒是称是,可他怀里的云舒月忽然又哭起来:“不是不是!”
江清辞一头乱麻,心里急躁起来,这孩子找不着家,他只得带着,一路带到了学堂。
路上,云舒月问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江清辞抿唇回她:“江清辞。”
“清辞哥哥~”
“唉。”带着笑意,声音轻轻上扬,尾音拖得稍长,仿佛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一声。
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江清辞从那些经年的刻意举动中察觉出了一点,那就是,云舒月是有目的的。
目的就目的吧,他又不是给不起。
趁着夜深人静的夜晚,云家人举家搬进了牢城营东边的石屋里,这里上丹奉台更近,但去后山会更远。
王姨娘道:“这里清净,草屋那边聚居的大多是新犯,总觉得那些人每日在打量咱们。”
柳姨娘拎着手帕子,扭着腰,东瞅瞅西看看,也叹道:“真好啊,这房子比草屋牢固多了,马上入冬了,咱也不必受冻。”
“遇着下雨天,也不必大半夜起来拿水缸接着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了。”
她走来走去将每个屋的门开合了一遍,都是会嘎吱嘎吱响的,但看起来还算坚固。
云明旭看着家中几个女眷来来回回搬东西,坐在率先搬过来的椅子上指挥道:“云二的镜子要轻些放,当心给她磕了。”
家中来回忙活的女眷,也就两位姨娘和她们的女儿。
日子但凡过得好了些,一家人的身份地位还是应当明确分出来。
这是云明旭的意思。
云千雁和云梓莹从前就习惯了在嫡姐面前伏低做小,但身份低是一回事儿,从前她们在云府也不用干活呀,谁身边还没有三五个丫鬟吆五喝六的。
王姨娘和柳姨娘也是,从前虽说为妾身份低微,但也只需伺候云明旭一个人,偶尔侍奉一下主母。
小姐身旁的大丫鬟诗筠,现在还只用为小姐端茶倒水呢。
云舒月倒在椅子上叹道:“此处离后山远了些,倒是不好去摘果子吃了。”
江清辞不让云舒月去后山,说后山危险,若要吃果子,到丹奉台取便是了。
凡是他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给她的。
她从前争他的书画,要他腰间的玉佩,随时叫他掏银子出来给她买珠钗的时候还少了吗。
石屋周围也有少量聚居的流放人员,几乎都是到这牢城营已久的老人了,干不了活儿,也翻不了身,终日勉强度日。
藏在山谷的隐秘角落,四周被荒草肆意簇拥,石屋整体式简单的四方格局,没有规整的四合院那般精致,只用形状不一的石块垒砌起来,缝隙间的黄泥已经有些剥落,若是到了冬日,难免有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
林书柔道:“用大布毯子围起来便是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冬日里想必也不会冷。”
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还有一间倒座房。
房内都放着木板床,和一些歪歪烂烂的桌椅。
云家有一整套从丹奉台上搬下来的桌椅家具,添进来也就是了。
日子总是比之前要好过一些的。
云明旭带着林书柔入住了正房,云舒月带着诗筠住进西厢房。
云明旭叫云鸿祯住东厢房,剩下两位姨娘和女儿住倒座房。
云鸿祯自愿住了更小更破一点的倒座房。
“姨娘和妹妹们人多,住大房子吧,我一个男子,不必住那么大的房子。”
待安顿好一切,几张桌椅在正房搭出一套座次来,这个家也算恢复了一分体统。
云明旭端坐主位道:“明日起,王氏、柳氏,你们也该晨起来向主母问安,问过安以后再另行事。”
除此之外,他还惦念着离家出走的孙姨娘和小儿子,想着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也该把他们找回来,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林书柔道:“还是不必了,老爷,大家每日已经很累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有这功夫,不如多干些活,多换些食物回来。
云明旭却不是这样的想法,依他看,妻子格局太低,这个家迟早是要返京的,到时候大家都不成体统了,像个什么样子。
倒是一家子回去的时候,该有的规矩还全都在,便能让人看到,他云家风范未散。
云明旭靠谈判功劳得来的石屋,一家人也算是正正当当地住下了,暂时还无人嚼舌根。
傍晚闲暇,云舒月待在江清辞的院子里,此处静谧,是依山势建的木屋,虽整体并无一丝华丽或刻意雕琢的痕迹,却处处透着自然的意趣。
云舒月趴在院子正中央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的石桌上,她说她不去汤师给她安排的画室里作画,要待在山顶作画才有感觉。
江清辞无奈,便让她待在此处,只道:“每日该完成多少工作,不可懈怠才是。”
云舒月叼着笔端抬头:“清辞哥哥怎的跟从前督促我读书一模一样。”
有阵子他们同在学堂念书,只是男子学的跟女子学的不一样。
女子学吟诗作对,男子学应对科考的四书五经。
山顶上此时起了雾,他手上捧着一本古籍,身着素色长袍,微风轻轻撩动他的发丝和衣角,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态极为专注清淡。
云舒月手执墨块慢磨,动作磨蹭,眼神乱瞟,胳膊肘支在石桌上,
屁股翘得老高。
她一边磨墨一边走动,裙摆故意从他膝头扫过,惹得江清辞不得不挪动双腿,眉头时而轻皱,换了个方向看书。
他手上的古籍已经泛黄,翻页时纸叶咔嚓作响。
似是已经完全沉浸于书中世界,无论是周围的鸟鸣,还是裙摆的拂蹭,全都充耳不闻。
“清辞哥哥,我画不完了,你帮我画吧。”
漆画描金组的活儿也不轻。
江清辞翻页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眼下离天色完全黑透还有一阵子,你慢慢画便是,又不必急。”
说完话,江清辞抬手叫来侍者:“给她多添一盏灯。”
云舒月拎着笔,眼看着自己这处被照得更亮。
秋天的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她撒娇道:“清辞哥哥,可是我手冷。”
她朝他伸出手,江清辞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
云舒月自己套上披风,熟悉的清冽气味扑上心头,将她一下子带回了好多个下午。
只是那时候,江清辞对她的亲昵与关照能给她带来一些艳羡的目光,现在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唯有他们二人,乐趣少了不少。
她埋头琢磨了一会儿画,忽感江清辞在看她,她便站直了身子,歪头问他:“清辞哥哥,月儿好看?”
江清辞便道:“嗯,好看。”
过后他沉吟起来,又说了句:“作画时,腰背挺直一些,别歪来扭去的,小心伤了腰。”
云舒月从前十分注重仪态,架子也端得十足。
此时她将胳膊支着头,半副腰肢都歪歪倚在桌上。
“清辞哥哥,那你说说我是哪儿好看。”
江清辞多看了书中两行字,觉得她有点烦,倒不是嫌她话多,而是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呢,去挨个评判她的五官?
无论是说眼睛好看,还是说鼻子好看,或是说嘴巴好看,都不符合君子行为。
他一向最厌恶有些诗中写什么酥手柳腰,让人没来由地想起些不合时宜也极为冒犯的画面。
他便不理她,若要夸她,他便要挨个去细瞧,虽说他早细瞧过她,可他无法再细细地描述,像是将她整个人裹进他唇舌里裹了一圈,又评判出来一样。
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眨眼时绒毛般搔得人痒痒的眼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发红,对,微微发红的模样甚美。
唇如樱桃,时而晶莹剔透,如同,如同咬一口会泵出汁水,如此樱唇,如何不美。
美啊,美的。
还有,还有粉扑扑的双颊,她的皮肤没有什么纹理,极其娇嫩,仿佛吹一口气,或者用手指轻轻一弹,就会破掉……
江清辞明明在垂眸看书,一言未发,云舒月却瞧着他渐渐红了耳尖。
她便伸手去碰,去捏。
他便手一颤,书本滚落在了地上。
她伸手捏着他的耳垂,触感发烫,便嘟嘴道:“我的手都冷好久了,你也不给我暖一暖。”
说完,便两只手都捂了上去。
江清辞两只手垂落在两边,两只腿并拢坐在石墩上,一动也不动。
云舒月捂了一会儿,又提笔继续作画,一边问道:“你还没说,我到底哪里好看呢。”
她的手好软,骨肉匀称,执笔作画时甚美。
江清辞弯腰去捡地上的书,云舒月不知怎的平地被绊了一跤。
跌进了他怀里。
他直起腰时,她已经落座于他双膝之上了。
他浑身僵着,沉声道:“云舒月,你怎么了?”
云舒月背对他坐着,忙道:“你别急,我这笔还没画好,你等我画好了再动。”
“……”
她的发丝落进他手背上,时不时还晃动两下。
云舒月提笔回眸,撞进他的眉眼:“清辞哥哥,你不夸我,那我夸你呀,你真好看。”
“眼睛好看,眉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
视线便跟着依次扫过,顿了一会儿,她提着墨笔的那只手点在他喉结上,忽道:“你这里为何会一直滚动?”一滴墨汁便沿着喉结,顺着颈部凹陷的肌肤,淌进了衣领里。
云舒月眼珠子便跟着往下移,她视线扫过的地方皆隐隐发麻,江清辞仍将此类感觉归为不适。
他将她提起来,要她站得远一些。
他站起身,拢了拢衣领,避开她的视线。
“天色已晚,我叫祈言送你下去。”
“可是我画还没作完。”
江清辞朝画上瞧去,她磨磨蹭蹭了一整天,也不知在干嘛。
“不必画了,没人会说你。”
罢了,她爱偷些懒就偷吧,有他罩着她,她想在这牢城营当公主都行。
“家中可还缺些什么?”
云舒月还未来得及张口,江清辞便道:“缺什么叫祈言带你去库房挑便是。”
凡是他有的。
云舒月看他:“所有东西我都能要?”
江清辞愣了愣,回她:“有何不能?”
往常她看中的他的东西,哪一样他不给她的。
天色确实已经黑了,云舒月想回家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便也不跟他多说些什么了。
“哦,我回去了,明天先不来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手上的笔一撂,浑身那个劲儿,手带腕儿、腕儿带肘、肘带肩,头发一飘衣摆一扬,人便转过身去了。
江清辞问她:“明天为什么不来了。”
云舒月头也不回地道:“明天沈漆画师要画一张巨大的多宝格,我要守在旁边看。”
江清辞觉得,她背过身去的那个劲儿甚美。
他提袍起身快走了两步,追上她。
“还是我送你吧,祈言好像睡了。”
下山的夜路不好走,他走在她身前两步,遇到难走的土坡时,会回头递给她一只手臂掌着。
“小心,慢点。”
递给她的手臂也是牢牢握着拳的。
云舒月凝视着他的背影,山径上浮动着青苔的冷香,她牢牢攥着他袖口上绣的云纹,他一向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就像是,以前在任何一个场合,他绝不会不接她落空的话,也绝不会放任她被人下了脸面。
在任何时候,他既为她撑腰,也为她长脸。
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的。
久而久之,云舒月将那种安心又骄傲的感觉,归为一种幸福感。
如今山中冷香弥漫,雾气在鼻腔中盈满,手心里拽着的衣衫质地糙软,是棉袍独特的质地,江清辞一如既往地不多说话,却让她内心有十足的安心感。
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无数次有过的想法之中,她期待着与江清辞成婚的那一日,他是她很喜欢的郎君,有天能与他同鸳帐,她何尝不期待呢。
山风忽然卷起她鬓边碎发,山雾漫过他的靴面,素衫的衣摆逐渐染成水墨,云舒月戳了戳他,将把着他手臂的手滑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虽握着拳,她的小手直往里挠:“清辞哥哥,牵牵。”
她用中指和无名指去抠挠他,江清辞无奈松开了手,将她不听话的手一下子握进手心,掐得很紧。
他没回头,霎那间,云舒月心底有痒意升起。
她一步一跳地下山,撑着他的手,她的头撞上他的背,他终于转过身来。
月光恰好漫过眉骨,山风拂过他发梢,她屏住呼吸,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晃了两下,又稳稳立住。
“没事吧。”
云舒月另一只手捂着额头:“撞得有些疼。”
江清辞便侧开身子,拉着她到身前:“那你走前面。”
她就势往他背上一趴:“那你背我下去。”
江清辞还没说同不同意,云舒月两只胳膊已经从身后绕过他的脖子,紧扣在他胸膛了。
两只脚尖狠狠往上踮,她嘟囔道:“清辞哥哥,你蹲下些。”
她的身子便毫无缝隙地贴上来,江清辞听她的,只得蹲下些。
可是,此举太过亲密。
他背上她后,道:“此举不妥当,但你今日累了,我可以背你,下次你可得自己走了。”
两只腿跨上他的腰,他的两只手臂铁一般牢牢勾住她。
云舒月问道:“哪里不妥当吗?”她的下巴抵在他脖子上,说话时的气息便也喷在他脖子上。
他道:“这样亲密,如何妥当了?且于你名声不利。”他细细地、慢慢地、温柔地解释。
云舒月趴在他背上,心想,小时候他抱她,她屁股墩儿还老往下滑,现在却一点不滑了,江清辞这文人的身板,竟比小时候强得多了。
她轻哼一声 ,如小猫一样的声音。
“又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便什么都能做吗?那不成小人了。”
快到山下的人员聚居区了,他将她放下来。
“你不是小人,我是美人。”
山脚下恰好是一条溪水淙淙,她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如此说道。
她胸前的襦裙皱了乱了,她也不整理,溪水与碎石相击发出清响,江清辞别开头。
她说她是美人,他便想起了那句“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1】,诗人面对吴地歌姬,醉入其怀,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在美人面前意乱情迷,是诗人口中理所应当的事情,并非小人做派。
他胡思乱想着。
远处她家的石屋亮着烛火,能看见两名女眷在院子里晾衣服。
江清辞背后正好是个土坡,黔州的山地土质十分松软,适合种菜。
他见云舒月迟迟不动弹,便转身去看她。
云舒月垫脚将他推倒在土坡上,林书柔远远看着山间的女儿露了个头,又不见了。
江清辞浑身僵住,望着她上扬的眼尾夹杂着笑意越逼越近。
她晃晃脑袋,头发丝扫过他脖颈,就在头逼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腰。
“清辞哥哥,月儿记得你以前坠马腰受过伤,现在可大好了?”
“好了。”他嗓音沙哑,忽然扣住她腕子按在身后土坡上。
云舒月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里,鬓发散开了些。
“让月儿看看,否则月儿始终不放心。”
她的另一只手便在他腰上游离起来。
江清辞将她两只手腕都捉住,牢牢困在了手里。
“你乱摸什么?这应当吗?”
语气有些严厉,眼神有些幽深。
云舒月手被他挟制住,她跺了跺脚,生气时鼻尖是微红的。
她睁圆杏眼:“江清辞,不是说和好了吗,你怎么这样小气。”声音又娇又嗔。
“不让你胡乱摸我,就是小气?”他严厉的声音软了一个度。
她眼下滑下淡淡泪痕,真不知落泪对她来说怎的这样简单。
他心头一软,伸手去拭她眼角,却被她别过脸咬住指尖。
酥酥麻麻、湿湿滑滑,从指尖迅速蔓延。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张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
指尖突然被温软的唇瓣含住,云舒月神色娇憨,低垂的睫毛在眼下透出蝶状的阴影,舌尖滚过他指尖薄茧。
喉结无声滚动。
她忽地加重齿间力道,樱口溢出含含糊糊的话语:“你就是小气,我讨厌你。”
她松开唇,别开头,两只手还被他牢牢握住。
她偏过头,他便注视着她的耳垂,只觉得那处很空,她别过头时,该有一样东西跟着在耳垂底下晃的。
那样定会极美。
他又注视她颈侧因为转头而凸起的一根筋,皮肉极薄,仿佛一蹭就红,一戳就破。
“别哭了。”
他不敢再伸手去擦她的泪。
云舒月挣开他的手,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跑掉了。
掌心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他望着她跑远,一路回了家,然后云家的石屋开了门,她进了家门。
江嘉懿踩着夜露回来,玄色大氅下摆沾着城郊的露水,他撞见山底下发愣的江清辞,狠拍了他一下。
“你在看什么呢?”江嘉懿的声音有些沙哑,尾音略低。
“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随口一问,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夜雾很大。
“长辈的事情,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江嘉懿绕过他,鞋底碾碎了几片枯叶。
江清辞驻足看他,倒觉得小伯的背影甚是孤单。
“小伯也该听祖母的,该成家了。”
江嘉懿心口一滞,没好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江清辞耸耸肩。
石屋的院落里,烛火在石窗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云明旭坐在椅子上,柳姨娘正给她捏肩。
林书柔在替云舒月梳理睡前的发髻,王姨娘在做针线。
云鸿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些书本,每日点灯在墙角做功课。
云舒月在母亲手里面软软地叫了一声:“王姨娘。”
王姨娘从烛火前抬头:“二小姐,怎么了?”云梓莹也跟着抬头看向二姐。
云舒月声音娇软:“我想吃你做的腌菜,明日做些吧。”
王姨娘面色和缓下来,朝她笑道:“好呀,二小姐爱吃什么菜?”
“嗯,萝卜、茄子、豇豆。”
翌日一大早,一家人起床的起床,洗漱的洗漱。
窗户如今换了桑皮纸糊的,地上总是出现光斑。
柳姨娘敲了云舒月的门,来问她借桂花头油。
倒也不是她自己要用。
“二小姐,你每日打扮得那样好看,也给你三妹借点用用,咱们云家的女孩子在外面,都要漂漂亮亮的不是。”
云舒月没有拒绝,给了柳姨娘一盒,也叫诗筠往云梓莹那儿送去一盒。
不一会儿,桂花头油的甜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云舒月自己用的茉莉头油,她一向与家中两个妹妹用的不同。
有了头油,家中女眷的发髻便再也不是乱糟糟、蓬松松的了。
有时候,分辨一个人是乡下进城的,还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看头发就能看出来。
不是家家都能穿上锦缎制的衣裳,戴上珠钗,而同样的发髻,有些人就是光洁平整无一丝碎发的,有些人却是满头支出碎发来的。
云舒月出门时,柳姨娘正在东厢房对着铜镜涂涂抹抹,倒是云千雁,还没来得急梳头发的。
王姨娘在灶台上忙活,云舒月刚一坐下,便有一碗热腾腾的粥盛了上来。
“二小姐,你先用,不合口味再跟我说。”
云舒月坦然承了王姨娘的伺候。
汝瓷的勺子在碗中翻滚时,她说道:“我昨日得了些杏仁和牛乳,王姨娘,明天做些杏仁酪吧。”
“好,二小姐。”
吃完饭,诗筠道:“小姐,该更衣了。”
云明旭起得更晚,现在才慢悠悠从屋子里踱步出来。
“老爷起来了。”
“切,你们家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每日老爷小姐的称呼着,这是梦还没醒呢。”
众人齐齐向门外看去,是一名女子在说话。
看着装,与他们一样,是牢城营的罪犯。
不过暂时不眼熟,也就是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过。
是几天前新来的乔家。
“乔婉宁?!”
云舒月正被诗筠套上一件桃色葛纱比甲,虽料子寻常,但样式做得娇俏。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乔婉宁——云舒月以前除了姚凝静以外,最看不惯的一个人。
不过乔婉宁也看不惯她就是了。
姚凝静虽也喜欢拆云舒月的台,在这个圈子里,颇有些不乐意让云舒月为首的意思,但是争又争不过,比又比不起,云舒月但凡组局,她又来得比谁都快。
乔婉宁是干脆不跟她玩儿。
京中还有一批贵女,以乔婉宁为首的,整日不以弹琴对弈、吟诗作对这些女子应有美德为乐,反倒喜欢投壶、射箭、打马球,常把自己搞得汗津津的狼狈。
云舒月绝不承认,其实她也喜欢打马球,但是从不在公开场合打,她要形象。
乔婉宁每次见了她,都要不屑地骂一句:“装模作样。”
云舒月回她:“京中人皆称你们为女纨绔,我也不屑与你多说。”声音是细柔甜的,下巴是高昂的,两只手是端在腹前的,气质是无人能比的。
乔婉宁不客气地走进院子里:“我们家前几天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被驯服,看来还没有,我一听见你们家还在小姐老爷的称呼对方,就想笑。”
云舒月撇头问她:“不这样称呼,那要
怎么称呼?”
她似是真的不懂,父亲要求两个姨娘早晚向母亲问安,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乔婉宁撇撇嘴:“不知道,反正我爹现在叫我大丫头。”
说完,乔婉宁上下扫视了几眼云舒月,道:“我还以为你早变成病殃殃的样子,每日除了娇哼‘啊这个我做不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呀’,什么也不会呢。现在看你,在这里混得还行嘛。”
云舒月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不早两个月来呢,那时候的官兵可是真抽人。”
她是善于靠撒娇走近路,又不是傻。
她要是随时随地做出那副样子,早被人打死了。
“对了,你们家现在是在采石场做工吧?”
乔婉宁摇头:“不是,我爹和我哥他们在窑厂烧制青砖,我家女眷皆在纺织坊搓麻绳。”
云舒月皱眉:“为何男女不同?”
乔婉宁道:“那官兵说,女眷烧不了青砖,干活慢,拖累工程进度,倒是搓麻绳一类的活儿适合女眷。”
云舒月有些生气,凭什么云家人一来所有人都是到采石场挖石头!
两人寒暄了几句,乔婉宁道:“我先走了,我要去干活了,今日定要换两个大馒头吃,对了,你现下在何处干活?”
云舒月指指山头:“在行宫里画画。”
乔婉宁跺脚道:“凭什么你的活儿这么轻松!”
云舒月耸耸肩:“你要知道我们一家人是从哪儿混上来的,你就知足吧。”
她可一点苦没少吃,现在在这牢城营也混成老人了,怎么不该她过得好点儿?
到了时辰,云舒月被诗筠打扮像是被照顾得很好的农家女孩儿,没有珠钗,布带子也能在头上挽出极漂亮的蝴蝶结。
“那我去上工啦,你们也都去吧。”
阳光灿烂,山花遍地开,云舒月踏着轻巧的步伐上山。
时而想到乔婉宁说的话,她还要重重地跺一跺脚。
江清辞之前生那么大气,居然安排他们家所有人都去采石场,真是过分。
她非要狠狠治一治他才好。
到了行宫,外面的宫人在搭建新的屋瓦,敲得“叮叮当当”的。
她没忘了她今日要做的事情,她要亲眼观赏沈漆画师绘完一整个多宝格。
她走进这里,沈漆画师正蹲在多宝格前调制漆料,那些漆料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如同流动的宝石。
她悄悄站在沈邱身后,没看见屋子里多了个女孩子。
那女子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面前是张已经完全制好的桌子。
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是锦布的,发间簪着一根小巧圆润的玉簪,一根带着细小流苏的金簪,簪头还缠着半缕红绳,大概值五两银子。
云舒月悄然打量着,是早已过时的装扮。
那女子两颗耳垂上都挂着红玛瑙垂下的耳坠,也是极小的两颗,大概值七两银子。
沈漆画师待她很好,很温柔,对她说话是温声细语的。
直到云舒月走近了,那女子抬头,也率先将她打量了一圈。
打量完,眼中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斜着朝沈邱一边说话一边指她:“沈邱哥哥,这是谁呀?”
沈邱没注意云舒月来了,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话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我说了不教就是不教。”
说完,沈邱转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那女子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再次问道:“沈邱哥哥,你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
沈邱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是漆画描金组的画师。”
那女子神情不太自然:“漆画描金组什么时候有女画师了,师傅们不是都不招女徒弟嘛,这是规矩呀。”
云舒月一句话还没说,被这两人一来一回谈论了个遍,她心里颇为不爽。
她走到沈邱身后,用力戳了戳他:“沈画师,这个人是谁啊?”
说完也拿手指着那女子。
那女子倒是不言语,她想听听沈邱如何介绍自己。
可沈邱真的说了,她心里又不舒服,刚刚她问他的时候,问了两边他才答。
“是我师父的女儿,过来给我送东西的。”
云舒月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那你师父是谁啊?”
还不待沈邱回答,那女子急道:“我父亲的大名,也是你能知道的?我父亲可是在宫里供职的漆画师。”
云舒月极轻的“哦”了一声,又道:“那我确实不知道,宫里的工匠太多了,谁知道哪个是你父亲。”
她本来觉得没劲儿,这两人一看就有事,她今日本是来偷师的,现在这里多了个人,她就不好偷师了,可这女子着实有意思,她起了逗弄的心思。
谁叫她先惹了她呢。正好手痒痒,好长时间没在女人堆里混了。
云舒月将声音压细压柔了许多:“沈画师,这幅画我还有些想法,你在上漆之前,可不可以听我先说说呀。”
事关工作要事,沈邱立刻停了动作,将耳朵往云舒月那边凑了凑:“你说。”
云舒月本来就还有些想法,这下正好凑近了细说。
两人凑在一块儿说了许久的话,杜玲珑牙咬得紧紧的,手指抠着手心,又把云舒月来来回回扫视了很多遍。
布衣,布鞋,布头饰,头发梳得还不错,说明她有个手巧的母亲,衣襟上的绣花一看就是家里给绣的,不是成衣坊里买的,应该就是个农家女。
而她杜玲珑从小生活在京城,随母亲探亲才来了黔州短居。
唉,是个不配被她放在眼里的女子。
说起来,农家女子也怪可怜的,一辈子也挣脱不出来,若想嫁入城里甚至入京,便只能给人家做妾。
杜玲珑腰背挺直了些,娇怯怯从怀里拿出一个做好的荷包。
“沈邱哥哥,这个给你。”
沈邱从工作中出神,恍惚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她。
杜玲珑又道:“你上次送我的金簪子我很喜欢,不过我父亲送了我一支更好的,所以这次就没戴出来,你别怪我啊。”
说着,她碰了碰头上的金簪,看样子这就是她父亲给她买的那支。
云舒月也转头看去,虽说这话是对沈画师说的,可云舒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话分明专门是给她听的。
她虽然极想鄙视这人头上金簪不过五两银子,她从前赏丫鬟都嫌寒碜。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鄙视她,因为她如今连这也买不起。
便道:“哇,这位姐姐,你头上的簪子一定很贵吧,怪不得你这么好看,不像妹妹我,只能用几根布带子缠发。”
她的眼里满是艳羡,杜玲珑瞧得心花怒放。
“对了,沈邱哥哥,你还没说,她身为女子,为何能在这里成为画师,她师出何门?”
云舒月心里默默想,她倒不是师出谁门,小时候家里给她请过几个大师而已,只算是家里的客卿,当不得她师父。
沈邱沉声道:“她就是牢城营的罪犯,被上头调到漆画描金组来的。”
杜玲珑变了脸色,提着裙子站起来,默默挪得离云舒月远了些。
“是罪犯啊……”
云舒月无语,便只安心看沈漆画师操作,对方现在倒是不赶她了,也不知为什么,许是不想跟另一个人单独待着?
云舒月安安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又开口了。
这回倒是又换了种语气,又轻又柔又悲悯:“那个,你们能吃饱饭吗?被打的时候疼不疼啊?被打了留疤可怎么办呢?女孩子要是来月事了该多可怜呀?那要是想吃糕点了怎么办呢?哎呀,要是想穿漂亮衣裙了又该怎么办呀……”
云舒月:“……”头一次对女人捏紧了拳,想把乔婉宁叫着一起揍她一顿。
云舒月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是想穿漂亮衣裙,也不会想
穿她身上那种。
“你身上的衣裙都过时了,你不知道吗?是买不起京中璇玑阁的成衣吗。说起糕点,我往常最爱吃花月舫的玫瑰荔枝腌,一盒也只要百两银子,现在不常吃了,更爱瑞锦斋的荷花酥,味道更清甜一些,这个也不贵,一盒只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就是难买了一些,每回都要叫人帮我去排。对了,这位小姐,你最喜欢吃哪家糕点呀。”
杜玲珑脸庞愈发青白,攥着茶盏的指节泛白,花月舫和瑞锦斋都是京里专供大户人家的糕点铺子,别说买,她连见都没见过。
短暂恍惚后,她极轻地“哼”了一声:“谁信呐。”
沈邱百忙之中抬头解释道:“黔州牢城营的罪犯都是官员贬谪至此,她父亲曾是户部尚书,她真没骗你,还有她这一手画,依我看,颇有梁大师和温大师的影子。”
云舒月点头,朝沈邱甜甜一笑:“沈画师好眼力,梁大师和温大师的确教过我一阵子。”
杜玲珑仍端坐着,桌子底下的手都气得把大腿捏青了,真是好气啊。
云舒月轻哼一声,一开始是她要比的,比又比不过,切。
杜玲珑很久才调整好心绪,就算此女不是农家女又怎样,她现在已经成了罪犯。
“那你,现在岂不是很惨,从官家贵女流落成罪犯,啧,想想就很惨呢。”面露怜悯。
恰在这时,江清辞来了,正站在窗外。
云舒月弓着身子正看沈画师工作,见江清辞来了,她本来想的今日多少要生他一会儿气的。
现在觉得,气可以一会儿再生,脸面现在必须立刻找回来。
她眼眸一亮,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垂挂髻也跟着抬头的动作一晃。
随后,她张开双臂扑了出去,声音甜到极致:“清辞哥哥!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江清辞承住她费了一些力,因为……她飞奔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停了一瞬。
她向他跑来的模样,甚美。
他回过神来,昨日云舒月说了自己有事,便不来找他,可他母亲刚托人送来了一份荷花酥——母亲似是一直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极爱吃荷花酥。
云舒月一边抱住他,一边心底极为舒畅,太好了!今日江清辞穿着锦袍,戴着玉冠,想是刚跟官员谈完事回来。
江清辞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她:“瑞锦斋的荷花酥,我母亲这阵子没心思做,托人进京采买回来的。”
云舒月没接过糕点,两只手拽着他胳膊,头往他胸膛上蹭,来回撒娇。
“真好呀,我正好想吃呢。”
江清辞一动不动,任她缠着攀着,就是那颗喉结,在月白中衣领口处急促滚动。
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掌心渗出了薄汗,腰间玉佩也被她晃得细碎作响。
屋内,沈邱依旧埋头干活,杜玲珑站起身子,望向窗外,心内激起千层浪。
玉冠束发的男子正柔声与怀中女子无奈交谈,剑眉星目在日光里明明灭灭,流仙广袖下不过拎着一样纸包的糕点,恍若踏云而来的谪仙。
她竟从未见过这等风华的公子,更何况是在这偏远之处的山巅之上。
云舒月攥着江清辞的手腕撒娇:“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还没学完。”
江清辞颔首道:“好。”
云舒月转身进了屋,他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真是招架不住她。
可他总觉得,她朝他跑来时,耳边该坠着个坠子的。
要垂珠坠,金镶玉的,不行,这不适合她。
要极小极轻巧的坠子,却要极贵极稀有的宝石。
云舒月拎着糕点回到沈邱处,蹲在他身旁细看。
她拿出一块荷花酥咬出一块儿月牙,嚼吧嚼吧,又递给沈邱一块儿,沈邱摇摇头:“我不吃。”
过了一会儿,云舒月感觉背后那人快绷不住了,便回头问她:“吃吗?”
可她也必不会叫她这么容易的吃到。
她说:“你应该没吃过吧,快尝尝,之后可就吃不到了,毕竟你父亲送你的金簪,也不敌这一块儿的价格呢。”
沈邱耳朵动了动,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搭理她们两女交锋罢了。
杜玲珑还是拿着吃了,云舒月说得对,她这次不尝尝,可能一辈子也尝不到了。
她看了看窗外如谪仙一般的男子,又看了看着布裙荆钗的云舒月。
心里默默念叨着,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那位公子一定也没多在意她,否则怎么不给她穿上绫罗绸缎,只是送个糕点而已,对那位公子而言,不过随便从指缝里漏点出来,算不得什么,一定是这样的。
到了傍晚,沈画师终于完工,这师算是被云舒月给偷完了。
他无奈地看着身旁赖了他一天的女子:“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云舒月欣喜道:“我走我走,我再不走,这位小姐都要恨死我啦。”
留下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云舒月一瞬就溜走了,像只花蝴蝶。
空留下杜小姐恨得牙痒痒。
云舒月跟着江清辞一路上了丹奉台,江清辞心里空空的。
罢了,现下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会儿一起对弈一局,再饮一些玉露春,若是可以,她弹琴,他便吹箫伴奏,就像从前一样,才是对的。
云舒月忽然站到他背后,两只手把着他的肩:“清辞哥哥,背我。”
江清辞顿了顿,随后蹲下身子:“上来。”
怎料云舒月一趴上他的肩,张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尖,下了死嘴。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如愿听见从江清辞喉间……
“嘶——”
江清辞疼得差些将她扔下去,倒是没扔。
“云舒月!”
云舒月恨得牙痒痒,凭什么乔婉宁家的女眷来了这儿不用上采石场!
先让他痛个厉害,然后云舒月松开牙,用唇裹着,舌尖舔着,含含糊糊道:“清辞哥哥,我刚刚咬疼你了吗?”
这极致的痛感和极致的酥感交替袭来,江清辞差些就地腿软。
她好像不是故意咬他的。
“没,没有。”
云舒月嘴里喊着他的耳朵尖,见他说不疼,虎牙尖又悄悄露了出来。
在他耳轮廓上轻轻碾磨:“这样呢,疼吗?”
江清辞虽不解,却也道:“不疼。”
她便又用力些,唇齿流连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痕,挑准了一个地儿下嘴。
贝齿在耳尖厮磨,她含糊道:“这样呢,疼吗?”
江清辞腿软了些,喉结开始急促滚动。
她的温软呼吸打在他的整个耳廓上,便红透了。
云舒月眼神一凛,她可没忘了这是个惩罚。
在他不经意间,又下了死嘴。
不久后,她如愿听见了从江清辞喉间溢出的轻哼。
他在一丛低矮的竹林旁站住,喉间是底哑的颤音,随后是隐忍着低吼了一声:“云舒月!”
云舒月松开嘴,唇还腻在他耳廓上,声音便也从他耳廓传至脊椎:“清辞哥哥,怎么了?”
她的指尖划过他后颈,江清辞便道:“没事。”
她应当……不是故意的。
倒要让他待会儿仔细看看她的牙,看看是不是尖得过分,该磨一磨了。
他险些背不住她,云舒月攀着他的肩,叫他把她往上再兜些。
他有些怕了她,蹲下身子叫她下来:“自己走吧,待会儿叫人看见了。”
云舒月寻思自己反正都已经出完气了,下来就下来。
不过该刁难的还是要刁难。
“江清辞,为什么乔婉宁家的女眷便不用去采石场?”
她的声音很凶。
从前要云家去采石场,非他故意为之。
“我当时刚接手牢城营不久,采石场已是当时罪犯去处中最轻松的一个,况且,采石场离丹奉台很近,我站在山顶便能看见你。”
他解释得诚恳。
“后来我写了公文入京,表明女眷在牢城营中做哪些活儿效率更高,女眷在采石场或是窑厂做活效率极低,属于浪费粮食,此番分析过后,新来的罪犯皆是按照各自长处进行分配。”
云舒月嘟
囔道:“乔婉宁从前最会打马球了,力气可大了,你将所有女眷归为做重活效率低的一类是偏见,就该叫乔婉宁去采石场扛石块。”
江清辞笑道:“罢了,有空子钻,何不钻呢,这行宫修得越快,又没有我们这些人什么好处。”效率高不高的,只是说给上面人听的。
云舒月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可真是大善人。”
江清辞认真看她:“对不起啊,让你受苦了。”
他伸手别开她额间掉下来的发丝,茉莉头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你保证?”
“我保证。”
云舒月歪头一笑:“那江清辞,我们不熟……”好像跟谢琅走也还不错。
江清辞伸手捂住她的嘴,蹙眉道:“不许说!”
云舒月咬住他虎口。
“你最近就爱咬人是不是?”
云舒月摇头:“不是爱咬人,是爱咬江清辞。”
夜已深,云家一家子各回各的房间,刚熄了烛火,院门外响起敲门声。
王姨娘起夜去开了门,门外倒是张熟脸。
这牢城营说大不大,来这里已有三月,从前住在草屋,每日来来往往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见过几次了。
见是从前草屋的邻居,郑家的大公子,王姨娘便问道:
“郑家的?你有何事?”
见对方面色艰难,似是有要事,王姨娘做不了主,只得硬着头皮去敲主屋的门。
“你稍等一下啊,我去叫老爷夫人。”
正往主屋走,云舒月揉着脑袋从屋里出来,她被吵醒了。
“王姨娘,有什么事吗?”
王姨娘见了她,寻思二小姐是个能做主的,叫二小姐也行。
“郑家大公子来了,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找。”
云舒月对郑家有些印象,从前郑家伯伯是一州通判,郑家大公子郑昭言曾与哥哥是同窗,不过人家出息得多,十四岁就中了举,后来当了水师统领,也不在京中供职。
所以两家后来不太交往了,来了牢城营以后,郑家人寡言少语,两家也只是点头之交。
郑昭言正在门外焦急等着,王姨娘再次将门打开时,云舒月顶着一颗乱糟糟的头站在门后。
“昭言哥,你有什么事?”
眼前女子逐渐跟记忆中那个小粉团子重叠,郑昭言虽知道云家人前阵子也来了牢城营,却还没见过云家妹妹的。
不光是他们两家而已,这牢城营中大多数罪犯互相之间多少有些旧交情,可沦落至此,谁还有心情每日与熟人寒暄,倒不如装不认识的好,也给对方留几分面子。
难不成见了面就要说:“唉,你也来这儿了,真是想不到啊。”
倒是曾经的死对头在这里见了面,先来的那个免不了要找上后来的那个去寒暄几句。
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忙道:“我妹妹病了,也带去牢城营的医室看过,可那里条件实在太差,说我妹妹治不好,她已经连续七日高热不退,云妹妹,我家实在没办法了,听闻这牢城营中,唯有你家过得好些,可有药能借我一些?”
云舒月愣了愣,清醒了一些:“哦,你等下哦,我爹之前也是终日发热不退,他还剩了些药,但不一定对你妹妹管用,你便拿去使吧。”
郑昭言满脸动容,喉咙极轻地滚动了两下,最终只说了句:“多谢。”
王姨娘忙道:“我这就去找。”
便只剩两人站在门前,云舒月正要回去睡觉,郑昭言似是没什么话说,多少该表达一些关切:“云妹妹来了这里,可还适应?”
云舒月懒懒地靠在门框上,摇摇头,踢了踢地上的树枝:“怎会适应?可也没办法呀。”
郑昭言看她,倒觉得她面貌甚好,丝毫未被蹉跎。
不像他妹妹郑明珠,在流放路上的时候便一病不起了,到了牢城营,本还有人上来选妻,见她病歪歪的,便没有将她选走。
毕竟那时候底下的商人或是官员要到这儿来选妻,也是要花不菲的银子的。
谁会将银子浪费在一个病恹恹的女子身上,除了郑明珠以外,牢城营中也还有一些未被挑中的女子。
那时候,被选走倒算是一件幸事。
女子反正也要嫁人的,比起跟家人在牢城营蹉跎得不成样子,还不如嫁去愿意花银子“买”她的富贵人家,毕竟在牢城营,保命都艰难。
“你们家为何会来这儿?”云舒月问道。
郑昭言面容苦涩,答:“他们说我父亲通敌。”
云舒月闻言不语,像这样的罪名,若是真的坐实了,郑家人就不止是被判流放了,可这样的罪名,一旦被人冠上,不管坐不坐实,一家子都完了。
郑家还真是倒霉。
这时候王姨娘将药拿出来了,云舒月接过来递过去:“快回去给你妹妹煎药吧,希望她早日好转过来,改日一起玩。”
云舒月关上门,回去睡觉。
她摇摇头,郑昭言变化好大,他从前可是不输江清辞的贵公子,现在嘛,颓丧了许多。
从意气风发到毫无神采,云舒月心中感慨颇多。
真是可惜了。
翌日一早,云家人陆陆续续起床忙活起来。
王姨娘一大早以来做的杏仁酪甚是香甜,云舒月在睡梦中砸了咂嘴,起来竟就能吃到,真是让人难以言喻的幸福。
“王姨娘,给我来一大碗。”
“来了二小姐,喝完了还有。”
云舒月端着汝瓷的碗,晃晃脑袋,只觉得日子跟从前也没什么分别了。
只是,没有雅集邀请她,也没有宴会供她招展。
只能在这无聊的山林里消磨时光,不是,奋力干活。
云家的香味飘了很远,乔婉宁又来了。
云舒月放下碗:“你又来做什么?我记得咱们俩从前属于是见了面也得绕着对方走的那种关系吧。”
乔婉宁没答她这句话,猛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
“你们家在吃什么啊,能给我也来一碗吗?”
“不给。”
“给她吧。”
云舒月回头嘟嘴:“母亲~”
林书柔端了把椅子给乔婉宁:“多久没见婉宁了,你家父亲母亲还好吗?”
乔婉宁乖乖坐下,对林书柔道:“回伯母,他们都很好,皇上宽宥,一路上没受什么罪。”
从前的流放路上,罪犯折损率极高,人人都当流放是酷刑。
最近这阵子流放存活率倒是高了许多。
乔家人也从一开始上路时的战战兢兢,到越走越乐观,发现原来流放只是苦了些,累了些,饿了些,离丢命还差得远。
云舒月瞥她道:“谁让你对我母亲说话声音那么温柔的,母亲,我发誓她是装的,她夹着嗓子在说话,她正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谁让乔婉宁往常也老这么说她。
林书柔无奈道:“是是是,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个小娇娇,要被母亲搂在怀里哄着疼着的。”惯着云舒月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说完又看向乔婉宁:“你也叫你父母来我们家坐坐,大家聚一聚。”
云明旭拍板道:“要不就今晚?我把老谭也叫来。”
王姨娘多盛来了一碗杏仁酪给乔婉宁:“乔小姐请用。”
乔婉宁颇不适应:“王,王姨,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来一起吃吧。”
云明旭忙道:“别管她,妾不上主桌。”
王姨娘面上倒没有不开心,手擦擦围裙,一边道:“乔小姐不用客气,再想吃吩咐我就行。”
云舒月不太舒服,怎么一家子都爱哄着乔婉宁,她俩以前可是死对头。
“乔婉宁,我昨日碰到个极为讨人厌的女子,你今天得帮我。”
乔婉宁愣了愣,一口杏仁酪刚下肚,给她香的嘞。
“极为讨人厌的女子?想象不出来,能比你以前那样还讨人厌?”
她是真心求问。
云舒月气得够呛,瓷碗重重往石桌上一磕。
“你就说帮不帮吧。”
乔婉宁也将瓷碗往石桌上重重一磕:“帮啊,必须帮啊,你云舒月也有求到我头上来的一日,咱们虽说以前水火不容,可现
在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必须站在一头。”
这瓷碗磕出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又连忙道:“江清辞对你真是不赖啊,这碗都能给你弄来,真不知你是来流放的还是来享福的。”
“江清辞?你见过江清辞了?”
云舒月来了此地,都是隔了好几天才见到江清辞的,又隔了好久才知道他就是黔州牢城营的司隶校尉。
乔婉宁点头,拉了她两下,是要说悄悄话的意思。
“我看到他时还吃了一惊呢,我就说江家没那么容易倒,搞半天你们俩来的这一出。”
云舒月愣道:“哪一出?”
乔婉宁“咂”了一声:“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为了他才来的这里,专门的苦肉计,为了让他更怜惜你。”
云舒月瞪大眼:“怎么可能!”
怪不得乔婉宁从前对她偏见颇深,她要真是这样,成什么蠢人了。
“乔婉宁,我只是喜欢朝男人撒娇,我不是蠢。”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乔婉宁拍拍她的手:“知道了知道了,那,那你们当时跟江家决裂把事情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你现在又是怎么勾搭上江清辞的?”
乔婉宁一脸要听各种闲谈的表情。
云舒月耸耸肩:“还能怎么着,从前那些招数,再来一遍嘛,你又不是没见过。”
“咦——~”
乔婉宁一脸嫌弃:“你还是那个讨人厌的云舒月,没差。”
云舒月捂脸哭起来:“呜呜呜你说我,我要找清辞哥哥告状!”
乔婉宁望着天,叹道:“所以江清辞才是真蠢的那一个,这样也能上你的当。”
云舒月拿了一块儿糕饼吃,晃晃脑袋道:“我生得这样貌美,他可不是蠢,可有他的好处呢。”
她嘴角沾着糖霜,双鬟上绿色蝴蝶结丝带跟着摇晃,糯米团子里的红豆馅沾在指尖上,她忽然将手指含进唇间,眼睛弯成月牙。
乔婉宁张了张唇,嘟囔道:“我看你倒是比从前在京中时顺眼多了,行了,我先去纺织坊干活了,等干得差不多了我上来找你。”
云舒月点头:“嗯嗯。”
吃完早饭,云舒月也上山去了。
只是不知昨日那个讨人厌的女子今日还在不在。
一想到这儿,她就生气,要是在京中,她看都不乐意多看一眼的人,现在却能惹她生气。
真是虎落平阳了呀。
云舒月走进画室,汤师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
“这面柜子是将来皇上的寝宫用的,画龙,明白吗?规制万万不可出错。”
云舒月点头,宫里用物的规制她都明白,画龙也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沈画师呢?”
云舒月抬头四处望,沈画师还在昨日的屋里。
身旁那女子倒是没见了。
云舒月暗自可惜,她今日好不容易叫来一个帮手呢。
“沈画师,你今日画什么呀,需要我帮忙吗?”
她蹦达到沈邱身后,实则朝他面前的漆料上看去。
“今天要给多宝格贴金箔?”
沈邱止住动作,回头看她,也不说话。
云舒月催促他:“那你快贴呀。”
沈邱努了努嘴:“这回真不能给你看了,这是我师门秘术。”
云舒月抬头望天:“那我不看,你干你的吧。”
沈邱:“……”
他还是不干,云舒月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托腮望天。
“你,你走吧。”
沈邱脸都红了,垂头说道。
云舒月翻了他一眼:“男人怎么都这么小气,我又不会抢了你的饭碗,你快点贴!”
“你再不赶紧干活,我就找上面告状去了,到时候你的饭碗就真丢了。”
沈邱:“……”脸更红了。
过了很久,他慢吞吞地拿起镊子开始做,迟疑道:“那你看了以后,绝对不可以外传。”
云舒月乖乖点头:“嗯嗯。”
到了下午,乔婉宁来的时候,她已经上手在开始做漆画了。
“云舒月,我们来牢城营是服刑,你倒是来学手艺的,你这花瓶描得不错呀。”
云舒月从花瓶的圆肚后面抬起头:“这个可不简单呢。”
“唉对了,你说的那名讨人厌的女子呢?怎么没见着?”乔婉宁四处望了望。
沈邱的耳朵动了动,干活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什么也没听见。
云舒月连忙朝乔婉宁使眼色,往沈画师身上看了又看,一边找补着说道:“也不是很讨厌呀,也就是不太聊得来而已,实际上她人还不错的,是吧,沈画师。”
她歪头对视到沈邱垂着的眼,沈邱被迫跟她对视。
“沈画师,牢城营的女子甚少,好不容易多来了一个,我们本来是想找她玩儿来着,私下爱开些玩笑,你别介意哈。”
沈邱别开头,耳尖通红:“我,我介意什么?你别误会了什么。”
云舒月默默叹了口气,女人之间有烽烟没关系,但她绝不想在男人面前叽咕别的女人,今天真不是故意的。
“你不承认就算了,你慢慢画,我们先走了。”
她拉着乔婉宁走出来,山中空气清新,时辰还早。
“要是谭姐姐也还在就好了。”
她往常在京中关系好的人不多,大多数小姐也只是爱跟在她身后一起玩儿,也不代表关系多好。
“谭君雅也在这儿?”
“她嫁人了。”
两人正往山下走,迎面撞上一行青玉白袍的公子。
正是与江清辞同辈的江正泽、江瑾瑜、江清朗。
江清辞排行第三,江正泽才是家中大公子,江瑾瑜是四公子,江清朗是五公子,与江清辞同父。
见了这三位,云舒月端端行了一礼,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月儿见过哥哥们,哥哥们好。”
乔婉宁见了江正泽,二人对视了好长一眼,直到江正泽移开视线,乔婉宁后知后觉行礼问好。
“乔家小姐,你竟也在此。”江瑾瑜道。
“嗯,刚来。”
“那便一起上山去坐坐吧,三哥叫我们几个前来议事,说京中将有郡主要嫁往夜郎国,许是会经过我们这儿,需备好一应事项。”
云舒月正要跟着上山,乔婉宁松开她的手:“我就不去了吧,我一介罪犯,也不该上去。”
江瑾瑜和江清朗听了这话,都尴尬得未开口说话。
江正泽注视了她许久,道:“你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我会常居在丹奉台。”
几人对视一眼。
云舒月道:“你不上去,那我也不去了,咱们回家吧。”
家中备了薄宴,谭家的伯伯和几位哥哥也来了。
云明旭率先举杯,大家皆着布衣,聚集在此,形容狼狈。
“咱们能聚在此,已是天大的缘分,只愿今后谁若是翻身了,也别忘了其他人。”
谭聪健忽地掩面哭泣起来:“你们两家都还整整齐齐,唯有我的女儿,真希望她能过得好。”
云舒月今晚喝了不少酒,现在的日子,讲实话,好像也不该再挑剔什么了。
她端着躺椅到离石屋不远的山下溪流旁,仰躺着观月。
若她心中没有不甘,这样的日子,说比以往还要惬意悠然都说得过去。
可她不甘呐。
江清辞悄然站到她的躺椅后,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发。
云舒月身上酒气缭绕,她喝得有点多。
她抬起自己的五指,翻来覆去的看,她从小苦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她这样她如何甘心呢。
她抬眼时,撞上江清辞沉沉的眉眼。
“江清辞,你得回京啊,你不回京的话,谁带我回去呢?”声音慵懒而绵长。
“你回京了,是不是要接你祖父的班,做一朝首辅啊?”醉得很厉害。
“那首辅夫人的位置,是不是我的啊?”
“江清辞,我跟你说啊,这个位
置一定得是我的啊。”
为了强调这句话,她仰起脸,伸手拽着江清辞腰间的绦带,拉出一条缝隙。
江清辞俯视看去。
鬓边碎发垂落,眼尾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在颊边洇出两朵颤巍巍的粉云。
眉峰在眉梢处折成柔软的弧度,睫毛随着眼皮轻颤,瞳孔里酒意未散,恰似两汪桃花潭。
鼻尖在月下光泽莹润,唇珠微微肿胀,檀口轻启时,贝齿间溢出半声叹息:“江清辞,首辅夫人这个位置,一定得是我的。”话说得好霸道。
唇角还沾着未拭净的酒渍,艳如点绛。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尾。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清冷月光与赤红野火在……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尾,醉意化作胭脂色从眼角蔓延开,在雪缎般的肌肤上烘出两抹晚霞。
江清辞注视着,一寸不移眼。
云舒月似是生了气,他怎的都不答她的话。
她用力拽他腰间的绦带,他被她拉着往前靠了靠。
小腹撞上她的头。
她仰着脸:“江清辞,是不是我的嘛。”
她可努力了好久好久呢,若是最后不是她的,该是一件多让人难过的事啊。
她又拽了他一把,江清辞没站住,两只手抵在她躺椅的两侧,紧紧抓住,双臂青筋爆起。
两人近在咫尺。
“是,是你的。”
她的两颊便迅速凹出两颗梨涡,眸中流转着波光。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这样我才不亏嘛,呐。”
她顺势闭上眼,睫毛也跟着扇下,在红红的脸颊上盖上阴影。
可她等了许久,并未等来那枚亲吻。
江清辞牢牢支撑着双臂,僵持了许久。
他隐忍不动,她喝醉了,君子不趁人之危。
云舒月睁开眼瞪他:“我不美吗?”
原本含着春水的眼尾变得凶了一些,睫毛仍湿漉漉的。
原本娇艳欲滴的唇瓣倔强地嘟起,倒比刚才更添三分艳色。
“美的。”
他伸手撩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一边注视她一边道。
“那你不喜欢我嘛。”
这句话又变娇了,尾音绕了几道弯儿,腰肢蹭着躺椅扭了扭,头靠得他小腹更紧了。
仰脸看着他,眼睛眨了眨。
江清辞喉结动了动,那只撩了她碎发的手迟迟未从她额上下来,顿了一会儿,一整只大掌掌在她的脸颊上。
软肉溢满掌心,云舒月一边仰脸看他,一边将脸颊压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江清辞的另一只手便捏紧了拳,瞳孔里,清冷月光与赤红野火在无声博弈。
“舒月,乖女,你在哪儿呢,该回家睡觉了。”
远处响起林书柔的喊声。
江清辞收回手,站直了身子,那张躺椅跟着晃了晃,云舒月还好好躺着。
诗筠跟着林书柔过来,一个搀扶她,一个负责搬椅子。
“在这儿躺久了当心着凉,你这孩子。”
林书柔将她拉起来站端正了。
看见一旁的江清辞,她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了,江三公子。”
“舒月老是给你添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江清辞颔首温和回她道:“没关系,伯母,你们快回家吧。”
目送三人进了石屋,江清辞踏着月色上山。
江正泽坐在丹奉台外的栏杆前,今晚也喝了不少酒。
在此处恰好可以看见今日在云家石屋的热闹。
江正泽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小伯呢?”
他还有些事要与江嘉懿商议。
江正泽往西边的屋子瞥了一眼:“他那儿有人,你别去。”
那间屋子烛火幽暗。
江清辞蹙眉:“他身边那个侍女,又来了。”
江清辞一向不赞同小伯与那位名叫青莲的侍女待在一块儿,他该听祖母的,正经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做正妻。
也省得祖母为了小伯的事情,整日发愁。
既是大哥提醒过了,江清辞自不会去靠近那间屋子。
直至过了子时,那屋子的门才被打开。
随后,江嘉懿先踏出了房门,一名女子身上裹着宽松的衣袍,被江嘉懿拢着走了出来。
青莲的头发全都披散在肩上,鬓角有些凌乱,面上无妆,江嘉懿的披风在她身上一直裹到了脖颈,睫毛上还凝着细碎的汗珠。
江嘉懿抚过她的唇瓣:“我送你下山。”
两人走过时,站在栏杆边上吹风的江清辞紧蹙着眉。
小伯既是长辈,他便宽容着他些。
“祈言,叫几个下人去把那间屋子好好打扫一遍。”
江正泽见了他这样,轻声嗤笑着:
“食色性也,人之常事。”
江清辞回他:“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江正泽摸不着头脑:“你说的跟我说的有关系吗?”
江清辞耸耸肩。
天光大亮时,云家人陆陆续续起床。
郑家的大公子郑昭言又来了一趟。
这次面上倒是不像上次那样满是愁容。
“云二妹妹,多谢你上次赠药,我妹妹已经开始好转了。”
云舒月正坐在石桌上吃肉包子,听了这话,心里也高兴。
“那挺好的,你好好照顾她,之后再有什么缺的,也尽管来找我便是了。”
云舒月正往嘴里塞了一个鲜嫩多汁的肉包子,是王姨娘一大早起来做的。
见郑昭言还在门口徘徊着,便问他:“你还有什么事?”
郑昭言这才犹犹豫豫从背后拿出两个大白面馒头。
“这个,是我昨日特地多做了些工换来的,作为谢礼……”
他犹豫着要不要将这馒头收回去。
云舒月朝他伸出手:“那便拿来吧。”
她伸手拿过馒头,笑着道:“不错嘛,这么结实的两个圆圆大馒头,你有心了。”
她将馒头递给王姨娘,娇声软语道:“王姨娘,我想吃炸馒头片儿。”
王姨娘热切又温柔地应了声:“好嘞,小姐等着便是。”
送走了郑昭言,云舒月按时上山准备做活。
路过山下溪流时,她总觉得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什么。
昨晚……躺椅……江清辞……
她摇了摇脑袋,实在是记不清了。
只记得,江清辞的那张俊脸,当时她仰着头,望着月,他的脸忽然就进来了。
晃晃悠悠,令人心醉。
这江清辞啊,勾搭他怎么算她也不亏。
她想将他拆吃入腹,吃干抹净。
这般想着,她心情颇为舒畅地进了行宫,到了漆画描金组的范围。
远远就看见沈画师蹲在角落里忙活,她免不了又想去逗弄他一番。
说起来,沈画师长得也算清秀,常穿着一袭白衫,颇为儒雅的模样,就是人太小气了,也不爱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
“沈画师,你今天又画什么呢?”
她踱步至他身后,这才发觉,那个女子今日又在这里。
杜玲珑站起身,有些警惕地看她。
云舒月决定先发制人,上下扫视了她几眼,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这里是施工重地,闲人还是少来的好。”
说完话,她展开自己的笔墨纸砚,做出要在此地开始认真工作的模样。
沈邱按照惯例封闭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杜玲珑道:“我来找我沈邱哥哥,又没人拦我,怎么不能来了。”
云舒月笑眯眯道:“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儿吧,只是,可不要打扰我们工作哦,我们都很忙。”
杜玲珑“嘁”了一声:“你不过是个罪奴而已,能做什么要紧的工作。”
云舒月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好,她眉头皱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呜呜呜,沈画师,你带来的人,怎么这样不讲礼数的,这话伤人,凡是有教养的女子,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沈邱封闭耳朵失败,他无奈回头:“杜
姑娘,这话,的确是你说得不对,云画师家里落难并非是她的错,你不该这样说。”
杜玲珑脸色变了又变,沈邱竟然下她的面子。
她父亲本来都松口同意她嫁给沈邱了,这次来黔州,她是打算长住的,住到沈邱在行宫的工程完成为止,然后他们二人回京成婚。
云舒月皱眉嘟嘴看她,眼眶里还是几滴泪将落未落的样子。
杜玲珑急道:“沈邱,你怎么向着她说话,我生气了,这便回家告知父亲,你我婚事就此作罢。”
沈邱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杜姑娘,话不可乱说,你我二人,何时有婚事了?”他扯开嘴角尴尬地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
杜玲珑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谁家的徒儿不是做梦都想娶了师父的女儿,沈邱现在为了维护这个女人的脸面,连这样的好处也不要了吗。
听到这里,云舒月收了收表情,将自己的一应物件儿收拾着退了出去。
看来事情闹大了,可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先溜了比较好。
沈邱余光见着她偷偷溜走的身影,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什么事。
身后还有个泫然欲泣的杜玲珑。
云舒月找了个视角极好的地方摆开摊子准备开始作画。
一想到里头那两个就想笑,一个想嫁,一个不想娶。
等等,她昨晚……一个想被亲,一个不想亲。
她好像朝江清辞嘟嘴来着。
江清辞会不会……又生她的气,比如,又说她不自重一类的话。
他最喜欢这样教训人了。
云舒月决定找机会向他解释解释。
她就是天生爱嘟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到了下午,乔婉宁来了。
“我感受到你的呼唤,就来了。”
云舒月拉着她蛐蛐了半天:“你可算来了,刚刚可把我尴尬得够呛。”
听云舒月把事情一说,乔婉宁劝她道:“你之后还是离那个沈画师远点吧。”
云舒月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余光瞥见了某个人,云舒月连忙拉了拉乔婉宁:“她来了。”
乔婉宁与云舒月排排站着,背对着杜玲珑。
“咳咳,要我说啊,自从江清辞走后,京中唯一能入眼的公子也就那么几位了。”
“一个孙侍郎家的二公子,十六岁中的进士,皇上钦点的,现在在礼部为官,模样也还算俊秀。”
“他呀,他哪儿有章家的大公子俊朗呀,虽说科考一事上他拔了尖儿,可他家世不行,家中唯有两代人为官,根基不够。”
“章家的大公子是京中第一大才子,难怪你偏向他,我记得他曾为你提过诗的。”
云舒月昂了昂脖颈:“害呀,也不算什么,那首诗后来还传到太后她老人家耳朵里去了,你说说这事闹的,当年太后娘娘宣我进宫,还赏了我一对儿步摇呢。”
“若要论容貌啊,还是江家几位公子为上,你不知道你走后新进京的那个苏世子,哎呀我都不想说了。”
云舒月垂头不语,揪着手指。
这个苏世子是她的仇人,当初在她面前拽什么拽,等她做了首辅夫人,她要踩死他。
不对,首辅夫人?这个词好熟啊,她在什么地方说过吗?
有些事情、有些话,是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口的呀。
乔婉宁拽了拽她,两侧偏头看了看:“她走远了,还说吗?”
云舒月摇摇头:“不说了,没劲儿,唉。”
到了晚上,云舒月回家时,特意叫着乔婉宁一起到郑家的草屋看了看。
郑明珠比她们都要小一些,以往也没怎么在一起玩儿过,她只是知道京中有这么一号人。
“她病了这么久,咱们去看看她也好,在这牢城营,整天也见不到几名女子。”
郑家还住着草屋,除了云家,大家都还住着草屋。
住草屋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冬天快到了,漏风。
到时候这会是个大问题。
郑家人见云舒月和乔婉宁来了,忙出来接待。
拿缺了口的大瓷碗给她们俩倒茶喝。
云舒月看着这口碗,想起她家从前,也曾这样待过客。
“郑伯母,别忙活了,我们看看她就走。”
她伸出手拉着郑伯母的手,郑夫人一见了她,只觉得这孩子格外让人感到亲切。
倒也难怪云家能过得好。
角落的床幔里,蓬松的灰色被褥间蜷缩着一名女子。
她的皮肤苍白,是瓷器般的细腻光泽,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畔,整段儿身体柔软得像春日的柳枝。
她眼睛半阖着,嘴唇毫无血色。
见了云舒月,她张嘴叫道:“舒月姐姐,我曾见过你的。”
云舒月倒是对她没什么印象了。
她坐到她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瞧你瘦的,赶紧养好身体吧。”
郑明珠看着她,眼中满是艳羡:“那时候你坐在宫宴前排,穿着桃粉色的宫装,太后娘娘叫你坐到她身边儿去,而我,而我的座位虽也并不靠后,却也无人在意。”
“还有一次雅集,云姐姐可还记得,当时云姐姐作画讨了长公主的彩头,得了一支玉簪,转头见我瑟瑟缩缩待在角落,便转赠给我了。”
云舒月从回忆里搜寻了许久,才堪堪找到一个类似的画面,当时她觉得长公主随意赏的玉簪成色不是很好,反正是彩头嘛,不就是赠来赠去的嘛,她扫视了一圈,见着个最不起眼的女子,便随手又将玉簪赠给她了。
这赠礼一事,她可比长公主聪明。
“哦,这个啊,我随手一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乔婉宁忍不住又要拆云舒月的台:“你要是信她是真心赠与你的,你就上大当了。”
倒也不是她看不惯云舒月,实在是眼前女子太惨,被云舒月那些招数唬得一套一套的,看着云舒月的眼睛都快放出光来了。
郑明珠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转,便笑着道:“我知道的呀,云姐姐当时又不认识我,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至少云姐姐这次给我的药必是真心的。”
云舒月笑着看她,这个郑明珠倒是聪明,知道大腿该往那儿抱。
与她如出一辙的伎俩,讨人喜欢嘛。
“那你快些好起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走出郑家,云舒月与乔婉宁对视一眼。
“乔婉宁,你能别再拆我台了吗,你怎么比姚凝静还让人讨厌。”
乔婉宁道:“这就叫拆台了?若我真的要拆你台,我这就去给江清辞说,他走后,你与苏世子之间的事。”
给云舒月吓得够呛,连声道:“乔姐姐,乔姐姐,别这样对妹妹嘛。”
她两只手臂缠上乔婉宁,一贯的撒娇手法。
“我与苏世子本就只是简单地处了处,什么也算不上的呀。”
她的头贴在她的肩上,眼珠子朝着她,眨了眨,忽闪忽闪。
乔婉宁浑身哆嗦了哆嗦,连忙甩开她:“你够了,我不吃这一套。”
云舒月又要巴上她,吓得乔婉宁连忙向前跑了两步:“娘哎,你别来追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翌日,云舒月上山做工,果然离沈画师离得远远的。
他以及他的杜姑娘,都别来沾边的好。
干活干了半晌,倒是沈邱坐不住了。
“那个,你这个龙眼睛,到底是几根睫毛啊,全都纠缠在一块儿,我数也数不清。”他举着她的画左看右看。
云舒月瞥了一眼,道:“就是要这样乱糟糟的,显出毛茸茸的质感,你便照着描摹便是了,有什么难的呀。”
她朝沈画师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沈邱一脸无奈,说话的声音又软了一个度:“这,这要我怎么描摹呀。”
云舒月别过头,也不看他了:“啧,沈画师还是手艺不行呀,你描不出来我可不管,那是你的事情。”
沈邱挠了挠脑袋,一个头三个大。
等会
儿描出来不像,她又要说他。
沈邱深吸了几口气,决定脸皮厚一点。
“前些天你要学漆画,我便都让你看了,今日我需要你帮忙,你也得帮我才是,不然不公平。”
云舒月愣了愣,仰头,歪着脑袋看他,咧开了唇,露出一排八颗牙,眼睛弯成了月牙,良久发出悠长的一句:“这样啊——”
沈邱后退了两步,点点头,再次复盘了一遍他说的话,他确定他说的话没问题,是讲道理的来着。
云舒月一本正经道:“可是,可是我如果帮你的话,待会儿又被那个杜姑娘看见了,她又骂我怎么办呀,她那天说我是罪奴,我回家哭了很久。”言语委屈,但口齿咬得很清晰。
沈邱面色一变,后退的两步变成了前进的一步:“你,你真的哭了很久?”
云舒月抽噎了两下,道:“嗯嗯,沈画师,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她伸手拎着沈画师的袖子,将他往远处扯了扯。
沈邱无奈解释道:“可是我跟她压根就没什么关系呀。”声音又软了、柔了一个度。
云舒月立刻捂住耳朵,朝他微笑道:“不关我的事。”
沈邱一个头五个大,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正捂住耳朵,他便大声喊道:“那这个龙睫毛我随意画了啊,画好了你不许挑刺。”
云舒月放下手,叉腰委屈道:“你吼我做什么?你说话就不能声音小一点吗,你吓到我了。”
她伸手抚着胸口,看样子真是吓了一大跳。
沈邱后退两步,转身道:“抱、抱歉啊,我就这么去画了,你,你好好歇会儿,别哭啊。”
沈邱走得很快,他几乎觉得他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在惹她的,还是消失的好。
京里来的贵女,他惹不起。
沈邱走后,云舒月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肚子都笑疼了。
杜姑娘知不知道,这个沈邱简直好逗死了。
逗弄沈邱真是她在这牢城营里最大的乐子。
沈邱刚进了自己的画室,透过窗户看见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天都塌了。
他连忙溜着边从这里面走出去,往丹奉台上赶。
“江校尉,我找江校尉。”
“急事,天大的急事!”
江清辞正与府衙上来的官员商谈要事,被人这么一喊,他也不得不向对方说声抱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沈邱的衣领都跑歪了,人还在喘气。
“她哭得很惨。”
“云画师身世还挺坎坷的,对吧。”
“她好像哭得快厥过去了。”
“她真的很可怜,你去看看她吧。”
江清辞赶到的时候,云舒月在桌子上趴累了,刚刚笑得肚子疼,眼睛红红的,渗出了两滴泪。
她一边从桌子上抬起头,一边伸手抹泪。
她从小便是易流泪体质,谁惹了她,她几乎是瞬时就能流出眼泪,笑的时候也容易流,有时候待着什么也不做,两滴泪也从眼角滑出来。
“舒月,你怎么了?”
江清辞的声音极温柔,他腰间的玉佩撞出了声响。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看她,将她两只手揣在手心里摩挲。
一只手握着她两只手,另一只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
云舒月呆呆的,但她很聪明,她知道看现在江清辞的表情,她是不应该继续笑的,她好像应该哭。
但她也不哭,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乖得很,此时如果卖乖的话,效果应该很好。
便两只手缠上江清辞的脖子,小嘴一瘪,声音极软极糯:“清辞哥哥,抱——”
沈邱离得远远地站着,见状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人还活蹦乱跳的,没哭得厥过去。
她忽然缠上他的脖子,江清辞闷哼了一声,刚刚蹲得急,没有蹲稳。
他稳了稳身形,云舒月对他的这副依赖感,如同潺潺溪流在心底缓缓流淌。
他微微一怔,心中有种暗暗的喜悦。
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了。”
云舒月将头埋在他颈间,嗅到这股熟悉的气味,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昨晚的,首辅夫人……她说她要做首辅夫人,他是未来首辅,而她是未来首辅夫人。
她瞪大了双眼,悲愤欲死。
忽地张大嘴,咬下了他的肩。
闭紧了眼:“呜呜呜呜呜。”丢脸啊。
江清辞肩上吃痛,只觉得她哭得格外大声,格外动情。
可他也摸不着头脑,就沈画师那副模样,如何能将她惹成这样?
他的心化了一地:“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没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云舒月从他肩上抬起头,这回是真哭了。
脸上哭脸上的,她心底思绪飞速闪过千百回,就是在想,昨晚说的话,该怎么找补。
她直勾勾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眉眼,贝齿在唇间若隐若现,“清辞哥哥……”喉间溢出气若游丝的轻唤:“目若朗星……眉似远山……竟是这般天人之姿,月儿真是……难以自抑地喜欢。”
第28章 你好香啊她不是来摸他床的,他的月儿……
江清辞腿蹲麻了,但是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云舒月正含情脉脉地捧着他的脸,说了好些话儿。
足以让人骨头都酥掉的话儿。
她说,她是因为一见着他就产生了一些难以自抑的情感,才说要做他的夫人的。
至于“首辅”二字嘛,那才不是她的重点呢。
江清辞若是做将军,那她便做将军夫人。
江清辞若是做御史,她便做御史夫人。
江清辞若是做知府,她便做知府夫人。
反正无论如何,她对江清辞是死心塌地的。
江清辞喉结动了动,没问出那句:“那我要是做农夫呢?”
他也不想问,他对答案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她就算嘴上说愿意做,若真到了那一日,他只怕又会听见那么一句“江清辞,我们不熟”。
江清辞静静看着她,任由她缠着他说着软话、娇话,他既不反驳,也不质问。
反正,她要做首辅夫人,他便做首辅就是了。
反正,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农夫的。
干嘛要问出来为难她,吓唬她呢。
“好,我知道了。”
眼见着云舒月情绪稳定些了,他便松开她,站起身。
转为俯视她。
“清辞哥哥确定可都知道了?”
江清辞俯视看她,颔首温声道:“嗯,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舒月妹妹,你以后还是少说这些话吧,不妥。”
他温柔且耐心劝诫,云舒月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昨晚乱说的话看样子算是找补回来了。
江清辞往外走,背对着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失态平复下来。
路过站在门外的沈画师,他回头对她道:“晚上上来吃饭吧,厨房做了你喜欢的桂花糯米藕。”
云舒月乖乖点头:“嗯,好的。”
江清辞看了沈画师一眼,似是才想起来,云舒月刚刚是为什么哭来着?
她一见着他,先是咬了他一口,然后说了一大堆绝不能让旁人听见的那种话。
他思来想去,她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沈画师,你到底怎么她了?”
他蹙额看向沈画师,这个沈邱平日里看起来很老实。
若他真敢欺负云舒月,江清辞定要他付出代价。
沈邱两只手都摆动起来,面上又是惶恐又是委屈:“我,我我我,我真的没做什么呀。”
真要算起来,该不会是杜姑娘说的那句话,一直把云画师给委屈到现在吧。
江清辞捏了捏眉心:“你把事情前因后果说清楚便是,我不会为难你。”云舒月那人本就难以伺候,谁惹了她都有可能。
沈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把杜姑娘给供出来。
这京里来的贵人只手遮天又不讲道理,他们惹不起。
“那个,江校尉,我想辞工了,您看……”他缓缓说道 。
江清辞眉眼无奈,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她欺负你了。”
沈画师是宫里派出来的一等工匠,若是走了,他可不好再找一个来,若是因此拖延了行宫的工程,他更不好向皇上交代。
云舒月哼着小调在画室内挥洒笔墨,心情颇为舒畅。
“云舒月。”
极严厉的一声。
云舒月手抖了一下。
回过头,江清辞拎着沈画师走进来。
“你向沈画师道个歉,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你说说你,干嘛老欺负人家。”
沈画师看着就老实,江清辞实在于心不忍。
当他不知道云舒月是故意逗弄人家老实人的吗?
沈邱被江清辞推着站在他们俩之间,他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
云舒月还呆愣着,江清辞又道:“道完歉,好好跟人家说说,你那龙眼睛上的睫毛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家沈画师遇到这种事,可能一连几天都没能睡好觉。
云舒月放下笔,朝沈画师扬起一个甜甜的笑。
但沈画师低着头的,看不见。
云舒月便歪着头,再一次使沈画师被迫对上了她的眉眼。
“沈画师,实在是抱歉啊,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把话声音说得诚恳极了,笑得也让人觉得亲切。
沈画师便也笑起来:“没,没事。”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她欺负了,他一直以为,是云画师太过柔弱,太过娇气,是他粗苯,三番两次惹得她生气。
江清辞在一旁看得头大,可是她笑得真的很甜。
也不怪沈画师被忽悠,他不也甘之如饴吗。
只要她朝他这么一笑,便是所有恼怒都消散不见了。
沈画师应该,不会再想着走了吧。
傍晚,江清辞的院子里。
江嘉懿早早地坐在了这里。
“桂花糯米藕,这道菜费时又费力,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厨房做了?”
江清辞把盘子端得离他远了些:“不是给你吃的。”
江嘉懿愤恨道:“你至于吗,那女人曾经可甩过你,就算是现在,你们二人又算得上是什么关系?”
江清辞冷眼瞥他,颇有些嫌恶与瞧不起的意味:“那你与你的那个侍女青莲,又是什么关系?竟让你三番两次带她到这丹奉台上来。我这儿一向清净又干净,可容不得你们搞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江嘉懿也不在意三侄这样说话,洒脱笑道:“你呀,你不懂。”
他摇了摇头,又慢悠悠道:“啧,真是可怜。至于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一起睡觉的关系,就算做不成凡世间的真夫妻,在那红纱帐里、鸳鸯被下,我与青莲便是真正的夫妻,我带我的娘子过来歇一歇,请问有什么问题?”
江清辞越听脸色越难看,像是听见了什么脏东西。
他撇过头:“反正,我不赞同你继续这样下去。”
又补充道:“反正我与月儿,是清清白白的正当关系。”
这般说着,他将糯米藕往远处又挪了挪。
到了酉时末,太阳都下山了,云舒月还没上来。
江清辞叫来祈言:“你下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叫她上来吃饭。”
过了一会儿,祈言上来道:“云姑娘说她不来了,她家里来了客人。”
江清辞走到山边的栏杆旁,往下看去,她家的石屋果然又飘起了袅袅炊烟。
“什么客人?天天在牢城营里这样摆席,这成什么体统。”他眉头微蹙,面上不太高兴。
江嘉懿奇怪地望了江清辞一眼:“你朝他质问个什么?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管啊。”
云家石屋,今天又是谭家、乔家齐聚一堂。
今日为的却是一件大好的喜事。
谭君雅回来了。
下午时,她背着包袱来到牢城营门口。
门口的官兵不让她进。
她便道:“我是这里的罪犯,凭什么不让我进来。”
可谭君雅的身份一早都被销了,谁还能证明她是这里的罪犯。
“我父兄都还在这里面,你们放我进去。”
门口的官兵都傻眼了:“没听说过出去了闹着要进来的。”
门口把手的官兵,与每日在山中抓奸细的官兵不是同一个体系的。
后来事情闹起来了,云舒月和乔婉宁得知情况以后,叫着谭家人一起过去闹,叫他们先把人给放了进来。
谭君雅肩上挎着一个小锦布包裹,一边手上戴着个金镯子,一边手上戴着个玉镯子,头上梳着妇人发髻,身上穿着百蝶穿花裙,耳朵上两只翡翠耳钩晃得叮当。
云舒月本也没想那么多,谭姐姐想回来见见家人也是情有可原,一行人闹着把她弄进来也是应该的。
她已经嫁做人妇,又是走的以前牢城营的“正规”章程出去(死掉)的,倒也没想过,进来了,还能不能出得去。
一行人已经在云家的石屋院子里坐下了。
云舒月上下瞧了谭君雅好几眼,道:“谭姐姐,看来你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谭伯伯就担心她嫁得不好,现在见了便能放宽心了。
虽说浑身气度远赶不上曾经在京城做贵女的时候,可也看得出谭君雅过得还不错,是小城里的富太太模样。
人也生得圆润了许多。
“也还可以吧,先夫……是位商人,略有些家底,日子过得还不错。”
云舒月瞪大了眼,看了看四周,确定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听错。
“先,夫?”
谭君雅点点头:“是啊,刚给先夫办完葬礼,下了葬,我们无儿无女的,他也无父无母,我便想着回来见见家人。”
“舒月,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来了这里。”
她握着云舒月的手:“可受了许多苦?若是可以,寻一门亲事嫁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说真的,这些年,我过得真的还不错。”
云舒月道:“现在这牢城营换头领了,不兴那一套了。”
谭君雅愣道:“是吗,那,新来的头领严苛吗?”
往常的牢城营管理犯人极为严苛,要不说好多女子宁愿自己被人挑中嫁出去,做妾也比在这儿做苦力好。
乔婉宁一边磕云舒月家里的瓜子,一边道:“新来的头领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她看着云舒月笑笑,谭君雅问:“是谁啊?”
“是江清辞。”乔婉宁脱口而出。
谭君雅惊讶得捂住嘴:“是谁?”
云舒月垂头表示无奈。
“是江清辞。”
谭君雅双手握住云舒月的肩狠狠晃了晃:“啊啊啊,是江清辞!舒月啊,你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啊。那不是你旧情人吗?那你在这儿的日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舒月无奈地被她晃匀了脑袋:“你淡定些,就算没他,我现在也跟着夜郎国世子去夜郎国了,也没必要当做我的命都是江清辞救的一样吧。”
一边说着,云舒月一边往后躺倒在檀木做的雕花摇椅上,拿起身边小几上的糕点吃着。
谭君雅冷静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有江清辞在上头,你们再怎么也不会过得像我们当初那样的。”
乔婉宁随口道:“谁让你父亲修的堤坝修一个垮一个呢。”
谭聪健听了这话,脸色极为尴尬。
云舒月瞥了乔婉宁一眼,哈哈打着圆场:“可不是嘛,咱们这儿这些人,谁不是因为这些事儿来的这儿啊,不说这些了,来喝酒。”
“那谭姐姐,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谭君雅转了转手上的蛋面翡翠戒指,倒在躺椅里缓缓道:“能怎么办呢,做寡妇也就是了,倒是能留在这里多陪陪你们。”
云舒月听得呆愣,竟还有些心生向往。
“真好啊……”
谭姐姐的先夫真是一个大好人,先是花大价钱将她给救了出去,也不耽误她大好年华,留下一大笔家产给她,自己就死掉了。
晚上官兵到各家清点人的时候,谭家便多了一个人。
“上面有令,凡是过了戌时还在此逗留的,皆是奸细,你,跟我们走一趟。”
谭君雅被父兄挡在后。
“这是我女儿。 ”
“你女儿?今天在门口闹事的也是你们吧,无论如何,这名女子来历不明,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谭君雅站了出来,也不反抗,只对她爹道:“父亲,哥哥,我先跟他们走,你们去找舒月便是,她与江三公子是旧识。”
谭君雅被两个官兵架着走,她心里也不着急,自从得知这牢城营新上任的校尉是江清辞以后,心里便知道,此地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极善于利用身边现有的好处和资源,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一眼看中了后来爱她如命的商人丈夫,也叫他不惜代价地也要带她走。
她被官兵架着一路上了山,山顶便是丹奉台,半山腰是行宫的殿宇群,在这两者之间,她竟也不知道,还夹着一个专为关押犯人的牢房。
“现在人已经押到牢房了,江大人,此人可疑,可要亲自审问?”江清辞在山顶书房沉默着听完官兵将事情描述清楚。
随后嗤笑一声,将手中刚批注好的公文扔到一旁,祈言在一旁替他收拾。
“上一任把总留下的烂摊子,关我什么事?人家女子是无辜的,放了便是。”
“江兄,不可。”
说话之人正是刚从便所出来的按察使阚承颜。
江清辞看了他一眼:“阚兄,还没走?”
“刚刚更衣更得久了些,对了江兄,近日从夜郎国偷溜过来的奸细甚多,时局正乱着,依我看,此人不可轻易放过才是,还是该细细审问一番,排除嫌疑,再行放回。”
阚承颜是今年新到黔州上任的按察使,以前是京官,为官准则比较谨慎。
江清辞抬眸看他:“随意,我现在要睡下了,没时间去审问她,若阚兄有心情,去便是。”
看了眼漏刻,时辰已晚。
阚承颜见江清辞不愿管这事,自己又实在放心不下,便只能多值半夜将这女子给审了。
阚承颜一走,江清辞几乎是在瞬时便躺到了床上。
将被子拉到胸前:“祈言,熄灯。”
祈言给他熄了灯,关了窗,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江清辞安心地闭上眼,准备沉入睡眠。
“清辞哥哥!”
他猛地睁开眼。
门外摸黑跑进来一个人。
“你睡啦,你怎么睡得这么早。”
云舒月进了屋子,伸出手摸到他床边。
“你别睡呀,我有事找你。”
江清辞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想叫祈言回来点灯。
祈言好像也睡了,云舒月的动静他一点儿没听见。
他一动不敢动,忙道:“你出去。”
他身上就着了件中衣,头发也散着,屋子里更是黑灯瞎火,这不成体统。
云舒月不光不出去,还摸到他了。
她也不知摸到了哪儿,反正抓着块儿衣料了,便揪着不放。
“清辞哥哥,你跟我去救人,我这里急急急。”
江清辞没动弹,云舒月拽着的那片衣料,直接给扯开了。
江清辞感觉胸口凉飕飕的。
他猛地拽过那片中衣门襟,将自己裹起来。
“云舒月,你在做什么!”
“哎呀清辞哥哥,我叫你起来,那些官兵把我的小姐妹捉走了,你得帮我。”
江清辞脑袋乱糟糟的,恍惚间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事。
还好,还好她不是单纯趁着深夜来摸他床的。
他就知道,他的月儿是好姑娘。
他声音温柔下来:“她没事,已经有人过去审问她了。”
黑暗中的云舒月瞪大了眼,呆愣愣:“什么?审问?”
江清辞继续解释:“她又不是真的奸细,审问完了,便能被放出去了,你别担心。”
实在太黑了,这屋子里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他都不知道云舒月站在何处。
云舒月坐在他床上,江清辞本来躺在靠里一些的位置,被她拽出来了一截,现在下半身在靠里一些的位置,上半身斜歪在床边侧。
“清辞哥哥,那不会有人打她吧。”
云舒月声音软下来,柔下来,又是一种向他寻求依赖的感觉,让人一点不敢跟她说重话。
“不会的。”阚承颜不是那种人。
阚承颜拎着鞭子踏入这里,深夜这牢房里黑洞洞的。
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模样生得秀美温婉,身材圆润。
他挥了两下鞭子,抽在牢房的木门上,恶狠狠道:“你,老实交代,什么来路。”
他保证,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奸细。
谭君雅心里想着,云舒月肯定会叫江清辞来救她,更何况,她本就是这牢城营中的罪犯,回到这里来,怎么着她也没犯什么错。
她一抬头,来人并不是江清辞。
可他,生得也好生眼熟啊。
她想起来了,是建安七年的探花,阚承颜!
她认识他,他可不认识她。
当初与京中贵女的聚会上,早已将京中出色男子谈论了个遍。
阚承颜嘛,探花郎游街时,她与姐妹们早守在酒楼天台上,将他全身上下打量干净。
她上下扫视他几眼,这人现在,倒还颇有官相嘛。
她愁颜走至门边,双目含泪,言语却极为贴人心:“这位爷,我先夫已逝,无奈只能回到牢城营寻父兄护佑,身世实在有诸多无奈,您放心,若是想调查我什么,尽管调查便是,我必定无话不说。您,您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她抬眼时,眼泪汪汪,却含情脉脉,直抵人心。
阚承颜的鞭子还抵在门上,美人妇的纤纤软手,已经柔柔搁在其上。
“若不是有苦衷,哪位像您这般芝兰玉树的郎君,愿意整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呢。”抬眸,眼珠子适时撞进他的眉眼。
阚承颜堪堪收回执鞭的手:“你,你还有哪些要交代的,一并便说了吧。”
“奴家,唉,甚是思念先夫呢。”
她退后两步,坐在牢房里放着的一个小马凳上,襦裙曳地,似有无数愁肠要倾诉。
又似有无数女儿家的幽怨心思,无处安放。
她抬手擦泪,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滑落下来一截,但她生得圆润,手臂上的手镯倒也完全不似旁人那般叮叮当当地滑来滑去,滑动得很有顿塞的美感,愈发显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肤。
阚承颜便问道:“你先夫是谁?”
“我先夫啊,我先夫最爱为我画眉,还为我画了许多画像,提名《鬓边集》。他知道我甚爱一种糕点,名为玫瑰鹅油酥,便亲手做来给我吃。”
阚承颜叹了声气,道:“我是问,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呀,他姓王,对了,你知道玫瑰鹅油酥该怎么做吗?我现在甚是想念那一口呢。”
阚承颜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耐心问道:“叫王什么?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什么兄弟姐妹?一次性说完。”
再不说清楚,他这鞭子可就要抽上去了。
谭君雅深深看了他一眼,幽怨道:“他已经死了,昨日我亲手下的葬,你为何,为何总要提我的伤心事呢?唉,呜呜呜。”掩面哭得极美。
“清辞哥哥,你说他不会打她便真的不会?我不信,我得亲自去看看。”
云舒月摸黑下了床。
江清辞伸手拉住她,云舒月跌坐回来。
“那种地方,你还是别去了,我送你下山回家吧。”
他准备起来穿衣服。
云舒月有一瞬感觉自己离他近极了。
他身上的体温哄着体香蔓延出来,她心中欣喜。
公子如温玉,她也甚爱之。
既是已经到了这里,她才不走呢。
“清辞哥哥,你在哪里呀。”
她伸出两只手开始乱摸,头朝他胸膛上趴了上去。
江清辞一边往后缩,一边制止她:“云舒月,我在这儿,你别乱动,我去点灯。”
他正从床上站起身,云舒月坐在床上,拉住他的一只手 。
“清辞哥哥。”
“嗯,怎么了?”
她的五指穿过了他的五指,捏得紧了紧,头靠在他腰后。
他浑身一僵,她这是……
“清辞哥哥,你坐我身边来好不好。”
他转身掌着她的肩坐在她身边,手还被她紧紧牵着。
“你没事吧?”
直到呼着热气的唇一直贴到了他耳边,他才后知后觉些什么。
她的气息香甜,猛地凑到鼻尖,他好似做不出推开她的动作。
她软软道:“我没事啊,就是,好喜欢你啊,你好香啊。”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闭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声音又软又媚,气息搔得他耳廓、脸颊,连带着背脊一并开始发痒。
他几乎已经决定,她若是吻他,他便不拒绝了。
江清辞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呆着。
她的气息还在他耳廓上游移,然后游移到他脸颊上,眉骨上。
她的手把着他的肩,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四处游荡。
可那瓣柔软湿润的唇,一直未曾贴近。
所到之处,他的皮肤便开始轻颤,许是要主动去贴近她。
但距离还差了一些。
直到,那股气息离得近极了,她的鼻尖触上了他的鼻尖,他感受到了一丝冰凉。
随后是唇上的湿热气息。
她好似就是停在那里呼吸似的。
江清辞不懂云舒月。
他刚刚还以为,他的月儿是个好姑娘。
他的月儿的确是个好姑娘,一点也不轻浮。
就只是,堪堪地停在那儿,滞在那儿,朝他唇上呼气。
呼出湿湿热热的气息。
他觉得她甚是可爱,她就像是在观察什么。
只是将鼻尖对上了他的。
江清辞心想,嗯,这样挺好,可是,他是否该侧一点头,是不是鼻尖太高,挡住了她。
心里像猫爪似的,又急又痒。
他侧一点头,她不就滑上来了吗。
滑上来,也不是他故意的,也不是她故意的。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开了头,将鼻尖与她的鼻尖错开。
或许,下颌还往外抬了抬。
可就在他侧开头的同时,云舒月的气息开始往下游移了。
绕过了他的下颚,到了他的脖颈。
他的脖子便往长处伸了伸,似是在躲她。
云舒月像是在完成一场探索一般,她往他脖子上每个角落吐气,洒下温温热热的触感。
叫他皮肤轻颤。
她把在他肩上的手也开始挪动。
绕到他的胸前,拽住他的衣襟。
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划动,江清辞根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云舒月。”声音有些哑。
他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他捉得一点也不用力,云舒月稍稍一挣,手便从他手里出来了。
转而两只胳膊搂上他的脖子,头也从他胸膛上抬到他脖颈上。
仰头时,气息吐在他下颌上。
“我没做什么呀,就是看不清你,得靠近些才能看清。”
“那你刚刚看了什么?”喉结滚动一下。
“我看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脖子,你的耳朵……”
她缓缓道,声音娇媚,拉着尾音。
她又道:“看了呀,都看了一遍,便确定了,清辞哥哥天人之姿,月儿真是难以自抑地喜欢。”
难以自抑地喜欢,哦,然后呢?
她这般撩拨他,便只是在欣赏他。
他感受到她的双手从他脖子上离开,随后道:“清辞哥哥,月儿冒犯你啦,以后不这样了。”
她嘴上这样说,手从他脖子上离开时,指尖又划过了他的喉结。
江清辞感觉她像一片羽毛,正要伸手捉住时,便要飞走。
“你,你,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现在离他很远,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温度。
“月儿,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云舒月点点头,他并看不见她点的头。
“是啊,清辞哥哥送我。”
说话时,人又贴了上来。
因为江清辞又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她两手攀过他的肩,头伏在他的肩头,颈窝。
“好,我送你,我先穿件衣服。”
云舒月乖乖松开他,端端坐在床边上。
江清辞小心翼翼地起床,床上还是发出了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拿下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背过身去,迅速套在身上,在腰上打了一个紧紧的节。
“清辞哥哥,穿好了吗?”
“嗯,穿好了,走吧。”
拉开门的刹那,月光透进来。
山里有虫鸣和鸟叫。
他回头看她,总算看清了她。
她坐在床边上,乖得很,衣服也还好好穿着。
二人一起下山。
云舒月又趴到他背上去:“山里夜路难走,清辞哥哥背我。”
江清辞便把她往上面兜了一下,背在了背上。
月色冷白,倒也能勉强视物。
“清辞哥哥,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啊,是不是冷的,月儿帮你呼呼一下吧。”
其实她并看不清江清辞耳朵尖的颜色。
话说着,唇已经凑了上去。
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一缕游丝一般的气息。
他腿有些软,便道:“云舒月,不用。”
“哦,不用啊,那好。”
江清辞松了一口气,他倒是真怕自己失态,连带着跟她一起摔下去。
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他觉得,有些不适,难以把控。
背上像背了个妖精,轻得要命,他的脚步也虚浮得要命。
还是,就这样吧。
“明日,你上山来吧,我这儿新得了一本棋谱,咱们一起琢磨琢磨。”
还是与月儿做这些事情比较习惯。
云舒月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甜甜道:“好呀,许久未与清辞哥哥对弈过了,月儿很期待呢。”
半山腰的牢房。
谭君雅哭得有些累了,可她哭着哭着,倒是真的开始思念亡夫了。
她那待她极好的亡夫。
“夫君啊,你怎么就这样抛下我去了啊,往后余生,我该如何度过啊,呜呜呜……呜呜呜……”
隔着一扇牢房木门,阚承颜头都大了。
到现在没能问出一个有用信息,眼前这女子到底是不是奸细。
“你,你能不能先别哭了,早些把事情交代了,我才好放你出去啊。”
这女子双手绞着帕子,头上玉簪随着抽泣微微颤动,睫毛上悬着未落的泪珠,眼底藏着深深的愁绪。
真是我见犹怜。
她抬眼看他:“公子,你倒是说说,我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呀。”
阚承颜被她哭得没办法,不耐道:“又不是不能再嫁,有何可担心的。”
“公子说得容易,可我容颜已老,又是个成过婚的妇人,谁还看得上我呀。”
她柔柔托腮,眼珠里满是遗憾与忧愁。
阚承颜脑子乱乱的,好似又被她带跑偏了。
“你,你哪里老了呀,你若是不梳这妇人发髻,我倒还以为,你尚在闺中。”
他看到这女子眼中的光亮了亮。
“真的吗?公子当真这么以为?”
阚承颜沉默点头,卷宗上写着这位名叫谭君雅的女子曾嫁给了一位名叫王乾的商人,倒与她口中说的先夫姓王对得上。
想必,她应该真的不是奸细。
是他小题大做了。
转头一看,谭君雅哭得更梨花带雨了。
“公子叫什么名字?君雅真是多谢公子连夜安慰,不然,不然我还真不如一并跟着先夫去了算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墙上撞。
阚承颜找官兵要来了钥匙,给她打开了牢房的门。
今日成果:零。
“你走吧。”他垂头沉声道。
谭君雅默默从牢房里小踏步走出来,一步三回头地看他。
心里默默寻思着,阚承颜真是越来越俊美了,真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如今应当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了。
若是她家没有遭这一难,她本也不该只是嫁门商户的婚事,至少也该配阚承颜这样的。
“那奴家
便走了,公子,你也早点休息,睡个好觉。”
阚承颜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该听江清辞的。
把人放了也就放了,何苦听她诉了那半夜的苦。
他现在一闭上眼,全是那女子幽怨的哭声和模样。
承她吉言,睡个好觉。
根本就睡不好!
天光大亮之时,又该添衣了。
云家倒是不缺衣物,江清辞的库房里有许多布匹,云舒月叫人扛回来以后,便有两位姨娘、两位妹妹一起做衣裳。
两位妹妹从前也是千金小姐,哪里会做衣裳,现在也不得不学。
偏生云舒月要求还多,除了襦裙,圆领衫也要有至少两件,襦裙皆要配披帛,中衣要有交领的、对襟的、斜襟的,干活不方便,所以所有衣物只需做窄袖的,宽袖的便不必了。
入了秋,一家人都有秋衣穿,只云舒月的最为丰富,也不是家中定要搞阶级,就她的要求多罢了,王姨娘也愿意由着她,便是云舒月要求什么,王姨娘就给她做什么。
云舒月看自己父亲精神状态倒是好了许多,再不像之前那样颓丧了。
“父亲,最近的活儿忙吗?”
云明旭整日抱着个算盘,牢城营的开支全由他计算。
每日银子哗哗从手里流,但没有一文铜板能属于他的感觉,还真是让人难受啊。
要说做账这回事,摸点银子回来当自己的,对他来说也不难。
从前不就是做惯了这回事吗。
可他实在不敢呐,已经让全家人流落至此了,夫人每日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务必诚心服刑,早日改过。
“不忙,不忙,为父就喜欢拨弄算盘,能为牢城营做点益事,为父很是开心。”
看着父亲笑呵呵的模样,云舒月心中也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在这个地方,往后便该怎么服刑就怎么服刑,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倒是一大早过来蹭饭吃的谭君雅,听到这儿,面色忧郁起来。
“君雅,怎么了?”云舒月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
谭君雅抿唇道:“我父亲以前做了那么多错事,之前还听说,陶县的堤坝垮得厉害,毁了村民不少田地,我虽日子过得也还行,可一想起这些,心中总是难过,觉得自己不该过得这样好。”
云舒月道:“堤坝垮了也不一定全是谭伯伯一个人的错,这里面牵扯得多了去了,并且,现在那堤坝不是已经修好了吗,当初牢城营的罪犯一起去修的,我爹还为此病得差些起不来了,
王姨娘和柳姨娘她们最近在地里头收的粮食,也都拿下去赈灾了,咱们这些人既然都已经来了这里,便不去想以前的事了,行吗?
再说了,你都已经被上任牢城营把总卖过一次了,你过得好是应该的,你自责个什么呀。”
云舒月一直以为,这世间的是非并不是那么好判定的,反正她自己心里面一直过得去,她一定要让自己过最好的生活。
他们一家虽成了罪犯,但那是皇上判的,皇上这么判,是因为皇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法也是皇家定的。
他们家也只是,违反了皇家定的法而已。
江家祖父是皇上太子时期的老师,江清辞与当今的太子一直是至交好友。
云舒月有时候会责怪自己,当初怎么会真的信了,江家会被皇上流放。
听女儿说起自己当初修堤坝回来差些一病不起的事情,云明旭苦笑一声。
他与他的这些兄弟们,竟也算是互相在弥补过错了。
希望错有弥补完的一天吧,他也好还给女儿她本该有的地位。
云舒月吃完最后一口香香的肉包子,道:“奇怪,乔婉宁今日怎的不来我这儿蹭饭了。”
现在牢城营内的伙食还不错,早上是白面馒头加粥,晚上是白面馒头加鸡腿。
朝廷本来给牢城营拨的款就甚少,牢城营每月的产出还要往京城交上去一些。
按照朝廷的意思,牢城营的设置专是为了折磨他们这些人的,自然是不光要压下极重的劳作任务,还只会留下勉强够维持生命的伙食标准。
但自从云明旭接管了互市监,兼管牢城营一应支出,硬是给抠出了一笔银子用来增添伙食。
没办法,刚来的那会儿,实在是给他饿惨了。
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他当初算完账,发现有漏洞,可以捞一大笔银子的时候,是动了想法的,恰好遇到江清辞来找他商议事情。
云明旭顶着江清辞那和善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贪牢城营的银子,再说了,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改过自新。
“有了这些银子,还是叫他们吃饱些吧。”
江清辞也早有此意,但江嘉懿一直说银子不够,他总不能掏自己的银子出来好叫牢城营的罪犯能吃饱饭。
谭君雅道:“我早上看见她偷偷摸摸到后山的河边去了。”
云舒月奇怪道:“偷偷摸摸?那咱们等会儿去看看。”
后山,小河边。
乔婉宁蹲在河边铺满石块儿的地上。
站在她身旁的是江正泽。
“不是叫你有需要就来找我,怎么一次也没来找我。”
乔婉宁朝河水中扔着石子,石子往往会跳三下,然后沉入河中。
“我也没什么需要啊。”
江正泽道:“昨晚那官兵少给你父亲打了一根鸡腿,你当场跟人打起来,这还叫没什么需要?”
乔婉宁抬头看他:“这算是什么需要,我该叫你来帮我一起打架?”
江正泽闭了闭眼,咬牙道:“一根鸡腿你至于吗?但凡你来找我,我给你十根,一百根,那又如何。”
“怎么不至于了,我父亲在烧砖窑很辛苦的,该得的食物的不到,我不打他我打谁。”
仰头时,嘴角还是青的。
江正泽一脸无奈。
“我会叫江三去处置那人的,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乔婉宁冷冷道:“不必,人我已经打过了。”
江正泽垂头看她:“婉宁,你也该像云二学学。”
要什么就直接说,受委屈了当场就哭,从不要人猜她心思。
乔婉宁更气了:“我跟她学?她那种人,你简直要气死我,我就知道你们男的就喜欢她那样的,那你便去找云二那样的女子吧,还跟我多说什么呀。”
她早就知道,云二那样的,每天就知道“嘤嘤嘤”,除了撒娇就是卖乖,装模作样的,真是讨厌,可她爹的,还真讨男人喜欢。
江正泽额前发丝被河风吹乱,他心里真的很乱。
他什么时候说,他喜欢云二那样的了。
“婉宁,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婉宁捂住耳朵,不听。
云舒月跟谭君雅两个正好到了,远远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头。
江正泽道:“我知道你听得见,总之,我心里只有你,我只喜欢你这样的,我第一次见你,你打马球时挥杆的动作便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里,那时我便觉得,世间怎会有像你这般英姿飒爽的女子。”
“你说云二?她?我怎么可能喜欢她那样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走两步就倒在江三怀里娇喘,我好几次听见江三说她让人头疼。”
“还有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直接说出来。”
谭君雅侧头看了云舒月一眼,云舒月一拳锤在了树上,好啊,江清辞背后说她坏话。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男人!
乔婉宁“哦”了一声,然后道:“我想要你离我远一点,江大公子,你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人家云二和江清辞好歹也是从小到大的关系。还有,云二怎么样,我说可以,你说不行,闭嘴吧你。”
江正泽头脑里的思绪愈发乱了,难怪祖父看重三弟,他这脑子啊,的确不如三弟,尤其是对待女人这一块儿。
“我,我刚刚只是想解释,唉,越说越错,我便不说了,你我二人,交情还是有一些的,也曾,也曾私会过那么两次,不像你说的毫无交情。”
乔婉宁猛地站起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说什么呢,谁跟
你私会了。”
云舒月都顾不上生江清辞的气,张大了嘴,耳朵往前面又伸了伸。
“去年中秋夜,宫宴上,御花园里,八角亭中,看锦鲤的时候。”
江正泽声音闷闷地发出来,云舒月掏了掏耳朵,又往前拱了拱。
谭君雅也拱在她身上,两人都想往前拱。
突然一下,脚互相一绊,双双摔在了地上。
惊起一片雀鸦。
“嘎——嘎——”
乔婉宁松开手,江正泽脸上也一阵错愕。
云舒月和谭君雅尴尬抬头:“嘿嘿,乔婉宁,我家今天做了大肉包子,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今天是云舒月和江清辞说好一起对弈的日子。
云舒月脑子里乱乱的,还夹带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现在却端端坐在山巅的石台上,此处是一个修建在山顶的亭子,周边可赏山景。
松涛在云海里翻滚成浪,美人的白裙曳地,山风掠过她的发梢,如瀑黑发垂腰,美得惊人。
江清辞远远望去,月儿甚美,与往常一样的美,是众贵女中最美的美人。
是清晖凝月、玉山倾倒的美。
云舒月手执白棋,似乎正在琢磨眼前棋局。
清辞哥哥要与她对弈,她便好好想想这手棋该怎么下。
该死的,她晃了晃脑袋,可她真的忍不住想去找谭君雅和乔婉宁说话呀。
罢了,眼下还是陪清辞哥哥为重。
谁给她饭吃她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久了未碰棋局,怎的看不太懂了呀。
她的才女名号可不能丢。
他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出现,轻叩棋盘,云袖拂过,便落座于她对面的石凳上。
山风将他的衣袖吹成振翅,云舒月抬眼望去,好一位云鹤之姿、玉树琼枝的公子。
她看得入神,忽然觉得,陪他下棋也没什么不好的。
便下次再找她们二人说话。
“开始吧。”
江清辞伸手要她先行。
“小飞挂角。”她的声音裹着云雾,清脆悦耳,棋子落在右上角星位时发出清脆的“哒”声。
江清辞面上并无多余表情,黑子直接落于左下角小目。
云舒月努力让自己内心平稳了一些,她不能在清辞哥哥面前出丑,曾经也是苦练过棋艺的。
随着二人几乎无间断的动作,棋盘上渐渐铺开十九道经纬,白子如溪流蜿蜒,黑子似群峰对峙。
中盘时,云舒月突然将白子点在天元,江清辞执黑子的动作一顿:“这手‘镇神头’?”
云舒月轻哼了一声,此局他们二人从前下过,到此之前,她从未破过他的局,今日却破了。
她自己也未曾想到。
忽地抬头望这滚滚山云,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阔了许多。
江清辞已思索许久,他的手蜷起来,骨节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随后落子。
他拿出一本名为《忘忧清乐集》的棋谱:“这本书中便有‘镇神头’的破解方法,实在抱歉,我比你先看过这本书了。”
他温和笑着,是真的极为认真的在与云舒月对弈。
云舒月心里默默骂他,夸也不夸她一句吗,她平时可下不到这一步来。
可他不仅不夸她,反而还乘胜追击,一边落子,一边唇角上翘,眉眼里颇有些神气。
云舒月嘟起嘴:“江清辞。”
江清辞落完一子才回神:“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很是高兴。
云舒月忽然微笑起来:“清辞哥哥棋艺精进了不少呢,月儿真是崇拜得厉害。”
江清辞耳尖稍红,朝她笑得清朗又坦然:“月儿进步也很大,剩下的我教你就是了。”
“哦,清辞哥哥要怎么教?看看月儿这颗下在这里行不行。”
她腰肢弯了一些,没再直挺挺地优雅端庄地坐着。
江清辞摇头:“这里不行。”
她便执子歪向另一边:“那这里呢?”
“这里也不好。”
一来一回了多次,江清辞终于蹙眉看她,她手肘撑着头,懒懒散散的,哪儿还有在用心下棋的样子。
便蹙眉严声道:“云舒月,输便输了,耍赖算怎么回事。”
他以为她在靠这种方式耍赖,心中颇为生气。
云舒月慵懒地站起身,忽地走到对面去,一屁股往江清辞腿上坐下了,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侧坐着。
腰肢纤纤,身姿妖娆,面上更是笑得又娇又媚。
“清辞哥哥,你生气的样子月儿好喜欢。”
她凑在他唇边哑声说了这句话,眼睛盯着他的唇一动不动,随后闭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他母亲来的时候,她在……
“啵~”
只一下,她便松开他,眼睛却还停留在他唇上,用眼神拉着丝。
江清辞显然还未回到状况。
云舒月伸手撇过他唇上的晶莹:“清辞哥哥的唇长得可真好看,月儿好喜欢。”
声音又柔又缓,也带着些绵延的沙哑。
说完,她伸手捧着他的头,食指和大指将他的耳朵夹在中间,细细摩挲着。
眼中满是深情,也不与他对视。
江清辞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恰好从他的唇上移到他的眼睛上。
二人对视。
江清辞仍未动作,他心里忐忑,在推开她和保持现状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的肢体选择了后者,一动未动。
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真的好深情。
他一颗心便也柔软下来,他的月儿好爱他。
她从前是那般自重自持的贵女,现在却对他……必是情难自抑。
他看见,身着白裙的少女,两腮泛着粉霞,伸手揉弄着他的唇,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唇红齿白,饱满的唇微嘟。
他看一眼,无法移开视线,好想抱紧她。
云舒月也并非全无真情实感,实际上,江清辞真的很好看,她亲了他一口,内心也雀跃得不行。
不过,她亲他的原因还是他太讨厌了,不就是下个棋嘛,干嘛那么较真儿。
她目视着他,嘤,清辞哥哥真的好好看。
她垂下眼,又盯上他的唇,咽了口唾沫。
罢了,他是个木的。
她便再主动些吧,毕竟是她想亲他。
云舒月的下颌缓缓往前挪移,又往他唇上印了一口。
发出“啵~”的一声。
水声啵啵,她退后时,还连着丝。
她又伸手去撇他唇上的水渍。
江清辞实在难以忍耐,一阵头皮发麻,他的月儿这样……怎么让人顶得住。
云舒月摇头,两只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说不出的依赖与撒娇。
他又见她转过身,去动棋盘上的棋,东碰碰,西摸摸,还从自己的棋盒里摸了几颗出来,摆在棋盘上,调整成想要的样子。
江清辞往常最讨厌有人动他的棋局了,还把本来摆得好好的棋子全部打乱。
“呐~你现在看呐,是不是我赢了。”
这小声儿,真挠人呐~
她两只胳膊挂他脖子上,两只腿并拢,雀跃地晃了晃。
他的腿也跟着晃了晃。
她搂着他脖子又晃了晃:“是不是我赢了嘛。”
江清辞收回视线:“是。”
“就知道清辞哥哥对我最好啦,月儿好喜欢清辞哥哥。”
好听话儿那是一套一套的,云舒月可是最会讨人
喜欢的女孩儿。
说些话出来真是让他满心的熨帖,月儿真乖啊,他好喜欢好喜欢。
“只要你乖乖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那我要是不乖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捏捏他的耳垂,摸摸他的脸颊,揉弄他的嘴唇,又去拔他的眉毛。
江清辞有一点想让她下去,月儿的眼睛亮亮的,两腮泛着粉红,含雾的杏眼眨巴眨巴,鼻尖莹润,随着呼吸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浑身有一种似是什么都不懂的娇憨感。
他下腹一紧,想抱紧她一些。
云舒月感觉他浑身有些紧绷。
她回头看去。
月白杭绸褙子,头上绾成堕马髻,风姿绰约、温婉贤淑的一位夫人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
“江三,你在做什么?”
云舒月从江清辞腿上起来,江清辞将她拉至身后。
“母亲,您来了。”
江家二夫人薛亦秋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云舒月看得心慌。
对方道:“这不是云二嘛,好久没见了,我带了些吃食过来,一起来吧。”
随后她转过身,往前走去。
云舒月愁眉苦脸地望向江清辞,朝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江清辞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用气声道:“这就要走了?还做不做首辅夫人了。”
云舒月愣在当场,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他就不能忘了吗。
“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为什么要忘,云舒月,给我打起精神来,从前在我母亲跟前什么样,现在就仍是什么样。”
他牵着她往前走,云舒月赖着不动。
他便拖她:“走吧。”
“不要呀,我不想。”嘤。
江清辞便松开她,认真看她:“真不去?”
云舒月摇头,她现在怂得很。
“我,我怕她不喜欢我。”
江清辞便道:“你管她喜不喜欢你呢。”
他拉不动她。
“你站我身边便是了,云舒月,别逃。”
他无奈道。
眉眼耷拉下来,朝她伸出手。
他不希望她就这么逃走了。
他们二人是正经关系,逃什么逃。
云舒月退后两步,朝他摇摇头。
之前在京城的事情闹得太过了,云舒月实在不敢出现在江清辞母亲面前。
更何况,他家从前一直也不太看得上她家。
当初江家松口说愿意上门来提亲,事情有多不容易她也是知道的。
江清辞问她:“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吗?”
她坐在他腿上,亲他。
云舒月愣了愣,点头。
总之,她现在绝不敢去见江清辞的母亲。
江清辞朝她靠近,云舒月接连后退。
他拉着她往屋子里拽,母亲已经在屋子里落座了。
“江三,还不进来。”
母亲的声音有些冷。
云舒月身体贴在门边的墙上,江清辞拽不动她。
他便将她抵在墙上,温声软语地道:“月儿,咱们以后还长着,你不能不见我母亲呀,你得见呀。”
她现在溜了,这算什么事呀。
“我保证我会护好你,没人会说你什么。”
云舒月摇摇头,轻声道:“可你母亲一定讨厌我。”
江清辞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她如何看你一点也不重要,知道吗?再说了,你这么乖,谁会不喜欢你。”
云舒月仍摇头,都快哭出来了,膝盖往下弯,想从江清辞的臂弯里钻出去:“我,我不要做首辅夫人了,我也不要你了,我走,我走。”
只勾搭一个江清辞对她来说不难,可要摆平他的家里人,她只想逃。
云舒月现在怂得很。
就跟谢琅去夜郎国吧,也夜郎国也没什么不好的,夜郎国也有锦衣玉食,也有众星捧着月。
江清辞的眼眸忽而暗如寒潭,眉峰微蹙着。
“你走什么?”
云舒月没逃掉,江清辞将她两只手禁锢在手里,狠狠抵在墙上。
指尖摩挲着她的两只手腕,暮秋的风裹着海棠的甜香,他的呼吸扫过她颤动的睫毛,带着滚烫。
喉结滚动,含着怒火:“一定要这样相处是不是?你跟我一定要这样相处是不是?”
他有些生气,好好的正经关系她不谈,倒是总爱做些不正经的事情,现在他母亲来了,正好把事情过个明路,她躲什么躲呀。
他的吻落得急切,想要碾碎她,又在触及唇瓣时陡然变得温柔,他捧着她的脸轻啄她的唇,将门框抵得框框作响。
他抵着她的唇哑声道:“你就喜欢这样的关系,是不是?”
两人的影子在门上纠缠在一块儿。
“唔……嘤嘤。”云舒月眼泪哗哗地流。
不知何时,薛亦秋已端手站在门前,直视他们二人。
江清辞松开她,转头看向母亲,舔了下唇,没说话。
云舒月被他放开,一边喘着气,眼尾通红,哗哗地掉眼泪。
她抬头看向江伯母,怯怯地叫了声:“伯母。”
做足了受害者姿态。
看清楚了吗,刚刚那可不是她的错呀,呜呜呜。
薛亦秋脸色很难看,倒不是因为云舒月。
他儿子,不该做出这样的事。
“云二,我跟江三有些事要说,你先回家去吧,瑶瑶,把我带来的糕点取一盒给她。”
她的侍女瑶瑶便取出一盒荷花酥——江三最爱的那一款,递给了云舒月。
云舒月接过糕点,正要道谢,里头已经关了门。
江清辞最后瞥了她一眼,要她先回家去。
进了屋子,母亲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父亲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怕是鞭子都要抽断了。”
“我们江家是如何教的你。”
“难不成,你要跟你小伯学?跟个侍女不清不楚地牵扯在一起?”
江清辞垂头,半晌,说道:“母亲,抱歉,都是我的错,但我跟月儿从小到大都是正经关系,没有不清不楚过。”
薛亦秋又道:“人家姑娘愿意吗?你就做出这种事?”
江清辞松了口气。
就算母亲要误会什么,亲眼目睹的事情也是他做的,怪不得她。
只是,月儿今日做事太过莽撞,怎能,怎能忽然坐他身上来吻他。
后来的事情,他也无法控制走向,也怪他没及时推开她。
江清辞无奈道:“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再次舔嘴唇,嘴唇上还有些干燥。
薛亦秋义正言辞道:“可她现在是这里的罪犯,而你是这里的掌权者。”
江清辞连忙反驳:“那又如何?云家的事情又不是她的错。”
薛亦秋深吸了几口气道:“你就敢说,她在面对你这个强权时,一定没有不乐意的情绪在?”
江清辞有些混乱。
若不是她亲他,他连碰都不会碰她一下。
他只与他的月儿,弹琴对弈,相处起来,一直都是恪守礼仪的。
他对她好,也只是送些吃食给她,找些漂亮衣裙给她,好好呵护着她。
他不说话了,薛亦秋便道:“你若是再做出这等不清不白的事情,我定会告知你祖父。”
江清辞没再反驳什么,他不做便是了。
母亲走前,江清辞叫住她:“母亲,我与月儿的事情……”
“不行。”
薛亦秋斩钉截铁回他。
江清辞道:“可我放不下她。”
薛亦秋道:“云家人无情无义,不是一个好亲家,我不是针对你们两个人在反对什么,我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考虑。”
江清辞上前一步道:“家族的事情自是扛在男子身上,关女子何事,关女子的娘家又有何事?”
“若是儿子一定要呢。”
薛亦秋哼了一声,道:“那便等你自己坐上家主之位了再说,在此之前,就算过得了我这关,也过不了你父亲、你祖父那一关。”
薛亦秋不欲再与儿子多说,连饭也没心情跟他吃了。
刚
刚那一幕实在太过令她失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三从小便严于律己,世间没有任何诱惑能让他移性。
他若是为了女人移性,比起生气来说,薛亦秋更多的是失望。
“希望你能记得,你从小读的那些书,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道,追寻什么不可以呢?”
江清辞无奈道:“母亲,儿子没忘。”
不光是家族门楣,天下兴亡、修明法度、收复失地、革除弊政、民生疾苦……事事都是他的道。
可在达成这些道的路上,怎么不能有一个她呢。
这些事情,并非有一无二的。
薛亦秋未再回他,径直便带着瑶瑶走了。
云舒月躺在家中躺椅上,摇摇晃晃地,狠狠吃着荷花酥。
真的很想逃啊……
谢琅还能再回来接她吗。
乔婉宁夺过她刚拿起来的荷花酥狠狠咬了一口:“狗男人!”
云舒月呆呆转过头:“啊,你在说谁呢。”
乔婉宁道:“你别管。”
“你在说江大哥啊。”
云舒月将头埋进乔婉宁的腹中:“呜呜呜呜呜,怎么办,江清辞一定要我去见他家人,我们就不能,一直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卿卿我我吗。”
乔婉宁愣了愣:“江清辞叫你见他家人?”
云舒月点头:“嗯嗯,好可怕。”
乔婉宁将她扶正了:“你没事吧,你可是云舒月,你搞什么呢,就连太后你都搞得定,他家人算什么呀,从前还不是被你云舒月哄得团团转。”
云舒月怔住,对吼。
可是她刚刚真的很害怕。
乔婉宁道:“你做什么坏事了?心虚?”
云舒月点头:“嗯,他母亲来的时候,我在强吻他。”
也,也不算强吻啦,他也没躲啊。
乔婉宁瞪大了眼:“你说什么!难怪你心虚啊,要我我也害怕。”
云舒月趴在桌子上:“嘤。”
乔婉宁拍拍她的肩:“云舒月,你现在都变得不像你了,硬气起来呀,当初京中的圈子就没有你混不转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怂了。”
云舒月别过头,换了个方向趴,用懒懒的声音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嘛,你倒是看看现在我是个什么身份。”
别说是江家人,若是京中从前的贵女们一起组团来看她,她现在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乔婉宁,我回不到从前了,再也不是花枝招展的第一才女了。”
她轻声道,越说越伤心。
以前的底气是哪儿来的,是她父亲的官职,是她家里花也花不完的银子,现在呢。
江清辞惯着她,是因为他念旧情,除了他,还有谁能惯着她呀。
乔婉宁拎着她后颈,一把子将她抓起来。
云舒月两只手臂也跟着顺势抬起来,脖子被勒住了。
“你是咱们牢城营第一才女,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云舒月愣愣地,被乔婉宁死死压制了,一动也不动。
她眨眨眼:“此话怎说。”
三日后,以云家的石屋为据点,一场名为【兰台】诗会的雅集悄然展开。
云舒月是发起者,乔婉宁是组织者,谭君雅、好起来的郑明珠,还有牢城营里但凡还留在这里的女子,都被叫过来了。
大家其实好日子都还没过几日的,身上的活儿也压得重,诗会也只能赶在深夜举行。
但云舒月说了,凡是来参加诗会的,皆能获得彩头一份——一个肉包子。
亥时,焚香盥手。
云舒月身着素纱中单外罩青襦,立于香案前点燃不知什么香。
到场女子依次浇水净手。
“今日以‘月’为韵,联句成诗。”谭君雅揭开草编的盒,(以前一般采用紫檀木盒),再取出带有“月”字的木板令签,(以前一般采用象牙令签)。
子时,开始联诗。
匿名笺环节,云舒月将纸条投入圆壶内,让乔婉宁抽取一张念道:【瓜州有女,因无兄被夺继承权】
众女面前便有笔墨纸砚,另有大礼朝律一份作参考。
“诸位请议。”
关于今日用于抽取的议题,云舒月本想按照惯例,放一些诸如【公子的才华与容貌,哪个更重要】、【要父母之命还是要心中所想】、【琴艺应当更重技巧还是意境】一类的选题。
可她与乔婉宁商议了许久,都觉得,对于她们这些流落到牢城营的女子来说,不再适合议这些议题。
好在,关于瓜州女的话题,大家竟叽叽喳喳讨论了许久。
似乎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到了丑时,石鼎煮水,竹夹击拂,云舒月没有少了各位姐妹的茶,用从江清辞那儿要来的蒙顶石花为诸位姐妹做了茶。
随后是互赠墨香笺,云舒月给出彩头。
若要取得一个完美的收尾,此时还该有一名乐姬弹奏一曲变调。
但实在没有以前那个条件。
“许久未参与过这样的诗会了,云妹妹,多谢你费心安排,倒让我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郑氏女不禁潸然泪下,云舒月心里也颇为动容。
“往后这样的机会还很多,我打算时常将咱们姐妹聚起来。”
很多人都表示:“下次不给彩头,我也愿意来。”
“原本在这牢城营待着,已经觉得人生无望,此生便也就这样过了,可是现在,倒真的开始期待下一次聚会了。”
云舒月与乔婉宁还有谭君雅对视一眼,笑着道:“诗会上大家作的诗,论的议题,我们都会整理成册,咱们干脆组一个诗社吧,每月初一、十五聚会。”
众女皆无异议,这漫长而难熬的日子,总算亮出了一道微弱的光。
云舒月躺在床上,心中也欣喜极了。
她从前就爱参与这些,也喜欢组织,离了京城,她最想念的也是众女聚在一起借着诗会的名,实则要么攀比、要么谈论心事的日子。
如今来了牢城营,谁说就不能再做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她打定了主意,今日这番诗会简陋,今后她定要办出比从前在京城还要好的诗会和雅集。
来了牢城营,大家照样是贵女。
沉沉进入梦乡,后半夜,云家石屋终于熄了灯烛。
江清辞站在栏杆边上,伫立了许久。
暮秋的夜风很冷,他亲眼看着她家中热闹散尽。
这三日,她未曾来见过他一面。
似是完全将他此人抛诸脑后。
他无数次想起那日她说的,她不要他了,她走。
若她真要走,江清辞心里知道,她必定会过得好的,她在哪儿都会过得好的。
就连流放那么艰难的道路她都走下来了,往后余生,必定是平安喜乐,金堆玉叠。
云舒月想要的究竟是他,还是他的身份,江清辞有些不太清楚。
若是,他不与她成婚,她照样能回到京城去,她还愿意与他做这些吗?
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想要她见他母亲,在家中长辈面前过个明路,终归只是他的想法罢了。
江清辞转身回房,正好碰见刚从厢房里出来的江嘉懿。
他怀里搂着青莲,青莲仍旧被他裹在他厚实的披风里,两人十分亲昵。
他伸手抚过青莲的发,青莲依偎在他怀里。
“饿了没,要不要再吃些东西?”
青莲摇摇头:“不了,再吃,你送我的留仙裙便穿不下了。”
江嘉懿眸色幽深,道:“你穿松绿甚美。”
江清辞被风吹得迷了眼,注视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心想,若不在乎世俗,小伯与青莲当真是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
家里所有人都看不惯他们,江清辞也一样。
他认为小伯该听祖母的,好好成婚。
江家并无不能纳妾的规矩,待成了婚,小伯与青莲自有一番归宿,何苦要像现在这般呢。
江清辞许是喝醉了,他望着小伯的背影,忽然极为羡慕他。
但江清辞从小受的教育不同,他不会是小伯那样的人,他必得是一个规矩大于随心所欲的人。
他问自己,若是,云舒月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而是像母亲说的那样,讨他的好是因为某种……额,强权,那么他很确定,她要的东西他也并不需要她拿出什么来作为交换。
换言之,他不娶她,她也不嫁他,他照样,像现在这样,尽他所能的帮她,护她,他也是愿意的,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就算还要再处下去,他心里也决定了,一定要保持正经关系,像今天那样……实在是,他也不太受得了。
他也怕,自己其实是只藏在壳里的野兽。【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