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比天幕走得长远
眼尖的人自然可以从队伍中看到,为首之人虽是同样身着戎装,但制式都与其他诸人不同,在军旗之上还能见到交错的龙纹。
大应没有宗室,那能用出龙纹的人到底是谁,好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那只能是那位被天幕屡次夸赞,从洛阳方向也不断有风闻传来的永安陛下!
“可她怎麽会出现在这里的?”
“……是,是啊。”
关中的百姓不免在刹那的惊愕与奔走相告后,纷纷陷入了迷茫,不知道为何在这片为秦王所统治的土地上,会忽然出现应朝的兵马。
更奇怪的是,在她们出现之前,应、秦双方居然没有在潼关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
那曾经是他们在接受着姚兴的照拂时最为惧怕看到的场面,担心关中的平静会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但现在,一切变化得像是水到渠成。
可这又是怎麽发生的呢?
何止是关中的百姓想不通这一点,秦国的官员更是想不通这一点啊。
在秦宫之前,那位先前还在斥责姚崇叛逆的朝臣,望着他身着白衣,站在应军的队列中,也不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也就是在这刹那的静默中,他见到姚崇恭敬地为王神爱引路道:“请陛下先行。”
而在他的对面,王神爱没有即刻迈步上前,只是迎着周遭各式的眼神,从容开口道:“请向关中诸县广而告之三件事。姚兴的死讯,他死前的决定,以及朕对他的追封。”
姚崇蓦地抬眸,用不抱希望的语气问道:“敢问这个追封?”
王神爱答道:“文襄。”
……
褚灵媛望着姚崇一步踉跄离开的背影,有些奇怪地向王神爱问道:“按说他应该能猜到,陛下和姚兴虽有争夺洛阳的旧怨,但他死后既然还是把长安平稳地交接到了陛下的手里,姚兴得到的就不会是个恶谥,为何他是这般表现?”
就在刚才,姚崇似哭似笑地望着陛下有好一阵,忽然用极尽感激的神情,向她叩首致谢,这才离去宣诏。表现得只差没将陛下当作是个天神。
王神爱答道:“姚兴接过了姚苌的烂摊子,也算是创建了属于姚氏的秦国,这个文本他其实当得,但他死后秦国即灭,也算二世而亡,这个文他又撑不起来,全看大应对他是何态度了。”
“陛下是念在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王神爱答道,“我只是承认对手,其实也算是个人物。”
无论是拓跋圭还是姚兴在最后的表现,都不算是无用的负隅顽抗,甚至从姚兴的角度来说,他和拓跋圭联手覆灭凉国的行为,正是在为他撤向西方留个后路,说是“辟土有德为襄”并不算错。
但天下疆土重归大应,已是势不可挡的泱泱大势,她固然会为对手感到可惜,却也不会放过机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若是姚兴没死在疾病复发中,也必定会死在她的手里。
不过,若是这样一个结果的话,现在的关中就没时间秋收了。那姚兴的评价就该大打折扣了,而不会是如同现在一般,就算是在后世的史书里,也或多或少要记他一笔功德。
……
“当——”
“当当——”
关中的百姓从田垄间抬起了头来,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锄镐。
他们听得明白,那是一声响起在秦宫之中的丧钟,而这丧钟,是为了秦王姚兴而鸣。
这位生前死后经历都极其复杂的秦王,终究还是得到了百姓之中的一句句哀叹,和真心的送行。
但这丧钟很快就已戛然而止,变成了响起在关中的大应晨钟。
有人抬眼向着田垄之上看去,只见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奔跑而过,口中呼喊着什么“大应律令先知道”之类的话。
嗯……怎麽说呢,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那些好像是之前把洛阳的童谣传递到关中来的人。
但这种心绪复杂,可能也只是持续了很短的一瞬。
对于关中百姓来说,什么都比不上吃饱饭重要,先得把耕田伺候妥当了,才能去考虑其他的事情。然后还要考虑更多方面的“活命”,那这大应律令也得知道。
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他们都吓了好大一跳:“为何……为何会这麽像?”
应朝的律令好像和这几个月间秦律的修改后版本,相似得活脱脱一对亲人。但一想到天幕所说,到底是谁抄袭谁,应该不需要多说了。
他们竟不知道该说,秦王姚兴或许早已想到了这一天,极有远见卓识,还是该说,或许打从秦国试图通过模仿来求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有反败为胜的一天。
但总归,对他们来说,要想适应新扎根于此地的应朝,变成了一件并不难做到的事情。
反而是有三类人的日子要难过起来了。
“姚兴的同族承认了之前对秦王的刺杀,说是为了维系他们高人一等的生活……”
“高人一等?”王神爱一边翻阅着面前秦王留下的奏折,一边笑了出来,“哪种高人一等?当年烧当羌被大汉击败,把他们迁居实边,填入陇西赤亭,要不是姚兴的祖父姚弋仲确实有本事,打出了姚氏最开始的基业,他们也不过是中原百姓之中的一支而已。姚兴只说让我留他们一条性命,又没说还要对他们优待,有意见的全送去给姚兴守灵去。”
之前在建康,那些说话模棱两可还自诩高贵的臣子,就被她这麽处理过,现在简直可以说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还有一批 人比较特殊。”褚灵媛看了看被苻晏上报过来的消息,说道,“是武都的那批羌人。也就是之前的仇池国羌人。”
“我记得他们因姚兴的反击,重新向他递交了降书?”王神爱翻了翻面前的奏折,果然从当中找到了那一封,“如今秦国已亡,秦国的属国更不可能存在,他们是要和应军一战,还是要并入关中,从寻常将领做起,自己看着办。”
“不用给他们……”
“天幕上的我给出什么车骑大将军、武都王的名号,是因为他们确实有这个分量需要我拉拢,现在呢?”王神爱说到这里,忽然促狭地笑了笑,“还有,你是不是忘了,按照天幕的时间线来算,那个杨盛得到的官职,可都是晋朝的。”
褚灵媛:“……”
原来这就是陛下画大饼的实力吗?之前挟天子的时候,这些官职给得痛快,和她改朝换代之后的按功绩说话,一点也不冲突。
正好,她敢担保刘义明和刘勃勃这些将军都因为姚兴的猝然离世和秦国的突然投降正在手痒当中,如果这群人因为自己的待遇不够“某某王”而闹事的话,这两位连带着作为标杆的楚侯,应该会给他们足够教训的。
“你说的第三类人呢?”王神爱问道。
“……哦!”褚灵媛回神过来,连忙说道,“第三类就是那些僧尼。姚兴之前已经下令过拆除了不少佛寺,陛下说要将一县之地的佛寺限制在三所以内,并不难办到,就是有一批僧尼的情况有些特殊,需要请您拿定一个主意。”
“此前姚兴将妙音法师视为国师,在废止其他佛教徒的特权时,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僧尼作为法师的扈从,那这群人要怎麽处置?”
支妙音此次卧底秦国,可以说是远远超出了她本应完成的任务作用域,不止促成了秦国归并入应的大事,还在那等局势下也没忘记说服姚崇亲自来投。居功至伟!
她的扈从要如何处置,还应该搬到陛下面前来问。
王神爱也有片刻的沉默,甚至轻声叹了口气。想到支妙音此刻仍在西行天竺的路上,算是为她做秦国国师的经历画上一个句号,王神爱也不免有些唏嘘。
她答道:“让这些僧尼去凉州种地吧,多种点树。”
褚灵媛:“……啊?”
“有什么问题吗?”王神爱唏嘘归唏嘘,下达命令那叫一个果断,“在边陲植树造林乃是大功德,想必法师知道也会很欣慰的。对了,再跟他们说,作为门徒,也该让法师西行归来时,看到满目绿荫夹道相送。”
褚灵媛绷着唇,差点直接笑出声来,又忽见王神爱将手中的奏折放回了桌案上,眉眼间的笑意里混着一抹认真:“说话硬气一点,别忘了,如今的大应,是接连灭掉魏秦两国的大应!”
现在,已不是三分天下,或者是四分五分天下的时候了。
褚灵媛只低头恍神了一下,便已雀跃地抬起了头来:“陛下说得不错,咱们如今说话该硬气一些!”
不仅仅是对秦国那些并无用处的宗室得硬气一点,让他们看看,若不是姚兴姚崇这两兄弟的脑子没坏,他们现在就应该和魏国的朝臣一样,体会一下什么叫做铁蹄的碾压。
也不仅仅是对仇池国的那些家夥,要对他们的反复无常再报以雷厉风行的打击,以确保关中不会再遭到这群人的劫掠。
还有——
还有蜀中也该去彻底做个了结了。
蜀中氐人擅杀前朝太守,尊谯纵为成都王,是为叛逆。如今四方乱局,只剩蜀中未定,谯纵已先一步伏诛,该当解决此地的问题了。
但是当刘义明打开陛下给她的诏书时,却还是因陛下天马行空的想法惊呆了。
“你怎麽了?”苻晏好奇于刘义明的反应。
刘义明嘴角微动:“陛下不是让我进攻蜀中的,是让我尽早把之前说的军事学校给建起来,把蜀中还有北地那些剩下的小部落当演兵的对象,直到……再培养出一批可用的将才来。正好,此次出征魏国和秦国都在计划之外,现在朝廷已没有多余的军粮支撑大规模动兵了,不如拿剩下那些不太听话的,当作新人的磨刀石。”
她念到这里,声音顿时就抬了起来:“什么新人???我都还是个新人呢!”
要不然她爹能借她的名头模仿什么骄纵失态的小将军?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贺娀忽然出声提醒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新人的师长了。这辈分你若是不想要,也可以给我。”
刘义明顿时蹭蹭后退了数步:“谁说我不要的!”
这是陛下对她倚重的标志好不好?
哎,等等……
她将那张诏书飞快地塞进了袖子里,将手背在了身后,凑到了贺娀的面前:“我说,贺将军,你刚才笑得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她肯定没看错。
“哪里不一样?”
刘义明咋舌:“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
贺娀缓缓地让唇角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陛下不是说了吗,让我们说话都硬气一点!”
这就是区别所在!
即便她们仍旧知道,因天幕加速的统一进程,势必有着种种不稳定的东西,从偏安南方的国家走向全占中原的大一统王朝,也并不能因为秦国魏国的覆灭而当作休止,才只能算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但现在,她们既是新兴将领之中的翘楚,便该拿出足够的底气来,向天下人昭告:
陛下,已是真正一统南北、行将真正结束乱世的君王了。
而余下的,就是按照如今已经初步搭建起来的框架,一步步向前走去。
但强敌已去,人才争先恐后地向着应朝涌来,好像已可以用更为稳当的脚步往前去了。
唯一的变量大概就是——
贺娀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从位子上跳了起来,迅疾地冲到了窗边。
简直像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巧合,让她在想到天幕的时候,就看到那片沉寂到都快让人忘了它存在的东西重新亮了起来。
也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了众人的头顶。
但是当声音出来的那一刻,又已有一种说不上来是放松还是欢庆的笑声,很快响起在了众人当中。
天幕的解说者,好像都已经说累了,又因这一段的激动人心,让她努力强打起了精神。
正是这段话,让所有人都笑了出来。
【现在,终于可以进入第四个阶段了,应该叫它——改朝换代之后,从这一刻开始,永安终于不必再以皇太后的身份摄政,不必让章文都盖着晋朝的印信,不必再被什么人指责她是在僭越乱权。】
什么改朝换代?这有什么好担心它是变量的。
那分明是陛下早已达成的事情。
只有天幕仍在说着另外的一段人生,说到她直到此时,才神器在握,君临天下。
【当“应”这个国号,终于在北方的乱局中被提出来的时候,永安也终于……】
……
“陛下现在是什么想法?”
从建康赶来关中商榷政务的谢道韫,恰好在天幕重启时坐在了王神爱的面前,也有这个机会向她问出了这句话。
“什么想法啊……”王神爱向外看去。
她的目光里,倒映着天幕中招展的应字旗,也好像还倒映着另外一个人一步步走向皇位的身影。
说实话,她原本以为,她在这种情形下看到天幕的时候,会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因为此刻,已不必担心拓跋圭和姚兴这些人会利用天幕,反过来针对于她,只需要好好欣赏另一个自己的帝王之路。
结果,她也只是轻松了那麽短短一瞬,又已忍不住在想:
“上天让我能多出这十多年的时间,提前一步摆脱种种桎梏,得到今日局面,应该不是让我闲看落花,醉掌天下的。而是让我更早地把乱世,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清扫出去。”
这是一份全然无价的机遇!
她转回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股肱之臣,也忽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谢相,你我比天幕先行,可否也——”
这七个字,比头顶的天幕更为清晰地传入了谢道韫的耳中。
或许,也会传入更多人的耳中。
“比天幕走得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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