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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祭祀“霍小姐想看殿下跳傩舞”


    青山踌躇片刻,既然是殿下心仪之人想知道他的过往,那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殿下四岁时才和太后一起被接回宫中,那时殿下长得很是瘦小,其他皇子不喜殿下,找着机会总会欺负他,捉弄他。言语对太后不敬,激怒殿下动手,再戏耍他,恶人先告状。先帝本就不喜爱殿下,又岂会站在殿下这边。殿下想要不受欺负,唯有自己强大起来。”


    霍令仪若有所思,他说的话,和她知道一些往事,重叠到了一起。


    淑妃当年被先皇后设局陷害与侍卫有一腿,害先帝猜忌,贬谪去灵泉寺后山禁足。


    待景王出生后,先帝曾来过灵泉寺要带淑妃回去,但淑妃心有怨念,与先帝大吵了一架,最后先帝生气离开,便再也没出现过。


    直至五年后先皇后诬陷之事东窗事发,先帝念及淑妃无辜,来灵泉寺与她破镜重圆。


    越少珩才四岁多些,还未长开,眉眼间很像淑妃,半点都没有先帝的影子。


    先帝虽有怀疑,但滴血认亲确认是自己的儿子,便将人都带回宫中。


    宫里那些皇子的长相几乎都沾了些先帝的影子,就连如今的圣上、长公主也是如此。


    唯有越少珩漂亮得惹眼,自然招来他那些兄长的排斥。


    霍令仪记得他们私下里会喊越少珩做“竖子”。


    只因其名字“少横”对仗“多竖”。


    渐渐又演变成“竖子”这样侮辱人的词。


    他们在先帝面前兄友弟恭,这样的称呼只在私底下叫过,还是惜玉跟她玩闹时不小心说漏嘴的。


    这样习以为常就能脱口而出,可见平日里听过了多少次。


    她还是头回知道,景王的童年竟是这样度过的。


    他和庆央倒是有几分相像。


    不同的是,庆央出身低微,无亲近的兄弟姐妹,而他好歹还有个淑妃亲娘和宠他的哥哥姐姐。


    脾气也不像,庆央乖软得令人心疼,而他睚眦必报,并不好惹。


    也幸亏不好惹,这样才不容易被人欺负。


    一时间有些沉默,青山见她陷入沉思,也不知道是否有在认真听。


    半晌,霍令仪才回神,想到数日不曾见过的人,抬头关切问道:“那他最近在太庙过得如何?”


    青山怔楞片刻,颔首道:“殿下一切安好。”


    “祭祀是在明日吗?”


    “是。”


    霍令仪忽然嗟叹道:“好可惜,太庙非皇亲国戚不可入,我怕是无福欣赏了。这是你家殿下第一次跳舞吧,不知


    道他学得如何?我见过有些人平日里看着挺正常的,可一旦跳舞,四肢就不听使唤,不仅同手同脚,四肢还会打架。”


    言罢她掩嘴笑了起来。


    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的孟玄朗闻言,却听出了些嘲讽的意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情。


    霍令仪并非嘲笑任何人,只是想起自家一个表弟。


    外祖母生辰时大家一起跳舞娱亲,偏他四肢不听使唤,甚是滑稽,台下长辈哄堂大笑,此事也成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


    每每宴会相聚,有好事的表哥拿他跳舞的糗事来打趣,他都会愤而离席,大家再拉着他劝回来。


    他脾气也好,哄一哄就顺了,大家又和气一团继续说笑。


    她甚是好奇越少珩跳舞是何模样,只是可惜没有这样的机缘。


    就算有,他应当也不愿意让她瞧见,甚至会千方百计阻挠她去看。


    青山见状,很有眼力见地说道:“霍小姐要是想去看,或许属下跟殿下说一声,给您安排进去?”


    霍令仪想都不想就推辞了:“不必,祭祀当天,太庙应当守卫森严,万一我偷溜进去被人发现,可是会掉脑袋的。”


    太庙祭祀,这样庄重的场面,她岂敢因一己私欲乱来。


    “这几日民间也有傩戏看,看谁不是看呢,反正都戴着面具。”


    霍令仪对此可有可无,越少珩才学几天,傩舞的舞步复杂多变,他肯定学不好,还不如看真正的巫师跳舞,也更有趣些。


    很快就到了日暮时分,青山要回去交差,霍令仪也该返程回府。


    临行前,霍令仪故意等青山出了院门,才拉着孟玄朗走到无人处小声询问道:“明日祭祀,百官休沐不用上朝,你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道上街去看傩戏?”


    孟玄朗犹豫起来,休沐的是那些高官,与他这样的小官有何干系。


    主人休息了,牛马都还得继续犁地呢。


    孟玄朗委婉道:“我们刑部司还有公务要处理,只有下值之后才有时间。”


    “那正好呀,傩戏就是夜里才有呢,而且还有火龙游街,放灯祈福,亮怀你就陪我去吧。”霍令仪的父亲去了赈灾,母亲每日念经祈福,她也想为父亲放一盏孔明灯祈求平安。


    眼前的少女撒娇恳求的模样令人心软,孟玄朗只好应承下来。


    只是想起游街的时候鱼龙混杂,他有些担心霍令仪的安危。


    他还不至于自信到认为学了几天功夫就可以保护她。


    “令仪要不要叫上景王?有景王保护,还能安全些。”


    霍令仪果断拒绝:“不要……我是说他明日要祭祀,分身乏术,怎能打扰他呢。”


    孟玄朗看到守在院门外还不曾离去的青山,又说道:“那不如叫上青山侍卫一并陪着。”


    霍令仪见他三番两次推挠,不由幽怨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单独相处呀,为何一直要让第三个人插足进来?”


    少女皱着眉,撅着唇,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盛着委屈和落寞,好似他是什么负心汉,欺负了她,遭她追问谴责。


    孟玄朗挠了挠头,紧忙找补道:“令仪误会了,明日街上游人众多,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怕北苑那日的事情重现,当时柳小姐出事,我已经非常自责,要是保护不了你,我良心难安。”


    那日的事情就像是一个难以跨越的坎,日日夜夜在梦中纠缠他。


    有次从梦中惊醒,柳青骊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地走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不救他。


    而骆雍则是嚣张至极地拿鞭子从她身后追了出来,往她身上挞鞑而去,她一声声惨叫绕梁不止。


    睁眼,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只乌鸦。


    霍令仪见他紧张又慌张地解释,一副生怕她误会的着急模样,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他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而非不愿同行。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能感觉到自己与孟玄朗日渐亲近。


    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他心意如何。


    也许明日,会是一个好机会。


    为了能和他相约,霍令仪只好撒了一个小谎:“别担心,我会让我家的侍卫远远跟着保护我,不会出事的。这样,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了吗?”


    有她的保证,孟玄朗才安心下来:“好。”


    与他约好时间地点,霍令仪才爽快离去。


    推门出去,青山还留在原地等候。


    霍令仪感到奇怪:“你还没走?”


    青山道:“属下护送霍小姐安全回府,才好回去跟殿下交差。”


    霍令仪并未推脱:“有劳。”


    “霍小姐客气。”


    *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月色清辉洒落在太庙偏殿的屋脊上,翘檐上沉默地伫立着五只脊兽,幽幽融进月色里,盯着行经院舍回廊的青年。


    偏殿内。


    越少珩沐浴过后,赤脚走进室内,躺进软塌歇息。


    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素色寝衣,衣襟半敞露出玉色胸膛,水滴沿着墨色发尾浸湿袍服,胸膛肌理若隐若现。


    太庙白日暑气太盛,穿着那身厚重的祭祀服饰,浑身都不舒服。


    出了一身汗,换上轻薄的夏裳才觉得舒坦。


    要不是此处是太庙,不可失礼,他干脆懒得穿。


    门外传来江野敲门的声音:“殿下,青山求见。”


    “进。”


    殿门被推开,青山带着满身清冷月色走进殿内。


    他这几日从孟玄朗家中离去,都会来太庙与越少珩事无巨细交代一遍。


    今日青山说起霍令仪时,显然带了几分喜色:“霍小姐听完之后,特意问了殿下最近在太庙过得如何。”


    越少珩却不高兴,曲起一条腿,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冷哼一声:“哼,猫哭耗子,五天都不曾问过,偏偏今日问了,怕不是知道我明日就可回去,探你口风。”


    越少珩拿起桌上的紫苏饮,啜了一口问道:“之后还说什么了?”


    青山道:“霍小姐想看殿下跳傩舞。”


    越少珩举盏的手一顿,紫苏饮缓缓入喉,涤荡肺腑,一片舒畅,他问道:“她真这么说的?”


    “正是,属下提议让殿下为她安排一个席位,但霍小姐以祭祀大典隆重,外人不便入场为由婉拒了。”


    “她还说,民间也可以看傩戏,就不来了。”


    “怎么变乖了不少?”越少珩眉眼带着懒散的笑意,目光悠悠落到对面墙脚下的置衣架上。


    上面悬挂着明日祭祀要穿的袍服,衣袍已经清洗熨烫过,还熏了沉水香。


    榻上的案几放着灵官面具,傩面上额是混赤目,火焰眉,圆睁大眼,獠牙吐露,雕刻出凶猛剽悍之相。


    他拿起来端详,片刻后,盖到了脸上。


    面具下,嘴角咧开,他竟餍足笑了起来。


    都说傩舞难学,但他练了几遍就记住了。


    何须花费五日时间来演练。


    但皇兄对此祭祀一事相当看重,甚至就住在太庙里诵经祈福,他只能忍着不耐陪着皇兄留在此处。


    他知道官府特意在民间举办了相应的傩戏表演,连做三日之久,等他回城,再找她去看。


    “殿下,还有一事。”


    “说。”


    青山垂首作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祭祀那日,霍小姐邀约了孟玄朗一同游街看傩戏。”


    第52章 猜错“看来你跟我不熟呢。”……


    面具下的人静默了许久才开口,冷静得可怕:“出去吧。”


    青山抬头瞄了他一眼,他仍保持着戴面具的姿势一动不动,看不出喜怒。


    他默默退出殿内,掩上殿门。


    江野抱臂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好奇往殿内张望:“今日有什么新鲜事吗?”


    他很是羡慕青山,可以被调派去监视霍令仪,在太庙里的生活实在枯燥无聊,沉闷得像是一潭死水。


    青山言简意赅:“霍小姐想看傩舞,太庙的傩舞看不了,她打算去街上看。”


    “着什么急啊,等我们殿下回京了,再一块去呗。”


    青山也没瞒着:“她约了孟玄朗。”


    江野一下子就站直了,在原地转了圈,嘴里念叨完了完了。


    青山沉默站在原地,脸色也不太好看。


    虽然明知这件事会让殿下不高兴,但他不能隐瞒,只能实言相告。


    殿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只有一声,但如惊雷那般在他们二人心头炸响。


    他们二人贴近了殿门仔细听,门缝里只有呜呜的风声,和一片死寂。


    江野和青山对视了一眼,互相推搡着谁去问问。


    两人剪刀石头布,最终江野成了这个倒霉蛋。


    他敲了敲门:“殿下?”


    屋内无人回应。


    江野又敲了一遍:“殿下可还好?”


    “滚!”字正腔圆,饱含雷霆之怒。


    一整夜,江野和青山轮值守在院子里可以看到窗户的地方。


    窗台紧紧


    掩着,看不到屋内情形,但烛火亮了整整一夜,窗台上的黑影始终一动不动。


    直到天明时分,微弱烛光乍然熄灭。


    雄鸡一声天下白。


    江野和青山端着水盆进去服侍越少珩洗漱。


    越少珩面色如常,不见悲喜,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青山熟练地为他添衣簪发,越少珩对镜正衣冠。


    铜镜里倒影出越少珩俊美的脸。


    妆台上的灯笼散发出来柔和的光线,映射在他立体的五官上,铜镜中人眼窝深邃,双眸如寒潭般冷冽,薄唇平直,半点弧度都无,下颌线条流畅,冷硬如刀锋。


    青山提起朱砂笔在他如玉般白皙的面庞上勾画符文,红线沿着薄唇一路向下。


    越少珩抬起下颌,露出了凸起的喉结。


    笔锋笔直的滑过山峰,没入锁骨。


    门外太常寺的礼官在殿外摇铃催促。


    青山搁下朱砂笔,垂首退至一旁,越少珩拾起案几上的面具起身。


    临走时,青山忍不住开口询问他的意见:“殿下,今日可还需要属下继续去盯着?”


    他脚步微顿,须臾,冷淡回道:“不必。”


    随后跨出偏殿,与太常寺礼官离开。


    太庙祭坛位于四面空旷的平台之上,台阶有九十九层,名曰登天梯。


    圣上身着华丽繁琐的衮服,头戴大裘冕,手持斧钺,在礼官的引领下一步一拜登上祭坛。


    礼乐齐鸣,百官跪在祭坛之下静候。


    祭祀开始,先行禜祭,再行傩祭。


    越少珩头顶面具跽坐在台下席间静候,祭祀的时间很长,从辰时,到日上中天,鼓乐笙箫就在他身边,吵得他耳痛。


    祭坛四周也无荫蔽,盛夏日头就这么直直的晒在他们头顶,已有不少体弱者晕倒被抬下去。


    越少珩穿着的祭服也里三层外三层,早已被汗水打湿。


    太常寺卿找到跪坐在其中的越少珩,上前劝道:“殿下,日头太盛,里面还有木棚空着,您快去里面休息吧。”


    祭台下的木棚都是临时搭建的,地方不大,已有不少脸色惨白的官员或是侍从坐在里头休息。


    唯有一个木棚还空着。


    越少珩看了眼还站在祭台上的皇兄,淡声说道:“无妨,本王和巫一起,既然木棚空着,便物尽其用。清水备了吗?给本王送些过来。”


    “是。”


    及至申时,傩祭才开始。


    鼓槌敲击在鼓面,擂动着人心,戴着青铜獠牙鬼面具的巫,手持铜铃,跳着诡异的舞步从四方出来,舞者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鬼神一般强健的力量。


    领头的舞者着红衣,戴着黑色的灵官面具,在一众巫当中,尤为显眼。


    他身姿挺拔,手长腿长,每一次挥舞都带着磅礴的能量,动作毫不含糊,甚至比一旁的巫师更为威武矫健。


    他诡异的扭动四肢,精准踩在鼓点之上。


    鬼面带着慑人煞气,可将逼近人间的邪祟瘟疫驱逐干净。


    舞者接过火把,像是盘古挥舞着巨斧,在逢魔之时,劈开天地间的混沌,将邪祟驱逐。


    “轰”一声,火把点燃筑台,熊熊烈火直冲天际,点亮了黄昏夜色里的长庚星。


    长庚星被一颗石子击散,荡漾在水波中消融。


    “令仪,咱们不去街上走走吗?”


    望江楼外的斜阳亭内,霍令仪与柳青骊凭栏而倚。


    柳青骊望着凉亭外热闹的街头,分外好奇。


    那边有人在表演喷火,内外围了许多人,她想去看热闹,可是又不敢单独过去,所以想拉着霍令仪去。


    可是她到了这儿就不肯走了。


    “可我肚子还有些疼,再歇一会。”霍令仪趴在凭栏上装病,埋头进肘窝里吸气。


    柳青骊只好摸着她的后背安抚:“要不要去医馆?”


    “不用,我坐一会。”霍令仪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苦兮兮地咬着下唇,有苦说不出。


    半个时辰前,她拉上霍珣与母亲交代自己要去街上看傩戏,母亲见霍珣也跟着,便许了她。


    离开母亲的院子,她直接打发霍珣去找自己的朋友玩。


    之后刚出门府门没多久,就撞上孤身一人来登门寻她的柳青骊。


    柳靖南下赈灾,命府里的管事看好她不许外出,柳青骊一如往日那样听话,迷惑了管家,令他放松警惕,她才得以在今日趁着后门无人值守之际,悄悄溜出来找霍令仪。


    她知道今日街头傩戏,霍令仪一定会去!


    霍令仪得知柳青骊竟敢做出这种叛逆之举,顿时欣慰不已。


    要是放在平常,她指不定多高兴。


    可她今日打算和孟玄朗单独相约。


    加入一个柳青骊,三人同行,十分不便。


    只是要她拒绝柳青骊,又于心不忍。


    青骊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出来找她,她怎么能甩了她。


    要是越少珩也在就好了。


    斜阳隐入山林,赤霞渐渐被紫霞吞噬。


    华灯初上,街边的商铺亮起灯笼挂到檐下,街市光亮如昼,一派繁华。


    游人如织,皆从斜阳亭外路过。


    十个人里,有七个脸上都戴着傩面。


    要是大半夜走在街上不打灯笼,像极了百鬼夜行,鬼气阴森得吓人。


    忽然斜阳亭中闯入两个年轻男子。


    他们像双胞胎似的,不仅个头相似,衣着也相似,都穿着差不多形制和颜色的直领大襟。


    衣服有些眼熟,好像是孟玄朗常穿的衣服。


    “令仪,柳小姐?”两人中有人开口了,一听语气便知是孟玄朗。


    她站起来,疑惑地看向他们二人,他们都戴着极相似的傩面具,叫人分辨不出李鬼还是李逵。


    霍令仪指着他们二人,茫然问道:“亮怀,怎么会有两个?另一个是谁?”


    柳青骊当即便猜了出来,走上前来说道:“我猜,另一人是景王吧。”


    他含笑答道:“柳小姐聪慧,不如你们猜猜我们二人分别是谁。”


    “装神弄鬼,把面具摘了不就一目了然。”霍令仪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向眼前的二人。


    孟玄朗就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实人,能提出玩这种无聊把戏的肯定就是越少珩。


    “你该不会是怕认错人丢脸吧?你不是跟他很熟吗,这也会认不出来?”这人语调甚是嚣张,一听便知是越少珩。


    不知怎的,霍令仪竟觉得他语气有点凶?


    是错觉吗?


    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他戴着凶神恶煞的傩面,不怒自威,加之他平常说话也是这样咄咄逼人,句句带刺,所以叫她误会了吧。


    其实也还好,她都对他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了。


    许是她太久没跟他说话,一时太过敏感了。


    霍令仪讪讪收回目光,反唇相讥道:“谁怕了,是有多无聊的人才会玩这样无聊的把戏,还是三岁孩童吗?”


    “那好,你们俩猜,猜错的人请在场诸位吃顿好的赔罪。”


    “猜就猜,青骊,走。”霍令仪二话不说拉着柳青骊走到他们面前来分辨。


    认人嘛,当然是看眼睛了。


    霍令仪盯着他们的眼睛看,面前两人像是商量好的那般,半点破绽都不留,都直直地看过来,不见退缩。


    她记得越少珩眼睛有些上挑,似凤眼,但是又不是特别细长。


    孟玄朗眼睛长什么样的来着?


    细看之下,眼前二人的眼睛竟十分相似,她禁不住犯愁了。


    柳青骊看他们二人的鞋子,很快就判断出来了:“左边这是孟公子,右边是景王。”


    霍令仪却反复看他们的眼睛,摇头道:“不是,左边是景王。”


    柳青骊好脾气顺着她:“好,你觉得左边是景王。”


    霍令仪抓着她手臂,犹豫道:“不,不,好像右边才是。”


    柳青骊见她左右摇摆,好笑地追问:“到底是哪个?”


    “左边吧,我跟你不一样,我跟他熟呀我肯定没认错!”霍令仪终于下定决心,押宝去左边。


    左边的男人把面具摘了,竟然是孟玄朗。


    他微微笑道:“令仪猜错了。”


    霍令仪:……


    右


    边的越少珩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让人惊艳的脸。


    脸上红色的符文乍看之下好似血泪一样在脸颊流淌,薄唇下一根红色丝线沿着光洁的下颌向下延伸。


    整套妆容好似山精鬼魅一般,带着妖邪之气。


    因他穿着直领大襟,衣襟几乎锁到喉结的位置,所以这样明显的特征在戴着面具的情况下几乎看不到。


    越少珩冷嘲热讽道:“看来你跟我不太熟呢。”


    霍令仪:……


    第53章 走马灯风尘仆仆,只为见她一面


    今夜的盛京颇有几分上元节灯会的热闹模样。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抬头望去,全是戴着傩面的男女。


    街头小贩扛着稻草扎成的靶子,上面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吆喝道:“卖糖葫芦诶,一文钱一串,好吃的糖葫芦!”


    摊前来了两男两女。


    “老板,四串。”


    “好嘞!”


    霍令仪先递给了越少珩,但他不愿接过,还面露嫌弃,街头的小吃不干净。


    “这就是你说的好吃的?”


    霍令仪白他一眼:“娇气的咧,你不吃,我们吃。青骊一串,我一串,亮怀一串,我一串,好耶我有两串!”


    吃过糖葫芦,又刚巧路过一个摆套圈的摊子。


    霍令仪一时玩心大起,就要露两手。


    给了十文钱,换来二十个竹圈。


    霍令仪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来,自夸道:“我可是套圈的高手,青骊你想要什么。”


    柳青骊看着地上的物件,有大有小,瓷器,珠宝,花灯,泥塑娃娃,古董摆件,鸟笼山雀,兔子小猫等活物。


    老板看似阔绰,其实全是心眼,好套的都是便宜货,摆在最前面,边边角角里那些小的贵重的物件被大件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


    她看了一圈,指着角落里的一对金镶玉手镯。


    “好眼光。”霍令仪也看中了这对,于是开始了她的套圈之路。


    不成想,二十个圈,十八个全都落空。


    越少珩讥讽道:“哦,原来高手长这样,长见识了。”


    霍令仪听他今日三番两次讽刺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


    根本不是她听错,就是他故意为之。


    为了证明自己,霍令仪转移了目标,一发便命中了一盏精致的走马灯,周围爆发出喝彩声。


    老板脸色不虞,但竹圈不偏不倚正好套中,他只好耍赖道:“哎你碰我红圈了,不算不算。”


    霍令仪见多了耍滑头的街头小贩,不与他据理力争,干脆撒泼道:“你要是今儿不给我,我把你的摊子给掀了你信不信,本小姐身边两个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摊贩看见她身后那两个侍卫,他们长得人高马大,威武不凡。


    其中一人脸上还画了奇奇怪怪的花纹,不知怎的,他只是冷冷扫他一眼,散发出来的威压便叫人害怕。


    一个走马灯罢了,犯不着。


    摊贩只好将走马灯送给了霍令仪:“算了算了,给你,真晦气。套完赶紧走,后面还有人呢。”


    霍令仪不高兴他的态度,提着走马灯,目光一眨不眨盯着最贵的那双手镯。


    她今儿就偏要给他套走!


    她举着竹圈,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被摊贩催促了好几次,暗自着急。


    最后一个竹圈了,必须万无一失!


    忽然,手里的竹圈被人夺走。


    竹圈在空中飘了一下,竟准确无误地套中了花瓶之后的金手镯。


    “好!”周围所有人都在鼓掌叫好。


    霍令仪笑逐颜开,扭头看向替她投掷的越少珩。


    闹市里的灯火是温和的橘色,不算明亮的地段,有光线明暗交织在他俊美的脸上。


    对上她看来的视线,他微微垂眸,深邃如夜的黑眸中有几分得意又有些骄矜。


    只是面上不显,依旧是冷冷的,对众人的夸赞毫不在意。


    他就站在她后面。


    熙熙攘攘的街头,大家摩肩接踵。


    霍令仪故意用力的,拿肩膀撞了撞身后之人的胸口,稍稍侧头,鬓发间的流苏一晃一晃,煞是灵动。


    她眸若灿星睨他一眼,眨了眨眼,态度亲昵:“谢谢你呀,小王爷~”


    越少珩唇角微微翘起,又很快被压回去,轻哼一声,嫌弃不已:“早点开口求我,说不定能拿走二十件。”


    霍令仪:……


    众目睽睽之下,摊主就算有心耍赖,她身后那个侍卫也不会答应。


    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镯拿给霍令仪。


    好在霍令仪得了手镯没有继续花钱套圈,与身边的朋友一起走了。


    霍令仪掂了掂所谓的金镶玉手镯,金是铜做的,镶的玉也是低廉的岫玉,一个街头小摊,能有什么好成色的首饰,戴在手里玩玩也就罢了。


    霍令仪把这对手镯分了一只给柳青骊,主动给她戴上:“有福同享,咱们一人一只。”


    柳青骊第一次收到别人的赠礼,不由心潮起伏,也想给她回礼,但暂时还不知道送些什么好。


    一路张望,心内忧思。


    戏台已经搭好,但傩戏尚未开始。


    霍令仪四下观察,发现大家都戴着傩面。


    在街头游荡,不戴面具的只有少数。


    她回头看向越少珩与孟玄朗二人,越少珩不知何时起戴上了面具,不辨面容。


    而孟玄朗只是把面具别在脑袋上。


    霍令仪出来得匆忙,忘记拿面具,于是拉着柳青骊一起在街头挑选。


    街头小贩挂了整整一面墙的傩面。


    凶神恶煞的鬼面,乍看下似乎都长一样,但仔细看,才发现有许多差别,霍令仪挑花了眼,左右都想要。


    而柳青骊对这些可怖的面具有些怯意,不敢多看。


    令仪选哪个,她也挑一个差不多的吧。


    最终霍令仪挑了一个像弥勒佛一样的傩面,面具上画了繁杂的花纹,弥勒佛笑意盈盈,呆呆憨憨,削弱了几分煞气。


    柳青骊见之也觉得好看,于是要了一个一样的。


    交了钱,霍令仪和柳青骊不由分说的把傩面戴到了脸上。


    戴上面具的人,像是换了性子。


    霍令仪故意装神弄鬼探到面前吓唬她,柳青骊吓了一跳,笑着嗔她,也故意迎上去闹她。


    两人打打闹闹,忽而齐声笑了起来,声若银铃,带着欢愉的音调,又笑闹着用面具相撞,像山野间的两只小羊羔以头顶撞,来表达亲昵。


    孟玄朗瞧见这幕忍俊不禁,转头跟身侧的越少珩说话:“如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叫人欣羡,殿下以为如何?”


    越少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人,面具下唇角微翘:“她本应如此。”


    孟玄朗忽然开口说道:“殿下今日从太庙匆匆赶回,是为了见令仪吧。”


    孟玄朗下值后回家更换便服,准备应邀前往斜阳亭,忽听闻巷子里有马蹄疾驰的声音。


    不多会在他屋外停下。


    下一刻,他家的门就被敲响。


    打开门后,便见披着斗篷兜帽的越少珩阴郁地站在门外。


    他当时的脸色并不好看,目光阴沉,面容苍白如纸,嘴唇干燥不带一点儿血色,再加上脸上画的那些诡异的纹理,像是玉面罗刹重返人间。


    “殿下这是?”


    越少珩沉声问他:“出门?”


    孟玄朗作揖致歉:“令仪邀约我去街上看傩戏,正要去赴约,恐怕今日不能与殿下习武了。”


    越少珩扭着手腕,面上流露出几分好奇,问他:“街上有傩戏?本王还未曾看过民间把戏,不知与我学的宫廷傩舞有何区别。”


    孟玄朗笑了笑,原本还有几分忧愁,但见到越少珩来到,心中莫名感到安定  。


    “殿下是否愿意同行,相信令仪应当也会高兴殿下来了。”


    “尚未来得及更衣,可否借一件新衣。”


    孟玄朗这才注意到他现在还穿着祭祀繁复厚重的祭服,衣物上沾染了复杂的气味,有檀香、柴薪、硝烟、汗味,并不好闻。


    太庙在盛京城外十里,也不知他是何时赶来,披星戴月,风尘仆仆,鬓发也有几分凌乱。


    孟玄朗不假思索,转身将他邀进屋内:“殿下请。”


    时间紧迫,无法沐浴,只能打了清水简单的擦洗。


    他脸上的诡异画纹粘得十分牢固,需要特定的油才可卸去。


    孟玄朗站在院子里等他,总觉得景王近来有些古怪。


    从前他一直以为殿下心仪之人是柳青骊,也不曾有过一丝怀疑。


    但殿下近来的举止尤为怪异。


    对他莫名的敌意,突然的亲近。


    而这些,全都因霍令仪而起,并非柳青骊。


    特别是那日他故意与令仪动武切磋,当真是为了争个高下?


    今日祭祀才刚结束,殿下为何不休息,偏要不远千里赶回来教他?


    他真的如此重视他这个徒弟吗?


    他觉得未必。


    越少珩面对孟玄朗的诘问,避而不答。


    孟玄朗久等不至,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神叨叨地念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殿下以为亮怀说得可对?”


    越少珩忽然笑了出声,模棱两可地回答:“对,也不对。”


    孟玄朗盯着面前跟他打谜语的人,不由摇头轻笑。


    到底什么对,什么不对,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他没有否认,不是吗?


    那边两个姑娘已经朝前走去,也刚巧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只能提步跟上。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柳青骊拉着霍令仪说道:“令仪,跟我进去看看好吗?我想买点东西。”


    霍令仪没有拒绝的道理。


    铺子里面都是姑娘,他们两个大男人对此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孟玄朗婉拒,越少珩也不太乐意。


    霍令仪只好挽着柳青骊往里头去,可是走到半途,她忽然折返,特意将手里的走马灯递给孟玄朗帮忙拿着:“里头人好多,我怕撞坏了,劳烦亮怀替我拿一会。”


    孟玄朗并未推辞。


    霍令仪也存着另一个心思,生怕孟玄朗一会戴上面具,和越少珩混淆了。


    这两个人她可分不清楚,还是拿着灯笼比较好辨认。


    待霍令仪走后,门外两个人好似门神一般伫立在街道上。


    他们本就长得不俗,加之身侧无佳人相伴,容易招蜂引蝶,不多会便引来了几个问路的姑娘。


    越少珩戴了面具,但孟玄朗没有,他后来被问得多了,也和越少珩一般戴上面具。


    “还是殿下机敏。”


    “拿着东西可是不好戴面具?本王替你拿一会吧。”


    孟玄朗摘面具的手一顿,这样明示岂有不明白之理,于是顺水推舟就交到了他手里:“有劳殿下。”


    戴好面具,走马灯自然再也没有拿回来过。


    第54章 牵手十指紧扣,点燃了她的灵魂


    那厢霍令仪与柳青骊进了首饰铺子,伙计热情上前来迎接。


    霍令仪最近太忙,许久都未来过,见了新货,花钱的心思蠢蠢欲动,便让伙计都拿出来给她试试。


    今夜店内生意红火,客似云来。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将整个首饰铺子填满。


    她们进来有些时候了,可霍令仪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直到听到有几位即将离去的顾客说起傩戏,这才想起外头还有两个人在等她们。


    霍令仪只好在十件首饰里匆匆挑中了几件,爽快付了钱,赶忙去找柳青骊。


    柳青骊还在柜子前驻足不前,犹豫着,难以下决断。


    是红玛瑙木兰纹耳坠,还是赤金镶青金石耳坠。


    霍令仪起初并未催促,只是站在她身后。


    但她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拿来比对端详,甚是磨蹭,她便走上前来,替柳青骊选了:“青骊气质清冷,适合青金石这对。”


    柳青骊浅笑着摇头道:“不是给我买的,是给你挑的。”


    “啊?”霍令仪十分惊讶,柳青骊要给自己送礼?


    “你送了我手镯,礼尚往来,我也得送你一对耳坠。”柳青骊仔细打量眼前的霍令仪,在光亮如昼的灯光下,霍令仪肤质细腻白皙,任何颜色都足以相衬,但她显然更适合艳丽的颜色。


    “红玛瑙如何?”柳青骊眼神充满期待。


    “好。”霍令仪笑着应下,等柳青骊转过身去,她揉了揉自己未佩戴耳饰的耳垂。


    时下的娘子们大约七八岁就开始穿耳。


    轮到她穿耳时,人哭得厉害,尖叫起来险些把邻居招来,还以为她挨打了。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胡乱揉搓伤口,还湿了水,导致耳垂化脓,肿了起来,痛得她夜不能寐。


    冯衿心疼她,便替她摘了耳环,等耳洞愈合后,也没再强求过她穿耳。


    一套头面中,耳饰从来都是闲置的。


    不过她老早也动了戴耳饰的心,只是一直不敢再试。


    或许这是一个契机。


    她了解柳青骊的性子,敏感细腻,她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回头自己悄悄穿耳,就可以佩戴了,这回她一定不会再弄坏伤口。


    霍令仪盯着她手腕上的便宜手镯,思忖过后,从刚买的首饰里又挑了一根缠枝累丝金簪戴到她鬓发里,说道:“手镯只是便宜货,这回才是正儿八经的给你送礼,多谢青骊赠我耳坠。”


    柳青骊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礼轻情意重,就算是竹子做的,也重若千金。


    “多谢令仪。”


    柳青骊去交付货款时,霍令仪走到门边偷偷往外面街道看去。


    他们两个果真都戴上了面具,要不是手里提着走马灯,她都不知道谁是谁。


    随着夜幕降临,街头的游人逐渐多了起来。


    大家齐齐往东坊街头的戏台挤去,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街道灯光昏暗,不仅容易走散,还难以辨认。


    但越容易走散,越是良机。


    只有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孟玄朗。


    今天一整夜,越少珩都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也尝试和青骊换位置,但没过一会,他又凑上来了。


    烦人的跟屁精!


    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霍令仪无意识地揉着耳垂,思考如何破局。


    耳坠被装进锦囊里,柳青骊走上前为她系在腰间。


    霍令仪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笑得狡黠:“咱们换身衣服,也去考一考他们如何?”


    柳青骊愕然,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不由分说拉到一个雅间。


    二人将外面的褙子互相交换,柳青骊茫然问道:“令仪,为何要如此?”


    为何,自然是要给她和越少珩制造机会。


    霍令仪系好腰带,笑盈盈地说道:“好玩呀,一会街上人多,你得跟牢了,我没办法时时护着你。万一又遇上登徒子,还是有个男人护着好,你得跟着景王知道吗?万一我们走散了,找不见了,也不必再找,让他送你回去。”


    柳青骊不想和她分开:“可是……”


    霍令仪握住柳青骊的手,语重心长道:“没什么可是的,如此良机,可千万不要错过。”


    柳青骊:……


    她们交换了外衫,再把显眼的步摇金簪取下。


    戴上面具,还真叫人分辨不出。


    *


    不远处在敲锣打鼓,好似是傩戏要开始了。


    孟玄朗张望片刻,看向身侧入定一般


    的越少珩,询问道:“殿下,好戏快开锣了,可要提醒她们。”


    正在闭目养神的越少珩闻言,懒懒说道:“听到打锣,自己就知道出来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两个戴着面具的少女蹦蹦跳跳就到了他们面前。


    “我们回来了,傩戏是不是要开始了?”


    越少珩睁开眼,面前的两个姑娘都戴上了一样的面具,手上的金手镯也一模一样,唯一能辨认的只有衣服。


    霍令仪来时穿着丁香色,而柳青骊则是杏黄色。


    可他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两个少女挽着手臂,主动挽人的那个永远是霍令仪,但她怎么会穿着杏黄色的外衫呢?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霍令仪说:“快走快走!”


    将军一声令下,小兵自然拔营。


    两个男人很自然站在外围,替她们挡住了不少挤过来的人。


    这样拥挤的环境下,少女自然而然贴上了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布料,触感尤为明显。


    越少珩看了眼不远处的孟玄朗,他丝毫不察,只顾脚下,无法接收到他投来的视线。


    他皱眉企图躲闪,可她还是悄悄挨了过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越少珩正欲出言提醒,天边有烟花直冲云霄,绚烂地炸成一朵牡丹花。


    光线明灭间,她脖颈上的黑痣毫不遮掩地映入眼帘。


    正如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心安了。


    少女忽然歪头,像是询问他为何看自己。


    越少珩收回目光,面具下的薄唇微微勾起,混沌的意识霎时清明过来。


    靠近戏台,人头攒动。


    他们来得晚,被隔绝在外侧,后头还有源源不绝的百姓似浪潮那般涌过来。


    只要二人当中有人不同频,落下那人就会与另一人彻底走散。


    霍令仪扭头看向身边的柳青骊,果不其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站在她旁边的是个陌生的男人。


    霍令仪收回视线,再看另一侧,眼前人仍提着她的走马灯,配合着她的步子寸步不离。


    成败只在一念之间。


    霍令仪心跳如擂,盛夏的天里,她的手脚竟有些发冷,咬了咬牙,迈出了这一步。


    她做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事。


    霍令仪悄悄从底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像是灵蛇缠绕,缓缓插入他的掌心。


    十指连心,他的手掌异常火热,噼里啪啦像是燃烧了一串炮仗,点燃了她的灵魂。


    他低头与她对视,似是在问她,此乃何意。


    霍令仪咽了咽口水,仰头看他,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朝他招了招手,作势要与他说话。


    他也如期弓下腰来,侧头倾听。


    “我是令仪。”


    面具下回响的是她的呼吸声,有些急喘。


    好似搁浅的鱼,尽力呼吸,却只会将肺里的空气都挤出去。


    她故意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如果他对她无感,一定会甩开的。


    霍令仪静静等待他的审判。


    而对方只是静默了片刻,握着的那只手做出了反应。


    他反手将她握得更紧。


    更甚的是,十指交握。


    吸引她前来的傩戏在这一刻变得不再有趣。


    霍令仪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身边这人的身上。


    好热情,热情到完全不像孟玄朗。


    平日里一个克己复礼的人,戴上面具,便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也未必不能,青骊戴上面具就变得活泼了不少。


    看不到自己的脸,便可以做一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譬如此时,互相试探心意。


    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便只能靠动作来表达。


    男人的掌心宽大,只是张开,便如罗网一般彻底将她的小手笼罩。


    霍令仪从不曾觉得自己的手是那样的小。


    她低头看向彼此交握的手,他握得太紧,导致手背上的青筋虬起,十分显眼。


    他像是察觉到她的不适,握着的力道渐渐松弛下来。


    而且随着交握时间的增长,他不再是僵硬地握着她的手,好像突然打通了关窍那样,懂得如何讨好她。


    缱绻的揉弄,温柔的抚摸。


    让她不免脸红心跳,口干舌燥。


    她很喜欢这样的侍弄,让她感受到怜爱,珍视。


    原来心意相通,彼此相爱是这样的感觉。


    面具下的霍令仪止不住心头雀跃,扬唇久久未平复下来。


    火舌冲天而起,前面乌泱泱的一群人惊呼出声,鼓掌叫好。


    充满诡异吟唱的鼓乐声中,巫师振振有词在颂念祭词。


    霍令仪被眼前的人遮挡,踮着脚尖也未必能看到傩戏。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一时后悔为何没有早早来占位。


    傩戏只表演了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便结束了。


    她只囫囵看到了一些,看得并不过瘾,但她看过不少傩戏,对此并不是太过在意。


    随之而来的则是火龙游街,周围的人如江流入海,汇聚往了一处,跟着游龙一起离开。


    霍令仪却不想跟过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拉着他的手,主动说道:“亮怀,跟我去走走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霍令仪兴高采烈要走,握紧的手却忽然松开了。


    如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坠落。


    “你怎么了?”霍令仪往回走了两步,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霍令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便一把掀开了面具,将自己的面目彻底展露在他眼前。


    少女面容姝丽,双眸如星,眼里闪着耀目的光,带着渴求,爱慕,和思恋。


    却都是给另一个人的。


    他们互相对峙着,灯火阑珊下,游人纷纷从他们二人身边穿行而过。


    第55章 作茧吃了点爱情的苦


    霍令仪眼底的光渐渐熄灭,她不明白,刚才还热情的人,为什么转瞬间就变了一个人。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


    他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在她自报家门的时候,非但不甩开,还握得更紧。


    “你讨厌我了?”霍令仪皱着眉,往前一步,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他退了一步,摇头。


    “你害怕我?”霍令仪委屈地撇嘴,继续向前。


    他仍是摇头,退了一步。


    “那你喜欢我吗?”霍令仪没有向前走。


    他也没有往后退。


    他不回答,却也不彻底拒绝。


    让霍令仪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绷着一张脸瞪他,鬼面之下,那双眼睛无波无澜,好生冷淡。


    该不会是他们方才独处时,越少珩故意对他说了些不好的话,她又恰好做了什么,踩中越少珩设下的陷阱,叫他误会自己?


    他自己没本事与青骊修成正果,就把歪主意打她头上了是吗?


    霍令仪踟蹰了片刻,干脆与他坦言:“是不是因为景王?你该不会误会他喜欢我,所以才退缩的吧?你真的不要误会,我和他只是朋友,他没有喜欢我,我也没有喜欢他,我喜欢的人是你。你不需要考虑他,你只要诚实面对你真实的想法就好。”


    正欲抬手摘掉面具的人闻言,缓缓将手放了回去。


    低沉的声音在面具后头发出,声音带了些沙哑,让人辨别不出音色:“景王就这么不堪吗?让你喜欢不起来?”


    “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说他?而且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很奇怪啊。”霍令仪有些抵触在这个时候说起他,双眼忽地闪烁起来,有些躲闪。


    他忽然向前走去,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可以说,我就不能问个清楚?你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有他吗?没有的话,为何要走那么近,每次你出现的时候,他都在你身侧,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霍令仪被他紧紧相逼,不自觉后退,他眼里的愠怒隔着面具都要溢出了。


    眼前之人一直咄咄逼人,令霍令仪感到一丝不适。


    孟玄朗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有攻击性?像极了被抢食物的疯狗,朝人狂吠。


    这样的孟玄朗,属实怪异得很。


    面对他的质问,她莫名也有些心虚。


    她就知道,一定是她和越少珩走得太近,让他误会了。


    都怪他那日,为何非得切磋,叫孟玄朗误会!


    他为了胜负无所不用其极,叫人不齿!


    他们是心怀鬼胎要拆散别人的盟友,心思不正的人是他们,叫她如何解释才好。


    总不能直言,他们是为了拆散他和青骊而存在的盟友关系吧。


    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应当不喜欢枉费心机的小人。


    该说吗?霍令仪一时拿不准主意。


    一步错,步步错。


    早知就不应该答应越少珩做这种事。


    霍令仪后退一步,与他隔开了些距离,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是完全不喜欢我,直说好了,为什么给我希望,又要让我失


    望?这样耍我很好玩吗?”


    对面的人忽然闷笑出声,眼底闪过的情绪万分复杂。


    像是手握流沙,越是紧紧攥着,流沙从指缝间流走的速度越快。


    但他仍然心有不甘,怎么可能松手,掉到地上了,就捡回来啊。


    他像是穷途末路之人,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要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哪怕是狗洞也要钻。


    “没错,我并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柳青骊,刚才与你牵手,不过是耍你的罢了。”


    霍令仪皱着眉盯着他发疯。


    “我也与你说清楚,我孟玄朗根本就不喜欢你,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说话时,习惯性地扬起了下巴,衣襟不再拢住咽喉的位置,一根红线格外显眼。


    霍令仪凝视眼前的男人,皱紧的眉头忽然松开了。


    一切真相大白。


    他手里提着她的走马灯,那是她给孟玄朗拿着的,她一直以为拿着走马灯的人就是孟玄朗。


    可她忘了,越少珩为人霸道,什么都要抢。


    她给青骊送了手镯,给孟玄朗走马灯,他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会甘心!


    她主动相告,还摘了面具露出自己的身份。


    敌暗我明,他却把她当猴子一样耍!


    面对她的示好,全盘接纳,将她的心高高吊起,又重重摔下,好将一颗芳心摔得稀巴烂。


    最后还要假装孟玄朗来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叫她彻底误会上孟玄朗,他到底是何居心?


    她就算大胆猜测他喜欢自己,真有人会这样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吗?


    霍令仪忽然提步朝他走来,他垂着眸往后退去,与她冷漠地隔开一段距离。


    可她动作更快,一下便抓住了他的手。


    温软的触觉叫他再冷硬的心也软了下来,他没有挣扎,但仍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最后一次警告道:“说了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我。”霍令仪牵起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圆润,没有劳作过的茧子,一看便知道是养尊处优之人的手。


    她抬起头来,扬唇一笑道:“因为你是越少珩,你当然不喜欢我。”


    一直遮遮掩掩的面具被她掀开,越少珩的脸终见天光。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这样难堪去面对一个人。


    他的衣领被人揪住,迫使他弯下腰来。


    他倏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狼狈。


    忽然,他的心被人紧紧揪住,狠揍了一拳。


    烂了,软了,溢出了鲜血。


    眼前的少女红着眼眶,眼里噙着一泡泪,将黑眸打湿,泪盈于睫。


    说话间,不由落下两行清泪,惹人心疼。


    “你为什么总骗我,我讨厌你这样对我。”


    “我不要再跟你合作了。”


    “我今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说罢,霍令仪也不给他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转身跑进人群中。


    眨眼的功夫,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越少珩没有追上去,脚下像是生了根,在原地站了许久。


    游人来回,撞到他肩膀上,将他击得七零八碎。


    他踉跄着站稳,最后木然地将面具重新戴回到脸上。


    转身,背道而驰。


    浅色的衣襟,忽然被两滴雨水打湿。


    “哎呀,怎么忽然下雨了?”


    “快回家收衣服去!”


    轰隆隆,一直久未下过雨的盛京,迎来了盛夏的第一场雨。


    *


    或许是闷了好多天,雨势来得很急。


    狂风骤雨,敲打着门窗,吹得窗户摇摇欲坠。


    冯衿担心库房的窗户,赶紧命人加固,霍珣闻讯而至,也帮忙把窗户固定好。


    她看见霍珣,却不见霍令仪,问道:“令仪呢?”


    霍珣回来得早,根本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支支吾吾道:“她……在屋里呢,歇了。”


    冯衿没有太在意,叮嘱下人处理好,自己走出了堂屋。


    骤雨疏狂,雨帘密集,连口气都不给人喘。


    冯衿望着天边乌云蔽月,电闪雷鸣,不禁想到南方正在遭遇的水灾,也不知道霍擎如今怎么样了,是否安全。


    她内心不安,沿着游廊回到房中。


    孙妈妈端来安神茶给她服下,冯衿一饮而尽,问道:“给两个孩子都送过去了吗?”


    “送了,但平湖居的院门关得严实,也不知道喜鹊那个丫头在做什么,都不开门。”


    冯衿思忖片刻,起身吩咐孙妈妈给她取来伞和蓑衣,随后与孙妈妈一起前往平湖居。


    雨声轰隆,屋内大约无人听见,直到雨水歇了一些,狮头铺首衔环发出的声音才叫里面的人听见。


    垂花门被喜鹊打开,她看见冯衿和孙妈妈,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孙妈妈劈头盖脸一顿骂:“喊了大半天,在里面干什么呢?叫夫人等了这么久。”


    “夫人,孙妈妈,奴婢在屋内哄小姐,所以才没听见。”


    “哄她做什么?闹脾气了?”冯衿进了抄手游廊,便把湿掉的蓑衣脱了交给孙妈妈。


    喜鹊垂手跟在后头,小声解释道:“不知道,小姐躲在屋里哭了。”


    冯衿脚步一顿,心头疑云越发浓重:“不是去街上看傩戏吗?谁惹她不高兴了?”


    “奴婢不知。”


    冯衿也没打算从她嘴里撬出一些什么,还是要看看情况才好对症下药。


    推开屋门,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整个屋子都显得有些昏暗。


    孙妈妈去给屋内的灯台点上火,霎时便将屋内照亮。


    屋内有细碎的哭声,冯衿走进里间,便看到床帏内的床帐落下了下来。


    哭声正是从里面传来。


    听到脚步声,哭声歇了。


    冯衿举着烛台掀开帘子,看到霍令仪躺在被窝里,背对着她,她柔声喊道:“蛮蛮,是娘。”


    霍令仪隔了许久才转过身,眼睛红肿,抽抽噎噎,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委委屈屈地抿着嘴,窝进了她的怀里。


    这一下,又哭了。


    冯衿许久未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替她擦泪擤鼻,直到她哭了个痛快,萎靡地躺在被窝里。


    孙妈妈打来热水,冯衿接过拧干的帕子,吩咐道:“我今夜就睡在这儿,有事再来找我。”


    “是,夫人。”孙妈妈是看着霍令仪长大的,也心疼这个孩子,于是关心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冯衿抿唇笑了下:“能有多大的事,不就是吃了点爱情的苦,哭一哭就好了。”


    “诶,不知道是谁家的郎君,叫我们家小姐哭成这样。”


    冯衿眼底闪过冷芒,说道:“不管是谁,今后有的是苦头叫他吃。”


    第56章 放下“你现在心里想着谁呢?”


    雷鸣雨势逐渐收歇,只有朦胧雨丝缠绕在屋檐灯笼的光影之下。


    万籁俱寂,屋内只点了一盏明灭的烛台。


    灯芯噼里啪啦,烛火黯淡下来。


    喜鹊从外间进来,拿剪子将灯芯剪掉一截。


    烛火重获新生,摇曳着的焰火映出纱帐内的两道黑影。


    喜鹊听不清楚她们的喁喁私语,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退出了内间。


    架子床内,轻纱如云,柔和的烛光透


    过纱帐,带来温柔沉静的融融暖意。


    霍令仪被冯衿搂在温暖的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哄睡。


    但她还是睁着眼。


    冯衿摸了摸她的后颈,有些薄汗了,想要推开她散散热,又被她依恋地抱上。


    “多大了,还这么粘人?”


    “不可以吗?”霍令仪闷闷地撒娇问道。


    “可以,毕竟机会不多了,今后该抱着的就是你的丈夫了。”


    “……”


    冯衿笑了下,摸着她的后脑勺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霍令仪抬头,呆呆问道。


    冯衿点了点她的鼻子:“惹你哭的那个人。”


    霍令仪缩进她怀里,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坏人。”


    冯衿忍俊不禁:“娘当然知道是坏人,他做什么惹你哭了。”


    霍令仪沉默了一会,才闷声道:“骗我又耍我。”


    “耍了你就要哭了?你可不像是这么脆弱的人。是被心爱之人欺骗戏耍,才会哭得这么伤心吧。”冯衿一针见血,将霍令仪的龟壳戳出一个洞。


    霍令仪否认道:“才不是心爱之人,他不配。”


    冯衿不信:“嘴硬。”


    霍令仪蹬脚耍泼,床帏都有些震动了:“我没有,娘怎么不信我!”


    冯衿对她孩子气的举动感到无奈,多大人了,还在这儿撒泼。


    她拍着霍令仪的后背制止,干脆换了个话题道:“好,咱们不说这个坏人,说说你喜欢的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别告诉我没有,孙叔天天送你去绿杨巷,可都见到了,他住在绿杨巷吧。”


    霍令仪保持缄默,也不知道说他一些什么好。


    人是好人,但自己当真对他有过心动的感觉吗?


    好似除了第一次见面,被他文质彬彬的言行举止吸引,之后的每次相处,都少了一种拨弄人心弦的东西。


    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那种东西,竟然在越少珩身上触发过。


    还不止一次,如今每每想到他来,更有种怪异的感觉。


    她一时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新结交了一个好友,一起玩得尽兴之后,回家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总想着第二天再与他相见,再一起玩耍。


    是因为她已经将他当做很好的朋友了吗?


    还是因为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度过了很多时光,所以,她心里装载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


    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霍令仪咬着手指,对未知的情感感到了一些惶恐。


    她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那就问问年长于她,且经历过的人:“娘,你喜欢我爹吗?”


    冯衿被忽然她拐弯的思路问懵了一下,望着帐顶,叹了口气道:“喜欢啊,不喜欢我怎么嫁给他,当年对我表达过好感的人有许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爹一样缠人,大概因为他是个武夫的缘故,没有文人那些弯弯绕绕,朦朦胧胧的表示,他直接来抢,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我爹这样烦人吗?你不讨厌这样的人吗?”


    冯衿答道:“起先是不喜欢的,也躲着他,但好女怕缠郎,渐渐的也生出了喜欢的心思。”


    霍令仪眼巴巴地望着她:“可他缠着你,生出的喜欢就是喜欢了?你怎么确定自己是喜欢,而不是被缠得没了脾气,就糊里糊涂答应他了呢?”


    冯衿翻了身,侧脸贴到冰凉的瓷枕上,笑得无奈:“你呀你,你现如今缠人的架势跟他一模一样,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你说得对,或许有人会心软,被死缠的时间久了就答应了,可也有人坚守本心,若非心头的壁垒被攻破了,让他登堂入室,是绝不屈从的。他打开了我的心门,所以我愿意接受他,并非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缠人,而是他足够耐心,让我看清自己的心。”


    霍令仪不由问道:“怎么看?”


    冯衿撑着脑袋坐起,笑着点了点她的心口:“这儿告诉你啊。”


    霍令仪捂住心口,心跳如常,砰,砰,砰,砰。


    冯衿见状,问她:“最近一次你们一起去哪儿玩了?”


    霍令仪不假思索道:“今晚游街。”


    “上一次呢?”


    “北苑垂钓。”


    “上上次呢?”


    “丹青阁。”


    “哪一次最开心?”


    霍令仪不由认真思考起来,丹青阁他给她们作了画,江中垂钓他们一起划船,祭典游街他帮他圈中了金镯。


    要不是最后遭他戏耍,其实今夜也挺开心的。


    冯衿见她沉默了半晌,胜券在握那般笑了,忽然发问:“你现在心里在想着谁呢?”


    霍令仪:……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冯衿喝了安神汤,精神本来就有些困乏,与她说了那么久,困意渐渐上涌。


    屋内安静了许久,她不由打了个哈欠:“时候也不早了,你慢慢想,娘有些困了,先睡了。”


    说罢她挨着枕头,不多会便沉入梦乡。


    半夜又开始下雨,雨势一会瓢泼密集,一会绵绵无声。


    屋顶有雨落青瓦发出叮咚的声音,院子里头雨打芭蕉,蛙声一片。


    霍令仪睁眼到天明,直到天色微亮,才撑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冯衿不适应霍令仪的架子床,很早就醒了。


    见一侧的霍令仪双眸紧闭,安然沉睡,便没有打扰她,给她掖了掖被角,悄悄下床更衣。


    在晨光熹微中踏着新长出来的青苔离去。


    *


    转眼又是雨后放晴,接连几日都未曾下过雨。


    临近端午,街头小巷开始卖粽子、雄黄酒、菖蒲艾草、沐兰汤用的草药。


    霍令仪来过许多回绿杨巷。


    来时肚子饿了,就会在街头摆摊卖汤包的婆婆那儿买几个,婆婆都认得她这个老主顾了。


    她的摊档前挂着竹篾篓子,里面有许多自家包的三角粽子。


    霍令仪随意挑了几个,分别是猪肉粽、甜枣棕还有蛋黄粽。


    也不知道婆婆是如何分辨的,给她的粽子长得一模一样。


    婆婆满脸都是皱纹,但精神矍铄,笑脸迎人,让人见之亲切:“小姑娘,又去找孟大人呀?什么时候能听到你们的好事呀?”


    霍令仪巧笑嫣然道:“我与他只是朋友,婆婆您不要误会。”


    婆婆嘴角的笑纹被扯动,露出白花花的牙来:“这怎么是误会呢,我可没见过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个姑娘来找过他。”


    婆婆忽然拉着霍令仪的手腕靠近,力道还不小,带着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与她说道:“孟大人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小姑娘千万不要错过他。这读过书的人身上都有些傲气,不轻易跟我们这些乡下人往来,但他十分朴素,逢人就打招呼,得空了还会教我们巷子里的一些孩童读书识字,大伙都喜欢他,你要是嫁给孟大人,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霍令仪莞尔一笑:“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并无嫁给他的打算,婆婆也不要随便再与别人说这样的话了。”


    婆婆面露疑惑:“这……姑娘你可是害羞了?我们天天都见你来他家中找他,邻里都知道你们……”


    霍令仪忽然意识过来,自己过去行事确实不太妥当,竟让这么多人误会。


    但真要论起来,也不全算是误会。


    都怪她。


    霍令仪笑着收回手,冲婆婆告辞:“以前是以前,今后就不常来啦。你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编排孟大人,小心影响孟大人择妻,如果婆婆家中有年轻的姑娘,也可以考虑考虑他。婆婆,我就先走啦。”


    *


    霍令仪脚步轻快,熟门熟路走街串巷,不多会便来到孟玄朗家门前。


    敲了敲门,须臾的功夫,孟玄朗就来应门,将她迎进去。


    霍令仪与他一起进入宅子,下意识张望,以为会看到越少珩,结果院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其他人呢?”


    “你说殿下?这几日他都没来。”


    “那青山侍卫呢?”


    “也没来。”


    霍令仪若有所思,看来不止是她一人在躲,他也在躲。


    是该躲着她,谁叫他做了亏心事。


    天井附近开垦了一片菜畦,搭了一个简易的藤架,上面已有瓜果累累。


    泥土湿润,显然刚淋过水。


    再看孟玄朗胳膊上系着襻膊,方才应该是在劳作农务。


    孟玄朗出身乡野,对耕种有执念,青衣巷的宅子太小,无法耕种,换到绿杨巷这个有院子的地方,自然不会放过。


    自给自足,也可节省一笔开支。


    霍令仪问他:“我不来这几日,你可有偷懒?”


    孟玄朗:“没有。每日早晨先练八段锦,等下值回来,再练青山侍卫教我的基础功夫,一日不落。”


    霍令仪有些意外,没人盯着也能这么坚持?难怪是考状元的料。


    她将粽子递给他:“我这个做师父的呢赏罚分明,给你买了粽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就都买了一个。”


    孟玄朗道了声谢,便将粽子拿去厨房。


    再出来后,霍令仪教他打了一套新的拳法,孟玄朗跟得勉强,但好歹还是顺利打完了。


    天色渐晚,霍令仪起身告辞。


    思虑再三,霍令仪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亮怀,今后,我让阿珣来教你吧,他的功夫也不赖,反正他每日下学堂后也无所事事,给他找点事做,他应该不会推脱。你可会觉得我不负责任,责怪于我?”


    霍令仪为自己半途而废的事情感到羞耻。


    孟玄朗则显得大度许多:“你与殿下愿做我师父,教习我武功,是出于对我的情分,我已经十分感激,又岂敢要求你们再为我付出。而且刑部司公务繁重,同僚言语间也对我这段时间的早退生出些怨言,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荒废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霍令仪也不好勉强。


    本来就是因她一己私欲而做出的决定,如今一切回归正轨,也并无不可。


    快要走到门边,霍令仪想起游街那日的事。


    他们各自分散后,他与青骊都去哪儿了,是分散了,还是一起走了。


    霍令仪主动问道:“亮怀,祭典那日,我们不小心走散,也不知道你最后跟谁一起走了?”


    孟玄朗:“说起那日我也心有余悸,面具一戴,还真是谁也分不清是谁,举目四望,又全是戴面具的陌生人,好在我与柳小姐都把面具摘了,这才找到彼此。祭典之后我便送她回平阳侯府,令仪可放心。”


    霍令仪倒吸一口冷气:“你直接将人送到府门?你可知道她家中对她管教十分严厉,要是发现她偷溜出来,可是会从重处罚。”


    孟玄朗对此解释道:“非也,从后门进的,她的丫鬟来接她。”


    “如此,我便放心了。”霍令仪悬着的心落下,八卦的心又起,“那你们看完傩舞就走了吗?没去别处逛逛?”


    “逛了,逛了的。”孟玄朗想起祭典那日,眼神便有些躲闪起来,他不擅说谎,便只能将此事含糊带过。


    可他遮遮掩掩,不太自然的变化,还是被霍令仪捕捉到了。


    她一直忧心,自己忽然改变心意,是否对他不公。


    可是从头到尾,除了那幅画,霍令仪几乎没有办法肯定孟玄朗对自己是否有情。


    更何况,辩证由心,喜鹊想哄她高兴,自然会说好话。


    一幅画,做不得什么数。


    想到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拆散他与柳青骊。


    如非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猫腻,她又何必狗急跳墙做这种事。


    虽然是被逼的,但也居心不良。


    她还不知道孟玄朗心里到底喜欢谁呢。


    正思索该如何打探,孟玄朗就已经礼尚往来,也关切询问起他们二人来:“那你与殿下呢?是走散了,还是一起?”


    霍令仪表情复杂,也和他一样目光躲闪,不太自然,含糊其辞道:“原本在一起的,但后来走散了,各自回了家。”


    孟玄朗见状,低头掩饰了一下嘴角的笑。


    正欲拉开院门,忽然忆起一件重要的事:“有劳令仪稍候我片刻。”


    说罢他转身进了屋内,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套衣物。


    红色的祭服,已经浆洗过,上面只有干净的皂香味。


    他将祭服递给霍令仪:“那日殿下从太庙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身上脏兮兮的,但为了与我们同游,我借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换下来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拿走,不知,可否劳烦令仪将衣服替我还给他。”


    霍令仪迟迟不愿接手,这个举手之劳,意味着得去找他。


    可他们如今关系如坠冰窖,叫她先低头?


    没门。


    孟玄朗却像看不见她脸上的抗拒,不由分说将衣物塞给她:“有劳令仪了,你与殿下关系要好,由你交给他最为妥善。”


    怀里的这身祭服沉甸甸的,不仅繁复,还很厚重,霍令仪不由咂舌。


    入夏后,人们都已经穿上薄纱轻衣,这样厚重的衣服竟然是祭祀要穿的?


    那不得闷死吗?


    霍令仪咬着唇要拒绝,孟玄朗则快她一步,掩上宅门,将她的拒绝话语扼杀在摇篮里。


    霍令仪:……


    烫手山芋,扔不得,还不得,恼人!


    第57章 说客心病需要心药医


    翌日,霍令仪主动登上了公主府的大门。


    她不方便,不还有更方便之人吗?


    长公主在家中,霍令仪自然不能绕过她,还是得先拜见府邸真正的主人。


    柔嘉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姐姐,出降左尚书仆射郭巡,膝下有二子,皆已成婚。


    长子郭宗平文曲星降世,是昌平七年的状元。


    次子郭信回则是其兄的反面,在科举中屡屡落败,最后靠荫补进宫做御前侍卫。


    霍令仪原本与柔嘉长公主没有什么交集,毕竟她很早就出嫁了,她也仅在惜玉口中听过她。


    后来因为盛娴嫁入郭家的缘故,她才在一些宴席里有机会和长公主见面说话。


    因而,长公主得知她前来,十分热络地招她在屋里说了一会话。


    如盛娴所说,是个平易近人的公主婆母。


    她是个爽朗健谈之人,霍令仪也不遑多让。


    二人聊到喜欢的东西时,仿佛遇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简直相见恨晚。


    柔嘉叹道:“天底下名山众多,最出名的应是泰山,诗人云,‘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可是怎样一番光景?能令他说出,‘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般绝句。只可惜远在东边沿海,路途遥远,一个个都忙着公务,无暇分心与我出游。你去过不曾?”


    霍令仪笑道:“十五岁的时候去过,当时我与外祖父和几个舅舅一起,泰山山势险峻,陡峭难攀,但一旦登顶,如临仙境,云海皆在脚下,一览众山小。”


    柔嘉欣羡不已:“冯公真是老当益壮,常言道,登高望远,开阔心胸,你这样小的年纪登山,想必获益颇丰。”


    霍令仪苦笑:“长公主真是折煞我也,我小小年纪哪里懂得这些,只晓得上山苦,下山苦,唯有登顶那刻才美。”


    柔嘉已过三十而立,感悟与她一个豆蔻少女不可同日语,“是也,你年纪尚小自然不懂,等你长大了,体验过千般苦,和一点甜,才知晓人生应如此。”


    霍令仪似懂非懂,她登山只为美景,还不曾想得这样深远。


    “长公主若是不嫌弃,将来登山无伴,也可唤我作陪。”霍令仪难得遇见一位喜欢登山的知己,一时情难自禁,便脱口而出。


    柔嘉高兴地握住她的手:“妙哉,本宫正有此意!男人们无暇陪我,两个儿媳又体弱,走两步都要喘一喘,这些年陪我登山的只有小十七,弟弟虽好,但终归不是女子,聊不了女人间的私己话。”


    霍令仪听这话,不由眨了眨眼。


    盛娴体弱?怕不是装的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登山实在累人。


    陪着姐妹说说笑笑尚可缓解,要是陪着婆母,身体累,脑子也累,生怕行差踏错惹婆母不喜。


    倒不如装得弱一些,避开这些事。


    柔嘉与霍令仪聊了许久,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刚提及到越少珩,柔嘉目光一转,悠悠落到她的身上。


    一直躲避成婚的弟弟,不仅母后头痛,皇兄头痛,她也头痛。


    同辈中


    只剩下他一人尚未成婚,真叫人操碎了心。


    虽然外界传闻他喜欢柳青骊,为她做了许多事,但她曾试探过他,他又直言相拒,叫人猜不透他心思,令她心急。


    盛京里还未成亲的少女她都看了个遍,忽然意识到,她太执着于十五六岁的娘子,以至于忽略了同龄未成亲的孩子。


    都是好姑娘,分什么年龄,适合就好。


    柔嘉做媒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母亲。”门外传来盛娴的声音,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郭信回。


    柔嘉感到稀奇,盛娴来也就罢了,郭信回也跟着过来做什么。


    她有些嫌弃:“养好病了,怎么还不回宫中当差。”


    郭信回顿时委屈不已:“娘,别人心疼儿子,恨不得他少劳作,你倒好,我还病着呢,就恨不得我赶紧去宫里当差。”


    柔嘉对这个小儿子最为头痛,或许是长子太过优秀,反衬出次子差劲。


    “少与我装蒜,学学你兄长,读书时病了从不吭声,不曾落下过一日学业,入朝为官后更是兢兢业业,就你懒得跟蛇一样,碰上什么苦差事,能躺就躺,这次祭祀里,中暑生病的人歇了一日就能继续当差,偏你休了两日不止。”


    “我才不是唯一一个休了两日的,小舅舅才真是一病不起,至今还躺着呢。”郭信回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看了霍令仪一眼。


    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柔嘉担忧道:“他又怎么了?他身体一向强健,不过是中暑,又淋了一会雨,都请了御医去看,这病有那么难治吗?”


    郭信回撩袍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意有所指:“身体上的病是治好了,但是心病,则需要心药才能医治。”


    “这话何意?”柔嘉听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追问道。


    郭信回故作高深的笑了起来,不想透露太多,理了理衣袍,对霍令仪说道:“没什么,我一会要去王府看看他,令仪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霍令仪只当没听见,起身与柔嘉长公主福身告辞道:“多谢长公主款待,阿娴来了,我找她还有些别的事要说,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叨扰您。”


    柔嘉颔首示意,没有阻挠:“去吧。”


    心头思索着郭信回所说的心病是何用意,正欲追问,他早已和盛娴她们一起离开。


    屋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他们几个孩子的身影。


    柔嘉无奈笑着摇头:“以为瞒着我就猜不到了?”


    *


    霍令仪出了宴客厅,在廊下将随行拿的提盒递给郭信回。


    “既然你要去景王府,那劳驾你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是他漏在孟玄朗家中忘记拿的东西,他托我交给景王,但我多有不便,才来公主府找你们。”


    盛娴想要接过来,郭信回却推了回去:“不是不愿意,既然孟玄朗交给你了,那你就要负责,万一景王怀疑我偷龙转凤怪责于我可怎么是好。”


    霍令仪瞬间炸毛:“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偷东西?”


    郭信回赶紧解释:“不是,只是交还东西,当然是经手人越少越好。反正你闲着也无事,咱们也一起过去呗。你为何不敢去,心虚啦?”


    霍令仪柳眉竖起,眼里的愠怒不加掩饰。


    这是什么恶人先告状,该心虚的人是他!


    气死了,就知道郭信回只会站在越少珩那边。


    她拉过盛娴,把东西递给她:“阿娴,你也去的话,你拿。”


    盛娴双手插在袖子里,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无辜地看着他们二人。


    一边是姐妹,一边是丈夫。


    情感上,当然姐妹大过天。


    可是理智上告诉她,感情上的事,外人不好插手。


    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盛娴扯开一抹微笑:“你与我们一起去嘛。”


    霍令仪拉着她的手臂摇晃起来,恳求地看她:“阿娴。”


    少女的脸如春风吹皱了湖水,委屈又哀切,令人心软。


    盛娴有些不忍,正要伸手去拿,郭信回马上将她拉到一旁,对霍令仪正色道:“要我们帮你拿也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们,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吵架了?我来给你们评理,保管公道。”


    他们这样推三阻四,霍令仪的耐心耗尽。


    只是顺手的事,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近人情?


    这个郭信回实在讨厌。


    知道他磨人,霍令仪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将提盒放到廊下的长椅上,冷哼一声:“想知道,你去问他吧。东西我放在这儿了,他不要就扔了。”


    言罢,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郭信回与盛娴面面相觑。


    郭信回上前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套红色的衣服。


    上面的花纹有几分眼熟,是越少珩祭祀的时候穿的,也不知道怎么落到了孟玄朗手里。


    他将盖子盖回去,忆起霍令仪发脾气的样子,长吁短叹道:“看起来小舅舅是踢到铁板了。”


    盛娴却与他持不同意见:“令仪只是看着脾气暴躁,其实内心很软的,我与她也吵过架,有时她气消得快就来哄我,有时候她消得慢,但只要我主动低头,也是很好哄的。”


    郭信回自然相信自己妻子的话,浅浅笑了下,牵上盛娴的手,提着盒子一起往外走去:“既然是小舅舅错了,那咱们就去做个说客。”


    *


    景王府。


    正在书房作画的越少珩听闻郭信回和盛娴来访,意兴阑珊,刚说闭门谢客,郭信回就已经不请自来。


    轩窗掩映间,得见他们已经闯入廊下。


    越少珩慢条斯理将未完成的画幅卷起收好,在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恰好放到一旁的画缸中。


    郭信回牵着盛娴,大摇大摆从屋外走进来:“小舅舅为何不愿意见我们?我们是来给令仪讨回公道的,你就是不愿意见,也得见。”


    盛娴规矩行礼,郭信回径直把一个漆器提盒放到画桌上。


    余光中瞥见桌上空了一片,颜料俱全,却不见画布,有什么见不得人?


    越少珩对他如此无礼的做派感到不喜,脸色不虞教训道:“谁许你擅闯的。”


    郭信回不以为意,仍是嬉皮笑脸:“小舅舅身体可好些了,前几日还见你病恹恹的,今日可以作画,那就是身体好了。”


    越少珩坐在画桌后的圈椅上,捏着鼻梁,闭目养神,语气间尽是不耐:“仍是不适,不便见客,怕过了病气给你们。”


    忽然记起他刚才说的话,似乎提及了霍令仪?


    他要为她讨回公道,她找他们了?


    他动作一顿,睁眼犹疑地扫了郭信回一眼:“你来做什么的?”


    郭信回将提盒推到他面前:“我来替令仪送东西的,她似乎不太愿意亲自送过来,就托我们夫妻二人代劳。”


    越少珩掀开盖子,红色的祭服分外显眼。


    那日祭祀的衣服落在了孟玄朗家中,东西怎么会落到她手中?


    想必是又去见过他了。


    越少珩掩饰住眼底的伤怀,将盒子盖好,抬头时又恢复了清明。


    “东西送到了,江野,送客。”


    “诶诶!小舅舅,你过河拆桥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郭信回往盛娴身边蹦跶,躲避江野的送客之礼。


    他轻轻捏了捏盛娴的肩膀,示意她也帮忙说句话。


    盛娴会意,开口柔声道:“殿下真要将我们赶走,只怕与令仪之间的嫌隙再也无法弥补,破镜无法重圆。”


    越少珩淡淡晲她一眼,只见盛娴不躲不闪,笑容里有份真切,似是真的知道一些事。


    她是霍令仪最好的朋友,或许可以替他出出主意。


    于是他挥手示意江野离开。


    江野得


    令,悄无声息退出屋子,掩上屋门。


    等人走了,他才看向盛娴:“有何高见。”


    郭信回扶着盛娴这个军师来到椅子上落座,自个则狗腿地站在她身后。


    盛娴其实也不清楚当中缘由,但她心细如发,从他们今日态度便可窥探一二。


    令仪抗拒与他见面,景王却愿意听取她意见。


    苦主显然就是令仪,而景王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惹她如此抵触。


    是什么呢?


    盛娴拿不准主意,沉吟片刻后小心翼翼试探道:“殿下可否告诉我们,你们为何吵架?否则,我也不好对症下药。”


    越少珩似是有所顾虑,干脆婉拒道:“既然她也不愿告诉你们,此事本王也不便告知。”


    盛娴无言以对,一个个的都当她是华佗在世可以看透视人心吗?!


    她只好委婉道:“那不如殿下你来问我,我再给你出主意。”


    越少珩心中思绪万千,到脸上却是滴水不漏,仿佛只是沉思。


    他知道自己那日伪装成孟玄朗欺骗她吐露心声,乃至最后借机决裂,都是极其卑劣之举。


    他当时头痛欲裂,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并未考虑到,少女心思之敏感。


    他一直以为她迟钝不开窍。


    但他忘了,她只是迟钝,并不是愚钝。


    她是一个聪敏狡黠,玲珑剔透的姑娘,数次说过讨厌他说假话欺骗她,而他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她一直都讨厌他,直到近来才愿意放下成见,将他当做朋友对待。


    那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被他自作聪明,作茧自缚的举动毁于一旦。


    是他急于求成,思虑不周。


    可要他彻底放弃,如剜下心头一块软肉,钻心的疼。


    头回知晓,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可以让他求而不得,寤寐思服,思之若狂,辗转反侧。


    越少珩思索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与令仪闹过矛盾吗,最后如何解决的?”


    盛娴听他旁敲侧击,就知道他们是套不出他的话来的。


    嫁给郭信回后,她才得以与景王有更多往来。


    接触下来,发觉他是个心防重,谨慎且多思之人,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脆弱。


    正如此时。


    她不好再强求,他们这些闲杂人等探不入景王心中,但令仪或许可以。


    盛娴答道:“闹过许多矛盾,但你看我与她如今不也是好好的。闹矛盾不要紧,紧要的是,懂得求和。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殿下只要坦诚些,好好低头认错,她会原谅殿下的,但如果殿下用心不良,令仪也会看出来的,有一有二,不可有三,殿下要是真喜欢令仪,应该知道她讨厌虚伪之人。”


    ……


    送走郭信回夫妻二人,越少珩在屋内静坐半日,心内一片澄明。


    斗转星移,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走出书房,廊下观星。


    近日来天朗气清,夜间也清晰可见星河璀璨。


    银汉迢迢暗渡,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期待着一年一度的鹊桥会。


    第58章 小友一见钟情,怦然心动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云峰山苍林翠野,云雾缭绕,朝霞刺透晨雾,化作一道道光束映照在山头上。


    云峰山是盛京西边一座山脉,比起灵山的平缓,此山更为陡峭,风景也是迥然不同。


    越是难攀登,对登山者的要求也越高。


    因而,来云峰山的登山客,皆是壮年男子。


    一群着文人打扮的男子,携友带仆,浩浩荡荡从山脚而来。


    有一美髯公开口笑道:“居安老弟,恭喜升迁回京,咱们哥几个有生之年总算重逢!下山后,我做东,明月阁喝酒再聚,不醉不归。”


    他们口中所说的居安,乃前齐州刺史沈居安,这个月才升迁回京。


    沈居安年近四十,长得儒雅,下巴留着山羊胡,浓密而齐整,闻言朗声应好。


    一群壮年男子中,有位清俊少年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忽然开口坏了气氛:“父亲,医师嘱言让你少喝酒,母亲也下过禁令,命我盯牢你,须滴酒不沾。”


    沈居安面露不快:“你这孩子,怎的扰人兴致,我与你伯父们多年未见,破例一回又如何?”


    一旁的白袍居士劝说:“昭举也是为你身体着想。多年未见昭举,上次见你,你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仪表堂堂颇有乃父之风。如今在何处任职,可成家不曾?”


    沈居安想到这个儿子就头痛不已:“昭举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打小就爱舞刀弄剑,压根坐不下来念书,就算念了,科举也是年年不中,回了盛京,我打算让他去国子监再磨炼几年。至于成亲,有人看得上他,可他又看不上人家。那可是我们恩师的孙女,盛京有名的才女,他算个什么东西,还看不上人家。”


    沈昭举无比后悔今日随父登山。


    只是初来盛京,一个人待着着实无趣,才松口跟着父亲与好友登山远行。


    不曾想,又挨老父一顿骂。


    他默默退到队伍最后,拾了根木棍打草玩。


    几位长辈出言关心他:“你说的是冯三娘子?三娘子可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不仅容貌出众,更是才情过人,冯公甚是欣赏这位孙女,还直言,纵有男儿志,可惜女儿身。这位小娘子看上昭举了?”


    沈居安摇头叹息:“可不是?我们两家都有意撮合一二,但他不争气啊,跟块木头似的,推一推就动一动。”


    能与冯公结上亲,百利而无一害,借得东风一缕力,青云路上任遨游,可他就是不懂。


    沈居安生气啊!


    ……


    几人说笑谈话间,路过山脚的聚贤亭,得见一位小郎君坐在凉亭凭栏上。


    他们打了个照面,四目相接,各自有些好奇。


    小郎君身穿轻便的圆领袍,墨发梳成冠,额上配戴着抹额,芝兰玉树,分外惹眼。


    乍看之下确实是个年轻的小郎君,可看她描眉涂唇,一眼便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纵使身后有几个侍卫守着,但是这荒郊野岭,忽然出现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也着实稀奇。


    沈居安热情招呼:“小友,一人登山?可要同游?此山难登,你又什么都不带,怕是半山都登不上。”


    他们大约有四五人,加上奴仆,也有七八人之众。


    奴仆背着游嵩具,他们则拄着榆木拐杖,穿着谢公屐,正要进山。


    霍令仪面对陌生人的盛情,感到受宠若惊,但她婉拒道:“多谢诸君盛情邀请,但我已约了朋友,她一会便到。”


    昨日柔嘉长公主忽然送来请帖,邀约她第二日一同登云峰山。


    意料之内会受到邀约,但意料之外竟是这么快。


    登山要趁早,晨起林间空气最为清新,可令人身心舒畅,神清气爽。


    柔嘉公主也深谙此理。


    长公主是长辈,不能有长辈等小辈的道理。


    故而一向贪睡的霍令仪也只能卯时一刻爬起,梳洗后赶在天明前来到云峰山下等候。


    但她来得早,柔嘉长公主还未到。


    众人被拒绝了便没有再坚持,继续往前走去。


    反倒是走在末尾的沈昭举停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霍令仪托腮望向别处,余光中瞥见有一人落在队伍最末,驻足未走。


    她扭头一看,便对上了他的目光。


    如何形容?不加掩饰的倾慕。


    虽不似登徒子那种垂涎欲滴,但不代表她喜欢被人这么直勾勾的盯着。


    她皱了皱眉,当即盯了回去,冷着一张脸,质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沈昭举这才从惊艳中回神,注意到她露出不悦的表情后不由心虚。


    少年,不,是少女姿容秀丽,冷艳时更像是山巅雪莲,令人触不可及。


    他的心跳飞快,耳朵发热。


    是怦然心动。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拐杖,忽然走上前来,仰视着聚贤亭上的人。


    沈昭举清了清嗓子,粲然一笑:“山路难行,你需要拐杖吗?这支送你如何?”


    霍令仪有些诧异,正要摇头拒绝,他已快走两步上了凉亭,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将拐杖递到她面前,热情得过分。


    “拿着吧,不收你钱!”他见霍令仪不收,便将拐杖倚放在一旁,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下阶梯,生怕她拒绝。


    “哎,你回来。”霍令仪娇喝一声,沈昭举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霍令仪看他们装备齐全,便知是登山常客,方才瞧见有位奴仆背着的游嵩具上挂了好几条拐杖。


    霍令仪问道:“能不能多匀我一条,我那位朋友,或许也没带。”


    沈昭举无不应之理:“自然可以!”


    他转身回去跟几位长辈讨要了一根拐杖,心里眼里只有佳人,面对几位叔伯揶揄的神情,他丝毫不觉有何不对,只有沈居安皱紧了眉头。


    沈昭举很快就回到了聚贤亭里,将拐杖交给霍令仪。


    霍令仪命仆人将一个未用过的盛着水的葫芦递给他:“萍水相逢,多谢公子相赠,但既然你不收钱,一物换一物,我也赠你一壶水。”


    沈昭举从未见过如此直来直往,爽快大方的小娘子,抱着葫芦连连感谢。


    虽然想问佳人姓名,但又觉唐突,正踌躇的时候,叔伯们开始唤他名字,召唤他回去。


    沈昭举鼓足勇气,问道:“小生叫沈昭举,可否知道小姐芳名?”


    霍令仪虽打扮成男子模样,但她也描眉画唇,并未真正想掩饰自己的性别,因此被他看穿身份,也并不意外。


    但她并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大家萍水相逢,得有些警惕心,于是报了个名字:“我叫安康。”


    “安康……好名字。”沈昭举念念有词,只觉得这个名字特别,他好似未曾听过盛京中有哪位姓安的官家。


    正当他还想再问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走过来喊他名字:“沈昭举。”


    “再会……咱们有缘山上见!”他一步三回头,但还是被沈居安拉走了。


    作小厮装扮的喜鹊不由掩嘴窃笑:“小姐就算扮作男子,也还是招惹来了位年轻公子。”


    霍令仪扯了扯嘴角:“多嘴。”


    她对此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交友罢了。


    但他也未免过分热情。


    又在亭中侯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辆华盖马车,是长公主的马车。


    马车停稳,率先走出车厢的竟然是多日未见的越少珩。


    他躬身而出,一眼便见了凉亭里的霍令仪。


    脚步只有片刻停顿,便踩着车凳走下了马车。


    掀起帘子,一位同样做男子装扮,也描眉涂脂的妇人,搀扶着越少珩的手走了下来。


    柔嘉频频往越少珩的脸上看去,见他表情未曾变过,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肯定瞧见了凉亭里的姑娘,可他并没有流露出以往被她安排相看后的皱眉厌恶来。


    是否意味着,有几分眼缘?


    柔嘉收回目光,罢了,再看看。


    长公主到了,霍令仪赶紧走出凉亭恭迎:“见过长公主……见过景王。”


    柔嘉抬手托住了她的手臂:“不必多礼,今日没有身份尊卑,只有长辈与小辈。令仪,你认识景王?”


    霍令仪看都不看他一眼,对柔嘉乖巧答道:“景王盛名在外,令仪自然听说过,见过几次,但不熟。”


    如此显而易见的,干脆利落的与自己划清界限,越少珩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的不满,甚至不敢说些什么。


    见她不愿看自己,心口的石头坠得有些难受。


    霍令仪唤道:“长公主……”


    “今日唤我嘉夫人。”柔嘉不想被人知晓自己身份,低调行事。


    霍令仪将刚换来的拐杖借花献佛:“嘉夫人,山路难行,令仪给您备了一条拐杖。”


    看到他们二人两手空空时,便知他们攀登野山并无什么经验。


    “令仪当真心细。”柔嘉看见自己有一条拐杖,霍令仪也有一条,偏偏缺了越少珩的,不由玩笑道:“真是不巧,十七你得做自己的拐杖了。”


    霍令仪有些幸灾乐祸,她不知道他会跟着来,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会为他准备,看他一会上山如何狼狈。


    越少珩无所谓:“登山罢了,弱质女流才要拐杖,我如履平地。”


    柔嘉:……


    霍令仪:……


    第59章 登高“我岂敢凶她”


    云峰山并非真正的野山。


    前人在此开辟了一条上山的路,只要沿着走,便能登上山顶。


    与灵山修建的白石阶梯不同,云峰山的路,是由地貌自身凸出的青石为基,劈开草木后开辟出来的羊肠古道。


    小径蜿蜒向上,两边树木丛生,草木生得快,两三日没有走的话,会侵占挤压古道。


    景王带来的侍卫在前探路,将杂草都除干净了,才让他们走。


    柔嘉起先走得兴高采烈,还能分神跟霍令仪讲话。


    但随着体力不支,就只会哼哧哼哧地喘气,越少珩在她身边搀扶,缄默地帮她助力。


    柔嘉累得说不上话,越少珩也没有吭声,走在后面的霍令仪自然也只能默默低头登山。


    越少珩时不时回头察看霍令仪有没有跟上,是否疲惫。


    但几乎每次见到的,都只有她的脑袋。


    柔嘉叉腰喘气,望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这座山怎么这么难行?”


    越少珩说:“既然累了,那歇会吧。”


    柔嘉往身后的霍令仪看去:“令仪,你累不累?”


    “尚可。”霍令仪拄着拐杖抬头看向他们二人,她的脸被汗水打湿,白里透着红,像是湖心里亭亭玉立的荷花,尖尖一点红,粉艳姝丽,令人挪不开眼。


    “还有多远啊。”柔嘉还是第一次走这样难行的山路,到此时已经想放弃了。


    尽管周围林间绿意葱茏,鸟鸣啁啾,一切都是那样怡人。


    但养尊处优多年的柔嘉,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面去探路的青山回来,告知他们,此地离山顶仍有不小距离,并且山路陡峭,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他们正在找另一条更便捷的小径。


    正好给了他们休整的时间,背着行囊的仆从奴婢们也自行找了地方歇息。


    山林寂静,四下空旷。


    静下心来放空思绪,也有心旷神怡之感。


    越少珩从江野手里接过装满水的竹筒,先递给柔嘉,之后漫不经心踱步走到她跟前,将另一筒给她:“薄荷水,生津的。”


    谁料喜鹊恰巧也在这个时候将葫芦递了过来:“小姐喝水。”


    摆在她面前有两个选择。


    越少珩虽不多言,但竹筒故意顶开葫芦,完全送到了自己面前。


    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蛮横。


    霍令仪抬头看他,他站在坡上,因身形高大,影子如云笼罩在她跟前,叫她在他的影子里无处可躲。


    容貌昳丽的青年,半垂着脸,乌睫浓密,让日光照不进他眼中那汪幽潭里。


    还未得到他正式的道歉,霍令仪余怒未消。


    就这样简单的示好,还不够。


    非得给他些冷待尝尝,也让他知道她可不是那样好摆平的人。


    她直接越过面前的竹筒,朝喜鹊手中的葫芦伸去。


    喜鹊偷偷瞄了越少珩一眼,大气都不敢出,颤颤巍巍地将葫芦递过来。


    柔嘉坐在小山坡凸出的岩石上,忽然探头对她说道:“令仪,这是我准备的薄荷水,可以消暑,你尝尝。”


    越少珩挡住了霍令仪的身影,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竟像是在僵持。


    柔嘉担心越少珩又冷言冷语威胁人家小姑娘,这才开口替她解围。


    柔嘉长公主发话了,霍令仪哪里还敢再耍小脾气,唯有屈服,不叫她看出他们在闹别扭。


    越少珩见她对长姐的话唯唯诺诺,刚才那股嚣张气焰一下子就被浇灭,嘴角不由勾起一抹顽劣的笑容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包裹着竹筒一并递给她,只用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皇姐让我顺道一并给你擦擦汗。”


    这样明目张胆的硬塞,霍令仪险些被他厚脸皮给激到,正欲拒绝,又听越少珩开口道:“霍小姐这是不愿接受我皇姐的好意?”


    他说得声音不小,竟在林中回荡。


    霍令仪:……


    给他脸了!


    越少珩挡住了柔嘉的视线,叫柔


    嘉不明所以,不停地好奇打量他们二人。


    霍令仪只能和竹筒一样,将手帕一起“笑”纳。


    她瞪着他,目露凶光,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半点都听不出不耐:“令仪不敢,景王说笑了。多谢嘉夫人好意,令仪恭敬不如从命。”


    越少珩得逞那般笑了,与她这一局,又叫他胜了。


    生气总比冷脸好。


    他将她的怒火一一收入囊中,心情大好,步履轻松地折身回到柔嘉身边。


    柔嘉也听到了他故作喧哗的声音,指责道:“你做什么又对人家姑娘这么凶?”


    越少珩瞥霍令仪一眼,无辜道:“皇姐莫要冤枉我,我岂敢凶她,正常递东西罢了。”


    霍令仪拿到手后,紧紧藏在手心里,不叫柔嘉看见。


    背过身去喝水,低头才将手帕看了分明。


    浅蓝色的的缂丝手帕,看似普通,但名贵都在暗里。


    上面绣着的云鹤由金银双丝编织,光线下还会折射不一样的光。


    忽然想起茶楼上他说的一句话:“这帕子一看就是男人的贴身之物,这种东西不会随便给人用的。”


    手帕上有股他常熏的沉香味。


    所以这张手帕,也是他的贴身之物?


    霍令仪沉默地将手帕塞进袖子里,用自己的手帕擦汗,抿了口薄荷水。


    站在山坡上迎风这么一吹,洗骨净髓般通体舒畅。


    休整过后,他们继续攀爬。


    侍卫找了一条更平缓的路,但也只是相较于原先那条陡直的山路而言,始终还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


    距离山顶约莫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柔嘉却已经不行了。


    她再也攀爬不上去,寻了块平地,让丫鬟们铺设矮凳坐着休息。


    霍令仪与越少珩只能等她休整。


    她懒懒倚坐的模样,好像要在这儿安营扎寨。


    柔嘉确实不想再走了,自知成了累赘,也不愿让小辈空等着,于是便提议他们自行上山。


    霍令仪却觉得不妥,劝她不可轻易放弃:“嘉夫人何不在坚持一下,曙光近在眼前,就这样空手回去,岂不枉走了这一路?”


    “一路走来皆是风景,山顶的风景,与山腰的风景各有不同。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还是积蓄些力气下山,要是被人背着下去,得多狼狈。”


    柔嘉感念,要是自己还年轻,说不定咬咬牙就上去了,但这把年纪,走了这样多的路,也差不多了,不是万事都得逞强。


    “山顶上若有花,令仪为我采摘一朵下来。十七,你护送令仪上山,切不可出意外。”


    柔嘉含笑将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登上山顶这样好的机会,何不留给两个年轻人。


    他们,比她更需要登顶。


    *


    山林间草木繁密,随处可见粗壮的老树,底下古根盘踞,深深扎进泥土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深林回荡着畅快吼叫声,似人似猿,返璞归真。


    又有人对着空旷的山林诗兴大发,豪言壮语。


    霍令仪猜测,应该是刚才那几位登山客。


    霍令仪听音辨位,明明声音很近,却分辨不出从何处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人。


    之后山林归于寂静,只剩下鸟鸣。


    眼前的羊肠小道被侍卫开辟过,两侧杂草犹如狗啃过一般杂乱。


    地上落叶一层又一层覆盖住土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分不清深浅,叫人走得胆战心惊。


    霍令仪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


    要不是身后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她都要以为路上只剩下自己了。


    她不开口说话,越少珩就跟着缄默。


    霍令仪心中鄙夷,这人还真是嘴硬。


    反正他不低头,休想让她第一个开口说话!


    她越走越快,林间回荡的只有踩在枯枝树叶的声音。


    她故意在某一刻停下,林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她倏地回头,却见越少珩仍紧跟在她身后,二人差距并未拉得太远。


    越少珩背着手闲庭信步,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间,果真如履平地。


    他看到霍令仪终于肯回头看他了,笑着问道:“看什么,以为我走了?”


    霍令仪站在一处矮坡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跟着长公主来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答道:“登山啊,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霍令仪眼底闪过犹疑,问他:“你知道我会来吗?”


    越少珩眉眼含笑,似是三月春风:“你以为我是特意打听过,为你而来?”


    他一字一顿,眼中的揶揄调侃意味更重。


    “我才没有,要是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霍令仪轻哼,白他一眼,绝不承认自己有过这样的猜测。


    他温言道:“我确实不知道你也来,皇姐没与我通气,她惯来如此,特意找些小娘子作陪,却告诉我只有她一人,次次都如此。”


    霍令仪也猜到了,柔嘉长公主邀约她一个小娘子,却带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跟她母亲的做派一模一样。


    为的,就是做媒。


    可惜了,他们认识。


    “次次如此,那看来你知道有位小娘子在等你。”霍令仪娇哼一声,翘起手臂,上下打量起他今日的装扮。


    因为要登山,他穿了件姜黄色绣花叶丹青纹样的窄袖圆领袍衫,腰系双绕皮革银銙腰带,头戴紫金冠,乌发束成马尾,墨发如绸缎一般丝滑。


    长身玉立,端的是丰神俊朗。


    打扮成这样,给谁看呢?


    答案显而易见。


    霍令仪都没发觉自己说这话带了点酸溜溜的味道。


    越少珩略一垂眸,斟酌过后,觉得倒不如坦诚直言,她想听真话。


    “自然是知道的,但我也不能留皇姐她们在荒郊野岭吧。”


    霍令仪扯唇笑了,笑意不达眼底:“王爷真是贴心极了。”


    说完,霍令仪转身继续登山,越少珩快步追上来,主动替她拂去横生出来的野蕨。


    “今日其实也有些话想同你说。”


    第60章 上山软玉温香,叫他脊梁软塌


    青年殷勤得过分,霍令仪看在眼里。


    瞅了他一眼,没再为难他,淡淡嗯了一声,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他与她并肩前行了许久,左顾右盼,见远处两个侍卫遁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开口道:“游街那日,我做得确实过火,但令你伤心,并非我本愿。对不起,令仪。”


    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但说出口的时候,心跳得异常快。


    霍令仪时隔多日终于听到他的道歉,压在她心底数日的大石渐渐松动。


    她停下脚步歪头看向身侧青年,他也毫不避讳地直视回来。


    他的眼眸如琥珀一般清透,袒露出内里黑玛瑙一般深沉的心。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远处是鸟雀莺啼,婉转动人,近处是风吹草浪,沙沙作响。


    正因为四下无人,他才敢卸下平日里冷硬的外壳,露出令人动容的真心。


    越少珩微微倾身,低头凑近,语气诚恳:“我明知道你喜欢孟玄朗,还从中作梗,伤害你的感情,是我的过错。但错已铸成,于事无补,你若觉得我道歉也不解气,不妨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消气,获得你的原谅?”


    霍令仪怔怔抬头看他,将他诚恳的态度看在眼里。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低声下气,有商有量的越少珩。


    她以为他只会别扭的,冷硬的,强势的,傲气的,施与她一句道歉。


    霍令仪半信半疑:“你真知错了?不会是


    哄骗我,然后又在哪儿挖了陷阱等着我吧。”


    听她语气有松动,越少珩连连保证:“真知错了,往后不会再犯,以你马首是瞻。”


    霍令仪不禁笑出声来,念叨着“马首是瞻”这四个字,觉得不可思议。


    可眼前人又这般热切地看过来,目光犹如淬了火,烧到她发梢上,烫伤了她的耳尖。


    她被他盯得有些难为情,只好低着头躲闪开去,低声说道:“你真是糊涂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提步继续登山,心神却偏向了别处。


    恍个神的功夫,脚下踩到一块长了青苔的岩石,脚底打滑,惊呼一声就要往陡坡摔去。


    手臂被人稳稳地抓牢,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越少珩皱眉正要指责一二,对上少女无辜地吐舌,艳红的舌尖一闪而过,像是春日枝头一朵红杏,活色生香令他措不及防的浮想联翩。


    越少珩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喉头滚动,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哎呦。”霍令仪忽然往他身前倒去,越少珩回神将人接住,扶着她的手臂问她怎么了。


    霍令仪提起左脚,单腿支撑着,无奈道:“好像扭到了呢。”


    越少珩下意识便要弯腰替她检查,霍令仪却避开了:“不许碰,女人的脚,只有未来夫君可以碰,你想碰,是何居心?”


    越少珩怔楞在原地,要是碰一下,就能做她夫君,也未尝不可。


    但她显然是无心一说。


    他轻微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冷静安排:“咱们还是先下山,去找个会跌打的女大夫替你看看。”


    将人搀扶稳了,越少珩望着崎岖绵延的山路有些发愁。


    上山容易,下山难,她这样要如何下山。


    良久,他思考出一个对策,走到她面前屈膝下蹲,将宽阔的后背袒露在她面前:“上来,我背你下山。”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越少珩好似明白过来,她对那日耿耿于怀,又岂会再愿意与他亲近。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自嘲。


    越少珩正要起身,一具柔软的身躯忽然贴上他的后背,纤柔手臂缠上他的肩头。


    霍令仪踮脚一跃,便整个人趴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令仪就有劳殿下了。”少女呼吸近在咫尺,呵气如兰,香风盈袖。


    柔柔细声,密密紧贴,教他脊梁软塌,险些跪倒在地。


    软玉温香在怀,也比不上金蛇缠绕。


    他浑身肌肉绷紧,鼻腔似乎有热流涌动,一种熟悉的感觉似浪潮跌宕,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越少珩鬼祟地左右张望,幸好空山无人,不叫人看见他的狼狈。


    该死,早知就不应该提出这个建议,但此时也不好叫她下去。


    越少珩克制住胡思乱想,心中默背大绥律。


    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臂插入她的腿弯,有力地撑起她的重量。


    看起来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也如一片树叶般轻盈。


    越少珩声音变得沉了许多:“下山。”


    霍令仪却举着拐杖,对他颐指气使道:“不,我们上山!”


    越少珩却持反对意见:“听话,你的脚扭伤了,要先下山。”


    霍令仪不依,在他后背扭动起来:“就要上山,来都来了,也不差这点儿功夫,我不要半途而废,更何况长公主还等着我们替她采花呢。”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这般扭动挨蹭,如火石,轻易便可擦出火花来。


    越少珩额上青筋冒了出来,放在腰间的手攥成了拳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声音越发低沉:“花哪里都可以摘。”


    “可是我就要山顶的,你不是说以我马首是瞻吗?原来你又骗我,算了你放我下来吧,我爬也要爬上山。”


    越少珩:“……”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别动了,上山。”越少珩咬牙切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好耶~”霍令仪欢呼了一声。


    也不知距离山顶还有多远,但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山顶,也约莫可以猜到自己的位置。


    走了好一会,霍令仪感觉身下的人气息变沉,贴心问他:“殿下累吗?”


    越少珩低声道:“不累。”


    霍令仪叹了口气:“殿下可千万不要逞强。”


    越少珩听她包含关心的话语,原本还有些疲惫的身体,一下子又好似感觉不到累那般,充满了气力。


    可是还不等越少珩说些什么,又听霍令仪对他命令道:“可小心着些我,要是你不行了,就将我放下,可不能拉着我一起滚下山去。”


    越少珩手臂用了几分力,将她的腿钳紧在臂弯间,讥诮道:“要是我滚下山了,你也不能幸免于难,生不能同寝,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


    霍令仪听到“生同寝”时,脸颊烧得滚烫,幸好周围无人,他也看不到。


    盯着他的黑脑勺,霍令仪想戳人,又不敢真戳上去,只好拿手指指指点点泄愤:“我才不要做你垫背,要垫背也是你给我垫背。”


    越少珩笑而不语,却在走上一磴石阶时,意外错脚,二人皆往前扑去。


    霍令仪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四肢如八爪鱼一般缠紧了他。


    要说方才还故意隔开了些距离,如今就真是前胸贴后背。


    慌乱中,樱唇擦过他冰凉的耳廓。


    霍令仪整个人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探到他脸侧来。


    看见越少珩顽劣的笑容,霍令仪当即明白他是故意的,下意识抬手就是两巴掌拍在他的脸上,像拍蚊子一样,“啪”的两声重叠在一起。


    越少珩愣住了,霍令仪也愣住了。


    越少珩从来没被人打过脸,霍令仪也从来没打过男人的脸。


    完了,他可是皇亲国戚!


    霍令仪顿时汗流浃背起来,手掌还附着在他脸上不曾离开,于是急中生智,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以作缓解,笑着说道:“我看到殿下脸上有蚊子,一时没忍住,你说谁能忍住看见蚊子不打呢?”


    越少珩冷笑一声,很不好惹的样子。


    做戏做全套,霍令仪赶紧在空中随手拍了两下,驱赶不存在的蚊子:“山里很多蚊虫的,殿下不要不当一回事。”


    霍令仪重新趴伏在他肩头,哄道:“殿下快上山吧……柔嘉长公主还在等我们呢。”


    越少珩确实没再跟她计较她打他巴掌的事。


    在上山的路途中,半点意外都没有出。


    还真如他所说:“登山罢了,如履平地。”


    云峰山并不算高,走对了路,两个时辰不到就可以登顶。


    站在山巅,能将东北方向的皇城尽收眼底。


    一个巨大的回字,像牢笼一般将繁华的旧都圈在其中。


    “我一直以为盛京很大,但是站在这里看,又觉得它很小,那么小的一座城,竟然可以住下近百万的民众,可见人也很渺小。是可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越少珩见她变得多愁善感,还念念有词,忽然有种背上之人是孟玄朗的错觉。


    肯定是跟孟玄朗待久了,腌入味了,他不由冷笑道:“令仪有如此诗情,何不作诗一首,吟咏抒发你的豪情壮志?”


    “我会不会写诗,殿下应该了解吧,一个能写出‘门下一只鹅,出门去看河’这种诗句的人,能写出什么好词。”


    “怎么只有上阙,下阙这么多年了还对不上来?”


    在崇文馆念书时,冯公教诸学子写五言绝句,给他们一晚的功夫写一首诗,课上挑人来念自己写的诗。


    好巧不巧,点了霍令仪的名字。


    她当时只顾跟惜玉玩乐,将此事抛诸脑后,课上突然点她名字,她只好随口绉了两句,顿时收获哄堂大笑。


    如她所料,冯公没让她念下阙就打了她两下戒尺,去后头罚站。


    这么多年,她始终没写出下阙来。


    霍令仪晃着他的肩膀求道:“那殿下帮我写了下半阙出来吧。”


    越少珩被她勒住脖子,小命在她手里,只能无可奈何地替她写了下半阙:“河中见鸳鸯,鸳鸯不羡鹅。”


    倒是有些巧思,霍令仪听后拊掌大乐:“殿下


    真有才华,难怪我外祖父这么喜欢你。”


    越少珩笑道:“冯公当然喜欢我,毕竟……”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草木葱茏间可见几位壮年男子的身影。


    他们历经多时,终于登顶。


    正要在山顶歇息,焚香煮茶,饮酒畅谈。


    霍令仪认出来了,他们是她在山脚下遇到的那群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在此相遇。


    越少珩眼尖,一眼就认出是谁:“是几位京官,他们今日也来云峰山登高?”


    霍令仪问道:“他们认得出你是谁吗?”


    越少珩:“是谁说景王盛名在外,你觉得他们不认识我吗?”


    “哦,原来认识的。”霍令仪后知后觉,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拍着他的手臂道:“那你快放我下来吧,万一被他们看见你背着我,算什么事?”


    越少珩却死死扣住她的腿,意外坚持不许她下来:“不行,你受伤了,不能落地。”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使坏呀!”霍令仪欲哭无泪。


    山顶空旷,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万一被他们看见她和景王待在一起,还被景王背着,回去说不定会乱传什么谣言!


    “安康!你怎么比我们还快!”沈昭举走得最快,一马当先就登上了山顶,环顾四周,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的人。


    他带着三分惊喜,四分疑惑,朝他们走来。


    这个背着安康的男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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