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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枯荣


    屋内的交谈声其实早停了,应伯年朝李十一点点头,带他回到席上去。司珹季邈扯了假面,对坐小桌案边。


    屋门一关,雁帷厚垂,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司珹取来墨,季邈便心领神会,以镇纸推开了梨花宣,说:“是写给父亲吧,今夜咱们给衍都传完假消息,总得真做点什么。”


    他在烛光里抬首,没有假面做遮掩,就看见司珹微微泛红的两颊。


    司珹说:“嗯……”


    “酒劲儿上来了吧,”季邈问,“折玉吃醉了?”


    司珹摇了摇头,没回答。其实他也不想喝这样多,但今夜来敬酒的将士太多,他盛情难却,未曾想到这具身体酒量远不如前世。


    他以墨块抵着砚,轻声说:“我没醉。”


    季邈不为难他,埋首很快写好了。信中言辞切切,与先前说辞别无二致,道自己蛰伏瀚宁整整三月,是为密会打动安定侯应伯年,现东北军大部已收编,很快便可支援季明远,助其脱困,夺取天下。


    季明远会信吗?


    阳寂七月中旬天已凉,李程双晨起时,瞧见了中庭草露上的薄霜。她匆匆扫过,便携连星往书房去了。


    她进门绕过屏风,就见到了季明远。后者半身赤|裸,创口贯穿其大臂,瞧着很是狰狞。


    季明远听见动静后抬头,搁下茶盏说:“夫人来了。”李含山睁眼时候,天方才蒙蒙亮。他披衣起身时,总觉有些胸闷气短,干脆就推门出屋,在晨雾里沿廊而行,往花苑散心去。


    这会儿方才寅正三刻,距平素晨醒敲更的卯正二刻还有大半个时辰,肃远王府中仅有零星下人在活动。李含山踩过湿漉漉石子路时,瞧见个粗布衣裳的半个姑娘蹲在花丛里一阵摸索,最终揪出只狸花猫来,又拍了拍它脑袋。


    “小咪,让你待在柴房里,你乱跑什么?”


    李含山放缓了脚步,在朦胧雾气间,半藏于假山后远远瞧着人,认出姑娘乃是庖厨杂役。私豢活宠乃是大过,易为主人家招来疫病。或许她到底太年轻,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些心痒难耐。


    李含山眯了眯眼,见小厨娘抱着猫蹲身在径旁。


    猫挣扎着要往下跳,小厨娘摁住它,安抚道:“天热,你也热么?我见你好些地方毛发稀疏,都起红疹子了,你近来还常吐舌头。我知道那柴房里头有些闷,可你腿伤还没好呀?跑出去,稍不留神,就会被清扫府苑的那些个野蛮人打死,我不要你死。”


    她将一碗东西推到猫跟前,嘟囔道:“这可是贵人才饮的好东西,说是清热解暑,好像叫什么清暑汤?小咪,便宜你了。”


    猫猫探出舌尖,将要舔到时,晨雾里倏忽有人抬脚踹翻了碗,又揪着厨娘后颈拖起来,说:“小贱蹄子,私下养猫,你活腻了是不是?”


    “走!跟我管事处领罚去!”


    二人一猫骂骂咧咧走远了,半碗清暑汤淌到地上,被花丛间窜出的鼠啜了好几口。李含山颇觉无趣,天将亮了,他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此时。季邈打马去连安大街溜了个弯儿,拐暗巷回到了温府。


    他进院后,温秉文果然已经带着温时卓走了——今晨他们启程去安州,带着粮草夏衣、灯油笔墨等补给物,须在六月七日之前抵达雾隐山庄,先行整肃一番。后面国子监的学生们得靠自己的盘缠,各自零散赶路,待到六月九日,再正式开启十载名册复核录入工作。


    季邈原想着私下去送,却被季朗横插一脚,在冰宴上平白磋磨大半日。文官的轿子走不快,这会儿舅舅一行人应当只出衍都北亭驿站二十里左右,还需三十里方才至下一处驿亭夜宿。若是想要相送一程,快马加鞭赶过去,倒也还是行的。


    庭中蝉鸣声不断,叫得季邈躁起来,他快步穿游廊往小阁楼去,想问问司珹是否愿意同往。


    可找遍一二层房间,哪哪儿都没有司珹。蝉声愈急愈高亢,季邈愈寻愈不安——终于在书房小桌案上,寻找青玉镇纸压着的小笺。


    司珹走了。


    司珹不告而别,借舅舅的车轿离开,要随楼思危一起往越州。小笺写得细致,说是为了亲勘越州形势云云。


    季邈信他,却绝不相信这就是全部缘由。


    为什么?


    ……为什么!


    马蹄挫地,扬起官道上乱尘渣石。季邈策马向北疾驰,天干燥,他肺里灌满了粗糙的风,却将马鞭抽得更快更狠,仿佛干风磨砺过血肉,就能用一种疼痛代替另一种疼痛。他在疾驰间仰首,看见山道尽头仍是山,血日已经半吞进深坳。


    天地间归雁长鸣,蝉声早被扯碎了,胡乱散在风里,残骸模糊了季邈的眼。他愈跑愈惶惶,加速无法缓解这样的不安,它血一般腾起来,并在看见刀光剑影后攀升至顶点,猛地炸开来。


    山匪!


    安州近些年盗匪猖獗,季邈此前也听闻过,却料不到怎会有贼人如此大胆——不过出衍都五十里、刚入安州南线内,山匪便如噬稻之蝗一般扑上来,敢截朝廷命官随携的粮草。匪徒密密麻麻,竟达百人之众。


    温家随行护卫均拔了刀,待季邈林中疾驰斜刺重围,突入队伍前中心时,司珹正将一杆长枪|刺入盗匪咽喉,他挑枪抹一把血,转身便瞧见了季邈。


    司珹一滞,下意识道:“寻洲。”


    季邈没应声,甚至没同人对视,只横刀扫开了司珹斜后方偷袭的两匪,勒马仰蹄间,季邈方才朝司珹睨去一眼。


    “司折玉。”季邈面无表情地说,“你挺能跑啊。”


    司珹喉咙里灌满风,厮杀与碰撞声近在耳侧,他却好似什么都再听不见,什么都再看不着,他迎着季邈的冷睨,艰涩地说:“我……”


    下一刻,季邈以指拨鞘,猛地前推,砍翻扑飞而来的一人,血溅到二人颊边,季邈却只抹了自己的脸,问:“还剩多少人?”


    “五十上下,”司珹没擦那血,任它缓缓淌下来,“舅舅等四人俱在马车中,简公子尚且连行走都困难。有近卫贴身护着——此次为护送岱安先生,我们多带了些侍从,如今方才堪堪可应对。”


    季邈说:“你也回马车附近去,守好舅舅一行人。”


    司珹轻声问:“那你呢?”


    四下血浓稠,同赤天红地融为一色。季邈视力极佳,根本不会被这样的混乱侵扰,他皱眉抽了马,直奔匪兵对冲最猛处,平静道:“你们都私下商量好了,何必再来管我?”


    司珹的发被这阵风吹乱掉,他伸手去抓,只虚虚抓到了苍茫暮色里的一缕余晖。


    日沉西山,白日彻尽了。


    李含山不可置信地顿住脚,转头中看见灰鼠四脚打绊,斜栽到地上,良久方才蜷着尾巴,艰难逃走了。


    李含山心下恶寒,胃中忽然蠕动翻搅,拧到一处,忍不住撑着假山干呕起来。


    “王爷受了伤,怎的还这般强撑着,”李程双快步上前,连星便搁下盛着药的托盘,携屋内其余下人尽数出去了。


    李程双为他层层取下白布,就见创口狰狞,仍旧朝外渗血,她拧眉,轻手轻脚地以巾帕沾水,为季明远擦拭,轻声道:“王爷受苦了,怎的伤成了这样?”


    “看着吓人,实则没怎么挫伤筋骨,够骗那监军太监就行了。”季明远啜了一口茶,问,“急报已经递去衍都了?”


    “递去了。”李程双轻声说,“陛下迟迟不愿放人,咱们战事便往紧急了写。我母家那头已经倾力以备,待到俩孩子回来、衍都补给物资随至,便可当即起事。”


    “随行必有兵部与地方布政使司的人,”季明远说,“差不多也就能瞒到回来前后,大不了将这些个官也扣在我们手里。”


    他重重磕下茶盏,拧眉道:“说来我那皇兄也正是可笑,一个太子丧期,竟将亲侄儿扣了这样久!整日疑神疑鬼,我看怕是大限将至了。”


    “陛下上了年纪,又一朝痛失长子,眼下惟有二皇子可继承大统,却偏偏二皇子不是个做皇帝的料。”李程双替他包扎,垂眸乖顺地说,“他疑心日重,倒也能够猜得到。”


    “也正因此,急报中依夫人所言,处处重言长子。”季明远说,“夫人思虑周全,阿邈能打仗,想来我那哥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如此一来,阿瑜就能安全许多,又有岳父与李家护卫,想来他平安归来,应当不是难事。”


    “阿邈武艺卓绝,也定能全身而退。”李程双一抿唇,问,“听闻昨日,那宿州温氏来信了?”


    “是,时隔近两月,我那前岳丈倒是主动致书。”季明远哼了声,说,“想来他终于学会审时夺度,知道跟着季朗那蠢材毫无出路。不过他信中依旧没问季邈,想来竟真对这位外孙寒了心。”


    李程双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对。


    她很快收敛心神,勉强慰藉说:“王爷前几月联络温家,将季邈数年间未曾书信、亦未曾主动言说母亲母家之事尽数告知过,那温泓又的确什么也没收到。他牵挂姐姐,自然会对这位长子诸多失望、诸多责备。如此一来祖孙二人之心将离不离,王爷便可游走其间。”


    “是了,”季明远她搂入怀中,笑道,“一切恰如夫人所言。孤之得夫人,如鱼之得水。”


    李程双微微一笑,埋入季明远怀中。


    季邈心中空荡,临院吹了会儿风。天地间很安静,可就在某个瞬间,季邈心下一动,猝然回头。


    就同半只脚将跨屋门的司珹四目相对。


    “寻洲,”司珹温柔地望着他,呢喃道,“下雪了。”


    不知何时,零星小雪果然又飘转,雪落在季邈眉梢,像是柔软的柳絮,又在这场注目里,将他带往从未去过的、早春时节的宿州连明。


    季邈没有敲响过那扇门,也没有闻到过玉兰香。可当他被司珹抱住时,仿若嗅到看到了不曾经历过的一切。


    司珹抱得好紧,又偏头蹭在季邈脖颈,呼吸缭乱。


    季邈低头,克制地吻在鼻尖。司珹却立刻仰首,主动寻到他的唇,又撬开季邈的齿关。


    二人唇齿勾缠,此刻阿邈将记忆渡给阿邈,彼此隔着厚衣,却又骨血相交。


    第 102 章   交杯


    季朗入暖阁后,荣慧俯首挑开帘,轻声道:“主子爷,二殿下来了。”


    长治帝自鼻腔中哼了一声,眯眼看荣慧,倏忽说:“你倒很是殷勤。”


    荣慧连忙跪下,长治帝却一挥袖:“罢了,你带人出去,殿外候着。”


    这便是要谈家事、不愿再听荣慧帮季朗说话的意思。荣慧心领神会,立刻带人退干净了。待暖阁内只余这对父子时,长治帝方才拍拍须弥榻,吩咐季朗说:“找地方坐近点。”


    季朗跪了半晌,腿都麻了。闻言方才揉着膝盖站起来,自己搬把太师椅坐下了。


    长治帝久病卧床,见季朗时,却也要将头发梳得齐整,戴冠整衣以待。季朗坐后,他仍半眯着眼,没有正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老二,”长治帝开口,“朕传召你,你却叫朕等了你半个时辰,好胆魄。”


    季朗立刻道:“儿臣、儿臣不敢!只是前线战事不可拖,儿臣一批完折子,当即马不停蹄赶来了,父皇明鉴呐!”


    “不可拖,”长治帝冷哼一声,“再不可拖,你也已经拖了好几月。眼下逼近年关,仗打不动,这么一来又得拖到明年春天去,你倒是同朕说说,紧急在何处?”


    季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有些难以忍受长治帝如此居高临下的责难,只好鼓足勇气,说:“前线战事焦灼,正是朝廷积极出兵镇压应对之结果。”


    “那季明远狂妄暴怒,若未倾力以对,只怕早便翻过祁瑞山,直入怀州境内,将要逼迫衍都了。父皇,儿臣在此事上可是半分也不敢马虎。”


    “你不敢马虎?”长治帝寒声说,“好啊,既不敢马虎。那么代持国事期间,为何对对缉拿季邈一事所有隐瞒一拖再拖,致其占领越州,置朝廷于如此不义之地?”


    “长治帝的偏爱也很明显,短短十年间,蒲家家主蒲既昌便由地方知县迅速成长为安北府布政使,可谓脱胎换骨。”季邈说,“如果不是蒲家,那么韩枫……”


    “韩枫与蒲家多半是一条船上的。”司珹迅速道,“蒲家这些年里近万两银缺项,他韩枫难道真就查不出来?我甚至觉得长治帝也多少知道此事,可他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


    司珹咬字清晰道:“账目不好说,可那些少了的银子,难道尽数全入了蒲家腰包?”


    “你是说,”季邈愕然道,“长治帝的内库?”


    “我不能断定。”司珹闭了闭眼,“如若果真全归蒲家,那么蒲既昌未免太大胆、长治帝也未免太宽容。这种宽容很奇怪,就好像……长治帝有什么把柄捏在蒲家手中。”


    二人缄默一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十六年前的简家案。


    会是为了遮掩某些真相吗——那么当年的简家案究竟有何内情,段隐青又何至于流落至采青阁?他杀了蒲既泱,想来蒲家对他绝非恩情。


    此外,如果那场大火没有毁掉一切,那么如今,还会有幸存于世的简家人吗?


    思绪纷乱,不断收紧又搅缠。司珹深深地呼吸,良久之后,方才低声再开口。


    “无论如何,我总觉得韩枫与蒲家唇亡齿寒。”司珹说,“长治帝这般重视蒲家,俨然已经将蒲家当做自己在整个安北府的长臂。”


    “可如果蒲家不能动,韩枫也就不会死,甚至不会受罪太多。”季邈声音低缓地问,“那么这样大的丑事上了秤,究竟该谁来承担众怒呢?”


    一时无话。


    司珹手愈攥愈紧,掌心已蒸出了汗。日轮攀过屋脊,在檐间打出灼眼的芒。


    季瑜照例邀李含山共食,二人吃罢早饭后,下人们撤盘拉了帘,又端来瓜果与饮品。季瑜瞧着李含山,问:“今晨用膳时,祖父胃口便不佳,如今脸色也不大好,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因着天热,食不下咽?”


    “不若饮些清暑汤,开胃益脾吧。”季邈一字一顿道:“更是绝无可能。”


    温泓惆怅地问:“你怎敢这般笃信?从前澜妹笃信真心,愿意嫁与季明远,我怎么也劝不住,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可如今你怎么、怎么又……”


    “外祖,”季邈放柔声音,前倾中拉着温泓的手,轻声细语道,“我像母亲,折玉更是同我父亲无半分肖似。若没有他,我直至今日,还会被阳寂王府中的所谓亲情捆缚手脚、沦为养料。折玉于我,其实已有再造之恩。他既予我新生,我同他此生相伴白首,也是应当的。”


    温泓没有抽开他的手,眼中却隐隐浮了泪。


    “我时常在想,”季邈说,“太子南巡身陨一事,折玉怎么就能说得这样准?他还知外祖同我二十年间不得见,对我母亲的感念亦是情真意切。偶尔竟会让我生出错乱之感,好似折玉曾经陪伴过我许多年。”


    温泓在雨声中沉默良久,方才涩声道:“当初他来温家,进祠堂拜过澜妹。出来时候,眼眶的红还没散,却要硬撑着,装作无事发生。”


    季邈的心揪了一下。


    “后来他入衍都,伯涵也说他亲切,允了这孩子叫自己舅舅,把他收作温家外姓子,这些我可没意见,我瞧着他,心中也总觉得欢喜。”温泓说,“可是,可是……”


    “方才我向外祖讨教庄生梦蝶一事,正是为此。”季邈说,“折玉对我们温家付尽真心,我们又怎可再随意怀疑揣测他?可有些事情,他知晓太多太过,情感又太沉太重,前些日子他说自己做了梦,在那梦中伴我一生。”


    “梦里我们起青萍,却又折于云端。醒来后他看着我,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什么人,乃至旁人叫我,他睡着了都会有所反应,都会跟着在意。近些日子我反复想,总觉得他,他或许便是破梦之蝶,是、是……”


    季邈把心一横:“是我的命定前缘,相续于今生。”


    温泓震惊道:“什么?”


    “折玉太了解我了,”季邈说,“小至言行举止,大至谋略计策,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上若真有人能够如此了解另一人,却又毫无血缘姻缘,恐怕早就生出歹念,扼杀于羽翼未丰满之时。”


    “外祖,同折玉待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完整,好似离了他,我便会有缺憾,他之痛亦为我之痛,哪怕我从未曾入过那个梦,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邈看着温泓的没有躲,他讲得这样认真,完全没有半分玩笑话的样子。因而荒诞猜想也显出可信,他像是想说服温泓,却又更想要说服自己。


    “我只要司珹。”


    一时寂寂,屋外风雨声也将歇,屋内昏暝不可视。季邈起身,新添了几盏枝灯。


    温泓垂着眼不说话,良久后才问:“小邈,你今日说了这样多,皆是你心中所猜所念,所执所往。”


    “但,折玉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李含山勉强笑一下,捧着边沿,说:“阿瑜,你也喝。”


    季瑜沉默片刻,勾来瓷碗,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李含山身子骤然一松,他虚虚托着那碗,勉强说服自己抿了一小口,就听季瑜道。


    “外祖可是有些饮不惯?”季瑜看着他,温声细语地说,“这解暑汤的方子,的确同别处有些不同。”


    李含山险些将汤洒了自己满身,他尚在愕然里,季瑜却面色平静,继续说下去。


    “这汤里融了另外几味药,乃是母亲悉心为我所寻。”季瑜垂眸,瞥了眼桌上牡丹花盆,“阿瑜自小体弱多病,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求遍西北圣手,方才得到这方子。说是有强身健魄之效,亦可稳心脉、固本源。”


    “我见祖父两鬓含霜,又因连日奔波而疲倦,才擅自增改药方,惟愿祖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李含山喉结滚动,艰涩地问:“从小,你母亲便让你喝这方子?”


    快用中饭时,季瑜差汤禾去季邈别院,邀兄长共进餐。


    过了一会儿汤禾回来,却只带着两位男妓。两人生得清秀,面容出挑,腰肢更是格外曼妙,这会儿垂眉耷眼地随在汤禾身后,连大气也不敢说。


    “兄长一个也没要么。”季瑜想了想,“他昨日,正好带回那个张九。那人瞧着病恹恹的,两相对比之下,应当更显索然无趣才对,兄长怎的还长情上了?他对那个司……”


    汤禾提醒说:“司珹。”


    “对,”季瑜道,“他对那个司珹,也没有这样好。兄长退回妓子的态度如何?中午我邀他共食,他可愿意么?”


    “世子现下不在府内。”汤禾说,“拒人的是戚川,饭自然也没法吃了。”


    季瑜微微蹙起眉,觉得季邈近日外出有些频繁。


    “那么张九呢,”季瑜问,“他在不在府中?”


    汤禾摇摇头:“戚川看卧房看得紧,窗只开小缝,我们的人没法靠近。”


    “兄长如今这样防着我,”季瑜从怀中摸出东西,“那么温家也便不可用了。汤禾,你速将此信寄给外祖,再差人去连安大街打探一番,看看兄长今日入了哪家店。”


    汤禾揣好信,却没急着走。


    季瑜看他一看,柔声补充道:“听闻近日嵯垣零散在侵扰,父亲奔赴朝天阙抗敌,陛下却没有放兄长离开的意思,更无放我归家的圣旨。衍都是非这样多,就别再让母亲千里之外,徒增忧愁了吧?”


    他又自袖袋中取出两枚小小的香囊,说:“此物乃前阵端午时,我往祈恩寺叩首,方才求得此物保平安。汤禾,你便将它们寄予父亲母亲吧。”


    汤禾沉默须臾,到底没多问,领命离去了。


    他话落,拨开竹帘想阖窗,劝道:“院中雨大,风一吹全飘进来,外祖莫着凉。”


    温泓却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近来暑气重,屋内闷得人难受。”温泓轻声说,“吹吹风也好,这雨来的正是时候,雨水一洗刷,风再卷过去,泥泞脏污就没了,什么痕迹都会散干净。”


    季邈收手坐回,正色道:“您想说什么?”


    “十六年前有桩大案,事关安州简家,小邈知不知情?”


    季邈摇摇头。


    温泓说:“十六年前,简家尚为衍都朝堂四大世家之一。他家和方家一样,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虽未像方家一般随侍在侧、多次出谋划策,做的事情却不比方家少。只不过其所做之事零碎纷杂,瞧着并不漂亮,也不够起眼——小邈可知,欲揽天下者,当备哪几畴?”


    季邈想了想,回答道:“三畴。”


    “哪三畴?”


    “一曰强兵。兵者强健,军心整肃,则遇战可得胜。此者西北边军不可图,然越州东北军当争取,几日后岱安先生随舅舅车队出行往北去,正为入越州境图谋此事。”


    “二曰人心。朝中新党世家分立相争,争夺亦是火中取粟之机。为君者呼则有应声,应方可起浪。”季邈说,“近来世家新党,均渐有结交,全赖外祖走动活络,为我奔波。”


    “三曰生息。逐鹿者,实则为当世之大不敬。成者王败者寇,万万追随者生死系于我身,待同朝廷彻底撕破脸后,其亦再无退路,当由我养之护之。因而钱财粮草不可缺,治下百姓劳作不可乱,生生不息得长久,继而谋大业者,方无后顾之患。”


    “如今江州宋氏与我们同舟,温家在瑾州又有良田万顷,将来攻克州县,又有岱安先生大理寺出身,晓律法明事理,此畴当无忧。”


    温泓点头,却说:“漏了。”


    季邈拜了弟子礼,恭敬道:“还请外祖赐教。”


    “治世拜君,如风雨行舟。君为舟楫,孰为流水?”


    季邈说:“与之共谋者推舟而行,当为拨流之桨,并非流水。那么流水是,是……”


    他思忖片刻,倏忽抬首道:“流水万万千,逆之则倾覆,顺之则昌明。水乃天下黎民,万千百姓。”


    “没错。”温泓和蔼地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畏民心当更畏于天谴,重民生方可砌百年基业。简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做的便是‘民’之事。寻洲,我且再问你,安州什么最珍贵?”


    “莫约七岁起,母亲便寻来此药方,很是有效。我从前所染惊风、疳积等都是重疾,饮罢此方后,就只剩下些冷热风寒之类的小病了。”季瑜纯然地问,“外祖不喜欢这味道吗?那便不喝了。”


    李含山如释重负般放下碗,此后季瑜又同他说了好些话,他却一个字也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屋。


    他被人半搀着,回到自己卧房后,摸到架上书卷中夹着的小笺,用烛焰燎干净了。


    不久后下人叩门进屋,恭敬道:“老爷,信鸽已从瑾州赶来,您可将寄予小姐的信,交给小人去封存了。”


    他话毕,便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等了好一阵儿。见李含山不答话,方又补充道:“此事瞒着小郡王,定不会叫其觉察,老爷请放心。”


    可他依旧没有等到李含山的回答,李含山端正太师椅,始终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寻洲,我觉得衍都很快就要变天。”司珹涩声道,“今生逐鹿,决计再等不到三年后,快的话或许就是这个秋天,衍都将有大乱。”


    “你与我,季瑜季明远,季朗长治帝——只要有一方出事一方行动,明面上的平衡就会彻底被打破。我即刻书信岱安先生,你同表兄联络六部与内廷,再仔细探探长治帝的口风。”


    “我们必须加速布局,尽快应对。”


    “不是想再喝一杯吗?”季邈哄骗他,笃定地说,“是先生自己想喝的,却拿不稳当。正好我也想喝,就与先生作陪。”


    是这样吗?


    司珹愣愣看着季邈,好像在思考,季邈却没再给他犹豫的时间。


    季邈推着酒盏碰到司珹唇缝,自己也仰面。微凉酒液滑入齿缝,司珹下意识一松口,任酒液滑进去了。


    哐当两声响。


    瓷盏落回桌案上,咕噜噜滚了圈。季邈已经抱着司珹站起身,司珹手垂下来,挂不住对方脖颈。


    他只能小小声问:“寻洲,要带我去哪里?”


    “合卺酒都喝完了,”季邈似笑非笑,“你说接下来该去哪儿呢,折玉?”


    第 103 章   夜酣


    司珹垂眼还在想,季邈却已经跨入屋,又勾脚带上了门。


    外头风雪正盛,屋内却雁帷满挂,四角烘炭盆,就连氍毹也铺得厚实。季邈将他放在榻边,蹲下身子给人脱靴。


    司珹撑床低头,安安静静地垂眼看季邈,又摸摸他脑袋,问:“要睡了吗?”


    季邈仰着头,问他:“要和谁睡?”


    “我……”司珹顿了顿,他脑袋再混沌,也从这个眼神中觉察出了不妙,“我自己,就能……”


    季邈起身压过来,几乎是蹭着司珹掌心在动作。司珹手从他头顶滑至脖颈,再至胸膛与腰腹,最后被季邈捉住,又被摁着手腕,掰得深深陷入厚毯间。


    季邈又在亲他。“我既决定做此事,心中早有数。”温泓说,“无故滞京虽不允,但子嗣儿孙皆在京者除外,我朝这样的例子不算少。如今我儿子孙儿乃至于曾孙都在衍都城中,自然可以这样做。”


    “我这把老骨头又有陈疾,明面上出不了府。早在入京第二日,太医院里的人便瞧看过。入京本身谈不上欺瞒。”


    “是,皇上既关心,我便说近来祖父咳疾又复发。入京后一直没好过,暑天里更是躺在卧房,哪儿也去不了,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了,宿州连明老宅中无人,不过想着多陪陪重孙,安度晚年。”


    温时云说到此,仍有几分惴惴:“陛下说是也病着,只愿隔纱召见我,我瞧不见他神色。”


    “谈话快要结束时,北政府司指挥使陆承平匆匆而入,将安州来的快报交递陛下。殿内沉默良久,陛下终于还是挥挥手让我走了。我出宫后方才知道,雾隐山庄出了事。”


    司珹便看向温泓,问:“舅舅来信,说了些什么?”


    “直至十六年前。”


    温泓叹了口气:“十六年前,简家被检举谋逆,一时全族尽倾覆,大火里死了整整一百一十三人。当年我与简家简开霁为忘年交,心中郁结不能平,多次试图为之翻案,却被老师阻止,劝我替温家上下考虑,劝我明哲保身,给自家妻儿族人留条活路。”


    温泓沉默良久,悲怆间颤着手:“可笑我阅尽圣贤书,评议天下事,却连为友人平反也不可得,终究是我怯懦,瞻前后顾良多。”


    季邈微微前倾,劝慰道:“古来世事难两全,世道不公,非外祖之错。”


    温泓放下茶盏,低声喃喃道:“可是简开霁,还有一个小儿子活下来了。”


    季邈闻之一怔,他抬首,对上温泓苍老却清明的眼。


    “他昨夜被你与折玉救回府。”温泓顿了顿,似是不忍,“采青阁案的死者,我从伯涵那里听过了。均是出自曾对简家落井下石、或添火加薪的世家,那孩子是在报仇……他的真名,我已经忘了,可我隐约记得,其中有一‘云’字。”


    温泓喉结滚动,说:“你放他走吧,寻洲。世间没了段隐青,却还剩下小阿云,此后天高海阔,他想去哪里便随他去,好不好?”


    窗外风雨大作,紫藤花簌簌而落,院中铺得散乱,沾染了泥浆。季邈瞧着雨水冲刷掉污迹,紫藤瓣上便又满是晶莹的水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孩子,”温泓终于露出笑,“不过你与折玉,究竟还得见他一见。今日折玉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折玉发着烧,又两天没睡,我让他醒后来见您。”季邈犹豫片刻,说,“不过外祖既说到此,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外祖讨教。”


    温泓问:“什么?”


    “有关梦与真。”季邈轻声道,“外祖以为,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温泓抚掌道:“怎的忽然来了兴致,要与我参禅?”


    “我有惑不得解。”季邈垂眸看茶盏,杯中茶已凉,平静无涟漪,便化作天然的水镜。季邈在这方小镜中,瞧见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您说,镜中人是真还是假,梦中蝶又是假还是真?苏醒时候蝶消影散,可对于梦中蝶的感受,当真会影响到做梦之人的整个余生吗?”


    “我们阿邈,是因谁产生了这样的困扰?”温泓笑了下,说“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1]。水中镜中睡梦中,或许亦真有世界。当年漆园吏醒时,尚且疑惑蝶与庄生,究竟谁入谁的梦,若有一方定要在影与真之间寻个分明,那便只能打破它。”


    季邈瞧着温泓,怔然道:“打破它?”


    “镜碎方得真,梦碎方得解。”温泓说,“可这是下下策的法子,为的是非得定论真假、求得某种解释。若有蝶绕身、有镜相随,你又何必非得勘破——让你如此心扰之人,是折玉吧?”


    季邈换了个姿势,有点别扭地说:“我……”


    “那就是了。”温泓瞧着他反应,继续道,“月初家宴上,我便发觉你二人不对劲。折玉心思玲珑,宴上却也漏了几分怅然。你更是心切难捱,直接追了上去。半晌后你回席,手上便缠着条绢帛,我瞧在眼里,到底没问。”


    温泓直直看着他,问:“你同折玉,如今已到了什么程度?”


    季邈看回去,答道:“我只心悦他一人。”


    “十载名册复核出了大问题。”温泓说,“罚银数目少了近万两不说,就连名册本身也有千余卷对不上驳查账。几百学生一连算了十余日,确认没有冤假错,这窟窿便显得更骇人,只得快马加鞭报与京中。”


    “名册有错?”季邈蹙眉间,想起年前在阳寂时,县衙主簿的话,说是各地方上报雾隐山庄的名册不许涂改,想来应当慎之又慎,得同地方账目相呼应,方才能贯管理统筹之能。


    如今名册出了这样大的岔子,意味着什么?温泓靠枕藤椅,听司珹讲越州最新传回的消息。


    “军屯田改良之策在推行,应伯年以饮刀河卫所为锚,正慢慢往别处铺去。”司珹说,“跟进此事的是岱安先生,他有方鸿骞做支撑,进展得很是顺利。”


    “应伯年受了你这个人情,”温泓说,“他将来就得还。当初他在军营里,以保密作抵想要偿清,可如今他大行你改良之法,这情谊便无法再轻飘飘揭过去。小珹,他这是有意示好,留出来日同你相商之余地啊。”


    司珹眼睛微微一亮:“那我尽快再赴瀚宁。”


    “不急。”温泓想了想,说,“你的法子有效,但应伯年态度松动,那块玉佩的作用不在小。小珹,你欲往越州,最好先寻得薛听松。此间关系若无法厘清,等待你的便不知是助力还是陷阱。”


    司珹颔首,应了声是。


    温泓转头,问:“时云那头,万事可妥当?”


    “明日初九,乃是千挑万选后择定的好日子,天相吉时上俱挑不出错。”温时云说,“除此之外,禁军遣派八千人,城内外巡守,以防仪典中突生变数。”


    “我前些日子同裴玉堂听戏,”季邈道,“裴玉堂便是准皇妃裴汶的亲兄长。他在桌上吃多了酒,说他妹妹此前已有心上人,压根儿不愿嫁季朗。裴家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将人关在宅中不让出,裴汶就拜托裴玉堂代向心上人送信。”


    司珹侧目,问:“她心上人是谁?”


    “似乎是个出身寒门的穷翰林,”季邈说,“具体姓名不清楚。裴玉堂起先不愿送,后面他妹妹以死相逼,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去,那翰林看完后回信一封,里头写的是些劝其放下、贺其新婚的话。”


    “裴玉堂将信给妹妹,裴汶看完后闭门不出好几日,尔后便愿嫁了。前两日她细细点清自己嫁妆,在那屋里孤身坐了半晌。”


    几人沉默良久,均没有再言语。子时三刻,轮值太监在暖阁外揣着手,他哈欠还没打净,便见一人匆匆踏宫长阶而来。


    小内监垂着首,迅速道:“今夜陛下已经歇息,大人若有事,还请辰时后再来吧。”


    “现在就去敲磬。”来着摘了牌举起来,说,“告诉陛下,就说锦衣卫指挥使陆承平有要事求见。”


    “哎呦陆大人,”小内监跪下去,苦恼道,“近来暑气重,陛下常常失眠到天明,今夜好不容易睡下了,您怎么就非得……”


    陆承平一脚蹬在他心口,将人踹得踉跄后仰去,他眯着眼,倾身掀袍道:“胆小怕事的狗奴才,你若还不去敲磬请陛下,人头不到辰时便落地。你信是不信?”


    寅时三刻,肃远王府别院里的灯亮了。


    季瑜披衣走出来,天际方才微微露了白。夜里汤禾不当值,他随意打发了门口侍卫,缘游廊往中庭花苑去。


    流风带来木香与鸟鸣,季瑜绕过假山石,又过流水榭——这些蕴含巡南风情的东西,衍都尚可一见,西北阳寂却难存。风沙吹磨间,三年五载便要不成型。


    他听李程双讲过,说是父亲方才受封肃远王、来阳寂定府时,原配温秋澜曾带来几块宿州山石,用以装点御苑。可当李程双牵着五岁的他去看时,那些漂亮的湖石,已经被蚀得千疮百孔,胡乱堆砌在杂草丛里。


    “小阿瑜,你看。”李程双轻声说,“这石头在宿州时,原本顶漂亮,如今却成了这样,可怜不可怜?”


    季瑜不懂什么是“可怜”,他仰面去瞧李程双,只问:“为什么要怜?既然都变得这样丑了,怎么不干脆丢掉呢?”


    李程双垂眼瞥着他,竟然慢慢露出笑。


    “好聪明呀,我们小阿瑜。”李程双温声细语地说,“可怜的确是一种心软,心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但千千万万人都抛不开,因而当可怜作用于自身,就是这世上最容易叫人动容的东西。”


    “你方才五岁,便晓得要干脆利落地抛弃,母亲却在十二岁那年才懂得。”


    季瑜眨着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踩着假山尸骸,随李程双一起离开了。后来他也长到十二岁,晓得了母亲的母亲,正是在李程双十二岁那年溺死于井里。


    可什么是彻底无用,又当什么时候将之抛弃呢?


    李程双没有教他。


    十六岁的季瑜踏着御苑石阶,独自一人思索着。他在晨曦微弱的芒里,瞥见了苑中闭锁的、温秋澜赠与季邈的小阁楼。


    他面无表情,抬手掰断了遮目的新枝。


    意味着此前十年间,许多原本应当历历年年、日常校验的名册,不知被多少人啃食了,或是地方擅报假账,或是例常驳查监生贪了银钱——可无论如何,事关大景户籍地方管理,几百空缺尚且算作错账填补,千卷几十万账目又当如何?


    “此事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温时云说,“父亲为户部尚书,其下左侍郎韩枫协理雾隐山庄每年例行审查。这么些年里,年年腊月往司礼监递去的折子都已经成功批了红,如今回过头来再说错,便只能敲定户部办事不利、官员贪腐。”


    “韩枫定然要入狱,可父亲辖下有失,也难辞其咎。”


    司珹侧目问:“可若非要追究,此事牵连最深的,当是安州蒲氏吧?”


    “简家覆灭后,安州蒲氏几乎接过了整个雾隐山庄。”司珹想着前世季瑜登基后,回忆道,“驳查监生也大多为蒲氏门声,罚银驳写这些事,几乎快由安州蒲氏包揽了。”


    “的确如此,”温泓说,“今日之蒲家,几乎就是从前之简家。此次发觉蒲家所罚名册款项许多没走公账后,随行御史已经上书弹劾安北府布政使蒲既昌,折子随快报一同道的衍都,想来那蒲既昌,莫约三五日后便要入京述职了。”


    温时云说:“陛下得到这消息,心中定然是生气的。可他到底能够分清,知道此事矛头应当指向安州蒲氏,而非我温家。”


    “时云。”温泓问,“上月采青阁大案,烧死那蒲既泱,你可还记得?”


    温时云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祖父是想说,雾隐山庄事关简家旧事,陛下处理的态度可能会难以捉摸?”


    温泓点了点头。


    “简家遗孤杀了蒲家子,我没问那孩子,却明白这其中必定有隐情。十六年前的大案发生得遽然,大火之后,连‘简’这个字,都成为衍都朝堂中的禁忌。”温泓看着盏中茶,沉声道,“如今十几年过去,案子没人翻,陛下也显然不想提。”


    “这回蒲既昌入京,恐怕会生出事端啊。”


    对方起先吻得急,来势汹汹地撬开了唇齿,迫使二人口津相淆。司珹喉结滑动,在挣扎中溢出喘。


    “衍都传回消息,说朝廷已经在紧急征兵。”戚川说,“年逾十六、非家中独子的青壮,都要强行加塞进守备军里,并且即刻就得离家入伍,紧急训练——这是二皇子想出来的法子,听闻各地现在已经怨声载道,朝堂间也颇有微词。”


    “如今还是季朗监国,”季邈摩挲着扳指,沉声道,“长治帝的病还没好,孟妃也只生了女儿,果然……”


    果然是季瑜从中做了手脚。


    州境线已巡至尽头,季邈调转方向,说;“回沽川。”


    队伍整齐划一,当即随主君而动。马蹄破雪声响,风声也杂乱,季邈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他勒绳侧目,向不远处枯萎的灌丛望去,迅速锁定了目标。


    有落雪。


    准确来说,有落雪枯枝覆盖下异样的簌响,灌丛后藏着活物。


    季邈抬手,立刻有随行骑兵下马查验,可长枪刚要拨开厚雪,灌丛后倏忽有一身影暴起,夺路而逃。


    第 104 章   云谲


    箭矢撕裂了风声。


    季邈放下弓,眼见着那人被迫骤然停下,箭镞擦着他脸颊过去,逼出了血线,又深深没入树干中。


    “跑什么,”季邈说,“转过来。”


    那人终于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脸。他避开季邈的眼睛不敢看,后者却已经认出来了。


    “裴玉堂?”季邈愕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玉堂答不了话,他立在风雪里,就已经快要竭尽全力,方才的奔逃不过认命前最后的挣扎。


    他看着季邈,想起那些在阳寂地牢里的日子,又想起流亡里所听闻父子同心的消息,终于觉得夏狩时的那场比试像是遥远的笑话,是对自己年少无知的讥讽,他落到季邈手里,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落入另一个囚笼。


    他颓然倒下去,闭上了眼。


    司珹再睁眼时,隐约听见了滴水声。


    他想试着活动筋骨,可是手脚均被缚,眼上也蒙了黑布条。司珹瞥眼向下看,零星见到稻草。此处光线晦暗,土有些腥湿。


    像是地牢。


    司珹深吸一口气,没嗅到什么腐败与血腥味儿。


    不常用,或是距离上次审讯很久了。


    司珹闭上眼,已经明白究竟是谁绑了自己。


    两个时辰前,裴府几箱嫁妆陡然自燃,小范围炸了箱。围观者四处奔逃,现场太混乱,兵马司与禁军镇不住几万百姓。


    司珹眼见着花轿里头溜出人,可他追出没多远,方才拐入怀安大街第三巷,人群稍稍稀疏后,他就觉察到另外几道视线。


    有人跟着他。天际薄云欲涌时,司珹沉倦地睁开眼。


    身侧的季邈仍在睡,薄毯原本盖在两人身上,因着热,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被蹬到了哪里去。


    司珹同季邈挨着睡,挤得呼吸有些烫,掌心与腿|根却更烫。眼下他不过蜷了蜷指,就被迫回忆起昨夜。


    ……昨夜季邈长久不结束,他快把掌心的皮也磨破了。


    司珹安静地垂眼,虚虚一瞥。


    掌心还红着,对于温度与轮廓的感受,甚至也还鲜明。


    ……自己前世纾解时,有像昨夜那样吗?


    前世他没尝过情爱,可食色性也,欲|望到底是人之常情。在前世寥寥可数的几次中,司珹从来都是草草了事,既没刻意品味过,也未曾在过程中想过谁。


    昨夜季邈想的是他。


    季邈不但肖想他,还看他又吻他,将两个人都弄得乱糟糟。司珹帮他的时候已经系好外袍,他衣着整齐,却在季邈再去浴间后,对着自己刻意遮掩、强行忽视的地方愣了神。


    他本以为在这种难以言喻的关系之下,自己只会抗拒,只会被迫顺应。


    可事实似乎……似乎并不如此。


    司珹眯着眼,遥遥望尽地平线。他轻手轻脚地翻起来,却在即将下床的前一刻,被季邈一把抱进了怀。


    季邈下巴磕着他的脑袋,胡乱蹭了蹭,问:“又要走了吗?”


    司珹枕着他,轻声问:“当真不许我去么?”


    他手搁在季邈胸膛,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温声细语,将笺中诸事又讲了个尽,这回却学聪明了。隔三五句,便要加上一句“寻洲”。声软手轻,惹得季邈再生不起气。


    季邈最终长叹一声,吻在他发间,闷声闷气地说:“你都决定好了。”


    “不是为了躲你。”


    司珹在这句后没得到回应,便思索片刻,又补上两个字。


    “寻洲。”


    “是寻洲,”季邈将他捉起来,捧着两颊问,“不是阿邈?”


    “是寻洲,”司珹咬字又轻又软,“不是阿邈,不要阿邈了。”


    季邈终于勾起一点唇,坏心眼地问:“可我也是阿邈呀?”


    “那你就当阿邈好了,”司珹佯作生气,“我去找我的寻……”


    季邈摁着他的后脑压下来,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半晌后二人才分离,司珹微微喘着气,听得季邈说:“你此去越州,要千万小心,常常寄信。”


    司珹点点头。


    司珹当即旋身,以指吹哨唤来了人,卫蛰同几个暗卫一起贴至旁侧,暗处人却暴起而动,几乎是夹逼而来,足有十余人之众。


    巷中乱作一团,无数人在逃在叫,马蹄声踏响,刀剑声锵然,禁军与兵马司堵在巷口脱不开身,暗处的围剿再无人能顾及。


    司珹振刀挡下飞镖,卫蛰也迟剑相推,堪堪画出一条生路,喝道:“公子,走!”


    对方人太多,久战决计难讨好。司珹攀柱上酒肆,破窗滚身入室内,穿楼迭廊以奔逃。


    他渐渐甩掉兵戈声,躲过暗箭与飞镖,却不妨梁上忽然倒悬下来人。这么一瞬倏忽,那人便用帕死死捂住他口鼻,不过几息功夫,司珹就再没了意识。


    他在黑暗里,听见了脚步声。天光正盛,小竹帘难遮挡,满屋都亮堂。司珹不知泡了多久,桶内已无热气蒸腾。澡豆化后水中微微泛起白,季邈却觉得这是从司珹身上浸泡出的色。


    他在水里,像浅潭里搁着块白玉。


    季邈眸色晦暗,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临到他走到浴桶边移开木拖,司珹才颤着眼睫,似醒非醒地看过来。


    “嗯——”司珹拖长了尾音,呼吸有些浊,吃力地说,“季,季……”


    “还成,能认得出我。”季邈说着,探一把他额头,“昨日清晨退了烧,这会儿又有些发热。怪我,不该放任你一起进地下渠,又连着两日通宵。”


    “不怪。”司珹颠三倒四地说,“段隐青,别送到大理寺去。他昨夜是不是烧、烧了什么东西?我闻到烟味儿了,这人身上藏着不少秘密,我们得……”


    “他烧了采青阁中庭,小阁楼里死了个人,是安州蒲氏的蒲既泱。”季邈叹了口气,“一醒来就关心这些事,怎么不关心关心你自己?”


    “热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司珹浑身筋骨泡舒服了,一时懒得动弹,就由着季邈的手放在他颊边,放松地说,“休息两天就能好。应该是前天夜里淋到雨,又中了麻药,这具身子到底还是有些体弱。”


    季邈蹭着他脸颊的手忽然微微用力,问:“这具身子?”


    “……我这具身子,”司珹往下滑一点,终于彻底睁开眼,“省下一个字,将军就听不懂了?”


    司珹说话间别过脸,不给他摸了。


    季邈搓了搓指腹,掌心湿潮的温度仍在,他却没急着追过去。


    “是,”季邈沉默须臾,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懂。”


    司珹小臂破水而出,也碰了碰自己侧脸,果然有些烫。他没抬头看季邈,只道:“寻洲,我头有点晕。”


    季邈说:“浴桶里泡了这样久,没生病也得晕——现在是要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抱你出来?”


    “抱也太麻烦将军了,”司珹不动声色,要去捉木拖上的浴袍,说,“我有手有脚,还是自己……”


    他五指虚抓一把,差半寸没碰着。


    司珹倏忽回首,与季邈对上眼。简牧云再挣脱黑暗时,感受到了流风。


    风环绕着他,隐隐夹杂一点紫藤花香。简牧云的眼睛睁不开,他张嘴想说话,可喉咙里也又肿又痛。


    嘴唇许是皲裂了,他已经再度嗅到铁锈味,也或许是耳朵上的伤又崩裂。简牧云不知道,暗色中彤云悄然卷涌,他此刻拼尽全力只想逃,无尽夜里的火光又快要追上他——


    唇却忽然被浸湿了。


    这一点水汽终于激得简牧云微微睁开眼,他睫毛发颤,眼皮如坠千钧。


    丫鬟打扮的人见他醒,停下擦水润唇的动作,很快行礼退出去叫人,简牧云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


    如今他是在什么地方?


    屋内很亮堂,廊下铃铎轻轻晃,简牧云垂着眼,听见清凌凌的响。他滞塞了好一会儿,方才迟钝地想到,他不是下到、下到了井里……可是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怎会尽数不记得?


    他这是被谁给救了?


    简牧云心头骤然一紧,却连撑身坐起都艰难。他方才费劲全力屈起胳膊,就见门边探出个扎着双髻小揪的稚童来。


    这孩子瞧着不过四五岁,生得玉雪可爱,竟也丝毫不怕生,同他对视上便朝屋内跑来。简牧云下意识往后缩,小孩却已经扑到床边,扯着了他的衣袖。


    “你真好看。”温宴夸赞道,“早上小叔和先生将你背回来,十一哥哥说,像是三只泥猴进了院。可是你现在洗干净,竟然会和折玉先生一样好看!”


    简牧云听得满头雾水,沙哑地问:“小叔,折玉先生,十一哥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是呀。”温宴踮着脚凑近一点,帮他把将耳豁处碎发挑开来,避免它们再切到伤口里去。


    小孩做完这件事,才问:“你叫什么呀?”


    简牧云一愣:“我……”


    “算了算了,”温宴忽然摇摇头,又问,“我可以叫你美人哥哥吗?”


    “原本我把折玉先生叫这个,可是小叔不同意,说是这样会坏了辈分。因为他们是谋……是某天晚上抱在一起的关系,但你不是呀?”温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恳求道,“叫你美人哥哥好不好,求求美人哥哥了。”


    简牧云喉咙发紧,一时又说不出话。半晌后,他正迟疑着想点头,就停门口脚步声再响。


    一大一小同时抬眼望去时,便见温泓携仆从走进来。这位前阁老发已苍苍,脊背却依旧挺拔,步子也很稳当。


    简牧云霎时一愣。


    ……幼时,他父亲简开霁尚在衍都朝堂任职时,曾抱他共祖父一起,拜访过温府。


    他被温泓抱过不止一次。对方喂他吃过荷花酥,夸他与父亲简开霁眉眼肖似,将来定然也是貌若潘安。


    简牧云下意识想藏,却忘了身后是床榻。他已经退无可退,抵到了硬木边。


    “醒了?”


    温泓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白云苍狗近二十载,他的语调也同人一样老去了,却依旧很是清晰。话在流风中拂过来,叹息一般,钻进了简牧云耳朵里。


    司珹问:“你怎么把木拖挪这么远?东西递给我。”


    季邈才不帮他拿,勾腿将夹子移近点,理直气壮地说:“碍着我路了。”


    “那你跟它打一架。”司珹唰得站起来,同时将浴袍裹到身上,跨出桶往外去,若无其事地说,“下次记得叫我旁观,先生一定押你赢。但今天不行,这会儿我困了。”


    后头木拖又一响,司珹都不用回头,便知季邈又将它挪到了角落。随即,他听季邈道:“头发还滴水呢,你睡什么?”


    “人困了就要睡觉呀,”司珹轻声说,“两天没合眼了,我还在发烧。”


    “人发烧了就要喝药。”季邈快被他气笑了,他握住司珹的肩,将人摁到了藤椅上侧坐,说,“乖乖等一会儿,现在给你擦头发。”


    他一手从架子上摸来新帕,司珹被他另一手握着肩,像只湿漉漉的猫,炸不起毛,也没法再张牙舞爪。季邈勾唇露了笑,却用帕子把司珹脑袋盖严实了,轻缓地揉了下。


    “重不重?”段隐青的耳骨在流血,尸体也流血,他午夜梦回时,常常觉得两种血液融汇到一起,觉得那些翻着眼的尸体全是他自己。


    真是恶心。


    可他偏偏只能凭着最嫌恶的东西捡回一条命,此刻耳穗被蒲既泱拾起,赤红顺滑的一条穗,嵌着颗上好的和田玉。蒲既泱心情大好地以鼻嗅闻,说:“怎么带着点血味?”


    “是我的血。”


    段隐青冁然而笑,他靠过去,搭手在蒲既泱肩头,温驯地问:“大人,不好闻吗?”


    “客人弄的?”蒲既泱冷笑一声,偏头看他,“可这穗子,不是你刚从小格里取出来的么?”


    段隐青靠在他的肩上,眼睫低垂。这个角度刚好能叫看清他耳上的空洞,他话里含着笑,暧昧地说:“这穗子本是浅色。”


    蒲既泱微微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段隐青继续说。


    “是我用血,养出来的红呀。”


    蒲既泱呼吸骤然全乱,他掰着段隐青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低低地说:“再养一条给我看,好不好?”


    他手指在抖,五指毛腿蜘蛛一般,从段隐青的耳骨上爬过去。段隐青忍着恶心,压下涌到舌根的咸,乖顺地说:“可是染穗很麻烦,血不能放太多,须得每天割一点,慢慢浸润着。大人每次至衍都,不过短短三五天,养不好怎么办?”


    蒲既泱咽了口唾沫,手间忽然用力,掐了下耳骨。他在段隐青轻微的吃痛声中,愉悦地说:“此次,我奉旨代兄长来京,赴二皇子的婚宴,将停留一月有余。”


    他呼吸粗重,喷在段隐青耳垂上的吐息又黏又腥,段隐青在恍惚里,像被皱皮的鬣狗钓住了颈。


    可他又庆幸,色令智昏,对蒲既泱这天阉同样适用。蒲既泱嗅着他的颈,拿那唬他的赤穗扫过他耳骨。


    “小狐奴。”


    蒲既泱恶意地掐着他,白而薄的耳垂便起了红。


    “再给你穿个孔,流血的时候最漂亮,你为什么不能一直流血呢?这道耳孔专挂你养出来的血穗子,喜欢不喜欢?”


    段隐青疲倦地闭上眼,被他摔到了床榻间。


    “还成。”司珹声音闷闷的,“发尾湿着没关系,这天气一会儿就能干。”


    季邈隔着帕子摸摸他脑袋,问:“我会那么不周到?”


    “周到,”司珹有点无奈地说,“你最周到。好将军,世子爷,季寻洲,能不能快点?我真想睡觉。”


    那人不徐不慢,缓步行至他跟前,站定后,却并不开口。


    司珹仰着面,他隔着黑布,平静道。


    “二公子何必大费周章将我绑来,不会只是想同我叙旧吧?”


    他目上忽然一松,被季瑜摘去了覆面巾条。季瑜垂首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司珹眯了眯眼,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平静地说。


    “二公子,这可不是求教的态度。”


    季瑜竟然分毫不恼,他蹲身下来,在昏光里看着司珹的眼,低喃道:“张九,张九……我怎么总觉得你,这般眼熟呢?”


    “我在你兄长院中时,”司珹说,“二公子,瞧得太多了吧。”


    他展开看完,朝司珹一点头:“成了。蒲既昌回不去,朝廷那头收到消息,定然会向安州增派人手。”


    他又道:“裴玉堂走了,却留下一信,其中有述阳寂大致留将,说是答谢救命之恩……今日午时,我已收到了师父的回应。”


    司珹问:“钟将军怎么说?”


    “师父在怀浪湖以东,防范禁军自东面包抄,而不在潼山城中。”季邈说,“我父亲封王前,师父是西北原本的守将,因而我父亲没那么器重他,也不想同他多往来。从前将他放在沙湮整整二十年,如今依旧不愿将他带在身边。”


    司珹仰面,问:“他在信中……”


    季邈点了点头。


    司珹坐在书案后,闻言轻轻颔首,将宣纸推至对侧。


    “那便寄信给父亲吧。”司珹说,“告诉他春时祁瑞山相会,儿子定然带足兵马,助其逐鹿问鼎。”


    他等待如此之久,终于能够亲手撕裂这场荒诞的父子情谊。


    第 105 章   洇契


    除夕当日,沽川暴雪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城中风声也小,院中赤梅随风颤蕊,倏忽被一锋利箭簇正钉过梅瓣。


    温宴落手回弓,朝司珹颔首道:“先生。”


    “咱们小宴箭术渐长,”司珹拨开氅衣,揉了揉他脑袋,“准头不错嘛。”


    温宴近来听多了夸赞,原本已经能够坦然自谦相对,可他仰瞧着司珹的这张脸,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没忍住露出了笑。


    他连忙咳嗽一声,说:“小叔教得好。”


    “这会儿倒想起小叔了?”季邈自游廊另一头走来,将一大一小的肩膀都揽住,催促道,“今夜舅母和表嫂亲自下厨做宿州年夜饭,庖厨人手不大够啊,奉舅舅的命,咱仨都得帮忙去。”


    三人有说有笑,一同往后偏院去了。中庭的卫蛰撕了新鲜狍肉给乌鸾,听着动静回头,小声嘀咕道:“哇。”


    李十一坐在梅树枝上,仰翘着腿,看卫蛰耗费整月所绘制的越州西南州防图。他手指自沽川缓缓摩挲至祁瑞山,头也不抬地问:“你哇什么?”


    “主子先生同娘家人感情真好,”卫蛰说,“小时候除夕夜家里吃羊,我爹剃毛放完血就不管了,剁骨焯水,下锅烹煮,这些都是娘和姐姐在做,我想帮忙,他也不许,说是‘君子远庖厨’。”


    “这你就不懂了。”李十一不翻地图了,翻身从枝杈上坐起,惊落簌簌一捧雪,盖了卫蛰满身满头,还险些挨了乌鸾的啄。


    “小卫蛰,你爹是土生土长的阳寂人吧?”


    卫蛰呸掉口中雪,又摸一把脸,囫囵点了头。小阁楼二层卧房的门已经叩过三轮,司珹依旧没来开,也没应声。


    季邈心一横,直接推门进去了。


    昨夜两人顺地下渠道摸入连安大街时,已近二更天。季邈弯腰行了好长一段路,腰酸背也痛,临到甬道稍稍开阔时,还没怎么活动手脚,水里便缓缓飘来一个人。


    回去的路就更难走。虽有司珹帮忙托着腿,可背人到底得季邈来。二人均匍匐着趴行,背上的段隐青流血,身下的水也没停歇。折折腾腾近一夜,好歹将这位嫌疑重大的魁首带出来,没叫他死在渠道暗河里。


    三人俱脏得不成样,泥澡苔藓胡乱蹭了满身,刚回温府就被分别抓去沐浴。季邈嫌发间沾染上水臭,洗得格外仔细。擦身换新衣时听罢李十一汇拢的情报,就来找司珹。


    他敛着思绪,绕过了屏风。


    卧房内室却没有人。


    庭内小风仍穿堂,竹帘轻轻晃,司珹的脏衣服被收走,干净的外袍与中衣俱挂在木拖上,床榻也空荡。司珹人能去哪里?


    这会儿屋内没有斜晒,风透竹帘又过冰盆,分明应是清凉的,季邈却莫名捕捉到一丝热气,他立刻寻迹而去,猛地揭起浴房垂纱,又快步绕过琉璃屏。


    司珹人泡在浴桶里,堪堪只余半个脑袋,水中乌发散漫。他埋着脸,鼻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到水面,漾出圈圈小涟漪。


    司珹眼睫垂阖,呼吸声轻缓。


    ……竟在浴桶中睡着了。


    “你家还是军户呢,”李十一伸出几根指头晃了晃,“那就不难理解了。但你不知道,宿州这地儿跟别处有所不同,此地家中男子出入庖厨并不罕见,也不觉有失体面,乃至以节日夫妻共同出入为乐。在衍都温府那会儿,我就见过好多回。”


    卫蛰想了想,问:“十一哥,你出身江州,江宿二州相连,想来风俗相近,那么你家也是么?”


    季朗额间冷热交替,背上起了些肿块,他陷在梦魇里,不安分地翻动着。裴汶守在床边,却隔着点距离,临到季朗眼皮下眼珠乱滚、额角汗珠滑落时,她扬声叫了人。


    季朗的心腹太监当即跨门而入,端来了盆。季郎起身吐在盆里,小太监拍着他背顺气,裴汶安静瞧着,轻声问:“殿下可好些了?”


    “无事……”季朗甩甩脑袋,不怎么敢直视裴汶,只勉强笑道,“我无事,多谢夫人。瘴疟易传染,你不必在这房中时时守着,且先出去吧。”


    裴汶压根儿不多留,提裙出了屋。季朗方才恶压下狠狠啐在盆里,恼声问心腹:“你不是说,咱们的人只在金街动了手脚,确保那方家小儿子能患病、连累那方绮珺也染上即可。可如今事情怎会闹得这样大?”


    他恨声道:“这裴汶整日没个好脸色,我前日好险避开她与女史,去了趟采青阁,怎么连我也中了招?”


    心腹受着他责骂,又猛被推搡,险些将盆中秽物撒到地上。他连忙端紧了,压下心头愕然,低声迅速道:“临安大街同金街挨的本就近,人员往来更是频繁。主子欲去采青阁寻欢,怎的也不提前知会一……”


    “你什么身份,胆敢教训起我来了!”季朗怒道,“若不是我院中那几位美人被礼部强行遣散,连养在庄子里也不许,我又何必跑这一遭!说到底就怪这劳什子的新婚,结它究竟有何用?”


    “主子!”心腹连忙跪倒,冷汗涔涔地说,“慎言啊。”如果他选择杀掉司珹,究竟是会让兄长如父亲一般日渐昏聩,还是会倒逼兄长就此清醒,挣脱情爱束缚?


    若司珹对季邈并无真心,只是迫不得已、借水行舟,司珹又是否能够成为他安插在兄长身侧的一颗暗桩?


    毕竟天下熙熙,往来皆利。若如司珹所图为权为财为其他,只要不是为情爱,季瑜便同样能够给予。


    司珹瞧着不蠢,应当懂得审时度势。


    “我到衍都后,世子第一次同我碰面,就认出了我。”司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那日我奉命来王府查案,那日小郡王也在。你兄长缠着我好些时日,我却不想同他死灰复燃。”


    “他,”季瑜缓缓咬字道,“缠着你?”


    “是。”司珹说,“我起先不胜其扰,推搡间情绪过激,还失手伤到过世子。”


    那个巴掌印。


    红印自季瑜脑中浮起来,他想起了兄长被人打的那一巴掌。那会儿正是他伤后没两日,大理寺前脚方才来查过院。他沉默须臾,又拽着铁链牵起司珹小臂,命他伸长五指,细细看了一遍他的手。


    竟真同记忆中掌印的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季瑜不可置信地再扯了扯,呼吸随之一乱。


    世上竟真有如此荒谬可笑之事!为着个妓子,他同为天潢贵胄的兄长,竟能低声下气至此——他又想起两月来,司珹几度以张九身份出入王府中。


    不揭下这假面,是兄长还惦记着自己残余的世子体面么?


    情之一字,当真叫人神智尽失,叫人愚蠢如斯。


    季瑜合掌而笑,眼稍爬上一点腥红色。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却还要恶意地恐吓道:“若是我今夜杀了你……”


    “那么二公子尽可以试试看,”司珹生生笑出来,他瞧着季瑜的脸,循循善诱道,“杀了我,激怒他,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季瑜豁然起身,阴恻恻地说:“他再生气,难道会为着你这么个妓子,同亲弟弟彻底反目成仇?”


    “这我怎么知道呢,”司珹冷笑一声,“毕竟他脾气不算好,绑我一事又是你先起的头。以血还血或许不至于,可你兄弟二人间平衡若破,陛下那头,该怎样解释才好?”


    季瑜倏忽睁大了眼。


    司珹举了举腕,散漫地问:“能松点了么?勒得我生疼。”


    “你不怕死,”季瑜问,“还怕疼?”


    “死是瞬间的事情,”司珹撩眼看他,恹恹地说,“活着能感受到的一切却很漫长。无论疼痛,腐烂,失去,还是所求无所得。二公子,难道连这也不懂?”


    季瑜沉默须臾,松了他手间的束缚,却并不解开脚镣。


    “你和我是同类呀,”季瑜说,“彼此碰着多难得,这世上蠢人太多了,有趣的人这样少,干嘛非得同他走一路?”


    季瑜眸色深幽:“不如咱俩玩一玩,看看兄长究竟何时寻到你。”


    “若他在天亮前找到人,我便放了你;若他没有,我一直关着你,他除了着急,又能如何呢?”


    季朗面色难看,恨恨捶在床边,又问:“方家那头怎么样了?”


    “方家小儿子回去后,又有咱们的人暗中助力。方府中陆陆续续,多少起了疟疾。”心腹说,“听闻那方绮珺昨日已经病倒,八月大婚之日,怕是难得康健。”


    季郎眯眼听着,神色终于稍稍缓和,勾唇露出了笑,觉得季瑜点拨他的法子实在好用。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疟疾难控,事情闹得大了些。


    可是闹得再大,也难查到他身上来。遑论如今他也染了病,更不会再有人怀疑他。


    “父皇惜命,婚事必将搁置。”季朗恨声道,“他想要儿子,可我不就是现成的儿子吗?孟妃肚子里怀着一个还不够,他究竟想要多少个?”


    “主子说的是。”心腹连忙道,“想来陛下必是被奸人蒙骗,方才如此。主子风华正茂,又已有了不少政绩,朝中主动结交的官员不不算少。主子还是放宽心,好好休息,方才能早些康复。”


    季朗得了这一通吹捧,面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些。他张嘴,由心腹喂着喝了药,又问:“听闻宫中亦有人染病,这事儿又是怎么回事?”


    “最先染病者,乃是出宫采买的公公。”心腹低头,屏息凝神地说,“这些个小内监,常常出入金街连安大街各个铺子,没留神染上病回宫去,又行走于诸位奴婢宫女之间,想来接触者众多。”


    “这么说来,宫中形势也有些糟糕吧?”季朗摸着下巴,倏忽道,“你还不赶紧去请太医?孤总得尽快养好身体,方才能进宫为父皇分忧,解此燃眉之急。”


    分明已入七月末,这会儿日头却很烈。天光炙烤间,衍都城中人声攒动,恍若重回盛夏时,街上多有呕吐起热、头脑昏沉者。


    宫外疠迁坊里密密麻麻挤了近千人,皆背负肿块,体生癞疮,呻|吟不止;宫内安乐堂中也有几十人,染病者蜷缩披衣,躺在低床上喝着药[1]。


    林太医以面巾遮口鼻,进出间额角早渗出了汗,他施完针,刚在铜盆中进了手,还没来得沥尽水,便见一管事太监急急慌慌跑进来,险些扑倒在门槛处。


    “林太医,不好了!”这太监径直抓住他袖口,“孟妃娘娘,孟妃娘娘她……”


    林太医心头猛坠,连忙拔脚往外走。太监与他快步同行,呼吸缭乱道:“今晨玉延宫中也查出几个染病的,这些人皆是后院杂役,从未同娘娘接触过。谁知午膳后,娘娘忽然腹痛难忍。”


    “奴婢已差人禀告皇上,”管事太监急慌慌道,“龙胎决计不能出事,您快去瞧瞧吧!”


    温秉文应了声,又说:“舅舅从前不懂你的,如今尽数分明了。元宵一过,两军相会祁瑞山时,你想亲自应对,是不是?”


    “万事依因而有果,你想了却孽缘,舅舅自然也愿见你心结得解。”温秉文继续道,“可是孩子,旧梦往矣,今朝到底已不同。季明远驰骋沙场二十余年,如今虽年老,却也依旧难以应对。你如今身侧有小邈为伴,他即是你,你即为他,万不可因执迷失,反将自己置于险地。”


    司珹终于抬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舅舅,我记住了。”


    温秉文终于露出笑,拍拍他手说:“舅舅往州府一趟,同陈大人祝岁。你回去吧,咱们出来没捎小邈,可别叫他等急了。”


    司珹与他告别,方才拨开梅枝,就见季邈在廊下,遥遥守着自己。


    司珹与其对视,季邈就一扬下巴,微微张开了双臂。


    “过来,给我抱一下。”


    第 106 章   新岁


    司珹走过去,刚跨上台阶,季邈就托着腰臀将他抱起来,叫他险些顶到了横梁木。


    司珹没料想会是这么个抱法,他怔了一瞬,随即抓紧季邈的前襟,垂眸嗔道:“季寻洲。”


    季邈将人托得这样高,闻言就抬头吻上去。他似乎格外喜欢对着司珹仰首,自下而上地追随又侵占。


    司珹被亲得鼻尖眼梢发红,却连退后躲避都做不到。季邈一手拖着他的臀,另一手环过他的腰,隔着氅衣外袍勒紧了,含糊地问:“冷不冷?”


    “亲得我都出汗了。”司珹伸手推他,一点儿力气没使。可今日到底是除夕,游廊下头遥有府丁往来,即便没侧面窥探,司珹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摸着季邈的脸侧:“放我下来,被瞧见了多不好?”


    “被谁瞧见了不好,”季邈就着这姿势蹭了蹭司珹掌心,抱着人转了半圈,佻达道,“如今府中谁人不知我与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温宴掌心托着的瓷碗“啪”地落地,几团红糖糍粑溅开来,颤巍巍滚到季邈脚边。


    四日后,雨终于彻底停了,城中泥泞脏污不堪看。降温至此,城中疫况的确好了许多,封城禁令也将于两天后解除,重开城门。


    可也因着这一场暴雨,污血腐肉冲得到处都是,城内屋舍民墙也塌了好些,工部得来人清理修缮。


    这是个脏活,旁人不愿做,自然又落到刚调任工部不久的宋朝晖身上。卯时三刻,宋朝晖便带人出办公署,往最脏污的一段城根下面去。


    城内尸体清理不及,这一块儿的尚在堆积。随行胥役捂着口鼻,在尸臭味中说:“宋大人,这地儿看看得了!禁军都不愿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咱们?好歹把尸体抬走再说啊!”


    宋朝晖早覆系了三层面巾,在臭味与脏污中小心落脚,只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


    “嗯,”宋朝晖扯着袍子,有气无力地说,“活还是得干的。”荣慧跪着,屏息凝神地缩了缩,大气也不敢出。


    昨夜采青阁走水,中庭别院间整栋阁楼尽毁,从其间抬出一具焦透的尸体。好几名仵作合力验尸,又有采青阁中鸨母供词,终于确定了死者乃是安州蒲氏二少。那原本住在阁楼中的魁首段隐青,却已然不知所踪。


    可蒲既泱怎么会死?


    长治帝已经砸了三只掐丝珐琅花瓶,这会儿又要砸笔洗,荣慧连忙爬来劝:“万岁爷使不得,这是先太子九岁那年赠您的重阳礼啊!”


    长治帝一脚踹开他,到底放下了笔洗。


    “蒲既泱怎么就死了?!”长治帝怒道,“朕前几日方才将他召来京,他就非得这么急着去嫖妓?还死得这样不光彩!可这天下谁不知安州蒲氏深得朕心!荣慧你说,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谁要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乱臣贼子!”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荣慧连忙再跪好,劝慰道,“主子千万保重龙体。主子为天下万万人君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谁胆敢怀有谋逆之心啊!那采青阁原本就有命案还没破,年后死了好些人,凶手却一直没能抓到……”


    “大理寺谁在管这案子?”长治帝喝道,“这么久了还没破,立刻叫他滚来见朕!”


    荣慧应声,立刻道:“乃是大理寺右丞宋朝晖。”


    “宋朝晖?”长治帝拧眉,头昏脑涨地问,“宋,宋……”


    “乃是江州宋家子。”荣慧说,“年初京官去了蓬州后,位置便空出些许。这宋朝晖前年入了翰林院,一直待职院中,直至被户部尚书温秉文举荐,方才得入大理寺。几日后温秉文便将启程往安州雾隐山庄去,核查十载名册详录。您看,需要连同温大人一起召见吗?”


    长治帝沉默良久,浊声道:“不必。”


    荣慧应声而退,他刚出中堂,长治帝便摸着书阁,没入暗室里。良久后瘦削的帝王迈出来,在暗门的闭阖中,敲了三长两短五声磬。


    半柱香后,陆承平跪倒暖阁内,方才叩首完,就听长治帝阴沉地问。


    “靖之,安州道上的匪患,近来可还严重么?”


    胥役偏头唾一口,就同服役者蔫头耷脑地四散开,敷衍地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全然没有清理尸体、仔细做事的意思。


    宋朝晖也贴近城墙根。衍都城墙外半面借枫江,算是有天然的护城河,另外半面却背靠后山,未单独挖渠以设沟,这块儿因而维护也不算太勤。衍都建京百余年,大修不过三次。


    宋朝晖简单走了走,就瞧见好几处石面斑驳,缝中杂草已过人高。尸体胡乱滚在草堆里,缠着枯黄的细杆。


    他蹙眉,抬脚想避开其中一具,却未留意草丛中有只断手,被绊得栽倒在地。


    这下他浑身俱脏透了,人被骤然而浓的尸臭熏得险些翻眼晕过去。宋朝晖狼狈撑着地,想要赶快爬起来。


    掌心被什么细长硬物硌住,宋朝晖下意识握了把,竟能直接抓起来。


    虽沾了血污,却仍能看出,这是一根道制的素长木簪。


    宋朝晖瞳孔骤缩。


    他慌忙扑过去翻看尸体——这具不是宋朝雨,这具也不是,还有这一具……


    他大汗淋漓,捞起尸体两臂猛地掀开,乎见尸堆深处,微微透出点光。


    尸堆是紧贴墙根的,其中怎么会有亮光?


    宋朝晖眉头紧蹙,倏忽明白了。


    他赶紧将那尸挪回去,赶在胥役抵达帮忙前将弟弟的簪子藏入袖袋,又被人拽着,踉跄站了起来。


    “宋大人,您没事吧?”


    胥役下意识后退半步,啧声道:“哎哟您这一身脏……今儿可还有一整天呢,您要不先府捯饬捯饬?血污事小,因此染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话正中宋朝晖下怀,他敷衍道了别,失魂落魄地回府去。草草换过衣服后,连澡都还没洗,就先将宅院内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宋朝雨。


    喜宴将歇时,季朗酒已喝过了不知多少巡。


    他醉得颠三倒四,视线已经有些花,院中宾客的脸都被模糊掉,只隐约看见喝吐的谷茂延被人搀着走,许多宾客稀稀拉拉地拜别,还有个身形高大的步履匆匆出了府。


    季朗用力甩了甩脑袋,实在再辨不清去者。他被人搀扶着回房去,喜烛的焰色在缭绕,新娘穿着大红袍,坐在婚床边安静地等待。女史要去唤新娘,却被季朗怒斥几句,叫她赶紧滚。


    女史不敢违命,季朗赶人后带着浑身酒气,敦到圆凳上,喜房内就只剩下两个人。


    “你,”他摆手招招新娘,“你过,过来。”


    裴汶便起身,往季朗身边去。离得将近时,季朗说:“你倒是,倒、倒酒啊……”


    裴汶默不作声,倒酒入了杯中,季朗便一把拽下她,不满道:“你怎的这般慢?合卺酒毕,还有那劳什子的结发和撒、撒帐,磨磨蹭蹭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你裴家今日炸的那几箱嫁妆,本王还未追究,你反倒……”


    他话至此,倏忽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不待裴汶回来,季朗便凑前,嗤声一笑:“涂脂抹粉也就罢了,你为着新婚夜,倒也算是煞费苦心啊。也罢,今夜总得有个交代,不若就——啊!”


    季朗仓惶间后跌坐在地,颤声道:“血……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血渗透里衣,又自喜袍间沁出来,粘黏上季朗的手,季朗看着掌心血,颤声道:“你、你这个……”


    “殿下不愿与我共饮合卺酒吗?”裴汶站起来,蹲身靠近季朗,轻声问。


    “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殿下逃什么呢?”


    他和江浸月一样,不告而别了。楼思危默了片刻,说:“我来越州,不为苟延残喘。”


    “你从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方鸿骞笑了下,说,“岱安,我知你心中有所求,乃至甚于生。可如今你既然已至瀚宁城,又主动找到我,那么我总要尽绵薄之力。”


    “你此来,”方鸿骞轻声问,“所求究竟为何呢?”


    楼思危终于偏头,将视线引到司珹身上去,将来龙去脉点滴道来。


    方鸿骞安静地听,他撑手在膝上,始终没有打断。


    临到楼思危说完一切,他方才问:“故折玉先生此来,是为托在下说服应将军,投至世子麾下?”


    司珹没说是与不是,只举了杯。


    方鸿骞却并不同他相碰,收回手干脆利落道:“做不到。”


    司珹不气不恼,平静地问:“为何这般笃信?”


    “先生不了解安定侯。”方鸿骞盯着他,“安定侯从不是耽于权力泥沼之人,他只属于战场。”


    “我到北境十来年,安定侯从来宿于军帐中,连侯府大门都没跨入过几回。他不娶妻不生子,无家也无后,又是孤儿出身,无双亲需要赡养,这样的人没有弱点。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俱无法打动他。”


    “此事牵涉岱安,我定然不会外传。”方鸿骞起身,不欲再留,只伸手去引楼思危。


    “不过先生,还是尽早归京吧。”


    “多谢方将军肺腑之言。”司珹放下茶盏,“将军无需多虑,我为主君麾下谋士,将军却非如此。将军今日前来是为旧友,相携入城已是大恩,怎会劳烦将军再做其他?”


    楼思危看着对方伸来的手,终于出声道:“方凌鹤,我晓得你厌恶朝堂纷争,只是你我为知交,当知我也并非溺于党争之人。人心纷杂,奸佞当道,如今害我一人不打紧,可所受戕害者绝不会止于我,若昏聩无能者为君,必将祸及天下万万人。”


    他仰面,哑声说:“独善其身非易事,届时哪怕你可保全自身,可治下万千黎民又如何?凌鹤……”


    “就当是,为了我的痴念。”


    方鸿骞默了片刻,垂眸看着他。


    那洞道,会是弟弟挖出来的么?


    宋朝晖不认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宋朝雨能凭一人做到如此——可洞道里钻过了他的弟弟,那么这个秘密就决计不能被他捅出去。


    宋朝晖脚步虚浮,他扶着柱子,勉强站定游廊下,望进中庭里。


    院中石榴早在六月遍结满了果,可惜多事之秋无人吃。一场雨后几乎落尽了,滚到泥浆里,溅开又红又碎的籽。


    宋朝晖不忍再看般,别开了眼。“似乎好些了,身上也已经发出汗。眼下头还晕吗?”


    司珹摇摇头:“好多了。今日你在季朗生辰宴上,可有什么新见闻么?”


    “生辰宴不过走个排场,”季邈坐在床边,将今日季朗言行说了一通,思忖道,“眼下孟妃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长治帝仍旧拿季朗当预备储君,原是为稳定朝政。可惜季朗实在难堪大用,他终究没忍住发了火。”


    “如若至此便结束。”司珹食指无意识叩了叩,“那这宴席没意思,也耽误不了这么久。”


    季邈瞧着他手上小动作,说:“先生想事情呢。”


    他顿一顿,又说:“我想事儿的时候也会这样,你我还真是……”


    “我在梦里老学你,”司珹轻声道,“醒来后已成习惯,改不过来了。”


    季邈连忙道:“不改。”


    他拢了拢司珹的手,说:“不要改。”


    司珹垂眸片刻,问:“宴上还说什么了?”


    “司天监有人站出来,说是天象良宜,劝皇上再纳妃。”季邈说,“可算把这事儿引出来了,陛下假意推脱一番,总算应下。八月初,内阁首辅方沛文之孙女、方知漱的第二女方绮珺便得入宫。在此之前,季朗的婚事得先办。”


    “长治帝还给季朗赐了婚,”司珹侧目,“择定哪家?”


    “裴家。”季邈道,“就是裴玉堂家。二皇子正妃指定了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裴汶。”


    “裴家?”司珹微微愕然,“可实在是……”


    实在是裴家高攀了。


    裴家根基在云州,地方上尚且算得大族,可到了衍都便不够格。裴家现任家主裴韬为工部左侍郎,朝中任职二十余年,虽无大过,却也无甚突出建树。前些天他们家庶幼子死在采青阁,裴韬许是嫌这死法太丢人,至今仍严密配合大理寺,对外只说小儿子去了乡下庄子处。


    前世季朗的正妃,正是今生长治帝欲纳进宫中的方绮珺。


    季朗成亲时,司珹已离了衍都,往宿州连明温氏老宅去。可他虽不在京城,却也隐隐知道那场婚事闹得并不痛快,似是方绮珺不愿意。


    她年十八尚未出阁已是晚嫁,方家却一直压着原因,未曾走漏半点风声,只说方绮珺身子不好,常在闺中养病。后来好一通折腾,听闻人最终是被绑着嫁去的储君府。


    婚后季朗照旧沉迷男色,时常流连采青阁。直至衍都城破季朗缢死,二人膝下也并无一儿半女。


    战火流离间,百年方家轰然倒塌,盘根错节的一切俱付灰飞,座下门生附族作鸟雀散,东宫中的方绮珺也不知所踪,自此再无人见到过。


    但,在逃亡后颓圮不堪的宫院里,司珹曾找到过一把特殊的火铳——大景火铳向来为单管铜制,太子妃寝宫中的却共享一銎柄,三管并排而出[1]。


    季瑜登基后,司珹将此物交至兵部,经研究改良后又往西北、东北两方边军中神机营去,比从前单管制式好用许多。


    正月翻过元宵,沽川已经稍有回温。季邈司珹带队,于越州境内密行往西,临绕行过祁瑞山北麓的当日,方才刻意向衍都放出消息。


    大军越山后已近傍晚,远空薄雪飘零,斜阳残照,天地黯黯。祁瑞山北麓早已无人烟,被肃远军驱逐到别处去,队伍绕过干枯的灌丛,却隐约瞧见了点点新芽。


    山野莽原间,两军影幢幢,一方疲态已显,稍稍迟钝地行进;另一方却秩序井然,安静又整肃。


    两军相遇凌水旁,惊飞沙鸥一片。正月中旬雪仍厚,河道萎而窄,两军主帅带各自副将近卫骑马淌过融雪溪,终于得相见。


    季明远发已斑白,不过一年未见,瞧着却像是老了十余岁,他眼见季邈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脸。


    季明远在这霎那五味杂陈。


    很快,他就不再继续感伤下去——他眼见着长子身侧之人也摘下头盔,露出谪玉坠云般的面容。


    可偏偏这张脸,他是见过的。


    季明远登时蹙眉道:“你是那个采青阁出身的……”


    “折玉乃我麾下谋士,我敬重之人。”季邈说,“父亲,先生,请。”


    司珹颔首以示礼,他高骑在马背上,鹤骨松姿,气势已然分毫不输季明远。


    “王爷,”司珹说,“一别春秋,久违了。”


    第 107 章   父子


    季明远被噎了一瞬。


    他瞧着司珹,目光中的鄙夷并不遮掩,可司珹像是一点不在乎,甚至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季明远冷哼一声,别过去头,只诘问季邈:“你抛弃弟弟逃到越州,如今还敢带着此人回来见我?”


    “若没有先生,”季邈目光不闪不避,“父亲今日便见不着我,也不会有援军来助。”


    季明远气急:“你!” 前世诸事纷杂。火铳易卡膛走火,造价又高,神机营对战场大局势的影响远远不及弓兵,司珹很快便忘记此事。可如今细细想来,若三管火铳当真为方绮珺一人所研,这位方家小姐,也当是位妙人。


    她前世若真不愿嫁季朗,今生可会愿意嫁长治帝么?


    司珹心中已有猜测。他敛回思绪,朝季邈道:“昨夜段隐青身上那些伤,将军可看仔细了?”


    “伤口成因诸多,捆缚双腕乃至淤血肿胀,非己所能为。”季邈说,“割伤却未必。”


    司珹问:“哪几处未必?”他回忆着地方考,将治水策背得细到了地方,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沉浸,却没注意到长治帝握着酒盏的手愈紧,乃至于最后直接磕杯,碰出一声响。


    殿内登时寂静如死,弦乐歌舞声俱停了。


    长治帝不看季朗,却倏忽开口问:“寻洲,二皇子此番论述,你以为如何?”


    季邈闻言搁了筷,起身作答道:“回禀陛下,南方水道纵横,穿行诸多州县,名儿起的又雅致,我忙着吃肉呢,刚就听了个囫囵,对不住二殿下。”


    季朗侧目瞧他,从牙缝里蹦出字:“无事。”


    长治帝笑了下,继续问:“那以寻洲之见,南方水患治策,究竟当如何呢?”


    “我在阳寂时,浊沧河夏季也常有水患。”季邈面色如常,答复说,“天热,千霜岭顶上融雪便要化,可再往西北满是沙,风一吹皆要入河道,积得河床壅塞、河水四漫。三大卫所常帮着阳寂县衙挑河[1],又多植新柳,以防尘保河堤。”


    “西北东南虽相隔千里、地貌迥异,时节也亦有差。臣愚见,以为水患治理的法子,说到底不过疏与固。”季邈也笑,他迎着长治帝的审视,坦荡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固。既然二皇子殿下如此了解巡南府情势,想必治水策遵从此法,总不会出错的。”


    “寻洲说的在理,”季朗连忙道,“父皇,儿臣潜心研习巡南府地方志,便是为了明晰地方情形、以更好地治下啊!”


    长治帝看向季朗,问:“天下三府,安北、巡南、定西分立,你怎的就对巡南府这般上心?”


    季朗再拜下去,却已经喜形于色:“南方富庶,物产丰沛商贾流通,好几州皆为天下粮仓,一个瑾州年产粮量,便是定西府苍州的几十上百倍呢!更别提蓬州治下良田万……”


    “苍州卫我大景西北边境,州境内一半皆是沙地,余下大半山岭,再剩下的方才可活人,哪儿来的地种粮食,你把它同瑾州比?”长治帝骤然出声打断,冷冰冰道,“朕的弟弟守在苍州二十年,为国守边境,为国开疆土。季朗,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寒的是谁的心?”


    群臣霎时跪倒下去,齐齐呼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季瑜说,“想来二皇子殿下并无此意,只是因着巡南府水患治理一事作例。朝廷紧着阳寂,年年送来的粮食都够吃,从未短缺过西北军。我与父兄、乃至军中将士,从来都是感念于心。”


    楼衔月也以手相覆,温声细语地劝说道:“今日到底是小朗的生辰宴。”


    长治帝神色方才稍稍缓和。终于,司珹搁下筷,却只是起身颔首,拱手拜礼,轻声道:“在下伤势未愈,眼下又有些头晕乏力,便不再叨扰席间,扫了大家的兴。诸位且用好,在下先回阁楼了。”


    “既然身体不适,”季邈起身,平静地说,“那么,我自当护送先生一程。”


    中庭内石榴花已谢了,如今结着青涩的果。司珹缘廊柱贴边,慢慢往前走。


    他没开口,季邈也没有说话,二人独处间难得沉默。


    临到司珹进入阁楼,将要关门时,季邈忽的撑开了那道缝。


    他这一下没收着劲儿,骤然发力间,迫使司珹趔趄着后退半步。季邈却迅速挤进屋中,一把攥住了司珹的手腕。


    少年人掌心滚烫,怒意毫不掩饰,眼角眉梢都显出不虞。


    “方才在席间,外祖催着我找个知心人。”季邈一字一句,清晰道,“先生分明也听见了,为何毫无反应?”


    司珹闭了闭眼,五指微微蜷着,却没有挣扎的意思。


    “季邈,”他轻声细语地劝道,“你先放手。”


    莫约十日后,司珹重回大理寺。


    暑意到了最烈的时候,大理寺内穿梭往来者者依旧络绎不绝。旧案未破、地方重案与京中新案又来,人人脚不沾地,焦灼几乎凝成一种如有实质的粘稠。


    月中寺内稍加修葺,楼思危原本待着的寺卿署却空置了,上请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长治帝却迟迟未敲定新的大理寺卿。


    司珹缘游廊而行,往宋朝晖办公署去时,被同僚拦住了路。


    挡他的人正是此前三司会审中,另两位书吏其中之一。


    司珹好脾气地停下来,他覆上张九的假面,真就变作了常随,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书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凑近了一点,好奇地问:“之前西苑夏狩,听闻世子爷带了个人在身边伺候着,那人真是你吗?”


    书吏啧啧道:“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这阵儿一直待在他身边吧,怎会又回到大理寺来?”


    司珹笑了一下,说:“露水情缘罢了。床上合拍有什么用,新鲜劲儿过了,便也该散了。天潢贵胄哪儿有什么长情可言。”


    “你倒活得很通透。”书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既如此,还要留在宋寺丞身边当差吗?”


    “楼大人死后,从前近身随他的人也跟着撤职,如今大理寺中空出好些职位,品阶虽都很低,可好歹入了寺厅能挂腰牌,正是咱们这种人翻身改命的好机会啊。”


    “多谢。”司珹退后半步,颔首道,“我以常随入院,自然得继续追随宋大人。”


    “也罢,人各有志。”书吏想了想,说,“宋寺丞几乎日日都在大理寺中,昼夜挑灯阅卷。除去此前采青阁命案一直悬而未破外,他近来可破了不少案子。”


    “张九,你不在,他寺丞也不肯叫旁人近身伺候。整理卷宗、疏通案情,通通都只他一个人。方才我瞥见他入了卷宗房,你若要寻,便直接过去吧。”


    司珹谢过书吏,推门入卷宗房时,宋朝晖果然在其中。


    听见声响后,宋朝晖下意识合上手中卷宗,撩眼看见司珹,他方才神色如常地将卷宗搁回乌木架上,淡然道:“走吧。”


    司珹应声,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宋朝晖出来。临到对方背身离去时,司珹又盯了一眼卷宗的位置,才关好门,跟了上去。


    一切恰如书吏所言,楼思危死讯一出,大理寺中原本在他名下的诸多案子,都分散落到了少卿、寺丞与寺正手中,堆起高高一摞。


    月稠时,司珹方才带着满身疲倦,自宋家新辟的暗道穿行回到温府。


    可他一进中庭,就觉察出了不同。


    往日他归家时,欢欣雀跃跑来要他抱的温宴,此刻却不见人影。温府内下人进进出出,缘游廊匆匆穿行,一派热闹景象,似是有什么贵客急需招待。


    他心下微动,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回阁楼去,便听身后竹叶簌簌响,季邈已自墙头翻了下来。


    “发什么呆呢?”季邈气息擦过他耳垂。


    少年人站稳了,一挑眉:“折玉不进屋去,是在此处等我?”


    “你想得挺多。”


    司珹说着,偏头看他。二人视线对上时,季邈已经勾了笑,可他还没来得及再讲什么,便听廊下脚步匆匆,中堂内跑出个小团子来。


    温宴嘴里衔着块糖,他个子小,跑得却飞快,身后温时卓紧追不舍。


    他饮尽一杯酒,方才挥一挥手,沉声道:“继续吧。”


    弦乐声又起,歌舞复生平。季朗失魂落魄地坐回座上,却再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季邈目不斜视地片着肉,好似对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刃锋利,他切得也仔细,肉薄似蝉翼。被季邈挑起时,映在月色满盈的酒盏里。


    采青阁内的司珹举起杯,盏中月色便银花一般碎开了。


    今日二皇子生辰宴,七品及以上文武百官皆受邀,宋朝晖也得入宫去。他没有差可当,晃悠至采青阁固定房间内,等季邈带回新消息。


    更深夜阑,中庭里头欢声朦胧,像是隔着镜中花。天黑透后暑气依旧未散,司珹又坐了会儿。他近来每每见季邈,总觉得有些微妙难言说,因而那夜后,便有意无意地避免二人单独见面。眼下他独自饮罢凉茶,胸中却愈发觉得沉闷,干脆起身推窗,就听惊雷炸响。


    电闪雷鸣间狂风骤起,盛夏急雨瓢泼,倾覆而下。


    琉璃瓦间白雾骤起,叶打芭蕉声里,司珹遥遥听见了庭中惊呼与恼骂,他推门至二层廊下,看清了院中奔逃的妓子与嫖客。


    夜深灯灭,五六人这么湿淋淋慌作一团,没了衣裳作遮掩,倌也推着官,官也搡着倌。


    司珹百无聊赖地半倚栏杆,想着季邈会不会也被淋得湿透。院中人散尽了,他便看中庭角落里植的芭蕉,宽叶翻出背脊,又被暴雨打得翻了面,有一片竟然硬生生折下去,垂落到中庭一隅的院篱上。


    司珹目光随之而转,认出了那是段隐青的小院。


    这位魁首小阁楼中的烛光倒还未熄灭,想来今夜应有客留宿。司珹看着那朦胧的烛光,忽然就想起段隐青耳上的长穗。


    穗赤红,耳白皙,美人自然撑得起这样的艳色,司珹却始终觉得有些违和。


    许是因为他前世曾见到的段隐青,并非采青阁中妓子。


    “王爷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同世子计较这种细枝末节。”司珹开口,“大军过界,这消息瞒不过衍都。与其逞口舌之快,伤了父子和气,倒不如快些回营,商议对策。”


    季邈当即颔首。丑时三刻,院内露气深重,季邈坐在桌案前。屋内没点灯,卫蛰和戚川共十余人跪在地上,无人敢抬首,直视季邈的眼。


    卫蛰磕着头,勉强道:“主子!属下无能,未能护公子周全。来袭者共有小二十人,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很快,我和各位哥哥拼命去追,却还是……”


    卫蛰猛地一锤地,涩声说:“却还是没能追上,亦不知究竟何方势力拐走了公子,还请公子主子责罚!”


    季邈没答话,半晌方才低声道:“那是季瑜养着的私兵。”


    季邈今日被困在季朗婚宴上无从脱身,临收到戚川消息心神大乱、又瞧见季瑜离去后空荡荡的席位时,季邈已经想杀人。


    季瑜怎么敢!


    婚宴上酒灼烫着他五脏,季邈在焦灼里,思绪乱得像飞灰,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司珹还在对方手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季邈咬着自己的舌,将血混着酒一块儿往下压咽,他在每一次推杯换盏的瞬间都想要杀人——司珹在梦中所谓的“失去”,他此刻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


    季邈肝火上窜,恨不能立刻将季瑜碎尸万段。可冲动鲁莽解决不了任何事,如今他不仅要忌惮司珹在对方手中,还得忌惮深宫里时时观测的眼,因为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他身侧有司珹,身后还有温家满门。司珹梦里的遗憾还未完满,他同司珹站在一起,要经得住风浪,抗得住严霜。


    季邈强迫自己咬舌,想司珹的处境会如何。


    司珹会有性命之忧吗?


    司珹对外所示,从来都只是他的姘头,既无身份也无权势。季邈猜这正是季瑜敢直接捉人的根源——那么他所展现的态度与手腕,便决定了司珹的生死。


    自己应当如何做?


    司珹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对季瑜说些什么,以拖延时间、减轻顾虑,乃至于混淆视听、干扰判断。季邈叩着桌,松开的指缝里有血。


    他闭着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象关于司珹、关于自己、关于司珹曾告知过他的一切——季瑜在梦中做了刽子手,季瑜喜怒无常,季瑜秉性有缺,季瑜偷偷找来李含山,季瑜最近常倒掉……


    季邈豁然起身,问:“前几日寄给阳寂的家书,可有回音了?”


    阳寂八月初,北风已啸卷。


    季明远在寒风中,终于等到了衍都的增援。他携副将等在城门外,故意袒露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看黑压压的队伍寸寸靠近,一点点破开了浑浊的黄沙。


    季明远眯眼,勉强瞧清为首者并非季邈。他蹙了蹙眉,但随即不再在意,只将目光探向更远处,寻觅车轿的踪影。


    然而直至队伍彻底到了城门前,监军太监打马上前后一一为双方引荐时,季明远依旧没有看见季瑜。


    他喉头滚动,匆忙见过几位武将。待点头示意裴玉堂后,他终于没忍住侧目问:“冯公公,吾儿……”


    冯锦跟着增援队走了大半月,同季明远一样,都尚且不知晓两日前衍都突发的巨变。因而他拱手,只恭敬道:“陛下大婚在即,想着叫世子与小王爷沾沾这喜气,再行归家。”


    季明远眉目愈冷,攥紧缰绳道:“原来如此。”


    “不过陛下依旧牵挂西北战况,”冯锦转身,指过其身后乌泱泱的车队,“粮草增援、军械补贴皆在此,这么些量,可供肃远军用至明年了吧?此外陛下还派遣不少能臣来此,助王爷一臂之力。”


    季明远快将缰绳扯断了,险些耐不住烦躁。


    “行啊,”季明远冷笑一声,“那就多谢皇兄体恤了,且先进城吧。今日本王府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一番歌舞宴饮,将尽时月已上三竿。


    众人皆喝得有些多,唯独裴玉堂头一遭离家千里,年纪又还小,到底有些食不下咽。偷偷以茶代酒了好几杯,他下意识举杯再注时,就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久闻阳寂的酒烈,可竟然有这样烈吗?天没亮时,简牧云便起了床。


    雾隐山庄内尚且安静。五日前,十载名册复核审查正式开始,国子监学生们奔波劳累,先得将当天待整卷轴一本本抱出晒过半个时辰,方可净手擦拭后小心翻阅,以免名册受潮粘连、亦或沾染脏污。


    温时卓也是国子监学生之一,他虽为户部尚书子,可温秉文并不以权谋私,这些活儿他就也得做。简牧云见他忙得眼下乌青、哈欠连天,便自请以伴读身份来帮忙。


    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下地行走无碍,唯有耳上疤痕豁口仍在。


    简牧云生得好,气质又偏年轻沉静,他想了想,干脆披发钗素簪,将耳上异样覆盖住,整日安安静静,垂眸随在温时卓身侧。


    许是他气质同在采青阁时出入过大,国子监穷学生们又压根儿没钱出入烟花巷,遑论千金见魁首。他随行四天,同库核查学生伏案埋怨都来不及,压根儿无人在意他一位小小伴读。


    简牧云却很喜欢这种不被打量、不被议论的感受。


    ……实在久违了。


    卯正一刻时,他已经穿过山庄第二层长院游廊。前五日第一库的帐册核完了,温时卓就被分到了新房。简牧云早早往新库来,准备替温时卓先翻晒今日需查账册。


    新库房在二层最偏僻处,小院内很安静,只隐约传来房内人的咳嗽声。他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叩了叩铜铺首,等待轮值库吏来开门。


    三声后须臾,库门缓缓而启。简牧云垂眸敛目,将牌子递过去,熟练道:“管事晨安,我来替自家公子抱册,还请行个方……”


    “啪嗒”。


    简牧云心脏倏忽一跳,就瞥见粗陶碗滚到自己脚下,里头的药已经全洒了。


    他垂着眸,忽然不敢抬眼见人,只蹲身下去帮忙捡,可才刚刚捏到碗沿,就被库吏一把攥住了手腕。


    这房库吏声音嘲哳,沙哑难堪听清,像被磨烂又虫蛀的旧宣纸,简牧云茫茫然抬首,对上一张皮肉扭曲、被癞疤盘踞大半边的脸。


    两人才刚四目相对,库吏浑浊的眼里便淌下了泪。


    “云……”他哽咽间,愈发含混道,“你是小、小云少爷,对不对?”


    简牧云瞳孔骤缩,一时竟忘记了要否认,他在惊愕里,被骤然一把扯入房摔上门,又被攥紧了肩。


    “你不记、不记得我,”库吏流着泪,在昏暗里艰声道,“可我看着你出生,少爷,我随在老爷身边近十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简牧云无措地滑动着喉结。


    他想问库吏的名字是什么,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还想问那场火。


    脸上的伤,是烈火灼烧所致么?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他双目含水、眼稍赤红,已分不清是哭泣还是亲吻所致。


    临到他快要晕厥前,季邈才终于善心大发,稍稍将唇分离开来。


    司珹立刻急促地呼吸。他在狼狈里,听见季邈也微微喘着气。


    “脚踝伤着了还要蹬。”季邈说,“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你、你放开,”司珹立刻挣扎,胸膛剧烈起伏间沙哑道,“你放——”


    季邈又吻了上来,托着足踝的手依旧很稳当。


    司珹气急了,去咬他的舌,却连闭齿的力度都是软绵绵的。季邈受了这一下,呼吸反倒更重。


    他又将司珹吻到连砸胸口的力气都没有,方才勉强分开。在口涎轻微的牵扯间,季邈闭了闭眼,嘱咐说:“不许再激动,放松点深呼吸,慢慢平复。”


    他将司珹的脚放到地上,细致地感受了一番。脚踝确实肿了,可幸好骨接得及时,皮肉养上小半月,应该就无大碍。


    司珹蜷在他怀里,整个人都被包裹住。季邈拍着他的背顺气,瞧司珹红透的眼、湿漉漉的睫毛,喑哑地问:“好些了没?”


    司珹转头瞪他一眼,似乎又要急。


    “着急我可就又亲了,”季邈喉结滑动,问,“先生怎能哭得如此可怜?”


    “季邈,”司珹闭了闭目,潮哑道,“你好意思叫我先生。今日你唤我一声先生,便是这样对待心腹谋士的吗?”


    “只有对折玉,”季邈轻声说,“我对其他心腹不这样。”


    司珹道:“你这个——!”


    司珹迎着对方危险的目光,在这瞬间学会了审时夺度。他眼睛往旁处瞟,瞧了圈周遭,后知后觉地问:“楼大人呢?”


    “已经被戚川接回去了。”季邈起身,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得尽快回府。”


    司珹默不作声地以掌撑地,也要跟着爬起来。


    可他身子倏忽一轻,下意识环臂,惊觉自己竟被季邈打横抱了起来。


    “季邈!”司珹惊疑道,“你今夜没完了是不是!”


    “你想什么呢,”季邈大步流星般往马边去,“折玉伤着脚踝,难不成还想自己走?”


    司珹咬字虚弱:“我可以当跛子。”


    季邈微微一笑:“你想想就得了。”


    少年人个高腿长,先将司珹抱到马上,再自己跨坐上去。司珹依旧被圈在他怀中,山道间夜风泛凉,吹拂过两人发间眉梢。


    季邈有意制造出一点动静,司珹却压根儿不搭理。


    司珹脑袋一点一点,季邈倾身侧首去看时,才发现他虚虚阖着眼,在过度困倦中睡着了。


    库吏胡乱摸掉泪,强行抑制住哽咽,沙哑道:“你还活着,合该想法子同、同小姐说一声。她在废墟和渠道里,四处找不到你,她近来、近来……”


    简牧云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涩道:“事发突然,我又不知姐姐究竟去了哪里,我……抱歉。”


    “她已经回到陵乐城中。”库吏说,“我下值后便去禀告。”


    他又借着窗纸间透入的微芒,细细打量了简牧云一番,又哭又笑地说。


    “太好了。”司珹头间不过紧了一瞬,便见季邈掰直了根细银线,以指发力相弹。指风携细针藏于夜色,人眼兽目尚未得辨,这临时制成的暗器便没入了狼腰。


    狼脆弱处受击吃痛,骤然愤怒蹬石而转,爪拍尾旋之间,堪堪擦过蒙面人的脸。蒙面人后仰翻身躲避中,被血味与兽腥糊了满鼻腔。


    鸦鹘与狼的缠斗还在继续,蒙面人撑地而起,看看这一时三刻胜负难分的场面,又往石后瞥去一眼,最终砸一拳巨石,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不可闻,乌鸾刚从狼侧撕下了皮肉,自己却也在瞬间被咬到翅尾,当即被逼出一声裂帛般的悲鸣,狼趁机要追咬,骤觉腰间剧痛,身子不自觉往下沉去。


    这灰毛畜生仓惶回头,便见一把长剑已经没入皮肉。季邈一脚剁在它背上,腕转刀悬,生生扯豁出一道仄口,鲜血登时卷涌。可这狼还没来得及再嘶嚎出声,便觉喉间一紧又一空,司珹的短刀已经刺穿它喉咙。


    季邈抬臂,将受伤的鸦鹘接至肩头,夸道:“好乌鸾。”


    乌鸾蜷着翅,蹭蹭他脖颈,随季邈一起看向司珹。


    司珹面上沾到血,自狼尸旁站起身,抬首相视的眼眸又冷又亮。血珠自他睫毛上滚下来,眨动间艳得惊人。


    季邈喉间一紧,便听司珹问:“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季邈扯了帕子丢给他,“擦擦血吧。”


    司珹慢条斯理地擦着脸,声音隔着帕子传过来。


    “你的好弟弟近来动作不比季朗少,”司珹说,“他搅浑了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寻洲。”


    “他原只想着看戏,”季邈翻出小药瓶,拨开了乌鸾的翅羽,沉声道,“可没想到季朗将这局搅得更乱。如今他怕自己也沾上泥,才会叫汤禾回来收拾干净。”


    乌鸾擦好了药,倏忽扑着翅膀,向司珹栽过去。司珹下意识抱住了,鸦鹘便埋着脑袋,整只鹰缩在司珹怀里,根本不肯再上季邈的肩。


    季邈忍了片刻,去拨它颈羽,说:“没伤着骨头,这伤养几天就能好。怎么还娇气上了?”


    “今夜乌鸾可是大功臣。”司珹不给他摸了,抬脚往林中系马处去,冷然道,“季朗那人压根儿沾不得。”


    “季瑜以为自己足够驾驭他,可蠢人是最难相处的,他们做起事来多变数,常常随心所欲不受控制。他如今既已和季朗上了同一条船,就没那么容易下得来了。”


    裴玉堂嗅了嗅,被冲得直皱眉,干脆一起趴下去,装醉装到底。


    他在意识昏沉中,遥遥听见季明远道:“将诸位大人带下去,好生歇着吧。”


    裴玉堂正犹豫是否要起身自己走,倏忽被一人抄腋下、另一个握脚,晃悠悠抬离了地,他觉得有些奇怪,可到底不敢直接睁眼瞧,怕跟抬人者对上眼,于是只好满心疑惑地忍了会儿。


    但回客房的路,会有这么长么?


    裴玉堂终于耐不住,偷偷眯缝半只眼,在阴风骤袭之间,倏忽心头一跳。


    他模糊看清了眼前景,还隐约见到了身侧其余晕厥的武将。


    季邈问:“刚才叫我什么?”


    “主君啊,”司珹说,“比起将军,世子,寻洲,我现在最想这么叫。”


    两人扯了缰绳,看钟景晖带着一万人,墨云般聚涌而来。季邈在等待的罅隙低头咬了缚臂,为司珹细细扎好伤口,又裹上白纱。


    寥廓霜天下,彼此额头相抵,挨得这样近,呼吸已然纠葛至一处,再难分你我。


    季邈小声道:“折玉。”


    司珹敛着眼眸,拖长鼻音道:“嗯——”


    季邈避开伤处托起他手腕,在那擦净污血的手背上,轻轻啾了一个吻。


    “折玉,乃吾主。”


    第 108 章   枭主


    漠上风雪大盛,急奔而来的援军却齐整又静肃。年过四十五、两鬓斑白的钟景晖在最前,他抖了抖肩甲上的雪絮,就听季邈唤道。


    “师父!”


    “世——”,钟景晖上下打量着他,改口道,“如今该叫主君了,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那是,”季邈同他汇马至一处,“怎么能辜负师父教导?”


    钟景晖就笑了,一掌拍在他肩上,瞥见司珹后饶有兴致地问:“这位就是折玉吧?”


    司珹微微颔首,被风吹乱了颊边发。


    “老师。”“陛下要我私下查案,”楼思危说,“这不难办。只是少卿告病没来,参与此次夏狩的大理寺中官员便只我一人,多少要麻烦北镇抚司的诸位帮帮忙——今日所有出入过狩场南面太监、侍从、禁军的名录,得尽快送到我手上。”


    楼思危顿了顿:“除此之外,猎场方圆三里内需派禁军迅速封锁,以免凶手畏罪潜逃。”


    “楼大人怎么还没明白呢?”陆承平说,“禁军一动作,风声铁定吹满西苑,届时还怎么瞒得住?明日夏狩就要正式开启,白鹿也已放入了林。祥瑞既至,便是势在必得,不可出一点乱子。”


    楼思危冷然道:“那么凶手要是……”


    “有什么打紧?”陆承平打断他,平静地说,“元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内监,死前尚可与奋力搏斗,可见凶手多半也没功夫。陛下孟妃身侧如今均有几十锦衣卫拱卫,个个都是大内高手,别说贼子,连只苍蝇也近不了身。”


    陆承平站起来,在幽微晦暗的烛光里居高临下。


    “孟妃身娇体弱,不堪惊吓。凶手是谁无所谓,可孟妃若有事,连累到肚子里的皇嗣,楼大人可担得起这个责么?”


    陆承平声音压得低,吐字像粗粝的砂。他乜着楼思危,说:“为官最忌不知变通,楼大人宦海沉浮也有十年,怎的还要钻这种牛角尖?”


    “大理寺不同于镇抚司。”楼思危迎着审视,一字一顿道,“陆指挥使可知法者为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1]?在下供职于大理寺,自当依《景律典》办案行事。命案一传人心惶惶,陛下慰恤百官、心怀仁德,下官自当依律践行。”


    “可人命非儿戏,在下官服绣獬豸,穿不了陆指挥使的飞鱼服。”楼思危说,“此案我当尽力而为,不叫凶手逍遥法外。”


    “楼岱安!”


    陆承平咬着他表字,恨声道:“如今陛下要体面要安宁,而非什么劳什子真相!你今夜同我呛什么声,当真以为你补袍上是獬豸,脖子上顶的便也是獬豸了吗?”


    “在下脖子上的是大景万千律例,”楼思危骤然起身,同其对视,“均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时所立。大理寺审命案还清白,要的是真相而非虚言!今夜你要我随便找人顶死罪,恕在下做不到。”


    “好得很,”陆承平冷笑一声,“那楼大人便去查吧。届时交不了差,看看皇上究竟会怪罪于谁?”


    他这一声“老师”叫得真诚,钟景晖只当这是谋臣的含蓄与周全,点头应了声,觉得季邈身边这位生得真是好,信中闻远不及亲眼见。


    “大军已自赤亭驿重返。”季邈说,“我们摸清了肃远王的底细,晓得他如今早已显露疲态。今日我们会师凌水,得击溃朝廷骑兵,掩护大部队回撤越州,直取陵乐——东北军不擅滩战,今日这场仗,可全得仰赖师父了。”


    “好小子。”钟景晖说,“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你把肃远军当猴耍,把朝堂骗得两头跑,如今又惦上师父了!这些法子哪儿学的?”


    季邈将司珹扯近点,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司珹面上不显,暗地拧了季邈一把。后者受了这一下,却依旧泰然自若。


    但他人已经被推到钟景晖跟前来,只好硬着头皮聊。钟景晖家世代军户,自己也是老将了,阳寂守了二十三年,行事粗犷,其实从来不大喜欢清瘦文人,也有几分难以应对。


    可他同司珹聊了几句战局战术,眼睛就亮起来。


    竟真不是个花架子!“是。”楼思危仰头,不卑不亢道,“一月半前乃是姑母生辰,彼时正当先太子丧期,宫内未大办操持,姑母也并无心思。父亲年后旧疾频发,臣秉承父亲心愿,代为进宫探望一二。”


    他补充说:“此事流程完善,步步皆可查证。东乘门值房内有牙牌递交记录,当日随堂太监也均可为证,临过宫宇鼓楼时更有唱名,想来耳闻者不在少数。”


    “是。”长治帝说,“流程没问题,朕已经核过记录,也同景泰宫中人相谈过——可朕还有一事好奇,你同孟逢春这人,可是旧相识么?”


    “孟逢春出身安州孟氏,十五年前,他在越州州府衙门里任府推官。”楼思危默了片刻,才说,“臣那时候下派地方,做过越州布政使司理问,曾同此人做过几年同僚,还算聊得来。”


    “孟逢春还有个妹妹,”长治帝眯着眼,问,“你知情不知情?”


    楼思危摇了摇头,说:“我同他鲜少提及各自家事,所谈均为军务民生。”


    “十五年前你正及冠,科举及第后便自请去了地方历练,孤身一人离了京。彼时你父亲忧心忡忡,朕也曾亲自宽慰一二。”长治帝说,“岱安,十五年后你已三十有五,却依旧茕茕孑然。未曾婚娶不说,府中连个暖房的妓子都无,你……”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道:“你可知孟逢春的妹妹孟箐,乃是十三年前入的宫?”


    楼思危瞳孔皱缩,抬首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治帝垂在宽袍下的手收紧了,掐着掌心呼出长长一口气,方才耐着性子,再问一遍:“岱安,你科举入仕为官已有十五年,乃是朕新政之下首批官员,朕知道你的才能,亦清楚你的秉性,晓得你绝非犯上作乱之人。”


    “可这一点朕想不明白,你身为朝廷命官、高门子弟,为何始终不娶妻也不成家?”长治帝垂眸看他,神色晦暗道,“给朕一个理由。”


    楼思危没有伏倒下去,他依旧跪得挺拔,却还是在听见这话时微微晃了下,才开口说:“臣家中有兄长,我亦并非嫡出,身后还有五个弟弟。无后罪虽大,可决计不致使族谱空荡。”


    “再者,臣供职大理寺,既掌刑宪能断狱,便更应断情绝念。”楼思危说,“若耽于儿女情长,该如何辩驳世间魑魅魍魉?”


    “你真把自己当獬豸了!”长治帝冷声道,“可你方才在犹豫什么?楼岱安,朕今夜秘密召你来此,便是想要好好同你交心,以免因误会影响到君臣信任,你懂不懂这个理?你就非得寒了朕的心吗!”


    “臣今夜所言句句属实,”楼思危说,“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个彻底。”


    “你!”


    长治帝骤然坐直了,干枯的手指攥着扶手,一连咳嗽好几声。陆承平连忙上前奉去一杯茶,拍着长治帝的脊背为他顺气,又俯身至长治帝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哐当一声响,接着碎瓷四溅,迸到楼思危才换不久的新官袍上。楼思危垂眼看去,恍惚间觉得白瓷碎均化作腥红粘稠的血——云彤的血溅到他身上时还是热的,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凉得透彻?


    那血糊了他的眼,叫他再看不清交椅上的天子。


    他面圣前也被锦衣卫抓着擦净了脸,可鼻尖的血腥味怎么始终散不掉?


    龙涎香加重了这种沉郁,在密不透风的味道里,长治帝怒喝道:“楼岱安,你竟敢私放死囚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楼思危终于拜下去,只说:“罪臣听凭陛下处置。”


    “好,好,好!”长治帝冷笑一声,“好个楼思危,好个楼寺卿!”


    “陆靖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剥了他的官袍,拆了他的补服——朕倒要看一看,他在大狱里,还能做哪门子的獬豸!”


    布帛撕裂声近在耳侧,楼思危没挣扎,平静地闭上了眼。


    曾见过无数次的枷锁,如今首次被用到他自己身上。这瞬间他忽然想,这世间万事果真有序么?镣铐何以颠倒黑白,私欲又何以吞噬人心?


    楼思危不明白。他很快被拖出去,只来得及同一位正入御帐的锦衣卫擦身而过,隐约瞧见那人俯首至帝王耳边。


    楼思危闭眼,沉进了黢黑浓稠的夜色。


    大军行雪中,很快汇至凌水战场,交战地比起一个时辰前,其实已经偏移好些,战鼓擂响时钟景晖当即收了笑,背刀间对司珹说。


    “小珹,夜里咱俩好好喝一壶。”


    狂风里翻着旌旗,钟景晖策马急奔,攥住他用了许多年的长枪——季邈的枪法就是他教的。论用枪,若钟景晖再年轻十岁,西北军中无人能与他匹敌。


    他长驱直入,带骑兵扯开了补给下渐趋浓重的敌线。


    季明远皱眉:“那阿瑜……”时一刻,抬首可见漫野星垂。


    午夜时候的西苑很是静谧,这会儿正值夜巡锦衣卫换班。将休息的哈欠连天,方才到的还带着酒肉气,季邈带司珹轻易躲过了人。


    今夜共骑一匹马,司珹被圈在季邈身前,二人借林子边缘来遮掩,往古槐树方向去。


    “夜里楼思危被夺取官服,回京后便要下狱。”季邈声音沉沉,“戚川看得很清楚,他想放人走,可那宫女就死在他眼前,是被北镇抚司指挥使陆承平杀的。后来陆承平带着他,骑马回到御帐里。”


    司珹沉默须臾,才说:“幸好他要入的并非诏狱。”


    季邈颔首:“是,北镇抚司归皇上管,不在文武百官体系内。锦衣卫实在难以渗透,我们在这群家奴里没什么内应。”


    “诏狱审的大多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直接绕过三法司程序,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均在皇帝默许之下。可如今,长治帝应当还不想要楼思危死。”司珹说,“进了刑部大狱,能动作的地方倒是增添许多。可惜那谷茂延也在刑部——季朗近来,可还安生么?”


    “决计称不上安生,”季邈说,“折玉,今日他急慌慌去找了长治帝,却面色灰败地跑出来,转头就去了季瑜那儿。猜也能猜到又遭了一通骂,我都说不准季瑜和长治帝谁更生气。”


    司珹轻轻笑了一声。“后来他中榜眼、入朝堂,慢慢做到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才同家里人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称不上太亲密。”季邈放下茶杯,说,“他出身显赫,却称得上孤身在宦海,这些年里得罪了不少人。”


    那么楼思危是为了什么?


    司珹忽然懂得了。


    这样的人没法被权势驯服,他的表象是忠君,底色却比忠君更深。


    这样的人修国政,修的从不是富贵命,踏的也不是登天路。大景热衷古时遗风,衍都文人们捧着旧时风骨自称拥趸,临到真见过楼思危,却要怨一句古板教条,评一句不懂变通。


    “诚如舅舅所言,将军必须纳他至麾下。”司珹盯着季邈,认真道,“这天下世家更迭层出不穷,人才也不在少数。惟有孤臣最稀缺最珍贵,如若得不到他,必为吾主之憾,我朝之殇。”


    季邈也跟着勾唇,他前探到司珹脖颈处,问:“先生听高兴了?”


    “先生愁着呢,”司珹偏头看他,“咱们还是得先寻着证据,把杀人案背后的真凶揪出来,届时舅舅才能更好地交涉运作。”


    说话间两人已至案发地附近,季邈特意将马栓得又远又隐秘,藏好后才带着司珹穿林而过。


    正值夏天,林中草木密,蚊虫鸟兽也多,大型的都被集中围起来,小点的诸如野兔小狐,倒是偶尔蹿过去。他们没点火折,在蝉鸣声与隐约萤火中,安安静静地并肩走。


    季邈忍不住不侧目。


    司珹就行在他身边,这里距离营地那样远,天地辽阔穹顶作被,此刻世间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作陪的只有风声,只有群星。


    黑暗里最适合讲心事,因为司珹没法儿同那夜一般躲回阁楼里去。


    季邈抵了抵犬齿。


    左右不过再被躲一次,可司珹究竟还能躲多久?


    他们已经快要行至巨石后,待会儿忙着调查,又怎么好再开口。于是季邈试探道:“折……”


    下一霎,司珹的食指抵到他唇上,季邈倏忽瞪大眼,就见司珹无声做着口型。


    有,人。


    季邈立刻屏息凝神,听见了绒草间细微的脚步声。二人靠身到石上,季邈微微偏首,原想隐秘地看看来者究竟是何人。


    可下一瞬,他先瞧见了一双绿色的瞳孔。


    狼。


    黑暗密林中,悄无声息地踏出了一匹孤狼。祈瑞山中倒是有狼,可这样的猛兽怎么会出现在西苑狩场中?


    “正因为阿瑜是软肋,咱们才更不能叫长治帝意识到这点。”李程双说,“王爷仔细想想看。今朝若因着阿瑜被困,咱们便暂时摁下逐鹿之事,那么长治帝就必然会知道,阿瑜是足以威胁王爷、拿捏肃远军的把柄。之后咱们再要起事,便会始终如负千钧,身未行而力先竭了。”


    “但是,”季明远说,“阿瑜到底在长治帝手里。夫人,今朝我们佯做抛弃他,长治帝可还会留他一条性命吗?”


    李程双笃定地说:“必然。”是日虚正三刻,客人踏入段隐青的小院时,他正从水缸里折一枝赤莲,养在清水扁瓷里。


    客人显然喝得有些多了,他刚跨进院门,便跌跌撞撞撑到石桌边,吐在花蕊里。


    段隐青瞧着刚摘下来的花如此被糟蹋,面上却没有丝毫怒色,他转身从屋内端出一托盘,上头巾帕叠得干净,旁侧有小壶清茶。


    段隐青将那荷花连带扁瓷,都挪到小院边上去,又关上院门、拉了坐回石凳后对客人说:“大人醉得厉害,且先喝杯解酲茶,醒一醒酒吧。”


    客人伸手捞了茶盏,却一歪腕,打翻过去,他趴着身子嘟囔道:“你懂什么?今日有大喜事要庆祝。”


    段隐青好脾气地倒了杯新的给他,将茶盏递至客人嘴边,亲自喂人喝完了,才温声细语地问:“什么事情,值得大人这般高兴?”


    “楼思危死了啊!”客人靠在他身上,拨弄他垂散的耳穗,嘟嘟囔囔道,“哦,也对,你不认识楼思危吧?哎呦,就是大理寺从前那管事儿的!他同我相与不多,可我本家弟弟从前失手打死了人,对方不过是巷子里一卖米酒人家的女儿。”


    “就这么点小事儿,他竟真将我弟弟关进去,人情不肯收,说理也不通……你可知,做官最讲究的就是和光同尘?他从前对同僚冷血至厮,今日一死,真可谓大快人心,自然值得好生庆祝一番。”


    客人说着,愈发凑近段隐青的脖颈,要吻他。段隐青不动声色地俯下身躲过,斟满解酲茶道:“庆祝也不能如此过饮、乃至伤身呀,大人再喝一盏吧。”


    客人摇摇头,手已经环抱在他腰间,不老实地摸来摸去,边嗅边道:“不喝了……隐青!好隐青,许久不见,快让我——”


    他话至此戛然而止,身体倏忽失了力,软绵绵瘫了下去。段隐青冷眼瞧着人,没出声。


    临到客人虫似的倒在地上后,他才上前掰开那人的嘴,将茶壶嘴直接怼到口里,又灌了小半壶。


    做完这事儿,他施施然走到院角去,蹲身看方才那朵花,莲瓣里头满是秽物,腥臭不堪闻。段隐青却神色如常地捧了回来,皓腕一翻,直接将莲花倒扣在了客人前胸。


    段隐青安静地垂首,盯着这一幕,像在看待宰的家畜。良久后他抬手,摘掉了赤红耳穗,一并抛在莲花上。


    两种赤色原不相容,这般堆叠缠拧,吊诡地死在了一块儿。


    采青阁内月色满盈,各处娇嗔笑语却依旧隐约可闻。段隐青眨眨眼,似是有些倦了,他方起身,准备往屋内去时,井中流水声忽然密集。


    段隐青连忙往井边去,他还没碰着井沿,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便拽住桶绳,女人干净利落地撑身出来。


    她同两个月前所见时别无二致,此刻摸了一把湿淋淋的额发,余光瞥见地上瘫倒的客人,微微惊诧道:“阿云,这是……”


    “姐,楼大人死了。” 子时将尽时季邈才回帐,司珹在黑暗中翻身坐起,二人均没说话。


    季邈悄无声息地翻过小屏风,将浸着夜露的外袍扯掉挂起来,方才摸到榻边去,在司珹身侧坐下了。


    司珹轻声问:“如何?”


    “营帐外全是锦衣卫,难靠近。”季邈说,“陆承平带楼思危进去,许久后陆承平先出来,垮着张冷脸。再过了好一会儿,楼思危才出了帐,瞧着同样面色凝重。他独自摸黑往南边去,我一路跟着,直到他回帐我才走。”


    “他们俩吵了一架吧?”司珹身上仅有里衣,勾手取了外袍来,披在自己身上,沉吟道,“死的人是孟妃宫内小太监,长治帝必然不想闹大。孟妃如今怀着龙嗣,眼下同任何不吉利的事情沾边都不行,沾了便是有违天意。”


    “那么他只会想要息事宁人。”季邈想了想,“所以凶手是谁不重要,因为凶手没法威胁到陛下安危,也再近不了孟妃的身。如今人身安危无虑,抚平心意即可——他想要楼思危速速结案。”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可是楼思危不愿意。”


    “楼思危必然不会同意。”季邈说,“此前季瑜出事他来查,在肃远王府进进出出十余天,每天都细细盘问勘验。后头季瑜都恼了,关门闭院不再见,楼思危也没放弃,后面他也找过我好几回。”


    “这人说话不算太客气,学不来曲意逢迎。但所问所查都在职权之中,没有僭越之举。”


    司珹又想起前世衍都城墙下的血,楼思危自刎的剑就落在他身边。马蹄过时踏着了尸体,文人的血竟也能将银甲铁胄都染红。司珹盯着那暗红,抬臂令身后的将士注意绕行。


    那会儿他以为楼思危忠的始终是君,是正统,是遽然辞世的长治帝,是困守皇宫的新储君。君王藏高座,愚臣死效忠。司珹彼时怜悯他,却也隐隐对他不屑。


    此世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女人闻言一愣。


    “死了?”她喃喃着,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可是怎么就死了?楼思危一死,大理寺上上下下,岂不都得重新洗牌?咱们此前所做的……”


    她猛地抬起头,正色道:“阿云,姐姐需得离开一段时间。你在京中,千万谨慎,万事自保为先。”


    段隐青瞧着似是想劝,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女人离开后,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方才迟缓地起身,绕过中药后昏迷不醒的客人,回到阁楼帘后梳桌前。


    他看向黄铜镜,撞入一张惨白又昳丽的脸,试探着伸手摸了摸镜中自己的耳廓,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蜷回了指。


    “王爷且想想,长治帝何必非得杀阿瑜?”李程双咬字轻缓道,“若阿瑜为软肋,则留之可威胁;若阿瑜为弃子,则杀之反为我方助力。长治帝最重礼教宗法,讲究仁义德行,他留着阿瑜不杀,是将仁示给天下人;他若真敢杀阿瑜,那么王爷之大业反倒更加名正言顺。”


    “毕竟,叔叔杀侄儿,实为一桩丑事;可父亲为子报仇,却为天经地义。”李程双说,“长治帝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季明远侧目,有几分惊讶地看着她:“夫人,我本以为你会更加悲恸……”


    “妾身自然悲痛,”李程双垂眼,落寞地说,“阿瑜乃是妾身唯一的孩子,他生来体弱多病,第一遭离家,便遭遇这样的惊变,我听着心肝俱痛。可是痛又能解决什么呢?”


    “他的活路不在犹疑中。”


    李程双换了个坐姿,端正道:“犹疑便是露怯,露怯即是把柄。因而王爷万万不可在陛下面前露怯,方才能换回阿瑜的生门。”


    季明远有一瞬恍然,下意识问:“所以夫人以为,混淆视听为上策?”


    李程双点了点头。


    季明远思忖片刻,披衣往屋内书房去,李程双连忙跟上,见季明远捉笔,她随即研墨以待。


    “既如此,咱们便向衍都放出消息,”季明远说,“季邈逃遁,做父亲的自然下落不明,可就此事先向陛下声讨一番。”


    那么长治帝的眼睛就还在季邈身上——而季邈在东北举目无亲,若他不想遁入深山、庸碌躲藏,就只能悄悄回来寻找自己,多少也算是助力。届时再同他好好算抛弃弟弟的账,倒也不迟。


    眼下打消疑心、保全季瑜,才是最要紧的。


    季明远写完,便跨步朝外寻心腹去。李程双却没记着离开,她就着季明远的位置坐下,捉住笔。


    不多时,李程双起身出屋,将一方小笺递给候在门外的连星。连星接下,颔首问:“夫人,此信可是要寄往衍都?”


    “不。”李程双朱唇轻启,她抬眼望着云间月,说,“寄到瑾州去,务必亲自交到大哥手上。”


    李程双的兄长李映连长其七岁,早早承荫入了仕,却并无太多建树,至今仍然供职瑾州州府衙门,因而李含山依旧把持整个李家,未曾让权。


    如今李含山被困京中,李家就暂且没有主心骨,李映连生性怯懦,撑不住这样庞大的家族,那么如今李氏乱局将起,机会拱手送至眼前,李程双自然要好好抓住。


    人生境遇如此,不过险中求生路,为自己而搏。她从前第一次反抗,换来了肃远王妃的身份、诰命夫人的头衔,如今虽有诸多难题,面临亲子被俘、父亲受困的局面,可这些桎梏又何尝不能是转机?


    乱世既起,便再无退路。那么是死是活,总得要拼命一搏。


    檐下雨仍滴答,夜雨润泽,催开了枝头新芽。融雪也化作春水,先生们各自回房时,被溅湿了衣袍,却无一人在意,振袖间水痕斜散,若飞鸿掠尾。


    随我走!


    “因而那人死后,鄂源再度作鸟兽散,他们的小部许多依附大景,愿意互市以生存;大族却很倔强,莫约五六部聚集于王庭,他们就是侵扰东北望哀山防线的主要力量,无法和谈。”


    方鸿骞见司珹饮罢酒后神色不变,眉头舒展了些,说:“如今东北军形势便是如此,侯爷近来在睢马边卫所,莫约五日后回城一趟。届时我为先生引荐,先生当对东北边军形势有所知。”


    司珹此世的身体不大能饮酒,可他强撑着喝完了,拜首道:“将军真情至此,在下感念于心。”


    方鸿骞隔桌案抬首,止住了司珹的动作:“各为所图罢了。先生谋求之事,我已听岱安细讲过,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先生为之解答。”


    司珹收回礼,说:“将军请讲。”


    “肃远王行事作风,我倒也曾听闻一二。传闻说他不拘小节,有虎将之风。世子常在肃远军中相随父亲,可昨日听岱安讲过他获救那晚世子所言,其怎会同生父心性,如此不同?”


    “主君的确自十一岁便入西北边军。彼时他刚才衍都回来,阔别西北已两年。将军亦有所不知,西北辽阔,地广沙侵,三大卫所之间所隔遥遥,嵯垣渡冰来犯又频繁。”司珹喝了口茶压下酒味,漠然道,“王爷哪里得空,时时带携提点呢?”


    “他因而长在沙湮卫所中,由军中副将们换着带大,去年又领兵朝天阙,自此父子再不多见。”司珹顿了顿,“何况世子更像其母。年初他入衍都后,又得外……其外祖悉心教导、有母族家人为伴,自当与肃远王秉性截然不同。”


    他话说得合乎情理,却叫方鸿骞觉出一丝微妙,他打量着司珹,忽然问:“先生从前在西北时,可有在军中供职?”


    “不曾。”寅正二刻时,天刚蒙蒙亮。


    夏狩典仪在未正三刻时开启,这会儿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营地中却已经窸窸窣窣响了声。换班轮值的禁军过帐外时,季邈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他醒了,可司珹还在睡。


    昨夜太晚了,又整日奔波赶路,二人都实在太困倦,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竟不知何时双双入了梦中乡。


    季邈人坐凳撑在床边,倒也称不上同床而眠。眼下蜷了大半宿的脖子和腿全僵透了,季邈揉着后颈小心翼翼地翻上榻,想要再睡一小会儿。


    他侧躺着闭上眼,莫约过了半刻钟。


    季邈的眼睛就睁开了,正对上司珹安静的睡颜。


    这人睡觉时会取掉假面,袒露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此刻司珹睫毛长密,安静地垂覆面上。黑白两色揉得这样漂亮,叫季邈想起阳寂别院中覆雪的梅枝。


    梅枝虬劲,眼睫却合该是很软的。


    季邈好想揉一揉。


    他竭力忍耐着,已经将扳指磨烫了。端午将近,近来衍都暑气足,季邈呼吸渐重,觉得不仅扳指热,他也有些热了。


    他怀疑自己没脱外袍,低头一看,才想起昨夜刚入屋那会儿已经脱了。


    “那便是纯粹以谋士身份待在世子身边,”方鸿骞面色稍沉,问,“仰赖先生所言,世子从前在府中处境艰难,其母早逝、又不受生父器重。谋士当择明主而栖,我见先生聪颖,因而更加想不通,先生何故愿意始终相随世子身侧……先生遇世子时,世子尚还青涩吧。”


    “那么先生,所图为何呢?”


    司珹迎着审视,说:“将军有所不知,我与世子,自小便相识。世子生母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世子亦然。”


    “原是旧时知交,”方鸿骞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同岱安也是旧友,旧友之间不因利而聚,却因忧而惧——先生共岱安来瀚宁,可是有此意?”


    司珹终于明白他此刻警惕最终为何,却也终于冁然而笑,说:“岱安先生为人如何,将军当比在下更清楚。他若受迫来此,三日前至城外时,便根本不会主动同将军相见,不是么?”


    “遑论当日若非岱安先生作保,在下也不敢轻易与将军相见。”


    方鸿骞一愣:“这……”


    他关心则乱,又见楼思危这几日多恍惚,难免多想了。此刻终于回过神,便稍有些局促。


    司珹不为难人,他叩着指,转移了话题。


    沽川至云渡,三十里策马如风逐云,云渡破安州,数万兵马如墨倾轧。马蹄溅处坑洼,军靴也踏过了州界,前锋队伍依旧由季邈亲带,他无论做将军还是做主君,总要身先士卒。


    方才能使追随者也无畏。


    后半夜雨势便渐渐大了,临到清晨时分,更是阴绵湿冷。安州境内雨珠悬停,四野静伏,浓白的雾里连鸟鸣都无。


    倏忽破空声起。


    箭镞划破了雨珠,直向季邈来,可他不避不躲,电光石火间已经满弓疾射,弦嗡声方停,已将对方暗矢削成两半,攻势不减地直直飚入浓雾。


    随即一声闷哼。


    骑马队伍迅速肃整,司珹循声而逐,雨已经将他打得湿透,可流风依旧拂起他鬓边发,他驱马奔向季邈,赶至身侧时,季邈正拨开刀鞘。


    雨中寒芒半寸,随即兵戈声哗响。浓雾间鹰唳起,乌鸾俯冲而至,落在季邈肩头。


    猛禽亮出它的尖趾,勘破了苍白的雾。


    季邈仰首,他在雨里显露了锋利的轮廓,悍然道。


    “迎敌!”


    第 109 章   征逐


    雨中刀光骤起,军将呼应声如浪潮,随季邈司珹奔迎而往。暗处的禁军就再藏不住,季邈的长枪扫过去,破开了沉霭的雨雾,直直与一把直剑相撞!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承招者乃是禁军提督孟昭,他被压得猛一沉身,当即死抵刀柄,快将指骨摁折了,方才勉强扛住攻势。


    “季邈!”孟昭喝道,“乱臣贼子,还不赶快束手——”


    季邈骤然收力,在孟昭猝不及防前扑后,又猛地砸下长枪,孟昭勉强躲避,可背上依旧受了这一下,痛得他眼冒金星,险些呛出血。


    “擒者王,败者寇。”季邈沉声说,“凭你?”


    两军很快对冲至一处,山道间水色氤氲,嘶喊满灌。上万人挤在这里,在风雨中互搏。山道愈发泥泞不堪,雨声呼声兵戈声,重叠若雷云。


    孟昭喉间溢出声,胸中剧痛,咬牙暴喝而起,剑刃在同银枪头迸擦出火花,猛地推向季邈。


    方鸿骞听见父亲方沛文的名字,稍有触动地抬首,他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捏了捏自己手中茶盏。


    楼思危看见了,也未曾出言询问。他在沉默中懂得了对方瞬间的落寞,这来源于父与子阵营的割裂——从前方鸿骞一意孤行留在瀚宁,其实算不得实际意义上的割席,因为他们都还效忠长治帝。而今方鸿骞换了新主,却似乎不得不与父亲相互对立。


    而至入今,他与楼思危才算真正落到了同种处境。


    楼思危将自己面前的茶推过去,方鸿骞微微侧目,就听楼思危低声说。


    “独饮无可解,徒增苦闷罢了。你若觉得勉强,可先行离开,余下所议由我转告。”


    方鸿骞的确还需要时间稍作缓和。他眉头松了松,举杯一口闷尽茶,又以军中有事为由,先行出了屋。


    外头雨还在下。从前李程双教他隐忍,又劝他蛰伏示弱,然而他在衍都品尝到弱者的劣势,觉得母亲所说其实并非全为圭臬。可如今他试着主动出击,试着为自己编织新网,为什么会有今日之败?


    人性究竟是什么。


    他看得懂季朗的蠢笨与贪念,看得懂他一朝踏高位,飘然失神志,看得懂李含山的谨慎与顾虑,懂得怎样威胁,又怎样假意服帖。他还看得懂这世间形形色色许多人,知道袁守节之短视无情,知道季明远之狂妄乖张,甚至渐渐知道了李程双对他真正的心思。


    可他怎么就看不懂季邈,也看不懂司珹?


    季邈分明曾经是他最先懂得的一类人,他知道兄长重视家人,还知道兄长恭亲有爱、从不相抗相争。今日之事若换了从前,兄长或许会不满,但也定然不可能如此大发雷霆。


    到底为什么。


    他试着推翻母亲从前所授,却栽倒在泥泞里,那么擅自所行的这诸多事,果真是他错了么?


    季瑜背上皮开肉绽,面上冷汗在淌,目光却仍是阴鸷的。他咬着牙尽量止住颤抖,在俯首间听见季邈罚他一月禁闭不可出,抄经以自省,又让刚刚受完仗刑的汤禾带路,要将那妓子带回去。


    季瑜被府丁扶起来时,院中已经只剩下李含山。


    李含山须发皆白,面色也不虞。他盯着季瑜看了良久,似是想扶,却最终甩了袖,只叮嘱一句好好养伤日后再议,就下阶离去了。


    季瑜在黄昏里,独自抹掉了自己唇边的血,望进了游廊深处。


    夜色咬住游廊寸寸啃噬,临到汤禾一瘸一拐地打开暗房时,日头已西沉。天地间最后一把余晖燎着司珹的眼角眉梢,将他割在阴阳交织处。司珹倚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在季邈跨门而入时抬眼而视。


    司珹瞧见了门外尚未离去的汤禾,于是说。


    “世子。”


    季邈快步到了跟前,三两下挑开司珹的绑缚,又斩断了他的脚镣,司珹倚坐半窗前,垂眸看季邈扯掉锁链,又见季邈捧起他红肿破皮的手腕。


    他别过头,装模作样地负气,怪季邈说:“你好慢,叫我等了这样久。”


    季邈埋头,亲了亲他腕间伤处,配合地哄道。


    “是,我来晚了。”


    季邈这几日被季瑜邀着同食,他不想去,便想个法子打发了人,自己跑去连安大街瞎转悠,戏社布庄里又偷偷见了不少人。


    酉时三刻时他踩着墙根回了府,默默厘清楚如今愿随温家的朝臣。血日正沉到檐角,将他影子也拖得绵延。


    季邈开门进屋去,戚川为他点起驱蚊艾,季邈坐下喝了凉茶,又抹了一把额间汗。


    “近来衍都多蚊虫。”戚川说,“昨日金街南隅,刚起一场小瘴疟,主子近来可得小心点避开,暂且别往那块儿去。”


    季邈嗯了声,接过戚川递来的帕子时又听他说:“哦对,乌鸾今日回府了。”


    季邈当即仰头,问:“鸟呢,你怎么不早说?”


    戚川自袖中摸出铜制小信筒,说:“大热天飞回来,累得歇在鹰房里了。这是它从瀚宁带回来的……”


    “行了。”季邈动作迅速,已经将那信筒捏在了手中,“这么热的天,戚川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别中了暑气。”


    戚川原就没想着要多待,他将纱帘全挂完,就直接退了出去。季邈还热着,却连凉茶也不喝了,急匆匆以帕揩了手,就去转筒盖。


    随信笺同倒出来的,却还有几簇小干花。


    季邈放至鼻下嗅了嗅,闻到清苦香。花是银白色,干后微微泛了黄,气味却愈沉,已经浸透了小笺。


    季邈以指抻开了,司珹的字就露出来,竖折撇捺皆清劲——字迹虽有别,可运笔之法分明同他很相似,他从前怎么就没觉察?


    季邈屏息凝神,一字一字看过去。


    “寻洲亲启,见字如晤。子时二刻,温府院内犹有烛光。


    季邈将司珹抱回阁楼后召了府医,匆匆赶至中堂时,温秉文正同楼思危共饮茶,后者捏着茶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岱安何必忧心至此?”温秉文说,“你还有什么顾虑,大可通通讲出来。今夜我们救你,他日便必不会抛你弃你。”


    楼思危拱礼,沉声道:“温大人,在下并非因此神伤。只是……”


    他顿了片刻,心一横道:“只是这世道荒唐如厮,太平治下尚且伤痕累累。遑论乱世逐鹿、争权夺位?”


    “世道不公,何以开太平?”温秉文说,“许多事情不破不立,岱安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旧制不除,新天地便未可知。”楼思危应声说,“道理写在书卷上,人人都可以说,人人也都可以奉为信条、捧为圭臬。今世子同温家欲谋大业,冒险救我,我当报之以琼瑶。可波澜若起、四野破乱……”


    楼思危深深地看着季邈,说:“世子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季邈颔首,只道:“必不叫先生做杀人刀。”


    楼思危定定瞧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这世间万千事,总有人要去做。”季邈说,“有人做忠臣,便有人为奸佞。有人循教条,便有人破樊笼。他日我若为主君,虽无法叫天下人皆忠义、皆良善,却定使能者有所为,仁者有所安,天下苍生有所定。先生若入我帐下,不必曲意逢迎,亦不必抛却心中所守。”


    季邈朝他举起茶盏:“先生从前如何为官理政,今后便也当如是。”


    楼思危沉默须臾,同他碰了杯。


    他仰头饮尽后闭了闭目,问:“今日劫狱一事,如何善后?”


    “山岳既望,风亦拂面。想来独我夜得伴,寻洲却孤单,思之叫人心生怜,如何得解?


    院中亭榭俱萧索,北风卷枯叶,凌乱扑满了小径。方鸿骞没撑伞,踩着被雨淋湿的叶往外去。他心下有些沉郁,步伐也缓慢,过往年岁被碾碎了踩在足底。


    他茕茕一人行过十余年,淋雨回首时,到底也还是有几分惆怅。这种感知来源于书卷所滋养着的、难以彻底斩尽的亲缘,遥远的回忆到底漫卷了方鸿骞,叫他短暂地陷入了低落中。


    方鸿骞垂着眼,呼出口气。


    可这怅然还未尽,便听院墙外有响动,方鸿骞应声拨刀,猛地蹬檐望去,就见一人蓬头垢面地趴在道上,方才撑身转过小巷口,十指间尽是泥。


    方鸿骞蹙眉,莫名觉得这人有几分似曾相识。


    那人显然也听着了动静,对方吃力地抬起脑袋,隔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方鸿骞对视,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竟是个女人。


    方鸿骞跳下墙,蹲身正欲查探情况时,女人竟然猛地前扑,艰难攥住了他的脚踝,涩声唤道。


    她卖了个关子:“你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识途呢?”


    宋朝雨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竟然把它名字记住了!”宋朝雨激动道,“哎呦,我就知道这头驴的名字起得最好!不枉我起名前细细问过祖师爷,听了他老人家的话方才择……”


    “祖师爷?”江浸月打断他,“你在哪儿问的?”


    “梦里啊,”宋朝雨理直气壮,“我跟他辩了整整一晚上呢!”


    江浸月笑了声,转头就走。


    “洗洗睡吧宋朝雨,”她没回头,“别让驴和祖师爷久等了。”


    宋朝雨急了,连忙跟上:“诶不是,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等等我啊!”


    江浸月才懒得等他,她招招手,要宋朝雨快点跟上。宋朝雨连忙追赶,拽着夜色畅快地跑。


    而当天幕被扯净、东方微微见白时,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司珹与季邈并骑,领军穿山道。队伍行至最后一处拗口时,已经隐隐分作四拨,各队将领均在马背上,朝晖间翻着旌旗。陵乐攻城战是苦战,是他们行至如今,最为艰难的一场仗。


    季邈勒马站定,自司珹伊始,他深深望过所有人,在逐渐喧嚣的风声里,朗然开口。


    “此战,我与诸君共死生。”


    第 110 章   烽心


    禁军总督薛永昌寅时一刻就上城墙,他在望楼边立了快两个时辰,见黑潮一点点翻过山坳,向北门逼近。


    来了。


    薛永昌当即精神一振,一口闷尽壶中酒,提剑出了望楼。


    他要抢占先机。


    西北兵变后他去潼川,在穷山恶水间同肃远王季明远僵持近三个多月,后来赤亭驿段凌水处异变突发,薛永昌领旨带兵雪中奔逐,方才到赤亭,就又闻季邈携大军回旋东北,甚至带回了本属西北肃远王的一万兵。


    他又被紧急调来安州,受守城之命。


    吸取方才发生不久的教训,薛永昌疑心季邈此次又会声东击西、戏耍朝廷趁虚而入,于是索性放弃了安州其他地方,堵死必经之路陵乐城。


    只要守住了陵乐,就能封锁好雾隐山冬北麓,守住衍都城。


    薛永昌算不得了解季邈,他对季邈几乎全部的印象都在西北寥寥几语的军报和衍都的大半年间。军报里多是季明远的功勋,衍都时他碰见季邈,也往往是在连安大街花柳巷与金街的各式铺子里。


    但薛永昌还算了解应伯年。季邈看见那颗喉结滚动了下。


    他问:“先生怎么不答话?”


    这话让几人视线都汇聚到司珹身上,司珹胸口微微起伏,他将点心咽干净了,才道:“小宴问的不止我一人吧?”


    季邈说:“我没学过你。”


    司珹说:“我也没学你。”


    “那岂不是心有灵犀么折玉,”季邈说,“你我肖似之事,似乎不止这一件吧?”


    “日常琐事不就那么些。”司珹垂着眸,慢吞吞将油纸块叠得更小,“李十一才同温二公子待了两个月,已经时不时会蹦出点宿州话来。口音相染尚且轻易,遑论我同将军相处这样久,难免会受到影响。”


    “口音之变在一时,行事逻辑却未必。”季邈说,“头抬起来,不要躲。”


    “我没躲。”司珹打了个小哈欠,软声说,“我困了寻洲。”


    “先生要回去睡觉吗?”温宴立刻来牵他的手,主动说,“那我送先生回阁楼!”


    司珹微微一笑:“谢谢小”


    “你小子今晚是不是太精神了点?”季邈猝然包抄温宴两腋,捉小鸡仔似的将其提溜起来,转移到温秉文面前,说,“有劳舅舅了。回阁楼的路我熟,还是我去送吧。”


    “先生,请吧。”


    司珹被他架到这个份儿上,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他都不用转身,便知道季邈离得有多近。季邈前胸几乎贴到了他胛骨,在走动间似有若无地刮蹭着,呼吸也似刻意洒到他耳垂颈侧。


    司珹忍了又忍,终于问:“你今夜又想做登徒子么?”


    “怎么这样恶意揣摩我?”季邈勾唇道,“我今夜可是正人君子,不过送你回房而已,你在想什么呢?”


    司珹回身抬眸,说:“我有手脚,自己能走路。”


    季邈坦然看他,说:“夜深露重,怕你瞧不清。”


    司珹重重咬字:“季寻洲,我不是瞎子。”


    “那我是。”季邈倏忽笑了,愉悦道,“我是瞎子啊司折玉。”


    “你说温宴都能瞧见的事情,我从前怎么就没看清?你入我的别院,藏我母亲的簪,还同我言行举止愈发相似,你真的只想做谋士吗?”


    “荷花酥没能堵住你的嘴,原是堵在你脑子里了。”司珹微微别开脸,凉飕飕地回击。


    “怎么不说糊眼睛上了?”季邈当即接话,随即在阁门面前站定了。他已经愈发觉察到紫藤花下的旖旎并非幻觉,因而善心大发,不想一次将人逼得太急,只克制地停住脚步,舔到自己的犬齿。


    痒。


    夜里看人正如隔靴搔痒、雾中观花。难耐是真,折磨是真,有趣更是真。


    季邈要那花枝探向自己,带刺的也无所谓。


    “既然说不清到底糊了谁的眼。”季邈笑了,倾身间饶有深意地说,“今后我与先生,可都得更仔细些了。”


    “砰”地一声响。


    门在他眼前阖严实了,差点撞到季邈鼻尖。


    越州到底比苍州更靠近衍都,甚至就位于安北府辖区。应伯年也和季明远不同,应伯年出生微末,没有世家高门背景,也并非皇亲国戚。长治帝更愿意对他委以重任,他就同朝廷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应伯年同鄂源诸族对抗了这么些年,更擅山间野战,而陵乐恰在群山间。


    一晃半月过去,衍都满城尽是枯叶。季朗往返朝会时,已经需要披薄氅,是日他结束掉早朝,贴身近宦祝雪要给他披衣,季朗却之间扯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


    祝雪及一众小内监俩忙跪倒下去,呼道:“殿下息怒。”载春楼中格外热闹。


    客人七七八八坐满了桌,跑堂伙计端着茶水点心,步履匆匆间撞上一位披斗篷的小公子,忙不迭要赔罪。那少年却没计较,拉拢斗篷,摆手放人走了。


    临到进包间,他才将斗篷摘下来,露出了季瑜的脸。季朗已经到了有一阵,正搂着位红倌吃酒。


    红倌坐在他的膝上。天热,衣裳薄,更显出腿根丰腴。季朗捏了一把,方才转身看向季瑜,喜道:“你可算来了!今日城内的大消息,你听说了吗?”


    季瑜坐下不说话,那红倌惯会看人脸色,要来给他斟茶喂水,季瑜却看也不看。


    季朗讪讪一笑,方才向红倌道:“你先下去吧,这位爷不近男色。”


    人关上门出去后,季朗忙不迭凑到桌前,主动说:“世子也好男色,你怎就不一样?不过不打紧,下回给你找个女人来,绝不叫你再这么干看着。”


    季瑜面色如常,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转换话题,问:“殿下今日寻我来,又有何事?”


    “楼思危死了!”季朗兴奋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人死在大狱里头,说是被发现时,浑身红肿溃烂,脓血流了满地。”


    季瑜蹙眉,问:“死了?”


    “刑部大狱报他是死于染于炎症,被老鼠给啃得七七八八,就没剩下几块好肉。狱中的人恐播疫病,连忙抬去烧干净了。”季朗得意洋洋地说,“可这都是糊弄外人的说法!”


    季瑜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季朗:“人是殿下杀的?”


    “是啊!”季朗好容易找着个机会显摆,灌下满满一口酒,才说,“还是我那两位手下靠谱,事情办得这样漂亮!就是不知人怎么还没回来,这都过去整整一夜了,我来还等着他俩亲自向我复命呢。”


    季瑜登时一阵恶寒。


    他从这段荒谬的话语里,拼凑出一个更加荒谬的真相——昨天夜里时季朗偷偷差人去了大狱,想弄死楼思危,可他的人决计没有这般处理事情的本事。


    这种毁尸灭迹、毫不留情的行事风格,只可能是北镇抚司,因而想杀楼思危的人根本就是长治帝,季朗派去的杀手,指不定早被锦衣卫给收拾了干净。


    季朗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着自己近来刻苦,又说生辰宴筹备等等。季瑜脑中却一阵嗡鸣,罕见地生出了一种新的困惑。


    世上怎会有人蠢笨到这种程度?


    季瑜想不通。


    那头季朗也没再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季朗指间把着玉扳指,嘟囔道:“唉,阿瑜你说,我要不再找人去大狱那头看看?俩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也不回来领赏什么的。”


    “万万不可。”季瑜连忙出声阻止,劝道“大狱中出了这样的事情,眼下风口正紧。殿下要是派人过去,恐有暴露之疑。依我之见,应是陛下因着殿下夏狩时候的话,已对楼思危起了杀心。”


    “可为帝王者,怎可这般行事,使臣子寒心人人自危?殿下既替圣上解了心愁,圣上思虑周全,想来乃是为保储君贤名,才将二位杀手扣下了,以免走漏风声。”


    “原来如此!”季朗恍然大悟道,“看来父皇对我依旧很是上心。既如此,我更应在生辰宴上好好表现,届时惊绝父皇与百官,方可坐稳这储君之位!”


    季瑜微微一笑,说:“殿下聪颖,正是如此。”


    “息怒。你叫孤怎么息怒?”季朗指着跪成圈儿的人,喝道,“你们一个个,只会说些没用的屁话!”


    他今日朝会又受了气,因着赋税稽核折子积压的事情,遭到御史劝谏,说是这事儿卡着国库审账流程,恳请他尽快处理。可季朗几日前才被催着,熬夜批完了秋审勾决的死刑名单,闻言满肚子都是火。


    但这也并非最糟心的事——肃远王季明远已经彻底攻下潼山城,将整个苍州府划入囊中,如今虽无立刻就打宿州的意思,却也已经同朝廷对峙、分毫不让。


    禁军与几州守备军人手不足,吃了败仗,朝廷便又吵作一团。文官主张遣使安抚,削减损耗;武官却坚持增派援兵正面镇压,以儆效尤。双方聊不到一块儿去,末了齐刷刷看向季朗。


    季朗一缩脖子,说:“断了他们的钱和粮嘛!”


    祝雪连忙在旁小声提醒:“殿下,早在两旬前便断了。”


    “那、那不就更加胜券在握了吗?西北边军没了补给,迟早被耗得再无战力。”季朗灵机一动,“不若就同他们耗着……”


    户部官员震惊道:“陛下,事关苍、宿、怀三州,双方对峙多拖一天、粮草消耗都是巨量,何况三州百姓因此草木皆兵,哪里还能安心?月前宿州秋田已经荒了好些,不少人拖家带口,往更南边去,躲避战火了。”


    “打不过,那就派人增援啊!”季朗有些烦躁,挥手间不耐地说,“其余各州守备军,难道就不能用吗?”


    兵部侍郎闻言跨出,说:“因百年间无侵扰,其余各州守备军力量早就十分有限,况且秋时农收,多州守备军已于月前调遣往各府衙门押粮去了,余下安、瓷、丰三州还忙着镇压流匪,实在抽不开身。”


    季朗额角跳动,压着窝囊火。


    他前倾一点,问:“那么兵去哪儿了?”


    “本有二十一万在西北,增援阳寂的两万兵被扣下,那些本是衍都的兵。如今肃远王带着八万人,盘踞在潼山府,余下则依旧在守三处关隘。”兵部侍郎说,“禁军与两州守备军共六万。此外东北边军中,还有兵十八万。”


    “那就叫应伯年拨人来帮忙啊!”季朗撑着椅子,冷笑道,“他还在东北缩着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近来东北频频受鄂源诸族侵扰,安定侯实在分身乏术。”越州布政使方才归京,闻言立刻道,“如今越州城内亦缺粮少衣,将士们打仗不能挨饿受冻,巡南府各州上缴秋粮因而更应加急,还望皇上尽快赋税稽核。”


    得,又绕回来了。


    季朗想骂人,可要骂就得连着满朝文武一块儿骂,他心力交瘁,挣扎着问:“季邈呢?”


    满朝鸦雀无声,别说找着季邈,连他那只鸦鹘的影子都不见了。指不定人早从巡南绕道过界,往苍州同季明远汇合去了。


    季朗摔掉流冕,怒喝退朝。季邈取完药回来时,就见司珹仰倚小藤椅,赤足半趿着木屐,正翻看他的兵书。


    季邈走过去,司珹仰面安静地望他,将那书合上了搁到旁边。


    季邈就俯身半跪,一把将司珹揉进了怀里。


    司珹方才沐浴过,洗净了身上的脏灰,季邈却觉得那疲倦压根没法被流水带走,只能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嗅着司珹的颈,抱得好用力。


    司珹有几分吃痛,却没吭声。他将手环上去,拍着季邈的后背,柔声问:“吓着了?”


    “吓得我魂都要没了。”季邈闷闷地说,“今晚你要是回不来,我就把季瑜那破院子拆了,再把李含山也赶出去。”


    司珹轻轻笑出声,他在季邈的怀抱里,也蹭着季邈的侧颈与耳下。二人相互取暖一般,季邈体温更高些,渡来灼人的关切,司珹就把温凉的慰藉还给他。


    “他没对我做什么。”司珹咬字极轻地说,“季瑜是个天生的疯子,却也并非完全不懂常人的行事逻辑。他抓我,既是试探挑衅你,看你如今到底有几分血气;也为探查策反我,试图从我身上问出更多你的消息。”


    季邈亲亲他耳垂:“季瑜问你什么?”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名字已在不言间。


    温秉文撑身而起,拍着司珹的肩道:“心事既解,时辰也不早了。舅舅继续睡去,孩子,你也也赶紧休……”


    “爷爷,还有折玉先生!”


    二人均向声源处望去,就见季邈带着温宴,缘长廊走过来,后者怀里还抱着几块包好的荷花酥。小家伙率先跑到跟前,给温秉文和司珹各一块,又将最后两块分别给了自己和季邈。


    “娘亲说,好吃的要分而食之。”温宴一本正经道,“爷爷一块我一块,小叔一块,先生也一块。”


    司珹没起身,就着坐姿刮了刮他鼻尖,温柔地说:“谢谢小宴。”


    “不客气,你和小叔叔都好客气。”温宴说,“刚才我们在庖房里,他也这么讲话,可我们是一家人呀。”


    司珹仰首,同季邈对视上时,后者刚将油纸剥开,正在折角。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


    司珹心中莫名有些欣然,许是忧思得解、家人在侧,又有温宴送来的甜点,那些风雪尽数被初夏晚风吹散了,院中惟有紫藤花香。


    司珹剥开油纸,折好了角。


    那荷花酥的酥皮蕊心尖稍俱点着红,幼时季明远带着一身煞气从军营回来后,曾不耐烦地唬他说是血,司珹便再也不吃这种酥糕上的点缀了。


    “你我之间的关系。”司珹有些痒,他偏头想躲,季邈马上抱得更紧,司珹摸摸他后脑,说,“松开点,我胸闷。”


    季邈就起身,将司珹托着臀抱起,二人上下颠了个个儿,季邈仰在藤椅间,将司珹放在他腿上。


    季邈问:“这下舒坦了?”


    司珹木屐早被踢开了,他不想沾地弄脏脚,于是只能跨坐。虚虚撑着季邈腰腹,扬着下巴评价道:“勉强吧。”


    季邈捉过他一只腕,抹了药粉往上涂。


    “季瑜原本想从我这里套话,他觉得你我如此亲密,许多秘密都会分享。”司珹空出的那只手顺着季邈肩头,漫无目的地滑|动,“我就骗他,说我对你毫无兴趣,说你只是一厢情愿。”


    “噢。”季邈捏了捏他腕骨,说,“这么狠心。”


    “哪里狠心了,”司珹自上而下地俯瞰,屈指挠了挠季邈掌根,“先生再薄情,不也还是遂了你的愿,跟你回到这王府?”


    “我的愿,”季邈笑了笑,说,“好吧,我的愿。”


    “他瞧着半信半疑,”司珹另外那只手继续滑,绕上了季邈的发,“我告诉他我曾入过采青阁,留在你身边,不过是想借你的力报家仇。他定要去查的,这件事情你善后。”


    季邈仰面定定看着他,几息后,偏头啄到他腕骨,恭顺地说:“好。”


    他顿一顿,又问:“在梦里,季瑜最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司珹说,“我醒后,梦里的一切或许结束了,又或许没有。我离开时季瑜没有来,他在深宫里,高仰须弥座。”


    “他再坐不上那个位置,”季邈冷然道,“待到覆雪日,我要他亲自还回来。”


    司珹撑着他胸膛俯下身,眯眼问:“你今日挑拨了他和李含山?”


    “这不是他自找的么,”季邈说,“他若不绑你,我何必这样早就撕破脸?不过迟也迟不到哪里去,李程双的回信已经到他手上,这样一来李家必有内患。我禁了季瑜的足,逼着他只能尽快跟李含山当面对峙。”


    他仰面吻了吻司珹,一触即分。


    “先生觉得李家会怎么做?”


    司珹想了想:“这得看李程双。”“将军问我何故相随世子,那么我也想问将军,方家嫡二子前途无量,方凌鹤又何故长留瀚宁城?”


    方鸿骞一哂,说:“是,在下狭隘了。”


    “岱安先生已孑然一身,今日你我相谈于此,也大可开门见山。”司珹正色道,“想必这几天,将军已对朝中局势有所知、有所感,方才寻在下来此商议。恪守黑白者穷途末路,将军亦知座上再非明主,今日良臣遭忌惮,来日良将又如何容身?”


    “借兵所涉非止于将,”方鸿骞说,“万万人相随,赌的是全家乃至满城性命,他日我们同朝廷撕破脸,那么瀚宁便将孤立无援。”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苦的却是边境军民。”司珹瞧着他,冷静道,“主君在西北时,也常年受缺粮所扰,他记得来路,便不会迷失。我主愿将岱安先生送至此,又遣我孤身入瀚宁,将军心中应已明晰。”


    “我信岱安,因而信先生,可携麾下相随。”方鸿骞叹了口气,“但是侯爷却未必,世子欲逐鹿,仅有我这三万兵马远远不够,仍旧得劝诫安定侯。”


    “有将军此言,已经足矣。”司珹再举盏,同方鸿骞互碰了,“求援侯爷之事不急在一时,今我得入瀚宁城,便有来日生机。”


    二人谈话止于此,司珹走后出了府,他口中马奶酒的苦味尚萦绕,缘街巷往正街去,方才从铺肆买完东西,墙上便攀出个脑袋。


    “先生好啊!”廊下默了片刻,司珹说:“季明远冷心冷血,承不起温家全族追随。”


    “他辜负了澜妹,我们自然不会选择他。”温秉文笑了笑,“你这孩子,话讲得这般不客气。”


    “楼家后来同长治帝相互扶持,又相互戒备。”司珹说,“前面三家说完了,可舅舅,这安州简氏实在陌生,他族中如今还有人在朝为官吗?”


    温秉文摇了摇头。


    “长治九年时,简氏被检举存有谋逆之心,现已全族覆灭、无一人幸存了。”温秉文呢喃道,“阿邈那会儿,方才四岁呢。”


    “当年圣旨传到安州陵乐城,本是要诛灭主家、女眷入乐籍,男丁旁系刺字流千里。可锦衣卫快马加鞭赶到时,就见陵乐城内火光冲天,走水的正是简家祖宅。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熄灭,废墟中|共抬出尸体一百一十三具啊。”


    “简家户籍册上便是一百一十三人,仵作细细验过每一具尸骸,最终定论安州简氏无活口。自此简家销声匿迹,如今知道的人也已寥寥了。”温秉文长叹一声,“不说这个,扯远了。我所说的‘直觉’,折玉可领悟了?”


    “我听明白了。”司珹温声道,“栽赃楼氏对孟妃下手,既是落井下石乘胜追击,又能使陛下同怀州楼氏间嫌隙陡然增大。如此一来,季朗虽抹去一个隐藏威胁,却也会彻底得罪楼家,再得不到这部分助力。”


    温秉文偏头瞧他,又问:“那么你以为,楼家中的谁将要倒这个霉,会是皇后楼衔月么?”


    “不。”司珹斩钉截铁,说,“楼衔月与长治帝同榻而眠近三十年,长治帝之爱先太子,天下可见,季琰又同楼氏密切联络,因而此夫妻二人的关系决计差不了。”


    温秉文慰然地瞧着司珹,说:“除她之外,还能是谁?”


    司珹端着冰浆水的手抖了一下,问:“卫蛰,我不是派你去城东了吗?”


    卫蛰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小记性佳,却很会勘测绘图,功夫也不赖,正是此前季邈新培暗卫之一。那日驿站分别后,卫蛰得信快马加鞭追上来,随侍司珹身侧。


    “我已经画完了。”卫蛰翻下来,迅速道,“图揣在怀里,有些细节回府再补上——我得了将军的令,不能离开先生太久嘛。”


    司珹嗯一声,准备喝冰饮压压酒腥。


    “不行不行,”卫蛰拦着他,“将军可叮嘱过了,说是先生体虚,脾脏尚待调理,不可贪凉。”


    司珹微微扯了嘴角,说:“我不过为了压压腥……”


    他话未落尽,这小少年却已将冰浆水拿走了,一只脆桃被塞进他手里。


    “将军还说了,他要你少饮冰,先生却定然不会听。”卫蛰细细道,“所以若遇借口,诸如天热,口淡,舌苦之类,需分门以应对。”


    “天热则入室承荫,以扇驱风;口淡则有锅料相携,可借府中铜锅以煮;舌苦则……诶?先生,先生你怎么就走了,等等我啊!”


    碎掉的冕被内侍捧在手上,薄氅却被季朗自己踩在脚下。季朗盯着那狐绒金线,倏忽觉得富丽堂皇的一切都在耻笑他。长治帝看似将权力给了他,可他除却一堆烂摊子外,分明什么也没有得到。


    从前长治帝朝会时,文武百官也敢这样呛声么? 两个大人便都笑起来。


    “你还知道这个,”季邈夸道,“看来小宴已经读过不少书了。”


    “那当然!”温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司珹的腰,在他外襟上胡乱蹭来蹭去,司珹就也笑了,说:“先生带你到院子里逛逛?”


    “祖父家这处宅院窄小,不及宿州老宅。这几天我早把宅子里有趣的都玩儿遍了。”温宴咬着唇,话锋一转,“不过嘛,有美人哥……折玉先生在,院中必然会有新趣味!”


    “你小子,”季邈终于忍不住,将他从司珹腰间拽了下来,说,“究竟从哪儿学的这些话?要是再油嘴滑舌,就把你抓回屋里睡觉去。”


    温宴朝他做个鬼脸,迈着短腿,蹭蹭躲司珹身后去了。


    季邈作势要捉,温宴连忙继续逃,一大一小绕着司珹跑,吹向司珹的风里满是欢笑。小孩被季邈高高举起拎到肩上,这场打闹才算分了胜负。


    季邈回头间对着司珹一扬眉,佻达地问:“走吗?”


    司珹就跟上他。季瑜挑帘落座时,季朗已经吃醉酒,趴在桌上睡着了。


    身侧的倌儿见他来,连忙要推季朗的肩膀唤他,季瑜却抬手阻止了,说:“你下去吧。”


    那倌儿诚惶诚恐地出去了,屋内便只余呼吸声。季朗睡梦中嘟嘟囔囔,枕着胳膊的脑袋一侧歪,险些被眼缝间的模糊人影吓得滚下椅凳。


    “季瑜!”


    季朗拍着胸口顺气,惊疑不定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瑜颇为无害地眨眨眼,柔声说:“也就刚刚呀。我见殿下睡得熟,实在不忍叫那小倌吵醒殿下。”


    “你这也体贴得有些过了,”季朗喝了一盏茶,怨道,“要是父皇能有你一半在意也好啊——诶你说,我拿到那巡南府的册子,对着翻来覆去背了好些晚上,这辈子哪儿这么用过功啊!”


    “可到头来,父皇也就在几日前朝会上勉强夸了一句话。我黄昏时候去请安,他便连个好脸都没了!诶你说说看,他心思怎么会如此难猜?”


    “常言道君威难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喜恶不可太过袒露,以免叫承恩者失态,有心者拿捏。”季瑜体贴地说,“这也是殿下日后所需修习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季朗呼出口气,嘟囔道,“我还以为父皇突然就又烦了,我最近也没做什么事啊。前几日三司会审,那谷茂延进行得很顺利,这里头可也有我的功劳啊!”


    “殿下进来言行举止愈发得当,又积极参与朝政,陛下也定然看在眼中。”季瑜犹豫一瞬,“可到底是父子而非君臣,陛下就算有心克制,私下也不该这般冷漠。既如此殿下,陛下近来,可曾私下召见过什么人么?”


    季朗刚舒展的眉头倏忽拧起了。


    “你是说有人给我父皇吹了耳边风!”季朗怒道,“好啊好啊,我就说怎的突然成了这样!他这几日甚至不宣我进暖阁同看奏折了,我想想——”


    四月已入中下旬,庭间草木都疯了一般往上窜,翠竹生得也挺拔。温宴第一回骑人肩膀,瞧什么都新奇。他嗅嗅花蕊,又摸摸新叶,禁不住感叹道:“小叔叔,你怎么能长这么高呀!”


    季邈颠了他两下,故意问:“羡慕了?”


    岂料温宴摇摇头。


    “刚刚有一点,现在不羡慕了。”温宴说,“因为我想到,小叔叔长我整整十六岁,自然也应该比我生得高。可折玉先生比小叔叔更年长一点,却比小叔叔矮半头。比起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先生呢?”


    季邈哦了一声,立刻看司珹,配合道:“那先生羡慕吗?”


    “先生更羡慕你俩……”司珹稍稍停顿,才说,“能玩得到一块儿去。”


    “我更想跟先生玩儿的!”温宴一阵乱扭,就要往司珹身上攀。季邈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般扛着人往前去。温宴气鼓鼓地要吃糖,季邈便带他去中堂,司珹却没再立刻跟上。


    他在庭院长狷的风声中,被吹乱的颊边发迷了眼。


    羡慕么?


    司珹默默地咀嚼着这个问题。季邈身体他也曾拥有过,可前世二十岁的自己,却绝对称不上意气风发。他还记得遥远的衍都长夜,那些日子和十年前被困皇宫时一样混沌晦暗。


    前世这会儿他尚未与温家相认,很多事情都只能独自去,没有亲人陪。有回他在载春楼喝醉了,眯眼扒着窗,遥想高殿宫墙里垂暮的长治帝,觉得帝王心是这世界上最最可怖,也最最可怜的东西。


    他不想要须弥座,那位置太冷了。周遭人走了一茬又一茬,先是朝中文武,继而父母妻儿,最后只会剩下帝王自己。世人爱之恨之,揣摩之肖想之,私下辱骂之又明面歌颂之,帝王好像拥有了这世间的一切。


    可是谁愿意、谁又能够彻底理解一位帝王本身的全部呢?


    司珹枕着窗,在无尽怅然中睡着了。


    前世的他阖上眼,今生的他便仰首望明月。千里遥眺的白玉盘大概并非同一只,这是否意味着一切果真可以被彻底改写?


    变数太多了。


    朝臣对于他父皇,应该是畏大于敬的。可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不一样,这些人偏偏还打着砭论时针的幌子,分明就是不服他。


    ……是因为他不过代行朝政、连储君都还不是么?


    长治帝半月榻上言辞切切,可怎么还不封他为储君呢。


    季朗面色阴沉,他踩着薄氅碾了碾,倏忽问祝雪说:“孟妃近来,月份是不是已经大了了?”


    宋朝雨看上去想哭,却又勉强扯出笑。


    他取下自己覆面巾帕,颤巍巍碰着江浸月的脸,囫囵擦了擦对方眼角脏灰。江浸月面上泪痕犹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宋朝雨接着摘下驴子身上水袋,猛地拧开,浇了自己满头满身。尔后猛地一拍驴子屁股,喝道:“走啊!”


    驴吃痛急奔,迅速仰蹄跑掉了。宋朝雨站在山庄前,他身后是熊熊火海,火星在他周遭飞溅,黑灰化作了天间阴云。


    宋朝雨望着漫天余烬,发上落着了灰雪。


    “祖师爷说过的,真金不怕火炼。”宋朝雨望着驴子彻底消失的山道,轻声喃喃道。


    “那还怕什么呀?”


    他访遍千山,始终没能碰着仙。仙人不在蓬莱洲,仙人也不在覆雪山,那么仙人还能在哪儿,他总得去找找嘛,人生不就两点乐趣,他亲手将人送走,也算了却一桩。


    余下的寻仙问道,怎么能算是坏事呢?


    宋朝雨转身,走入了赤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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