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潋虚其三 助/兴的小玩意。


    131.


    红袖楼。


    丝竹之声泡在脂粉香气里, 像是揉过了十丈软红尘,悠远冗长,泛起一种独特的甜腻。


    吴淮堂拉着陈慕律轻车熟路地横穿了整栋楼,如鱼得水地混迹其中, 来来往往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笑吟吟同他打招呼的, 吴淮堂也热情地和她们每个人寒暄。


    “吴公子来了?好些天不见您了, 奴家都有些想了。”


    “果真?那你说你阮姐姐会不会也在想我?”


    “您瞧您这话说的, 只念着阮姐姐, 我们其他姐妹就便不是人了?真讨厌!”


    吴淮堂不表态,只是嘻嘻笑了两声。


    走到六楼上, 一扇门忽然打开挡住他们的去路,一名绿衣女子散漫地倚在门上:“呦呦呦,稀客呀,城主大人还敢来?”


    吴淮堂从看到她起的那一刻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压低声音,面露祈求:“你少贫我了姑奶奶,我这是被我哥关住了,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就想见见阮娘。”


    那女子慢悠悠冷哼一声:“怂包。你去找阮娘,那带着这位公子做什么?”


    “……”


    吴淮堂如梦初醒回头与陈慕律对视, 他们一个沉默, 一个吵闹, 愣是逛过大半个花楼都没反应过来。


    陈慕律终于开口, 说出了走进红袖楼后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听这位姑娘的话?”


    吴淮堂一脸悲壮,他凑到陈慕律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因为她是阮娘的挚友,若让这位小姑奶奶不高兴,我接下去一个月都进不了阮娘的门。”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那女子双臂环抱在胸前, 审视着偷偷摸摸的二人,“还在串供?”


    “哪有!我这兄弟阮娘也认识啊,他他他……他今日心情不好,我就想着带他来长长见识。”


    陈慕律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很是礼貌地告知他:“谢谢,但我喜欢男人。”


    “不用谢这是我作为兄弟应该做……等等你说啥呢?”


    吴淮堂立马松开拉着陈慕律的手,反应剧烈地跳到一边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藏到门后:“你说什么!!!”


    “他说他喜欢男的。”绿衣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依我看,这位公子的眼光挺高的,应该看不上你,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知柳姐姐……不,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我兄弟就拜托给你了,我先……阮娘肯定在等我,我先走一步,程思你好好享受!!!”


    扔下这句话,吴淮堂便揣着他震碎的直男心哭哭啼啼地跑远了,只留下知柳姑娘和陈慕律站在原地观赏着他狼狈的逃跑姿势。


    目送吴小城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知柳噗滋一声笑出来,笑得发间的那只流苏珠钗一晃一晃的,最后啪得一下掉在了地上。


    陈慕律也被她感染了,面上带着点笑意,弯腰捡起了那枚掉到他脚边的流苏钗。


    知柳笑吟吟望着他,眼波流转:“公子可要进屋一叙?放心,钱都记在吴公子账上,咱们可以一起花城主府的钱。”


    “却之不恭。”


    门轻合上,佳酿入喉。


    红袖楼的招牌,是他们独有的红袖酒。入口醇厚绵长,似软绸拂过唇齿,回味无穷。就连陈慕律这个不怎么爱喝酒的不受控制地多喝了好几杯。


    知柳笑着,往他的杯中添了又添。


    “奴家观公子方才的姿态,不似在玩弄吴小城主的样子。可您为何突然要同他坦白呢?”


    抬起的手顿了顿,陈慕律垂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什么特殊原因,想说便说了。”


    “公子这幅样子,倒同我某位妹妹相似呢。”知柳拿起旁边的扇子,慢慢扇着,“那个傻姑娘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和一个穷书生看对了眼,把自己的体己钱都给了出去,为他寻死觅活。结果那书生薄情,没过多久便移情别恋了。”


    陈慕律叹息一声:“是那书生不好,毁了那位可怜的姑娘。”


    “是啊。”知柳露出一点笑意,“我们都这么说,可您知道我那位妹妹说了什么吗?”


    “她说自己的确有错,但错在识人不清,不在情爱一词。我们所有人都为她感到不值得,可她却并不为那份错付的爱意感到羞耻。”


    陈慕律轻笑一声,放下酒杯:“那位姑娘……她真的很勇敢。”


    “是啊。”知柳还是温柔地笑着,“那个姑娘便是八年前的我。”


    “那个书生前几年犯了事,被推出去砍了头。我去刑场上看了他,发现自己早已心无波澜。可是午夜梦回想起那段时光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触动。”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坦然地正视你自己的那份感情。”


    知柳又为他斟酒:“您选择将那件事说出来,也已经很难得了。”


    陈慕律抬眼望着他,没有去拿那杯酒。


    屋内有些燥热,知柳开了窗,一阵幽幽的香气被清风携来,是忍冬花。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以前有一个师兄。”


    “他……平日里装得很,面冷心更冷,说教起人来特别严肃,很会挖苦人。”酒气冲晕了头脑,他惘然沉入回忆中,喃喃自语,“他是个很恶劣的人。”


    知柳轻晃手腕,拿着绢扇慢慢替他扇风:“那公子您是讨厌这位师兄吗?”


    陈慕律轻嗤一声:“不,我没资格讨厌他。”


    “这是为什么?”知柳眨了眨眼,有些好奇,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慕律。


    眼前的这位客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温和无害,或许是因为他过于瘦削的病体,又或许是源自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那是一种不纯粹的悲意,温和到有些无情的干净,让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更加靠近那个人。


    知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有这位神秘客人身上哪怕万分之一的感觉。


    “因为我喜欢他。”安静一阵后,陈慕律才好似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我对他说过很多讨厌,可我其实……”


    “其实只是喜欢他。”


    他掩面颤声:“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他就把这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搞得自己这样痛苦、这样愧疚。


    病骨支离,心如死灰。


    鼻尖那股忍冬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像是一个吞噬人的梦境,将他拖拽进了旧日旋涡之中。


    “师兄……”他喃喃着。


    他喊那个人师兄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现如今孟长赢忘却前尘,徒留他一人困苦,怎么不算一种平衡?


    眼前景象不断剥离扭曲,红袖酒让他沉湎于往事,丝毫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动。


    “走水了——走水了——”


    “程思公子?公子您醒……啊!”


    一片慌乱中,一道冰蓝剑光当头而下,霸道的寒冰直接将熊熊燃烧的火焰封在了厚厚的冰层中。


    巨响之后,带着花窗的墙壁被一剑震塌,狂风呼啸着吹散屋内的熏香,紫衣仙君提剑踏风而来,眉眼间的寒冰在看见趴在桌前的青年的那一刻才有些融化的迹象。


    知柳呆呆地望着仙人,下意识跪下:“您……是剑尊大人吗?”


    仙君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环视了周遭,平静开口:“是他的师兄。”


    他一挥袖,知柳已经被挪到了屋外。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师兄……”


    陈慕律被这个熟悉的字眼唤醒,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眯着眼试图看清面前那个人的模样。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薄唇。


    面前的人并不老实,一步一步地逼近,陈慕律越看越往后退,三步两步后便没了空间,被人赶入了角落里。


    他发着昏,整个人都晕晕的,眼看着后脑勺就要磕上角落里的书架。面前剑光一闪,那人收了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冰凉的大掌护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


    陈慕律终于意识到这个距离的暧昧危险,试图挣扎,可那酒下肚后,千般力气都化作了绕指柔。


    “师兄……师兄救命……”


    他推搡着那个认不全面孔的人,手掌胡乱地抵在他胸膛上乱/摸,被那人圈住手腕牵制住。


    温热的掌下,是来自右胸膛的砰砰心跳,是那颗曾与他隔着薄薄皮/肉同频共振的心脏。


    陈慕律忽然一愣,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人宽大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平淡的声音贴近他的耳畔:“好久不见啊,师妹。”


    “我应该说好久不见,还是别来无恙?看你现在身体抱恙的狼狈样子,也不见得你过得很好啊。”


    陈慕律颤着唇:“师兄……你搞错了吧?”


    孟长赢垂眸,面前的人不止被蒙住了眼,而是大半张脸都被盖住了,只露出泛着白的唇,轻轻颤着,让他无端生出一点暴/虐躁动。


    他轻笑着,捏起他的下巴,似乎是在回应十年前的陈慕律那一句讨厌:“爱恨嗔痴,皆为欲念。有何不同?


    “可……唔……”


    一个算不上温柔的吻堵住了陈慕律的唇,将那些狡辩和废话尽数吃下,掠去了他所有的氧气,将陈慕律仅存的神智彻底扼杀。


    天旋地转,他溺亡其中-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陈慕律再醒转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视觉。


    手上脚上都被绳索牢牢地束缚住了,他略微一动都能感觉到上面缠绕厚厚的好几层软绳和复杂的几个绳/结。


    “是死结,劝你少费些力气。”


    一道阴沉的男声冷不丁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响起,孟长赢不知道注视了他多久。


    他缓缓靠近,周身的冰凉水汽温柔地将陈慕律整个人包围圈养:“我亲手打的,喜欢吗?”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孟长赢笑着,声音软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极为美好的回忆中,“之前你的剑穗就是我一个结一个结编的。”


    “师妹,你真的很不乖,怎么不穿鞋就跑去找我送你的礼物了呢?”


    陈慕律昏昏沉沉的脑子像是快要炸开了一般:“你……那天晚上你没走?!”


    孟长赢心情愉悦:“我当然没走。你在装睡,我知道。你在和那个‘外来物’交流,我也知道。”


    “或者我更应该叫它,‘系统’?”


    陈慕律整个人都愣了原地,冷汗迭起,他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漆黑和寒冷包裹着他,这一刻,他才真正开始感到恐惧。


    孟长赢……他怎么会……


    他轻轻开口,话尾是压抑不住的笑意:“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师妹不妨猜猜看,我会不会告诉你呢?”


    陈慕律张了张唇,一言未发,就听见孟长赢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陈慕律停顿了一下:“我刚刚……好像没有说话。”


    “因为你没资格提问题,陈慕律。”孟长赢冷笑一声,“陈慕律,你就是个骗子,骗子没有提问的权利。”


    陈慕律不语,只是叹了口气。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陈慕律抿了抿唇:“我无话可说。”


    可惜孟长赢充耳不闻,还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他那套严密的计划:“我给你三句话的时间,想好怎么狡辩了吗?”


    “我……”陈慕律无奈,“我其实不讨厌你。”


    孟长赢冷冷打断:“停,什么讨厌你之类的废话就不要说了。”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幸好系统不在。


    他的沉默彻底点燃了孟长赢的冷淡,陈慕律感觉到有一只大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粗/暴地抚摸着那块肌肤,似乎是想找准位置,不遗余力地掐上去。


    孟长赢凉凉说着:“不想说吗?也可以。毕竟你的解释本来也没那么重要。”


    陈慕律放弃顺着他的流程往下走:“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那人的语气忽然有了些波澜:“终于反应过来了?要不要猜一猜?”


    猜你爹的。


    陈慕律咬着舌尖,拼命抑制住自己骂街的冲动:“我不想猜。”


    “也可以。”孟长赢欣然点头,语调忽然很欢快,单方面和他达成了“丧权辱国”的协议,“那就挨c/a/o吧。”


    眼前的遮盖终于被取下,陈慕律还是看不清周围,只发现这是一间没有点灯的昏暗房间。


    他坐在在一张宽大华贵的榻上,手脚被缚仙索捆成了个大粽子,帘帐上缀着的明珠在黑暗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但也只能让他看清孟长赢越来越靠近的脸。


    “你他爹要干什——唔!!!!”


    “干/你。”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含住了陈慕律温热柔软的耳垂:“师妹的救命大恩,师兄是一刻都不敢忘怀。”


    陈慕律讥讽他:“多年不见,你的嘴上功夫倒是长进。”


    “不及你能折腾,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孟长赢衔着那块软肉重重地吮着,像是寻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像终于再次咬住了侥幸逃脱的猎物。


    在湿热的唇舌包裹下,耳边忽有一阵刺痛酥麻,陈慕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那是被孟长赢咬出了血。


    孟长赢松了口,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深深地望着陈慕律,眸光比帐上明珠还要亮。


    只一瞬,他又垂下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陈慕律抖了抖,逃避一般闭上了眼。


    面前那人窸窸窣窣地动了好一阵,片刻后,冰凉的唇瓣贴上,缓慢撬开他的唇齿,不容拒绝地将一股甜水渡进了他口中。


    “喝了它,这是为你好。”


    陈慕律呜咽一声,试图挣扎,结果下巴被人抬起,他被强迫着将那口怪异的水咽进了喉中。


    陈慕律睁开眼:“你!这是什么东西?!”


    “你没必要知道。”孟长赢挑了挑眉,“一点助兴的小玩意。”


    他带着一身霜雪将人压在那张极为宽大的榻上,声音很轻:


    “你只要认真体会违背诺言的下场就好了。”


    第132章 潋虚其四 不还清债不能离开的房间。……


    132.


    夜真的很漫长。


    不知道是今夜第几次挣扎着爬向远处又被重重地拉回去, 陈慕律感觉自己真的要碎了。


    完全是一场凌迟。


    从灵魂到肉|身,他整个人像是被打碎了重组在一起。孟长赢很不满他的走神,长臂一揽将背对着自己的人轻易地翻了个面。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陈慕律几乎是被钉在了原地, 面若金纸, 抖如筛糠, 无助地张口想要反抗, 溢出的却只有同样破碎的喘|息。


    更过分的是, 孟长赢像一个暴君,连那一点小小的反抗都不允许, 丝毫未曾怜悯他半分,反而变本加厉。


    一个吻落下,孟长赢又故技重施,直接将他沙哑的声音堵住。


    孟长赢有一颗藏在右侧的虎牙,很尖。深|吻时会重重嵌入软|舌中。


    他总是装得来势汹汹,实则每一处动作恰到好处,刚好能卡在陈慕律可以承受的底线上, 一次一次引|诱哄骗,慢慢拓开他的极限,拉高谷欠|望的阈值。


    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疯狂, 纠缠得好像要将面前之人生|吞|活|剥, 好像终于招待天地间仅存的一点欢|愉。


    陈慕律舌|尖|酸|麻, 直到尝出那点血|腥味才在一阵翻天覆地的风浪里迟钝地接收到零星的不安。


    意识被药|物蒙蔽, 他下意识后仰着头,身体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四肢百骸都痛得像是将断的弦。


    许久未曾晒过太阳的肌肤比头顶的明珠还要白上三分,过于瘦|弱的腰上才|凹|起一点线条, 再一次一次的动作中起起伏伏,像是夜色里沉默翻涌的春江水。


    被强|硬|塞|入的冰棱是剑尊的灵力所化,非外力无法融化。那阵寒凉自体内传来,丝丝缕缕,陈慕律冻极了。冰无法融化,可他已经几近窒息,就要在那无穷无尽的谷欠海中溺亡。


    他化作了一池浅水,无助地流淌着,马上就要干涸。而泪水是无意识泛滥的,就像被人蛮不讲理夺走了控制权。


    陈慕律变成了关节失灵的木偶,每一道关节,每一处机窍都被人拆了又卸。


    他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阴魂不散:“不许再流了。”


    语气很差。


    “不听话?”


    力道很重。


    “那只能找东西……”


    孟长赢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条白色发带,慢条斯理地将失|灵的河|道包裹住,一圈一圈,缠得那样紧。


    “——帮你一把。”


    每每绕过一圈,木偶便会脱力地轻|颤。他的四肢被桎梏,泪水不被允许,只留下灵魂被强制|剥离,囚禁在一层玻璃罩里,在半梦半醒中接受他作为一个失败品的惩罚。


    “睁眼。”


    眼皮上像有千钧重担压着,长睫颤抖着,迟迟没有掀开。


    那人冷笑一声:“那就张嘴。”


    然后是不管不顾地撕|咬,不计后果地攻城略池,还有渡来的那口几乎要呛入心肺的水。


    “不……”陈慕律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忽然爆发出一点力气将身上之人推远了些。


    孟长赢掀起眼皮,淡淡地盯着他,面上没什么波动,相连处不是那副淡然样。


    “我劝你喝了,免得受苦。”他不咸不淡地陈述着,“这里不是秋池山,你受不住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孟长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若不是底下还连着,陈慕律估计真的不会想到让他受苦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剑尊。


    陈慕律无端生出点迟来的薄怒,哑着嗓子虚张声势:“你到底还要多少……”


    孟长赢冷冷道:“一个月一次。”


    “一年是十二次,十年是一百二十次。这是本金,还有利息。”


    “利息?!”陈慕律都破音了,“你疯了???”


    这般作死做活成了一次他已经快要散架了,等他连本带息还完了孟长赢这本假账,估计人也累死了。


    孟长赢挑了挑眉:“看来药效过了。脑子清醒了,那再多喝点吧。”


    “我喝你……”


    陈慕律看着那人掏出个小瓷瓶,将那有明显有古怪的水往自己嘴里倒,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被吓了一跳,用尽全身力气撞他:“我喝!我喝!我喝了……你就不许喝了。”


    要是孟长赢中了药,就不是昏不昏的问题了。


    显然孟长赢也知道这个事。


    “同门一场,我劝你别总想着要逃跑。”孟长赢轻轻规劝他。


    陈慕律不敢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会很惨的。”


    因为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我找到回来。


    他笑得很放松,将那口水渡过去。因着陈慕律此刻的乖顺,他心情格外好,又不老实地将渡水演变成了吻。


    “唔……怎么变了味道?”


    陈慕律费劲地喝下了那口“药”,才发觉那不是最开始的味道,而是能恢复灵力的雪参茶。


    孟长赢声音温柔得有点黏腻:“算上利息,你欠我两百三十九次。”


    “什么?!你是放高利贷吗?这什么利息我……唔——我唔不服……我反对……”


    “反对无效。”孟长赢又变回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现在,可以开始还债了。”


    “唔……你凭什么囚禁我……”


    孟长赢忽然笑了一声,被他的天真蠢笑了:“你还记得祭天之典吗,圣女大人?”


    陈慕律僵住了。


    圣女无私,悯万民之苦,以己身为引祈求仙降,是为“祭天”。祭天之典,不只是祈求仙人降临,而是向仙人献祭,奉献己身。


    所以……从站上高台的那一刻起,圣女便是全城供奉的祭品。


    他是被献给仙君的新娘。


    “圣女大人,你自愿向本尊献上一切,本尊怜惜你一片赤子之心,已经允了。”孟长赢讥讽一笑,“你不妨好好瞧一瞧自己心口。”


    陈慕律颤抖着垂下头,整个人轻轻地战栗着。除了系统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圣女的位置是他千方百计抢来的。


    凌乱的衣衫挂在臂弯间,根本不用费力去寻找,在那一片惨不忍睹的红|痕中间,他的心口上印着一朵冰花。


    冰花闪烁,散发着荧荧微光,是和孟长赢本源一样的冰蓝色光芒。


    “你自己摸摸,你心跳得快不快?”孟长赢闷笑一声,“还是这样,半点长进都没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


    一时间,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起伏着,那朵扎根在心口的冰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明明暗暗地闪着光。


    孟长赢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舞真的跳得很烂,剑招倒是没忘光,不枉我当年手把手教导你。”


    刹那间,陈慕律脸色惨白,那些拙劣的掩饰都碎成了渣滓,他无处遁逃,只能被困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等候着审判。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眼:“你……你知……”


    “我知道。”孟长赢凑近他,在他的眉心痣上轻轻印下一吻,残忍无情地将他的美好设想彻底粉碎。


    “我什么都知道。”


    “你玩弄我,又始乱终弃。你只想回家,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躲远点?为什么要待在渡柳城?”


    陈慕律颤抖着,心头的火烧烫了血液,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次,那个不厌其烦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就在他面前:“陈慕律,你知道吗?其实思凡节还有一个习俗。”


    折柳祈愿。


    只要把折下的柳枝编成手环带在思念的左手腕上,就能永远留住那个人。


    手上的绳索慢慢松开,复杂的绳结解开,泪水被轻轻拂去。陈慕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腕上那一枚淡绿色的柳枝手环。


    “我……”


    “你心痛吗,陈慕律?”


    孟长赢对他露出一个轻嘲的笑:“我的心很痛。所以你必须补偿我。”


    他垂下眼:“你欠我的太多太多了,那个时候,你怎么敢说自己还清了?”


    “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把欠我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给我。”


    陈慕律不敢看他:“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孟长赢温和一笑,包容了他的冒犯。


    剑尊又一次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准则里,他抬手摸着陈慕律的脸,细细描摹着:“在你还清这份债之前,我们不会走出这间屋子。”


    “这个地方我为你造了十年,从枕芯到帐上的明珠都是我一样一样寻来的,都是仙域最为珍稀的天灵地宝,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疯了?”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二百多次,要还到什么何年何月?


    年轻的剑尊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陈慕律已经彻底被他搞怕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孟长赢的状态一点也根本不对劲。他完全不讲道理,只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行事。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后一句话就能把自己的前一句推翻。


    孟长赢收敛了周身的寒霜,他垂下眼,声音忽然轻下来:“师妹,你瘦了好多。”


    陈慕律眨了眨眼。


    多可笑。


    即便知道孟长赢是装的,他还是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抑制不住情绪。


    “不过没关系,以后不会了。”孟长赢画风一转,“我不会让你再乱跑了。”


    他笑着,马上要压不住那份由衷的喜悦:“这间屋子设了结界,只能进不能出,很是隐蔽。没有其他人能找到这里,这里永远只有你和我。”


    没有人能再来打扰我们。


    没有人可以再拆散我们。


    黑暗中的阴霾破土而出,将那些无用的踌躇犹豫吞噬干净,只剩下心头失而复得的躁动和肆虐的占有欲。


    你怎么可以和我两不相欠?


    不可以。


    永远不可以。


    第133章 堪惊其一 此身虽在堪惊。


    133.


    天地倒错, 时间被强制按停。


    失去了自我的意志,沉沦于他人的控制中。意识恢复清明之时,陈慕律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室内昏暗,只有周遭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光芒, 透过半拢起的纱帐, 影影绰绰, 勉强照亮了他的视线。


    陈慕律躺在床内侧, 一睁眼便是繁复的雕花木纹。他伸出手仔细摸了摸, 发现是万年灵木和极品寒玉打的床,又摸了好一会儿, 才依稀辨认出那些纹路。


    还是他最熟悉的几种花,牡丹,并蒂忍冬,桂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位剑尊吹毛求疵定做的。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他都不敢想这造床的工匠熬了多久,居然真的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几种花凑在了一起。


    孟长赢睡在他身后, 一双手还不老实地搭在他腰间。炽热的温度自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正好压在陈慕律侧腰上的某出铭|感的位置,蹭得他不舒服地伸直了腰。


    陈慕律已经没脾气了。


    这些天的日夜颠倒, 他被磨光了所有的力气, 现在只希望孟长赢能给自己留条命。


    至少这一次醒来, 他身上不是湿得好像刚从湖里捞上来一样。在他又一次晕过去之后, 剑尊大人终于高抬贵手放过了他,顺便动手帮他仔细清理了一回,连底下垫着的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


    并且在他无数次苦求下,孟长赢终于赏了他一件勉强蔽体的宽大中衣。


    衣服上带着很浓重的忍冬气息, 不用想也知道某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陈慕律无语地将那衣袖折了三四折,还是准备趁机好好探查一下这间屋子。


    虽然存活时间已经过得所剩无几,但他可不想最后就在这张宽大的榻上闭眼。


    把某位剑尊的手扒拉开的过程过于顺利,孟长赢熟睡着,听话地任由他摆布。


    陈慕律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怕吵醒这个瘟神,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凑近,手在空中动来动去,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捏了捏孟长赢的脸。


    孟长赢身上最有威慑力的是其实是他那双眼睛,瞳黑如点漆,好似容纳了深不见底的尘垢,有光照来时,又荡起一刹的明亮,像是黑夜溢出的簌簌落雪。


    此刻,他闭着眼,过于深邃的五官依然给人一种不小的视觉冲击,但眉间轻蹙起的细纹无端冲淡了他那份冷漠。


    陈慕律的手停滞在半空,眼神早已被孟长赢眉心的那道皱纹拦下。


    他日日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那场没有他位置的俗世凡尘早些过去,盼着沧海桑田,甚至真心实意地盼着真正的安眠。


    可当那些期盼一点点实现,物是人非,孟长赢却还是追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若失。


    原来这便是十年。


    十年。


    足够让他们都面目全非。


    身负剑尊之名,孟长赢的修为早已突破了化神期,怎么可能维持不住自己的这份皮囊呢?


    是修为出了岔子,还是他皱眉太多,不得欢颜。


    陈慕律的手轻轻触及孟长赢的眉心,将他的梦中的愁绪暂时抚平,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坎坷和空白一同覆盖。


    他不得而知。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于修仙者来说,时间只是最不要紧的一件。


    十年恰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从孟长赢怀里抽身比陈慕律想象中容易得太多了。


    这些时日他眼前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就是晃荡成虚影的粉纱帐,对榻外区域的唯一认知就是被屏蔽了视力后被某人变着花样解锁新可能时感知到的一些东西。


    比如这个屋子真的很大。


    这里应该是十七八间屋子改起来的格局,每个屋子之间通了门,一间连这一间,陈慕律险些迷路,逛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摸准了一点方向。


    据剑尊的花言巧语所述,这里所有东西都是孟长赢为他准备的。


    事实的确如此。他被按着求饶,哭晕过去十几回的时候还能听见孟长赢坏心眼地“安慰”他说还有大半个屋子的惊喜等着给他。


    书房里的寒玉书桌最冰,狐尾白毫最软。矮榻上的方枕枕芯里掺了晒干的桂花,现在还加了一味泪水。


    碧纱橱里悬着的水晶玉珠串圆润温热,触着水便在肌肤上打滑,捆久了还是会硌出一排大小不一的红点。


    地毯是用了不知名的仙兽皮制成的,软得不像话,沾了水便像海藻一般黏着人,会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刷过肩与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还有因为太过窄小已经塌成三四节的美人榻,因为太过用力绞烂的纱帘……陈慕律也是第一次用眼睛和这屋子里的东西打交道,一开始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只要一摸上那样东西,熟悉的手感带着发了烫的热意直冲脑门,他便会面红耳赤地松手逃开。


    够了,真是够了。


    他深呼吸几下,决定先给自己搞套正经衣服,再找点吃的垫两口。


    说来也搞笑,其实陈慕律是饿醒的。


    他醒得有些太早了,现在还没到孟长赢给他喂灵参茶续命的时间。


    与其把阴晴不定明显精神状态欠佳的剑尊弄醒,不如自食其力,还能避免某人起床气上来逮着他“晨练”。


    这样想着,他加快脚步,扶着墙往更里面的房间找去。越往里面走,装饰便越繁复。


    入目皆是满墙的天灵地宝,陈慕律应接不暇,扒着门栏差点把门上嵌着的那块蓝宝石扣下来。


    看来孟长赢这十年当真是一飞冲天,昔年学宫里那个一屋极简风的穷苦少年已经默不作声地摇身一变,成了个喜好奢靡之人。


    【宿主,您倒是穿得简约。】


    熟悉的电子音忽然上线,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儿一涌上来就牵动了陈慕律脆弱的神经。


    他咬牙切齿,又要顾忌着某人压低声音:“系统……你会不会讲话?”


    【宿主,我具备完善的语言系统和文字库,不但可以做到人与智能交流无障碍,还可以……】


    陈慕律冷笑:“你这不是听不懂人话吗?”


    【您这是恼羞成怒。以及,如果害怕主角发现,我更推荐您直接使用意念回复我。】


    陈慕律:……


    系统很关切地继续开口【宿主,您被(哔——)傻了吗?】


    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他(哔——哔——)的。】


    可惜系统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下不来台:【我这里还有您之前剩下的药膏道具,有效期十年还剩下三天,虽然临期但效果不打折。】


    陈慕律无奈:【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


    机械电子音颇具嘲讽地嗤笑一声,话里的幽怨都要冲破虚拟数据了:【我还想问,您想干嘛?】


    【十年前我重启回来撞见你们暗度陈仓,你说是情不自禁,是因为同心蛊,我信了。现在十年后我兼职回家,欣赏你们情意绵绵,你还想说什么?】


    陈慕律被他说得一下子心虚了:【是他把我抓到这里来,呃……强迫我的……】


    系统:【干得漂亮。】


    【你什么意思?!】


    光屏忽然亮起,闪着蓝光的字符组成了一个小人,冲陈慕律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别扭样,没他这么一出,哪天说不定就在渡柳城抑郁死了。】


    系统又恢复了很早之前对孟长赢的崇拜态度:【果然主角就是主角,永远的行动派。】


    陈慕律被它气的够呛。


    见他生了气,电子音又幽幽开口:【行了,快给自己搞件衣裳穿吧,什么年代了还玩男友衬衫这一套。】


    说罢,它很贴心地帮陈慕律指明了方向。就在他右手边的大柜里。


    陈慕律走过去的时候,系统还在疯狂挖苦他们两个:【你说孟长赢选什么不好,偏要选件破的,品味真的有点土。】


    陈慕律低头看了眼潦草折起的袖子:【是有点。】


    足足比陈慕律高出一个头的柜子打开,率先迎来的是明珠美玉耀眼的光芒。


    陈慕律被关了太久,根本无法直视那些华美的衣裙,宝石在他眼前裂成了一圈一圈的虚影,如同一场灼眼的梦。


    这一间里全是各种箱柜,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的衣裳,款式有男有女,一件比一件贵重张扬。


    陈慕律沉默了。


    这里面的绝大部分衣裳不是他现在的尺码,如果套到他身上,不但肩上撑不起来,腰间也会空一圈。


    他安静地将那几箱东西装回去,又把柜子合上,没有选出一件衣裳来。


    系统没出声,也不逼他选。


    再往里走还有一间屋,然后便又通回了最开始的那间屋子。


    掀起水晶帘,陈慕律迈开步子,走进那间小屋。


    里面摆着一张梳妆镜。


    镜边的妆奁也和装衣裳的箱柜一样多到数不清,一样一样从桌上垒到地上,大大小小的匣子叠来叠去,只留出一条走路的小道。


    陈慕律脚步顿了顿,还是弯腰掀开了唯一一个被摆在镜前的匣子。


    是一盒眉心坠。


    里面有他之前最爱戴的款式,也有很多新工艺新宝石打的吊坠。陈慕律见过一些,是这些年曾流行过的样式。


    他忽然想起孟长赢当时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这间屋子他准备了十年。


    俗世伦理都被隔绝在外,他一点一点攒着藏着,造出一方窄小天地,只存着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


    陈慕律喃喃:“他为什么要记得呢?”


    那份本该被遗忘的记忆恰若砒霜,在如水光阴里蚕食人的意志,腐坏人的情感,侵蚀着每一寸希冀。


    更遗憾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没能躲过。


    第134章 堪惊其二 你对他那样迁就。


    134.


    珠帐薄帘, 斑驳纱影。


    身边那道微弱的呼吸声消失了,伸出的手扑了空,只摸到一手的冰凉。


    耳边是路屏山的紧急传音,孟长赢睁开眼, 不紧不慢地回头, 看着那空了半边的床榻面色骤冷。


    “最近你白日里不出现, 仙盟那边天天来人找我要寒州剑尊, 我去哪里给他们找?你说这事闹得……好像他们没有你就不会打仗了一样!孟长赢你也是个不厚道的, 下次溜走之前能不能和我通个气?”


    孟长赢摩挲着冰凉的被褥:“嗯。”


    传音符里路屏山还在喋喋不休:“孟师弟,孟祖宗, 你快回来吧。我就纳闷了,到底有什么事情比前线还要要紧?你每次都是晚上来打几个时辰就走,这是点卯呢?”


    孟长赢凉凉道:“有事,走不开。”


    “又来了……剑尊大人你可别消极怠战……最近崇天城一带又不太平了,那群废物可都还样仗着你呢。”


    孟长赢松开手,雪蚕丝的被褥已经被扯破了:“先挂了,一个时辰见。”


    “啊?你等等先别——”


    传音被无情掐断, 孟长赢冷着脸快步走出内室,冲进一扇门就开始寻找。


    屋内设了屏蔽结界,他自己都无法使用灵力定位。不过复杂如迷宫般的路径在他脚下畅通无阻, 孟长赢很快找遍了大半的房间。


    可是陈慕律都不在。


    书房, 外间, 库房……都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的寒冰气息已经暗自涌动了起来, 孟长赢面色如常,只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在找到最后几间屋子的时候,孟长赢发现了躲在一处矮榻前的陈慕律。


    他只盖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光洁的小腿露在外面,鞋也没穿。左脚压着右腿,大大咧咧地坐在矮榻上。


    珠帘被悄无声息地掀起,孟长赢快步上前,手已经扼住了陈慕律的肩膀,力气大的好像要将他的肩骨都碾碎。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慕律吃痛地被他拉着强行转身,下意识将双手背至身后,但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孟长赢的视线中——陈慕律的手里,攥着两块吃了一半的糕点。


    “啊!孟长赢你发什么神经!”


    听到惊呼的那一刻,孟长赢脸上的寒霜忽然散开,他整个人的动作都顿了顿,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手也顺着肩膀滑到了他的背上。


    孟长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乱跑什么?”


    “我没……”


    周身冰冷的气息倏地消失了,陈慕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整个人被托起,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孟长赢身上,可是抱着他的那个人像是全然不知,只是埋首在他颈窝里,一味地沉默。


    孟长赢抱得很紧很紧。


    他就那样安静地抱着陈慕律,那口堵在心脉的浊气一点点四溢,化成了冗长的叹息。


    被这人搞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不是又一次“惩罚”,而是一个慌乱仓促的拥抱。


    陈慕律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孟长赢声音闷闷的,温热的吐息喷在他耳畔,烧起后颈处的一片飞红。


    陈慕律轻轻喘息两声才勉强压住慌乱的心神:“我只是有点饿,所以才出来找吃的。你看,这屋子离你那床榻不是只有几步路吗?”


    孟长赢不回话,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将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越箍越紧,直到二人肌肤相贴,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嘈杂的心跳。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我可以陪你一起。”


    “你……”陈慕律一时失语,“我之前就想问了,剑尊大人难道没有其他的要紧事吗?你日日在这个破屋子里守着我干那档子事,那你的道心怎么……”


    孟长赢慢慢松开他,眼神淡漠:“那不是你该考虑的。”


    陈慕律看着他无欲无求的那张死人脸,心里的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搞起人来花样百出,现在端着一副世间万物皆是空的姿态又给谁看。


    孟长赢单手抱着他,探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别乱想。”


    陈慕律别开头不看他:“债还完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孟长赢挑了挑眉:“等你修为提升到元婴。”


    “你他爹的疯了吧?”陈慕律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晃来晃去,抗议道,“不行!绝对不行!孟长赢你没吃药吗犯什么毛病?”


    他花了十年才堪堪是个练气中期,存活时间用完了都不一定能筑基,金丹元婴更是要下下下辈子了。


    “你分明是不想放我出去吧?!”


    无视了他的抗议,孟长赢抱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内室走,根本没有一点想要反驳的意思。


    陈慕律被重新放回榻上,像一尾小鱼入了溪,他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被窝里,把自己围了一团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孟长赢对峙。


    后者弯唇笑了笑,全然没有将他的示威放在眼里。


    他的目光如枯井无波:“如果你连元婴都达不到的话,出去就是送死。横竖都是一个死字,还不如死在这里。”


    陈慕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难道你打算把我困在这里一辈子吗?”


    孟长赢弯下腰,目光细细描摹过那双曾经只出现在幻梦中的桃花眼。眼前之人不再是如露如电的虚妄,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


    良久,他缓缓开口:“未尝不可。”


    “孟长赢!你……哎哎哎!你别动手动脚的!啊——”


    “不碰你。”


    孟长赢拿起一旁备好的衣衫,将被子里的人捞出来,耐心地替陈慕律穿衣。中衣,小衫,外衫,还有鞋袜,孟长赢一言不发,一件一件为他穿戴整齐。


    等到他单膝跪在榻前,替陈慕律将最后一只鞋子穿上,上首的人已经完全不会挣扎了。孟长赢一抬眼,就看见陈慕律用手背挡着脸,面上耳边已然飞起一抹难以忽视的红。


    孟长赢帮他理正衣襟:“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待在这里安心修炼。”


    “你去哪里?”陈慕律下意识追问。


    孟长赢起身:“不远。”


    陈慕律见他转身就要离开,连忙追上去拽着孟长赢的手不放:“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孟长赢停在原地,任由陈慕律着急忙慌地抱上他的腰,锁得他不能走动。


    他语气很平静:“你太弱了,承受不住法阵瞬移之力。”


    “那……那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啊?”陈慕律硬着头皮抱紧他,“不行!我会孤单死的!”


    “……”


    片刻后,陈慕律和还在啄米的没吃药面面相觑。


    孟长赢随手将可怜的白灵鹦鹉抓进陈慕律怀里:“宠物,给你解闷。”


    “嘎嘎嘎!孟长赢,坏东西!孟……嘎!”


    陈慕律眼疾手快把没吃药的嘴捂上了,避免这只还没吃饱饭的小鸟被自家主人制裁。


    “它被仙鹤嫌弃了。”孟长赢还是用那种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叙述着,“最近经常跟在野鸭群后面跑,所以爱学鸭子叫。”


    陈慕律干笑一声,根本不敢抬头,就怕看到孟长赢眼里的谴责,毕竟当初将这小鹦鹉丢给孟长赢养的就是他。


    孟长赢看着那一拱一拱往陈慕律里怀里爬的小鹦鹉,语气沉了沉:“那这几日就让它陪你。”


    “啊?”陈慕律瞪大眼睛,“不行不行!”


    “你不是想要活物陪你吗?”


    “额……我是要人!没吃药它……它是鸟啊!”陈慕律心虚地争辩着,声音越来越小。


    孟长赢挑了挑眉:“行。”


    一炷香后,陈慕律和抱着枕头的宋无尽面面相觑。


    这次率先尖叫起来的是宋无尽:“啊啊啊啊!孟长赢你疯了吧——啊!”


    孟长赢毫不留情地抬手往他后颈一劈,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慕律和没吃药抱在一起,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怎么样?虽然你亲爱的表弟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不记得你,但我相信你一定很想见他吧?”


    孟长赢唇角轻勾,眼中没有一丝笑意:“毕竟吴淮堂不过有五分像他,你便对他那样迁就。”


    他的话语在陈慕律耳畔轰得一声炸开:“孟长赢你什么意思?”


    “师妹如此机敏,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孟长赢面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了,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


    他在消失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骤然亮起,陈慕律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所有东西。


    这不是一处窄小的屋子,而是一方装潢华贵的的大殿。不过远处的景象之前都被结界隐藏了,他之前只看到了周围的一小部分。


    孟长赢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陈慕律抱着白灵鹦鹉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宋无尽,脑子里一片空白。


    “嘎嘎,孟长赢大坏蛋嘎!”


    没吃药扑腾着翅膀飞出他的怀抱,转而用它柔软的羽毛轻轻蹭着陈慕律。


    十年不见,没吃药的体型大了好几圈。它褪了好几轮的羽毛,或许是跟着孟长赢时间久了,如今他身上的羽毛已经变成了一种渐变的蓝紫色,张开翅膀时像一朵绽放的花,可它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歪着头抖羽毛。


    对上陈慕律的视线,它忽然变得很腼腆:“您真好看嘎,我是没吃药,您叫什么名字嘎?”


    “我……”


    陈慕律抬手,轻轻抚摸这没吃药的羽毛,“你好,我是程思。”


    蓬松漂亮的蓝羽蹭在他掌心,没吃药舒服地眯着眼,歪着头抖了抖翅膀。


    第135章 堪惊其三 断袖的世界果然可怕!


    135.


    宋无尽是被冻醒的。


    脖颈酸麻, 歪一下头就痛得嘶牙咧嘴。宋无尽骂骂咧咧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刚想问候孟大剑尊的祖宗十八代,忽然视线瞄到了面前那张巨大的床榻。


    好大的一张床。


    床榻上坐着一个抱着白灵鹦鹉的紫衣青年。没吃药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人腿上。


    青年容色寡淡, 但胜在眉目清俊, 桃花眼中盈盈一层水雾, 看得人心头翻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没有对视, 只是看见他孤零零的背影, 宋无尽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刻意放轻了动作,面上也不自觉地控制起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表情。


    宋无尽:……


    明明那是只一个陌生人, 可他的身体却比脑子先给出了反应——他变得格外规矩,就像在沈青云那些长辈面前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那是着了什么魔,但估计是被孟长赢劈了一刀的后遗症。愤愤地揉着自己的后颈,下定决心出去了要好好告孟长赢一状。


    “奇了怪了。”


    宋无尽小声嘟囔着,又放松下来,注意力全落到了面前的陌生青年身上。


    他试探地走进了几步:“喂?你没事吧?”


    那青年被他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抬头看他:“我……我没事。”


    也就是这时候, 宋无尽才算是真切地看清了他的面容,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在那人泪眼婆娑间演变成一种奇异的怅惘。


    他听见那个青年说:“你好, 我是程思。”


    宋无尽忽然屏息, 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压着, 他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很不对劲。


    他缓缓开口:“呃……你好, 我是宋无尽。你是怎么被孟长赢带到这里啊?”


    程思温和地向他解释:“我是凡域十九城的散修,因为……一点意外,被剑尊大人带到了这里。”


    宋无尽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有在这里见过别人吗?”


    程思摇头:“没有。”


    “不可能啊……圣女肯定在这里。”宋无尽皱起来眉。


    整个倾月宗都知道,思寰峰上那位从不沾染情爱的寒州剑尊去凡域了结因果, 却带了个人回来,据说那人还是凡城献出的圣女。


    虽然大家都对这位圣女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但孟长赢把人藏得很严实,一个月下来,根本没有人看到过这位圣女的真容。


    按道理来说,圣女就在思寰峰上,可殿内明明只有程思一个人。


    宋无尽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惊恐地看向程思:“你……不会是孟长赢把圣女干掉了吧?”


    很好,不愧是你。


    程思,或者说是易容后的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憋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圣女?”


    宋无尽如遭五雷轰顶:“可你分明是个男子啊!”


    陈慕律左眼皮直跳:“没听说过女装?”


    “那那那……你你你……你们……你们……你们岂不是……”


    陈慕律好脾气地冲他笑笑:“宋无尽,双/修没听说过吗?”


    宋无尽捂着胸口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今天身体这么反常,这是在提醒他里面有一桩惊天大秘闻啊。


    “你们……居然是断袖?!”


    “明明是修炼。”


    “你们是断袖!你们……那……”


    宋无尽向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踱来踱去,视线又再次回到那张宽敞得不像话的床榻上。


    “……”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虚指着:“所以你们这一个多月……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双、双修?”


    陈慕律啊了一声:“居然有一个月?”


    那点重逢的愧疚和欣喜已经被宋无尽这傻子搅得荡然无存,陈慕律笑吟吟地看着他无助地原地蹲下,心情忽然就顺畅了不少。


    “问你个事。”


    他起身走近,但宋无尽双手抱住自己,自卫式地大叫起来:“你别过来!就站那里问!”


    陈慕律轻轻啧了一声:“这是哪里?”


    “思寰峰啊。”宋无尽可怜巴巴地维持着保护的姿态,“不是,你不知道吗?”


    陈慕律垂下眼,压低了声音:“在下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得了仙君青眼,孤身一人被带到上界来,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今日若没有你开口,我竟不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一月有余了。”


    “啊?!”


    宋无尽目瞪口呆,连防御都忘了:“那你难道……”


    陈慕律说谎都不打草稿,张嘴便来:“剑尊大人说,我们只是在修习罢了。”


    果不其然,宋无尽一下子就跳起来:“岂有此理!孟长赢也太坏了,居然这么欺负你!不行,我得带你去掌门面前好好理论一番。”


    “能为剑尊大人出力,是我的福气。”陈慕律低下头,拼命压住上扬的唇角,“我仰慕剑尊大人已久,只想多了解一些大人的喜恶,免得惹大人不快。”


    宋无尽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面前的青年内敛谦卑,居然当真眼瞎到一颗心全都扑到了孟长赢那狗东西身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断袖的世界果然可怕。


    “无尽小公子,你既然被剑尊大人带到这里,想必也是剑尊亲近之人吧?”陈慕律挤出一滴泪,拉起宋无尽的双手逼他和自己对视,“你能不能告诉我,剑尊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啊……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不知道是陈慕律演得太逼真还是宋无尽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总之他没有反抗,只是愣愣地点头。


    宋无尽挠挠头:“其实我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他抬头,对上青年恳切的目光。


    “好吧……我尽量都告诉你。”


    在宋无尽别扭的叹气中,陈慕律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从宋无尽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


    仙魔域交界,崇天城。


    城西客栈生意萧条,没有客人,跑堂的小伙计和账房先生凑了一桌,就着花生米拼酒。


    “刘老头你听说了吗?”伙计李三一脸神秘,“有个大人物要来了!”


    账房的刘老头只低头剥花生:“啧,谁啊?李三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婆婆妈妈的。”


    “哪里还有别人?就是十年前横空出世的那位!那什么州什么的剑尊……”


    刘老头往嘴里塞了一把花生:“寒州剑尊。”


    “对,就是他,寒州剑尊。”李三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差点没把酒坛子掀翻,“我可听守城的那群修士说了,这剑尊要到咱们崇天城来。”


    刘老头护住酒坛:“来就来呗,日子照样过。”


    李三不满地盯着他:“我说你这老头怎么油盐不进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那剑尊长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是人都长这样。”刘老头呼噜呼噜喝了两口浊酒,“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去多玩几圈叶子牌。”


    李三更生气了,直冲他翻白眼:“我不理你了,我和掌柜的说去!”


    说曹操曹操便到,傅秋娘叉着腰从后厨走出来,见他们二人这样子便开始数落:“你们两个死东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小话呢?我可告诉你们,就算没有客人,也不代表你们就能偷懒了!”


    “傅姨啊,什么风把你吹出来了。”李三讪笑着站起来,“我和刘老头正聊着那位仙君呢!”


    傅秋娘冷哼:“你小子还不死心啊?”


    李三唯唯诺诺的地望着她,不敢回嘴。


    他是杂灵根,连崇云门的杂役弟子都做不了,只好灰溜溜地回来当个跑堂的。但傅秋娘和刘老头可不一样。


    这两人都是崇云门外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崇云门十年前因为勾结魔族被清算了,他们二人才隐姓埋名。


    傅秋娘挑了挑眉:“孟长赢来崇天城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李三好奇道,“孟剑尊来了,不说别的,我们生意肯定好做不少!”


    “傻小子。”刘老头摇了摇头,“这钱可不是谁都有命挣的。你忘了崇云门的下场了?”


    寒州剑尊从来都不是道骨仙风之人。


    若碍了他的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十年前,崇云门勾结魔尊,蓄意破坏魂虚秘境,扰乱仙盟盛会。等到劫云散去,孟长赢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神邪剑赶到崇云门,将所有奸细一网打尽。


    他孤身前来,一人一剑斩尽邪魔,彻底肃清了仙域边境,以化神初期修为力压大乘期,又有这般雷霆手段,短短几日便声名显赫。


    崇云门覆灭,不过来去三日光景。


    青年道袍左袖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面色冷淡,挟漫天的雪与霜而来,一剑将崇云门的山门一分为二。


    万年灵铁铸就的匾额被拦腰斩断,他御风在天,睥睨着所有人,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


    “世间再无崇云门。”


    那是崇云门所有人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那不正说明了孟剑尊很厉害吗?”李三不解道,“有他坐镇崇天城一带,至少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那天魔族来人攻城。”


    傅秋娘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傻孩子。你仙盟那群老家伙为什么把这么厉害的剑尊大人塞到崇天城来?”


    “啊?”李三眼珠子一转,“难道……”


    刘老头灌了口酒:“之前魔族根本没有针对崇天城,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傅秋娘沉默地站着,默认了。


    “孟寒州心思之深,整个仙域都没有几人能与之相当。可他如今也才不过三十来岁。”


    “只有两个可能。”刘老头叹了口气,“要么,是他无情道心稳固,不再为俗世所累。”


    半晌,傅秋娘缓缓开口:“要么……他早已心魔丛生,罪孽缠身命不久矣。”


    第136章 堪惊其四 有人很娇气。


    136.


    “你说什么?他一个人把崇云门给屠了?”


    “你说那么直白干嘛呀!”宋无尽摆了摆手, 故作高深道,“这叫——三天两夜一剑。”


    陈慕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那个时候刚刚破境,才被天雷劈完,修为和道心都不稳定, 你们居然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对崇云门动手?”


    “呃……你忽然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宋无尽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我说, 你们就没想过孟……孟剑尊他一个人可能会有危险吗?”


    宋无尽怯生生地啊了一声:“可孟长赢是什么人?他那个实力, 就不是人能达到的……他太变/态了, 你就不应该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他。”


    “是, 我承认他是很厉害但——”陈慕律气得停顿了一下,“但那并不代表你们应该派一个才破了境的人去做这种会消耗大量灵力的事情吧?”


    一般修士在破境后都会有修为不稳定的情况, 他们一段时间内都会避免过度使用灵力,防止意外。孟长赢这种道心不稳就跑去大开杀戒的行为分明是在找死。


    宋无尽一脸无助:“谁使唤得动他啊?明明是他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劫云还没散尽就跑了,谁知道他是一个人去砍崇云门了?”


    “啊?”


    陈慕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是自己主动去的?”


    “对啊,那个时候内忧外患的, 大家都自顾不暇。他倒好,一声不吭地就跑去把人家老巢给端了!”


    宋无尽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幸灾乐祸地继续说, “后来那群仙盟元老气急败坏地审问他, 你猜猜孟长赢怎么狡辩的?”


    “呃……失手了?”


    “人就一句话, 四个字。”宋无尽清了清嗓子,压低嗓音去学孟长赢那个没有感情的腔调。


    “一、时、手、快。”


    陈慕律抬了抬眉,悄悄翻了个白眼。


    宋无尽最后点评收尾:“装了个大的。”


    陈慕律若有所思:“等等,你刚刚说……内忧外患, 是什么事啊?”


    假死的身体受到损伤后记忆本就有些模糊,再加上间隔的时间太久,这几年他自己好像也在系统的引导下,刻意淡忘了“剧情”。


    陈慕律忽然惊觉,他好像已经记不全后面的剧情了,但潜意识里的不安分明在提醒他,这很不对劲。


    孟长赢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地对崇云门发难,这和他没有被修正的记忆是否有直接的关联?仙域的内忧外患,又是怎样一副境地?


    “你是第一次来仙域吧,大概也不清楚这仙域仙盟的格局。”宋无尽叹了口气,“还是从头讲起吧。”


    陈慕律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废话了:“那些我都已经知晓了,你长话短说。”


    见他不容置喙的样子,宋无尽欲言又止:“啊……那好吧。”


    青年显然已经认真过了头,扒着他的袖子连连追问:“仙盟盛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琼玉珠灯为什么会失灵,京都总部的通讯玉器为什么会被毁坏,魔族当时到底是怎么行动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手——放手——哎呀!”


    陈慕律松了手,宋无尽扯着自己的袖子在惯性作用下倒在了地板上,一脸生无可恋:“你这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手劲怎么这么大啊。”


    青年眯起眼:“你说不说?”


    宋无尽马上从地板上爬起来赔笑:“我说,我说。”


    魔族确实是蓄谋已久。


    魔尊楚衾破早已潜入了北部雪城,他不但借着崇云门将倾月宗流放的世家子弟收为己用,而且还用魔蛊秘密培养了一批死士,找准时机袭击了守备空虚的京都。


    “不对。”陈慕律蹙眉,喃喃道,“不应该啊……”如果楚衾破真的想要对付华京仙境,那他的手段应该远远不止这些。


    他是在调虎离山。


    宋无尽咧开嘴,僵硬的笑容变成了呼呼的叹气:“因为他们第一个攻击目标不是仙盟盛会,更不是华京。”


    魂虚秘境被污染,玉令联络网被阻断,加上一场声势浩大的佯攻,楚衾破是把仙域大半的力量都困在了雪城。


    宋无尽声音低落下去:“雪城里那个只是魔尊的分身,他在城中烧杀抢掠吸引火力,真身却带着魔族大军踏平了梵镜城。他毁了渡厄山脚下的镇魔佛塔,放出了塔中镇压的十万邪魔。”


    “所以现在的局势……”


    “杀不光。”宋无尽冷哼,“楚衾破手里那个魔蛊邪门得很,管你是活是死、是仙是凡,只要中了蛊,就会被转化成邪魔。原本他手里只有十万魔兵,现在都杀到三十万了。”


    陈慕律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孟长赢他方才急匆匆地离开……”


    宋无尽摸了摸下巴:“应该是去前线了吧。他平日里很忙,总是神出鬼没的,我也很少看到他回倾月宗。最近几个月不太一样,魔域那边忽然消停了不少,不然他也没空和你……呃,和你修炼。”


    陈慕律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怎么说?”


    “我听人说,是楚衾破忽然抽了风,调了好多人手找什么宝贝去了。”宋无尽神神秘秘道,“据说是个毁天灭地的东西,仙盟那群人被吓得寝食难安,正跟在魔修屁股后面一起找呢!”-


    “还没找到?”


    崇云门旧址上耸立着一堆一堆的小结界,全是法宝灵器幻化的临时居所,从附近的矮山上望去,像是一群雨后冒头的蘑菇。


    青年叼着根随手摘下的野草,正躺在山顶的平地上看日落。天边忽传一声剑鸣,紫衣剑尊悄然落在一侧,那问句在他淡漠的语气加持下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陈述。


    “没呢——”青年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躺着,中间还不忘给自己的剑翻了个面,“诶呦,小神邪好久不见啊!”


    蓝光滟滟,剑尊腰间的那把剑蹭的一下贴到他身边,轻轻撞了一下青年怀里那柄通体火红的伤雀。


    孟长赢很煞风景地开口提醒:“路屏山,已经四个月了。”


    “是啊——居然四个月了,可我们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路屏山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再找不到,我们就收拾铺盖回倾月宗吧。”


    “那很好了。”孟长赢面无表情地添乱。


    “好你个大头鬼!”


    路屏山被他气得直闭眼:“天杀的楚衾破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仙盟那群老东西也是绝了,天天差人跟着他们找,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在玩什么丢手绢游戏,天天在人家身后绕来绕去。”


    孟长赢不为所动:“节哀,师兄保重身体。”


    路屏山:……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我发现个问题啊,孟长赢。”


    “愿闻其详。”


    路屏山啧了一声:“你这趟回来怎么心不在焉的?”


    往常孟长赢虽然毒舌,但也没有这么惜字如金,不对劲,很不对劲。


    “孟长赢?”


    “……”


    “孟师弟?”


    “啊,怎么了?”孟长赢忽然侧目,像是刚从什么事中抽身出来。


    他走神了。


    路屏山抬手按了按眉心,感觉自己忽然有点心跳加速,心惊胆战的那种。


    孟长赢在开小差。


    孟长赢居然在开小差?!


    路屏山嘶了一声:“师弟,你……现在修炼会不会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孟长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并无不同。”


    路屏山眉头紧锁,纠结了老半天才开口:“那你要不……再回去休息几天?”


    孟长赢的脸色和语气一样冷得快要掉冰渣子:“路屏山,你之前不是说,十万火急吗?”


    路屏山讪笑两声。


    仙盟之师才在崇云门安营扎寨,战都没开打,两边的小摩擦才起了一两回,怎么看都是一派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然,在孟长赢眼中,只要暴风雨的浪还没淹到头上,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嗯呐,可不是十万火急吗?”路屏山破罐子破摔般一甩手,“谁让我们剑尊大人十年前一、时、手、快,不小心把崇云门夷为平地了呢?”


    “……”


    孟长赢看着他,眼神中透出一点无语。


    路屏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拍了拍剑尊大人的肩膀:“但凡你留给他们留两间楼,现在好了,我们所有人就在废墟上搭帐篷吧。”


    “你手脏了。”孟长赢道。


    “都是兄弟计较什么?”路屏山不解地挪开手,“你什么时候这么龟毛了?”


    孟长赢垂下眼:“有人很娇气。”


    “有人?什么人?”


    路屏山被他吓了一大跳:“等等,我不就几个月没有回宗门吗,你这就幸福上了?”


    孟长赢泰然自若:“少说胡话,多做事。”


    “这话该由我来说吧兄弟。”路屏山瞄了他一眼,“你还记得这一个多月来是谁替你三班倒地管着人吗?”


    不苟言笑的剑尊扔给他一袋子灵玉:“伤雀这两年的护理费,我请。”


    “好嘞!”路屏山一手揣着袋子,一手抱着剑,态度极其端正,“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孟长赢掀起眼皮看他:“我有说要保密吗?”


    “掌门师尊说倾月宗地处中部,远离战场,门内留着再多精锐也无用。他打算派出一部分弟子作为增援。届时,崇云门一带也会有不少同门。”


    “所以?”


    神邪轻晃着,夕阳将他眼中的情绪藏进了阴影中。许久后,路屏山才等到他开口。


    他不紧不慢道:“所以,我要人尽皆知。”


    第137章 神邪其一 修无情道哪来的未婚夫


    137.


    被压榨着连讲了三个时辰后, 宋无尽咕嘟咕嘟喝完了六瓶灵泉,整个人在寒玉地板上瘫成了一个“大”字。


    他气若游丝:“程思,我们怎么出去啊?难不成真的要等到你结婴,让天雷把这鬼结界劈开?”


    陈慕律挑了挑眉:“也不是不行。”


    其实他在和孟长赢胡闹的那一个多月里也不是完全在浪费时间。


    说来也好笑, 当年他靠着和孟长赢解毒续命, 后来因为彼此太过契合, 每次解完毒陈慕律的修为都会小涨一节。


    在魂虚秘境的时候, 他已经达到了金丹后期, 甚至隐隐约约触及了边界,差一点便要突破了。


    十年过去, 孟长赢的内力更加深厚霸道,这样不间断地作为炉鼎强行陪他高强度修炼了一个月,硬生生把陈慕律从炼气期抬到了金丹初期。


    只不过他没碰上雷劫,安安稳稳就上了一个台阶。陈慕律很怀疑是不是上次结丹的时候天雷劈得太多,直接透支了他这辈子的量。


    宋无尽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天都黑了,小椿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陈慕律挑了挑眉, 没发表意见。


    他知道华京人晚熟,血脉越是正统成长期越长,可没想到十年过去, 宋无尽不但保持着一副单纯性子, 而且对沈椿龄始终怀着盲目的信任和亲近。


    十年, 沈椿龄也是真的等得起。


    地上的宋无尽把自己当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滚:“你快想想办法啊程思!”


    没吃药安安静静地趴在主人怀里, 睡得比什么都香。陈慕律抚顺小鹦鹉的羽毛,好整以暇地开口:“宋无尽,你有办法联系外界吗?”


    宋无尽一骨碌坐起来:“对哦!”


    一炷香后,他们两人蹲在殿内西侧的一处通风小窗下, 用宋无尽的玉令艰难发出了一条求救信息。


    “这思寰峰的位置也太偏了吧,倾月宗里居然有通讯玉器覆盖不到的地界。”


    宋无尽盯着玉令上转了半天才发送成功的信息,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信号这么差,怪不得他自己都不爱待。”


    “唉,他看着也不像是很会用玉令的样子。”陈慕律靠在墙上,也松了口气。


    联络网太差了,宋无尽收不到一点回应,只能不甘心地盯着玉令:“消息发了,我们接下去怎么办啊?”


    化神期留下的结界,就算加上沈椿龄,光靠他们三个也没办法解决。


    陈慕律戳了戳他的脑袋:“笨。”


    宋无尽是在凌晨的时候被某位剑尊从床/上拽起来扔到结界里的,算上昏迷的时间,他们已经面对面耗了七八个时辰。


    在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融在云瀑之前,沉寂多时的殿外忽然传来了响动,不是强攻,而是一阵温和包容的灵力。最外层的结界在一瞬间碎成了冰蓝微光,簌簌落下时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宋无尽睁大眼睛,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不。”


    陈慕律伸出手,下落的光点触及掌心,没有雪的冰凉,只有一阵很淡的梨花香气。


    他掌心里躺着一片梨花瓣。


    下一秒,花瓣碎作齑粉,被灵风裹挟着吹向殿外。有人焦急地推门闯来,月纹长袍翻起波浪。


    “无尽!”


    沈椿龄也有些变化,他不似沈青云那般严肃,却莫名地有些像谢怀卿,温和得没什么棱角。


    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陈慕律凝望着他的神色,沈椿龄的面庞和记忆中的最后一面缓缓重合,那个时候他不顾一切爬进石洞里找宋无尽的时候也是这样。


    灵魂像是忽然被抽离出去,陈慕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宋无尽激动地扑到沈椿龄身上,那股哼哼唧唧的劲儿像极了迷路多时终于找到主人的大狗。


    陈慕律忽然无端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条老黄狗。但可惜大黄也不是家养的。


    大黄本来是野狗,年纪大了,抢不过巷子里其他的流浪狗,老是被欺负。陈慕律有次见它后腿受了伤,便帮了它一把。后来他们常常作伴,给了彼此一点“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错觉。


    孟长赢这样干脆地把他带了回来,柳絮巷里的孩子们又要找新的夫子,景阳楼的生意只能麻烦曾掌柜一个人扛。他们都有好友亲朋,陈慕律并不担心。他唯一的挂念便是大黄,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那些纷乱的思绪藏在他心底,之前他因为被孟长赢抓包的事情忐忑不安,忽略了那些细碎的情绪,却没想到现在孟长赢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声音居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浮现。


    “静气,凝神。”


    灵风呼啸,一瓣梨花幽幽飘下,正好落在陈慕律的眉间。他抖了抖身子,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谢怀卿站在他面前,和初见时一样温柔:“你叫程思对吗?你好,我是孟长赢的师父。”


    陈慕律愣了一瞬,随地垂下头:“拜见掌门。”


    “不必拘礼。”谢怀卿笑着,“你和长赢一样,叫我师尊就好了。”


    陈慕律的头垂得更低:“程思不敢。”


    谢怀卿亲自上前,扶他起来:“好孩子,被吓坏了吧?”


    陈慕律抿着唇:“掌门,我并无大碍。”


    谢怀卿顿了顿:“叫师尊吧。”


    陈慕律干笑一声,没有再坚持。


    三年相处,谢怀卿的脾气他到底也能摸到一些,看着软和,实则说一不二,也怪不得他能教出修无情道的徒弟。


    他以前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师尊。谢怀卿身体不好,隔三差五便要闭关,偶尔出关了也恹恹的。他不会轻易离开倾月宗,陈慕律甚至没有见过他踏出凌阳峰一步。


    凌阳峰山顶的宗主大殿一直在落灰,谢怀卿永远窝在自己的小洞府里,在那片窄小的空间里随地大小睡。


    当时陈慕律不明白谢怀卿那样做的用意,后来他住进了柳絮巷,也在那窄小的一方院落里缓缓搭建起了一处滞留地。


    他有时候也会一个人躺在院子里那张破椅上,透过枯树的枝桠,窥探那方天光。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太久不见,陈慕律总觉得谢怀卿对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凡人过于温柔,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热络。


    谢怀卿又问:“你可有字?”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曾有一字,名为玄知,是长辈所赠。”


    谢怀卿若有所思:“是个好名字,看得出来那位长辈很用心。那师尊以后唤你玄知可好?”


    “……好。”


    陈慕律平静地低下头。显然谢怀卿没有记忆,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取的字。


    这也挺好的。


    谢怀卿温和地看着他:“我方才已经训过长赢了,前线吃紧,他也不是故意将你一个人抛下的。”


    他脑中不断思索着:“师尊,我明白的,剑尊大人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谢怀卿笑弯了眼,拉着他的手拍了拍:“他再有考量,也不该抛下刚刚渡完雷劫的未婚夫。他连句解释都没有,还让无尽这个小辈来帮他收拾烂摊子。”


    “什么未婚夫?!”


    “雷劫?”陈慕律怔怔抬头,“哪里有雷劫?”


    才失去沈椿龄的拥抱,宋无尽本还有些失落,一听谢怀卿的话整个脑子都炸开了,说出了倾月宗大半人的心声:“孟长赢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吗?他哪来的未婚夫?!”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心有灵犀。”谢怀卿有些哭笑不得,但考虑到宋无尽刚刚发出的那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噪音,他选择先解答前者,“契约已成,天道都已经应允了他们的婚事,这和修道又有什么关联呢?”


    “什么契约?”宋无尽目瞪口呆,视线上下打量着陈慕律。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是圣女祈仙。”


    “不错。”谢怀卿笑道,“长赢出身凡域,虽然自小随我修道,但他和渡柳城之间到底还是存着一份因果。此次人间怪雪乃渡柳城之大难,如他幼年时的雪暴一般,恰好是他消除因果的良机。”


    陈慕律垂眸:“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


    “他已修道,便不再是凡域之人,碍于两域之别不好直接出手。所以他只能匿于天外,等待城中百姓的召唤。”谢怀卿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啊,他居然把你带回来了。”


    陈慕律堪堪维持住面上的笑意,心下一沉。


    孟长赢诞生时,天道设下劫难,降下暴雪考验他。但这场劫难同样也祸及人民,所以这份因果便被记在了孟长赢头上。


    多年后,孟长赢早已踏上修道之路,不能轻易插手凡尘徒增因果,渡柳城的雪却成了他的卸不去的罪业。


    他现在终于有了终结雪祸的能力,可他又将圣女带回倾月宗,平白多出一道契约。一层因果牵连着又一层因果,如同永世难脱的枷锁。


    陈慕律停顿了许久,才斟酌着开口:“程思不过一介凡人,本不该拖累剑尊。”


    谢怀卿没有马上接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悲悯:“孩子,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凡人吗?”


    “你资质很好,虽然灵根有损、肉身破碎,但你还是平稳地渡过了雷劫。”谢怀卿轻声道,“观你的经脉和吐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火灵根吧?”


    陈慕律勉强露出一个笑:“也许……应该是的。”


    谢怀卿温柔地望着他,忽然感慨道:“若神魂俱在,肉身完整,你该是天生的剑修啊。”


    陈慕律笑不出来。


    他真觉得有些荒谬了。


    过去这些年,他天天拿着废柴炮灰的剧本招摇过市,那些讥讽贬低的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陈慕律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本该属于孟长赢的字眼。


    资质上乘,天生剑修。


    最荒诞的是,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掌门谢怀卿。


    第138章 神邪其二 考虑再多双/修几个月。……


    138.


    谢怀卿不能离开凌阳峰太久, 他们没有多逗留。当晚,陈慕律被安排住进了凌阳峰。


    他被安置在孟长赢之前的洞府里。


    主峰高耸入云,陈慕律由沈椿龄带着,一路走上了半山腰。要去孟长赢以前的住所, 便要经过他从前的洞府。倾月宗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听沈椿龄说是雨季提前了。


    小雨连着下了十几日, 花圃里的簇金牡丹却没有被波及。温和的灵力支撑起一道结界, 将路边这片花都保护了起来。


    秋千架上缠满了忍冬藤, 时光在花草树木间格外模糊,曾经新制的大门已经褪去了一层光芒, 连嵌在门前的灵玉都变得暗淡了。


    陈慕律看着结界中含苞待放的牡丹,忍不住驻足:“这是谁的花啊?”


    沈椿龄笑着回头,耐心地为他解释:“小师叔,这是师祖养的花。”


    “这样啊……”陈慕律垂眸,“原来是掌门的花,怪不得看着便华贵珍稀。”


    “这是十几年前,华京仙境送来庆贺皓月仪典的花, 名为簇金。”沈椿龄见他感兴趣,便也停了下来,“您可要进去看看?摘几朵回去摆着这是不错的。”


    陈慕律轻哂:“仙门名物, 我不便沾染。不麻烦你了, 沈堂主。”


    沈椿龄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没事, 小师叔。”


    等入了夜, 这捧簇金牡丹还是被送到了陈慕律面前。浅粉色的花苞舒展着,一朵挨着一朵,外围的几瓣花已经长出了金边。


    陈慕律无奈地拨弄着花,看着同花一起送来的衣物法宝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屋子。


    沈青云作为首徒正在北方前线镇守, 而沈椿龄已经正式接管了戒律堂,甚至还分了心在管其他杂务。


    他事务繁忙,晚间便只托人传了口信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按照掌门和剑尊的吩咐备下的,陈慕律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每件法衣拎起来,都是量身定做,完全贴着他现在的身形来的。陈慕律试穿了几件都沉默了。


    这种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的事,确实除了孟长赢外便没人知道了。


    一个月,他居然偷偷摸摸干了那么多事。


    陈慕律躺在洞府的床上辗转反侧,之前的荒唐完全打乱了生物钟,他又失眠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睡过孟长赢洞府里的这张床。那时的孟长赢还在静思崖关禁闭,他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剩下的日子总有睁眼到天明的时候。


    后来他趁着孟长赢不在,躺到了这张床上。在忍冬的气息中,他居然奇迹般地睡了个好觉。


    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隔三差五便要来蹭一蹭床。不过他干得很小心,没有任何人发现。


    系统幽怨上线:【我不是人?】


    “你是狗。”


    陈慕律翻个面,偷偷送了它一个白眼。孟长赢一出现就自动掉线,躲到现在才出现,系统明显是在逃避什么。


    可能它跟自己一样,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但陈慕律走不了,系统却可以装死。


    系统连解释都那么苍白无力:【宿主,我是真的有事。】


    陈慕律索性闭上眼:“继续说。”


    【你们……咳咳,某些过程的时候,我会自动被后台程序强制下线。你醒来的时候我才能重新连接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发现你的身体数据产生了巨大的变动。】


    陈慕律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什么?!”


    光屏上蓝光闪烁:


    【神魂排异:2.141%,5%↓】


    【身体重塑:94.99%,3%↑】


    他愣了一下:“你们系统又出Bug了?”


    电子音激动地晃了起来:【排查了几个小时,确认无误。】


    陈慕律死死盯着光屏上的数字:“居然……真的要接触孟长赢才能修复身体吗?”


    【也不排除是您的境界提升后自动排出了体内的毒素杂质,导致异常部分加速了自动愈合的过程。按照记录,您之前在压制蛊毒后有出现过杂灵根自动蜕变为火灵根的情况。经系统对比,这两件事相似度为70%。】


    “你的意思是……”


    系统笑道:【总之,这是一个好消息。】


    心跳声砰砰乱响,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谢谢。”


    系统:【不用谢。但是,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陈慕律来了兴致。


    【按照这个进度,只要再来两个月你的身体就能彻底重塑了……所以……】


    “所以什么?”


    【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再多修炼几个月?】


    “……滚!”-


    凌阳峰顶,塑霜殿。


    头顶是簌簌风雨,谢怀卿坐在白纸堆中,安静地望着周围随风飘摇的淡紫纱幔。斜风细雨穿过结界,将纱幔打湿,却淋不透一地的白纸。


    “长赢这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简直胡闹。”


    陈慕律是有金丹雷劫的。


    不多不少,刚好是九十九道,和孟长赢当年一样。


    但陈慕律被孟长赢关在思寰峰上,劫云聚成时他已经被孟长赢下了昏睡咒。劫云被神邪剑硬生生劈开又聚拢,最后化成了连日的春雨。


    那九十九道劫雷被孟长赢一人抗下,一道都没劈在陈慕律身上。


    寒州剑尊下令要封住消息,虽然倾月宗上下无人敢谈论此事,但消息早已走漏,不少人都已经知晓了。


    修无情剑道的剑尊,居然为出生不详的凡人未婚夫挡下了九十九道雷劫。


    后半夜的风明显大了起来,一页纸被风卷起,在空中自然悬空,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白纸停在风雨里,在雨丝沾染下拼凑出万里之外的景象。


    谢怀卿仰起头:“大师兄,好久不见。”


    纸上,赫然是北方战线上挂帅的剑圣陈儒。


    陈儒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客套:“师弟,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谢怀卿自嘲道,“如今北方前线战况如何?青云那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陈儒擦了擦濯风剑:“我们已经收复了所有失地,刚刚打下一座魔城。看样子,他们已经转移了中心。”


    “至于青云……她都多大了,你还不放心?”陈儒笑了一声,“你放一百个心吧,青云表现很好。依我看啊,不用等此战结束,倾月宗便又要多一位剑君了。”


    谢怀卿叹气:“我倒不求她出彩,平安就好。”


    沈青云为天道之言献祭了太多修为,如今十年过去,也才刚刚重新又摸到了元婴后期的边界。他本不想让沈青云再去战场,但根本拗不过。


    陈儒顿了一下,将濯风剑收入鞘中:“师弟,我说句不中听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青云不是小蕖,更不是悬玉,以弦和小今。你又何必这样战战兢兢?”


    谢怀卿垂眸:“逝者已矣,生者……惘然。罢了,终究是我想岔了。”


    逝者已矣,生者惘然。


    谢怀卿揉了揉眉心:“大师兄,律家主还好吗?”


    陈儒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还是老样子,走火入魔哪有那么好治。现在我抽不开身,便让雾儿陪着她。”


    外界传闻中,律风尽是为了修补琼玉珠灯才闭关的。只有他们几个仙盟高层才清楚真相。


    十年前,魔族一面污染珠灯,一面偷袭京都,破坏了通讯玉器,整个玉令系统毁于一旦。律风尽以全部法力修复了通讯玉器,却在法力空虚之时被失灵的珠灯反噬,走火入魔,陷入了混沌。


    心魔难除,十年过去,律风尽虽然未曾入魔,但也只有少数时间才会清醒。


    陈儒不再笑了,面上只有淡淡的不解和茫然:“师弟,你说琼玉珠灯怎么会忽然失灵呢?”


    谢怀卿扯了扯嘴角:“是啊……”


    风雨如晦,他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


    “怎么会失灵呢?”-


    崇天城春日气候干燥,鲜少有雨。


    “祖宗,你休息会儿吧!”


    路屏山踏着伤雀剑落地,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孟长赢的步子,“咱们都巡查一天一夜了,真的,歇歇吧。”


    孟长赢脚步未停:“这是最后一座城池。”


    “你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座?”路屏山扶着腰跟上去,“一共就二十六座城,花上三四日的工夫刚刚好,你偏要一次性赶完干什么?”


    铁面无情的剑尊终于舍得停下,他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路屏山的狼狈样:“你少说两句,力气就有了。”


    路屏山无语了:“你不是刚刚才帮未婚夫挡了雷劫吗?到底哪里来的精力?”


    “不是我精力充沛,是你虚。”孟长赢幽幽道,“雷劫的事别提了。”


    路屏山挑了挑眉:“我的好师弟啊,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吗?神邪剑一抛,十里八乡都知道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倾月宗是没人敢触你霉头,可总有人是嘴碎的。这事已经闹得纷纷扬扬了。”


    孟长赢凉凉看了他一眼:“他们传他们的,你不行。”


    “行行行。”路屏山投降了,“走吧,早巡完早解放,我家伤雀要受不了了。”


    崇天城是崇云门一带最小最偏的城池,也是最靠近仙魔两域分界的城池,只不过此处以云穹山为界,易守难攻,加上城内资源不丰,所以相比其他城池来说,较少受到魔族侵///扰。


    此刻,城内却一扫往日的萧条,多出来不少生面孔,瞧着装束,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寻常修仙者。


    路屏山仔细瞧了瞧:“是华京商会的商人啊,他们怎么会派人来这里驻扎?”


    孟长赢垂眸:“魔族增兵南方战线,北方必然会调来增援。华京应该也会派来不少人,这些商队先行,是在提前打探形势。”


    “华京仙境的人……”路屏山用肩膀撞了撞孟长赢,“哎,你猜谁会来?”


    孟长赢轻瞥了他一眼:“不是律乘霄,就是律乘雪。”


    律家主闭关,二家主摄政。北方战线拖得太久了,派系自然也多。情况复杂,需要有资历的人镇守,陈剑圣必然走不开。


    路屏山用手锤了锤腰:“希望不是律乘雪,他太难伺候了。”


    孟长赢笑了笑:“小心隔墙有耳。”


    “你还会考虑这个?”路屏山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剑尊大人您早就已经我行我素到了孤立全世界的地步了,居然还会在意这些?”


    剑尊冷着脸,往旁边走开几步,目光平静:“有病去治。”


    路屏山耸耸肩:“可以啊,你现在宣布巡查到此结束,我马上去治病。”


    他没想到的是,孟长赢当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巡查结束,我先走一步。”


    “不是你什么……”


    路屏山望着孟长赢御风飞向城西的某处客栈,忽然想起——今天是倾月宗增援弟子驻扎崇天城的日子。


    那位大名鼎鼎的剑圣未婚夫,自然在列。


    第139章 神邪其三 我心悦你。


    139.


    崇天城中的修士不多, 大部分还是散修百姓。倾月宗的人包下了一整个城西客栈作为据点,暂时落脚。


    伙计李三在堂前忙活来忙活去,和傅秋娘一起招待客人,许久未曾有过大生意的客栈忽然之间人满为患。


    傅秋娘拨弄着算盘, 目光却被为首的青年吸引:“小仙长, 你腰间那络子打的是什么结啊?看着怪漂亮的。”


    那青年垂眸, 挡下了身边弟子的上前阻止的动作, 手轻轻捞起那串翠玉平安扣。


    那平安扣下面缀着和衣衫同色的淡紫流苏, 中间穿着象征身份的白虎印和白月珠。


    沈椿龄笑了笑,“是四耳冰花结。”


    “这样啊。”傅秋娘笑眼弯弯, “赶明儿我也去找人帮忙打一个差不多的。”


    沈椿龄从袖中取出一条丝线,手中翻绕几圈,便打成了一组冰花结。他将冰花结搁在柜台前,笑着冲傅秋娘示意了一下,转身便上了楼。


    只是还没走上三楼,便瞧见陈慕律半倚着墙,堵在了楼道间。


    一旁的连廊外, 有三四名弟子聚在一处,正聊得起劲:“你们说那程思到底给寒州剑尊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能让剑尊心甘情愿为他挡雷劫?”


    “你还敢聊这事, 不怕被堂主责罚?”


    “怕什么, 剑尊只是禁止宗内传播, 这里又不是倾月宗。再说了, 这事传得那么广,这一路上的茶馆酒肆都在讲这出戏,难道还差我们这一句两句的?”


    “我就纳闷了,一个凡人而已, 长得也没到倾国倾城那种地步啊,孟长赢他至于吗?”


    “哎呀,人家现在可是飞上枝头了,都金丹中期了吧。师兄你说你修习几十年有什么用,马上要被人家赶超喽——”


    “哼,不过是空有灵力的花瓶,到时候打起仗来拿不拿得稳剑还是个问题呢!”


    这趟支援的弟子名单是谢怀卿亲自拟定的。他不但把沈椿龄指派出来作为领队,还把陈慕律这个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剑尊未婚夫”给一并推了出来。


    沈椿龄面色冷了下来,但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先用一种担忧的目光望向了陈慕律。


    陈慕律靠在墙上,脸上不显情绪,甚至有些悠然自得,好似那些人口中谈论排挤的不是他一样。


    等到这群弟子回了房,走廊里重归宁静,他才对着沈椿龄露出一个单薄的笑:“上楼坐坐?”


    他们二人的房间都在四楼。


    沈椿龄没有发作,只是跟着陈慕律一同坐在了桌前。傅秋娘准备的是药茶,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但是沈椿龄此刻显然是没有这个心情品鉴。


    “小师叔,您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沈椿龄问。”阻止有用吗?”陈慕律轻轻一笑,“我之前想阻止孟长赢给我渡灵力,后来想阻止谢掌门让我喊师尊,阻止你喊我小师叔,有成功过吗?”


    沈椿龄搁下杯子:“……”


    陈慕律歪了歪头,玩笑道:“再说了,他们也没说错啊。”


    沈椿龄沉吟片刻:“您不伤心吗?”


    “阻止只是悖论。”陈慕律垂眸,“遏抑心底的杂念,不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是真的阻断了他们对我的影响。”


    沈椿龄握着杯子:“那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呢?”


    清瘦青年抬眼,缓缓道:“甘之如饴。”


    即便患得患失,他也甘之如饴-


    “就为了这个……”


    路屏山双目无神,感觉全身筋骨都要散架了。为了装作不期而遇的样子,孟长赢这个狗东西居然拉着他硬生生赶完了三四日的公务。


    结果一赶来,他们就碰见几个倾月宗弟子在说人家未婚夫的小话。估计这群人死都没想到自己在背后蛐蛐人,居然被两个当事人都撞了个正着。


    路屏山冷眼看着孟长赢将那几个人教训了一顿,心中一阵唏嘘,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看见孟长赢像毛头小子一样毫不留手地上去揍人。


    等等,怎么是“还”?


    他皱起眉,仔细思索着遇见孟长赢来的这些年,怎么回想都找不到孟长赢年少时的出格事迹,想了半天,只觉得孟长赢这股疯魔劲儿特别眼熟,像极了当初清算崇云门时的状态。


    这些几个同门也是衰,撞到枪口上了。


    路屏山叹了口气:“喂,别打了别打了,停手吧祖宗,别把同门咱们师侄当崇云门弟子整了。”


    孟长赢冷脸道:“这种品性,不堪为倾月宗弟子。”


    “没错!”路屏山沉重点头,“这几个小子太过分了!等到回宗,我们可以让椿龄再依照门规好好罚他们。”


    孟长赢斜了他一眼,带着点理所应当。


    路屏山叹了口气:“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上楼和那位小程公子见个面,互诉衷肠,一尽相思之情?”


    他本意是想要转移下话题,让某位煞神高兴高兴的,却没料到孟长赢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你有病?”


    “你骂我干什么?”路屏山瞪大眼,“不是你自己眼巴巴跑来的吗?”


    孟长赢冷冷道:“任务结束,随便走走罢了。”


    路屏山无语了,双手叉腰:“那你现在逛完了,咱们干什么去?打道回府?”


    “不然呢?”孟长赢声音冷得像淬了层霜,“走吧,回崇云门。”


    路屏山这下真的对他这位未婚夫有点好奇了:“你真的不看他啊?”


    “有什么好看的。”他轻嗤,“他估计也不想看见我。”


    孟长赢像一阵风,来去匆匆。


    路屏山追着风跑得快要累死:“这关系可真够糟糕的,你们……到底怎么在一起的啊?”


    风声几不可闻:“没有。”


    没有在一起。


    从来没有-


    入夜,风正凉。


    帐帘被撂下,拢住月光和风声。


    窗裂开一道缝,呜咽的风颤了颤,被一个静音结界挡在了屋外。


    有人一袭黑袍,带着夜半的霜与露跪在了榻前。他伸出手,轻轻拨开摇曳的帐帘,微光照出帐内的光景。


    他目光晦涩,如轻吻般一寸寸掠过帐中人的脸,最后停在那人光洁的额前。


    陈慕律又易了容,眉心的红痣被掩去,那副艳若桃李的面容被一片寡淡覆盖,却无端多了几分乖巧。


    喉//结轻滚,他俯下身,闭着眼顺从心意在陈慕律眉心落下一吻,蜻蜓点水,极为克制。


    他垂着眼,长睫如蝶翼,掀起时正好望见那双桃花眼中的风暴。


    四目相对,陈慕律喊他:“孟长赢。”


    这一声,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撒娇卖乖,也没有那种释怀的嘲弄,仿佛他只是说出了三个毫无关联的字眼,平淡冷静。


    孟长赢垂眸:“在等我?”


    陈慕律打量着他:“还以为你白日里便会忍不住,小瞧你了。”


    孟长赢双手撑着榻,发丝垂落和陈慕律的长发一同缠绕。他的影子拉长变形,正好压过陈慕律的唇:“你不想见我。”


    陈慕律似笑非笑:“我说不想见,你就不来了吗?”


    孟长赢低头,去找他的唇:“因为你口是心非。”


    身下人轻轻撇过头,避开了孟长赢的索吻:“我口是心非,那你呢,你又算什么?”


    孟长赢声音压低,开始翻旧账转移话题:“你说讨厌我。”


    陈慕律冷笑了一声,拉着被褥侧过身。隔着纱帘,他望向那方朦胧的月光:“孟长赢,你又为我挡了雷劫。”


    孟长赢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不是你设计好的吗?”陈慕律往被子里缩了缩,说出口的话很冰冷,“你是故意的。”


    “你又在利用我。”


    孟长赢哑然,垂眸时面上的冷淡已经褪去,留下的是眼底的一抹笑意:“那你心软了吗,师妹?”


    陈慕律没有理他。


    “我已经是化神后期了,雷劫而已,这不算什么。”孟长赢埋首在他颈边轻轻蹭着,“你也知道,我死不了。”


    他们藏着秘密,彼此间心照不宣。


    陈慕律呼吸重了几分,蓦地起身,把孟长赢狠狠推开:“既然你这么想死,那你去死好了!”


    孟长赢被他推到了床尾,挑了挑眉:“别生气,不值当。”


    “你……”陈慕律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修的是无情道,怎么可能有未婚夫?”


    孟长赢单手接住他的枕头:“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对付崇云门?”


    “里通外敌,该死。”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你都说了,是‘回’。仙域才是你的家。”孟长赢眸光沉沉,声音忽然温柔了,“我只是带你回家而已,小乖。”


    陈慕律扯着被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见他沉默,孟长赢又开始得寸进尺:“师兄不想欺瞒你,只是事出有因。除了……那些之外,我便再没有其他事故意瞒着你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还像之前那样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陈慕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卸下了防备,笑了笑:“好啊。”


    还没等孟长赢回应,他又补了一句:“那你把潋虚剑还给我。”


    “当然可以。”孟长赢毫不犹豫地抬手,唤出那把泛着滟滟光芒的剑。


    陈慕律没动,只是定定看着他:“你说它是潋虚,可潋虚十年前就封剑了,你契约了神邪,为什么还能召唤潋虚?”


    孟长赢和他对视着:“你当年在雪祭大殿上,不也能驱使神邪剑灵吗?”


    “那是因为你把剑意放在了我身上——”


    “不。”孟长赢打断他,“不是因为剑意。”


    陈慕律闭了闭眼:“好,既然你说它是潋虚,而且你能召唤潋虚,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陈慕律伸出手,淡紫色的灵力在刹那凝聚,一柄华美的剑落在他掌心,紫光滟滟。


    “师尊说我不能没有武器傍身,便带我去宝库里选。你猜猜,这是什么?”


    孟长赢握紧了手中的剑。


    陈慕律抚摸着剑身:“师尊说,潋虚已经封剑十年了。孟长赢,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孟长赢扯了扯唇角,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相似的冰蓝光芒和淡紫光芒在窄小的帐中交织纠缠,他一身的霜与露凝成比月光还要薄的纱,模糊了陈慕律的视线。


    陈慕律压下喉间的那一阵涩意:“神邪,过来。”


    孟长赢手中的“潋虚”抖了抖,噌地一下飞到了陈慕律手边,亲昵地贴着他。


    陈慕律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它,冰凉的灵铁入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孟长赢为了骗他给神邪施的障眼法。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两把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了……陈慕律的视线落在神邪剑剑柄上的嵌着的那枚琉璃上——澄黄透亮,看得出价值不菲,但与这把剑并不相配。


    陈慕律怔怔抬头:“这是什么?”


    “你想听我说什么?”孟长赢看着他,露出一点遗憾的笑意,“巧合,误会,还是我处心积虑,就是故意想要戏耍你、报复你?”


    陈慕律看着他慢慢凑近,看着那双漆黑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样。陈慕律没有动,只是暂时默认了他的靠近。


    孟长赢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顿道:“陈慕律,我把神邪剑熔了,改成了潋虚的样子。至于那块琉璃……你当真不知吗?”


    陈慕律看着他,明明那么近,可目光还是浑浊模糊,被泪水占据。


    是那枚落在孟长赢手中的眉心坠。


    潋虚封剑,曾刺穿他心脏的那把神邪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把被改成潋虚样式的“神邪”,不伦不类地陪着他。


    陈慕律强忍住泪,和他对视:“你到底为什么……”


    孟长赢打断他:“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的口是心非,讨厌你的身不由己,讨厌你的不自量力。”


    孟长赢双目泛红,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的泪簌簌落下,“陈慕律,我讨厌你。”


    什么体统分寸都被撕碎踩烂,他声泪俱下,一字一句都在控诉这个销声匿迹了十年的人。


    他抖着唇:“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我一样。”


    “你不是要回家吗?为什么还要这么狼狈地躲在渡柳城?你不应该过得很好吗?”


    孟剑尊头一回这样情绪外露,陈慕律一下子就被他这噼里啪啦的眼泪震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孟长赢,你修的是无情剑道。”


    “无情道怎么了?无情道不能讨厌人吗?”孟长赢死死盯着他,眨眼又落下一行泪,“我不会,但我可以学。”


    “我可以学得很好……我已经学得很好了。”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柄剑,然后某位霸道的剑尊便直接把剑都收走,强行用自己的双手代替。


    很生硬的十指紧扣。


    可孟长赢还是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看我?”


    陈慕律低着头:“松手。”


    某人充耳不闻。


    陈慕律轻叹了一声:“你不松手,我怎么抱你?”


    孟长赢的呼吸时轻时重,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松了手,并以此换得了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带着陈慕律的体温,将他的泪水都接下。他环住陈慕律的腰,恍惚得头晕目眩。好像又陷入了一场梦,可怀中不再落空,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陈慕律。


    他听见陈慕律说:“我之前对你很不好。”


    “你没有。”


    “我总是折腾你。”


    “我受得起。”


    陈慕律顿了顿:“还有……那不是讨厌。”


    “我知道。”孟长赢垂眼,“我知道,只是不敢相信。”


    陈慕律:“我……”


    这一次,没有剧情限制,没有警告。


    孟长赢捂住他的唇:“陈慕律,我心悦你。”


    第140章 神邪其四 我只要你。


    140.


    陈慕律瞳孔微缩, 愣愣地看向孟长赢的方向,没有聚焦,只有再难抑制的泪。


    天地光年狭窄得只剩下这一刻,好像时间又拨回了过去, 针锋相对后, 他们在剧情的罅隙中再一次拥有了片刻温存。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似银屑倾洒在屋内, 照亮了孟长赢的面庞。他似乎笑了一下, 抬手轻轻替陈慕律拭去泪水。


    可明明他自己都还在流泪。


    孟长赢的眼睛像深潭, 总是沉默寂寥。直到泪水决堤,他自己才能触及那藏在池底的真心。


    陈慕律哽咽:“你是天道之子。”


    “我不是。”孟长赢目光晦涩, “我是孟长赢,你的师兄,你的道侣。”


    心口处的灵印滚烫,冰花亮起。他们面对面地靠着,冰花在同一侧胸膛上绽开,心跳同频共振。


    陈慕律眼睁睁看着孟长赢心口的冰花上吐出一寸红丝,延长伸展, 最后与自己胸前的灵印相融。


    一股熟悉的灵力自心脉中冲开,磅礴厚重的灵气自动化入他体内,包容又不容抵抗, 像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孟长赢的名字。


    陈慕律颤声道:“这是什么?”


    孟长赢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红线。”


    月珠情契碎了, 可红线却没有断。


    “心头血做的, 很结实。就算我死了, 红线也不会断开。”他垂着眼,搂在青年腰间的手慢慢摩挲,“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都能顺着红线找到你。”


    陈慕律哑口无言。


    孟长赢还在说,似乎要将这十年欠下的债一笔一笔讨回来:“没有人记得你,除了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自问自答:“我不信。”


    陈慕律张了张唇,话语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团棉花。就算任务早已完成,可他依旧被限制着,无法说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孟长赢自嘲一笑:“我早该猜到的。”


    他伸手,轻捧起陈慕律的脸颊,慢慢吻去他眼尾的泪:“说不出来也没关系,这次,换我说给你听。”


    “对不起,是我让你等太久了。”


    呼吸纠缠,光影斑驳。


    陈慕律没有避开。


    他垂下眼,沙哑的声音贴在孟长赢的耳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孟长赢不敢看青年的脸色,只是靠在他的颈窝里,抱紧了他。陈慕律感觉到脖间的湿意,是孟长赢的泪。


    他说:“陈慕律,我只是很想你。”


    为什么,喜欢孟长赢,就一定是错的呢?


    陈慕律想起他泛红的眼睛,遮蔽在心头的疑云忽然动摇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非太难论断,他苦求多时,还是雾里探花,扑朔迷离。


    纠缠牵挂的十四年转瞬即逝,苦楚被草草咽下,记忆被一笔带过,那些折磨被粉饰成了梦幻泡影,只剩下相顾无言,和无穷无尽的怅惘。


    可跳出这场因果之外,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一年光景。在那一年里,他们又有多少时间是被所谓的剧情和天道所左右的呢?


    陈慕律也不知道什么选择才是对的,但他们错过了十四年。


    可他们错过的又岂止十四年。


    陈慕律忽然笑了。


    他能有几个十四年可活呢?


    “孟长赢。”


    他忽然从怀抱中脱身,与孟长赢对视,声调上扬着:“我想做一件事,你愿意和我承担后果吗?”


    不等孟长赢出声,陈慕律便已倾吻覆上,很轻,像月光落下。


    “让天道见鬼去吧。”


    我只要这一刻。


    只要你-


    崇云门旧址。


    月光澈亮,照不亮全城。夜空高处的云潮无声翻涌着,一座巨大的黑云塔即将成型。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虫子了。”


    一道低哑的声音自云端飘落,碎成了无声无息的黑气。整片天空都被黑气占领着,月光依旧皎洁,但已无人能赏。


    那黑衣青年嗟叹道:“周伯岑,你真是越来越怠慢了。”


    云层翻涌,周伯岑跪在下方的云中:“请主上责罚。”


    楚衾破勾唇一笑:“你父亲能言善辩,磕头谢罪时总爱求本座宽恕,可你却不曾狡辩过一回,这是为何?”


    周伯岑毫不犹豫:“若因卑职之失,使主上不得开怀,卑职死不足惜。”


    楚衾破被他逗得仰头大笑,苍白的脸庞因为张扬的表情浮现出一点诡异的血色。


    他轻飘飘瞥了周伯岑一眼:“你撒谎。”


    周伯岑依旧跪着,头几乎要埋进黑云之中:“主上息怒,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万物如蝼蚁,一生碌碌,无趣得很。只有挣扎的时候看起来才是最有意思的。”楚衾破沉醉地望着夜幕下崇云门一带的城池,“起来吧,十日之内,我要看到他们都变成云都的养料。”


    “是。”


    楚衾破的目光望向远方,云穹山藏在黑暗尽头庇护着落单的小城:“听说崇天城来了一批增援,是倾月宗的人?”


    “确有此事。”周伯岑回禀道,“为首的是戒律堂堂主沈椿龄。”


    楚衾破啧了一声:“说点简单的名字。”


    周伯岑谦卑道:“他是首徒沈青云唯一的弟子。”


    楚衾破忽然转过身来:“谢怀卿的小徒孙?”


    “正是。”


    黑衣青年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好啊,太好了。崇天城真是个好地方。”


    “周伯岑,你可还记得那个傅……”


    周伯岑提示道:“倾月宗掌门座下二弟子,傅蕖。”


    “对,就是她。”楚衾破笑得开怀,“她死得挺漂亮的。当时你也在吧?”


    周伯岑额前的冷汗已经聚起了一层:“卑职在场。”


    崇天城一役,就是他父亲周余泽献给楚衾破的敲门砖。当时的楚衾破还只是个小魔君,便能和仙盟合作将老魔尊拉下马,取而代之。


    蛰伏多年后,他羽翼丰满,便再无顾忌。


    “谢、怀、卿。”


    楚衾破慢慢念着这个名字,“真期待啊。”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已有三百年未曾离开过倾月山,外界只知他性情温和,不善剑道,全因剑圣师兄让位才坐上如今的高位。


    也有人说他心如朽木,无趣至极,连从小养大的弟子身亡都未曾有片刻伤怀。


    可他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吗?


    楚衾破轻轻嗤笑了一声,忽然生出些厌倦来。


    “主上,听闻剑尊及其未婚夫也在城内。”周伯岑一字一句道,“那未婚夫……似乎是从凡域来的。”


    楚衾破眉梢一挑:“哦?”


    周伯岑道:“据探子回禀,那人化名程思,三年前忽然出现在凡域渡柳城,以程玄知的身份经营了三年的酒楼。”


    “这做派,倒和华京那群铜臭商人相似。废物配铁剑,倒是般配。”楚衾破摇了摇头,“罢了,也不差这几个了。”


    “到时候,一并送去投胎吧。”-


    次日清晨。


    天才蒙蒙亮,沈椿龄孤身下楼,才走到二楼楼道出,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他皱起眉,背在身后的手中绿光一闪,仰春剑已出了鞘。沈椿龄刻意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迈下台阶,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场诡异的寂静——


    “小椿,你醒了?”


    沈椿龄循声回头,便看见陈慕律站在台阶上干笑,眼神闪躲,衣领翻起了一个小角,露出脖颈处一点红痕。


    他无所适从地原地立正,把仰春剑藏在身后:“小师叔,你怎么下来了?”


    “呃……那个……”陈慕律眼珠子转了转,“我有些饿了,想下楼看看有没有什么吃食。你怎么站在这里不下去啊?”


    “哦,我马上。”沈椿龄已经下意识露出了招牌的微笑,手中剑立刻消散。


    他转身,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走去,忽然感觉自己左眼皮跳了两跳。


    显然,今日有灾。


    一楼大堂里的弟子不少,但都安静得出奇,连爱唠叨谈天的老板娘和账房都悻悻地各司其职,躲在了酒坛子后面。阳光自窗边投射而下,明明是光线最好最宽敞的地方,可窗边的一整排愣是都没什么人坐。


    准确来说,是只坐了一个人。


    “愣着做什么?”


    沈椿龄看见自家那位冷若冰霜的师叔脸上浮现出了很明显的笑意,像一座融化的冰山。


    可周身的寒气却又扩出一圈来,旁边一群的弟子都唰地一下低下了头,眼珠子乱瞥,不住地偷瞄着。


    沈椿龄往左一步,为陈慕律让开一条道:“小师叔,您请。”


    陈慕律完全被这尴尬的阵仗吓到了,连连摆手:“不不不……”


    “陈玄知,过来。”


    陈慕律抬头,隔空和窗边的孟长赢对视了一瞬。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同手同脚地走到他面前。众人的视线悄悄跟着他移到孟长赢面前,青年满脸坚定,就这样坐到了孟长赢对面的位置上。


    孟长赢笑着看他,很自觉地便为他夹起菜来:“都是你爱吃的。”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陈慕律低下头,如坐针毡,疯狂给对面的孟长赢使眼色,但对方充耳不闻:“怎么,是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我再去做。”


    陈慕律阖上双眼。


    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准备,但孟长赢总能将他良好的心理建设打破。


    孟长赢轻轻笑了一声,抬手牵住他的手:“手好凉,是不舒服吗?”


    对面的青年眼睫颤了颤,动作明显有些僵硬。孟长赢轻轻捏下他的手,正打算见好就收,却在松手的那一刻被他反握住。


    “没有。”他说。


    陈慕律抬头,对他笑了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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