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旧愿其三 还是孟长赢演技好。……


    111.


    飞舟在漫天鼓声中飞往云边时, 炉前的那炷佛香烧得只剩下一截尾巴。


    香灰和梨花簌簌落了一地,桌上的棋盘上也零零散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慧空缓缓落下一颗白子:“律施主,好久不见。”


    “久吗?我并不觉得久。”律风尽走进院中,也不着急坐下。


    一枚黑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


    年岁于修仙者总是无用, 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律风尽站在局前, 如多年前一般游刃有余。


    慧空轻捻佛珠:“二十二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 垂垂已老矣。没变的, 也只有这盘未见分晓的棋局了。”


    这世上许久未曾有仙,只有人。是人便会恐惧光阴流逝, 便会有生老病死,万物轮回。


    二十二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律风尽垂眸,顷刻间又落一子:“我是早忘干净了,不过大师日日对着残局推演测算,想来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慧空眸中波澜一闪而过,良久,只有一声叹息:“律施主见笑了。此前七百三十六次, 无一例外。”


    轮回辗转,败局已定。


    律风尽落下一子,抬眼定定望向对面之人:“那这第七百三十七次呢?”


    零散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线上交织相错, 只一瞬间晃神后, 一盘散沙凝成了诡异周密的网, 黑白二子互相制衡着, 胜负难分。


    “阿弥陀佛,这步棋再怎么走,最后都只有两败俱伤之相。”慧空叹了口气,手中的白子迟迟未落, “必输之局,律施主又何必强求?”


    看着那盘不分胜负的棋,律风尽忽然笑了笑:“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赢呢?”


    说罢,她松了手将黑子撂回盒中。落子声噼里啪啦,也不过热闹了一瞬间。


    玉棋击盘声鸣翠,恰若枝头乍落花。


    律风尽平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慧空一眼:“从落下第一子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赢。”


    “阿弥陀佛,你……”慧空动作一滞,惶惶抬头,正对视律风尽冰凉的眼神。


    律风尽对他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今时不同往日,二十二年前的天命之言也该变成废纸了。”


    慧空的手抖了抖,白子跌在棋盘上,黑白倒混,彻底错了位。


    他颤声道:“施主,回头是岸。”


    话本传奇里总爱讲求一个“不破不立”,可境地悬殊之下,人如蝼蚁,如何挣扎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纵然赌命一搏,也难以凿出一线生机。


    古往今来,妄图与天道作对者,轻则送命,重则消亡,再不入轮回因果。


    “事无绝对,大师不敢言之事,亦有人前赴后继。”律风尽掀起眼皮望着他,“风尽此生,只求恩怨两讫,重得所失。”


    不自量力,自取灭亡,那又如何?


    满盘棋子七零八落,好似一滩再掀起波澜的死水。混沌无序间,律风尽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子,转身离去。


    “大师,落子便无悔。”-


    雪城辖域广大,涵盖了三四座巍峨雪山,千里雪原。魂虚秘境的入口便藏在三峰环绕的一处低矮峡谷中。


    依照飞舟的行驶速度,参赛弟子会在第四日抵达入口,而各宗代表会晚一两日出发雪城,在城内共赏盛会之景。


    飞舟高悬于天,穿云而过,地面上的一切都缩成了模糊的各色小点,起初看得人眼花缭乱,后来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夜深人静,陈慕律辗转反侧,罕见地失了眠。


    他已经卸去了首饰和脂粉,随意裹了好几层保暖的衣裳便走到甲板上吹起了风。


    夜晚很安静,连斜风都无声。整架飞舟都陷入了安眠,陈慕律被漏下,百聊无赖地低头望着下方的雪原。


    从第二日午后起,他们便驶入了冰封雪原地带。陈慕律的视野中没有任何侵染之物,只有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看着那片雪,陈慕律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


    【宿主,没事吧?】


    【暂时死不了,放心吧。】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或许失去了睡眠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他今晚不会再做梦了。


    自从登上飞舟之后,陈慕律便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和其他的预知梦不太一样,陌生的环境,杂乱的人群,模糊的噪音,一切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一觉醒来,甚至连具体的画面都记不清。可他心中却能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就是魂虚秘境。


    陈慕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并为之犹豫惊惧。


    可惜无论是前面几次预知梦还是这一次的反复梦境,系统排查了好几次都没查到原因。


    系统很自责:【宿主,我很抱歉。】


    陈慕律耸了耸肩,开玩笑道:【看来我才应该是天道之子才对,这么受天道喜欢。】


    系统绑定宿主时会优先选择与任务世界契合度高的灵魂,契合度超过60%便是优秀,而陈慕律的契合度是惊人的96.99%。


    所以系统后来直接将这几年的预知梦都归结于他极高的契合度。世界对宿主的吸引很强,而陈慕律也在冥冥之中受到了影响。


    【有道理。】系统无条件附和他。


    出生仙域豪门的家中幺子,自小在锦绣金玉堆里长大,若没有同心蛊,或许“陈慕律”应该和律氏兄姊一般名扬天下,又或是当一个纨绔世家子,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变成倾月宗里的蛮横炮灰。


    【系统,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电子音忽然卡顿了一下,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下一个任务……有触发时间设置,宿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慕律挑挑眉,还想接着套系统的话,却不想这人工智能为了拒绝交流直接掉了线,逃跑速度飞快。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能看出它的心虚。


    这是连编都懒得编了。


    陈慕律扶额,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发起了呆。只是他才放空了片刻,便已经有人沉不住气。


    听着那道脚步声愈来愈近,陈慕律没有回头,笃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周小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若是歇下了,便没有这么好的机会遇见师姐了。”背后的周仲羽轻笑了一声,“师姐都未曾回头,怎么知道是我?”


    陈慕律微微蹙眉:“你久病初愈,身体还在慢慢适应中,脚步虚浮拖沓,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周仲羽走到甲板前与他并排:“师姐观察得当真仔细。说起这个,我还没有和师姐正式道过谢。对了,师姐叫我小羽便好。”


    陈慕律沉默着,小幅度地往后挪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接近。


    “若不是师姐出手相助,我早就死在碧云楼了,根本没命在参加仙盟盛会。”周仲羽一副浑然不知的无辜样,又凑了上来,“其实自从那一日见过师姐后,我脑海中便日日……”


    “我不会让你死在碧云楼,因为酒楼死人很不吉利,会影响生意。”陈慕律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实事求是道,“你如果是真的死了,按照碧云楼的规矩,崇云门也要赔我一大笔钱,而且很可能赔不起,要赊十几年的账。”


    周仲羽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但他一抬衣袖,遮着唇轻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又换了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样。


    “我理解的,毕竟碧云楼是师姐一手建立的。”周仲羽又咳了咳,眼角甚至带了些泪花,“小羽能与师姐安安静静地呆上一小会儿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慕律:……


    【系统系统,系统快回来!】


    【怎么了宿主,关于任务我已经说得很清……什么鬼?你喊我上来干什么。】


    【看绿茶。】


    陈慕律抱紧双臂,他已经摸到小臂那一片的鸡皮疙瘩了。


    原来孟长赢的装腔作势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这种茶艺不精但大胆出击的。


    “你……”陈慕律欲言又止。


    “师姐是有话想与小羽说吗?”周仲羽眨了眨眼,反应极快地向前了一步。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柔弱得好似一朵我见犹怜的小白花。


    陈慕律有点犹豫:“呃……你真的想听?”


    周仲羽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只要师姐愿意和小羽分享,小羽乐意至极。”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别叫我师姐了,我才二十二,你好像比我大吧?”


    “虽然你年纪大,但嗓子还在变声期,建议少夹几句,小心哑了变不回去。”


    “而且我们好像不是这种熟到能凑在一起聊悄悄话的关系吧?”


    陈慕律每说一句,周仲羽的面色就白一分,白转青,青转红,到最后居然转成了泪眼朦胧。


    周仲羽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师姐怎你,你……”


    “你比我大。”陈慕律再次温馨提示。


    “你!你欺人太甚……”周仲羽挥泪跑开,离开的最后一刻都没忘记人设,边跑边夹,差点夹破音。


    系统冷漠地点评道:【还是孟长赢演技好。】


    【没错。】


    陈慕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赞成了系统的评价。


    放在以前,陈慕律还真的有可能会被周仲羽骗过去,甚至真情实感地去安慰人。


    但这三年里孟长赢孜孜不倦地开发新人设,力求尽好金丝雀的各项其实并不需要的义务,导致陈慕律直接脱了敏,面对各种诱惑都能面不改色。


    系统还在感叹道:【都是庸脂俗粉,果然还是孟长赢这个主角的含金量高一点。】


    陈慕律默默翻了个白眼:【别关注演技了。我刚刚拖了这么长时间,你测出他身体情况了吗?】


    系统顿了顿:【数据已经出了。】


    【他的心脏里有蛊虫。】


    第112章 旧愿其四 死遁方式可自选哦亲


    112.


    后半夜, 陈慕律又做梦了。


    这一次,模糊不清的画面忽然连贯了起来,光怪陆离的场景忽然有了清晰的色彩,虽然依旧是断断续续的片段, 但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不久前还涕泪涟涟的周仲羽对他不假辞色, 抬手指着他凄厉地喊着什么天生一对, 而后又是一阵眩晕。


    陈慕律徒劳地揉了揉眼睛, 面前的人变了样子, 孟长赢双眸紧闭,唇色发白地躺在他怀中, 像是陷入了一场深眠中。


    “不行……不能在这里……你醒醒……”


    颤抖的声音自远处飘来,熟悉又陌生,眼前的景象又不断地开始变幻,郁郁葱葱的密林深谷里涌出厚重的雾霜之气,藏于山脉中的石碑缄默无声。


    陈慕律不受控制地凑上前,手抚上了冰凉的石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于是他又听见那个颤抖到变了调子的声音, 念的是石碑上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


    “傅蕖……”


    熟悉的名字像一把被人深藏于影中的钥匙,唤醒了沉睡的梦。黑色石碑在一瞬间扭曲,视野陷入了一片暗淡,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视角缓缓往下飘动, 落在了手中紧握着的书页上。


    薄薄的纸泛起了褶皱, 他急切地翻找着,却始终看不清书上的字。


    “找到了……真的出现了……”


    陈慕律皱起眉,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页空白,整个人像是落入了一片针海之中, 剧烈的痛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剥离。


    那道声音依然阴魂不散:“傅蕖,齐什么玉……章以……弓?还有这个,邱今……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在万刺之痛下,他终于看清了一小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戛然而止。


    一股战栗之感席卷全身,万千针尖刺穿之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空白,倾倒天地的眩晕过后,陈慕律猛地坐起身,被梦境的汹涌波涛逐回了现实。


    启明才升,天色尚暗,没吃药收拢双翅,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安安静静地睡在了陈慕律的枕边。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抚摸着白灵鹦鹉的羽毛,温热的触感将他重新有了几分脱离梦境的实感,也让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忽视的细节。


    白灵鹦鹉可预知灾祸,近几日的重复梦境和之前几次完全不同,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自登上飞舟后,每晚都和没吃药同屋而眠。


    而且按照剧情,白灵鹦鹉现在应该已经是孟长赢的宠物了。所以这个预知梦本应该由孟长赢来做,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他的头上。


    陈慕律叹了口气,轻轻碰了碰没吃药的头,小鹦鹉睡得迷糊,眼睛都没睁开便顺着他的手指蹭了又蹭。


    好吃好喝养了三年,现在他也快要离开了,是时候把这傻鹦鹉也安顿好。


    他打定了主意,又开始琢磨起了那个逻辑跳跃的梦来。凡尘谷态度古怪,尚不知底细,但周仲羽和崇云门明显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那么昨夜的见面显然不是意外。


    最要命的是,周仲羽体内有蛊虫。


    【不是普通的蛊虫,他体内的蛊虫比当年鸡鸣村村民身上的毒蛊还要复杂很多,倒是……和孟长赢体内的雌蛊格外相似。】


    昨夜,系统虽然吞吞吐吐,用词保守,但结合周仲羽口中那一句语焉不详的“天生一对”,那恰恰证明了一点——周仲羽体内的蛊虫和雌蛊很像,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枚雌蛊。正如孟长赢需要炼化凰灵玉,周仲羽也需要凰灵玉来压制蛊毒。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蛊虫呢?


    在他思索的时候,系统也上了线。电子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因为他体内的蛊虫是残次品。】


    因为是残次品,所以毒性比同心蛊弱很多,即使不解毒也不会要了周仲羽的命。


    只是周仲羽会在一次次毒发中变得虚弱无比,会性命垂危但又能苟延残喘……会很痛苦,会生不如死。


    陈慕律一默:“那孟长赢的蛊毒怎么办?”


    系统回:【破境化神后,他的身躯会重塑,蛊虫自然也会消亡。】


    “好。”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他真是糊涂了,只看到孟长赢的狼狈样子就差点忘了那是他破境之劫的一环。


    系统幽幽提醒道:【宿主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你想选择什么样的死法?】


    “……?”


    陈慕律瞪大眼:“死遁方式也可以自选吗?”


    【可以,推荐优先选择能保留大部分遗体的死法,如果选择爆体而亡这类碎成渣渣的方式就不太好。】


    “呃,不太体面?”


    【……主要是拼起来比较麻烦,会增加系统工作量。如果碎得太彻底,会自动从宿主的存活时间余额里扣额外的遗体复原服务费。】


    陈慕律讪讪一笑,他暂时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好在系统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系统,你们后台有傅蕖的资料吗?”


    机械电子音顿了顿:【程序更新了不一定还存着数据,但有一个地方一定有。】


    “哪里?”


    光屏一闪,后台的储物格上忽然空出了一格,一本泛黄的书册自半空中哗哗落下,正好掉在陈慕律的腿上。


    系统声音冷冰冰的,语调里全是恨铁不成钢:【我不在的时候让你不好好读书。】


    陈慕律定眼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几个熟悉的簪花小楷:《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


    他屏住呼吸,试探地伸手拿起那一册书,熟悉的触感,沙沙作响的书页,一切都指向了相同的方向。


    这一次,陈慕律一页都没有跳过,从头开始一行一行细看,孙玢承,贺兰蓠,师子昌,翟怀仁,方见缘……


    孙玢承的名字已经黯淡了许久,最后一行写得是“死于奉宿十八年”。贺兰蓠的简介已经改成了学宫祭酒,师子昌、翟怀仁被流放雪城矿狱。


    而方见缘的名字暗着,流放的下一行是“刺杀华京少主不成,死于奉宿二十二年”。


    他死了,或许是在陈慕律被关在华京京都的那半个月里,又或许久是陈慕律去雪城的那一夜。


    陈慕律一页一页往下翻着,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在指尖翻转切换。他一目十行,草草浏览着上面的文字,虽然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越翻越快。


    《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不是空白的废纸,而是随着流逝的时间和他对角色的认知不断更新的客观记录。


    原本空白突兀的断章后,预设的命运早已显现,可他才刚刚迟钝地找到了蛛丝马迹。


    翻到麻木时,他又一次翻到了梦中那段模糊不清的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弟子傅蕖,战死崇天城。】


    【弟子齐悬玉…… 】


    【弟子章以弦…… 】


    【弟子邱今…… 】


    【奉宿二十二年,死一人。】


    指尖机械地蜷了一下,没有翻起下一页。陈慕律的视线穿过那一排陌生的名字,在“奉宿二十二年”停顿了好一会儿。


    【弟子陈慕律身殒魂虚。】


    【弟子孟长赢跃升化神。】-


    天边的红日尚未升起,漫天星辰黯淡。


    慧慈慢慢走到后舱时,孟长赢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一片雪色,若有所思。


    “孟施主莫不是在这儿站了一夜?”慧慈瞥了眼他沾湿的衣袖,戏谑开口。


    以孟长赢如今的修为,他可以自由控制周围数百里内的水汽,可他偏偏没有管那一袖的露水。


    “和预想中一样,崇云门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孟长赢答非所问,随意挥了挥袖子,水汽隔空凝聚为一层薄薄的冰,又在顷刻间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雪渣。


    慧慈被他溅了一脸,见好就收。


    “是周余泽动了?还是那个叫周叁的护卫?”


    “都不是,”孟长赢语气平淡,毫无起伏,“是周仲羽。”


    慧慈唰的一下抬头:“细说。”


    “没什么。”孟长赢忽然移开目光,“一点小事而已。”


    慧慈皱起眉,他觉得孟长赢今天格外不对。


    孟长赢抬手揉了揉眉心,自己都觉得这一晚上过得分外很可笑。居然就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在外面站着看了一晚上的雪地。


    周仲羽体内有雌蛊。


    周仲羽装疯卖傻,靠近陈慕律。


    周仲羽还喊陈慕律师姐。


    从见到周仲羽的第一眼开始,孟长赢就知道周仲羽的不同。同性相斥,蛊虫在他体内躁动肆虐,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企图掌控他的理智,接管他的身体,将对面那个病殃殃的“雌蛊”撕碎毁灭。


    但孟长赢从来没有理会过。


    他的修为、心境使他始终凌驾于同辈甚至是某些长老之上,他可以永远压制着那枚躁动的蛊虫,不受那枚低劣雌蛊的影响。


    可是看到周仲羽妄图攀附陈慕律的时候,那些岿然不动的平静淡漠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等孟长赢反应过来时,掌中的冰刃已经凝成形,他对周仲羽产生了杀意。


    这很不对劲,但周仲羽确实该死。


    “孟施主……孟长赢?你还好吗?”慧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孟长赢走神。


    孟长赢居然会走神?


    “抱歉,你继续说。”孟长赢从思绪中抽身,重新将话题引了回来,“刚刚我们聊到哪里了?”


    慧慈转了转佛珠:“前面的都不重要,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愿闻其详。”孟长赢抬手,设下一道结界。


    “你托我打探的事情有眉目了。”慧慈四下张望了一圈,还是压低了声音,“最近几十年,华京确实有人上渡厄山求过天道之言。”


    人人皆知天道之言公正,却少有人知。求一则天道之言难如登天,一次叩问便要付出大量修为功力。世人只知沈青云忙于宗门事务,修为停滞于元婴,却不知沈青云求了两次,从化神期直接跌回了元婴,几百年修为化为泡影。


    仙域虽大,化神期寥寥,范围缩小到华京仙境,嫌疑人便只有几个商会大家族的中流砥柱。可华京仙境之人世代信仰先祖神兽,越是血统纯正就越忠诚,化神期大能也不能免俗。


    能叩问天道的疯子只剩下那么几位,好巧不巧,全姓律。


    慧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默默递给孟长赢。只一刻,那纸便当空自燃,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律氏第四子,早夭。」


    孟长赢抬眸,望向天边,太阳升起来了。


    第113章 虚魂其一 师妹你说句话呀


    113.


    雪城, 雪祭大殿。


    殿外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周围的看台上挤满了人,座无虚席。前排高处,仙域各宗的代表齐聚一堂, 只剩下最中间的东道主之位还空缺着。


    大殿中心的祭坛上已经悬上了一盏巨大的六角珠灯, 每面各有数串南沧珠织连作宝盖索络, 将中心的琉璃珠花围在珠裾之中。六角悬以各色珠串, 从顶端看起来, 形似重明图腾。


    “华京仙境还真是下血本了,居然连家族至宝都搬出来了。”


    “这么奢靡的宝贝……也只有华京能供得起啊。”


    那祭坛中央摆着的正是律氏至宝, 琼玉珠灯。


    此灯光华普照之处,阴霾俱散。珠灯上的各色彩珠每十年大换一次,动辄便要数百万灵石。


    本次进入魂虚秘境的参赛弟子都将携带一枚从琼玉珠灯换下的同源旧珠,作为入境媒介。


    一方面同源珠会将珠灯之光铺遍秘境,保证每一个弟子的行为都会被持续追踪并通过珠灯直接展示在祭坛上。


    另一方面,同源珠也将成为所有弟子的护身符,若遇到危险, 同源珠碎,参赛弟子便会被珠灯自动带回雪祭大殿。


    当然,同源珠破碎也意味着参赛弟子出局。同源珠可以附在参赛者身上的任意一件物品中, 如果该物品被他人抢夺并被捏碎, 参赛弟子也将直接淘汰。


    盛会期间, 所有参赛者可以在魂虚秘境中自由探索十天, 珠碎出局则探索停止。


    当所有人都离开秘境之后,仙盟将对带出秘境的灵草进行统一评级,并当众选出魁首。


    实时更新,持续记录,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简直就是将公平公正四个字刻在了整场盛会的最前面。


    看到那盏灯的时候,周余泽的脸色变了变,悄悄与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荀析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完全不为所动,目光冰冷,好像看着什么死物一般波澜不惊。


    珠灯静静地伫于祭坛中央,无需一点光亮,数百万颗明珠熠熠生辉,柔和的光芒已经携着丝丝缕缕的灵气绵延在了整座大殿中。


    百盏彩珠小灯与千穗飘带自上而下垂挂飘摇,风雪吹拂而过时,珠串泠泠而响,像一段古朴悠长的小调。


    风忽然大了,叮叮当当的调子飘到了天边,华京飞鹰卫自殿外鱼贯而入,守在了珠灯附近。


    长袍曳地,律夫人盛装而来,独自一人坐上了最中间的高位,而律乘雾则停在了珠灯前,笑盈盈地对着殿内所有人行了一礼。


    律乘雾闭目而立,双手与胸前飞速结印,手中灵气跳跃翻转,织就了一朵泛着浅浅金光的莲花。


    她蓦然睁开双眼,金黄澄澈的重瞳中激起层层涟漪,莲花被种入中心的琉璃珠花中,将整个琼玉珠灯彻底点亮——


    祭坛之上,珠灯之光在刹那间射向天际,追着那几百颗同源之珠将数百里外魂虚秘境完全笼罩,阔别数百年的秘境之景已经被投射在了祭坛半空中。


    盛会开场-


    魂虚秘境,秋池山。


    秘林深处,奇花异草遍地,举目望去,是一片郁郁葱葱、望不到尽头的绿,诡异又安静。


    数不清是第几次出剑将路边偷袭的食人毒花砍了个对半,路屏山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随意,面色格外难看:“再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办法。”


    “的确。”沈椿龄严肃地点了点头,“地图中指引的就是这个方向,可我们却一直没有走到下一个岔路口。”


    魂虚秘境虽然很少出现,但各宗也有不少长辈进去过。沈青云早年便曾在盛会上进过一次魂虚秘境,所以秘境内的大致形势还是有数的。当然不止倾月宗,基本上的大宗门都有一套自己的指引地图和目标,也算不上什么作弊。


    倾月宗此行的最大目标,便是秋池山巅的一株千年雪参草。


    数百年前沈青云曾亲眼见过那株还未成熟的雪参草,彼时它才几百年道行,便已经初生了灵智,堪称极品。算算日子,它正好在今年成熟。若能取得雪参草,魁首之位必然十拿九稳。


    雪参草的消息虽然隐秘,但其他宗门也不是没有收到风声,倾月宗和临音阁是在入境第二日在山脚下碰到的。双方达成了共识,决定先合作上山,到了山顶最后各凭本事。


    两宗联手,一行人上来便直奔秋池山巅,争分夺秒冲着雪参草而去了。


    可他们日夜兼程,在一堆毒花毒草里钻来钻去,本该早早领先,却依旧在半山腰的秘林里打转。


    蔺砚亭警觉地环顾四周:“大家不觉得这附近的场景很熟悉吗?”


    柳蓁皱起眉:“嘶,师姐你这么一说……”


    连最沉默寡言的蔺砚染都开了口:“这树林有蹊跷。”


    古树高耸,倾盖如伞,遮蔽了大部分的天空与日光。山顶就安安静静地露在那一小片空隙中,无声吸引着人一探究竟。


    “接下来怎么办?”


    路屏山推推旁边的沈椿龄,沈椿龄为难地看向孟长赢,然后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青年身上。


    孟长赢手里拿着一小盒鸟食,正面不改色地给自己肩膀上的白灵鹦鹉喂食。


    柳蓁耐不住性子,率先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孟师兄怎么看?”


    孟长赢挑了挑眉,踢皮球似的拉起陈慕律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直接祸水东引:“师妹,你说句话呀?”


    “啊?”走神的陈慕律懵懵抬头,正好对上所有人求助的眼神,“这个……那个……呃,要不咱们做个标记,然后继续走一段?”


    孟长赢默默从那朵被劈成两半的食人毒花上拔出一把极细的冰针:“做过了,这花已经是第五次砍了。”


    “那你不早说?”陈慕律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孟长赢面色如常,看了眼蹲在自己肩上的因为没吃到最后一口而委屈地直叫唤的傻鸟:“刚刚在喂鹦鹉,忘了。”


    陈慕律脸色更难看了。


    那只狼吞虎咽的傻鸟不是别的什么雀儿鸟儿,而是一进秘境就被自己黑心主人随手丢给孟长赢的没吃药。


    众人此时的注意力又被孟长赢吸引了过去。路屏山更绝,直接酸溜溜地开口打趣:“诶呦呦,这不是陈大小姐的鸟吗?你说说这事闹的。”


    陈慕律又扭头瞪路屏山,可惜后者装着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语速比什么都快,竹筒倒豆子一半接着说了下去:“孟师弟你闭关了几年,不知道这鸟有多闹腾,一般的陌生人一靠近就撕心裂肺地叫,诶怎么他见了你这么乖?又让摸又让抱的。”


    “鹦鹉有灵,许是有缘。”孟长赢挑了挑眉,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路屏山。


    路屏山耸耸肩,没继续说下去。


    白灵鹦鹉珍稀娇贵,基本上只亲近自己的主人。就孟长赢那娴熟的手法,一看之前就没少喂。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偏,蔺砚亭眼皮突突地跳,只好开口:“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条路有问题,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与其想想怎么走,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孟长赢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又喂了没吃药一勺鸟食。


    “孟师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鸟怎么样?”柳蓁看得眉头紧蹙,“当务之急是赶快上山!雪参草可不等人。”


    孟长赢还是那句话:“休息一下吧,节省体力。”


    这下柳蓁也冲他翻了个白眼。


    当然,她没有放弃,而是直接换了个方向,拉起陈慕律的双手就开始撒娇:“陈师姐,这该如何是好啊?我们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呜呜呜……”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柳蓁已经完全弄清了陈大小姐面冷心热的本性,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根本招架不住别人恳求。


    果然,陈慕律四肢僵硬,只好配合柳蓁,仍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晃来晃去:“呃,不会的,你先别激动,蓁蓁别哭啊……孟长赢你好好说话会死吗?!”


    才喂完鸟的孟长赢受牵连被骂了一通,面色不虞地瞥了眼他们交叠的手:“放手。”


    柳蓁极有眼色地松了手,陈慕律没好气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摆脸色给谁看呐?”


    舌尖抵了抵上颚,孟长赢收敛了外露的神色,语气很淡:“陈慕律,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陈慕律冷笑一声,抬脚就踹。


    “别别别,小师叔君子动口不动手——”


    鸡飞狗跳。


    “哈哈,这……看来倾月宗的师门情意固然深厚啊,居然如此不拘小节,果然直率!”


    琼玉珠灯前,谢掌教看着倾月宗一众人的精彩内讧,忍不住扶额低头,只觉得心赃扑通扑通地跳着,血压都高了。


    沈青云见怪不怪,还有心情接下旁人的奉承:“自然。长赢与小慕师出同门,感情一直很好,他们总喜欢开玩笑。”


    当然,无论她怎么说,旁人只当是在挽尊。毕竟人人都知道……


    无数视线落在陈慕律身上,看着他气得提起涟虚剑追着孟长赢跑了好一圈,好几次剑锋都要往人心口招呼了。


    谁都知道,陈大小姐嚣张跋扈,关于她曾经刻意为难孟长赢的传闻五花八门,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从来没断过。


    端坐高台上的律风尽悠悠开口:“怎么,诸位没见过同门师兄妹打闹吗?”


    那些难以言喻的目光一下子散开了,众人心思各异,纷纷举杯附和律家主,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岔开了。


    谁让人家既有个权势滔天的娘,又有个武力巅峰的爹呢?


    周余泽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目光沉沉。他看到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轻轻晃了晃杯。


    好戏,这才开始。


    第114章 虚魂其二 别看我,我不会生孩子


    114.


    “真是……好热闹啊。”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 楚衾破躺在贵妃榻上,把一枚彩珠举到了眼前。


    阳光透过琉璃彩珠,折射出粼粼光芒,像是在眼底炸了一束烟花。


    谁也想不到, 大名鼎鼎的魔尊居然会带着两三个下属就跑到了雪城附近的偏僻小院里晒太阳。


    黑衣护卫从院外匆忙赶来:“主上, 有消息了。”


    “楚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楚衾破恹恹地转着那颗珠子, “华京还真的把琼玉珠灯搬出来了?”


    楚白面色凝重, 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楚衾破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连话都多了些。


    当然,他说得还是格外难听:“律风尽这辈子也是可笑,好好一个家主,劳心劳力还不够,想不开要去生孩子。陈儒都在大乘期几百年了,她还在化神后期打转。”


    楚白顿了顿:“尊主,但是律家主生了三个化神期。”


    “……”楚衾破没说话。


    四百年前他还只是一个魔君, 便已经见识过这位年轻家主的厉害,不说当时还未冒头的谢怀卿,就连风头正盛的剑圣陈儒和慧空大师都比不过她。


    那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律风尽会是仙域第一个大乘期修士。然而时过境迁, 惊才绝世的天才退居幕后, 反倒被掩埋在了滚滚红尘里。


    可惜, 人各有志。


    楚白很认真地盯着自家尊主,若有所思:“尊主,你说男人可以生子吗?”


    “……和你说不明白。”楚衾破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别看我, 我不会生孩子,死孩子什么的最吵了。”


    楚白是他用很多年前用尸体炼的蛊人,由于死得太久脑子也经常死机,是少有能让魔尊大人吃瘪的死人。


    “尊主,可是民间说多子多福,家里热闹。”楚白嘴巴跑得比脑子快,但余光瞥到楚衾破扭曲难看的脸色,他不得不生硬地又补了一句,“魔域里的蛊人越来越多,也很热闹。”


    不由自主地想起魔域里那一群和楚白不相上下的死人,楚衾破额前青筋暴起,被他搞得头疼。


    这算什么鬼热闹。


    一道黑雾悄悄在院子中凝聚化形,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护卫跪在楚衾破面前:“楚红参见尊主。”


    楚衾破把珠子挪开,看了他一眼:“说。”


    “荀析那边来了消息。”楚红抬起头,“事成。”


    贵妃榻上的人缓缓坐起身,忽然笑出了声:“好啊,天助我也。”


    他随手把珠子往旁边一撂,那不起眼的彩珠咕噜咕噜往外滚了又滚,正好撞进了旁边的一大堆琉璃彩珠中。


    明珠扎堆,即便是白日也散发着完全不逊于太阳的明亮光芒。楚衾破长袖一挥,肩头由黑鳞排织的蛇纹像是活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黑雾打入珠堆中。


    院中凭空聚起一屏的幽光,是珠灯投射下的魂虚秘境。那一堆的珠子正是同源旧珠。


    只不过那画面中满境的翠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诡异的墨绿色的浓雾阴霾。


    楚衾破眯着眼,仰头望了望天,喃喃道:“热闹……可惜了,我最讨厌热闹。”-


    魂虚秘境,秋池山。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天暗得很快,太阳像是忽然被挤下了山,整座秘林都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的黑暗里。


    不是夜幕降临,是毒雾彻底侵染了秘境,遮蔽了天空和光源。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忽然有一阵接着一阵的风在林中呼啸而过,怪叫喧嚣席卷而来,将这一潭死水彻底搅得浑浊不堪。


    密密麻麻的黑雾夹杂在其中,在琼灯珠光之下,无声无息地混入了秘境,和那剧毒的雾气融为一体。


    黑暗变成了最好的伪装,雾气自由地穿梭在丛林中,追随着同源蛊毒的气息一路向北。


    很快……很快就能相遇。


    气息越来越近,他好似已经嗅到鲜血的滋味,藏在胸膛里的蛊虫已经钻入了心脏,整颗心都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狂欢按耐不住地狂跳。


    黑雾呼啸盘旋,绕树一路相下,他已经看清了藏在树下青年的面容。


    孟长赢在树下打坐,正在闭目养神,旁边是早已经熄灭的篝火。在他的视线盲区里,黑雾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兴奋,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已经灼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叫嚣着将青年撕扯成碎片。


    风声呼啸,黑雾中最先化形的是一寸剑锋,蒙面黑衣人自空中袭下,剑锋直指孟长赢的天灵盖而去!


    在剑锋逼近到额前一寸时,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假寐的青年依旧端坐着,他闭着眼,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动作,两指轻轻夹着剑锋,四两拨千斤,竟是直接将刺客逼停了。


    他什么招式都还未使出,只是两指便如激川巨浪压来,那黑衣人额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用尽全身力气又一次想将剑刺下,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还是这样蠢,让我说什么好。”


    指尖炸开一阵冰蓝光芒,照亮了这个黑暗的角落,黑衣人惊悚地看着自剑锋出一路凝聚的冰霜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他握剑的手上,整条手臂都已经被细密的冰刺包围,只待下一刻——


    冰刺扎入血肉,鲜红的血液没有喷涌而出,而是在直接凝成了厚厚的血色冰层,继续贪婪地向上四溢,攀上了他的右肩。


    “啊!!!”


    凄厉的惨叫惊起丛林深处的鸟兽,为这一场伏击拉开了序幕。


    潋虚剑在天边飞速绕过一圈,将一打符咒散在空中,陈慕律抬手结印,在洌洌紫光中罩下了一层只进不出的结界。


    沈椿龄用木系术法唤醒了早已埋下的藤蔓,又在几颗树中间立起了一层藤蔓墙,将所有刺客圈在了中间。墙外,蔺砚亭率临音阁数人藏于草丛中,一个庞大周密的群音阵初现端倪。


    与此同时,伤雀剑燃烧起熊熊烈火,路屏山神色散漫,手中剑早已经出鞘,率先发难。


    这场试探性的偷袭,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半炷香不到,营地里的篝火再度亮起,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十几个黑衣人的尸体。


    大获全胜。


    路屏山单膝跪下,探了探黑衣人的呼吸:“死透了。”


    他们并不是参赛弟子,而是用了某种手段偷渡进入了秘境。这些人身上没有同源珠,自然也没有淘汰一说。


    这些人死了,就是死了。


    秘境出了问题,毒雾肆虐遮蔽了视野,珠灯也无法探查到参赛弟子的行为,只能保证捏碎同源珠后淘汰弟子可以被安全送回雪祭大殿。


    可要是没来得及捏碎珠子就被杀死了呢?


    陈慕律脸色很难看,心中一阵发冷。


    珠灯失效,相当于监视整个比赛的监控失效,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考验人性。自相残杀,偷袭吞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胜利的喜悦才刚刚散去,众人都回过味来,神色各异,但大部分都是忧虑和恐惧。


    唯独孟长赢心情很好,还有心思和路屏山开玩笑:“摘了他们的面具看看,有惊喜。”


    “你自己来不行吗?使唤不动别人就使唤我。”路屏山啧了一声,到底还是上手了。


    “欸,不是我说啊,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沈椿龄向前凑进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居然……居然是他们!?”


    面具之下,是倾月宗众人都熟悉的脸。十几个人面具一一摘下,每一个都是能叫出姓名的昔日同门。


    “谁啊?你们的仇家?”柳蓁好奇地开口。


    “世家之后。”陈慕律缓缓开口,“准确来说,也是你们的仇家。”


    这些人的祖辈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了同门,背叛了仙域,其中一项罪行便是泄露情报,拖延军机,致使崇天城被屠,傅蕖及其道侣身殒。


    蔺砚亭皱眉:“这些人不是自己进来的,必有背后主使。一击不中,定然会有后招,接下去的六七日肯定也不会太平了。”


    陈慕律垂着眼,叹了口气:“方才我故意放走了其中一个,他身上有孟长赢的冰刺,我们可以反向追踪到他们的位置。”


    下午发现不对劲之后,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再出发,反而真的听从了孟长赢的建议,选择了在附近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就地休整。


    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天边便出现了异样。那时孟长赢便料到晚上必然会有一出偷袭,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挡下了第一波刺杀。


    从灭掉篝火只留孟长赢一人在明处,到刻意放过一个重伤之人,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陈慕律也是进了秘境后才发现律家人给他塞了快几千张各式各样的符咒,有些可以保命,有些也能杀人于无形。


    他刚刚设下的结界遮光静音,可以隔绝一切灵力波动,最适合掩盖这场反杀。


    但是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手,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刺杀还有多少次,以及他们到底能不能每一次都能如今夜一般有惊无险地躲过,谁都不清楚。


    谁都没有答案。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未知环境里,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全身而退,更不敢打包票自己能让所有人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蔺师姐,恕我直言,这些人的第一目标是倾月宗。”孟长赢扭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蔺砚亭。


    他的意思很明确,临音阁本不该被他们这场内斗波及。


    一片安静。


    陈慕律垂眸:“从此地一路向西北方向走,穿过三条溪流,便能走出秘林。刚刚我们又一位弟子负伤,会留在这里休息一夜再出发。”


    “同行数月,你们这是把蔺某当成什么不仁不义之辈?”蔺砚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盟约早已立下,临音阁会与倾月宗共进退,等到了山顶,摘到雪参草再来耍嘴皮子功夫也不迟。”


    今日风止月息,长夜已经降临。


    有人离去,行色匆匆。


    有人坚守,始终若一。


    有人等候,天命有归。


    第115章 虚魂其三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孟长赢了。……


    115.


    毒雾依旧肆虐, 将一切光亮隔绝在外。好在陈慕律身上最不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外挂,还真的给他翻出了几瓶解毒丹。


    为了保证生存,几个受伤中毒的弟子都捏碎同源珠选择了出局,其余所有人都服下了解毒丹, 连夜往林外撤去。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孟长赢话少得可怜, 走在最后面。


    秘林很大, 即便知道正确方向一路上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不敢闭眼, 维持着最警戒状态继续向山顶进发。


    前方的树丛越来越稀疏,像是即将到达森林的边缘。一直在队尾断后的孟长赢忽然如鬼魅般闪现到了队伍最前方, 抬手拦下了所有人。


    空气中,一股很淡很淡的陌生灵气从不远处飘来,像是有人刻意掩去了行踪。


    他声音很轻:“有人来了。”


    领队的蔺砚亭还未开口,孟长赢挥了挥袖,直接灭掉了所有灯盏。


    灯灭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他轻轻回头,食指抵在唇间, 冲大家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在此等候,若一炷香后我没有回来,立刻掉头从东侧上山。”他说得很轻松, 好似自己只是提着剑去青崖校场上逛一圈。


    孟长赢面上是极致的平静,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隔着人群短暂地看了陈慕律一眼, 双瞳如点漆, 像是这片灰烬中唯一的星辰。


    然后他转身,走进黑暗。


    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夜视百里,但这毒雾实在蹊跷,将视野完全遮盖住了。


    见孟长赢提着剑一头扎进了浓稠流动的雾, 陈慕律下意识便要追过去,却被沈椿龄和柳蓁一左一右护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年消失在黑暗中。


    陈慕律垂眸,握紧了手中剑。


    从昨日的散漫到这一刻的平静,孟长赢格外反常。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冥冥之中一步步走向了即将坍塌的天平一端。


    眼前是光怪陆离的黑,黑得足以在顷刻间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明明没有风,陈慕律还是打了个寒颤。


    无数个最终归于黑暗的梦争先恐后自脑海中涌出,那些刻意无意间被遗忘的未来裂成一节节戛然而止的河,在这一瞬间汇成了冲毁长堤的巨潮。


    “必须下手……要一击毙命,直接捅……心脉……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后面就是悬崖……毁尸灭迹,谁会知道?”


    “别犹豫了,把……推下去……”


    嘈杂的声音混着虚无的风,那样模糊,又那么尖锐,几乎刺穿了被压抑在巨变之上的平静。


    “绝对不能……让孟长赢活着离开。”


    惊惧过度,心脏一阵钝痛,因剧烈情绪波动发作的同心蛊强行唤醒了陈慕律的神智。


    他有一种恐怖的直觉,如果不追上去……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一刻都未曾犹豫,陈慕律推开他们的保护,在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系统冰冷尖锐的警告声中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浓雾之中。


    “……!!!”


    沈椿龄睁大双眼,奋力想拉住人,却只抓住法衣外袍的一角。宽大的法袍自空中落下,沈椿龄和柳蓁一人扯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陈慕律早已不见踪影。


    路屏山皱着眉从袖摆出揭下一张薄薄的符箓,不由地暗骂了一声,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管不顾,真不叫人安生。


    陈慕律留下了一张追踪符。


    蔺砚亭抬手捏诀,暂时撑开一道隐蔽结界,少见地变了脸色:“现在怎么办?”


    “跟上去。”蔺砚染忽然出声,“不能走散。”


    路屏山沉默着点燃了那张追踪符,黯淡的紫光亮起,灵力牵作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线,一直没入雾中。


    “走。”-


    【警告!警告!任何人不得干扰剧情!警告!警——】


    【闭嘴!】


    系统的定位系统一直都开着,陈慕律追着孟长赢的坐标一路狂奔,耳边的风声完全被系统的尖叫掩盖了。


    嘶哑的警报声被熟悉的电子音强行压下:【宿主,快停下!那个方向很危险!】


    陈慕律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喘息着。什么剑法剑术都被抛在了脑后,他只记得身体的本能反应,撒开腿不停地向前跑。


    【你可能会死的!】


    “我知道。”


    风沙迷了眼,陈慕律眨了眨眼,他看见前方亮起了一道炫目的冰蓝色剑光。


    电光石火间,潋虚剑清鸣出鞘,携上一兜子南沧珠,陈慕律咬破指尖捏起一道凝火咒,与剑一同送入了那光芒乍亮之处。


    灵火点燃了周围一片的树木,夜明珠如及时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净化剑气荡开一片朦胧的毒雾,将这处黑暗烧了个干净,剑下亮若白昼,污垢尽除。


    人未至,剑已到。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慕律笑吟吟地从天而降,抬手接住了流光溢彩的潋虚剑:“周叁公子,好久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点明了对面的身份。周叁避无可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陈少主怎么来了?”


    “自然是发现了异动,前来探查一二。”陈慕律笑着,看都没有看孟长赢一眼。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破碎的片段……都在这一刻疯狂涌入了他的脑海中,为他拼凑出了最残酷的真相。


    这里就是最关键的转折点。


    毒雾污染了珠灯的视野,外界对秘境之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此时此刻能将消息带出秘境的只有捏碎同源珠出局的弟子。


    因为同源珠会自动记录珠碎前最后的画面。只要将碎珠置入珠灯的琉璃花中,就能复现这一刻的场景。


    在剧情中,孟长赢一个人闯入了埋伏,那些刺客故意暴露弱点撞到他剑上,等他剑上沾满了鲜血,才发现遍地都是崇云门弟子的尸体。


    幸存的几个崇云门门人捏碎了同源珠,在大殿上字字泣血,指认孟长赢为杀人凶手,还将他昔日联合沈青云逼迫世家让位的旧账都一起翻了出来。


    他们的同伙趁机偷袭,一剑捅穿了孟长赢的左胸,又在抢走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后将昏迷的孟长赢丢下了悬崖。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还好……还好……


    陈慕律环顾四周,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血迹和剑痕,打斗的痕迹并不重。虽然有人负伤,但伤口极浅。


    还好,他赶上了。


    陈慕律的手背在身后,左手轻轻压住了颤抖的右腕。他垂眸,避开了孟长赢的灼灼目光。


    “探查?好一个探查,我还以为崇云门是惹上了什么仇家,乘此机会寻仇来了。”周叁阴阳怪气道,“二位道友不分青红皂白地持剑闯入我崇云门驻扎之地,当真是好教养。”


    陈慕律轻笑一声:“周叁公子,你也看到这天边的毒雾了,事急从权,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周叁。”孟长赢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抱着剑,“这已经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事了。还是把你家小公子请出来与我们详谈吧。”


    明眼人都知道崇云门此行中实际的带队人是周叁,但他到底是周仲羽的侍卫,人后再怎么放肆,在周仲羽面前多少也会装出副人样。


    况且……孟长赢的蛊虫没有躁动。


    周仲羽根本不在这里。


    周叁皱眉:“你们二人……”


    “不是两个,是一群。”


    蔺砚亭走在最前面,众人劈雾而来,将孟长赢和陈慕律围在了中间。


    沈椿龄冷着脸走出来:“周公子,现在不是争辩对错的时候。毒雾肆虐,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借机潜入了秘境之中,伺机偷袭,其中一部分被我们当场斩杀,剩下的同伙还在潜逃,随时都有害人的可能。”


    柳蓁急切地附和:“周叁公子,兹事体大,你还是快把周仲羽叫出来吧。”


    周叁抬手掩面,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家小公子不在这里。”


    蔺砚亭皱起眉。


    “他在秋池山山南,和华京的人一起。”


    “什么?!”沈椿龄向前了一步,“你说清楚,什么叫和华京的人在一起?”


    周叁放下手,面上的神色恢复如常:“进入秘境的第二日,我们与华京的队伍在山脚下碰面了,华京宋家的宋小公子和我家公子发生了些口角,二人以山南石谷中的幽玄草为赌注,谁摘到谁就要向对方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跟在周仲羽身边?非要跑到西山来安营扎寨?”路屏山抱臂而立,审视着他。


    周叁眉心抽了抽:“诸位都知道我家小公子天生有缺,心疾难医。凰灵玉虽然有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可小公子他……”


    柳蓁喃喃:“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周叁点了点头:“传闻西山山顶的雪参草可以根治心疾,所以我将一大半人手留给了公子,自行带人来了这里。”


    他言辞恳切,沉重隐忍,听得众人皆沉默在了原地。唯有孟长赢依旧无动于衷,视线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


    陈慕律冷着脸和他对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惜毫无威慑力,孟长赢像个没事人一样游离在这场闹剧之外,还有心情对着他笑。


    不是他往常那种嘲讽人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很淡,也很欠揍。


    面无表情地盯着孟长赢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个梨涡,陈慕律心中的忐忑都少了几分。


    “周叁公子。”陈慕律扭头看向周叁,“我代无尽先向周小公子赔个不是。如今秘境中危机四伏,我也实在不放心华京的人,不如我们先去与他们回合,再做打算。”


    他说得客气,实则手中的潋虚剑轻颤着,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留。


    崇云门栽赃陷害的手段并不高明,可他们够狠。没有血案就制造血案,虽有疑点,但他们制造了信息差和时间差,一桶脏水泼下,百口莫辩,足以咬死孟长赢。


    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见证的人越多,他们就越难得手。


    周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好啊,陈少主。”


    第116章 虚魂其四 不要998,98带回家。……


    116.


    秋池山, 山南。


    不见天日的洞穴中,一道微弱的淡黄色灵火在指间烧起。宋无尽蹲坐在石头上,无聊地对着火苗吹气:“你说他们能找到咱们吗?”


    “……”


    偌大的洞穴里,只有宋无尽手中那一寸光芒。周仲羽闭目养神, 坐在另一侧——距离他十万八千米之外的对角线上。


    宋无尽搓着草根, 依旧不甘心:“周公子?周小公子?周仲羽?小病秧……”


    刚刚闭上眼一刻钟都不到的周仲羽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安静点?”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不说话我很慌的。”宋无尽委屈地拔着地上的杂草。


    周仲羽眼睛都没睁开, 冷笑道:“我劝你还是闭上嘴, 免得说遗言的时候没力气。”


    “你说这种丧气话干什么?”宋无尽猛地抱住自己,一脸惊恐, “什么遗言不遗言的,呸呸呸!我还要活着把幽玄草带出去呢!”


    周仲羽眸光一动:“你很想要幽玄草?”


    “不然我进来干嘛?”宋无尽没好气地反问。


    “幽玄草适合温养木灵根,对你这种金系灵根本没用,”周仲羽轻轻咳了两声,“宋无尽,你撒谎也撒得好一点吧?”


    宋无尽卡壳了一下,梗着脖子回他:“我就是需要, 什么灵根不灵根的谁管啊!”


    周仲羽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椿龄要破境了?”


    宋无尽蹭得一下跳起来:“你在瞎说什么啊?才没有!”


    周仲羽轻飘飘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身侧的陌生洞穴。


    他站起身, 作势要往里面走。


    见他动了, 一直观察着他一言一行的宋无尽连忙开口:“喂, 周仲羽你干什么去啊?”


    “找出口,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周仲羽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那边有光,还有风声,应该可以通往外界。”


    宋无尽看了看黑黢黢的洞口,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那那……那我陪你一起!”


    他砰地一下跳起来,死死扒着周仲羽的衣摆:“走走走走吧!”


    “你怕黑?”周仲羽一挑眉。


    “没没……没、才没没有!”


    周仲羽发出极具嘲讽的一声冷哼,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快步往身后传来光亮的洞穴走去。


    “不是你真去啊?!哎哎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来不及纠结为什么周仲羽一个病秧子走得这么快,宋无尽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发现周仲羽轻轻勾起的唇角。


    那抹势在必得的笑容稍纵即逝,很快便隐入了阴影中-


    “你说什么?!”陈慕律眉头紧锁,“他们两个一起掉进结界里了?”


    “少主恕罪,是属下保护不力。”


    华京领队的不是旁人,正是被派来照顾宋无尽的春浅。她面露愧疚:“宋副将已经带着一队人进去找人了,但还没有什么消息。”


    周叁面色平淡:“他们消失多久了?”


    奉命守在周仲羽身边的周柒抿着唇:“已经三个时辰了。”


    周仲羽和宋无尽是在昨夜失踪的。


    幽玄草也是一种较为罕见的灵草,在成熟期时会自动展开一道护体结界隔绝外物侵扰。


    结界的入口极为隐蔽,所以宋凛等人在洞穴内搜查了几个时辰都未曾找到二人的踪迹,更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周叁沉吟片刻:“时间不等人,不如大家一起合作,带上追踪符,兵分几路继续找?”


    “好啊。”沉默半晌的孟长赢欣然点头,“那依周侍卫来看,该怎么分组呢?”


    “孟道友想怎么分?”周叁凉凉看了他一眼,毫不退让。


    孟长赢笑了:“我怎么样都可以啊,不过主子都失踪了,周侍卫怎么还和没事人一样?”


    这就完全是挑事了。


    跟在后头的周拾贰忍不住开口:“孟道友你说什么呢?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三番五次要针对我叁哥?”


    “行了!”


    陈慕律被他们搞得头疼:“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被他这么一吼,喧闹的人堆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陈慕律身上。


    周叁冷哼一声:“陈少主有何高见?”


    陈慕律面无表情地从储物戒中摸出了巴掌大的一块玉令:“华京最新限量款高定玉令,极品玉质,奢华享受,由二十名高级器修联合打造,为您量身定做独一无二的绝美雕花,新增青少年模式下实时监控定位功能,不要九九八,只要九十八。九十八,就能带回家。”


    周叁脸上的表情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建议贵派给周小公子配一块新玉令,报我名字打五折。”


    陈慕律看都懒得看他,低头对着玉令一顿操作。很快,一个闪烁的光点出现在玉令屏幕上。


    是宋无尽的坐标


    “华京所有人罚俸一月,宋无尽扣三年零花钱。”陈慕律冷着脸,视线扫过众人,“非常时期,华京仙境和倾月宗所有人一同行动。崇云门想分组,我们无权干涉,先走一步。”


    话毕,他撞开孟长赢的肩膀,率先走入了洞穴,华京之人紧随其后,倾月宗众人也在沈椿龄的带领下自觉地跟在后面。蔺砚亭当机立断,也带着人跟了上去。


    孟长赢站在原地,看着崇云门剩下的那一小撮人,目光平静如水。


    周叁面色沉了下来,只觉得青年事不关己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却看见孟长赢冲自己挑了挑眉,潇洒转身,消失在了洞穴中。


    “叁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周柒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叁慢慢松开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上去,他们得意多不了多久了。”-


    “咱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啊?”宋无尽哆哆嗦嗦地拉着周仲羽的袖子,“你刚刚不是说有光吗?哪里有光了?”


    周仲羽悄悄翻了个白眼:“我骗你的。”


    宋无尽瞪大双眼,扯着他的袖子停下来:“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你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周仲羽不为所动地拖着宋无尽一起往前走,“陈慕律和沈椿龄难道不会嫌你烦吗?”


    宋无尽更生气了,使尽全身力气拉住他:“你胡说,小椿是不会嫌弃我的!他说过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陈慕律呢?你怎么不敢说?”


    周仲羽被他拖在原地,怎么拽都救不回自己的袖子,一时间气血上涌,什么伪装都忘了,直接吼了回去:“你这么蠢,谁会愿意和你当朋友?!”


    嘶啦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在空旷黑暗的洞穴里回荡。宋无尽呆呆地望着自己手里的半截衣袖,嗫嚅半天没说出话来,眼泪却已经吧嗒吧嗒地打湿了衣袖。


    不过打湿的是周仲羽的衣袖。


    冷嗖嗖的风从断袖破口灌入,周仲羽面色惨白,熟悉的疼痛让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宋无尽泪眼朦胧地抬头,正看到周仲羽整个人靠着石墙缓缓跪倒,手护在胸前,唇色绛紫。剧烈的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心疾犯了。


    “小病秧子你怎么了?”宋无尽慌忙冲上去扶他,“虽然你话说得很难听但是你千万不能死在这里啊!”


    周仲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自己腰间的荷包:“闭嘴……药、在……”


    宋无尽抖着手拆了荷包,从里面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


    “咳咳咳!一颗…足矣……唔!”


    宋无尽哭着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都倒了出来,满满一把,直接往周仲羽嘴里塞。


    被噎了个半死的周仲羽掀起眼皮,冲宋无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蠢……货!”


    三个时辰,已经足够让他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


    他就不该把宋无尽这个白痴带进来!


    继深夜与陈慕律攀谈风月之后,他的人生再一次遇上了滑铁卢。或许是华京仙境的风水与他犯冲,每一次靠近华京人,他都会变得格外不幸。


    他真的感觉自己快被宋无尽这个白痴搞得精神衰弱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吗?还能走吗?”


    周仲羽疲惫地闭上眼,企图逃避。


    可惜,宋无尽还在喋喋不休,他本就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衬托之下变得格外空灵,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周仲羽的耳畔。


    “你怎么闭眼了?周仲羽你先别死啊!”


    “好吧我真的很怕黑,你别留我一个在这里呜呜呜……其实你说得没错,表姐一直嫌我烦,小椿也在生我的气,他已经好几天不理我了呜呜呜呜呜……”


    “我不该扯坏你袖子,害你生气,我真的错了……你千万别死啊求你了……”


    回音婉转悠长,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噩梦。


    简直是一场噩梦。


    如果他真的死在这个破地方,那他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岂不是骂宋无尽蠢货?


    不行,绝对不行。


    周仲羽睁开眼,颤颤巍巍地抬手,给宋无尽下了一道禁言咒。


    后者则泪眼汪汪地捧着一大堆药瓶,大眼睛圆溜溜的,无辜又滑稽。


    “扶我起来。”周仲羽咬着牙,开口指挥他,“继续向前走。”


    宋无尽擦了把眼泪,老实地把他搀扶起来。这一回,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脚步声和宋无尽吸鼻子的声音。


    周仲羽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真的透出微弱的光芒,周围光秃秃的石壁也变成了绿色,上面长满了大片大片苔藓。


    光芒越来越强烈,他们走出黑暗,进入了一处平地。


    面前是一处巨大的石碑,石碑前有一株散发着浅光的白花,正是幽玄草。


    宋无尽很兴奋,因为周仲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轻轻地推了推。


    “……把眼泪和鼻涕擦一擦,脏死了。”


    “你特么别擦我身上!!!”


    第117章 虚魂其五 师妹心疼了?


    117.


    开花是幽玄草成熟的标志。


    扶着周仲羽在旁边坐下后, 宋无尽兴高采烈地凑近了幽玄草,伸手便将其连根拔起,根本没感觉到什么阻碍。


    周仲羽冷眼看着他的背影,掌心已经聚起了一团诡异如黑雾的灵气。


    “终于到手了!”


    宋无尽长舒一口气, 刚准备把幽玄草放入储物戒中, 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着周仲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欸, 我记得你也是木灵根?这路是你指的, 幽玄草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周仲羽被他吓得赶紧缩回手, 很不自在地撇开眼:“不必,我不是木系单灵根,你自己留着去讨好人吧。”


    “啊?那你是什么灵根啊?”宋无尽没有觉察出他的刻意回避,反而好奇地凑近了。


    周仲羽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我是水木双灵根,但是一直修习水系功法。”


    “那很好啊,”宋无尽认真地点了点头,“小椿的师父也是水灵根, 你知道她吧,就是那个很厉害很凶很严格的沈青云。不过说起来,我还认识哪个谁……也是水系来着!”


    “孟长赢。”周仲羽轻嗤道。


    宋无尽很惊讶, 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嗯?你怎么会想到他啊?他……他是冰系吧, 和你们水系不一样。”


    周仲羽神色微动:“不一样……不一样?”


    视线中宋无尽的笑容和记忆里的嘲讽满满重叠,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 好像又听见了那个人在笑。


    “一样的蛊,一样的灵根,可惜了……这是个次品,活不长。”


    “当然不一样啊!明明区别很大啊。你怎么了, 是不高兴吗?”宋无尽歪了歪头,眼睛亮亮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讨厌孟长赢?”


    他仔细小心地观察着喜形于色的宋无尽,半晌才开口:“对,我讨厌孟长赢。”


    这世上只会有一个雌蛊。


    他想活下去,就必须超过他,替代他,把他拥有的一切都毁掉。


    ……很快了。


    周仲羽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周叁那边得手了没有。


    “对了,那边怎么有块石碑啊!”宋无尽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面,他总是这么精力旺盛,又蠢又莽撞。


    “上面好像有字呢。”


    周仲羽笑着,注视着宋无尽又一次背过身去,注视着他弯下腰擦了擦石碑上的灰,注视着他倒下。


    一点昏睡咒,足够让这个蠢货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时辰。


    周仲羽慢慢站起来,从宋无尽腰间挑出那块正在闪烁的玉令,打开。


    华京的玉令质量很好,即便在秘境里都还有信号。玉令里争先恐后地涌出了一大堆消息,两个消息框被宋无尽设了置顶,一个是陈慕律,一个是沈椿龄,两个人都给他发了很多消息。


    周仲羽垂眸,指尖的黑雾翻涌结成一道复杂的灵印,整个结界都被他再次驱动,没一会儿,他便确认了陈慕律的位置。


    他笑了笑,轻轻将入口的位置调了调。


    大鱼终于上钩了-


    此时,众人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宋无尽的定位消失了。


    “等等。”


    陈慕律蹙眉,情况不对。


    旁边的沈椿龄和他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两个人都没办法定位到宋无尽了。


    这很不对劲。


    孟长赢走在最后面,慢悠悠地开口:“走了这么久,大家先原地休息一刻钟吧。”


    孟长赢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明明为人冷淡,但总会给旁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让人下意识地信任他,服从他。


    果然,他一开口,大家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蔺砚亭也让临音阁的人一起修仙,自己则和孟长赢一起走到了陈慕律身边。她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无尽的定位消失了。”沈椿龄忧心忡忡道,“应该是玉令里的灵力耗尽了,或者是被人为抽走了。”


    孟长赢挑眉:“他是不是一直没回消息?”


    陈慕律点了点头,事情有些棘手。


    “我有个办法。”孟长赢轻轻笑着,余光落在姗姗来迟的崇云门门人身上。


    不一会儿,众人都散开休息。陈慕律一个人坐在一边运气,闭目养神。


    第三十下吐息之后,背后的石墙化成了浓稠的黑,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大的吸力擒住了陈慕律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往黑洞中带去!


    “小师叔!”


    “少主小心!”


    黑洞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落单的陈慕律吞噬了,很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唯有一侧的孟长赢眼疾手快地扣住了陈慕律的手,和他一起跌入了那场未知的黑。


    孟长赢抱紧了他,手护着怀中人的头,二人被高高抛起,丢进了一处黑暗里。


    陈慕律感觉自己整个人不受控地摔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轻微的眩晕感伴随着耳鸣,和此刻暧昧纠缠的呼吸一同在黑暗中被放到无限大。


    孟长赢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南沧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


    他们掉进了一个很阴冷的洞穴,但陈慕律不觉得冷,孟长赢的怀抱甚至有些滚烫,青年垫在底下,帮他挡住了大部分的撞击。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下,慢慢挣扎着从孟长赢身上爬了起来。


    他不开口,青年也没有主动搭话,两个人安静地收拾了几下仪容,面对面罚站。


    孟长赢把夜明珠捧到二人中间:“那边有风,一直走下去,应该马上就能找到幽玄草了。”


    “你受伤了。”


    陈慕律垂着眸,又蹙起眉,拉起青年的手细细查看了起来。


    捧着夜明珠的那只手才刚刚护在他的头上,手背的关节在颠簸中擦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看着一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孟长赢眉梢动了动,面前的人大抵不知道自己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和他故作冷漠的言语有多格格不入。


    “小事。”


    “你是元婴期修士!寻常的磕碰根本不会让你受伤,这里有蹊跷。”陈慕律猛地抬起头,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孟长赢还是那样淡然。


    好似他早已看淡了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慕律拉住他的手腕,不敢碰伤口:“你能不能别找死。”


    “师妹心疼了?”孟长赢低声道。


    陈慕律抿了抿唇:“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和你死一起,更不想给你收尸。”


    孟长赢笑了笑:“你很早就说过了,我知道。”


    陈慕律不理他,面色不虞地从储物戒里掏出一瓶伤药丢进他怀里让他自己处理,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他很早就说过,但孟长赢却一直在受伤。


    上一次口不择言是在静思崖的时候。


    那时候碧云楼第一次在隔壁城池开设了分店,陈慕律思索再三,还是下山亲自去实地探查了一趟,花了大半个月。那段时间孟长赢很是老实地在静思崖里,修习了快一个月,一次都没有偷跑出来。


    结果那月十五陈慕律去找他解毒,全程没有点灯,一直不肯脱去衣衫。情动到最深处,陈慕律闻到了血腥气息,在一片黑暗中意外扯乱了孟长赢的衣服,才发现他满背的伤痕。


    “这是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具体场景了,又或者说他不愿想起,只记得灯光亮起,还未愈合的伤口在这场混乱中再次撕裂,贴身的白色里衣上沾满了晕开的血痕。


    那时候孟长赢好像也是这样轻描淡写,下身要吻他,笨拙地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事。”


    那是孟长赢的雷劫。


    在陈慕律下山离开的第二日,他一个人躲在静思崖扛下了九十九道天雷,九死一生,破境结婴。


    他一声不吭在静思崖躺半个多月,串通了所有人,始终没有把消息透露给陈慕律。


    那一次,他们不欢而散-


    “诸位有何高见?”周叁面容严肃,视线扫过众人,“眼下,陈少主和孟道友也离奇失踪,难道我们还要这样一窝蜂地拥在一起找人吗?”


    路屏山耸了耸肩,丝毫不让步:“那依周叁公子来看,我们便只有分组,然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洞穴里蹿来蹿去这一种可能了吗?”


    周柒不服气道:“这是最高效的办法了!”


    “谁说的?”蔺砚亭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们一眼,“既然孟师弟和陈师妹失踪的情况与周、宋两位小公子失踪的情况一致,那恰恰说明了现在这个法子是正确的。”


    “幽玄草的护体结界很难进入,我们现在看到的洞穴多半是障眼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四人恐怕是误打误撞找到了入口,进入了真正的洞穴。”


    周叁冷哼一声:“之前是靠陈少主的定位,那现在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


    安静旁听了好一会儿的沈椿龄忽然开口:“还是定位。”


    他垂眸,从袖子里拿出一打玉令,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全是陈慕律这几年送他的新款。这里面每一枚玉令打开,都能精确定位到陈慕律和孟长赢的位置。


    “你哪里来这么多玉令?”周拾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演的吧……”


    周柒神色变换了好一阵:“你们早有办法,为什么方才不说?!”


    “周叁公子方才一上来便咄咄逼人,我们哪里插得上嘴呢?”柳蓁叉腰站在蔺砚亭身边,不满地反讽道。


    周叁神色莫测地撇开脸,牙都要咬碎了。


    差点忘了,华京仙境就是这么该死的有钱。


    众人正僵持着,春浅上前了一步。庞大的威压展开,她的眉毛在一瞬间变成了白羽,身后的白鹤幻影展翅嗥鸣,将周围之人都震退了几步。


    她这一路上太过低调,让人险些忘了她是律乘雪的心腹,也是个元婴后期的大能。


    春浅温温柔柔地福了福身:“既然已经有了破解之法,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出发吧。”


    第118章 虚魂其六 别怕,师兄在呢。


    118.


    陈慕律走在前面, 和孟长赢足足拉开了三四米的距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赶路,大有一种要走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可惜复行数百步,黑暗终于有了尽头, 微弱的萤光随着微风投射在空旷的洞穴中。


    心脏处的钝痛丝丝缕缕, 同类的低劣气息越来越近, 鼻尖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好像有人不自量力, 张牙舞爪妄图激怒他, 可惜这种低级的挑衅对他根本没用。


    孟长赢垂下眸子:“周仲羽就在前面。”


    “你又知道了?”陈慕律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青年安分得有些诡异, 只是眉心皱了皱。


    陈慕律蹙起眉,停下脚步:“怎么了?”


    孟长赢面色如常:“没事。”


    周遭的气氛凝滞着,没有人再开口,只有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很快,洞口的光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冷调的光芒,斜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灰蒙蒙的阴影和惨白的石面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原本被厚重尘埃遮盖的石碑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光芒,照亮了斑驳不清的古篆,肃穆又渗人。站在石碑前的周仲羽背对着他们, 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陈慕律皱眉, 他不是很适应这种的光线:“周公子,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宋无尽呢?”


    “师姐说笑了,宋公子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呢?”周仲羽轻轻笑了,眼底是恰到好处的惊讶, “难道陈师姐没有在路上碰到他吗?”


    陈慕律冷下脸:“不要再耍小聪明了。”


    刹那间,潋虚剑自动出鞘,直直挥向了周仲羽,剑风凛冽。


    周仲羽站在原地,低头看向紧紧贴在脖颈间的剑,忍不住笑出了声:“师姐,你我之间何必走到这一步呢?凡事都应该以和为贵,只要我们两个人好好聊聊,把误会解开,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陈慕律盯着他,潋虚剑一动不动。


    周仲羽笑了,用手轻轻推开剑刃。脖颈处已经被锋利的剑划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但他视而不见,目光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


    后者紧绷着脸,警惕地注视着他。


    周仲羽明显是有恃无恐,宋无尽多半已经落在了他手里,若不顺着他的心意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慕律咬紧牙关,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孟长赢却忽然上前了几步,替他挡住了周仲羽窥探的目光。


    孟长赢眸色沉沉:“他与你素昧平生,谈不上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素昧平生?好一个素昧平生。”周仲羽死死盯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命运相连。无论你怎么样遮掩,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孟师兄,你是不是感觉很难受?好像有一把烧红的刀一下一下割在心口,你体内的灵力已经紊乱了吧?”


    周仲羽眼中闪过一瞬的暗色,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还能站稳吗?”


    陈慕律下意识看向身前的青年。


    孟长赢装得很好,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冷淡,但他根本骗不过陈慕律。


    陈大小姐冷着脸,直接上手拉住了孟长赢的手,动作很迅速地往青年的额头摸去。


    迎着他的死亡目光,孟长赢挣扎了一秒,还是低下头,任由他动作。


    很好,一片滚烫,明显是蛊毒发作的前兆。陈慕律被烫得指尖都蜷缩了一下,他已经被孟长赢搞得没有脾气了。


    “孟长赢,你很好。”


    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是没事,只要还能活就是小事。


    陈慕律完全不想看他,扭头望向周仲羽,后者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他们这一出互动,面上的戏谑都要溢出来了。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陈慕律冷冷道。


    周仲羽挑挑眉:“师姐应该也知道我身上有雌蛊吧?我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当然,我也有眼力见的,不用你陪我解毒,但是需要师姐陪我开启这个石碑。”


    同心蛊有两种抑制毒性的方法:一是双修,但雌雄蛊会融合,二人从此性命相连,每个月都必须双修;二是用灵石灵玉等大量灵力稀释,但两股灵力在体内相互博弈,中蛊之人会日益衰弱,最后早亡。


    彻底解毒的方法也有两种。双修者杀死对方炼化雌雄蛊,稀释者一次吸纳大量灵力净化血脉。


    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或跃升破境,脱胎换骨。


    旁人只道陈慕律与孟长赢之间早生龃龉,唯有周仲羽曾期间窥得一点蹊跷。他们选择了双修续命,而周仲羽错过了,只能靠灵力续命苟活至今。


    陈慕律一边唤起系统扫描了石碑,一边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先让我确认宋无尽和孟长赢的安全。”


    “宋无尽被我打晕了,就在左侧洞穴里。至于孟师兄……”周仲羽笑了笑,“同性蛊互相排斥,他只要站得离我远一些,躲进洞穴里就好了。”


    陈慕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孟长赢。


    孟长赢和他对视了一瞬,还是败下阵来,抬脚往左边洞穴里走去。果然如周仲羽所说,宋无尽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为什么是我?”


    陈慕律慢悠悠走到了石碑前,面不改色地在掌心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液潺潺留出,滴滴答答浇在了布满青苔和尘埃的石碑上,将亮起的古篆也染成了鲜红的血色。


    “这座石碑下有一道封印多年的机缘,需要两位契合之人的血才能开启。”周仲羽诚恳地看着陈慕律,“唯有陈师姐,能与我契合互补。”


    陈慕律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很清楚啊,准备多久了?”


    “好多年,记不清了。”周仲羽垂下眼,自嘲地笑着,割伤手心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种极品机缘封印解除时会爆发出恐怖的灵力流,那正好是他需要的。


    可惜命运捉弄,现在他想要博一个生机,兜兜转转,还是需要接近他们二人。周仲羽无论想选哪一个方法,居然都绕不开陈慕律和孟长赢。


    水火灵根,雌雄心蛊。没有其他的人选,他只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陈慕律身上。


    他忽略了表面的淤泥,直接将手摁到了石碑上。温热的血顺着石碑缓缓留下,像是硫酸般剧烈地腐蚀着碑面,将那些陈旧的污渍冲刷得一干二净,血液淌过之处,露出了完整的古篆。


    周仲羽忽然想起尊主。


    黑鳞男子总是恹恹地半瘫着,沐浴在阳光下,可周仲羽能感觉到他和他腰间那把黑曜石刀一样冰冷漆黑,一个眼神便能吞噬所有温暖。


    后来他接下了截杀孟长赢的任务,以此换得了石碑的线索,用孟长赢的命换了自己的命。那时候,周仲羽跪在楚衾破面前,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了和他一样冰冷的人。


    尊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波澜无惊:“这是你的命,你得认。”


    殷红的血痕触目惊心,却只消除了掌边一小块的陈旧污垢。反观陈慕律一侧,大半的苔藓和尘埃都已经消散无踪,唯有古篆被染上了淡淡的红光。


    周仲羽绝望地抬起手,又狠狠割了一道更深的伤口,可石碑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对他依旧滚烫的血液无动于衷。


    这就是命。


    命。


    “可惜了,是个次品,活不长。”


    “双灵根啊,这种资质……凑合用吧。”


    “捱过第一次毒发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好运了,啧……”


    “是个次品。”


    “这是你的命。”


    石碑不认可他,他的血液枯萎了。


    周仲羽整个人都战栗着,双手颤抖着,拿着刀就要往小臂上割:“不会的,不可能……尊主不会骗我的,一定是……是血不够多!”


    看着周仲羽浑浑噩噩的状态,陈慕律眼皮一跳,手中一簇灵气飞出,将他的刀打掉了。


    “喂,周仲羽,你冷静点!”他飞速甩出一张束缚咒,将人定在原地,“你这样别说开启石碑了,连秘境都走不出去!”


    周仲羽已经完全呆住了,像是忘记了眨眼,可落下的眼泪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襟。


    “你别急,我……我想想办法。”


    陈慕律咬着唇,深呼吸了几次才稳住了心神。他回头看向自己那半边已经被血清理完的石碑。虽然他从未学过古篆,但不知为何,他居然可以读懂上面的碑文,依稀能看出是一串人名,而人名后是一处地点。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半天,视线顿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傅……蕖?”陈慕律磕磕绊绊地念着,“这后面跟着的是……崇天城?”


    【傅蕖 崇天城】


    【柳重轻 崇天城】


    ……


    【齐悬玉 魔域】


    【章以弦 梵镜】


    【邱今 凡尘谷】


    梦中反复出现的姓名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陈慕律只觉得遍体生寒,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上千个陌生姓名,后面的地点最多精确到城池,大部分则是如“魔域”一般笼统的概括,具体不详。


    这石碑到底是什么来头,石碑下面又镇压着什么?


    陈慕律不敢细想,只能疯狂敲系统:【你扫描出结果了没有?】


    电子音很平静:【出了。】


    偌大的光屏在陈慕律眼前展开,他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想逃离,又接二连三地退了好几步。


    惊慌之际,他撞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慌什么?”从来都自作主张的孟长赢这次也不例外,他站在陈慕律身后,等着他自投罗网。


    陈慕律想喊他的名字,但嗓子哑得厉害,只有嘴唇动了动。


    他听到孟长赢轻轻应了一声。


    “周仲羽,你要活,那我便成全你。”


    孟长赢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他低下头,看着孟长赢慢条斯理地用冰刃划开一刀血口,位置和自己的伤口一模一样。


    他抬掌,却在即将按上石碑时被陈慕律拉住。


    陈慕律颤声道:“你不再想想?”


    “没事的。”青年笑了笑,在他耳畔轻语,“别怕,师兄在呢。”


    血落在陈垢之上,整个石碑迸发出一阵刺眼夺目的光芒,照彻了整片漆黑的洞穴。一阵轻微的震动自地底传来,为这场沉寂奏响了最后的号角-


    魂虚秘境中有一块沉寂已久的石碑。


    上面刻着死于昭玄大战的三万九千四百二十三位元婴期弟子的名讳。


    碑上有垂暮老者,亦有意气少年。地底没有尸骸,因为他们早已魂埋异乡。


    承不尽亡者之伤,载不起逝去之魂。


    石碑之下,镇压着一场即将苏醒的腥风血雨。


    【滴——数据采集(已完成)】


    【推导演算进度100%,勘误进度100%,复核进度100%……全部数据已分析完毕,正在展开。】


    【封印评估:高危级,建议立刻远离 】


    【分析总结:神邪剑(本体) 】


    第119章 虚魂其七 带你私奔。


    119.


    孟长赢抬手, 用灵力隔空将周仲羽提起来,解了他的束缚:“你那位主上想要的东西,他很快就能得到了。但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保证。”


    冰蓝光芒一闪而过, 周仲羽重新摔回地上,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把外面的人放进来。”孟长赢目光冷如冰絮。


    周仲羽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手中结印, 不情不愿地照做了。灵力投射处, 缓缓显现出沈椿龄等人的身影。


    黑雾散开,灵印粉碎, 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我已经解除了封印,他们……很快便会来了。”


    陈慕律眸光复杂,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袖中掏出一颗能屏蔽痛觉的丹药,轻轻放到了周仲羽面前:“效果一般,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他到底还是做不到看着周仲羽因为同心蛊去死,但人各有命, 陈慕律无法左右,只能帮他减少一点痛苦。


    周仲羽神色有些动容,一言不发地吃了药, 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倾月宗众人赶到时便是这番沉默景象, 气氛凝滞尴尬到有些诡谲。陈慕律和孟长赢站在一边, 周仲羽扶着石碑, 面色惨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公子!”周叁神色大变,率先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周仲羽。


    周仲羽轻轻咳了一声:“我无事,多亏了……”


    一旁的蔺砚亭环顾四周, 依旧警惕:“孟师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蔺砚染忽然开口:“这里不对劲,快后退。”


    众人尚在愣神之际,陈慕律稳住心神正欲开口,却不想脚下的坚硬石地忽然开始轻轻摇晃,一阵轻微的颤意自地底深处传来,像是风暴前的退却的潮水。


    灰白的石碑顶上裂出了一道缝隙,如蛇蜿蜒向下,顷刻便爬至最低处,几乎要将这块巨大的石碑一分为二。


    “师叔小心!”


    轰隆一声,如雷霆万钧击入平地,石碑拦腰折断,众人四下避让,孟长赢拉着陈慕律便飞速后撤。


    飞尘四起,石碑光芒不再,整个洞穴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


    指尖的灵火照亮了眼前的狼藉,大块的碎石砸在路中央,竟然正好把陈慕律和孟长赢隔绝在了人群之外。


    沈椿龄扑到了石碑前:“小师叔,六师叔,你们没事吧?无尽呢,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陈慕律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些慌张:“小沈,无尽还在那边!”


    顺着他指向的方位,沈椿龄回头,看见了即将被碎石彻底堵上的洞口,他拔剑斩去,可那些碎石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除去。


    地下的震感愈来愈强烈,倾月宗和华京联手都只将最顶端的碎石清掉了一下部分,沈椿龄剧烈地喘息着,毫不犹豫地用手挪开上面的碎石,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一处洞穴。


    “诶不是……你们——等等——”在旁边帮忙的路屏山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椿龄溜进洞里,扭头求助孟长赢。


    可惜,他一回头,就看见孟长赢紧紧攥着陈大小姐的手,两人被石碑碎石隔开,基本上没人看见他们的小动作。


    孟长赢也察觉了他的目光,回以一个极淡的微笑。


    他抬手,光秃秃的铁剑飞至半空中,冰蓝色的剑光闪烁,竟是直接画成了一座镇压阵法。


    孟长赢掀起眼皮,目光扫过众人:“这个阵法只能封住它两日。”


    蔺砚亭与他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给临音阁众人下了指令:“立刻撤出南山。”


    周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周仲羽,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冷静。这两日的缓冲时间于他来说不是坏事,周仲羽可以好好调息,为吸收灵力做准备。


    路屏山皱着眉,他还在不停地清除洞穴口上的碎石障碍,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就在临音阁一众人转身欲走时,一阵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环着整个石碑肆虐翻涌,浓烈的死气侵蚀着剑光,冲着底下众人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周叁护住周仲羽,转身钻进最近的洞穴中率先逃离现场。其余三宗人很快列阵抵抗。黑雾弥漫中,孟长赢和陈慕律落了单。


    阵法很快占据了上风,这黑雾只是摆出了攻击姿态,假意将压力按在了他们的阵法上逼得他们应接不暇。另外一边的宋无尽和沈椿龄还被困在洞穴中,可这雾气依旧忽视了他们,反而气势汹汹地对上了众人。


    他们真正的目标……


    “不对!”路屏山猛地抬头,“孟长赢,陈慕律,你们快躲开!!!”


    在所有人都被虚假的攻击吸引之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声东击西,已经彻底包围了角落的孟长赢和陈慕律。


    陈慕律皱着眉,指尖的火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心底已经把周仲羽骂了八百遍。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老天爷谁让你放这些人了……能不能把他们关回去?”


    旁边的孟长赢挑挑眉。


    眼前肆虐的黑雾已经在高速旋转之下粘稠如黑水脓汁,不成形的雾气扭曲成了一张张不成形的脸,看不清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他们”眼底的怨毒。


    孟长赢视若无睹,反而弯下身,笑着问他:“师妹,还好吗?”


    “有点恶心。”陈慕律有点被他无语到了,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那些雾脸的表情更臭了,整个雾气漩涡高速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收越紧,好像一个即将成型的巨大虫茧,一步步掠夺狭小的空间,好像要将渺小的二人彻底扼杀。


    孟长赢莞尔一笑,那把其貌不扬的铁剑自半空中一剑劈下,将如茧缚般的雾气从高处划开一道裂口!


    路屏山在外头焦急发问:“没事吧?”


    青年抬手接剑,扬声道:“我引开这些东西,你们先走,别忘记雪参草!”


    “不是……你别乱来!!!”


    路屏山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峰,果然,某人也没有让他失望。


    抛下这一句话,孟长赢拉起正懵着的陈慕律,立刻转身跑向身后的陌生洞穴。


    “我草你大爷的孟长赢!”


    浓稠的黑雾被一剑劈散,滴滴答答地留了一地的满是血腥气息的黑水。风声呼啸,像是被啄去双目的鸟,尖鸣不止。


    陈慕律被他拉着,跑得踉踉跄跄:“孟长赢你疯了吗?这是干什么!”


    他笑着:“看不出来吗?”


    狂风席卷而来,他只是轻轻勾起唇角,梨涡浅浅,什么冷漠稳重都丢在一边,好像山崩地裂都挡不住他那一身的意气风发。


    “当然是带你私奔。”


    铁剑清鸣一声,绚烂的剑光荡开前路荆棘阻碍,忽明忽暗的光影透在青年的脸上,点亮了他熠熠生辉的双眸。


    陈慕律晃了晃神。


    身后是卷土重来的雾潮,他们相拥在窄小而隐秘的洞穴中,御剑飞出这一方天地。


    逆行的风吹得他耳鸣阵阵,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他被青年揽在怀中,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孟长赢滚烫的体温。


    铁剑绕过南山,凛冽的剑气烧不尽周遭的毒雾,不知道辗转飞越了多少山峦危峰才甩掉那些阴魂不散的黑雾。


    无名陡崖上,铁剑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隐蔽洞穴。潦草设下的结界后,是跌跌撞撞倒下的青年。


    冰系寒凉的血也会因欲念而滚烫,再冷淡自持的人也会因渴求而主动。


    孟长赢眼神迷离,急切地追/吻/了上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路强撑着的一线清明都在那紧/密/相/贴的怀抱中燃烧殆尽了。


    “孟……唔!!”


    他终于如愿以偿,将那一处绽放的花衔入唇舌。


    “师妹……”青年眼眶里翻涌着难以熄灭的欲与渴,“陈慕律……救我。”


    陈慕律抖若筛糠,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他感觉到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剧烈的动荡撕扯着他的筋脉,灵力在他体内疯狂乱窜,整个人像是失灵的钟摆,陷入了一场持久的无序。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蛊毒复发了。


    “不对……这不对……”


    同心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复发……怎么会……


    孟长赢垂下眼眸,欲盖弥彰。


    他温顺地埋首在陈慕律颈间,含/着他温热小巧的耳垂。双手一路向下,在陈慕律的颤/抖中蜿蜒起伏,最后拇指扣在后腰,修长的四指缓缓扣/入凹陷谷地。


    陈慕律的皮肤很白,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还是白得炫目。就像圆润光滑的夜明珠,发散着一种独特的光芒,无声引诱着误入此地的人。


    汗珠自蝴蝶骨处滑落,顺着背脊淌过精//瘦的腰,盛在浅浅的腰窝里,一耸一动,甩向了更低处的谷地,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一路延绵,最终融为一体。


    孟长赢唤着他的名字,将吻化作了标记,仔仔细细丈量了这片角落。他要拆下他身上的重重枷锁,在旧钉伤痕上覆盖密密麻麻的烙印,他要把这片漂泊的岛圈入自己的领地,圈禁永世。


    他要朝夕相对,要意/乱/情/迷,也要心甘情愿,此生不改。


    陈慕律打着颤,惶恐和惊惧将他绑架,灵魂被蜂拥而上的欲和痛推上了云霄,高高悬起再也找不到落点。


    崖外落下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雾蒙蒙的水汽凝湿了他的眉眼。他懵懵地睁开眼,和孟长赢对视。


    隔着崇山峻岭,隔着阴差阳错。


    在这场久久等不到尽头的雨里,孟长赢俯下身,虔诚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一身潮湿,狼狈不堪。


    至死才方休。


    第120章 虚魂其八 孟长赢的签文。


    120.


    雪祭大殿。


    三日前, 浓稠如墨的毒雾忽然笼罩了整个秘境,珠灯中心的琉璃花也染上了淡淡的黑气。投射在半空中的景象一块一块变成了黑色,泛起一阵浓重的死气。


    珠灯失灵,一片黑暗中只剩下同源珠海亮着, 在地图上泛起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


    众目睽睽之下, 律乘雾半步未退, 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珠灯, 将黑雾硬生生压散了一半。


    如今, 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了。


    期间不断有弟子捏碎同源珠回到大殿,大约有五成的人选择了淘汰, 另外几百个金丹元婴的弟子依旧坚持在秘境中,依然不愿离开。


    没有任何宗门选择退出。


    大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默,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仙域幅员辽阔,修士众多,可资源再怎么分配,也满足不了人心。


    魂虚秘境太久没有出现了, 谁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奇珍异宝,多少千百年难遇的机缘呢?


    若宗门能有一个得了机缘,直接破境……那死几百个金丹元婴的弟子又如何。


    所有人都在赌。


    混乱亦是良机, 万一自己宗门的弟子可以在混乱中拔得头筹, 一举夺魁呢?


    盛会魁首可从不是虚名, 一个魁首便意味着巨大的资源。


    周围的飞鹰卫严阵以待, 律乘雾忽然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支撑不住:“这不是普通的毒雾,里面有魔气。”


    “魔气?怎么会有魔气?”


    “什么?!那我们的弟子怎么办?”


    谢掌教皱着眉,咳了几声:“律家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闹成这个样子……”


    律风尽掀起眼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等。”


    飞鹰卫骤然暴起,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剑悬在眼前,周余泽再也按耐不住:“律风尽,你要造反吗?!”


    “谁要造反?”


    来人未配金玉,腰间只挂着一枚纯白月珠,黑衣黄襟文武袖,逆着风雪而来。


    濯风剑破开风雪,直接在周余泽颈间破开一道极深的血口。


    “要造反的,是你吧?周门主。”-


    大雨倾盆,风驰云卷。


    毒雾遮蔽天日,黑沉沉的云覆在雾前,一层又一层,连一丝残光都吝啬。斜风骤雨中,一切都压抑到了极点。


    陈慕律悠悠醒转。


    南沧珠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窄小的洞穴,他挣扎着从孟长赢怀里挪了出来,收拢的衣襟勉强遮掩了一身的青|紫。


    暧|昧的红|痕自耳后绵延至裸|露在外的脖颈,最后没入衣领,如同被包裹住的牡丹,柔软多汁的花瓣舒张绽开,挤出花纸之外,露出一点引人遐想的红。


    艳|丽,糜|烂。


    当然,孟长赢也没好到哪里去便是了,前胸后背全是红红紫紫的划痕和掐痕,两个人都狼狈地不像是在解毒,反而像是在打架,决一死战的那一种。


    刚刚挣扎的动作太大,弄乱了青年的衣袍,对着孟长赢前胸上红|肿的咬痕,陈慕律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意再度翻涌席卷,烧红了面颊。


    他瞥开眼,看了看系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之前孟长赢在石碑前设阵,又带着他一路逃跑,消耗了过多的灵力。眼下他才退了热,精疲力竭地睡去了。


    陈慕律给自己灌了几瓶灵力补剂,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终于沉下心来,反复回想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


    具体的情节有些偏移改动,但大致的走向居然没有变,神邪剑封印被破,孟长赢还是与大部队分散,逃到了隐蔽的无名陡崖。


    只不过这一次,陈慕律也阴差阳错地被他拐来了。


    【系统,你在吗?】


    电子音凉凉道:【呵呵,难为宿主您还记得我。】


    陈慕律讪笑:【别生气嘛……】


    他当时冲动地追着孟长赢而去,现在又莫名其妙被孟长赢带到这一处陌生洞穴中……


    系统淡淡点评:【命真大。】


    陈慕律不语,只是一味地低头,试图逃避。可惜他们这一身的印记和混乱的“案发现场”根本遮盖不了一点。机械电子音叹息一声,平白多了些惆怅。


    【剧情可以改变,因果不能扭转。你真的能承担这份因果吗?】


    “总比把所有因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好。”


    它看见宿主弯了弯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是宿主自己都未觉察的一种陌生神态,有点消极,又格外平静。


    系统试图分析其中的数据,但始终以失败告终,它无法在词语库中找到可以精确描述的字眼。


    电子音沉寂好一会儿:【宿主,你错了。你们两个都逃脱不了,我也帮不了你。】


    天道之子,天生主角。他身上的因果连着世间万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滴——滴——警告!警告!检测到剧情发生重大偏离,请宿主立刻……哔———哔!】


    杂乱的电流替代了系统的话语,陌生尖锐的警报声在陈慕律耳边疯狂拉响。一阵天旋地转的耳鸣里,陈慕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倒趴在了地上。


    夜明珠掉在地上,砸成了三四道闪着白光的重影,冰冷的电流自脑海深处源源不断地用来,他的丹田里冒出一股熊熊烈火,暴烈地侵略着全身的经脉,像是要将他这一身的骨肉都烧焦燃尽。


    【滴,紧急修改权限功能已启动,正在拦截中——惩罚中止,当前惩罚即将改为主线任务,自动为宿主接取中……】


    【注意:本次任务具有强制性,不可拒绝,不能拒绝。】


    陈慕律呕出一口血,泛金重瞳中映出了蒙蒙水雾,分不清是斜风吹进的雨滴,还是凝满额前的冷汗。


    【当前主线任务:刺穿主角左胸,使其坠入崖底。】


    【是否接取当前任务?】


    【是】 【是】


    “不……不可以……”


    【请宿主确认。】


    【已确认(强制操作,已由系统737后台程序自动代行)】


    【剩余时间:01:59:59 】


    巨大的光屏上,冰冷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眼前一阵发黑,陈慕律挣扎起身,双手穿过光屏,荧光破碎,在一瞬间消散,他扑了空,只摸到了一手冰凉的雨丝。


    “系统,你回来……不能这样……不可以……”


    熟悉的机械电子音卡顿着:【宿主,很遗憾,我也没有办法违背制度。】


    阵痛袭来,陈慕律急喘着,他已经看到了系统后台里新亮起的一格。那是一把黑曜石短匕,是魔族最常用的武器。


    一把应当捅入孟长赢左心的匕首。


    他逃避似的挪开目光,可系统程序似乎并不想放过他,白光一闪,那把短匕已经掉到了他面前,连带着一本熟悉的书册。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动作迟缓僵硬,像是烈火中剩下的枯黑残枝,轻轻一碰便将碎成灰烬。


    他终于伸出手,摸到了那一册书,十指不听使唤地颤抖,单薄的纸页也有千斤重。


    【倾月宗掌门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奉宿二十二年,死一人。】


    【弟子傅蕖,战死崇天城。】


    【弟子齐悬玉,战死魔域。】


    【弟子章以弦,战死梵镜。】


    【弟子邱今,战死凡尘谷。】


    【弟子陈慕律死于神邪剑下,身殒魂虚,不入轮回。】


    【弟子孟长赢坠于无名崖前,粉身碎骨,跃升化神。】


    粉身碎骨,不入轮回。


    薄薄的书册啪得一声掉在地上,陈慕律战栗着,遍体生寒。


    一切都和剧情中一模一样。


    系统叹息了一声:【宿主,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孟长赢应该走的路呢?】


    他应该被折辱被暗算,应该粉骨碎身,应该历尽万难后涅槃重生,因为那是他作为主角的宿命。


    陈慕律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洞外侧的雨终于停歇,久到他的手终于不再那样大幅度地颤抖。


    他胡乱收拾了东西,最后才将那把黑曜石短匕握在手中,慢慢地靠近孟长赢。青年和衣睡在旁边,面容平和冷淡,对即将到来的灾祸浑然不知。


    陈慕律的手又开始抖了。


    他按住颤抖的右手,才发现不止是右手,他整个人都轻颤着,包括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落地的匕首正好掉在了衣衫上,只发出了很轻很轻的闷响。陈慕律佝着身去捡,视线瞥见了衣料中显眼的一抹金色。这样夺目奢靡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孟长赢的风格。


    陈慕律缓缓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衫,拾起了藏在深处的锦囊。金缕勾线,牡丹织锦,是他的香囊。


    以因为经常丢三落四的,这样的锦囊香包陈慕律储物戒里还有一大箱,所以他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这只香囊是什么时候掉的,更没想到居然被孟长赢捡了去。


    锦囊瘪瘪的,陈慕律一摸,隔着两层薄薄的锦缎料子还是摸到了什么东西,让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心慌。窥了一眼孟长赢的睡颜,他还是拆开了那个锦囊。


    几瓣白梨花瓣,两张很薄的纸。


    其余什么也没有。


    每张纸都折了两折,工工整整地叠在一起。两张纸都很平整,但其中有一张有明显被揉捏的痕迹,像是被人重新压平了,只留下折痕。


    即使是在昏暗的洞穴里,这两张单薄的纸也依旧泛着金光,熠熠生辉。


    浮光寺特有的金签。


    锦囊,梨花,签纸……浮光寺前的记忆翻涌如潮,将他彻底吞没。


    「他会从得到高僧慧空手中得到一个机缘锦囊,等到深陷秘境、命悬一线时,他打开锦囊得到了预示,不但绝处逢生,还驯服了秘境中沉睡多年的古剑。」


    这个锦囊,到底是当时他随手丢在梨花树下的那一枚,还是传闻中承载着生机的锦囊呢?


    陈慕律将锦囊攥在手中,他忽然很想笑,可惜眼中干涩,不自觉地渗出泪来。


    【悲心不悔得从道,】


    【崇愿误许弃置身。】


    被他丢在渡厄山的那张签纸好好地叠在属于孟长赢的那一份上,带着很淡的梨花香气。


    他终于看清了属于孟长赢的签文。


    【玄机初逢错天命,】


    【虚魂难渡自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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