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是陆娘子穿过的


    云泠是崔凛院子里的大丫鬟,平素有云岩与云崖在,崔凛并不需要她贴身伺候,只需管这院子里的一干杂事。其人高挑瘦削,是个爽利的美人。


    云岩送来的这件衣裙,是云泠新做的,还未来得及穿,用的是丁香色的云绫锦,其上绣了细细的暗花。


    青凝手脚麻利的换上,正细细系腰间的帛带,忽而窘迫的顿住了。


    腰身与肩袖尚且算合适,只是只是前胸处吃紧的很,衣襟拢不上,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青凝略想了想,便又将方才那件披风裹上了。


    出得屏风,青凝朝崔凛道谢:“多谢二哥哥送来的裙衫。”


    崔凛回身,见她又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微微诧异的抬了抬眼。要知道,方才那披风裹在青凝湿透的衣裙上,早已染了湿气。


    青凝细白的指尖攥紧了披风,略尴尬的顿了顿,胡乱找了个借口:“天儿有点冷,还是裹件披风吧。”


    只是这借口实在拙劣的很,现下正值八月流火,哪儿会冷呢?


    崔凛身量高,不经意间的俯视,便在她低头的瞬间,见着了她颈下一片滑腻的肌肤,羊脂玉般,闪着细腻的光泽。


    崔凛忙转开眸光,回身拿了件干爽的披风,递给她:“换上这件”


    空青的浮光锦,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冷梅香,青凝晓得,这是崔凛的披风,她忙摆手:“不必了,凭白污了二哥哥的披风,我这就回去了,不打紧的。”


    只崔凛并未收回那只递披风的手,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接了那件空青披风,转去屏风后换上。


    待得再出来,云岩已打开了水榭的门,瞧着像是要送客的架势。


    青凝看眼色的很,忙对崔凛道别:“多谢二哥哥的披风,改日我洗好了给你送过来,今日叨扰了,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便朝崔凛行了个礼,起身随云岩往外走,走到水榭的门边,抬眼看见暮色四合的碧波湖,青凝不知为何,忽而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扶住门框,微微侧身,忽而低低道了句:“二哥哥,我今日没听见二夫人那句‘救人者有重赏’。”


    他们都道她是听见这句赏赐之言,为着这五百两纹银,才肯下水救人。可她分明是冒了险,尽了力,倒叫旁人指责谩骂。


    崔凛本是背手立在落地长窗前,闻言转过身来,却只瞧见青凝远去的背影。


    这下意识的转身,倒叫他腕间碰到了腰上悬垂的香囊,是青凝前几日送来的那只,缥碧的缎子,一针一线绣了山水之色,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的。


    崔凛忽而想起青凝着了暗沉老气的裙衫站在一众鲜亮闺秀中的模样,发间素净的很,连件钗环也无。


    他沉吟了一瞬,忽而唤云岩:“选几件鲜亮些的衣裙,送去凝泷院。”


    云岩讶然的张了张嘴,却听崔凛又道:“去岁母亲曾送来一块桃红碧玺,扔着也是扔着,你去找出来,做件钗环之类的饰品,一并送过去。”


    八月末的天,暑热未消,青凝一大早便被热醒了,索性起来洗漱了,坐去榻上数银子。


    昨日王氏身边的嬷嬷返回来未寻到陆青凝,便将五百两银子送来了凝泷院。


    青凝掂了掂钱袋子,小心的收好,又将腕上的那串红珊瑚取了下来。


    这串红珊瑚鲜艳欲滴、色泽细腻,一看便不是凡品,青凝估量了一下,应是能当个一二百两的。只是戴了这许多年,她还记得当年收到崔念芝这串红珊瑚时的心境,大抵是于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


    青凝细细摩挲下,又戴回腕上端详了片刻,这才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当了这二百两,依旧还有三四百两银子的缺口,青凝为难的咬了咬唇,忽而想起了阿娘留给自己的长命锁,黄金嵌宝石的长命锁,是能当个五百两的,可可那毕竟是阿娘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了。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听鹊喜在外头喊:“娘子,娘子。”


    青凝不欲鹊喜同她一道忧愁,忙将钱袋子同红珊瑚收好,回头就见鹊喜打起纱帘,端了早食进来,一壁朝外头努嘴:“娘子,三娘子来了,也不进来,只在院子里站着,说要见你。”


    崔素问怎得来了?


    青凝错愕的出了内间,却见崔素问正腰背挺直的站在廊下,一举一动还


    是那个端庄的侯府嫡女,只是不知为何,青凝总觉的她好像没了从前的那股傲气,甚而带了点灰败之色。


    崔素问朝她颔首:“昨日我失神跌下了碧波湖,多谢陆娘子搭救。”


    青凝站在廊下同她对望:“不必言谢,毕竟是收了银子的。”


    崔素问点头:“既如此,我也不必谢你。只有一桩事,还望陆娘子解惑。”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曾在清河秀坊定过一件披风,月白为底,远山青黛,上头绣了一幅寻春图。陆娘子可知,作这幅寻春图的画师何许人也?”


    青凝听她如此一说,倒是想起今年初春桃花宴上,王氏拿出来做彩头的那件披风。那可是她从作画到打样,辛辛苦苦熬了好些个日夜,绣出来的寻春图。


    青凝默了默,含糊道:“偶然间遇上的一位画师,机缘巧合下请其做了这幅寻春图。”


    崔素问沉吟了一下:“既如此,倒要烦请陆娘子引见。”


    铺子里还有一堆麻烦事,青凝并没有兴致同她论道书画,那是无忧无虑的大家闺秀打发时间的雅趣,并不适宜她这样为生存奔波的人。


    她不动声色的婉拒:“这位画师行踪不定,若要寻人倒要费一番功夫,若三娘子真想见,需得予我一百两银子,我方能让铺子里的管事费功夫去寻。”


    崔素问失笑:“你还真是”还真是世俗,句句离不开银子,倒是可惜了这位画师,瞧画作便是旷达洒脱之人,竟为陆青凝这样的商人之后作画。


    只是崔素问的涵养让她说不出难听的话,她敛了无奈的笑意:“好,待会子我遣人送银子来。”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凝泷院。


    青凝愣了一瞬,这就赚到了一百两?


    鹊喜从门后探出头:“今儿个咱们院子里是聚了财气吗,一大早儿就有来送银子的。”


    今日凝泷院确实聚财的很,崔素问方走,云岩就踏进了院门。


    云岩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捧了三四个漆盒,上头是两套蜀锦丝帛的裙衫,另有一件嵌了碧玺的累丝步摇。


    “陆娘子,前几日你送去的香囊甚合世子的心意,其香气清心明目、提神醒脑,解了世子的头疾。今日世子让我过来送几件回礼,望陆娘子莫要嫌弃。”


    嫌弃?色泽明艳、柔软光泽的蜀锦,晶莹剔透的桃红碧玺青凝吸了口气,忠勇侯府世子果真有钱啊,一只香囊竟换来了这许多东西。


    云岩让婢女放下漆盒,转而又道:“陆娘子,昨日世子那件披风可还在,我这便捎带回去。”


    青凝一时有些惭愧:“二哥哥那件披风我还未来得及洗,且等我洗干净了,明日给二哥哥送过去可好?”


    “不必了,陆娘子给我便是。”


    旁人穿过的,世子也不会再穿,只是世子的东西,也不能落在不相干的小娘子手中。


    青凝听他如此说,回身取了披风来,云岩接过披风便出了凝拢院。


    云岩一走,青凝站在厅中望着桌案上的裙衫步摇,暗自估量了一下,每一件都做工考究,拿去当铺典当了,一千两银子也有了。这回不用舍了母亲留下的长命锁了。


    她忙唤鹊喜:“鹊喜,咱们拿了这步摇去趟当铺,典了银子给绣坊送去。”


    救急的银子有了着落,鹊喜也高兴,两人正收拾,却被杨嬷嬷叫住了:“安安,这回礼贵重。礼者,敬人也,若是旁人送的东西,你刚拿到手便去典当了,怕是有些失礼。”


    为着给铺子筹银子,青凝急糊涂了,倒连礼节也忘了,被杨嬷嬷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嬷嬷说的是,世子送的东西,便是无心之举,也该表示谢意,若是转手便换了银子,倒是下了送礼之人的脸面。”


    青凝坐回榻上,伸出细白的小手托住脸颊,这可如何是好呢,比起崔凛送的这些物件,她更舍不得阿娘留下的长命锁。


    青凝细细拧眉,忽而站起来,既然要表示谢意,那她改日便着了这裙衫戴了这步摇,专去崔凛面前表一表谢意,待回来再拿去典当也不迟


    云岩回去的时候,天儿起了风。今儿一早便闷热的很,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正酝酿一场大雨,这会子一起风,眼瞧着就要下起来了。


    今日辰时崔凛便去了藏书阁批阅文书,云岩从凝拢院出来,便直接去了藏书阁的书房。


    只他刚进去,却见崔凛正同云崖要出门。


    云崖难得开腔:“侯爷回来了,要世子去勤勉阁相见,你留在此处,将世子批阅的文书整理好。”


    忠勇侯自除夕之夜被召回,便再未被放回边关,景昭帝寻了个由头,让忠勇侯去了京郊大营练兵。此次乃是休沐归家。


    云岩闻言忙道:“外头起风了,世子带件披风吧。”


    他说着将手里的披风递了出去,顿了顿又忙收回来:“这件不成,是陆娘子穿过的。世子且稍等,我去取一件新的来。”


    只他没料到,崔凛伸手取过了他手里的那件披风:“不必再麻烦,这件便可。”


    崔凛说着,便抖开披风系在了肩上,上头若隐若现的清甜之气,是那日乌程府衙的后院,她靠进他怀里时,丝丝缕缕裹挟过来的香气。


    第32章 第32章大哥哥


    崔凛踏入勤勉阁的时候,忠勇侯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


    听见脚步声,崔溯忽而道:“凛儿,你可知,圣上要动边关的军需。”


    去岁蝗灾横行,粮食减产,南方偏又雨水充沛,冲毁了堤坝,险些导致漕运瘫痪。因此,去年朝廷收上来的税便打了折扣。景昭帝首先想到的不是重视吏治、节俭治国,反倒首当其冲要克扣军费。


    宫里还在奢靡度日,却要边关的将士忍饥挨饿。要知道,匈奴与突厥虎视眈眈,是边关的将领顶风冒雪,守住了这太平日子。


    崔凛似是早有所料,闻言只轻轻颔首:“父亲,另有一桩事,沈阁老乃是替圣上担了责,李宗南于江南所得,尽皆上贡给了陛下,建了乌程的妃陵。”


    崔侯爷闻言青筋暴起,抬手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在了地上:“混账东西,我大周休矣。”


    当年于太妃将长宁公主嫁进侯府,为的就是拉拢崔溯,好将九皇子推上那个位置。当年的景昭帝还是九皇子时,文弱单薄,和善谦逊,虽说没有多少治世的才能,却也体恤民情、善于纳谏。没成想,一旦登上了那个位置,竟虚伪自私至此。


    “父亲,你道圣上今日才如此吗?”


    崔侯爷被崔凛这句话问得一愣,他忽而想起了一桩事,那年九皇子不过十一二岁,自小看护他的老太监不甚摔坏了九皇子心爱的玉盏,九皇子明面上宽宥了那老奴,可自那天之后,那位老奴便再未出现过。是了,是他看走了眼,景昭帝骨子里便是虚伪自私、阴毒狠辣的。


    “父亲,圣上如今将你扣在京中,可是忌惮于你,欲削了你的兵权?圣上想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好取代于你。”


    崔侯爷又是一愣,他晓得自己的长子聪慧,可没想到他对**势看的如此透彻。


    崔侯爷点头:“不错,圣上只道我驻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欲将我摁在京中休息个一年半载,要吕桓并孙斌暂时接替将领之职。”


    “父亲可甘心?”崔凛上前一步,与父亲并肩站在窗前,最后问了一句。


    甘心边关被吕桓与孙斌这样的庸才祸乱?甘心这太平盛世被一点点蚕食?甘心被这样的圣上猜忌打压?


    崔侯爷闻言又是一愣,转眸去看灯光下的崔凛,清俊却也凌厉,是他毕生的骄傲。


    崔溯忽而大笑了两声,而后低低的、肃穆的,问:“崔凛,我会于年底回边关,这京中便


    交予你了。明年冬至,西北军会秘密进京,那时,你可能替为父打开京都的城门?你需得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尤其你在京中,需得审时度势,拉拢各方势力。如今京中个个都是老狐狸,若想要他们信服你、追随你,这是极难的,为父这个武夫是做不到,且看你了。”


    崔凛亦转眸去看父亲风霜坚毅的脸,浅笑:“父亲信不过我吗?你若来,我必开城门相迎。”


    父子二人皆是高大修长、宽肩窄腰,站在灯光下,倒让人想到了山河安定的气象。


    崔侯爷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忽而又拧眉:“我只是担心你的母亲,她毕竟是皇室中人。”


    半生归来,崔侯爷不想同长宁公主闹的太僵,若是长宁公主晓得了他的计划,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她会追随他?还是忠于李家?


    崔凛长睫垂下来,他说:“父亲,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她不会忠于你,亦不会忠于李家,她要天下子民的太平。”


    崔凛一愣,这许多年的夫妻了,他确实没真正了解过长宁公主,她是怎样一个女子?骄纵的皇室女,真的有凛儿口中的大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一早才将将放晴。


    方用过早食,青凝便遣了鹊喜去藏书阁瞧瞧。


    鹊喜回来的时候有些低眉耷拉眼:“娘子,世子不在,藏书阁守门的小厮说了,世子忙的很,许是这几日都不会过来。”


    青凝还等着去道谢,闻言只好轻叹了一声:“既如此,我先去一趟绣坊,将手里头的银子送过去。”


    王氏送来的五百两,加上崔素问的一百两,青凝将这六百两银子小心翼翼的收好,打算先送去铺子里应急。


    今儿个因着昨日那场雨,已是减了一半的暑热,青凝去到清河绣坊时,吴掌柜已将铺子里待客的凉茶,换成了温和的乌龙茶。


    青凝用了盏热茶,将钱袋子递给吴掌柜:“这里是六百两,吴掌柜你先拿去应付主顾,剩下的容我过几日再送过来。”


    “你也不必焦心,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拿给铺子里垫一垫”


    吴掌柜正要宽慰青凝几句,冷不防王怀跑进来:“掌柜的,外头主顾们又来索要定银了,说是今日见不着银子,就要把咱们的铺子给砸了。”


    青凝闻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瞧见吴掌柜急急跑了出去,便又住了脚。她父亲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当信任吴掌柜能将铺子里的事处理好。


    铺子里乌泱泱挤了一群人,为首的男子头戴幞头、五大三粗,见着吴掌柜出来,重重拍了下桌案:“我们漕运张家在这京中许多年,还未遇到过敢坑骗我们张家银钱的,今日若是不把我们张家的定金给退了,另将先前儿送过来的蜀锦一并归还,今日必将你这铺子给砸个稀碎。”


    下个月张家老太太寿辰,张家大夫人嫌家中的丫鬟婆子不中用,一眼瞧中了青凝的花样儿,便在这儿给老太太定了凤凰牡丹缎面花鸟纹样对襟衫,并五彩凤凰云纹刺绣圆领袍。衣裳都是用的上好蜀锦,裁剪好了送过来的。


    这秀坊被封了月余,眼瞧着老太太的寿辰将至,想来这寿礼是拿不出了,凭白误了她的事,张家大夫人很是恼火。今日便遣了心腹家丁来出这口气。


    吴掌柜忙朝男子作揖:“这位官人且稍安勿躁,张家定的寿礼我们铺子里记着呢,如今绣娘日夜赶工,必在老夫人寿辰前将绣品送过去。”


    那位五大三粗的家丁眼一横:“你说的倒巧,若是到时候拿不出来,要我们家中大夫人的脸面往哪儿搁?赶紧退了我们的银子物件,我们大夫人也好另想他法”


    “既然大夫人不放心,今日我便将这定银返还,只一样,还请张家大夫人稍待几日,等绣品送去家中,再一并结清。”


    吴掌柜说着便奉上了四百两银子,那家丁拿回了定银,一时没话了,却另有旁家嚷嚷起来:“怎么,瞧着张家势大,紧着张家的给了,倒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晒在一边。吴掌柜,我们的定银呢,今日给不给啊?”


    今日解决了张家这个大主顾,手里的银钱便所剩无几,给谁退都不合适,吴掌柜只好朝众人拱手:“诸位既然不放心我们秀坊,定银自当返还,只是绣娘已开了工,买卖却是退不得,待绣品送去了府上,诸位再一并结清也不迟。若有那不着急的,延误几天货期还望见谅。今日诸位便先留下名姓,待铺子里理清后,定银一家家退。”


    “怎得张家今日便退,却要我们等,莫不是要搪塞我们?”


    没拿到定银的主顾们并不肯轻易罢休,你一句我一句吵嚷起来,吴掌柜站在人群中有些窘迫的擦了擦汗。


    青凝待不住了,欲要走出内室,却忽听一位郎君高声道:“掌柜的,你们铺子里可是有件绣了秋日层林尽染之景的画屏?”


    青凝住了脚,微微探头,竟瞧见了崔家大郎崔士宇,崔士宇大步走进铺子,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钱袋子,往柜上一扔:“五百两现银,这件画屏我定下了,掌柜的尽早送往忠勇侯府崔家,长房公孙氏处。”


    忠勇侯府崔家?清河绣坊出了这样的事,主顾们都涌上来讨要定银,哪儿还有敢来铺子里下定的。可现下见这绣坊连忠勇侯府的买卖都做,一时又都心思活泛起来。


    青凝垂首轻笑,晓得崔士宇这一来,倒是帮了秀坊的大忙,她朝吴掌柜使了个眼色,要他借着崔家这桩买卖去说动主顾们。眸光转回来,却见那边崔士宇定下画屏后,已转身出了秀坊,这便提裙追了出去。


    崔士宇今日路过西坊市,瞧见清河秀坊四个大字,忽而想起了母亲先前儿的话,便顺道进来定了那画屏。因着他还有旁的要事,甫一从清河绣坊出来,便欲要乘车而去,冷不防瞧见个雪青立领裙衫的小娘子跑了出来。


    “崔郎大表哥,今日多谢你。”青凝理了理裙衫,站在车后朝他行礼,她虽寄居崔家,却也同崔士宇不甚熟稔,本是要喊他一声崔郎君的,只这声崔郎君未免太过疏远,转念一想又换成了大表哥。


    崔士宇看清来人后,礼节性的颔首:“前几日姨娘偶然瞧见了那扇画屏,回来同我道好生精巧雅致,若是入了秋,往房中一摆,最是应景。我今日路过西坊市,便顺手替她定下了,陆娘子何谢之有?”


    他前几日倒是从公孙氏处听说,是三房那位陆家表姑娘在经营这间铺子,至于这铺子的境况,他并无心打听。


    青凝也并不欲同他多解释,只是走上前,将那五百两银子递过去:“公孙姨娘若是想要那画屏,待我给她送去便是了,哪里还用她使银子。”


    崔士宇却不接:“你既经营铺子,自然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岂能要你白送?”


    崔士宇虽是长房的庶子,却被公孙氏教导的极好,向来随性正直,此刻便不肯白白占了青凝的便宜。他坚持不肯接,朝青凝摆摆手,自去转身上了马车。只是刚放下车帘,竟闷闷咳了一阵。


    青凝站在车外,听见那一阵闷咳,愣了一瞬,忽而道:“大表哥,你且等等。”


    此刻马儿已扬起蹄子,哒哒往前跑去,青凝只好提起裙摆,边追边道:“表哥,表哥,且等一等。”


    崔士宇捂着帕子,又一阵闷咳后才听见小娘子细细的呼喊,他微微蹙眉,对车夫道:“且停一下。”


    马车刚停下,崔士宇方一撩起车帘,便见陆青凝跑的发髻散乱,面颊绯红,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崔士宇有心提点她两句,还未开口,却听青凝急急道:“表哥,我这里有一幅止咳平喘的方子。”


    小娘子扒着车框,平顺了下呼吸,才又道:“我这方子乃是南疆的土方子,专治久咳不止,闷咳胸痛,我幼时一染了风寒,咳


    起来便止不住,吃别的不好使,倒是这方子灵的很。方才听大表哥一阵闷咳,我便想起了这方子,你且试一试吧。”


    杨嬷嬷这几日染了风寒,夜里有些咳嗽,青凝今日本是写了药方子,要抓几副药给杨嬷嬷带回去的。此时便将那方子拿出来,塞给崔士宇:“表哥按这方子抓了药来,早晚煎汤服用,两日必管好的。”


    今日崔士宇误打误撞为秀坊解了困,青凝打心里感激他,这会子满眼都是真诚又恳切的关怀。


    崔士宇愣了愣,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咽下了方才欲要出口的指责。


    他接过那方子,轻笑道:“南疆?南疆的土方子你也有?”


    青凝点头:“我幼时跟着爹爹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南诏边境,在那儿偶然得了这个方子。”


    崔士宇一听这话,忽而转过脸正眼瞧她:“你一介女子,竟去过这许多地方。南诏,南诏可是众人口中的荒蛮之地?”


    青凝摇头:“南诏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四季与鲜花长伴,是个适宜久居之地。”


    崔士宇忽而笑了,将那张方子仔细收好,叹了一声:“我素日困在京中,见识竟远不如陆表妹。


    崔士宇并不擅长读书,文治武功远远及不上崔凛,便是如今这个举人,也是公孙氏花重金为他请了大儒,才勉强上了榜。可他极是爱看山川游记,若不是因着母亲,因着生在崔府,倒想四处游历。


    “近来倒是闷咳连连,那我便试一试你这南疆的土方子。今日我还有旁的事,这便先走了”他叹完那口气,同青凝点头道别。


    只是马车将行,崔士宇忽而又掀起车帘,对青凝笑道:“你既住在崔府,往后也不必唤我表哥,可同灵毓他们一道,唤我一声大哥哥,兄弟姐们一处,方显亲亲热热。”


    第33章 第33章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鹊喜笑着迎出来:“娘子,世子回来了,现下正在藏书阁呢。”


    鹊喜说着,一壁朝藏书阁的方向努了努嘴,她方才路过藏书阁,瞧见了世子的侍从云岩。


    “这倒是巧了,世子前日送来的衣裙呢?”青凝放下手中的账册,面露喜色。崔凛公务繁忙,青凝怕他转眼又离了藏书阁,不如现下趁他在,紧着去道谢。


    鹊喜指了指内室:“早便备下了,世子送了两件来,今日着那套棠梨襦裙可好?”


    待二人从内室转出来,杨嬷嬷正端了鸡丝梗米粥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后红了眼眶:“是了,是了,这才是我们安安原该有的模样。”


    杨嬷嬷一面说,一面将青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而皱眉,又将青凝拉至妆台前:“既换了衣裙,这发髻也不该如此敷衍,倒显不出这支累丝嵌碧玺的步摇来。”


    黄昏一过,藏书阁外的连廊上点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崔凛将最后一叠文书扔给云岩,提步出了藏书阁。


    带了点桂花香气的晚风徐徐吹来,崔凛抬眸的瞬间,便见着了琉璃风灯下的陆青凝。


    一改平日素净暗沉的装扮,棠梨锦帛襦裙微扬,累丝嵌珠步摇轻晃,腰如约束,肌如冰雪,仿若暗夜里的明珠,瞬间照亮了这昏沉的夜色。


    崔凛的步伐慢了一半,咔嚓一声,踩断了玉石阶上的一截枯枝。


    青凝闻声转过身来,见着是崔凛,忙笑盈盈的行礼:“二哥哥安好。”


    她说着直起身,挽了下手腕上的披帛:“二哥哥,你遣人送来的裙衫好生趁气色,还有这步摇,精巧华贵,实是愧不敢当,青凝今日过来,是专门来谢二哥哥的赏赐。”


    崔凛收回眸光:“不必谢我,你前几日送来的香囊恰巧合了我的心意,这步摇也只是回礼罢了。”


    青凝点点头,她晓得崔凛的脾气,他从不欠旁人的,一笔笔结清方能清清爽爽。


    连廊之上有穿堂风过,吹得青凝臂上的披帛一阵飘动,不经意间便已滑落至腰间,青凝好些年没带过披帛了,此刻忙垂下头,略窘迫的去理那披帛。


    她这一垂首,便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颈,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在黄昏中泛着白莹莹的光,偏在这一片白腻里还生了一颗艳红的血痣,带出妩媚的娇艳来。


    崔凛目光落在那处血痣上,停滞了一瞬。


    青凝快速将那披帛理好,复又抬起头:“二哥哥,另有一桩事请教。”


    “素来听闻松山寺有普度众生的仁名,不知寺中可愿意给生前获罪之人点一盏长明灯?”


    算起来,青凝的父母离世已有六载了,大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定了重罪的犯人,死后前五年是不允许被祭拜的。既然如今已是第六载,青凝便想替阿娘与爹爹点两盏长明灯,只是有些寺庙为着不招惹麻烦,是不会替重罪之人点灯的。


    崔凛略沉吟了一瞬:“松山寺原是皇家寺庙延续而来,虽说广济芸芸众生,毕竟要顾忌皇家颜面,重罪之人是不会被摆在往生殿的。”


    青凝略有些失落:“多谢二哥哥解惑,免了我白跑一趟。”


    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忽听崔凛又道:“你若想为父母点长明灯,可去西山的小成寺。寺中元慧大师早年间化盗成佛,最是博施济众。”


    女娘的眸子重又亮起来,青凝回身:“多谢二哥哥指引,下月初五我便去趟小成寺,到时一并替二哥哥求个平安符。”


    她眸子亮晶晶的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崔凛略别扭的别开脸,低低问了句:“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人都有?”


    崔凛晓得她最是圆滑,指不定去趟小成寺,会替府上众人都求个福帖。


    但此刻,青凝因着长明灯之事有了着落,心中欢喜,这会子对崔凛亦是感激的很,她不免真心实意道:“单单替二哥哥求,若真论起来,在这诺大的府上,我也只同二哥哥如此亲厚。”


    这诺大的侯府,她向来无依无靠,但她看的出来,自从乌程归来后,崔凛是对她有一份照拂在的。在她心里,崔凛是清正的君子,这份照拂便如同他对崔素问对崔灵毓一般,是对同宗兄妹的看顾。


    她道完谢,惦记着去当了这一身行头,给铺子里送银子去,另有准备去西山的事宜,便同崔凛行礼别过了。


    袅袅身影在黄昏下拖出一道旖旎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廊下,崔凛别开眼,吩咐云岩:“给陆娘子准备辆马车,西山近来不太平”


    那颗一片白腻里的艳红的血痣在他脑海中晃,崔凛顿住,摆手:“罢了,下月初五,去趟西山小成寺。”


    午后光景,园子里管花木石材的王伯背着手,正仔细端详一株新种下的西府海棠:“三郎此次送来的这批西府海棠枝叶繁茂,皆是秋苗中的上等品,想来明年春天必能开一园子的花。”


    崔念芝人虽站在王伯面前,心思却早就飘远了,这会子也没听清王伯的话,只能含糊敷衍道:“是了,是了,王伯说的是。”


    他一壁说着话,一壁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穗安亭。


    方才他遣了个小丫鬟去凝泷院捎口信,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着陆家娘子。自从上回一别,他来这崔府三四次了,可每每,陆娘子只会遣身边的婢子送些点心吃食来,并不同他相见。这倒让他心里莫名煎熬起来,越发放不下。


    方才那个替他带口信的小丫鬟去而复返,正站在穗安亭里朝他使眼色。


    崔念芝同王伯寒暄几句,瞧着王伯走远了,便三两步跨进了穗安亭。


    “可见着陆娘子了,她如何说?”


    那小丫鬟搅着帕子:“陆娘子说了,待会子要去松思院给三夫人请安,倒是恰巧路过翠轩阁,若到时候郎君还在,便将修补好的披风给郎君送过来。”


    崔念芝一听,微微愣怔了一瞬,转头就往翠轩阁去了。


    凝拢院这头,青凝细细的吃了几块糕点,起身正要出门,却见院门外探出个瘦小的身影,怯懦的喊了一声“陆娘子。”


    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宜,她似乎又瘦了几分,风一吹就倒,面


    色也白的吓人,好在还活着。


    鹊喜瞧见崔宜有些意外,将她拉进来,问:“怎得这会子来了,可是寻我们娘子有事?”


    崔宜紧紧抱着那本《一鸿算法》,殷殷的看青凝:“陆娘子,我我看明白了。”


    青凝愣了一瞬,上回丢给崔宜一本《一鸿算法》,无非是想让她有活下去的念头,倒是没想过崔宜自个儿能瞧明白,毕竟崔宜自小无人启蒙,仅仅识得几个字罢了。


    青凝讶然的眨了眨眼,而后道:“你既看明白了,那我且考你一考。”


    她说着,复又坐回了廊下的美人靠上:“昨日铺子里”


    鹊喜瞧着青凝又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有些着急的打断道:“娘子,崔郎君可还等着呢,你且还见吗?”


    青凝转头回鹊喜:“见自然是要见的,且让他先等一等。”


    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机了。


    安抚完了鹊喜,青凝又捡起方才话头:“昨日绣坊收了五百两定银,吴掌柜支了一百五十两给绣娘,又用三百八十四两买了金丝银线,伙计送完绣品,又收回来二百两货款,你且算算,昨日铺子里可有盈余?”


    崔宜一听,呆愣愣的盘算了片刻,许是算不出,窘迫的涨红了脸。


    青凝喝了口茶:“不着急,慢慢来。”


    崔宜闻言越发羞窘,支支吾吾半天,忽而垂下头去捡石子了。


    青凝纳罕的看她,却见她捡了一堆石子枯枝,蹲在地上摆弄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宜抬起因着紧张而涨红的脸,底气有些不足:“陆娘子,我我算出来了,昨日铺子盈余一百六十六两整。”


    青凝又是一愣,瞧瞧地上的石子枯枝,转头对鹊喜道:“拿一把算盘珠来。”


    鹊喜很快拿回来一把簇新的算盘珠,青凝朝崔宜招手:“你且过来,日后不必再摆弄这些石子枯枝,我来教你打算盘。”


    崔宜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手足无措的看青凝,在见着青凝面上勉励的笑意后,才慢慢上前,伸手去摸小几上的算盘珠。


    只她的手一伸出来,短了一截的袖口处便露出一片青紫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


    青凝一惊,握住她的手,将袖口往上一撸,便瞧见崔宜的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


    崔宜忙回抽手:“陆娘子,不不妨事的。”


    在三房,崔宜白日里没的闲,脏活累活总有她的一份,只得夜里点了灯,细细的看书。前几日周妈妈起夜,瞧见下房里竟还有豆大的光亮,贴在窗上一瞧,便见着了正在翻书的崔宜。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下房的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一壁压着声骂道:“好个小蹄子,怪道白日里无精打采,活也不好好干,原是夜里躲起来翻那些淫词艳曲儿。”


    听见周妈妈的声音,崔宜早便吓得瘫软了去,只紧紧将那本陆娘子送给她的书贴在胸口,任由周妈妈打骂。只周妈妈打便打了,犹要来撕扯她怀里的那本《一鸿算法》。


    那本《一鸿算法》原被崔宜妥帖的保存着,看了这许久,连折痕都没留下一条,现下瞧见周妈妈伸手便扯去了一个角,崔宜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与力气,竟反手将周妈妈推倒在榻上。


    油灯下,她枯瘦的像是地狱中的恶鬼,扼住周妈妈的喉咙,只反复问一句话:“你为何撕我的书?你为何要撕我的书?”


    好在,周妈妈自打那日后,瞧见崔宜就想起她油灯下犹如厉鬼的模样,私下里有些犯怵,竟再也未找过崔宜的不是。


    青凝瞧着崔宜肿胀淤青的手臂,良久没说话,也未再刨根问底,只是转头嘱咐鹊喜:“拿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鹊喜心中也是不忍,还不等青凝发话,早便去寻了膏药来。


    青凝细细的替崔宜上了药,这才转头将珠算盘往她面前一放:“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被旁人打成这副模样,快些儿学会珠算,替我去铺子里管账。”


    崔念芝在园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金乌西斜,莫名生起一丝惆怅来。


    起先儿他看见陆娘子只觉得心生欢喜,倒没有过旁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再未见过她,崔念芝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时时见到她的。


    翠竹轩原是一片竹林,去年又加盖了亭台廊庑,变成了个清幽的观景之处。崔念芝正怅惘的望着面前这片竹林,忽听脚步声细细索索,抬眼便见了陆娘子身边那位名唤鹊喜的婢女。


    崔念芝所处的这处廊芜,身后不远处便连了一座八角亭台。


    青凝落后鹊喜几步,站在那处八角亭中不肯再上前。廊芜中有竹叶枝丫横生进来,透过枝丫的缝隙,崔念芝只能隐约瞧见青凝袅娜的身影。


    她远远朝崔念芝行礼:“崔郎君,披风我已补好了,您瞧瞧可还能用?”


    青凝如此说,鹊喜已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了崔念芝。


    崔念芝摩挲着披风上那几朵新绣上去的桃花,偷偷瞄了一眼陆青凝。只是伊人掩在清脆的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越发让他心里头像是藏了一只小猫,一下下挠他的心。


    他有意要同她多说几句话,一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能用能用,我陆娘子”


    青凝见他如此,眸中染上笑意,默了一会又道:“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去趟西山的小成寺,为我的双亲点两盏长明灯。听闻崔郎君常去西山收购苗圃,不知从京中去小成寺这一路可太平?”


    崔念芝闻言忙道:“从京中去小成寺虽说只有半日的车程,可中途却需走一段山路,颇为颠簸。我过几日也恰巧要往西山去,若是娘子不嫌弃,我的马车可远远缀在你的马车后面,必能保娘子平安无恙。”


    他说着握紧了手中那枚缀了罗缨的玉佩,稍稍往背后藏了藏,今日她不肯走过来,崔念芝想,那便等去了西山的小成寺,他想将这枚玉佩送给她。


    第34章 第34章他瞧见她轻轻勾了勾崔三……


    青凝是傍晚时分进的松思院。


    叶氏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半月有余,今日才将将归来,二夫人王氏因着要理家,未能陪同前去,今日王氏将老夫人迎回来后便进了松思院,这会子正同叶氏说闲话,问这几日寺中光景。


    青凝便是听闻王氏在松思院,这才紧赶着过来请安。


    她进了院子,给两位夫人问了声好。


    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叶氏正吃茶,权当没听见。


    青凝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又道了声:“请夫人安。”


    叶氏离家前,本是想借着要青凝替她打理松思院的由头,给青凝些教训,谁知这孩子滑头的很,竟借故躲开了。


    叶氏心中不痛快,只是碍于王氏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眼皮,勉强笑道:“起来吧,怎得这会子过来了?一入了秋,傍晚风凉,你穿的这样轻薄,等回去了要记得添件衣裳。”


    青凝笑道:“多谢四夫人关心。”


    顿了顿才又道:“四夫人,我父母已故去六载有余,青凝过几日想起趟西山的小成寺,好替双亲点一盏长明灯,许是当天回不来,到时怕不能过来给您请安了。”


    叶氏微微蹙眉:“西山偏远,你一介女郎,独自过去怕是不安全,非是我不让你去,实是担忧你的安危。”


    青凝闻言垂下眼睫:“青凝前几日梦见爹娘了,爹爹衣不蔽体,脚上连双草


    鞋也没有,磨得血肉淋漓,阿娘更是一身的血污,他们只远远的看着我,默默垂泪,我实在不忍心,只想替他们求个往生,四夫人便让我去吧。”


    她这番话说的哀戚,二夫人王氏不禁转头看她,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叶氏向来看中脸面,此刻听王氏如此说,叶氏那几句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而道:“如此一说,你便去吧,也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


    顿了顿,为着在王氏跟前彰显体贴与良善,又道:“小成寺虽说偏远,只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你备下去西山的车马,且让怡春随你走一趟吧,以防不测。”


    转眼便至九月,初五一大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叶氏倒也未食言,去西山的马车早已在角门外候着了。


    怡春打起车帘子,瞧见青凝出了角门,皮笑肉不笑道:“陆娘子快上车吧,往西山的路不好走,这来回一趟不少折腾人。”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闻言手脚麻利的上了车。


    现下不过卯时三刻,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出得城门,天才大亮。青凝打起车帘,探头看了一遭,见四下无人,便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可不过片刻,她又打起车帘探头去瞧,这回还是四下无人。


    青凝目露失望之色,刚要坐回车中,却远远见一辆灰色马车从城门口驶出来,面容清秀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远远朝她招手。


    是崔念芝,他那日说过,会护送她去西山。


    青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刷的一下又将车帘放下了,转身瞧见怡春正打量她,又忙将那抹笑意敛了去。


    这一路倒也平顺,午时一过,便至西山小成寺。


    青凝一刻不停,连午食都未用,直接去捐了香火钱,又去往生殿将长明灯点上,至此,一颗心才安定下来,终于有了祭奠爹爹与娘亲的去处。


    青凝从往生殿出来时,天已昏黄。她同鹊喜的裙角边都沾了些纸钱灰烬,手中抱着祭奠之物。


    唯有怡春身上干干净净,只冷眼瞧着青凝同鹊喜,并不上前搭手。她是叶氏房里的大丫鬟,平日也不做粗活,这次跟着青凝来西山,本就已生了满肚子抱怨,哪还会主动搭手。怡春心下只记得四夫人的嘱托,四夫人要她好生盯着这位陆家娘子,免她生出事端。


    青凝也不并不理会怡春,她腾出一只手,正要替鹊喜拍一拍袖子上的灰烬,却忽而顿住了。


    崔念芝正站在前头槐花树下,远远同她颔首。


    今日午时,青凝于小成寺门前下车后,便再未瞧见过崔念芝的马车。青凝以为崔念芝这是将她送到小成寺后便去看苗木了,倒没想到他还在寺中。


    崔念芝晓得青凝挂念双亲,进了寺门必定先去往生殿点长明灯,是以并未叨扰,只静静在这寺中等了一下午,此刻见着青凝,他脸上浮起一抹羞赧的笑意,提起袍角便迎了过来,可在见着青凝身后的怡春后,又硬生生止了步。


    崔念芝是识得怡春的,以往年节,他都会往侯府各房送些节礼,自然也识得四夫人身边的这位大丫鬟。


    崔念芝犹豫一瞬,只好改了口,拱手道:“今日真是巧,竟在这小成寺碰着了陆娘子同怡春娘子。”


    崔念芝向来是个大方的,年节往各房送节礼时,也会捎带着给各房的丫鬟嬷嬷们些许好处,怡春对他颇有些好印象,此刻便越过青凝,同崔念芝道:“崔三郎,你竟也来了小成寺,可见是有缘分的。”


    “是了,今日来西山看石材,没成想竟这便巧。”崔念芝一壁客套,一壁偷偷瞄了一眼怡春身后的陆青凝。


    有怡春在,青凝也不便同崔念芝搭话,待他们客套几句后,便行了礼,转身往客舍去。


    崔念芝瞥见青凝转身欲走,一下子有些慌神。若是此次见不着,回了侯府,他更是没有缘由再去寻她了,那他这一片心意何时才能让陆娘子知晓呢?


    崔念芝额头上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忽而抬头喊:“两位娘子,这寺中的斋饭粗糙,恐二位无法下咽,崔某这里还有些点心果子,待会便遣人送去,你们且将就果腹。”


    崔念芝倒也是个利落的,青凝刚回了客舍,便有小沙弥送了两个食盒来,说是前头崔郎君送来的。


    怡春先走过来接了,她将两个食盒挨着打开瞧了一眼,便在第二个黑漆食盒中看见了一枚金叶子。


    怡春翘了翘嘴角,她就晓得,崔三郎此人最是大方,往常年节,他都会在送给她们这些大丫鬟的点心果子中塞些金裸子,今日果然也不例外。


    怡春将那装了金叶子的食盒留下,将另一只雕花食盒推给青凝:“这黑漆食盒里装了几枚荷叶酥,我平素最爱这个,陆娘子便赏了我吧。另一盒里是桂花糕与百合酥,另有一道玉露团,你们主仆二人且拿去分食。”


    青凝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瞧着怡春提了那黑漆食盒转去了屏风后,这才打开了面前的雕花食盒。


    她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端出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碟玉露团上。


    油酥雕花,洁白如玉,下头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盏,青凝将这最后一碟玉露团移开,便瞧见了下头压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后山黄溪亭,万望一见。


    青凝一颗心噗通跳了一下,忙将那张纸条藏在了袖中


    日头西斜,怡春走出客舍的时候有些挂脸,她没成想这位陆家娘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分明只是个寄居崔府的罪眷,今日还指使起她来了。


    方才青凝提了个包袱,说是入了秋天凉的快,要怡春随她去趟后山,好将这几件御寒的衣裳给爹娘烧过去。


    这小成寺本就偏远,后山更是人烟稀少,指不定枝桠横斜,不小心就划坏了裙衫。况且烧起东西来,烟雾缭绕的很,一不小心就弄个灰头土脸。同四夫人一样,怡春亦是个干净体面的,自然不愿接这活。


    怡春没接那包袱,只冷笑道:“我还有几件行李尚在马车上,且容我取了来,后山我便不去了,陆娘子若想给双亲烧衣裳,便趁着天黑前快去快回吧。”


    她说着便出了客舍,打算去前头走一圈便回来,谁知刚拐进前院,竟碰见了世子崔凛。


    黄昏时起了风,崔凛着了一件月白云纹织锦从暮色中走出来,眉宇间带了点风尘仆仆的倦色。


    怡春不确定的眨了眨眼,慌忙行礼:“奴婢请世子安。”


    崔凛并不识得四房的大丫鬟,只她如此说,立时便猜到了怡春的身份,他微微颔首:“起吧,陆娘子在何处?”


    怡春忙指了指身后:“陆娘子这会去了后山,说是要给爹娘烧几件御寒的衣裳。”


    青凝赶到后山时,崔念芝正在黄溪亭中来来回回踱步。


    “崔郎君。”青凝喊了他一声,崔念芝转过身来,见着青凝后忽而红了耳尖。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守礼的同她保持着距离:“陆娘子,你莫要担心,我今日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无冒犯之意。”


    青凝眼里浮起笑意:“我自然知晓郎君没有冒犯之意,否则这会子也不敢过来了。”


    她说着朝他行礼:“今日多谢郎君护送。”


    “不必谢,不必谢,我是甘愿的。”崔念芝闻言连忙摆手。


    只是刚说完了又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这句甘愿有些孟浪,崔念芝一时嘴快,说完又后悔了,生怕冒犯了她。


    只青凝并未介意,转而试探道:“崔郎君,我去岁及笄时才得知,姑母竟给我留了一间铺子。我这些时日忙的很,忙着打理那间铺子,可我毕竟是个闺阁女子,你说,如此抛头露面是不是有失体统?这要放在正经


    人家,怕是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因着青凝肯同他提起自己的私事,崔念芝心中升起一丝欢喜来,想了想才道:“陆娘子不必担忧。官宦之家许是多有再意。可若放在我这崔家旁支,倒也平常。我母亲在世时,便常常随着我的爹爹去江南行商,一走便是大半年。”


    崔念芝如此一说,青凝忽而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那时候他爹爹外出行商,也常有母亲伴在左右,她的母亲为着赶路方便,有时便会着了男装,他们一家三口会在甲板上看夜色。想想崔府的这些年,她忽而升起隐秘的期盼来,低低道:“如此甚好。”


    崔念芝有些没听清,不禁问了句:“陆娘子说什么?”


    青凝却不肯再说,崔念芝瞧见她别过去的侧脸,忽而多了几分胆量,他试探着上前几步,摩挲着手中玉佩:“陆娘阿凝,自打前些时日一别,我便时时想见着你。我我这念头憋在心里头许久,今日忍不住要说与你听。”


    他说着,耳尖更红了,犹豫着将那枚玉佩递了出去:“我我这儿有一枚玉佩,细细缀了罗缨,你若是能原谅我今日冒犯之语,还请收了它。”


    青凝不肯上前,只是微微偏头问他:“这罗缨玉佩,你且只送我一个吗?”


    崔念芝忙道:“自然只送你一个。”


    青凝闻言垂眸浅笑,却依旧不上前,崔念芝那只手空落落的举着,有些无措的捏着罗缨的丝缎。


    就在崔念芝手足无措时,下一瞬,却见陆家青凝扬起脸,朝他走过来。


    她的裙摆轻轻扬起,伸出凝了霜雪的一截皓腕,来勾他手中的罗缨玉佩。细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崔念芝只觉心中一荡,抬眼就见着了陆青凝站在一树的白玉兰下,盈盈朝他笑。


    她今日的这笑同往日都不同,那些在崔府的日子她总是收敛着眼角眉梢的娇媚,笑得拘谨又乖巧,可今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微微扬起,氤氲着一汪盈盈水光,娇媚的柔弱的却又明艳不可方物。


    崔念芝只觉浑身酥麻,一时失了声。


    古槐的暗影中,崔凛亦看见了这个笑,看见她娇柔又羞涩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崔三郎的手心。


    第35章 第35章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


    九月份的山中已微微有些凉意,一入夜,更添了几分寂寥。


    云岩抱剑躺在客舍外间的榻上,眼睛虽闭着,两只耳朵却听得到山路上偶尔路过的车马声。


    今日早间圣上急招,世子匆匆进了宫,出得宫门已是午时后了,云岩本以为世子不会亲往小成寺了,倒没料到崔凛竟快马加鞭赶来了西山。


    西山前段世间闹匪患。京城管辖地界竟出了匪患,实在是有损圣颜,因此圣上震怒之下令金吾卫悄然平息了,并严禁此事传入京中。可匪患虽平,终究有一两个逃窜的贼人钻入了山中,这小成寺入了夜,怕是不那么安生。


    云岩如此想着,轻轻翻了个身,忽而听见哗啦一下,似是杯盏落地之声。


    云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站在屏风后朝室内匆匆一瞥,试探着问了一句:“世子,可有事?”


    崔凛刚换了件干净的雾山直缀,正静静立在窗前,他的脚边是几片玉盏残碎,


    “无妨,退下吧”他朝屏风后摆摆手,听到云岩退了回去,才抬手摁了摁眉心。


    这一闭眼,方才的梦境便又涌入了脑海。


    梦里还是乌程那间小小的厢房,红罗帐中,女子衣衫半褪,云鬓凌乱,她躺在他的怀中,泪眼汪汪的瞧着他,是陆青凝,娇媚无双,玉软花柔。他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腰肢上,稍稍一用力,便似乎要将她揉碎了去


    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制,忽而俯下身,完完全全将她占为己有。


    那娇吟似乎还在耳边,崔凛摇摇头,将那荒唐的梦境压下去,抬手拿了杯凉茶。


    只是这梦境一下去,陆青凝今日那张笑脸又在他脑海中开始晃。


    崔凛饮了口茶,品出这笑容的不同来。


    往常她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乖巧,从不会肆无忌惮的绽放娇媚。那些花言巧语的讨好,是希翼讨得他的一份照拂,她小心翼翼的游走在边缘地带,既希望他对她能心生好感,又希望这好感便如他对自家姐妹一般,绝不越界。


    崔凛蹙眉,忽而将腰间那只香囊扯下来扔在了桌角,可下一刻,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又将那只香囊一点点攥在了手中。


    明月般朗润皎洁的郎君,从前是不可亵渎的圣洁,此刻微微仰头,眼角沾染了世俗的欲念


    第二日,青凝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内室的门,竟瞧见怡春黑着一张脸,坐在屏风后的卧榻上。


    这客舍的床榻太硬了,怡春睡不惯,夜里又风凉,连个干净的毯子都寻不到,怡春一宿没合眼,此刻已全然没了耐心:“这小成寺实在寒酸了些,陆娘子既然事了了,咱们便早些儿回去吧。”


    青凝也一夜没睡好,只她心里藏着一份欢喜,听怡春如此说,便利落的应了。她将鹊喜叫起来,两人收拾完行礼,很快出了客舍。


    出得小成寺的寺门,青凝四下瞥了一眼,没见着崔念芝的马车,青凝想,许是崔念芝去了西山看苗木。


    她这样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忽而听见骏马嘶鸣,回头就见着了刻着崔家族徽的高大马车,前头驾车的正是崔凛的侍从云岩


    青凝愣了一瞬,就见云岩跳下马车,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娘子上车吧,世子送你回去。”


    昨儿个青凝回来的时候,怡春已经躺下了,也并未提起遇见世子之事。青凝纳罕的很,崔凛怎得来了小成寺?


    她转头嘱咐鹊喜跟着怡春回去,自己便上了崔凛的马车。


    侯府世子的马车,自然比叶氏派来的那辆舒服多了,里头铺了织锦软榻,一打开车帘便能闻见浅淡的冷梅香气。


    青凝露出欣喜神色:“竟是这般巧,二哥哥也来了西山。”


    “并非凑巧。”崔凛斟了一杯顾渚紫笋,推给青凝:“西山有遗留的匪患,入了夜便不太安生,因着你在西山,我才赶了过来。”


    青凝一愣,这话实在不像是崔凛能说出来的,她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青凝忙扯出感激的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想着我。”


    “我的平安符呢?”崔凛朝她伸出手。


    青凝又是一愣,没料到崔凛还记得这茬。她昨日从往生殿出来,本惦记着去给崔凛请个平安符的,可见着崔念芝后,又一下子把这事给撂下了。


    青凝微微窘迫:“昨日听寺众说,小成寺专渡苦厄之人,至于所求的平安符却是不甚灵验。我想着,既然不灵验,便不如不给二哥哥求了。说起平安符,还是松山寺求来的最灵验,待过几日我去一趟松山寺,专为二哥哥去求一枚平安符。”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崔凛的面色却冷了下来,车厢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微妙起来。


    这一路,青凝都有些懊恼,那日想给崔凛求平安符是真心感激他,可昨日见着了崔念芝后,又是真的把此事给抛诸了脑后。


    好在云岩驾车又快又稳,早早便进了京。


    马车停在了侯府后门,青凝下车前朝崔凛道谢:“多谢谢二哥哥送我回来,我这便下车了。”


    她说着便要行礼下车,却忽而听崔凛道:“外头起风了,穿上这件披风。”


    他修长的指挑起件深松绿披风,递了过来,青凝愣愣的,没接:“不不必了,这会子就到家了,不碍事”


    可她话还未说完,崔凛忽而倾身过来,他身上冷梅香气一并袭过来,将她困在了车厢内。


    崔凛抖开那披风,替青凝裹在肩上,长睫垂下来,仔细去系她身前的帛带


    那一双执笔握剑的手,修长如玉,此刻在为她系披风的帛带。


    青凝讶然的张了张嘴,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靠在了车厢上,退无可退。


    崔凛很快系好了帛带,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青凝压下心中那丝讶异,又对崔凛道


    了声谢,方才下车


    青凝回到凝拢院时,鹊喜还未归来。


    杨嬷嬷备了午食,在廊下念叨:“这回去西山一路上可安生?给夫人的夹袄烧了吗?这小成寺入了夜凉不凉,安安可有不适?”


    青凝失笑,一壁换衣裳,一壁耐心的答了。换好了衣裳,青凝坐在廊下没动筷子,要等着鹊喜回来一块用餐。


    好在也未等多久,午时一过,鹊喜便提着包袱进了院门,一进门就喊:“娘子,我在园子里碰见三娘了,她要我问你一声,你替她寻的那位画师可找到了?”


    青凝这才想起,她可是收了崔素问一百两银子的。这回怕是躲不过了。


    青凝捡了块桂花糕,叹道:“三娘子于书画一道真是格外钻研,一个小小的画师也值得她念这般久。罢了,鹊喜,你用完了午食去回她一句,就说那画师寻到了,明日若是有心,可去清河绣坊一见。”


    第二日一早,访市刚开门,青凝便进了清河绣坊。


    上个月,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索要定金的主顾,现下为着能按时交付绣品,吴掌柜这几日又是忙的脚不沾地。


    青凝今日同吴掌柜一道理了理积压的订单,她正同吴掌柜说话,忽见王怀莽莽撞撞的跑进来:“东家,掌柜的,外头来了个小娘子,瞧着金贵的很,说是要找一位画师?可咱们铺子里哪儿请过画师呀?”


    青凝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怀口中的金贵小娘子必然是崔素问了。


    她无奈笑了下,对王怀道:“备一壶新茶,请她进来吧。”


    崔素问进来的时候,青凝正在收拾账册。


    崔素问瞧见青凝愣了一瞬,而后四下看了看,蹙眉:“陆娘子,画师何在?”


    青凝转头瞧她一眼,叹一声:“一介无名画师罢了,表姐因何要寻他?”


    “丹青一道,精深绝妙,你不通此道,自然不识得其中妙处。”崔素问摇摇头,只觉得同青凝这样的人是论不出什么道理的,便简单点了一句,不肯再深讲。


    她从婢女手中拿过一卷画册,铺在桌面上,直白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身为崔家二房的长女,自小便习琴、习棋、习书、习画。这其中,崔素问尤爱丹青,她自小也是请了名师的,自诩习得一手好丹青。可那日她瞧见那副寻春图,忽而便觉得自己的笔墨苍白的很。明明她的画作更工整精致,却一眼看过去,就是比不得那寻春图。


    崔素问一直在想,到底是差在哪里呢?这倒让她夜不能寐起来。


    崔素问瞧着青凝还在理账册,有些不耐,又问了一句:“陆娘子,画师呢?”


    青凝将账册收好,抬手指了指自己:“在这儿呢,我便是你要寻的画师。”


    崔素问闻言一怔,上上下下将青凝打量一遍,眉头蹙的更深了:“你莫要胡言,可是你未能寻到那位画师,又因着昧了我一百两银子,便想要诓骗于我?”


    青凝晓得她不会信,走到桌案前去瞧那副画。


    一副山林秋景图,笔法工整而精细,构图规矩而深远,算得上一副上好的丹青,只是可惜


    青凝转头去书案上娶了笔墨来,在上头添了和风、细雨还有初晴后掠过水面的飞鸟


    崔素问走过来一瞧,眸子瞬间就亮了,流连在那副画上问:“甚好,甚好,只是为何同一片天,近景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不远处就是碧蓝的晴空?”


    青凝放下笔,笑道:“表姐去过峨眉山吗?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叫做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我幼时同我爹爹常去峨眉山小住,有幸瞧过四时之山景。尤其是入了秋,峨眉山便常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景象。”


    她顿了顿,转眸去看崔素问,真诚道:“素问表姐,于丹青一道,非是我技法比你强,而是我看过鲜活的四时之景,见过千里江山的模样。若细论起来,我想,你笔下的画作只是缺少了一份鲜活的真实感,没有了这份鲜活,便少了生机勃勃的盎然。”


    是了是了,困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眼中的景色只是是园子里的一方天地,又哪里能画出山川河流。


    崔素问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实在没想到,竟会是你。”


    崔素问原先儿只道青凝一身的铜臭气,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她身上旷达脱俗的丹青之意。


    未见全貌,却轻易的看低了旁人,这实非大家闺秀之礼。因着这份失察,崔素问生出些窘意来。


    她本想找几句话转达一下歉意,转头瞧见一副绣样,又一下子顿住了:“竟是一副雪中寻鹿图,好生有趣。”


    青凝点头:“是了,过几日绣在插屏上,正好趁冬天的意趣。”


    “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我要了。”崔素问指了那绣样,一脸笃定道。


    青凝失笑,唤王怀:“给崔三娘子写个收据,这插屏她买下了。”


    王怀看看崔素问,一脸为难:“东家,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方方才有位郎君看中了,正同吴掌柜谈价呢?”


    崔素问闻言淡定道:“无妨,听闻你们铺子里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无论那位郎君出价几何,我都加价百两。”


    王怀为难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崔娘子,外头那位郎君想见你一面。”


    青凝同崔素问出了雅室,外头的郎君带了一位小娘子,正要同她二人作揖,可在瞧清来人后,又忽而顿住了。


    青凝亦是一愣,她认得那位郎君,竟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焱孙二郎。


    崔素问前年便定了婚事,当初三书六礼,御赐婚仪,极为隆重。孙焱身为河东孙氏的嫡长子,同崔素问也极为相配。青凝曾在崔素问定亲当日远远瞧见过这位孙二郎。


    现下孙二郎见着是崔素问,有些窘迫的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女娘却走过来拉他的袖子,娇娇柔柔道:“二郎,这插屏我不要了,给崔三娘吧。”


    孙二郎侧身:“可可这雪中寻鹿的插屏,你惦记了许久”


    那女娘凄苦一笑:“我这样的身份,哪儿能同忠勇候府崔家三娘争,我是什么都没有的。”


    崔素问瞧着他俩,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高傲,端庄的像是画像上的假人,


    她正视着孙二郎:“这清河绣坊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既然墨儿也喜欢,那我们便该按绣坊的规矩来,何来争抢一说。”


    那女娘闻言忽而低低啜泣起来,拽着孙二郎的衣摆,泣道:“不争,不争,我不同三娘子争的。”


    孙二郎见她如此,不安的握了握拳,可还是开口道:“三娘,这雪中寻鹿的插屏墨儿喜欢的紧,你是什么都有的,哪儿能缺一个插屏,不如不如就让给墨儿吧。”


    “墨儿喜欢,难道我就不喜欢吗,自个儿喜欢的东西,哪里有让出去的道理。”崔素问依旧端庄的笑着,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孙二郎脸涨的通红,忽而一甩袍袖,拉着他身后的女娘便走:“墨儿,走吧,容我再给你寻一幅插屏。”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朝崔素问拱手:“怀表恭祝三娘寻得了喜爱之物,这便先行告退了。”


    孙二郎这一走,崔素问竭力维持的端庄才稍稍松懈下来,露出了一丝心灰意冷的沮丧来。她再无兴致待下去,同


    青凝道了一声别,便出门上了马车。


    青凝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晓得孙二郎身边的那位女娘是谁,但也瞧出了一丝端倪来。


    她替崔素问叹了一声,忽而想起什么,嘱咐王怀:“雅室的多宝阁中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你快去拿上,给崔三娘送去。”


    崔素问收到那只雕花木匣时,随手扔给了她身边的婢女绮月,苦笑了声:“白白让外人瞧了这样一出好戏,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绮月安慰了她几句,便要收起那匣子,崔素问忽而又生出好奇来:“绮月,且打开瞧瞧,我倒要看看,陆青凝看了这样一出戏,要送什么来埋汰我。”


    绮月忙将那匣子捧到她面前,伸手抽开了盖子,崔素问仔细瞧了几眼,忽而掩帕笑起来。


    第36章 第36章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进了九月,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送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青凝从秀坊回来,路过园子里的穗安亭时,瞧见个小丫鬟正朝她招手。


    有些面熟,青凝仔细看了几眼,想起来这是上回替崔念芝送信的那个小丫鬟。


    她走进穗安亭:“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有事?”


    那小丫鬟行了个礼:“我是园子里浇花洒扫的粗使丫头,陆娘子叫我小玉便成”


    小玉瞧着四下无人,塞给青凝一个雕花木匣子:“是送苗木的那位郎君,他要我来给娘子送件物什,旁的倒是没说。”


    “不对,”小玉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小玉忘了,郎君还说了,他这几日要去城郊看香料,十日后方回,到时要来府上送一趟香料。”


    青凝听明白了这话里头的音信,崔念芝是想告诉她,十日后他想来见她。


    她略有些局促的接过那匣子,等到小玉转身走了,这才打开来。


    里头是一件檀木簪,刻了一朵盛开的蔷薇,瞧那粗糙的手法,大抵是崔念芝自己雕刻的。


    青凝眼里溢出笑意来,将那簪子收好,转身叫住小玉:“小玉,你且等一等。”


    她提起裙摆跑至小玉身边:“前几日,我托那位崔三郎从外头给我捎带了这件东西,你帮我将银子给他吧。”


    青凝说着,将一块碎银子包在手帕里,递给了小玉。


    送银子是幌子,她想回赠崔念芝一条帕子,那帕子上,是她一针一线绣的海棠花。


    小玉接过来,口中应着,转头跑没了影儿。


    崔念芝拿到那包碎银子时,先是愣了一瞬,待瞧见那手帕上的海棠花时,一下子便明白了青凝的用意。


    待打发走小玉,他将那手帕仔细叠好放在胸口,心里只觉一阵阵漾出蜜意来。


    今日天阴,却掩不住崔念芝嘴角的笑意,待出了角门上车时,他还下意识摁了摁胸口,那里藏了一朵海棠花。


    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替崔念芝撩起了车帘,里头探出一张女子关切的脸,问:“郎君是回家还是去香料铺子?这会子天不早了,您早上也未用几口早食,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否则又该胃痛了。”


    是崔念芝的贴身大丫鬟明秀。


    明秀是个极细致妥帖的,照料崔念芝的一应日常起居。崔念芝家中比不得忠勇候府的奴仆成群,他家中佣人少,跟前只有一个名唤林顺的小厮,有时担心林顺照料不妥帖,明秀也会跟着他四处行商。上回崔念芝拿给青凝的那件披风,便是明秀的。


    崔念芝摆摆手,并不作声,眼角眉梢却俱与平日不同。


    明秀仔细的看了他几眼,猜到这又是为了那位陆娘子,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空落落的去倒茶,又拿出几块点心推给崔念芝。


    崔念芝顺势用了块茯苓糕,整个人呆呆的,看见这茯苓糕,便想到醉仙楼里的豌豆黄,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等下次需得给陆娘子带几块尝尝。


    明秀见他如此,心里愈发酸涩的厉害,她揪着帕子,忽而道:“郎君,明秀下个月就要年满二十了,咱们府上有规矩,满了二十的丫鬟,便要放出去配人了。”


    崔念芝闻言终于收回了一缕心神,抬起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自然同那些丫鬟不一样,我岂会随便给你配了小厮?”


    他顿了顿:“明年我便放了你的卖身契,给你备一笔银子,你且归家做个良家子,介时也可嫁个好人家。”


    明秀一噎,缓了缓才道:“郎君可还记得我初次见你时的模样?那时明秀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转眼都十年了。这几年郎君的一应饮食起居都是明秀在照料,我生怕自己出去了,旁人照料的不够细致。”


    他这一说,倒勾起了崔念芝的诸多回忆,内心升起几分不舍来。


    明秀又道:“郎君也知道的,我那家中有个好赌的爹爹,无用的哥哥,等我回去了,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指不定又要被发卖一回。”


    明秀知道,崔念芝是个良善又心软的,最是听不得这些,果然,她听见崔念芝道:


    “那便不出去,你继续待在我那芜珩院便是了。我又岂会亏待了你?”


    明秀一脸为难:“可可明秀年岁已大,若继续待在这芜珩院,郎君是想我一辈子不嫁人吗?再者,郎君总要娶新妇的,待新妇进了门,自然会带了自己贴心的奴仆来,到时也不知还用不用得上我。”


    这崔念芝一时语塞,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外头车夫道:“郎君,到家了。”


    崔念芝闻言,便打起车帘欲要下车,只他正同明秀说话,一时有些不注意,一脚踩空,差点跌下去。


    明秀见状忙去扶他,却不料被崔念芝一带,自己倒先磕在了车壁上。


    崔念芝只听明秀“哎呦”一声,转身见她跌在了车壁上,忙伸手去扶她。


    这一扶不要紧,竟发现明秀流了一脸的血,崔念芝吓了一跳,忙抱起明秀跳下车,对车夫道:“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眨眼便是十几日,青凝正在廊下画绣样,一不留神滴了一滴墨汁上去,这便毁了一幅画。


    青凝收了笔:“今日真是神思不属,竟毁了我这幅雪中腊梅,实在不应该。”


    “咱们铺子里积压的订单已交付了大半,货款也回来了,娘子按理说该高兴的,今日因何神思不属?”鹊喜将那张废弃的画作抽出来,替青凝换了张画纸。


    青凝摇了摇头,没做声。月初时,崔念芝遣了小玉来传话,说是十日后要来崔府相见,昨日她等了他一天,竟是没等来一句回信,也不知是何故爽约。


    她摒弃这点子杂念,又换了只细毫,正要继续作画,却忽而瞧见崔怀柔扶着婢女进了院子。


    “青凝,近日可得闲?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可是最近铺子里忙?”


    青凝扯了扯嘴角,有些不想应付,可人已经进了院子,也没得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她只好敷衍道:“是有些忙。”


    谁知崔怀柔也是个脸皮厚的,竟径直走进来,坐在了青凝的书案旁。


    她瞧了瞧青凝笔下的腊梅,笑着夸了句:“好一手丹青,怪道你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好。”


    青凝没吭声,崔怀柔有些讪讪,默了默才道:“青凝,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要问你?”


    “我们院子里的崔宜,你该是识得的吧,她近来古怪的很,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竟开始挑灯夜读,读的还是一本《一鸿算法》,偶尔得闲了,甚至摆弄起了算盘。”


    她顿了顿,盯着青凝看:“我听周妈妈说,曾瞧见崔宜来过你这凝泷院。”


    青凝抬起头,不待她问出口,便直截了当道:“是,崔宜来过,那本《一鸿算法》是我给她的,算盘也是我教给她的。我只是瞧着她可怜,给她一点活下去的念头,省得


    哪天被你们打死了。”


    崔怀柔嘴角的那抹笑意凝固住,神态有些不自然:“说的哪里的话,我何时打过她?她素日顽劣不堪,偶尔周妈妈教训几句罢了,却也是衣食无忧的供养着她。许是有那婆子嚼舌根,专挑我们这三房的软柿子捏,青凝妹妹莫要信了那起子流言。”


    崔怀柔说完了,见青凝没作声,又道:“只是青凝你许是不晓得,崔宜的母亲原是最卑贱的西夷人,偶得我父亲垂怜,这才生下了她。西夷人素来阴毒狡诈,且善用巫蛊之术。我此番过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崔宜流着一半西夷人的血,你同她走的近了,我是怕她”


    崔怀柔适时的住了口,青凝自然明白她的未竟之语。


    青凝放下笔:“多谢怀柔表姐提醒,只我同崔宜也并无什么交情,无需表姐多虑。”


    崔怀柔脸色愈加不好看,再寻不到待下去的由头,她这便起了身,同青凝招呼了一声便出了凝拢院。


    鹊喜瞧着她出了院子,端了杯茶过来:“这位崔六娘,今日过来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娘子,不会因着你拉了一把崔宜,六娘便要为难你吧。”


    青凝摇摇头:“为难我倒是不至于,六娘向来欺软怕硬,只是怕崔宜的日子要愈加不好过了。”


    “那可如何是好,这下不会真要被打死了吧。”鹊喜想起崔宜笨拙却又认真学珠算的模样,目露不忍。


    只她也并不撺掇着自家娘子去帮她,她们家娘子尚且寄人篱下,哪儿能伸那么长的手,去管崔家三房的事由。况且这日子长着呢,若是崔宜自己不争气,旁人也爱莫能助。


    鹊喜这样想着,便默默住了嘴。


    青凝却抬起头来,忽而朝鹊喜勾了勾食指。


    鹊喜凑过去,便听青凝道:“鹊喜,你悄悄儿去三房寻一趟崔宜。见着她便要骂她一句害人精。”


    “骂她?”鹊喜瞪圆了眼,却听青凝又道:“你便说,因着她,崔怀柔方才来我们凝拢院发了好大一通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你家娘子一气之下病倒了,这日后,指不定要怎么变着法子的排挤你家娘子呢呢。”


    鹊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悄悄话,忽见一个婢子举了个黑漆托盘,进了院门停在廊下,远远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您瞧瞧这凝霜纸可合心意?”


    凝霜纸?凝霜纸又名银光纸,白如霜雪,细腻匀净。


    按理说,用这凝霜纸做画再好不过了,可一则这凝霜纸价格高昂,再者便是产量极低,有钱也难买,她也只小时候用过一回。


    青凝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凝霜纸细腻的质地,若是她笔下的山川河流、四时飞花落在这纸上,该多好。


    她欣喜的抬起脸:“可是崔郎君要你送来的?他从哪儿买到的,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可不待那婢子回答,青凝却听见个清朗的声音,不比崔念芝的温和,多了几分玉石撞击的清冷,是崔凛的声音,他问的是:


    “青凝以为,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第37章 第37章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微风轻抚,杨柳依依,护城河边停了一艘艘画舫。


    青凝坐在画舫内,有些局促的喝了口茶:“二哥哥,因何要带我来这画舫,可是有紧要的事?”


    今日崔凛亲王凝泷院送了一沓子凝霜纸,送完便将青凝带来这画舫。


    崔凛放下茶盏:“忠勇侯府崔家有一支出了五服的没落族亲,安家在靖恭坊的民巷中,这些年给府上供些苗木香料。他府上有位崔三郎,名念芝,字岚少”


    青凝心中一跳,本能的脱口而出:“二哥哥说什么?我不识得什么崔三郎”


    可话还未说完,青凝撞上崔凛洞明的目光,又一下子噎住了。崔凛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是能轻易糊弄的?!


    青凝握紧了帕子:“我我确实同崔三郎见过几面,只是,二哥哥,我同崔三郎清清白白。”


    青凝说完了,一时没听见崔凛回应,她抬起头,却见崔凛已转眸去看外头辽阔的河面,只留给她一个轮廓分明的清俊侧影。


    青凝疑惑的蹙了蹙眉,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画舫的左前方,另停了一艘小一些的游船,四周挂了轻纱帷幔,风一吹,正好能瞧见船舱内一角。


    青凝看过去的时候,正巧看见个靛蓝直缀的郎君搀扶着一位戴锥帽的娘子进了游船。


    青凝一眼便认出来,那位郎君正是崔念芝。


    崔念芝将人扶进去后,略有些担忧的搓搓手:“明秀且先等一等,宁大夫这便来了。宁大夫人称华佗再世,你这伤,说不定他有法子。只是这宁大夫怪的很,我先前儿遣了小厮去请,他却如何也不去家中问诊,只让来这游船一见。”


    崔念芝口中的这位宁大夫,便是前太医院圣手宁许,这宁许年过半百,性情刚直,因得罪了权贵,被从太医院革了职。


    崔念芝话方落,宁大夫便带了个小药童,径直进了游船。


    他放下药箱,扫了二人一眼,毫不客气道:“既然要问诊,还戴这劳什子锥帽做什么?”


    崔念芝闻言,也未来得及行礼,便先伸手替明秀摘了锥帽。


    明秀低低惊呼了一声,忙要去捂左边脸颊,可余光里瞥见花白胡须的宁大夫,又生生止住了。


    她仰起头,便露出了左脸上一道长长的划痕,从眼角到下颔,皮肉翻涌,好不狰狞。


    那日她不慎撞在车壁上时,好巧不巧,撞上了挂车帘的小银钩,那银钩钩住了她眼角的皮肉,生生从眼角豁到了下颔。


    宁大夫微微眯眼,将那伤口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摇头:“伤口太深了些,日后便是好了,这疤痕也是去不掉的。”


    明秀闻言呜呜咽咽哭起来,转头拽住崔念芝的衣角:“郎君听见了吗,明秀明秀容貌已毁,日后便要伴着这丑陋的疤痕一辈子了。”


    崔念芝叹一声,对着宁大夫拱手:“宁大夫,容貌之于女子,便如同男子之于仕途生计。您可是太医院的圣手,求您再想想法子。”


    宁大夫将一瓶金疮药放在桌上,摆手:“爱莫能助,爱莫能助。我也只能保你伤口愈合,至于这疤痕,便是华佗在世,也不能令这皮肉翻涌的伤疤毫无痕迹。”


    他说着将药箱子一合,起身出了船舱。


    崔念芝忙追出去,塞给宁大夫一锭银子,又是作揖又是恳求,无奈那宁大夫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明秀听着外头的动静,眼泪扑簌簌的落,转头瞧见崔念芝复又进了船舱,一下子扑过去:“郎君,我当日是怕你跌下马车,急着去扶你,哪知反倒被你推了一把,这才不慎撞到了车壁上。”


    崔念芝不落忍,半抱着将明秀扶起来:“你我知你是为了我都是我的不是”


    明秀哭的更厉害了:“如今明秀容貌已毁,便是你放我出去了,也是再无好人家肯要的,郎君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崔念芝心中自责的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明秀忽而抬起头:“郎君,若你还念着往日的情谊,你纳了我吧,只要能留在郎君身边,做妾做通房,都成。”


    “我家中那般情况,如今连容貌也毁了,我是真的没了活路,我我只有郎君了”


    崔念芝益发不忍心,冲动之下便要应了,只他忽而想起了陆娘子,便生生将那要脱口而出的应承咽了回去,踌躇道:“我可”


    明秀在崔念芝身边这么多年,她最是懂他的性子。


    此刻明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船头走:“郎君,我此生没了指望,不如今日便跳下这护城河,死了一了百了。”


    崔念芝急得跺脚,一甩袖子,将她抱住了:“何至于此,我纳了你便是,休要再说这些胡话。”


    青凝看了这样一出好戏,此时已失了耐心,她默默抽回身子,许久没做声。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声音清朗:“这位崔三郎,仁善有余,而兼之优柔寡断。他今日怜惜你,明日也能怜惜旁人。陆青凝,你需得瞧清楚了。”


    余下的话,崔凛没说。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向来知道如何取舍。


    他顿了顿,直截了当:“日后莫要再同崔念芝来往。”


    青凝打起精神,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提醒。我我日后不同他来往了  。”


    那厢崔念芝已扶着明秀出了船舱,青凝目送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忽而问:“二哥哥,男子成婚前多有通房侍妾,世家大族中,男子成婚后,又会如何安置这些房中人?”


    崔凛微微挑眉看她,默了一瞬:“我没有通房侍妾。”


    青凝愣了一下,忽而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崔凛,自然是洁身自好的。


    她微微垂下头:“是我糊涂了,竟问出这样的话,需知二哥哥最是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的,怎会晓得那些污糟事。”


    崔凛的目光又落在她后颈的血痣上,梦里他摁着她的腰,轻轻吻过那枚血痣。


    长睫微垂,崔凛道:“清心寡欲?如今已算不得。”


    青凝又是一愣,不知如何接话了。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竟同自己的兄长谈论起了房中事,实在有些不妥当。


    青凝揪了揪帕子,画舫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好在云岩适时的走了进来,恭敬的递上来一个百宝匣:“世子,你寻的东西。”


    崔凛接了那匣子,往青凝面前一推,示意她打开瞧瞧


    青凝打开来,里头竟是各色颜料,诸如:箭头朱、石青、石绿、管黄南赭、大赤、青金


    青凝平素作画,也只有胭脂、赭石、藤黄、广花可用,如今瞧见这一匣子的各色颜料,眼睛也随之一亮。


    要知道,这里头的颜料昂贵的很,平常轻易不可得,便如这青金,乃是用青金石研磨而来。


    现下的青金石产自波斯,纯净鲜艳,色相如天,日常可作为宝石镶嵌,便如那四品官朝冠,上衔的便是青金石。


    再如这石黄,便是来自于石黄石,石黄石又称黄金石,亦是难得之物。


    上回青凝想作一幅工细楼台美人图样,还跟鹊喜感叹过:“现下只有这几色颜料可用,倒绘不出人物景致的微妙来,若是能得一些青金与石黄该多好。”


    青凝带着几分艳羡,将匣子里的颜料仔细看了几眼:“皆是上好的颜料,可是二哥哥寻来作画用的?”


    “非是自用,乃是为你寻来的。”崔凛说着,一撩袍角站了起来:“我还有公事,且让云岩送你回去。”


    青凝忙摆手:“二哥哥,使不得,这太贵重了些”


    可不待青凝把话说完,崔凛已径直出了船舱,青凝那句拒绝的话便随风飘散了。


    她愣愣的瞧着面前的颜料匣子,一时觉出些慌乱的诧异来


    今夜的月皎洁明亮,洒下一地柔和的银光。


    青凝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月光。


    鹊喜跟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娘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出来作甚?”


    青凝将食指抵在唇边,低低嘘了一声:“小声点,莫要惊扰了嬷嬷。”


    今日崔念芝这事,青凝并不打算让杨嬷嬷知晓,省得杨嬷嬷一把年纪了,还要替自己忧心。


    鹊喜点点头,压低声音啐了一口:“还以为这崔三郎是个好的,原也不过如此,娘子,咱们不要也罢,你莫要伤心。”


    “不要崔三郎,可有旁的更好的去处?”


    青凝这一问,倒把鹊喜问住了。按理说,女娘们到了年纪,自然有自己的双亲替自己张罗亲事,遴选可靠的夫君。可如今她们寄人篱下,还有叶氏在旁边等着拿捏青凝的婚事,仓促之下,又能去哪里找寻更合适的人家?


    鹊喜一时没说话,些许丧气的垂下头


    青凝捏捏她的腕子:“鹊喜,你不用替我担心,我非是为了情爱。”


    洞明如崔凛,也只以为她如寻常女子般,是想寻一个如意郎君。


    可青凝知道,她只是想离了崔家,好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大周律法规定,女子未婚前,不允自立门户,有那父母双亡的,便寄养在族亲中,户籍可挂在叔伯名下。可若是女子和离后,已无家可归者,则可另立女户。


    崔念虽说芝优柔寡断,可他母亲已故去,父亲卧病在床多年,也早已不理家事,她若嫁过去,没了高堂的约束,行事自然自由的多。


    若是哪天两个人过不下去了,凭着崔念芝的仁善,他们也能好聚好散的和离。到时她亦可另立女户。


    从始至终,她从未想过依附任何人。


    青凝想明白了这一层,忽而凑到鹊喜耳边:“等过几日崔三郎来寻,你便如此同他说”


    第38章 第38章你又能躲去哪儿呢


    隔日,因着昨夜睡得晚,巳时过了,青凝还未醒。


    鹊喜站在屏风外探了几次头,最终还是走进去将青凝唤醒了:“娘子,起吧。方才四夫人派人过来,说是庄子上送了一批螃蟹来,园子里要起螃蟹宴,让你也去热闹一下。”


    青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螃蟹?我胃寒吃不得蟹,四夫人是晓得的,上次在松思院用了一只,回来疼了好几天,还是央了四夫人请了郎中来。怎得还要我去这螃蟹宴。”


    鹊喜叹了一声:“四夫人向来如此的。实在躲不过,娘子你且去露个面便回来罢,千万别再吃蟹了。”


    青凝只好起来梳洗了,往园子里去。


    园子里已起了席面,便设在四面皆是游廊曲桥的锦翠亭内。


    四夫人叶氏正在老夫人跟前说话,旁边坐着王氏并公孙氏几位妯娌,她远远瞧见青凝进了抄手游廊,忙招手:“青凝,快些过来见过老夫人。”


    青凝幼时寄居在四房,叶氏甚少要她露面,可自从青凝在老夫人面前开了脸后,叶氏倒是时常叫她随侍左右,好体现自己的亲善仁义。


    青凝走进锦翠亭,同老太君并几位夫人见了礼。


    叶氏拉着青凝的手,偏头对老夫人道:“母亲,如今青凝已过了及笄之年,她父母双亡,也无人替她操持婚事,实在可怜的紧。我想着,既然她自小寄居在四房,我倒想替她张罗一二,免得给她耽搁了。需知女子一过了年纪,便再寻不到好人家了。”


    老夫人点头:“多亏你想的周到。”


    叶氏便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我母家有个远方表侄,名唤李远,官居昭信校尉,如今想寻个续弦。”


    二夫人王氏瞧见青凝被叶氏攥在手中的那截细腕子,忽而想起她上次跳入湖中,便是用这双纤细的腕子将三娘拖上了枯木。


    王氏微微拧眉:“这昭信校尉我也见过,只是听闻他生性暴戾,曾亲手打死过自己的妾侍。”


    叶氏等的便是王氏这句问询,她轻笑着摇头:“你有所不知。他家中那位妾侍原是个心思毒辣的,竟敢苛待他先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我这表侄才趁着酒劲将人打死了,倒给自己败坏了名声。再则,以青凝这样的身份,是如何也嫁不进官家为妻的,可若是我同这位表侄疏通一二,也不是没可能。日后她若是嫁进去了,有我时时关注着,那头又怎么敢将青凝欺负了去。”


    叶氏好一番巧舌如簧,老夫人这些年久居佛堂,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听了叶氏这番话,连连点头:“你也是有心了”


    叶氏将这桩亲事摆在了明面上,若是青凝断然拒绝,倒显得青凝不识好歹了。且得了老夫人首肯,日后叶氏安排李远见她,也是正大光明的很了。


    青凝蹙眉,正要斟酌着开口,却被叶氏的大丫鬟怡春扯住了。


    叶氏止住青凝的话头:“行了,你且去同灵毓她们吃蟹玩闹吧。我知你是害羞的很,等过些时日,我安排你见一见我那表侄,到时再做定夺可好?”


    她话说到这里  ,青凝倒不好当众反驳了,只好随怡春去了抄手游廊尽头的水榭。


    水榭中,崔灵毓正在等着婢女剥蟹壳,旁边崔怀柔为她端着醋碟子。


    青凝倒不知道崔怀柔何时巴结上了崔灵毓,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在方桌前坐了。


    崔灵毓瞧见陆青凝便有些不自在,她还记得上次青凝对崔素问见死不救的事。


    旁边婢女剥了一碟子蟹肉端给崔灵毓,崔灵毓忽而想起了上次青凝吃过螃蟹后,捂着胃疼了好几日。


    她嘴角扯出个冷笑,夺过那碟子蟹肉递到了青凝面前:“今日这蟹新鲜的很,早上刚捕捞的,青凝你尝尝。”


    青凝推辞:“多谢灵毓好意,只我吃不得蟹。”


    崔灵毓却不依不饶:“怎么,我巴巴地剥了这一碟子蟹,专门递到你跟前,你竟是不肯吃一口?”


    青凝只觉有些不耐烦,正要出声拒绝,却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碟子推开了。


    青凝转眸,竟瞧见了崔素问。


    崔素问立在水榭中:“灵毓,休要胡闹。螃蟹寒凉,有那体弱胃寒的,最吃不得这东西。”


    “三姐姐,你怎得向着她说话。”崔灵毓扁扁嘴,只觉委屈的很,她是替三姐姐鸣不平,今日才来为难陆青凝,没成想反被三姐姐斥责了。


    崔灵毓哼了一声,放下碟子就走,崔怀柔也跟着她出了水榭。


    一时这水榭中只剩下了青凝与崔素问。


    崔素问在青凝旁边落了座,忽而问:“陆青凝,你前几日因何要送我一只乌龟?”


    前几日崔素问离了清河绣坊,绣坊的伙计追上来送了她一个匣子,打开来竟是一只小乌龟。那只小乌龟怎么说呢,实在是太丑了,丑的滑稽,让人忍俊不禁。


    青凝失笑,偏头问:“三娘子觉不觉的,那只乌龟实在是生的有些可笑。”


    崔素问想起那只乌龟的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她只好努力绷着嘴角,不让自己露出笑模样:“怎得,你可是嘲笑我像一只缩头乌龟?”


    青凝摇头:“哪里的话。我只是觉得生气伤身,三娘子那日走的时候已快午时了,若是带着郁气用午膳,怕是要食积停滞,这才送你一只小乌龟,好疏解疏解胸中闷气。”


    崔素问绷着的嘴角终于舒展开,低低道:“那日让你瞧了那样一出戏,还以为你要笑话我。倒没想到你还有几分真心。”


    青凝想起那日情景,忍不住问出口:“这位孙二郎”


    崔素问冷笑一声,接过话头:“这位孙二郎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名唤林墨儿,便是那日你瞧见的那位小娘子。”


    “林父原是工部员外郎,前几年因督造水渠不利,被降了罪,林墨儿因此入了奴籍。是孙二郎处心积虑将人赎了出来,养在外头。我也是最近才知晓。”


    青凝犹豫了一瞬,还是道:“瞧着那孙二郎对林墨儿用情颇深,崔家知晓这事吗?”


    崔素问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自然知晓。我阿娘起初也是气了一场,可可事后却又劝我”


    崔素问想起王氏那日握着她的手,劝解道:“那林墨儿不过是个罪眷,威胁不到你的正妻之位,我今日去孙家闹了一场,他们自知理亏,已同我下了保证书,保证日后会给足了你正妻的颜面。三娘,你须知这些官家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等你嫁过去,便替孙二郎将那林墨儿纳进门,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不过几年,这事便了了。”


    青凝瞬间明白过来,当初崔素问与孙二郎结亲时,老夫人为着崔家的体面,亲自去求了赐婚的圣旨。如今婚期都定了,若是此时退婚,不是打崔家的脸面吗?为着崔家的体面,为着崔素问的体面,叶氏同老夫人也只能将这事压了下去。


    青凝叹一声,忽而问:“那你自个儿呢,你自己又如何想呢?”


    崔素问讶然的抬起脸:“旁人都说,我身为崔家嫡女,何必将那林墨儿瞧在眼中,这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以后我只需做好我的正妻之位便是。你你竟问我自个儿怎么想的?”


    崔素问乃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她被崔家嫡长女的身份禁锢着,从来是从自己的身份出发,去考虑如何行事。今日青凝问她自个儿是怎么想的,崔素问一时有些迷茫的愣怔。


    青凝亦有些讶然:“往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你不问问自己的心又要问谁呢?”


    崔素问愣了好一会,忽而笑了,她将那几碟子螃蟹拿开,对身侧婢女道:“拿一壶姜茶过来。”


    她说完又转过头对青凝道:“若是吃不得蟹,便喝点姜茶吧。你日后若是得了闲,可来我院子里消遣一二。”


    青凝点头,却忽而伸手拽住那碟子螃蟹:“不用撤了,我虽吃不得蟹,但我院子里却有人爱吃,三娘便让我带几只回去吧,这螃蟹金贵的很,这一碟子怕要好几两银子。”


    “你真是,贪得无厌。”


    两人都笑了,这档口,有仆妇进了水榭,说是老夫人要崔素问过去。崔素问这便起了身,走前倒不忘嘱咐水榭里的婆子再去备几只新鲜的螃蟹,好给青凝带回去。


    青凝在水榭中喝了一杯姜茶,遥遥见老夫人同王氏一行人已移去了翠月阁,便识趣的未再上前搅扰,她同水榭中的婆子知会一声,自己带了个食盒往回走。


    托三娘子的福,食盒里装了几只螃蟹。鹊喜跟杨嬷嬷爱吃蟹,想来有好些年没吃过了。


    路过方塘水榭,青凝忽而住了住脚,也不知今日世子可在?


    那日在画舫上,崔凛送了她一匣子颜料,青凝惊诧之下也未来得及拒绝。只是这颜料实在太贵重了些,白白收了,总觉得心里发慌,她想将那匣子颜料给他送回去。


    青凝这样想着,往前头一瞥,好巧不巧,竟瞥见了云岩。


    云岩既然在,自然崔凛也是在的,青凝想了想,便拐进了方塘水榭,一壁问:“二哥哥可在?今日前头设了螃蟹宴,螃蟹肥美异常,我给二哥哥送几只过来。”


    青凝话虽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崔凛什么好东西没有,府上的螃蟹必然先紧着他用的,他怕是早便吃过了,又岂会贪她手里的这几只。


    只她没料到,今日崔凛忙于公务,这会子刚从宫中回来,还未用午膳。


    云岩接了那食盒:“陆娘子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世子还未用过午膳,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


    青凝:“”


    她顿了顿:“只是这螃蟹寒凉,不知道二哥哥能不能用。”


    崔凛从屏风后走出来:“你既送来了,怎得不能用?”


    他换了一身海水江崖纹的月白直缀,整个人益发清白朗润。


    青凝顿了顿,只好将那食盒放在书案上,抬头见这方塘水榭中也无个伺候的婢女,便又去净了手:“那我来给二哥哥剥蟹吧。”


    她说着便坐在了书案前,将里头的碟子端出来,一壁剥蟹壳,一壁道:“二哥哥,你上次送我的那匣子颜料,实在是太贵重了些,我平素也用不着,放着浪费。我明日给你送回去,可好?这样的好东西,本该也是二哥哥这样的人用的。”


    云岩端了祁门红茶来,崔凛坐在青凝对面喝了口茶:“我既送了你,你便用得。日后若是用完了,再让云岩替你补一些。”


    青凝一时有些为难的住了嘴,她稍稍抬眼,恰巧见着崔凛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忙又别开了眼。


    一时两人谁也没做声,青凝低下头,只顾专心的剥蟹壳。


    剥完了蟹肉,青凝将碟子推到崔凛面前:“二哥哥尝尝吧,听三娘子说,今日这蟹,原是今早上刚打捞起来的,新鲜的很。”


    她说着,本要去拿帕子拭手,一时又愣住了。


    她的帕子尚在袖中,指尖上都是蟹油,倒不好去袖中取了。


    青凝正犹豫,忽觉腕上一紧,一双柔白的玉手已被崔凛握在了掌中。


    崔凛手中多了条帕子,


    正低下头仔细的替她擦拭指尖的蟹油,长睫垂下来,专注的、温柔的。


    青凝心中一跳,下意识要抽回,却被崔凛牢牢握住了,他说:“别躲,你又能躲去哪儿呢?”


    这专注温柔中,便又带上了强势的侵略性。


    青凝益发心慌,明明面前的崔凛还是清风朗月般的君子,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让她忍不住的发慌。


    第39章 第39章吻与泪


    青凝回到凝拢院的时候,还有些微的慌乱。


    只她很快镇静下来,想起崔凛清风朗月般的君子之姿,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鹊喜迎出来:“娘子,今日没吃蟹吧?”


    说起蟹,青凝略有些惋惜:“今日这蟹新鲜肥美,本要给你们带几只的,真是可惜了”


    “吃不吃蟹有什么打紧。”


    鹊喜瞧着四下无人,忽而凑过来:“娘子,方才崔三郎遣了小玉过来,说他想见娘子一面。”


    “你如何回的?”青凝问


    鹊喜扬起脸:“我自然同他说,我们娘子病了,日后再不见他。”


    鹊喜说完,又悄声问了句:“娘子,你以后当真不再见崔三郎吗?”


    青凝摇摇头,没作声。哪儿能真的不见呢,叶氏今日将她的婚事已摆在了明面上,指不定明日那李远就要登堂入室了。青凝想,她不但要见崔念芝,还想尽快见他一面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去了清河绣坊,今儿是铺子里清算账目的日子。


    吴掌柜见着青凝,笑着扬起账册:“娘子你且看吧,咱们的绣品都按时交付了,货款也一并收了回来,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青凝将账册核对了一遍,也舒了口气:“铺子里总算有了活钱。”


    “最近铺子里生意也好,京中都传开了,都晓得咱们这花样儿好呢。”吴掌柜站起身,替青凝斟了一杯茶水


    青凝呷了口茶,点点头:“今日我路过丽锦堂,瞧见丽锦堂旁边的铺子空了,许是原来那家香料铺子关了门。吴掌柜,你去瞧瞧,若是价格合适,把那空铺子给盘下来。”


    “娘子盘那铺子作甚?”吴掌柜一愣,脱口问道。


    青凝略有些青涩的笑:“我想着,咱们铺子里只接绣活,那主顾们还要自个儿备了布料或成衣送过来,不若咱们也开一家布庄。”


    “这法子甚好,只是”吴掌柜顿了顿,有些忧虑:“为何要开在丽锦堂旁边?要知道这丽锦堂是京中最大的布商,丽锦堂后头的东家乃是东城黄家,也是个不好惹的地头蛇,你开在他旁边”


    吴掌柜没把话说完,可青凝自然明白他的未竟之语,她放软了语调:“吴叔莫担心,你就帮我这一回,先去把那铺子盘下来,放出话去,就说咱们要开布庄。”


    青凝既然如此说了,吴掌柜也不好驳斥,只好一脸担忧的沉默下来。


    王怀从外头进来续了杯茶,对青凝嘀咕了句:“前头有个自称崔三郎的,守在铺子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瞧着像是要找东家您。”


    青凝赶忙放下茶盏:“王怀,你去回他一句,就说就说要他快些走吧,你们娘子为了躲他,只得从角门离去了。”


    王怀一愣,这就要出去送话,却被青凝叫住了。


    青凝微微有些羞涩:“你你别忘了告诉他,是午后街上的那个角门。”


    清河秀坊除了正门,还有两个角门,分别开在午后街与金鱼胡同。


    王怀应了一声,这便出去了


    青凝又耐着性子喝了几口茶,站起来同吴掌柜告别:“吴叔,我这便回去了。”


    她从午后街的角门出来时,果然见崔念芝正在焦急的等待。


    青凝同他碰了个面对面,也不待他说话,便垂下脸要走,却被崔念芝拦住了。


    崔念芝嗓子有些干涩,朝她拱手:“陆娘子,你你因何病了?现下可好了。”


    他其实想问她因何不见他,一时却又问不出口了。


    青凝捂着帕子低低咳了一声:“不妨事,大夫说是忧思过度,落了点病根罢了”


    她说着从发上拔下那枚檀木簪子,递给他:“崔郎君送的檀木簪,还请收回吧。”


    崔念芝一时慌了手脚:“这这是为何?”


    明明前些时候,她还送了他绢帕。


    青凝睨他一眼,水光盈盈:“郎君跟前有明秀娘子,何故又来招惹我。”


    “明秀只是我跟前伺候的婢女,我对她断没有那等心思。”崔念芝来不及细想她因何晓得了明秀,只顾着急头白脸的解释。


    青凝攥着那根簪子,眼瞧着要落下泪来:“可我晓得,明秀在郎君身边这许多年,也是积攒下来不少情分的。我同郎君初相识,不过见了几次面,又如何抵得过这许多年的情分。青凝自幼失了父母,无依无靠,只想寻个一心为我的。如此想来,倒同郎君没有缘分了。”


    崔念芝一时慌了手脚,忙诅咒发誓:“天地可鉴,我这一颗心里全是陆娘子,若是有半句假话,自当自当死无全尸。”


    青凝伸手掩住他的嘴:“休要说这些胡话,我我信你便是”


    崔念芝简直喜极而泣,一颗心被她拉扯的忽上忽下,又补了句:“只是明秀如今毁了容貌,实在无处可去,我这才让她留在我那院子里。若是你不高兴,我我再想法子。”


    可崔念芝说完又头疼起来,明秀家中实在靠不住,她容貌又毁了,寻不到好人家,自己又该如何安置她呢?


    青凝瞧着崔念芝的神色,忽而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三郎,非是我不高兴,也不是我容不下明秀,我只是担忧,你既然对明秀无心,那将她留在身边岂不是害了她?”


    崔念芝一愣:“这又如何说?”


    青凝道:“明秀既然想留在你身边,自然是对你有心的。天下间的女子,最盼望的总是鹣鲽情深,可若你回应不了她,又让她一生困在你的院子里,还要眼瞧着你同旁的女子恩爱,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陆娘子说的极是,那那又该如何是好?”崔念芝恍然大悟


    青凝便又道:“我听闻三郎老家原是在青州,是为着投奔忠勇候府才入了京。想来家中还有宅子田地吧?”


    崔念芝连忙点头:“有的,青州的祖宅现下也无人居住,只留了几个守门的。”


    青凝盈盈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不如让明秀回青州,对外只说是你京中认的义妹。她照顾了你这些年,也该享享清福了。等她回了青州,你月月给她送份月钱去,若是她有了倾心的男子,你亦可送她一份嫁妆,体面将她嫁出去。如此,也算是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了。”


    “甚好,甚好。”崔念芝一时又觉得青凝除了美貌,还思虑周到、善良体贴。


    他忙从袖中掏出个胭脂盒:“这是修仪坊锦华春家的胭脂,前几日碰上,总觉得总觉得最衬娘子。”


    崔念芝说着,偷偷看了一眼青凝凝白的脸颊,又怕自己孟浪了,赶紧别开了眼。


    青凝没接:“不必送我这许多东西,你若真的有心”


    她的声音低下去,崔念芝忙道:“若是真的有心,当如何?”


    青凝垂下眼睫,略有些羞涩:“我苏州还有一房叔伯在,若是你有心,年底时可去苏州提亲。只是我那叔伯有些贪财,你需得备上百两银子。”


    当年陆家被查抄后,苏州还有一房表叔在,只是这位表叔懦弱且势力,他并不敢也不愿收留青凝,青凝这才北上来了崔家。


    如今叶氏想把她的婚事攥在手心里,可若真论起来,她的姑姑已逝,她同崔家并没有真正的血缘之亲,若是她那位表叔认下了她同崔念芝的这桩婚事,那叶氏也是无权更改的。


    崔念芝闻言忙迭声应道:“好好好,我去,我去。”


    他瞧见青凝攥着帕子的纤纤素手,有心想要牵一下,可那只碰触的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红着脸道:“陆阿凝,等我备齐了提亲的聘礼,便去趟苏州,年底必能将婚书取回来。”


    秋意渐浓,一眨眼便是八月十五。


    侯府在立雪堂备了家宴,叶氏


    这回并未来问询,青凝乐得清闲,便躲在凝泷院同杨嬷嬷、鹊喜团圆。


    因着上次未能让杨嬷嬷同鹊喜吃上螃蟹,青凝心中一直觉得遗憾,现下铺子里回笼了现银,又正值中秋佳节,青凝一早儿便托了园子里的仆妇,买了一篮子肥蟹来。


    这会子暮色四合,凝泷院中也挂了几盏绡纱灯笼,鹊喜在廊下备了一桌酒菜,正中间是一笼蒸好的肥蟹。


    杨嬷嬷坐在圈椅里,眼角沁了点泪意:“今年真是个好年景,咱们吃上螃蟹了,安安也能穿上鲜亮的裙衫了。”


    上回崔凛送了两套裙衫与一支碧玺步摇来,青凝典当了那支步摇并一套蜀锦裙衫,另一套衣裙便留了下来。今日为着应景,她便着了这鲛绡纱裙。


    所谓鲛绡纱裙,里头是束腰的石榴缬纹红裙,外罩浅绛纱长裙,轻轻笼在红裙上,纱裙极其轻薄,便在红裙的明艳上,晕染出朦胧娇媚的美来,极是趁青凝。


    青凝正在剥蟹,剥好了一碟子蟹肉推过去,给杨嬷嬷与鹊喜分食:“今年光景好,明年光景更好呢。嬷嬷你尽管儿等着吧,等明年咱们的铺子越来越兴旺,到时指不定咱们也离了这崔家。”


    这句话让杨嬷嬷益发开怀,伸手给青凝夹了一筷子鹅粉签。


    鹊喜也高兴,喝了口酒脸红红的,忽而想起今日听来的传闻:“娘子,你听说了吗,六娘被禁足了。”


    青凝净了手,随口一问:“崔怀柔被禁足?所为何事?”


    鹊喜又喝了一口酒,凑到青凝跟前神秘道:“前几日崔三爷路过余荫山房,冷不丁碰见湖里头飘着个人影,崔三爷吓了一跳,命人捞上来才发现,竟是崔宜。听说崔宜生了一双肖似她母亲的眸子,愣愣看着崔三爷唤了一声爹爹,加之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倒叫崔三爷生出几分不忍来。崔三爷回去斥责了柳氏几句,不知因何动了怒,竟将崔怀柔罚去了祠堂禁足。”


    鹊喜放下杯盏,又道:“崔宜也是命不该绝,亏得碰上了崔三爷,此番倒是因祸得福,日后,崔怀柔必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辱她了”


    青凝剥蟹的动作慢下来,崔三爷如今在京郊任个闲职,平素又爱吃酒听曲,一月里头只在家中待个两三天,哪能这么巧,便赶上了救崔宜?


    再者,崔宜被欺辱了这么多年,崔三爷当真不知?想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日又因何动了怒?


    虽然不知全貌,但总觉崔宜在其中谋划了许久。


    青凝忽而笑起来,这一刻才觉得,崔宜生出了活下去的斗志,不枉她救她一回。


    说话间,杨嬷嬷又温了一壶黄酒来,同鹊喜伴着黄酒吃蟹,青凝吃不得蟹,便捡些爱吃的用了。


    凝泷院许久未有这般痛快了,杨嬷嬷同鹊喜便多喝了几杯,一壶酒去了大半,桌上的菜也吃得七七八八,青凝嘴角噙着笑意,正要劝几句,一摸袖子却发现,自己贴身的绢帕不见了。


    想来是今日去取螃蟹时,把那帕子丢在了园子中了,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小娘子的私物,被旁人捡了去倒也不好。


    杨嬷嬷年纪大了,吃了几碗酒便有了醉意


    晚间风凉,青凝生怕杨嬷嬷喝了热酒,风一吹染了风寒,她忙嘱咐鹊喜将杨嬷嬷扶回房,自己犹豫了一瞬,转身去园子里寻绢帕了。


    今日过节,诺大的园子里张灯结彩,前头还有丝竹声隐隐传来。


    许是仆妇们也都躲懒吃酒去了,华灯熠熠的园子里却也空空荡荡的。


    青凝走过碧水桥,忽见前头锦翠亭内有个人影,正背手立在月色下。


    月白直缀,长身玉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是崔凛还能是哪个?


    青凝正犹豫要不要同他问好,却听崔凛清清爽爽喊了一声:“陆青凝。”


    青凝一愣,只好走上前:“二哥哥没去前头吃酒吗,这会子如何在此处,仔细风凉。”


    崔凛转过身来,往日清冷的眸子里水光盈盈的,星河璀璨般的让人沉溺,显然是喝了酒的。


    今日宫里头宴饮,圣上赐了一壶九酝春酒,这酒烈的很,便是崔凛酒量好,现下也染了几分醉意。


    他手里头握着条帕子:“你可是在寻它?”


    青凝瞧见上头慵懒的海棠花,点头:“是了,竟在二哥哥这里。二哥哥果然神机妙算,连条帕子也算得到主人。”


    崔凛的指尖落在那朵海棠花上:“非是神机妙算,乃是这帕子,染了你身上的清甜之气。”


    青凝一愣,微微涨红了脸:“我身上哪有什么清甜之气,二哥哥说笑了。”


    崔凛的目光落在青凝身上,眼里的星光闪闪烁烁:“这裙衫果然很配你”


    从月色下遥遥走过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青凝的脸又涨红了一分,可她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轻佻之意,琉璃风灯映出他清俊的侧脸,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青凝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他是天底下最清正的君子。


    青凝屈身:“既然是二哥哥送的,自然是极好的。”


    崔凛闻言轻笑了一声,果然是个狡黠的小骗子,最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青凝窥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上前:“既然这帕子被二哥哥捡到了,那现下便还我吧。”


    她说着往前一步,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绢帕。


    细白的指尖轻轻蹭过他微凉的腕子,攥住了绢帕一角。


    崔凛喉结微动,忽而将那绢帕一拽,青凝便趔趄着跌了过来。


    青凝方才正懊恼自己不够小心,竟蹭着了他的腕子,忽觉腰身一紧,已被他带到了身前。


    他盛满星河的眸子静静望着他,嗓音染了酒气,比平素更诱人沉沦,他说:“陆青凝,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二哥哥,你”青凝心里发慌,伸手欲要来推他,却又被他握住了柔夷。


    青凝心里更慌了,一时哪里还能想起欠他什么东西,只一脸茫然无措的瞧着他。


    腰间的那只手又握紧了几分,崔凛微微蹙眉:“平安符,只为我求的平安符。”


    青凝这才想起,她说过,要去趟松山寺,专为他去求一枚平安符。


    依照青凝的性子,本该甜甜的应下,可她此刻不知为何,竟是说不出口了,只是僵持地看着他,犹不敢置信的喊了声:“二哥哥”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声二哥哥便带了点颤音,在这夜色里分外娇媚。


    崔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便落在了她丰润的唇上。


    这一回,借着琉璃风灯的光,青凝瞧清了崔凛眼里强势的占有欲,她退无可退,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滚烫的泪落在了崔凛的腕上,崔凛顿了顿,微微俯身,那个吻便落在了青凝的额上。


    柔软的、微凉的唇一触便离,崔凛松开手下那截细腰,直起身来。


    月色下,他还是陌上人如玉的忠勇侯府世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青凝的错觉。


    如玉石撞击般的嗓音:“安安记得,说过的话便要算数,这枚平安符我要定了。”


    他叫她安安,可青凝来不及细想,提起裙摆跑入了夜色中。


    第40章 第40章做局


    一连五日,青凝未出凝拢院的门。


    杨嬷嬷瞧她心神恍惚的模样,特意熬了碗安神的汤药:“安安,这几日怎得魂不守舍,可是夜里又做了噩梦?”


    青凝回过神来,扯出丝笑意:“没做噩梦,嬷嬷放心。”


    鹊喜从外头打起帘子:“娘子,世子遣人送了东西来。”


    她说着,将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匣子放在了桌案上。


    青凝伸手打开,便瞧见了里头那锭螭龙纹的徽墨。


    徽州徽墨,一点如漆,万载存真,亦是一两徽墨一两金。


    按理说,青凝近来正作水墨画,对这徽墨自然稀罕的紧,可便是再稀罕,她也收不得。砰的一声,她又将那匣子合上了。


    这几日,崔凛送了不少东西来,湛蓝墨绿的端砚、嵌螺钿漆管笔一件件摞在书案上,无


    一不是青凝心心念念的。


    杨嬷嬷瞧着那徽墨出了会子伸,将手里的安神汤放下,坐到青凝身侧:“世子近来是怎得了,一趟趟的往咱们凝泷院送东西,嬷嬷瞧得出来,这件件物事都是费了心的,每一样都送到了安安的心坎儿里。”


    她顿了顿,转眸去瞧青凝的神色:“安安,你同嬷嬷说句实话,世子他他可是对你有意?”


    青凝吓了一跳,镇静了会子才去挽杨嬷嬷的手臂:“嬷嬷,说什么呢!”


    “人人都道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他那样的人又怎会生出这些心思。大抵是瞧着我无父无母的,多照拂几分。”


    青凝不想杨嬷嬷担心,便捡了宽慰的话说,这话她似乎也在对自己说,好让自己一颗慌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定他那日那日只是醉了呢。


    杨嬷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她只是看着青凝娇柔的面庞叹了口气:“安安,你要是有父母庇护该多好。”


    “有一桩事你得清楚,大周有律,要犯之女,不得登一等公侯之家。若真有那一等公侯要娶罪人之女,便是冒犯天颜,重则是要被褫夺爵位的。忠勇侯位列一等侯爵,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若他真对你有意,往好了说,你你也只能在这侯府做个妾室。”


    这是往好了说,需知便是妾氏,忠勇候府世子这样的身份,也是要纳体面出身的。若是不好,怕要无名无份做个外室了。


    青凝自然知道,便是因为知道,她才心慌。


    她望了望这凝拢院四四方方的天:“嬷嬷勿扰,我心里清楚,是断不敢招惹世子的。”


    杨嬷嬷这才多多少少放下心来,将那碗安神汤推过来,像小时候那样,上上下下轻抚着青凝的背脊:“安安不怕,万事自有缘法。”


    青凝喝了这安神汤,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了。


    鹊喜给她端了杯清茶漱口,悄悄道:“娘子,崔三郎来了。方才他要小玉捎信过来,我只说娘子睡了,没成想他竟等了一下午。”


    青凝一愣,匆忙起了身。


    一入了秋,翠竹轩里的竹林益发清幽了。


    青凝远远瞧见崔念芝站在竹林掩映的八角亭中,便不远不近的住了脚,犹豫道:“三郎今日可是来送石料的?崔府人多眼杂,我只怕被撞上了生出非议来。”


    崔念芝瞧见青凝酣睡后酡红的面颊,有些看的痴了,呆呆地作揖:“阿凝勿扰,我今日今日是来辞行的,这一去,恐怕年前便不能来看你了。”


    “辞行?”青凝错愕的看他。


    崔念芝从袖中拿出一盒醉仙楼的豌豆黄,放在了八角亭中的石桌上:“这是醉仙楼的豌豆黄,甜而不腻,阿凝尝尝。”


    “今年侯府的沉香保存不当,生了霉味,我需得提前去趟惠安,好替府上收购一批沉香来,若是快的话,九月底便能归京。另需去趟雁荡山,收购一批石斛。这一来一回又需要不少时日。”


    崔念芝微微红了脸,顿了顿又道:“我怕耽搁了去苏州提亲的日子,便打算从惠安回来后不进京中了,将东西送至松山寺,休整一夜便去雁荡山。如此一来还能省些时间,兼之快马加鞭,想来冬月便能回来了。”


    “等等回来了,我便备齐聘礼,去苏州提亲。”


    青凝点头,睇他一眼:“这一路奔波劳累,三郎注意身子。”


    崔念芝被她这一瞧,又三魂丢了七魄,扶开面前的竹叶,本想往前几步,可顾忌到她在崔府的名声,又生生止住了:“阿凝,今日我来,另有一桩事想告诉你,明秀已被送去了青州。”


    青凝一愣,没想到他如此利落,不由问了句:“三郎当真忍心吗?”


    崔念芝拽着袍袖,有些微赧:“临走前明秀跪在我门前,求我留下她,我确实生了恻隐之心,只一想到阿凝的叮嘱,便狠心没见她。”


    “我知自己心肠软,实在不擅长处理此等事由。若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内务,我我皆听阿凝的。”


    青凝掩着帕子笑了,这一回真心实意道:“你一路顺风,我等着你回来。”


    青凝送走了崔念芝,心中只愿年前别再出岔子,若是顺利,她明年便能离开这崔府了。


    可偏天不遂人愿,第二日辰时刚过,鹊喜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娘子,李远来了,四夫人要你去相看。”


    今日李远是从正门入的崔府,大大方方递了拜帖,先由叶氏陪同,去立雪堂拜见了老夫人。


    李远身高八尺,若是敛了身上的的暴戾之气,也算得相貌堂堂。


    他今日褒衣博带,恭恭敬敬的给老夫人行礼,倒叫老夫人赞了叶氏一句:“果然外头那些传言都算不得数。你也是用心了,若是陆氏在天有灵,瞧见你如此待她陆家的侄女,也算是瞑目了。”


    叶氏将今日相看之处设在了锦翠亭,如此光明正大,若是青凝不去,倒要落人口舌了。


    青凝过去的时候,锦翠亭中摆了茶点果品,有丫鬟婆子们远远立在廊下,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场相看。


    李远一改往日作风,朝青凝作揖:“陆娘子。”


    青凝总觉得今日这事蹊跷的很,可一时又寻不到差错,只好回了一礼,应付道:“见过李郎君。”


    亭子里有个婆子正在倒茶,李远将第一杯西湖龙井推给青凝:“常听姑母讲陆娘子仙姿佚貌,今日一见,果然好颜色。”


    青凝垂下眼睫没作声,端起茶盏抿了一下,忽而对身侧的婆子道:“今日这茶生涩了些,不如妈妈重新点一壶来。”


    那婆子一愣,只好又去旁边的石案上重新点茶。


    新茶端上来,婆子替他二人倒了旧茶,重又斟了一杯。


    这一回,第一杯依旧给了李远,李远端起茶盏拂了拂茶沫,慢条斯理饮了一口,青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待那点茶的婆子一走,这锦翠亭中便只剩下了李远同青凝二人。


    李远扯了扯交领,微微松了口气,他似笑非笑站起来,又朝青凝揖了一揖:“陆娘子,想来先前儿多有误会,李某今日先给你赔个不是。”


    “哪儿来的误会呢?”青凝看着李远虚伪的面皮:“明明方才听郎君所言,应是


    第一回见青凝。”


    李远嘴角僵住,眼皮往上一掀,露出些许三白眼来:“陆娘子又何必斤斤计较,我今日过来是真心求娶。”


    “坊间那些传闻多有不实。陆娘子该知道,当年李某与先夫人伉俪情深,自然看重她留下来的一双儿女,我那妾氏苛待他们,我便是将她鞭挞之死,又有何错?”


    “你若进了我们李家的门,我自当百般疼惜。”


    他只当她是闺阁女眷,偏听偏信的好糊弄。


    可李远不知,这园子里有位名唤兴娘的仆妇,便是李远那位已故妾氏的表亲。青凝替那位兴娘绣过些小玩意,诸如手帕香囊,兴娘便拉着青凝的手,感慨道:“陆娘子,我瞧你生的好,可惜却没有父母庇护,你日后可千万别去给旁人做妾,你是不晓得做妾的苦楚。”


    “我那舅舅家有位小娘子,生得虽说不如你,却也是有几分姿色,被一位名唤李


    远的昭信校尉抬回去做了妾氏,表面上被千娇百宠着”


    兴娘声音低下去:“实则身上没一块好肉,整日床帷间被变着法子的折磨,前不久,因着一句话,竟被生生打死了。”


    不远处,柳嬷嬷同叶氏坐在廊下,远远瞧着青凝似是抬手饮了口茶,不由笑道:“这陆娘子果真是个谨慎的,若不是用了这鸳鸯壶,今日这茶水她还不喝了。”


    说起来这九曲鸳鸯壶还是陆氏的陪嫁,瞧着平平无奇,内里却一分为二。


    叶氏摇头:“确实是个滑头的,只是她喝与不喝,都躲不过今日这遭。青凝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若还如从前一般乖巧,我是要替她搏个正妻之位的。可如今她种种作为,实在伤了我待她的一片心意,今日便快刀斩乱麻,让她去李家做个妾氏吧。”


    柳嬷嬷笑道:“夫人也是心善,依着老奴说,直接在茶水里加一点媚药”


    叶氏嫌恶的瞧了柳嬷嬷一眼:“这里是崔府,哪儿能容你做这些下流的手段。”


    柳嬷嬷便讪讪的住了嘴。


    今日,叶氏只在青凝那杯茶水里加了些微的软骨散,剂量微小,并不足以让人浑身瘫软,却可以让青凝这样的小女娘头晕目眩,脚下不稳。


    到时一站起来,不慎跌入了这湖水中,李远便能趁机英雄救美。


    叶氏只需对外说,这场相看,原本是李远没瞧上青凝,出言婉拒了,青凝一心想嫁入为官之家,便跳入了湖中,李远将人救起后倒不得不娶了。只是念及青凝心术不正,李家只肯迎青凝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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