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她好像是故意的
曲天歌一点也没骗人,陈佳威确实是个难缠的
人。
刚帮尚清打扫完工作室,回程的路上少薇就接到了陈佳威的电话。
“听说今晚上Root的戏份很精彩,恭喜你辞职。”
他们一圈朋友有好几个热闹的小群,消息互通很快。他今晚有别的事,加上不想那么给陈宁霄面子,就没去。
礼多人不怪,少薇温和着语气说:“谢谢。”
她声音自有一层少女的绵,听上去沙沙的,不是别的作品里描写的如银铃般清脆的那种,加上烧后的咳嗽发炎等症状,在陈佳威听起来很有女人味。
前几天的那一面之缘,回味居然无穷无尽。
“过几天有空出来玩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自己的时间,自己说了不算?”
少薇微微一笑:“我的时间不由我说了算,有一个人可以对我随叫随到。”
陈佳威眯了眯眼:“哟。”
他丢了烟头,压低声音道:“听上去,你已经有人了。”
“不算,但他叫我去的话,我不得不听。”少薇一声声沉静地与他对答着:“够让你知难而退了吗?”
陈佳威哼笑一声,没当回事:“巧了,我这人就喜欢犯贱。”
“很可惜听到你这么说。”
话筒那边好像真有一声隐约的叹息。
“赏个脸吧,曲天歌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少薇把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给我看你的打算,我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挂了电话,深夜的小巷子里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尚清方干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对男人挺有自己一套。”
少薇偏过脸,漆黑的眼珠子随着思考转了转:“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在打发他。”
“好吧,只是你的拒绝很可能会让他上瘾。”
“我不明白。”
尚清笑叹一声,有些人是天生的。
她换了个话题:“你跟他说的那个能对你随叫随到的人,是那位宋先生?”
“是。”
“他凭什么呢?”
“凭……他救了我外婆一条命。”
牵涉到至亲伦理一事,尚清也没话说了。
“宋先生说他把我当女儿看待,但他自己有女儿。他说他心疼我小小年纪要扛这么多,所以愿意帮我。”
尚清警惕地问:“跟他相处,他有什么古怪吗?”
少薇想起那晚在他家里看到的年轻女人,微怔,摇了摇头:“他经常开导我,教导我。”
“那梁阅呢?”。
“跟梁阅有什么关系?”少薇奇怪地问。
尚清注视她的双眼:“没什么,我看他挺帮你的。”
“我和他都是勤工俭学生,在校图书馆做事。他是我朋友。”少薇回忆了一下跟梁阅的几次见面:“他可能是,物伤其类吧。”
“这样啊。”尚清心里不知为谁惋惜了一声,道:“那你有了钱,先还他吧。”
又说:“你行情还真是好。”
这本来是一句调笑,而且她开玩笑向来嘴上没把门的,没想到这次少薇却跟她计较,转过脸来:“你什么意思?”
“说你受欢迎呗。”尚清莫名其妙,耸耸肩。
“这种话是放在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身上的。”
尚清被她较真的样子弄得没了办法,脸色也略有了些难看:“你太敏感了。”
两人谁都不再开口,转眼就到了家楼下。
四楼日租房的客人们通常从背后那道露天铁制楼梯下楼,经常大晚上发出咚咚咚的金属声,像下水道的生物在用力叩响它们逃生的管道。这也是他们和房东老头心照不宣的一个规定。但今天不知为何,也许是没说清楚,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被一个女人从前门送了下楼。
看到少薇,那男人眼睛一亮,目光毫不收敛地将她上下扫视一阵,直到走出五米远了都还在回头。
天气闷热得受不了,少薇上楼去,将白天浸泡在塑料水桶里的西瓜抱出来切开。菜刀剁在砧板上有干脆的笃笃声。
一道防盗窗之隔,尚清和那女人的声音清晰无碍地传过来。
尚清:“早就说清楚的规矩,你不要坏了。”
指的是只能从屋后迎人送人。
“呵,这话说的,从你门前过一下怎么了,脏了你下辈子投胎的路?”
尚清忍耐:“我现在在这里好商好量跟你讲,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哎,说实在的,你每天给女人捏脚,不如给男人捏。男人女人的脚有什么不一样?你是不是被男人嫌弃身上没肉?不过你对面那个小娜妮倒是蛮水灵——”
尚清二话不说抄起一旁拖把:“下三滥的东西——”
“哎你怎么打人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四邻窗口的灯光渐次亮起,狗吠起来。
哗的一声,一盆鲜红的东西从二楼倾盆浇下。
一刹那所有声音都偃旗息鼓了,过了死寂的半秒,又掀起更爆破的尖叫声:“——血!血!”
“再叫,我就报警。”少薇拎着平时洗菜的银色铝制脸盆,眸光冷冷地睨下。
尖叫声被这句威胁扼在了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尚清也挨淋了,鼻翼翕动了一下,嗅闻到一股清新的果香,她从头发上抹了一点到指尖送进嘴里,蓦地笑到两肩颤抖。
是剁烂了的西瓜瓤。
那女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被耍,冷静下来又羞又恼,起了势又想骂,少薇手里的电话却亮了起来,空气中响起她的按键声。
她话语冷静清晰:“喂,110吗?”
对面接线员:“这里是110接警热线,请问你有什么需要报案或帮助?”
少薇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女人,那女人狠狠啐了一口,抹头抹脸带着一脑袋的西瓜碎走了。
少薇挂断电话,一言不发地从窗边离开。
尚清上到楼来,火速冲进淋浴间洗了个澡。出来时见少薇已经将剩下半个西瓜切好,放在不锈钢浅盘里。刚刚路上闹的不愉快还横亘在心间,再加上刚刚那暗娼的一闹,尚清心有戚戚,故意大咧咧地说:“你那西瓜剁的,我老家喂猪也不过就这样。”
见少薇不吭声,尚清觑了眼她的脸色,收了玩笑正色问:“你真敢报警?他们有组织的,背后都有人。”
“我不知道,我没跟她打过交道。”
“其实她也知道你不敢,警察来了一整顿,你跟外婆也受影响。”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少薇吐出西瓜籽。
日租房的客人有暗娼,有从夫家逃出来的被拐卖的女人,有老实的农民工,也有犯了事的农民工,还有通缉犯。街道天天张贴告示说无证经营日租房违法,但这事民不举官如何纠?总不能天天带人上门来看着,只能隔三差五来巡视一阵。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城中村的原住民们结成了一张强大的信息网,说是同仇敌忾也好沆瀣一气也罢,总之党和国家也不能砸我饭碗。如此,打击日租房与经营日租房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手持相机深入这些边缘社区的少薇清晰地记得,一切的好转是从18年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由大鱼层层的往下渗透才开始的。
“查了,消停一阵,风声一过也就好了,过段时间就又开始了,都不用张贴告示,大家心里都有数。”
尚清:“怎么不换个地方租?”
问了也知道是白问,答案还能是什么?
少薇果然笑了笑:“老头的相好是我外婆的朋友,介绍我们在这里便宜住。后来她走了,老头没赶我们,还有什么好挑的?这个价格找不到更好的了,而且还离学校近。”
“房东偷电费,你知道的吧?”
天天电视不关,弄得他们两户的电费水涨船高,到头来还要说他们夏天贪凉,电风扇不知道关。
少薇一怔:“我不知道。”
默默一会,道:“算了。”
尚清便想,再如何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对不起,刚刚路上不该那么开玩笑,我嘴上没把门的。”她笑着,手掌尖在嘴巴上轻巧打了一下。
少薇将侧脸撇过去,目光穿过防盗窗栏杆,看向外面一望无际待拆迁的城中村。
简陋的自建房里,酷暑的深夜,空气一团静默。
尚清从盆里捡起一块西瓜递给她,岔开话题问:“嗳,你成绩好吗?”
“不好。”
“你也是让老师头痛的那种学生?”
少薇想了想韩灿每次头大如斗的模样:“是的吧。”
“还以为你是那种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人。”尚清的言语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少薇扯了一丝嘴角,听着尚清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我老家人都说读书能改命,结果我一坐到课桌前就觉得屁股痒耳朵痒,整天在教室后面罚站。我初中班主任踹人可狠,我脑子痴呆了才会天天去给他踹,不如出去逛大街。那时候一天真长啊,我一天能走十几公里,就为了跟另一个学校的人放狠话,吃个三毛钱的白糖冰棍都舍不得。”
“话说,你能考上大学吗?”她问。
“还是能的。”
“多好的学校?”尚清眨眼睛。
“也没有多好,但是师范,出来就能当老师,国家有新政策,师范生免学费。”
“哦……”尚清若有所思而长长地应了一声,“现在这么好。”
末了,她不经意地关心了一下旁的:“梁阅呢?他成绩好么?”
“好。”少薇言简意赅:“能上颐大。”
再不向学的人也知道颐大的分量,尚清听了肃然起敬,搭在圆桌边的手筋抽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再说,站起身收拾起西瓜壳来。
陈佳威第二天就发了几个约会方案来:游乐园,图书馆,爬山,看电影逛街,还有海洋馆。
少薇选择了海洋馆。
颐庆市的海洋馆前几年翻新扩建过一回,规模在国内一跃成了前列,很值得一逛。陈佳威提前在官网预约了名额,免去了当日排队的苦。
那天少薇没打扮,翻出了一条淡淡天蓝色的棉布裙,一片式背心款,裙长及膝,没任何多余的剪裁和修饰。披头散发太热了,她梳了个很干净的丸子头,被剪坏的刘海已自然分成了“八”字形。
当日,陈佳威到汇樾府门口来接,少薇已提前在路边等他,拎在身前的破旧书包上挂着一只亮蓝的史迪仔。
隔了几日再见,陈佳威觉得她既如他想象中的,又似乎变了几分。
一个人竟能变得这么快?他想不通,不过是发了场高烧又辞了职而已。
她的双眼,看上去更漆黑而琢磨不透了。
坐上副驾驶后不久,她便接了一通电话。
“宋先生。”
陈佳威瞥过眸光,看着她打电话时沉静的、旁若无人的、带一些恭敬和驯顺的侧脸。
他心头涌上了奇怪的直觉:她好像是故意的。
第32章 第32章“嫌弃我?”
密闭的车厢空间令声音有了一丝异样,何况少薇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宋识因听出究竟,淡笑一声,问:“病刚好就出去玩?”
少薇“嗯”了一声。宋识因没再多问,她也没再多说。
从这里到海洋馆要跨区,陈佳威拨开了电台,上高架桥后,他问:“刚刚那个,是你之前说的能对你随叫随到的人?”
“别打听我的生活。”
陈佳威眯了眯眼:“你挺会欲擒故纵。”
少薇笑了一下:“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看上去你对我兴趣不大,为什么出来?”
“怕你缠我。”
陈佳威笑出一声来:“我口碑这么差?谁传的?曲天歌?”
不用少薇承认他也能猜到,但他并不生气。
“重新认识一下吧,第一面不太愉快,没欺负你的意思,不过是看你漂亮,想引起点你的注意力。”
少薇略感诧异地转过脸去。
“你不信?你长得很不错,穿衣打扮是一回事,长相气质是天生的。说实话,你打扮打扮绝对很拿得出手。”
少薇无奈起来:“你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混蛋。”
“承让,我们这种混子最喜欢乖乖女了。”他浑不吝地说。
人厚颜到了这种程度,就可以称之为坦率了,少薇笑着叹了声气:“好吧,我今天可以多跟你说几句话。”
“这就对了,都出来了,何必摆着脸?”
后半程,车厢内的交谈果然多了起来,陈佳威让她从储物箱里掏出CD包,从里面找自己爱听的歌来放。少薇挑出了一张恩雅的碟。
这碟是陈佳威前女友留下来的,他听了半首,说:“很衬你。”
跟他和前女友说的话一模一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这一句更真一点。
到了海洋馆,少薇面孔上有了笑容。
暑期的海洋馆人满为患,陈佳威找车位找了半天,下车时很周全地从后座拿了纯净水、遮阳伞、小风扇和相机。
“场馆之间是露天的,还有海豚剧院也是,遮着点。”他说着为少薇撑开伞,遮过她头顶烈阳。
接着,他完全不嫌弃地从少薇手中接过了她的旧书包:“我帮你背。”
少薇:“……”
说实在的,她有点感动。
“别这么快动心。”
少薇:“还没有。”
陈佳威觉出她的有趣来——是那种很冷很冷的有趣,而且不是可以为之。
他将书包单肩挂着,将水瓶插进侧兜,继而接过她手中遮阳伞,同时递出小风扇:“你拿这个。”
就这样共撑一柄伞(陈佳威前女友留下的)到了海洋馆正门口旁的网络预约取票窗口,在不短的队伍中间看到了一双眼熟的身影。
女孩子苗条纤细,穿着热裤和吊带背心,红色短发惹眼飒利,男生则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微躬的背影看上去散漫而高大,到有鹤立鸡群的效果,但站在队伍一边看上去心不在焉。
少薇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找,找到在太阳光下发亮的红绳细银链。
很快排到了两人,曲天歌递去打印好的网络预约信,换来两张纸质门票。一扭头,一眺眼,惊喜地问:“那不是陈佳威?”
陈宁霄疏懒垂着的眼皮微微一顿,而后抬起,看到陈佳威身边的女孩子。
淡蓝裙子,绑得很好的丸子头,带笑的脸。
“少薇啊?真被他给约出来了。”曲天歌春风满面地说,拨了拨颈后的头发去打招呼。
“hello,这么巧?”
陈佳威哼笑一声,随后看向陈宁霄:“怎么不让咱们少爷给你包场?”
海洋馆有贵宾体验,晚上在专业讲解员的陪同下独享整个场馆,适合有钱玩浪漫看的人。
曲天歌抬了抬一侧肩膀:“太冷清了,多没劲。”
少薇站在一旁,直到这时才出声打了招呼:“天歌。”停了一停:“陈宁霄。”
陈宁霄插在运动裤兜里两手懒得动弹,就只点了下下巴:“巧。”
曲天歌“啧”一声:“别理他,他没睡醒,起床气没处撒。”
“你走不走?”陈宁霄拧眉出声,不太耐心地催她。
“走了走了。”曲天歌挥挥手,做了个电话贴耳的手势:“等下联系啊。”
“你想跟他们一起逛吗?”陈佳威问。
少薇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我都行。”
但很快她手机里就有了一条新短信,是曲天歌发来的:【等下帮我哦。】
少薇便明白过来了,今天是曲天歌的攻势的一部份,她要追陈宁霄。
队伍还长着,陈佳威随口问:“你觉得他们两个配不配?”
“配。”少薇毫不迟疑地说,攥紧了手中的手持风扇柄。
掌心出了很多汗,她有点握不住似的。
“大家都看得出曲天歌对陈宁霄有意思,不过这么多年了,她倒是没追过,就说从小长大的提不起那兴趣。”
少薇笑了笑,知道这是曲天歌的矜持高傲之语。她像天鹅,想等来陈宁霄的主动。
她也是等了很久,等得够久了吧。
过了半刻钟后,终于换到纸质票。
颐庆的海洋馆运营得很好,有多个全国之最,团队十分专业。一路上顺着动线深入,时而看到可爱调皮的白
鲸,时而看到摇曳生姿的珊瑚,时而为头顶的全景海底隧道惊叹。
陈佳威也许是事先做过一些功课,对一些热门物种讲得头头是道,还主动给少薇拍照。他用的是索尼卡片机,可翻转屏,自拍很方便。当他提出一起来自拍合影时,少薇愣了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搂住,瞪大眼睛看向镜头。
但只有镜头看到了她的惊慌失措,从侧面的旁观视角看,只觉得这是对亲密无间的小情侣。
“陈佳威这效率,可以啊。”曲天歌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少薇太好追了?”
陈宁霄旋开矿泉水瓶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继而毫不犹豫地抬步走了过去。
“我帮你们拍。”
陈佳威:“?”
还没同意,相机已经被这位少爷接管了过去。陈宁霄将水瓶扔给少薇:“帮我拿一下。”
少薇慌不迭接住,两手抱在怀里,往陈佳威身边退了一小步。
陈宁霄一手抄裤兜,另一手拿着卡片机,食指虚按快门,两眼看着液晶显示屏。
陈佳威额角青筋直跳:他大爷的,到底是来拍照还是来摆pose的。
景框里的两个人半天没反应,陈宁霄抬了抬薄而微挑的眼皮:“怎么不笑,是不开心吗?”
少薇抱着他那瓶水,从取景范围里逃也似地跳开了:“我不拍!我不上相……”
陈宁霄按下预览键,往回看了几张。她上不上相不知道,不开心是真的,陈佳威那狗屎技术和审美也是真的。
审阅完毕,陈宁霄面无表情好心道:“有点良心就删了吧,别给人小姑娘留黑历史。”
陈佳威:“……”
少薇:“……”
陈宁霄视线移向她:“没说你,拍照人的问题。”
陈佳威扯扯嘴皮:“你人还挺好的。”
曲天歌都听无语了,一把从陈宁霄手里夺走相机:“我来,我们四个自拍。”
她伸直手臂高高举起,让少薇站到自己身边,两个男人则站后面,而后比起剪刀手:“来123——茄子——”
闪光灯闪了一闪,画面定格。
站位错了。陈宁霄站在了少薇的身后,他肩宽,两手很随意地插在裤兜里,肩背自然微躬,看着镜头唇角微勾,而少薇如此瘦小,两手在身前交叉而握,面庞柔和宁静,看上去,像是她站在他怀里。
也许是卡片机自带的柔光效果所致,相片里的少女,目光直视镜头,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神性,与陈佳威拍的那些截然不同。
曲天歌还算满意,让陈佳威记得回头把照片分享给她。接着又跟他们碰了下场馆路线,感慨道:“你们逛好快啊。”
陈佳威反过来吐槽:“是你们逛太慢了吧。”
一个太快,一个太慢,可不得遇上吗?
既然都遇到第二次了,一起逛也是顺利成章的事。
全国之最的观景窗中,魔鬼鱼、鲨鱼和鲸鲨穿过水中的丁达尔光柱,画面唯美而浪漫。曲天歌没带相机,立刻征用上了陈佳威,要他给自己拍大片,她好发到朋友圈和人人网上。
少薇咳嗽了几声,虽然刻意撇过脸去压低了,但还是没逃过陈宁霄的注意力。的
他看着观景窗,没看她,问:“水呢?”
“喝完了。”
中间愣是没找到卖水的小卖部或者自动贩卖机。
陈宁霄递出自己那瓶:“不嫌弃的话。”
少薇:“不行。”
陈宁霄睨过来一眼。
“会传染给你。”
“想多了。”陈宁霄略一停顿,淡淡地说:“我不碰别人喝过的东西。”
少薇:“……”
所以是他喝过的水可以给别人,但是别人碰过以后他就绝不可能再碰第二口。
很合理,大少爷。
“要不要?”
少薇嗓子痒坏了,像一柄毛刷子在刷。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她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接过了他的水,低着头:“谢谢。”
脸好热。
要是碰到了的话……岂岂岂岂不是间接接了吻?
不太好吧……嗯。不能冒犯他。
少薇拧开瓶盖,托起瓶身,扬起脖子,将瓶口隔空对准自己的嘴巴。
一想到这样喝水不大好看,便微微侧过了身体。
陈宁霄刚好从观景窗前那些无聊得要死的鱼中扯回视线,看着她的动作,随口问:“嫌弃我?”
“噗——”的一声,对喝水这件事严阵以待的少女,满脸通红地将一口水呛了出来。
第33章 第33章把他当一尊遥远的神祇就……
本来就喉咙痒的病号,因为呛水又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不是……”她咳到眼泪汪汪。
陈宁霄也反应了过来,也咳嗽一声,低声道:“不好意思,没睡醒。”
少薇摇摇头,商量着问:“那我喝了?”
“喝吧。”
她再次背过身,小心翼翼地举起瓶子,将矿泉水小心翼翼的倒进嘴里。不知道这个馆后面还有多长的动线,她喝得很节省,只是润了润喉咙,抚平气管里的毛躁。
陈宁霄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直到她安顿好了,才随口道:“病还没好就出来约会,这么拼?”
少薇双手握紧水瓶:“就是想早点解决。”
“你解决的办法是满足他?”
少薇愣了一下:“那你呢?”
“什么?”
“你是约会吗?”
陈宁霄:“……”
冰冷的两个字:“不是。”
“那你为什么答应?”
陈宁霄:“早点了一桩事。”
少薇一脸“你看”的表情。
陈宁霄:“……”
“你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满足,你可以,我不可以?”
陈宁霄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末了,只能吐出一个字:“行。”
……有点聪明。
终于在观景窗前拍完了照的曲天歌心满意足,身后跟着一脸生不如死的陈佳威。
陈宁霄和少薇中间隔着两步站着,双双面朝观景窗,看上去看鱼入了迷。
曲天歌拉过少薇一同翻看刚刚的照片,陈佳威则特意落后一步到陈宁霄身边:“能不能谁带的妹子谁自己负责?”
陈宁霄:“?”
陈佳威:“你给她拍,你自己伺候她。”
陈宁霄欠了欠身:“说得好,但你搞反了,我是被带的。”
曲天歌则翻完了照片,问少薇:“怎么样?”
“人好看。”
言下之意是照片不怎么样。
人好看就行了,曲天歌收了相机,一指勾住住了少薇的,悄声道:“你上次答应过我的,今天就是好机会。”
躲是躲不过的,少薇顿了顿,“你想我怎么做呢?我不太会。”
“你就助攻好了,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然后就尽量创造机会和暧昧气氛,尽量多把我们放在一起提。”曲天歌也没追过男孩子,偷偷打了个响指:“哦对了,我看网上说,要跟对方对视三十秒。所以等下我会起这个话题,你配合一下。”
少薇点点头。
这个馆是动线最长的,一直走到水母区都还没看见卖水的地方。曲天歌的水也喝完了,瞥见少薇怀里的,问:“能给我喝一口吗?”
少薇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便听陈宁霄道:“不行。”
曲天歌:“?”
“这我的。”他伸手去接。
“你的你干嘛让少薇拿?”
“懒。”
曲天歌:“……”
这人敷衍起人来就是什么话都扯得出口,还扯得言简意赅,多想一个字都是浪费精神。
水母区的每一扇观景窗前都挤满了人,人们惊叹于这透明生物在人造炫彩灯光下变换为如此唯美的五颜六色,到处都是举着相机手机拍照合影的人。
陈佳威做过功课,问道:“你们知道世界上最长寿的动物是什么吗?”
“不是乌龟?”曲天歌问。
“陆龟的最
长寿命可以达到三百年,但在水母面前完全不够看。“陈佳威卖关子。
“那是多久?”少薇好奇地问。
陈佳威道:“一千年。”
“一千年?!”少薇瞳孔放大,面对着玻璃窗前的透明生物们,连呼吸都放轻了。“它们明明看上去那么脆弱。”
陈宁霄笑了一下:“哪个百家号看来的文章?”
陈佳威眉梢一抬:“我说错了?”
“一点。”陈宁霄瞥了眼窗下的物种铭牌:“一般水母有两种生命形态,水螅形态无性繁殖,水母形态有性繁殖。通常来说,水母形态下这个物种完成繁殖使命就死了,但有一种灯塔水母,可以从水母形态退回到水螅形态。”
两个女孩子都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下文。
陈宁霄忽然觉得这场面滑稽,敛了卖弄的心思,不再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百度吧,一查就能查到。”
他在干什么?也是失了智发了昏,居然卖弄起这种十万个为什么级别的知识。而且,让陈佳威很下不来台。
没必要。
“别啊,”曲天歌道,“你继续说。”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它可以从水母变回水螅,然后再次从水螅变回水母吗?”少薇从五彩的窗前回过脸。
“对。”陈宁霄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是唯一一种已知的能从成虫退回幼虫形态的动物,随着发育它又能再次变为成虫,成虫后又继续退回水螅。没有意外的话,这种来回变化没有次数限制,所以——”他顿了顿,“灯塔水母理论上来说是永生。”
“Cool。”曲天歌含笑瞥向陈佳威:“有些人这哪是错一点,明明是全错。”
陈佳威表现出好男不跟女斗的模样,两手合十拜了拜:“行行行。”
从水母区往前,渐渐到了深海区。由于养殖条件有限,许多深海物种以标本形式展出。
少薇躬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橱窗里陈列的一个标本。
晶莹剔透的,像一座横倒白色钢筋大厦。
物种铭牌上写着:阿氏偕老同**绵。
“这是海绵?”少薇回过头,只找到陈宁霄的身影。
原来是曲天歌觉得标本远没有会游会动的海洋生物有意思,于是又逮住了陈佳威,让他在水母区给自己拍照。
突然变成了和陈宁霄单独相处,少薇只敢把目光专注地放在标本柜中,偶尔只敢偷过玻璃上的倒影,觑向身后的年轻男人。
“是,海绵标本。”
“名字好奇怪。”
“偕老同穴属,日本人取的。它在西方还有另一个名字。”
“叫什么?”
“维纳斯的花篮。”
“维纳斯,是那个断臂维纳斯?爱神?”
“是,所以它在东西方文化语境里被赋予了同一种命名含义。”
少薇想了想:“爱和浪漫。”
又问:“为什么?”
“怎么说,”陈宁霄回忆了一下,在少薇身边弯下腰来,双目专注地盯着这个白色的海绵标本,“找到了,看这里。”
他手指点了点。
“这是什么?”
“俪虾。”
少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很仔细地看,小小的两只虾。她不忍心:“是做标本的时候被一起带到了?”
“这种海绵靠过滤海水里的浮游生物为食,这种时候,俪虾这么小的虾也会同时带进这里。阿氏偕老同**绵有非常漂亮的二氧化硅骨针,对于俪虾来说,是很好的庇护所,外面的捕食者无法攻击。”
“接着呢?”
“接着,俪虾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在这个美丽的庇护所里长大到了无法再出去的大小。”
少薇怔住:“就……困在里面了?”
陈宁霄面无表情:“对。”
他看着少薇深受知识冲击的脸,继续说:“由于动物行为特性所致,被困在这种海绵里的俪虾通常都是雌雄一对。”
脑子里好像有根弦被铮得一弹,震得少薇太阳穴都嗡嗡的:“这就是偕老同穴这个名字的由来。因为贪恋这里一劳永逸的安全,而一辈子被困在了里面。”
“它们会在里面**,繁殖。产生的受精卵随着海水透过这座庇护所的二氧化硅骨针,出去寻找新的自由,再因为新的庇护所而躲进去,进行新一轮的生死同穴。”陈宁霄的声音毫无起伏波澜。
少薇蓦地打了个寒战。
“浪漫吗?”陈宁霄勾了下唇角,眼底却冰冷疏离一片。
“到底是牢笼,还是生死同穴,都不过是人类的牵强附。现代人的婚姻,就是一个阿氏偕老同**绵,年代人因为提高抵御经济风险的需求而结合,但却又一辈子困在里面。他们的后代带着自由逃向新生,又再次因为安全感而自愿走进牢笼,周而复始,代际传承。”
少薇听着,哑口无言。
不是她的错觉,在说着这些的时候,陈宁霄身上有一股冰冷的嫌恶。
“你……不相信爱情和婚姻。”
陈宁霄笑了笑:“爱情无所谓相不相信,只是荷尔蒙的需要,婚姻更是经济形式,只需要实操性,而不是信仰。如果婚姻由信仰做主,上市公司不需要披露股东婚姻状况。”
少薇回过脸去,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标本里一起被做成标本的那对俪虾,轻轻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海洋生物学家对它们的牵强附会情有可原,因为……”她直起身,回眸:“生死同穴就是很珍贵,很浪漫啊。”
陈宁霄勾了勾唇,又回到了那种事不关己的状态中:“请便。”
说了太多话,口干,他习惯性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
喝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动作迟疑缓慢下来,继而彻底停住。
两人面面相觑。
“……”
“……”
咕咚一声,不知道是咽下了这口水,还是咽回了心脏。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走开,“砰”的一声,还剩一半的水被无情丢进了垃圾桶。
不能要了。
曲天歌口干舌燥地回来,“水呢水呢?借我喝一口,哎呀我不碰行了吧!”
陈宁霄:“丢了。”
“啊?”
“刚刚。”
“……”
四个人都缺水缺得厉害,一致同意快点出去,曲天歌也因此错过了这个非常有意思的海绵和俪虾标本。
一出了场馆,陈佳威就撑开了伞,将少薇纳入自己的庇荫之下。
斜对面就是海洋馆的餐饮售卖点,陈宁霄买了四瓶冰饮。刚好也到饭点了,便听从曲天歌做的攻略的建议,找海豚剧场旁的餐厅,据说那边的美式汉堡比较好吃。
人挺多,窗口前排起了队伍。快轮到时,陈宁霄预先问了每个人想吃什么,点单时有条不紊地说了,多少冰什么甜点口味都说得分毫不差,结账买单,两张信用卡被同时递了出来,一张是他的,一张是陈佳威的。
陈宁霄收了陈佳威的卡,将自己的递出去:“都我请。”
也是运气好,在这么人流爆棚的时段轮到了一张在窗边的桌子。窗外,海洋馆乐园的巡游表演刚好经过,几人回头看了一阵子,都有点逛累了的意思。
曲天歌在桌下踢了踢少薇,并对她使眼色。
少薇定了定神,毫无迂回地问:“陈宁霄,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陈佳威被汉堡里的酸黄瓜酸了一下:“你怎么不关心我喜欢什么样的?”
“你喜欢薇薇这样的呀。”曲天歌的助攻来得十分轻易,并对少薇歪了歪脑袋,一脸莞尔,意思是我给你打个样儿。
陈宁霄往后倒靠在椅背上,坐得大马金刀的,手指在餐桌上点了点:“我喜欢……”
空气都因为他意味深长的停顿而凝了凝。
陈宁霄的目光在少薇脸上经过,驻足一秒,而后了无痕迹地收回。
“抱歉,这个问题我暂时回答不了。”
“你肯定喜欢天歌这样的。”少薇只好硬着头皮调侃。
曲天歌将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目光娇俏地转了一圈,说:“你别乱说。”
陈宁霄:“确实,别乱说。”
曲天歌:“……”
少薇只好赶紧补救:“但是天歌你是不是喜欢陈宁霄这样的?”
曲天歌转向陈宁霄:“你觉得呢?”
陈宁霄还是那副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我觉得你视力很好,不应该看走眼。”
少薇愣愣地看着,觉得自己这个僚机当得很不称职。她应该表现得更好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刚刚在海绵标本前的对话已经暴露了一切——陈宁霄,不是一个爱情信徒。
对这样一个人追求爱,是不是相当于缘木求鱼?
就把他当一个遥远的神祇好了,他远坐高台,抵腮低眉,对臣服在他宗教下的人有求必应,施以庇佑,但,不值得爱。
第34章 第34章我,是你可以献出去的什……
“天歌,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少薇蓦地说,鼓起了勇气,并对她眨眨眼。
曲天歌脸色根本挂不住,甚至想哭,但在少薇的暗示下,她终是忍住了嘴角两侧肌肉的抽动,说:“什么游戏?”
少薇揉着餐盘里垫的吸油餐纸:“我听说,心理学家做过实验,只要对视超过三十秒,两个人之间就会产生爱情。”
曲天歌在这一秒原谅了她非要从自己这里换走那个史迪仔的行为。
“好啊。”她垂睨着眼睫,“怎么玩?”
少薇说:“我先来。”
她自然而然地找上陈佳威:“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陈佳威打直球:“我本来就对你有意思,你应该担心的是自己对视完爱上我。”
少薇笑了笑,调整坐姿角度,面朝向他,“天歌帮我们计时。”
曲天歌从手机里调出计时器,说了声“开始”。
餐厅里忙碌鼎沸的人声,丝毫也未从少薇耳朵里远去,她注目着陈佳威玩世不恭的双眼,微微地垂睫,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pity”在湖里玩水的声音。
陈宁霄毫无预兆地用腿隔开椅子起身,听不出心情地说了句:“我出去下。”
餐厅外就是个抽烟区,曲天歌看着他自窗前经过,走到抽烟区,从兜里摸出了一包软烟,单手塞进嘴里抿着,又用同一只手扣下打火机。
懒得调动第二只手,拧着眉,看上去对一切都不太耐烦。
他站的位置刚好在少薇的视区余光里。
她不得不,或者说下意识地,频频瞥过眼珠去望他。
陈佳威不觉,本就跟她在同一侧相对而坐,看着看着心思活动渐起,身子前倾,似乎是想吻她。只是还没得逞,三十秒就耗尽了,手机疯狂震动响铃,将两人从对视中一把拉了出来。
陈佳威深呼吸,前倾的身体没直回去,而是突破社交距离地看着少薇,目光温柔:“你怎么样?”
少薇指了指外面:“要把他叫回来吗?”
陈佳威:“……”
陈宁霄抽完了半截烟,又在外头零食贩卖亭买了条口香糖,回到餐桌前催人:“玩出什么结果了吗?”
曲天歌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手托腮,懒懒道:“你都没玩,怎么会有结果?”
“我也要玩?”陈宁霄笑了笑,将撕了包装纸的口香糖塞进嘴里,动作简洁利落地将餐椅拎回到桌边,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长腿交搭,言简意赅:“来。”
少薇瞪大眼睛,身体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曲天歌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不是让你跟少薇玩,但面对已经视线对上的两个人,她居然迟迟没有出声。
1秒,5秒,10秒……20秒……
陈宁霄面色冷淡,眸中凉薄的讥诮之意,薄唇勾着,一整个好整以暇,偏偏他这双狭长微挑的双眼眼锋如此锐利。
少薇很快就受不了,刚刚还雾蒙蒙的双瞳很快变得水润明亮,又无所适从地转开来去。
陈宁霄身体前倾,更直接地逼视她,声音低沉:“躲什么?”
“够了。”曲天歌一把关掉计时器,兹啦一声推开椅子,“再不逛就逛不完了。”
少薇愣了一愣,也收拾东西起身,动作忙乱中差点打翻自己那杯咸柠七,还是陈宁霄眼疾手快伸出手,两指在白色纸杯壁靠了一靠,“别乱。”
少薇低着头冷声硬气:“我没乱。”
“怎么,帮人当僚机,这点耐受度都没有?”陈宁霄冷笑了一下,“要是曲天歌再组织一次四人约会呢,你来吗?再跟陈佳威约会一次?”
少薇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不告诉天歌,你不喜欢她?”
陈宁霄冷静地看着她:“你要为你朋友打抱不平前,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谁说我没有告诉过她?我暗示过不下十次。何况——”
他顿了顿。
“难道我不是你朋友?我是你可以献出去的什么东西?就跟那只史迪仔一样。”
他目光沉沉地锁着她,那里面有不属于他的晦暗和消沉。
少薇一愕,心脏迅速席卷了一阵痛。
“我已经换回来了。”她提起书包,“我发誓,我用——”
她还没想好怎么起誓,陈宁霄就打断了她:“不必。”-
在海豚剧场看了精彩的海豚表演后,进入到极地馆。这里有北极熊,北极狐以及企鹅们,还有一个穹顶馆,在纯粹的黑暗中循着海面发光的浮游生物一路前行,将会陆续看到漫天繁星与飘渺的绿色极光。
曲天歌怕黑。
她也赌了气,不去创造机会找陈宁霄,而是拉住了少薇的手:“你牵着我,我怕。”
少薇点点头,将她攥得很紧。
曲天歌回头看了眼她,意识到她身上有股对女孩子才有得侠义——她对她其实挺敷衍的,但少薇回馈给她的是确凿无疑的严阵以待。
曲天歌心肠软了软,拉着她一马当先进入漆黑甬道。
两侧浮游生物是电子模拟效果,模仿海洋夜晚的冷气吹得人皮肤上浮起鸡皮疙瘩,作为科普的电子播报声响在耳侧。
少薇认真听着,为这逼真的效果赞叹,冷不丁感到手臂一紧,前面有一股大力拉扯着她,令她往前栽去——是曲天歌被地毯绊了一跤。
少薇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另一只手被人牵住。
很宽大很宽大的手,灼热的温度,有力的手指,很牢很牢地牵住了她。
替代她的身体往前栽倒的,是心脏。
失重的感觉,令她呼吸发紧。
是谁?
那只手牵住她,顿了一顿,稍稍松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松开。
也许是怕她再度绊倒,也许是不舍得。
少薇那颗摔出来的心脏又本分地落了回去。
不会是陈宁霄。
如果是陈宁霄,他会在拉住她、确定她站稳后的第一刻就首先松开手。正如他一贯做的。
少薇轻轻抽动手,对方却反而紧了紧。
源源不断的热源顺着被他握着的掌尖,爬过手心的纹路,爬过藏着心跳的手腕,一直熨帖到她体温总是偏低的躯干。
这一路没人说话。
只有那道科普的女声。
终于,钻出漆黑甬道的一刻,半球型的穹顶巨幕上出现满天繁星,北半球冬天能看到的星座闪烁着,连成各色星座。少薇第一时间回过头去——
是陈佳威,站在她身后。
“嘘,看星星。”陈佳威说。
而陈宁霄站在他稍后一步的位置,落拓的身影游离在三人外,微仰的眸底映照出熠熠繁星。
少薇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抬了抬唇角,在陈佳威问她“美么”时,含笑着点了点头。
她把她的手藏起来了,恨不得藏到袖口里——如果这条裙子有袖子的话。
繁星倏然消失,天地变幻了色彩,绿色的极光姿态瞬息万变,引人向往,引人沉迷。
“要是有一天,可以真的看到极光就好了。”少薇喃喃地说,“北极有多远?”
大概,是她这辈子都抵达不了的距离吧。
从极地馆出来,还有些露天的场馆,比如海豹海狮海象的馆,可以给蝠鲼喂食互动的池子。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下午五点多,曲天歌累到什么心思都没了,木着一张漂亮的脸,只会抱着冰可乐咬吸管发呆。
陈宁霄走开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餐桌定好了,晚上在海底餐厅吃。”
这是海洋馆的最热门项目,不接受点餐,只有套餐,人均过千,就这还供不应求,定位至少要提前一个月。
曲天歌两眼放光:“我靠,真的?”
“真的。”
曲天歌心花怒放:“怎么这么突然?”
陈宁霄随随便便两个字:“饿了。”
进入海底餐厅的那一刻,就有专人指引服务。大概是神话,当晚预订居然能订到最中间最好的位置,就对着今天曲天歌拍了又拍的观景窗。所不同的是,这个视角更接近,更壮阔斑斓。
陈佳威刚心想大事不好,曲天歌便果然抓了苦力:“陈佳威,你相机呢?”
大家其实都很熟,陈宁霄深表同情,同时无情地笑出了声。
深蓝的海水笼罩着餐厅里的一切,也笼罩着陈宁霄英俊微垂的脸。
少薇两手撑着椅子,盯着他黑色T恤下的胳膊:“你胳膊还好吗?”
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凑合,下雨天疼。”陈宁霄看着她严峻的脸,面不改色地随口胡诌。
如愿看到了眼前少女的拧得更深的眉头,和不自觉往前凑近的身体。
她连声音都紧了:“那怎么办?是不是忘记推药油了?”
“什么药油?”陈宁霄敛去嘴角微抬的弧度,问。
少薇一愣:“红花油之类的,你不知道?”
陈宁霄想了想:“小时候没少打架,一打架回去还要再挨我爸一顿揍,所以后来打了架就懒得告诉家里人,也就懒得处理了。”
“司徒阿姨呢?”少薇不由得问。
陈宁霄翻着酒单的手停了一停:“她啊。”
他漫不经心地说,但没有下文。
少薇知道,他又在打发自己。
家里还有药油。陈宁霄住得离自己家很近。
往后的这一顿饭,她心里只剩下了这两个紧凑挨着的念头。
第35章 第35章你对我,就一点心动都没……
那天,在梦幻的海底景观餐厅,少薇留下了第一张和陈宁霄单独的合影。
是曲天歌提议的,她后来没再压迫陈佳威这个劳力,而是拉着少薇自拍个不停,一时在海洋窗前和鲸鲨合影,一时捕捉魔鬼鱼的天使笑脸,一时在餐桌边和少薇比耶。末了,她提建议,开始挨个给他们拍合影。
少薇和陈宁霄分坐在桌子两侧,不得不双方都往桌心靠,像两簇即将要挨上的植物,一起面向曲天歌的手机镜头。
都很礼貌,彼此之间留着数公分的距离,看上去要熟不熟的,少薇两手还揪着怀里的书包。
“别这么拘谨嘛,比个‘耶’。”曲天歌建议道。
咔嚓一声,手机快门声响,将两人画面定格。
曲天歌往回翻看,一声声说:“我靠我可太会拍了,陈宁霄!”
陈宁霄歪过脸瞥了一眼,神情微微一顿。
海洋观景窗是最柔和的补光灯,蔚蓝色的波状线条描摹在四周的景物上,而画面居中的两人虽然都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柔和。
有老照片的感觉,不靠妆发,却有发自内心的蓬勃宁静的力量。
少薇轻声问:“可以给我看一眼么?”
曲天歌递过去,她拿着手机看了很久很久,请求她:“可不可以发给我一份?”
“你想保存啊?”陈佳威随口一问。
“你相机里的也发我吧,”少薇坦然地看着他和曲天歌,“还有天歌手机里的合影,我都保存。”
曲天歌看看她的翻盖键盘手机,说:“你怎么还在用翻盖机?我给你发Q.Q好了。”
下半程,少薇归心似箭,只想回家里开电脑登Q.Q-
吃过了晚饭,四个人怎么来的便怎么回。陈佳威送少薇回家,但没导航汇樾府,而是直接问:“你在禧村哪个方向?”
少薇抿了抿唇,没说话。
“你不用自尊心这么强,住别墅跟住城中村没什么两样,我们也不会看轻你。况且你们这里未来很好啊,迟早能拆到的,到时候你就是拆二代。”
他自说自话的功力很厉害,少薇不得不笑叹了一下,摇了摇头,像大人在宽容小孩,给他指了每次让宋识因停的地方。
“陈宁霄知道你住这儿吗?”陈佳威将他的野马跑车艰难地开在这动不动就有块地陷的路上。
“为什么问这个?”
“你们看上去比表面上的熟。”
少薇为他的敏锐心惊,含糊其辞:“认识有一段时间。”
黑色野马停在了路口,一旁小卖部歪斜的电线杆上垂下了一盏房东自己缠绕的电灯。
陈佳威解开安全带:“有点晚了,我送你到家。”
“不需要。”少薇下了车,对他道:“今天谢谢你。”
“等下。”陈佳威打开中控的一个储物格,拿出一个小小的礼盒:“礼物。”
“我不会收。”
“约会送礼物是我的习惯,除非你想成为那个让我坏了规矩的女人。”
少薇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手指触到包装盒:“你追我,是因为对陈宁霄的不服气,还是单纯因为我?”
陈佳威毫不避讳地说:“都有。”
“追到了,厌倦了就分?”
“当然。”
陈佳威在她的眼神中失笑了一下:“别怪我直接,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用原来那套甜言蜜语哄你,你心里会骂我傻逼。”
“我对你第一印象,确实不太好,但今天有改观。”少薇有条不紊地说着:“只是我没有恋爱的打算,今天出来见你,也只是怕你一直缠我,很浪费时间。”
“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自由。”陈佳威耸耸肩,收回礼盒,上前一步,拉开她书包拉链:“别废话了,不着急做决定。”
他动作利索,少薇站着没动,从远处的巷角看,月光下,少男少女模样十分登对,有朦胧暧昧之色。
陈佳威塞好了礼物,却没离开少薇身边,而是略略低下了脸,呼吸喷薄在少薇的脸颊和耳廓上。
“你皮肤看上去……很好亲。”
少薇僵硬了一下,但并没有惊慌如小兔般跳开,而是回眸,冷静地垂下目光:“别得寸进尺。”
陈佳威哼笑一声:“这么不好逗?”
他退开了,冲她轻抬下巴:“路上小心,到了报平安。”
少薇踩着月光走上交错的斜巷,听着身后野马的咆哮声由近至远。
呈对角的巷子中,黑色迈巴赫车灯随之亮起,将这里照射得冰冷雪亮一片。
司机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中往后座看。
“宋先生,我们现在是去少薇小姐楼下,还是?”
话音刚落,从后视镜中瞥见的男人下半张脸却让司机心惊肉跳。
他的唇角绷得平直如一张严厉的封口条。
还没到家,少薇就接到了一通电话,将她从今天学生气的一切打碎。
“宋先生。”
男人声音听上去愉悦平静:“玩回来了?”
“嗯,刚到家。”
“咳嗽还好?”
“好多了,没之前那么凶。”
梁阅之前给她的阿斯美很管用,吃了就见效,但只能压病症,好透得要时间。少薇现下就觉得嗓子痒,但她不敢咳,怕宋识因又带她回家治病,一只手抵在唇边随时准备捂住。
“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会派车来接你。”
他上次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少薇心里已做好了准备。
“今天还是那个梁同学?”宋识因随口问。
“不是。”
“那就是上次你说的,给你带来很多的那位朋友。”
少薇不肯对他子丑寅卯地交代那么多,含
糊道:“嗯,算是吧。”
又寒暄了数句便挂了。刚好走到家楼下,房东老头电视里正在演《非你莫属》,少薇一口气跑上二楼,从斗柜的第一层抽屉里找出一瓶红花药油,握在手心好久。
陈宁霄刚把曲天歌送到公寓楼下。曲天歌也嫌自己家住得远,在靠近大学城的地方买了一套小公寓,周末和寒暑假偶尔住家里,偶尔住这边。
“不下车?”陈宁霄问。
车子停了有一会儿了,但曲天歌半天没动弹,低着头闷声一句:“那个游戏还没玩完。”
“什么?”
“对视三十秒。”
陈宁霄沉默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问:“难道不是你要打断的?”
“那是因为你在跟少薇对视,我生气了。”
陈宁霄笑了笑:“天歌,有时候不知道该说你是大小姐脾气还是坦率。”
曲天歌咬咬牙:“现在继续。”
“我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是你怕。”曲天歌抬起头,“你怕跟我对视。”
陈宁霄勾了下唇:“你会失望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曲天歌的眉心不可遏制地皱了皱:“我偏要,你说了不算。”
“行。”
陈宁霄解开了安全带,转过脸去,目光毫无折衷地看进曲天歌眼底。
曲天歌撩了下头发,一手拄着椅背,将手掌撑向下颌角,两根手指捏着耳垂,望向陈宁霄。
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对她的长相,只有喜不喜欢之分,而绝无好不好看之分。她知道自己漂亮,鼻梁上涂抹的高光粉让她熠熠发光,画着小烟熏眼妆的双眸如此魅惑深邃。
10秒……20秒……
陈宁霄不动声色而平静地与她对视着。
30秒。
甚至带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
40秒。
“时间到了。”陈宁霄淡然地提醒。
他太松弛,松弛到伤人心。
曲天歌的唇越抿越紧,陡然泄气或者说是泄愤:“好,你赢了,那又怎么样——”
她猛地起身,将脸贴近陈宁霄。
一个说不清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的突袭之吻,但没有成功。
她的手腕被陈宁霄一把扣住,身体前倾的动作被硬生生制止了,与此同时陈宁霄偏过脸,毫无表情地躲过了她。
“天歌,朋友不是你这么当的。”
曲天歌忍了好久的眼泪刷地一下便滑了下来:“一定要这样吗?”
“乔匀星喜欢你,看看乔匀星吧。”陈宁霄沉着地建议,“他事事都以你为先。”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乔匀星喜欢我,我们就不行?”曲天歌的声音带上哭腔。
“就算乔匀星不喜欢你,我们也不可能。”
“你对我,就一点心动都没有?”
“没有。”
“你对任何人,对罗凯晴,对周景慧都没有吗?”曲天歌声声逼问。
最可怕、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发生了。
陈宁霄沉默了一瞬,短暂的一瞬,零点数几秒。
那是迟疑。
但曲天歌不知道他是在对第一个问题迟疑,还是在对第二个、第三个。
“别问我连我都不清楚的问题。”
“我太操之过急了是不是?”曲天歌抹了下眼泪,“就应该默默地等在你身边。但是陈宁霄,”
她这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身边等着的人,真的太多了。”
“天歌,”陈宁霄用此生最足的耐心跟她讲道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男女之事,做事,做学问,都要跟男的女的打交道,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归因到占有或发展成性关系。”
曲天歌破涕笑了出来:“你在帮罗凯晴说话。”
“她很优秀,她做的项目我感兴趣,仅此而已。”
“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了。”曲天歌的目光染上了深深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哀伤,“陈宁霄,对你的人生来说,我已经是上个阶段的人。”
陈宁霄的手抬了一抬,似乎是想帮她把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但在指尖要触到之前,他终究是停了下来。
她再怎么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一个女人。他无法再给她更多,所以也不该再给她更多。
“抱歉,天歌。”陈宁霄松了手:“今晚的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曲天歌下了车,眼睁睁看着他的车子开远,直到车尾灯汇入晚街洪流,消失不见。
车子到了楼下,要进岗亭前,看到了在岗亭前徘徊的少女。
估计是形迹可疑了有一阵子,保安已经在注意她。
陈宁霄停了车,降下车窗:“干什么呢?”
少薇正在天人交战中,乍然听到他声音,整个人都是一抖,差点跳起来。
她拿了红花油,匆匆穿过低下通道,又沿着街走了数百米才来到这片公寓底下,没想到先被岗亭保安给拦住了。果然要她给业主打个电话确认。少薇就想过来送个药油,现在被一拦,整个人情绪都低下来,开始怀疑起这一切的必要性。
陈宁霄缺这么一瓶药油吗?
而且会不会麻烦他?
没跟他说一声就到了楼底下,是不是也很冒昧?
他不会因此而搬家吧!
陈宁霄点上嘴角衔着的烟,明知故问:“大晚上过来找谁?需要我帮你带个话吗?”
少薇直不楞登地递出一根胳膊:“给你。”
陈宁霄斜了一眼:“什么?”
“红花油。”
“我不会用,你给我也没用。”
“哎?”少薇一愣,直愣愣的胳膊唰地一下收了回来:“哦……”
她扭头:“那我回去了。”
“回来。”陈宁霄叫住她。
少薇回眸。
“你不会上楼去帮我?”
第36章 第36章有没有可能,我本来就要……
咔哒一声,车门解锁。
“上车。”
少薇老老实实坐上副驾驶,一瓶红花油攥在手心跟什么似的。
岗亭的栏杆升了起来。
在开进去前,陈宁霄将车停了一停,降下车窗,对保安礼貌道:“记一下这张脸,下次别拦她了。”
少薇:“……”
在保安的用力端详中面皮滚烫但极力沉稳。
“我又不会老来找你。”她低声。
“以防万一。”
进了公寓楼,还有一重登记,陈宁霄照例带她去认了脸。
楼下管家健谈,问:“女朋友啊。”
少薇:“不是。”
陈宁霄:“还小。”
少薇:“?”
陈宁霄拍了下额头:“抱歉,有点累,第一反应是你这个年龄不能谈恋爱。”
进电梯,上顶楼,一路十分静默。
少薇从轿厢银色内壁的倒映中觑着陈宁霄,感到了他一丝心不在焉的疲倦。
“天歌……还好吗?”
“不知道,可能要过几天才好。”
少薇一愣,从他的话语里猜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但眼前男人是如此冷漠沉稳,除了他这张看上去既酷又冷很具少年感的脸外,他的处事作风已一点也看不到二十岁的影子。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这是她第二次进陈宁霄的家门,上次好歹有乔匀星和曲天歌陪着,还有人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这次却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薇从进门前的这一刻就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啪嗒一声,陈宁霄亲自弯腰在她面前扔了一双拖鞋,单手抄兜:“公主请换鞋。”
少薇:“……”
“我需要先洗个澡吗?”他看上去还真是一窍不通。
“洗、洗吧。”
“行,那你先进去等我。”
少薇:“……”
怪、怪怪的 。
陈宁霄估计也觉察出来了,歪脑袋“啧”了一声:“抱歉,不要多想。”
少薇斩钉截铁:“完全没有!”
“请坐。”他客气起来。
“谢谢。”
“需要喝点什么?”
“水就可以。”
陈宁霄给她倒了水:“要看电视吗?”
少薇快哭了:“你还是去洗澡吧。”
陈宁霄遂进了卧室,拿上必要的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男生洗澡就是快。也就过了十分钟,他就擦着头发出来了。手里的白色毛巾看上去很厚实,吸走了他黑发上大半的水份,只有一些发梢上还带着水珠。
陈宁霄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开冰箱拿了罐日本碳酸梅酒,“右边胳膊。”
“是不是有三个多月了?还疼?”
“偶尔,做一些特定动作时会不舒服。”
他看了眼,问:“坐沙发上?”
少薇点点头。
陈宁霄便在她左侧坐下,将黑T恤的右边短袖捋到了肩头。
他的手臂……练过的。
肌块鲜明,线条流畅,但不夸张。在黑T恤的映衬下,肤色冷白。
少薇垂下眼睫,旋开瓶盖,药油的气味瞬间扑面,溢满了整个空间。
陈宁霄接过玻璃瓶,看了下上面张贴的纸,很认真,疑似没找到信息,所以眉头蹙了蹙。
“找什么?”
陈宁霄清晰的三个字:“保质期。”
少薇:“……”
你礼貌吗!
“我就是那天买的,这个保质期绝不可能只有三个月。”她斩钉截铁地说。
陈宁霄塞回到她手里:“行。”
少薇倒了一些油在掌心,见陈宁霄目光认真,解释道:“在手心预热一下,不然太冰。”
陈宁霄一怔,似乎是没想到这个答案。接着莫名其妙低咳了一声:“挺细心。”
“哪个部位疼?”
陈宁霄手指划出一片区域。
少薇的手指虚虚地复制了一遍他的路线:“这一块?”
“嗯。”
那天闹起来后,她就被陈瑞东带去了后台,怕她在会激化场面,也怕她吓到。她不知道陈宁霄用胳膊生扛了一下。对面道上混的,下手很知轻重——往死里揍。
“我那天去派出所了,想找你道谢的。”少薇两只掌心交互打着圈,一边叙着,“但陈瑞东说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
虽然现场确实是一片狼籍来着。
那时心中的他是一个桀骜的坏学生,没想过这人既能打架又能学习。
掌心开始散发灼热温度,她柔软地贴到了陈宁霄的胳膊上。
热的掌心,烫的油,滑腻的触感,刺鼻的药香。
触感,温度,嗅觉,力度。
陈宁霄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了一握,喉结半上不下,过好久也没滚一滚。
少薇察觉了他肌肉的紧绷,自己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跳更沉重砰砰起来,连带着提醒他的声音也紧涩了:“放松。”
陈宁霄薄唇紧抿,从鼻尖呼吸出绵长而不动声色的一息。
“还习惯吗?”少薇观察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不习惯的明明是她。一手扶着他的小臂,一手在他结实的后臂上压下力道推揉着,打着圈。
屋内安静了许久,药油里的植物香气渐渐弥漫,替代了声音和呼吸笼罩在他们周身。她低着头,推得专业而认真。他也低着头,很认真地把自己交给她治疗。
不知这样郑重其事地推了多久,陈宁霄蓦地出声:“稍等,我去开下窗。”
他推开了阳台门,夜风带着暑热从高空涌入,还带着丝丝潮气,远不如冷气舒适,但陈宁霄拄着门框,深深地舒了口气。
是嫌弃药油味道难闻吗?少薇偷偷将手心凑到鼻尖嗅了嗅。
没有啊……
过了两分钟,陈宁霄坐了回来:“继续讲刚刚的事,后来呢?”
“讲完了。”
“没讲完。”陈宁霄轻而易举拆穿她:“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少薇动作一顿,抬起脸来:“你怎么知道我认出你了?”
“上次露营,我拉了你一下,你说是因为拉你的力道认出我的。”
不能跟聪明人讲话……讲多少漏多少,还带记忆提取和串联技能。
少薇来回抿了抿唇,鼓了下软乎乎的腮帮子。
陈宁霄勾起唇:“不想说?”
“红绳银链子。”
陈宁霄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而下移,移到了这条平平无奇的链子上。
“你那天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把我拉出来的那只手戴着这个。后来在天歌的生日宴上,你一进来——”
“就不怕张冠李戴,把我功劳给别人了?”
“不会啊,”少薇理所当然地说,“你的侧脸,眉眼到鼻子的高度、弧线——”
她蓦地住口,低下头来:“反正就那么回事……”
陈宁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哪回事?”
“挺、挺不容易的,长成这样。”
说完这句话已经是浑身燥热,脑袋顶上简直要冒出蒸汽来。
陈宁霄默了一下:“多谢。”
少薇简直恨起来自己动作慢,怎么就不能一秒之间就推完了,她好立刻拎包走人?但身体违抗心意,已经很自觉地又倒了新的一点油在手心。
“那根链子……”她没话找话,“是很重要的人送你的吗?从没见你摘过。”
而且也是陈宁霄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由于太独一,成了他标志性的物件之一。
“本命年我妈送我的。”
“本命年……?”少薇一算:“那不就是八九年前?”
难以想象陈宁霄这样的人,会将一个不起眼的装饰物随身携带八九年之久,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时期。
“也许吧。”
“你一定很爱护它,它都没褪色。”
“洗澡会摘下来。”陈宁霄亦低头瞥了眼它,“断过,中间一根红绳是后来接的。”
少薇第一次有机会仔仔细细地看这条链子。红绳是由三股编织起来,跟细细的链子交叉。她看了一阵:“像DNA?”
陈宁霄笑了笑:“很有意义的联想。”
“你小时候打架受伤,阿姨不带你看医生,不给你处理?”
“她比较忙。”陈宁霄垂着眼,“难免忽视这些细节。”
少薇想说,但是司徒静阿姨看上去明明很心疼司徒薇,事无巨细。就连她这个毫无干系的同学,也时常能感到她对自己的细心和照拂。
“啊。”说到这里她想起来,“前段时间,阿姨还让我去办护照。”
陈宁霄睨她一眼:“要去哪里?”
“西班牙?”少薇为他推揉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眸里闪烁着憧憬和雀跃:“阿姨说她交了钱,但是没空陪司徒薇去了,又不能退,就送给我。”说到此,她反应过来,“咦?怎么不让你去?”
陈宁霄:“……”
缓缓而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有没有可能,我本来就要去?”
“!!!”
少薇慌得恨不得立正鞠躬:“阿阿姨没说……!”
陈宁霄挑了挑眉:“说了你就不去了?怎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是……”少薇咬了咬唇:“就是……怕你不接受。”
“没什么接不接受的。”陈宁霄冷淡地说,“不过,我妈对你有点过于好了。”
他很确定,司徒静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散发好心的人。她的前半生虽然顺风顺水,但那样的职位,那样的圈子,早令她磨平了一切多余的情感,利益才是一切的天平,成功是唯一的准则。她是一个什么都有,但依然不快乐的女人。虽然绝无女人肯相信她的不快乐——因为她拥有社会告诉给女人们的所有幸福指标:美貌,事业,财富,婚姻,地位——当司徒静说我有我的不快乐时,绝无女人肯相信,但如果让司徒静和这些她眼中平凡快乐的女人置换,她也绝对会眼也不眨地说:不。
陈宁霄很了解自己的母亲,比起当好人,她首先是一个善于冷眼旁观的女人。
“阿姨只是想我陪陪司徒薇吧,”少薇耸耸肩,“可能我看上去比较乖。”
药油推了两遍,整个屋子原本若有若无的雪松香味都被这股中药味所取代。
少薇松了手,“你活动活动试试看。”
陈宁霄做了几个动作:“好一点。”
少薇长出了一口
气,没想到陈宁霄忽然将话题绕了个回马枪:“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为什么不跟我说?”
少薇被问得张口结舌,撑在皮质沙发上的手不自觉抓紧。
在陈宁霄带着压迫性的锋利视线下,她咽了咽:“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在乎,我怕打扰到你。”
陈宁霄对视进她的眼底:“你的名字,是你父母给你起的?哪个薇?”
“蔷薇的薇。”
“是蔷薇的薇,不是卑微的微,对吗?”
少薇一愣,眼眶毫无预兆地便是一酸,几乎马上就要有热流滚下。
蔷薇的薇,而不是卑微的微。
妈妈只告诉了她第一句,而生活告诉了她第二句。她都快忘了,第一句才是写进她名字的魔法咒语:蔷薇,是盛开在荆棘上的花冠。
“任何人的谢意都很重要,不会因为是你表达的,就轻一分。”
陈宁霄微抬了抬唇角:“你现在该说什么?”
少薇闭上眼,薄薄的眼皮沐浴在天花吊灯如昼的白光之下。
老天,会否有人知我晦暗,仍许我春朝。
她睁开酸涩的眼,用力看清眼前陈宁霄的脸。
“陈宁霄,谢谢你。”
第37章 第37章该我们登场了
陈佳威后来还来找过少薇两次,一次是送冰糖雪梨膏——因为在电话里老听她咳嗽,一次是给她送甜品——是市里新开的一家港式甜品,年轻人里的排队王。
以陈佳威的性格,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是送东西,实是跟她聊天。两人站在巷子一家卖烧麦的铺子底下,看着屋檐在巷道上投下的明暗切割线,实而锋利,像一条割喉线。
临走前,陈佳威从车里拿出了一张恩雅的碟送给她,“不是上次那张,新买的。”
第二天刚过中午,宋识因的迈巴赫就驶入了禧村,停在了少薇一贯让他停的地方。
不同的是,这次宋识因落了车,似乎完全熟路似的,一步也也未错地到了楼下。
他的佣人上楼去,敲响门,送进衣帽鞋履。宋识因本人则在楼下站着,给无所事事的房东老头递了支烟。
少薇正趴在书桌上写暑假作业,见宋识因的佣人提箱拎袋地站在门口,懵懵地站起。
“宋先生在楼下呢,说下午要带您出去,您是知道的。”佣人口齿伶俐,“他说您打扮好了直接去老地方,他在那里等你。不急。您先洗个头吧。”
房东没给她和尚清的屋子装空调,夏天只靠风扇纳凉,稍动一动就满头汗了,几分钟身上就开始黏。少薇虽只趴着写作业,但鬓角还是丝丝缕缕地贴在皮肤上。
楼下。
宋识因递出来的烟自然是好烟,软中华,房东老头只有在喜宴上才能被人分上一两支。他接过,没舍得马上抽,将之夹到耳廓上,继而一只手拎着抖了抖白色老头衫的领口:“我们家最近成招待所了?”
他话里有话,宋识因微微一笑:“听上去,来的人很多。是有一个学生?”
房东摇头勤快一脸高深:“那可不止一个。”
又道:“警察也来。”
宋识因已听佣人提起过上次警察来的一事,但表现出没听说的样子,仰头望了一圈四周,像是在看麻雀:“警察来干什么?”
房东“嗐”了一声,表现出民不与官斗的豁达样儿,不肯多说。
“在这儿开旅馆,生意还好?”
房东没想到他这等衣着鲜亮的老板也懂这当中的门道,一愣后挥了挥手:“好一阵孬一阵,没办法。我这人呐,心善,你说那些无家可归的,就想头顶有片瓦底下有块板,将就一两夜也是好的,换你你能忍心?”
宋识因掸了掸烟灰:“派出所和街道不来安监控?”
四处的电线杆和屋角下俱是光秃秃的,不见探头与红灯。
房东对此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村里装摄像头,闻所未闻!我们可是有表决权的!”
“以后总归是要装的。”宋识因微微一笑,继而说了几支专做这类摄像监控器材的股票,表现颇好,是政策利好带动起来的。
房东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聊躁起来了。
两人站着吞云吐雾间,尚清从楼上下来,桃红柳绿的一道影子,娉婷的身姿配合着夹脚拖踢踏踢踏的声响。
她跟宋识因一上一下抬头对望一眼,宋识因混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反倒是尚清泼爽地打量了他数眼。
抽完这根烟,宋识因就走了,并未上楼去惊动陶巾。
陶巾一开始就听出了那佣人的声音,正是前两天来照顾自己的那个,也知道是那位好心的大人物安排过来的。她心热,兼而忐忑,摸索着给人家倒水,问:“怎么有空来坐坐?”
少薇代答:“宋先生的餐厅招暑假兼职,派人给我送工服来。”
佣人看了她一眼,惊异于她的流畅。
衣服和鞋子都包在薄而透光的白色牛皮纸中,用一枚带有logo的封口贴封住——这样的包装少薇只在风靡全国的台湾偶像剧里见过。她穿上,是一条赫本风白色洋裙,A字挖肩一片式,裙长至膝盖往下两公分,很标准的得体尺寸,除此之外无饰物。鞋子则是黑色小羊皮乐福鞋,鞋面有个精巧的蝴蝶结。
尚清交叉两臂靠在门口,吹了声口哨:“帮你弄弄头发?”
她借了直板夹过来,让佣人伺候着给少薇夹了个直发。少薇的头发本身就是自然直,又从没经过什么药水摧残,随便一拉便如绸缎般水滑。
“千金哟。”佣人绕着线,眼睛不舍得移开:“人靠衣装马靠鞍。”
少女的脸充满胶原蛋白,是最不需要被脂粉气污染的,自有一股膨润,两颊生粉,偏淡的唇色稍涂一点润唇膏便亮晶晶的了,出门要被问用的什么色号。
少薇不自在,手掌轻轻抚上胳膊,一眼没看镜子里的自己。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陈定舟都不像陈宁霄的父亲。老派的商人是烟酒茶色中浸泡出来的,研究政策,研究权力,获得名利,获得金山,再兑换女人。
兑换。
因为对他们来说,女人只是这场游戏默认的嘉奖,而绝非山顶上的旗帜。
当然,名校工科博士毕业的陈定舟有着傲人的学识,又是名门望族出身,再怎么被酒色浸润了双眼,都依然有不减的气度,这令他在女人中所向披靡。从二零一零年开始的往后十年,是整个社会舆论构建大叔浪漫叙事陷阱的十年,无数的通俗作品讲述少女与功成名就老男人的故事,命名其为冲破桎梏的爱情。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系统,有着积分和排名榜,陈定舟绝对是位列前几的高手玩家。
现在,他对着穿衣镜而立,白色高尔夫球衫之上有一双纤纤的玉手为他整理领尖,继而一寸寸往下,顺着他的腰身往两侧一滑,圈住间,身躯已带着香风乖巧地投入他的怀抱。
女人的黏人总是令男人受用。
“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跟我一起去吧。”他有一道醇厚的声线。
在他怀里的女人身躯一怔:“黎姐姐……怎么办呢?”
陈定舟下午有一场非正式的商务碰面,几个新旧朋友喝茶赏鸟,原定是黎康康作陪。这样的场合,女人能拿得出手很要紧,黎康康的身份正适合陈定舟。在此之前,周景慧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她还是学生,陈定舟不喜欢她荒废学业,因此多数时间还是泡在颐大。
“这没关系,”镜中男人整理腕表,混不在意的语气:“我让秘书给她打个电话,就让她在家休息好了。”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从镜中找向年轻女人的眼睛:“对了,今天宁霄也会来。”
周景慧指尖抽动了一下,低眉顺眼:“那我去换衣服。”
“你们刚好叙叙旧。他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男人的声音被衣帽间重重的柜门和地毯阻隔,显得不真切。
亚麻色的梨花烫卷发从耳旁滑落,掩住了她很甜美的面容。
二十分钟后,劳斯莱斯幻影从汇樾府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划上主干道。
与此同时,第一次换上端庄洋裙和羊皮鞋的少薇,在尚清的目送下下了楼。
宋识因在车边等她。
少薇忽地想,也许他是故意的。这条路,她有多长地阻隔他,他就多长地奉送还她。虽是午后,连狗都睡了,但小卖部的柜台后、一扇
扇防盗窗后,总有清醒冷冷的眼。她跋涉于注视中,令她身重,仿佛阻力重重。
“很不错。”宋识因上下打量了一眼,赞赏,为她拉开后座车门。
“是什么场合?”少薇问。
“几个朋友聚聚。”宋识因绕过车尾,在另一侧落座:“见了人叫叔叔阿姨就可以。”
就是说还有女的长辈在场。
少薇问:“别人问我什么年纪什么学校呢?”
宋识因顿了一顿,饶有兴致地看她:“有什么必要撒谎?”
少薇有一丝措手不及。
“只是朋友的女儿,带出来见见世面而已。”他轻描淡写。
既这么说,少薇也找不到隐瞒的必要了,何况她今天一身素,根本不是每次去孙哲元那儿时那样小孩穿大人装。
车子在市郊一座院子门口停下时,停车场里已泊了几台车。少薇认得出劳斯莱斯,虽对售价无概念,也知道这是有钱人开的。
自有专人来迎,说:“赵先生他们已先到了,正在院里喝茶下棋,钱总今天带了她的斯皮克斯来,十分漂亮,很受今天的女士们欢迎。”
她伶牙俐齿,笑容也爽利,少薇估计自己这辈子都学不来。
她也关照到了少薇,对宋识因道:“宋先生这位小友真好气质。”
小友,倒很可爱的称呼。
少薇对她礼貌腼腆地一笑,对方也回以微笑,但因为过于熟练而没什么温度。
少薇这一路都没再出声。穿过挂着宋式卷帘的游廊,还未走到后院便听到潺潺流水声、鸟鸣声,间或一阵温和低沉的笑意,和那天在摄影展听到的如出一辙。
明明是酷暑,但这四面通风的亭子下却很凉爽,莲叶接天粉荷盛开,一只蓝色鹦鹉爪立在亭子栏杆上,通过它的逗趣学舌博得众人的目光和喝彩。在鹦鹉正前方的男人穿一件白色的高尔夫衫,其他人呈扇形在他两侧站立——显然,他是他们的贵客。
“斯皮克斯的证不好弄,钱总这是大手笔。”
“哪里,博陈总一笑。”蓝色鹦鹉的主人,一个烫卷发珠圆玉润的中年女人妩媚一笑。
少薇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却是这位陈总身旁的女人——她见过她,这是第三次。
摄影展上被陈宁霄冷眼嘲弄的,那晚会所外好心给她递水和纸巾的,以及此时此刻,站在一个显然是身居高位的男人身边的。
裙子口袋里的震动打断了少薇的走神。她划开手机,看到屏幕上是陈宁霄的短信。
陈宁霄:【今天是不是要下雨?】
那个键盘机的年代,人人都会盲打。少薇不必看键盘,单手敲字回过去:【你手疼么?】
陈宁霄发梢滴着水,在皮质床尾凳上坐下,回复她:【确实有点。】
宋识因听到键盘声,微微低眸,儒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眼前的少女思绪显然被什么牵走了,整张脸呈现出为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凝重和关切,配上一脸的胶原蛋白,很可爱很生动。
视角受限加上屏幕反射太阳光,他只看到发件人一角是“司徒”二字。
少薇的信息发了过去:
【要不然去医院拍个片吧?】
【是不是又打架了呢?】
陈宁霄对着屏幕不自觉勾了下唇:【没那么闲,昨晚上写代码到了五点。】
由于时差缘故,他回国后一直过的是美国时间,重要的小组会技术会都安排在后半夜,忙至凌晨、睡到下午是家常便饭。要不是陈定舟今天下午一定要他过去见他,他不可能中午就起来。
吹完了头发,陈宁霄才看到少薇回过来的短信:【明明是敲键盘敲出的……赖我身上。】
陈宁霄换上T恤。做抬手动作时,肩臂确实有隐隐扭伤之感,他不跟她迂回了:【晚上有空过来吗?】
又去?
少薇齿尖磨了下唇半晌,才矜持地回过去:【再看吧。】
其实当然会去,宋识因没说晚上有安排。
聊天到这里便断了,因为肩膀上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一只手。
少薇身体蓦地一震,抬头望去。
是逆光而望,刺目的白光让她不自觉眯了眯眼。
强硬的白光如烟雾,模糊了宋识因原本儒雅柔和的轮廓。
他绅士地揽一揽她的肩膀道:“该我们登场了。”
第38章 第38章贵客到,有失远迎
凉亭里,众人温而客气、富有教养的谈话声仍在继续。
“景慧小姐平时玩什么?”钱总将话题转向了中心位的女人,十分温柔客气。
景慧小姐看了眼身边男人。
男人拍拍她手:“告诉钱总。”
少薇目不转睛地看着,隐约猜到了他们的关系。是父女吗?但似乎有些过于亲密。有些父女关系确实这么好吧,少薇有听说过一些同学有这种烦恼,说跟爸爸出去被一些不长眼的合作商当作小三,晦气得很。
“娃娃。”周景慧别过一丝长发至耳后,有些羞涩地说:“我喜欢收集娃娃,买了很多。”
说完,她将脸埋至身边男人的肩上,耳廓绯红:“好丢人啦,都怪你要让我说。”
众人又笑,都哄她:“年轻人做年轻事。”
“景慧小姐收集了多少娃娃?”
周景慧思索了一番,比了个手掌出去。
“五百个?”
“五千。”
几人都受了震动,估计是没想到收集娃娃也能收集得这么规模庞大,目光纷纷转向那位陈总:“五千多个娃娃,这陈总可不好安排啊?”
少薇听不出里头的门道,不知道这话一层铺垫一层,都是舞台,秀宠爱和财力的。
“她在汇樾府有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娃娃住。不过我看,”他前半句对朋友说,后半句又转回了身边女人:“再买下去也很快就不够了。”
景慧小姐挽住了他手撒娇:“别嘛。”
“那就再买个别墅!”钱总一锤定音。
少薇简直无法想象,她所知的最喜欢娃娃的人是司徒薇,但她也只不过是拥有单独一个娃娃房而已。这位景慧小姐竟比她更有爱,也更有财力。原来爱也是可以对比的。
宋识因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聊完了这一段,才走上了亭子台阶,笑道:“这么热闹,我来晚了。”
“哟,宋总来得正好,来,为你介绍,”钱总召唤回了蓝色鹦鹉,将宋识因引荐给那位中心瞩目的男人:“陈总,这位是宋识因宋总,之前跟您提过,高材生,目前在做物联网方向的生意。”
陈总颔了颔首,目光未沾少薇,神情自如矜傲地伸出手去:“宋总是青年才俊,去年的颐庆企业家大会我们应当见过一面。”
一句话,高下尊卑便分了。
少薇承认,他面对女人时给人以一种昏聩多情之感,但转向宋识因后,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性气度就天然流露了出来。
“陈总是颐庆商会会长,能被陈总颁奖是我的荣幸。”宋识因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恳切,高大的身躯微躬。
“宋总这次还带了新朋友?”钱总在一旁穿针引线,看向少薇:“真漂亮,几岁了?”
对面那位景慧小姐也歪过脑袋,疑好奇地打量她,继而朱唇微启,似想起了什么。
宋识因笑道:“朋友的女儿。”低声对少薇,循循善诱:“来,你自己回钱总。”
“十六岁,上高二。”少薇答道。
这个年龄数字一出,周围几人确有些意外。
“真小,那过完暑假岂不是就高三了?”钱总笑眯眯,命令蓝皮鹦鹉:“皮皮,跟这位小姐说些什么吉利话?”
“金榜题名!金榜题名!”
少薇扑哧被逗笑,身上的不知所措感被冲淡了不少。
钱总人很不错,谁都体贴照顾着,为他们布座,还问少薇喜欢喝什么吃什么,并告诉她这园子哪里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以免她在一旁听无聊了没地方逛。
稍坐了会儿,宋识因附她耳轻语:“你要是坐不住的话,就找对面那位小姐出去逛一逛 。”
少薇听出他鼓励的意思,也乐得逃走,遂站起身,邀请对面的姑娘。
一离开亭子,那位景慧小姐就对暗号似地问:“那天会所外面,是你?”
少薇心中纳罕,没想到她还会记得。
“你记性真好。”
“你长得很特殊的。”周景慧将指尖贴到了自己人中之上:“人中比一般人深,嘴巴翘,光凭这一点就够出彩。”
少薇倒没注意,或者说从未认真照镜子看过自己。
“我叫景慧,周景慧。”
少薇怔了一怔,下意识便说:“你不姓陈啊。”
周景慧奇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姓陈?”
“我以为陈总——”少薇蓦地意识到了什么,虽及时刹住了车但也不太来不及了。
周景慧勉强地笑了笑,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以为他是我爸?怎么可能!我有那么好命?”
不是父女,举止却如此亲昵,又有如此惊人的岁数差,余下的话不必再讲了。少薇磕磕绊绊地转移话题:“我、我叫少薇。”
“刚刚介绍过了,你忘了。”周景慧拨了拨披肩长发,抿唇笑:“还以为那次之后不会再见你。”
她的话里像是有某种遗憾。
为再次见到她而遗憾。
“你陪我去后面花园拍照啊,那里绣球花开得很好。”
周景慧手里是最新款的iPhone,听闻为了拥有它,有人割肾卖肾也在所不惜,陈宁霄曲天歌他们圈子里人手一台。
“你用的还是夏普啊?”周景慧奇怪地问,“那个宋先生不给你换手机?这个可好玩了,都出新一代了。”
少薇看了看自己磕掉了漆的白色按键机,没好意思告诉她,这还是自己从手机维修店里淘来的二手货。
她接过iPhone,在周景慧的指导下学会了拍照,帮她拍了数十张。
心里一直有个念头鼓槌似地敲着,想问,你跟陈宁霄,是什么关系?
在她看来,周景慧讲话轻声细语,人也漂亮,面相也温柔,不是那种谄媚造作的。陈宁霄怎会忍心对她露出那种面孔?
拍完照周景慧便拉着她回去了,静悄悄地落座,分别在陈定舟和宋识因的身边。
现场果然在聊商务。宋识因道,中国的手机网民数量数次超过了电脑网民数量,众多web互联网产品公司纷纷转战布局App抢占生态位,智能产品生态将是未来的好戏。
他的话引起了陈定舟一些兴趣,但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轻描淡写地抛出了颐庆某个地块即将迎来拍卖的消息。
这是房地产行业稳坐龙头的年代。地块竞争白热化,数百亿的钱落槌无悔,商场、游乐园、地铁、公园都成为房子的配套,人们渴望通过一套住房安置人生的所有,街头巷尾谈论的莫不是房价、房价、房价。
跟这几百上千亿的游戏比起来,宋识因现如今的规模恰如奥迪双钻四驱车面对真奥迪。但他不见气矮,颇为气定神闲,几句捧场之语恰在点上,证明他是个圈内玩家,绝不是外来和尚乱敲钟。
少薇听得心不在焉,只觉得席上这些人远得她看不清,像挂历年画上的,不是真人。跟她比起来,周景慧要认真许多,偶尔问几个天真的外行问题,让身边陈总宠纵地笑起来。
聊完了一些内部消息和政策,陈总忽然调转话头,回到了宋识因这儿:“宋总做的生意也很有意思,去年在企业家大会上的那场报告,我也听了,想必你能跟宁霄聊得不错。”
一句话,让两个女孩都是身体一僵。不同的是,周景慧只是低着头,面上挂笑,少薇却是浑身血液凝固。
哪个宁?……哪个霄?
“哦,忘了介绍,宁霄是我儿子。”陈定舟轻描淡写地说,垂目将残茶浇在了紫砂的茶玩之上。
少薇蓦地抬头,瞪大的瞳孔里却是一片空白。
陈宁霄,是他儿子?
司徒薇。喜欢娃娃的司徒薇,是他女儿……
她在这一刻想通了所有。原来周景慧是他父亲的情人……是破坏他父母感情的罪犯,怪不得摄影展上会那样。她刚刚不该帮周景慧拍照、跟她有说有笑的。
宋识因唇角衔着温淡笑意,掩去心中不快。他让钱宁请来了陈定舟,是为了一步一步打动他投资,但他没料到陈定舟这种老派商人的底气和傲气,竟将他和还未出茅庐的小孩相提并论。
钱总道:“好久不见宁霄,听说是从硅谷回国了?”
“是有段时间了,不知道整天在忙什么,瞎忙罢了。”
“陈总这个儿子厉害,”钱宁为宋识因补充信息,“在颐大商院数一数二的成绩,拿国奖,几项竞赛冠军杯在手,去年说休学就休学,去硅谷待了一年。”
“可不要学他。”陈定舟喝茶,敛去唇边笑意,“说到宁霄——”
烈日炎炎之下,池鱼嬉戏,莲心动,摇晃间发出了类似于摇橹的响动。
没人注意到被人领进来的青年,一双黑白配色的AJ被休闲运动裤盖住了半个鞋面,再往上是抄在裤兜里一双手,冷白色的手腕上银链红绳瞩目,半披阖的眼皮底下是一双淡然不专注的眼。
“陈总他们就在那里。”还是刚刚那个领班,但讲话客气异常。明明是见惯了高官富商的,但此时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睨他。
新面孔,未见过,但一眼即知出身高,且本人也绝非池中物。贵上加贵的一个人,有不拿十成十心思应对人的资本,被他怠慢敷衍是应该的。
陈宁霄的情况没她心里想的那么复杂——纯粹是没怎么睡醒。
一只蓝色鹦鹉爪在栏杆上,尖着嗓子叫起来:“贵客到,有失远迎接,贵客到,有失远迎……”
陈宁霄半勾了唇角,恹恹中有丝嘲弄——早说寄人篱下不是好事,挺漂亮的斯皮克斯,被养成这副门童模样。
鹦鹉一叫,所有人都回头来望,眼中具为映入视线的身影亮了一亮。
只有一个人例外。
叮当一声,泡了梅子的冷泡茶盏从一只冰冷如死人的手中跌落。
第39章 第39章跟陈少爷打声招呼
少薇死死地低着头,听不到他走上台阶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别人介绍他的话。
茶水泼到了她的鞋面上,蜜渍过的梅子和锤纹玻璃盏咕噜噜在水洗青砖地滚着,她大梦初醒般,浑身狠狠一抖,忙不迭跪到地上去够那只滚远了的茶杯。
在一旁侍候的服务生忙蹲下身,柔声且有些惊慌道:“小姐,我来。”
空气十分安静,简直能听到风拂过荷花。很显然,所有人都这一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包括刚刚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的陈宁霄。
少薇双膝跪地,两只手掌也撑在这平整的、阴阴凉的青砖上,闭了闭眼。
身体的温度不知道被什么带走了,双膝、双手却都如此痛,火辣辣的、被粗砺和尖锐折磨的痛。
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了少薇的胳膊。
是宋识因。
他用了些力道将她拉起,讲话温沉:“一只杯子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薇薇姑
娘还是小孩。“钱总是高明的裁缝,任何场面都能被她缝好,缝得天衣无缝。
少薇站起身,站在宋识因身边,两只掌心互拂,拭掉灰尘与小沙,头颈一抬也不抬地垂着,听着周遭的人语。
一会是陈定舟的声音,说:“来,我给大家介绍,这是犬子宁霄。”
一会是钱宁的声音:“宁霄真是,越长越比明星了。”
一会是鹦鹉的声音:“贵客!贵客!”
其他叔伯的声音:“什么时候再去我那儿钓鱼?”
最后是宋识因的声音:“刚刚才聊到陈公子,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过……”他略一停顿,眯眼:“之前是否已经在哪里有幸见过?”
陈宁霄没理他,目光毫无波澜地停在圆桌边那个埋着头的少女身上,许久,淡淡地开口:“钱姨,不介绍一下?”
其余几人都是长辈,多多少少在逢年过节的应酬上碰过面,钱宁便着重介绍了宋识因:“这位是宋识因,我们颐庆去年的青年企业家领袖人物,宋总现如今研究的智能物联网炙手可热——”
陈宁霄打断她,微微一笑:“宋总看来不仅年轻有为,人生大事也完成得颇早,女儿都这么大了。”
所有人:“……”
宋识因风度置之:“陈公子说笑了,这是我朋友之女。”
“朋友之女。”陈宁霄重复了一遍这四字,唇角衔笑,玩世不恭,讥讽凉薄:“是脖子受了伤?否则,怎么不肯抬头。”
宋识因恰到好处地揽了下她的肩膊,觉得她体温冰得吓人。
他眯了眯眼,但不着声色,只吩咐:“薇薇,跟陈少爷打声招呼。”
众目睽睽之下,少薇不得不抬起脸,面对着陈宁霄:“陈……”
说来可笑,虽然出身卑微,但她从未叫过谁少爷小姐,尤其是对他。
她定了定神,终究是开口:“陈少爷好。”
陈宁霄从唇角扯出一丝弧度,但目光和脸庞却平静得宛如悬崖底的湖水,幽深,冰冷,不为所动。
掌心莫名变得很温热潮湿,她还以为是汗。
没人介绍周景慧,大抵是觉得这种家务事绕不清。是陈宁霄扫了她一眼,冷笑出声:“周助理也能来这种场合了。”
什么场合?又是什么叫“也能来”?
众人都听出他弦外之音,又是冲着他父亲和情人来的,一时间都面色各异,打不了圆场。陈定舟倒淡定:“景慧还年轻,有机会是该多出来历练历练,见见场面。”
周景慧一言不发,双颊愠红的模样和摄影展上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少薇觉得她在陈宁霄面前有一种逆来顺受之意,羞耻心远高于能当别人情人的那种姑娘所该有的。
鹦鹉学舌,扑棱翅膀:“场面!场面!”
陈宁霄单手抄兜,提起一旁茶壶,垂眸稳稳给自己倒了一杯,冷笑道:“寄人篱下之鸟,说寄人篱下之语,钱姨这漂亮鸟——可养便宜了。”
这下子连钱宁脸色也不好了,谁爱听自己三百来万的鸟是个low货?
陈定舟沉了声:“你别起床气到处撒。”
陈宁霄玩世不恭地一笑:“各位叔伯别在意,我呢,从小就欠人管教,树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正,到我这岁数也是回天乏术了,就给各位当个反面教材吧。”
余人都笑:“你这谦虚的模样,跟陈总陈书记是如出一辙。我儿子要有你一半争气,我也不至于每天大把掉头发。”
陈书记是陈宁霄的大伯。
话圆则势松,在场的又都是人精,几句话下去,将场面修剪得像凡尔赛宫前的小叶女贞一样圆润、工整。
宋识因回过头来,发现少薇魂不守舍,脸色白得不正常。
他指尖点点桌子,忽而吩咐道:“薇薇,去给大家倒茶。”
少薇一双手冰得要命,受了命令,机械地站起来,走到茶台边。
玻璃茶壶一直坐在干冰中,是什么夏天的时髦喝法。她伸出手去,觉得掌心被冰出一股尖锐的痛。
礼仪小姐低呼一声:“小姐,你手有血。”
之所以是低呼一声而非惊呼,乃是她训练有素懂识人断势,知道少薇是陪衬,她的伤不该惊扰桌上的客人。让客人们关心她的伤,是本末倒置。若受伤的是周景慧,她的分贝自会不同。
少薇无力分辨这细微的区别对待,只是将右手翻面,掌心向上——一个浅浅的月牙似的口子,刚刚被她指尖掐出来的,如今已凝成带血的月亮了。
她面无表情地提起壶柄,近乎残忍地感受那种冰冷的灼痛感,走到桌边,由陈定舟起一一添茶。
一圈下来,至陈宁霄,她屏住了呼吸。
陈宁霄两根手指指尖在桌沿点了点,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礼节,全程连眼皮都没为她抬一下。
少薇手腕明明发着抖,茶汤却看上去很稳。
“少薇小姐是宋先生朋友之女,”谁都没想到陈宁霄会忽然开口,“怎么忍心让你端茶倒水?”
宋识因客气而老神在在:“就是朋友女儿,才要带出来多见见世面。”
“端茶倒水可不是见世面。”陈宁霄指尖玩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在桌角轻轻磕了磕:“”你说是吗,周助理。”
周景慧冷不丁被唤到,咽了一咽。
“这种事,周助理来做就是了。”
少薇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众目睽睽之下,陈宁霄,起手将这杯茶浇在了地上,动作优雅,眼也不眨。
周景慧紧紧抿着唇,在绣球花边娇美鲜灵的面容,此时此刻空洞而枯槁。
陈宁霄抬眸瞥向她,如一阵冰冷利风般清扫掉了她最后的侥幸。
“等什么呢?”
少薇无所适从地站在一边,看着周景慧求助地看向陈定舟。
陈定舟安抚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刚刚还说要给她五千个娃娃买别墅的男人,此刻淡声说:“宁霄说得不错,你是该历练历练。”
周景慧机械地站起了身,走到少薇身边,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壶,垂眉顺目地将陈宁霄面前的茶杯重新注满。
没人再聊这件事,所有人将话题默契地讲回到了移动互联网上。
宋识因公司正在推出一套智能家居系统,集烟雾、摄像头门锁等安防检测、湿度温度等舒适度检测及自动化智能调度、远程控制为一体。他之所以要见陈定舟,一是想问问他是否有兴趣进行风险投资,二是,是否有兴趣将这一套系统预装在精装房中,成为颐庆首个以“物联网、智能社区及家居环境”为亮点的高端社区。
在座的除了陈定舟,其余数人也多有涉猎地产行业,因此听得颇为用心,也接过了宋识因的手机,传看了一圈他作为演示的云平台app。
陈定舟听完,未置可否,而是问陈宁霄:“宁霄说说看法。”
陈宁霄一边玩手机上的数独游戏,一边道:“宋总这些产品设备,是自研发生产,还是贴牌,还是作为第三方采购?”
宋识因道,这里头的某些产品比如恒温器、一些传感器来自他公司自研并已获得多项专利,其他的产品则来自其他厂商。他知道传统产业商人未必清楚这些名字的,特意提醒:“都是行业里最好的。”
他答完,所有人便又都看向陈宁霄,似乎等他阅卷。
陈宁霄锁了手机,抬起头来:“你怎么解决这些厂商设备之间不同的通信协议?”
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Zigbee,Z-wave,Wifi,蓝牙,不同协议无法兼容,你的意思是,你的这套产品提供了这些协议之间转换的解决方案?”
宋识因沉默了一下:“没有。”
“我想也是,因为这需要突破性的硬件创新,以及强大的云端和智能桥连,最重要的是——如果已经解决,你应该坐的不是这里,而是红杉资本的办公室。”
宋识因敛唇喝茶:“你说的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们会为消费者提供相同协议标准下的设备。”
陈宁霄虚心请教:“那你刚刚提这些不同标准的一流厂商的意思是?”
宋识因岂能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自己将话说了:“确实,它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方案里,我们会尽可能用同等价位和品牌力的产品替代。”
陈宁霄哼笑一声:“这倒跟房地产卖精装房的套路一致。”
他留面子,没把挂羊头卖狗肉说出口,但几个长辈都开始找茶喝,统一感到渴了似的。
陈定舟皱眉:“让你聊你就好好聊,别扯别的。”
陈宁霄没搭理他父亲,轻描淡写下了结论:“所以,宋总的东西,概念智能大于实际的智能。”
“你说的方向现在已经有人在攻克,相信很快就能实现。但下沉到普通消费者的使用场景还需要时间,好商业需要好故事,我现在提供的就是新鲜的好故事。”
宋识因维持着风度和体面:“中国房地产也需要好故事,老百姓买的仅仅只是房子吗?地块、配套、学区之外,还有真正能叫得上价的,是生活方式。恒温恒湿的智能社区、24小时智能家居管家,”宋识因摊了摊手,“谁不心动?谁不炫耀?正如我们把时针拨回两年前,iPhone4只会被人拿在手里,而不是放在包里。”
陈宁霄笑了笑:“如果你能提供一个较为中肯的售价,也不是不行,不过新的问题是,智能物联网是一个新兴产业,好处是新厂家层出不穷,坏处是它们随时会死,但硬件故障、固件的更新和升级,都需要一个稳定的厂家做支撑。固件停止维护的智能产品对消费者来说,恐怕跟垃圾没什么区别。”
陈宁霄在鸦雀无声中停顿片刻:“宋总可以通过旗下厂家的破产清算、收购、贴牌来改头换面,不停用同一套垃圾去收割消费者,但很不幸的是,房产这一行虽然寡廉鲜耻,也是稍微要点口碑的。”
所有人:“……”
终于说完,陈宁霄从兜里摸出一盒软壳烟,边道:“我还是学生,都是瞎讲,不影响各位买卖。失陪。”
说罢他起身,从桌边走开,继而走出了亭子。
被无差别骂了一通的现场死透了一般,显得陈定舟的呼吸声更为明显了。
如果是黎康康在侧,她可以化解这场面如春风,但今天来的是周景慧,除了噤若寒蝉地坐在侧,她不知道还能有别的举动。
幸而到了添茶点的时间,服务生上来,场面总算好看了。
手机铃声响,周景慧心惊肉跳,陈定舟皱眉眼里看她扮演:“你哪里学的规矩,静音也不会?”
周景慧忙不迭摁断,软声软语地道歉起身,借故离开。
少薇看不懂这陈定舟到底爱不爱她,怎么一会宠到胜女儿,一会儿又如此厌倦嫌弃?
周景慧走远了开去才敢划起接听。
电话里是她弟弟,想要两双AJ,跟女朋友一人一双当AJ情侣,好发到李毅吧里跟吧友们炫耀。
“我哪有这么多钱?你女朋友的东西现在也要我买?”
“你省点花啊,找个男朋友当饭票,吃的喝的都让他买不就好了?我是男的,我又不能找人包养。”
“你——”
周景慧怒气攻心,通通撒到了对面头上,将电话硬气地挂了。
苏式抄手游廊的尽头,陈宁霄背对着她,夹烟的手垂在一侧,微微仰头,似乎在看从檐瓦上垂下的一丝凌霄花。
周景慧被怒气牵得高涨的呼吸,在这一秒愕然平息了下来。
“很久没见你发这种脾气了。”陈宁霄淡淡地说,没有回头。
“他越来越变本加厉……”
“一个人被对待的方式,其实都是他默认的。”
“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周景慧调门拔高,似感到不可思议。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评判人。”
周景慧安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自己十数步的背影,以及他手上那根银链红绳。上次那根银链断了,她自告奋勇,想了很多办法才修好,同寝的舍友说她是勇晴雯补雀金裘。第二日通红着眼在寒风中把链子还给了他。那似乎是谁送他的,她也不懂来历,只知道对他重要。
她知道,如果是现如今,他不会再让她碰他的东西了。
她没靠近他,而是低声说:“你今天,不应该这么让人下不来台。”
陈宁霄哼笑一声,懒洋洋中声音微冷:“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我今天也是临时来的,我不能忤逆你爸爸。你在国外这一年,我很努力很辛苦,你不接受,但木已成舟……陈宁霄,别因为我这么任性,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吃苦……”
一墙之隔。
少薇紧贴着墙角,双眸睁得很大。
什么意思?她越听越糊涂了,周景慧和陈宁霄,怎么像是早就认识?
陈宁霄闻言笑起来,半回眸,冰冷锋利的一眼:“周小姐,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你才心情不好的吧。”
第40章 第40章她像达芬奇的笔触
每一次。每一次,周景慧都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心脏连接着剜心的痛,陈宁霄的眼神、话语,他对待她的方式,都是刺进她指尖的针。
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他是特殊的。
“我知道你恨我。”周景慧闭了闭眼,“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陈宁霄看够了那团攀缘而旺盛的凌霄花,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周景慧,交身而过间,半停脚步。
“别再自说自话了。”他面无表情:“很烦。”
周景慧不顾一切拉住了他的手腕,并叫了一声他的全名。
她的手掌很凉,像是没温度的人。
“松手。”
周景慧浑身一抖,不敢忤逆他,立刻松了手,但话语已经哽咽:“你既然可以因为同情我安排我进你们公司实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多同情我一点?”
她呼吸也变急促:“你爸爸看重我,要把我调到身边,我难道能说不?你爸爸送我礼物,难道我能说不要?他给我钱,帮我解决难题……那时候你在美国那么远……”
陈宁霄清晰地记得,到美国的第九个月零五天,他第一次接到了司徒静的越洋电话。
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欣喜,以为司徒静终于想起来关心他;随即的第二反应是提心蹙眉,怕她遇到了什么事。当然,提起杯子喝水的他,更多的猜测是司徒薇多嘴,把他发烧的事情告诉了司徒静,并略有了点夸大其词。
喝过水润了嗓子以后、他才敢划开接听,心里已经打好了如何搪塞和安慰母亲的腹稿。
如何如何也想不到,电话那端,司徒静的语气是质问和略带疲倦的失望:“你爸爸身边那个新助理,是你安排过去的?宁霄,你可真是高风亮节淡泊名利,亲手给自己父亲安排情人。”
旧金山的凌晨三点,陈宁霄沉默着,听着母亲的讽刺,忍住胸腔里试图让他在母亲面前咳嗽暴露脆弱从而换取关心的诱惑,沉着沉稳地说:“抱歉,妈妈。”
司徒静命令他:“你必须尽快回国。”
那一晚,陈宁霄撕掉了自己即将邮寄给颐庆大学的退学申请,给斯坦福的某位教授写了措辞客气的道歉信,告知他自己无法按计划入学,又花了两晚和自己的合作伙伴说服了自己回中国的必要性,更新了软件的开发计划。有人因此借故退出,走之前对他说:“Claus,比起实现理想,你更适合回去当一个听妈妈话的富少爷。”
那个人组建了自己的团队,采用了陈宁霄的核心技术创意,意图比他更早一步开发出这个软件,甚至比他更早见了投资人。
这几乎成为他成长至今的至暗时刻,直到司徒薇生日的晚上,他们的产品先一步上线,并在YouTube进行内测——这当然是后话。
这一切,陈宁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回国的那晚,他直接去在颐大商院女寝楼下见了周景慧。
早就有传言说,商院经管系的系花周景慧是陈宁霄的地下女朋友,而他一回国就来见她这件事,似乎坐实了这个猜测。唯独不符合浪漫部分的是,他手里没有花,也没怎么收拾自己,戴着口罩,压着棒球帽,帽檐下的双眼疏懒倦离。
周景慧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小跑向他,站在他面前,呼吸微喘。
眼前的男人却没有摘下帽子和口罩的打算,淡声问:“实习还顺利吗?”
“顺利,大家都对我很好,学到了很多。”她知道他尊重并欣赏上进好学的女孩子。
“陈定舟的床怎么样,软吗?”
原来一张漂亮的脸从兴奋羞涩到灰败惊恐,只需要一秒。
“你当初希望我帮你解决实习问题,好为大四找工作增加履历的时候,没告诉过我你的实习目标的陈定舟。”陈宁霄淡然地问,“是不是忘记通知我了?”
“陈
——”
“别哭。”
冷冰冰的两个字,将她即将就要溢出空洞眼眶的眼泪给硬生生给逼了回去。
“什么都不必解释,我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听你说什么。我父亲的风流不能怪你,只有一件事——不要出现在我母亲面前。”
末了,他顿了顿,“我很为你可惜。”
周景慧往后的梦里一直出现那个晚上陈宁霄的脸,和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我很为你可惜”,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他喜欢她中意她,她原本有机会当他真正的女朋友从而名正言顺地享受到目前所的拥有的一切吗?一想到还有这个可能,周景慧就蚂蚁钻心,寝食难安。
那晚,陈宁霄走进了曲天歌推荐的学校旁新开没多久的一家名叫Root的酒吧,沉默地喝着酒,看到隔壁卡座的男的拉拉扯扯坚持要给一个姑娘看手相。
那姑娘侧脸很漂亮,盘丝洞一样的灯红酒绿下,拥有像达芬奇笔触一般的静、洁、柔和。
第二次再见她,刘海就剪坏了,像小扇子,在曲天歌的朋友间坐立不安。
陈宁霄一直没机会告诉她,“你像达芬奇的画。”
大部份时候,他懒得说话,需要说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这一次,他不确定这种话对一个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确定什么场合下说才不显得唐突。
可能说不说也无所谓,他没觉得自己会跟对方有超过一次的交集,直到在颐庆十二中的门口,撞破她原来是高中生的真实身份。
但现在,所有似乎都不必说了。
一朵开败了的凌霄花从檐角落了下来。
周景慧看着他不远的背影,意识到这是唯一一次自他回国后有机会靠近他。过往每一次不小心碰到,不管是在摄影展还是在公司集团大楼的电梯里、办公室走廊间,陈宁霄对她不是视而不见就是避如蛇蝎。
不知道他留在这里心不在焉的这五六秒,在想什么。
“陈宁霄,你一直知道我在家里不好过,知道我想要摆脱什么。”
周景慧恰到好处地流下了眼泪。
“摆脱你家里重男轻女的路,从来不是找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去依附。”陈宁霄回过神来,冷淡地说,“人一旦预先假定了自己不具备说‘不’的权利,也就真正失去了说‘不’的能力。”
“你太高高在上,”周景慧深深吸了吸鼻子:“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优渥的出身这么幸福的家庭。”
“你是从什么立场出发,认为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陈宁霄淡淡地问:“从我父亲的床上出发吗?”
“况且——”
况且,我还认识一个女孩子。
这是陈宁霄潜意识里的句子,一旦浮上来,他却停住了,似乎意识到了这句话现在已不再成立。
周景慧瞪着眼睛听着,以为他还要说出什么诛心之语,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眼眸,而后自嘲地勾了勾唇。
谈话声停了好一阵,再度响起时,是陈宁霄礼貌疏离的道别声。
“告辞,周助理。”
脚步声靠近了过来,听了多久就僵了多久的少薇慌不择路,匆忙中推开一扇门逃了进去。
苏式的仿古建筑,雕花的门楣与窗格,风丝丝缕缕地吹着少女汗津津的长发。
陈宁霄的脚步略停了停,但既没有推门而入,也没有往里望一望。
少薇在那间空荡荡的挂着匾额、摆着八仙桌和太师椅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两手撑在膝头,双眼瞪得很大,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回去时,圆桌边已不见陈宁霄身影。
宋识因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少薇说园子太大,曲径通幽,她找不到回来的路。
至夕阳下沉,这场聚会终于散了,金色的光华照在粉嫩的荷包尖上,一切都那么美。
荷花从此在她眼里不再出淤泥而不染,是人工的景,富绅的景,充满了伪饰和自欺欺人。
车上了快速路,宋识因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这个陈宁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薇心里一抖,垂颈说:“我不记得。”
“是吗。”宋识因轻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上次摄影展的人。”
少薇敷衍地回:“也许吧。”
下一秒,她身体受惊地一抖,简直像条被鱼线抽上岸的鱼——宋识因匀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你今天手一直很冰,不舒服?”
少薇唰一下猛地抽了出来。
宋识因恍然大悟:“倒是忘了你前阵子才病过。”
少薇像被戴上了手铐,一只手紧紧锁着捂着另一只,目光一转不转地瞪着宋识因。
宋识因笑道:“这么紧张?”
“我不喜欢肢体触碰。”
“你这孩子。”宋识因相当语气宽容的一声:“不过,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很欣慰。”
“为什么?”
“因为你之前总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知道是不肯还是不敢表达自己。”他转过眼眸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不喜欢什么。”
他顺便带她吃了顿晚饭,不隆重,休闲的西餐厅,教她一些西式的用餐礼仪。少薇咀嚼着食物像咀嚼稻草,目光游移在闪着银光的盘子和花卉上。
白天的时候,陈宁霄还说过自己手疼。
对,她还要回去帮他推药油。
这个念头之后,她的眼睛明亮了一瞬,似乎找到振奋法宝。每次手机的震动,都让她匆忙放下刀叉,再然后失望地熄灭屏幕,如此周而复始。
宋识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最近在朋友身上用的注意力太多了。”
他送了她回家——送到家门口。房东老头请他坐坐喝茶,他竟真的坐了,铁观音两泡过后,他上楼去敲门,说他走了。少薇的声音贴着门缝清晰传来:“我睡觉了,宋叔叔。”
“好好复习功课,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下楼的脚步声远去,蹲在门边用手机播放录音的尚清松了好大好大一口气。
看不出来,这千来块的智能手机放录音还挺逼真。
少薇早已从屋子背后的楼梯上跑走。怕脚步声出卖,她脱了单鞋拎在手里,赤脚下楼。
从这里到陈宁霄的公寓,如果是心情舒畅地走路的话,是半小时,如果用体测般的速度奔跑,是十二分钟。
门口岗亭的保安正是上次仔细认过她脸的那一个,问也没问便开了门,如此畅通无碍地到了公寓大堂,却被楼管喊住了——他不让她上楼。
“你上次见过我的。”少薇一双瞳孔写着明亮的茫然:“我和顶楼的业主——姓陈,很年轻的陈先生,你再想想。”
“我知道。”楼管正色到不近人情,“但真的不能放你上去。”
“为什么?我今天跟他约好了。”少薇举起手中的小纸袋:“我要来给他上药。”
大约是不忍见她如此坚持,楼管面部表情缓了缓,终于说了实话:“就是业主交代的,以后别让你上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