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柴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陆安, 等着他的贤才宣判他是死是活。


    他以为陆安会生气,会失望,会有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 然而陆安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官家可要听一听?”


    没有生气, 没有失望, 什么情绪也没有,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柴稷却有些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九思, 莫非你早便料到了我会这么做?”


    陆安道:“并非如此。只是臣相信人心并非臣掌中之物,官家亦非臣手中提线木偶, 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如臣所想的最好的路线前进, 臣能做的, 只有在事情发生后, 进行补救。”


    “我明白了。”柴稷已经下了决心:“九思,我在此向着天地还有你发誓,往后再不自作主张了。有什么事情, 我都和你商量, 我若有错, 九思你尽管谏言,我一定改!”


    陆安只道:“官家不必如此, 为臣者该为官家错失以作弥补, 而非孩视官家,处处替官家做决定。”


    柴稷讶道:“是这样么?”


    陆安拱手一揖:“臣是如此做。至于其他人, 臣不知他们如何想。”


    柴稷有些头昏脑涨,他迟疑地问:“可若是到你也弥补不来的时候了呢?”


    陆安又是一揖,道:“臣竭尽所能。”


    又道:“倘到那时,臣将性命赔给官家。”


    柴稷失声:“不可!”


    他急道:“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


    陆安展颜一笑:“谢官家。”


    可不知为何,柴稷还是觉得陆安笑得有些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柴稷又低低说了一声:“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然后看着陆安,认真地问:“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分别是什么?”


    “下策乃是玉石皆碎之策。官家将替你办事的内侍下狱,言明是他们自作主张,再派兵抓捕害死百姓的豪强,将此事闹大,为民做主,豪强的钱财三七分,官家七,百姓三。”


    “中策则避重就轻,亡羊补牢。臣写一赋言明官家修筑宫殿劳民伤财,官家罪己,且停下宫殿之劳,只将众人目光放在宫殿之上,忽略人命之哀。官家便也能得一个知错就改的美名。”


    “上策便是置之不理,此等事情并非罕见,放任不管,一段时间后便也过去了,尤其官家是皇帝,不会有人扯着此事不放的。”


    陆安仿佛完全没了原则,字字句句皆是为柴稷着想。


    反倒是柴稷,琢磨着陆安的心思,低头合计了又合计,才抬头道:“将中策和下策结合,将内侍下狱,如此他们才能知道以后替我办事我的标准为何;再杀豪强,让他们给百姓偿命。三七分便算了,这钱我拿着烫手,将财物散一散,弥补百姓的损失,至于出了人命的那个家庭,我也无法,只能多多补偿是家人。九思你尽管写赋骂我,我会当众承认此乃我之过,宫殿也停了罢。闹出这般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建新殿。”


    陆安提醒他:“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道:“这是我之过,是我该受的教训,九思你尽管骂,多凶我都受着。”


    陆安:“好。”


    柴稷却还是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点在哪里,便问:“九思,你会对我失望么?”


    “不会。”


    陆安凝视着柴稷,声音也好似柔和了不少:“我怎么会对官家失望呢。”


    柴稷听得出来陆安说的是真话,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立刻离开,硬拉着陆安聊了半天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他离开之后,陆安喝了一大口茶水,开始例行每日的练字。


    她的心情确实很平静,她也没有骗柴稷,她确实没有对柴稷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期望,谈何失望。


    如果是在现代,国家政府作出什么让她反感的事情,她早就愤怒、痛骂、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感想,言明自己的失望,却又忍不住去搜索和观察,看看政府有没有道歉,有没有作出弥补措施了。


    但现在,她只有平静。


    或者说,有愤怒,但不是针对柴稷的,而是针对那些豪强的。


    ‘豪强——’


    陆安的笔锋蘸了饱满浓墨,用尽浑身力道在纸上勾画。


    潇洒飘逸的王体被她写得杀气腾腾,横是刀,竖是剑,陆安几乎一言不发,心情全写在字里。


    ‘该死——’


    ‘封建社会——’


    ‘该死——’


    ‘陆安——’


    ‘你也该死——’


    写了三页纸。烧了三页纸。陆安静静看着火盆里跳跃的光,纸张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火里了。


    总之,柴稷愿意改,那挺好。柴稷不愿意改,那也无所谓。帮人把关,时时刻刻注意着对方有没有犯错,将人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引导对方去往正确的方向,那太累了,只有深爱——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亦或是对国家的情怀,才能让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陆安做不到,她只会顺手打个补丁,补丁能起到作用当然好,补丁起不到作用,那大不了自己走向毁灭,或者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


    翌日,陆安的院子。


    一群军士声如雷霆,齐齐高喝:“禁军佼佼者,奉官家之命,前来护卫陆九郎!”


    陆安愕然不已。


    第五旉负责将他们带过来,顺带解释:“官家担忧你安危,特意命他们互相比斗,分为十组,选出每一组的获胜者来与你做护卫,哪怕他们死光了,你也不能伤一根毫毛。”


    他们每个人都是格斗好手,光是看那身高与肌肉就能看出来了。


    宅子里其他人被喊声惊醒,趿着草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士兵站在院子里,登时吓了一跳:“这……这是?!”


    陆安便道:“这是官家派给我的护卫……”


    就在此时,这群军士齐齐上前一步,抱拳跪拜:“参见主公!”


    竟是当众认下了自己是陆安的私兵。


    宅中其他人都傻眼了,径直楞在原地。


    官、官家连私兵都给了?!


    这未免太爱护了吧?!


    陆安:“……”


    陆安:“……诸位请起。往后安的安危就劳烦各位了。”


    “唯!”又是一阵齐声轰鸣,众军士齐齐起身。


    第五旉淡淡道:“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从恩怨一笔勾销的那一次起,他就不爱和陆安待在同一个空间了,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全了礼节,有礼却不亲近。


    陆安却道:“大总管,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可让第五旉诧异了。


    他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做着手势请陆安移步:“九郎请。”


    “做个交易吧。”到了角落里,陆安目光颇为冷漠:“因内侍敛财,豪强逼死百姓这件事,你应当知晓?”


    第五旉伸手抚过一根倒垂进院的柳条,嗤笑一声,掐断柳条往旁边一扔:“一群蠢货。”


    这事可不是他带的队,要是他带队去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没有痕迹,绝对不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连累得主上名声受损。


    陆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旉:“你若是能让那逼死百姓的豪强——是那家的家主,真正的掌事人,而非奴仆、女眷,你若是能让他死前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欠你一回。”


    第五旉微笑着,说:“不必说欠我。你这样的新贵,谁都想结交。事实上,这事不需要你特意寻我,你陆九思只需稍稍放出一些风声,有的是人愿意为了攀附你,去做一些讨好你的事情。但不论如何,既然你来寻我,这事我自然为你办妥。”


    陆安作了一揖,道:“多谢。”


    第五旉也十分有礼节地回了一礼,心情不错地走了。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天气。


    今天是个晴天。


    有权力真好。


    陆安平静地想:她之前还是不太会运用权力。


    第142章


    在陆安上谏之前, 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对着内侍一顿输出了。


    官家之前建宫殿,行举奢靡, 但他们作为臣子的,总得敬重着官家,便是上谏也不能太过分,斟酌着措辞, 十分之不容易。而官家还不看他们的谏言, 一副昏君做派。


    这还了得?!


    现在好了,天降邪财,千载难遇,内侍搞出了人命, 这人命还关联着官家,大薪的乌鸦们可谓是卖尽了力气, 引经据典, 旁敲侧击, 含沙射影地喷, 看似是喷内侍,实际上是连着内侍和官家一起喷。


    官家这次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乎是低着头认喷, 谏言听了, 奏章看了, 内侍也罚了,但宫殿照建不误, 甚至还对修内司言:“此前的宫殿略有局促之感, 再扩一倍。”


    这是什么?这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但御史之所以有用, 那也是因为皇帝愿意听,皇帝一旦任性起来,御史便没了用处。


    为之奈何。


    御史们面面相觑。


    其他大臣们也是摇头叹息。


    然后,官家又有了新动作——他决定在殿上召见本次即将参加省试的举子,对他们进行一番勉励。


    召见举子的地方竟也修的那般华丽,殿门上磨了两块长琉璃当镜子,窗纸是描金的,纱幕层层叠叠,将脚下的云母石砖地遮得若隐若现。


    不少举子眉头已然皱起,满心诧异地目视着这修筑奢靡的宫殿。但鉴于此刻已站在殿上,左右都是分列而站的文武百官,便不敢私语议论。


    官家大步走进门来,坐上香木御座,含笑看着众人。大臣与举子行礼,齐声道:“拜见官家。”官家两臂一抬,和气道:“诸卿平身。”


    众人皆起。


    官家开始说起了一句又一句鼓励的话语,末了再道诸位皆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悦,便一下子挑起了众举子心情中的激动。


    殿试不落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考过省试,便能踏入官场了。


    一颗颗心心狂跳不止,人们好似都忘却了眼前宫殿的奢靡之处。


    但总有人不会忘。


    应劭之从进了这处大殿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看琉璃,看看地板,身体随着其他人的举动而跟着动作,神态却是陷入了思索。


    应劭之骨子里一直是个很傲的人,他只认同他认同的人和事,不看地位,不看派别,不看性别,喜欢的事情便直白说喜欢,讨厌的事情便直白说讨厌,他也得知了有人被逼死的事,如今就很讨厌官家草菅人命,死不悔改的样子。


    应劭之迈出了半只脚。


    应益之惊得一跳,径自拉人。


    他拉住了一个,没来得及拉另外一个。


    陆安走了出去,宛若一泓月光,温和明亮地流泻而出。


    郎君拱手行礼:“官家,臣新作一赋,欲献与官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陆安身上,他们没有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但他们心里已经在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了。


    那些视线像是会说话一样,或是古怪,或是鄙夷,或是好奇。


    唯有那些对陆安有了解的人,心中仿佛出现了预感,脸上亦蓦地放射出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难道他要……’


    ‘莫非他要……’


    ‘九思!我就知道我们是同路人!’


    殷阁已对陆安另眼相看。


    应益之微怔,略有些心烦意乱。


    应劭之将脚收了回来,他压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好了,益之,可以松开我了,我暂时不会冲出去了。”


    因为已经有人如同他的半身,带着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热血,英勇无畏地迈出去了。


    他会好好看着陆安怎么做,然后,随时接应他。


    应益之抿了抿唇角,慢慢松开了手。


    御座之上,柴稷心中一喜。


    ‘来了!’


    柴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演戏的准备,不论九思念了什么内容,他都会做出一副愧疚不已,悔恨难当,被骂醒的样子。


    众人皆听得官家笑道:“早闻得陆九思之高才绝学,足以称宗道祖,既然你有赋赠我,便当众念之,也好让众人领略其风采。”


    陆安再次拱手一礼:“谢官家。”


    微风吹过,在人脸上泛起层层金色涟漪。郎君收起笑颜,缓缓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不少官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


    赋是好赋,但阿房宫可不是什么正面意象,尤其是对着官家念诵阿房宫……陆九思这是要以赋来谏言官家,让官家莫要贪图享乐修筑宫殿?!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新科举子跟前,你陆九思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官家大怒,夺你功名?!


    有人去偷瞧官家脸色,官家很有风度地听着,瞧着好像……没有生气?


    柴稷确实没有生气。


    不就是骂他像秦始皇,骂他奢靡,骂他建阿房宫嘛,这有什么,让其他御史来骂,其实也一样——他们大薪,往上数几代,有的御史骂官家还骂“桀纣之君”呢。


    柴稷心情悠闲地听着。


    甚至还有心点评陆九思的文采确实是落笔妙天下。


    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兀,一个出,既表明了秦始皇的权势威严,一声令下竟然能将蜀山的树木砍伐殆尽,又显出了其骄奢淫逸的一面。为了建一座宫殿,直接导致了“蜀山兀”的场面。


    每一个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个字的用法都是那么的奇妙。谁看陆九思的文章能不被那些文字吸进去?谁看陆九思的文章不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柴稷感觉这篇赋,又将是一篇千古传唱。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陆九思作文章时,像极了那炉前铁匠,每吐出一个字,就有大锤下砸,在铁砧上敲出清脆叮当声,还有那耀眼的火星向着四周飞溅,刹那间溅亮了周围每一个角落。


    在场的官员里不缺大儒,在场的举子中不缺才子,他们知道陆九思在干什么,知道他的每一个思路,知道他要描写阿房宫的繁复和宏伟,来展示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


    但,知道又如何?不还是被陆九思的文采所裹挟,灵魂乘着舟行驶在妙曼文字中,沉迷于阿房宫之金碧辉煌?


    谁敢说阿房宫不美?谁敢说陆九思的文字不美?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篇《阿房宫赋》中,他们——包括柴稷本人,都忘了他们一开始是在等待预感中的大事的发生。


    直到……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宝鼎被当作铁锅,美玉被当作顽石,黄金被当作土块,珍珠被当作沙砾,丢弃得到处都是,秦人看见这些,也并不觉得可惜。


    殿中人听着这几句,还未回过神来已到劝谏环节,便听得陆安猛然抬起了声音:


    “嗟乎!”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仿若石破天惊,惊心动魄,心脏随着那抬高的声音而剧烈跳动,是谁双眼定定,又是谁忘了呼吸。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黄远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胸口都好像在发烫发辣。


    怎么会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话?秦皇之奢,薪帝之奢,尽在此话中了。


    华发苍颜、精神矍铄的大儒情不自禁随着这话颔首。


    面嫩秀气、肤若蔷薇的年轻人弹着额角,轻轻抽着气,震骇于此辞之警拔。


    满殿寂然,满殿都是陆九思那凤鸣之音,千金难求。


    柴稷已然怔在御座之上,他看到陆安黑亮的双目正凝视着他,其中好似有火焰升腾。


    诗词是陆九思手中神兵利器,随他心意所刺,为他染血,为他舒叙心意,为他攻击任何人。


    柴稷脑子里突兀想起了陆安那句状似玩笑的话——


    “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安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柴稷心中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不复之前悠扬心情。


    鸾鸟之声昂扬高鸣——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酣畅淋漓的一段指责,没有脏言,却胜似脏言。句句若刀,触目惊心。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是在对谁说?


    哪个天下的人?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


    “戍卒叫,函谷举——”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呜呼!”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


    第143章


    一时间, 殿内俱静。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


    陆安也在看着他。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


    国士。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


    ‘骂得可真狠啊……’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


    更确切地说——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


    既骂他昏君,独夫。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


    “朕……”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


    柴稷:“……”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


    学!都学起来!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


    不要啊!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


    陆安轻咳一声。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


    陆安笑着瞧了应氏兄弟一眼:“入了官场便是如此,许多事情都当难得糊涂。”


    然后,她便要去接待这位大理评事了。


    “评事光临,实是令此地熠熠生辉。”


    那位大理评事面带笑容,十分亲切:“九郎客气了。你家二哥还唤我一声叔呢。”


    啧啧。二哥。叔。


    陆安也是面带笑容,将人迎进门,慢悠悠地走向大堂。


    “二哥确实与我讲过评事。我来汴京时也想去府上拜访,只怕评事事务繁忙,不好去打扰。”


    “唉,我也不怕九郎你笑话了,年节时分,大理寺多事,御史台那群乌鸦又快到评比时候,一个两个盯着各处官员有没有犯事,尤其盯大理寺。我还被参了一本。这才不敢早早接触贤侄,直至今日才上门相看。”


    “啊!那群乌鸦实在可恨,有个风闻奏事的特许,便四处扑杀官员。二哥可是和我说了,大人是好官,仁爱百姓,绝不让手下有冤假错案,还让我有事定要来寻大人,他与你最为亲热,最知大人为人。”


    “二郎竟是这么说我的么?实在令我汗颜。我哪有二郎说的那般好。”


    “哪里哪里,大人分明是……”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走进堂上,徒留假山后,探头出来的应氏兄弟满脸敬畏。


    九思这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应劭之:“虽然我不认识九思二哥,但我敢保证,九思二哥绝对没有提过这人。要不是请帖上有人名,九思可能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益之:“是啊……”


    应劭之:“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对官场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古怪感。


    *


    陆容、陆寰、陆沂舟这三个陆家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好多请帖送过来啊。”


    “我们该备多少礼钱比较合适。”


    “往日里家里备多少?”


    “不知道,我等以前哪里关注过这事。”


    “而且一年过去了,谁知道汴京还有其他地方的钱货变化,往年送的礼按如今的价格算,是便宜了还是贵重了。”


    “我算了一下,大致需要……”


    至今日起,陆安彻底用《阿房宫赋》敲开了汴京九成官员的大门,开始了她的拜访之路。


    第144章


    陆安决定先去拜访了陆山岳真正的好友, 对方在她来京这段时间不主动接触她,也是真的为了避嫌——毕竟陆安同时还有着科举考生的身份,他不希望陆安的科举成绩因为意外, 被人质疑。


    但此时此刻,这些在《阿房宫赋》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陆山岳的好友乃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姓皇名馀,其实在有尚书左仆射的请帖时, 不应该先去拜访工部侍郎, 这与礼不合。


    但很多时候,正是不合乎礼仪才能拉近关系。


    工部侍郎得知陆安上门的时候,先是愣了愣,然后迅速起身迎上去, 也不让陆安到堂上,一边领人出门一边解释:“九郎, 你不该先往我这边来, 你应当先将满朝公卿的宴席去一遍, 最后再来我家。”


    陆安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工部侍郎才恍然想起来这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心中又是亲近, 又是怜惜, 还有一丝对于对方先来找他这个长辈的行为的欣喜。


    便禁不住说:“我随你上马车, 你在车上将请帖都给我,我给你整理一下应当先去哪一家。这些可不能随便行动, 一旦哪里不对, 就会得罪人,旁人就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陆安脸上浮现欣喜和感激之色:“多谢大人, 这些事情九郎确实不懂,家里也没来得及教。”


    工部侍郎哈哈一笑:“我与你祖父乃莫逆之交,你说谢便是生分了!”


    便接过一打请帖,挨个看人名,然后给陆安详细言说,该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去哪一家时有一些禁忌要注意。


    “首要的就是先拜访尚书左仆射,那是左相。我们大薪以左为尊,然后才是拜访右相。但右相那边,你的礼得明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但私底下要备得比左相的厚一成,因为他与你祖父有提拔之恩,”


    “然后是门下侍郎这位副相,戢侍郎之子乃是你同窗,前些时日还让其子来拜访你,你便要把他放在第二轮首位拜访,不然就是失了礼数。”


    “尚书左丞那边,他对以文制武,文武之别看得极重,你前些日子提议的军校一事,让他生了好大的不满。但他此时愿意赠请帖与你,应当也是想探探你的底,与你修一修关系,这家可去,只是去的时候尽量不要夸谈武官。”


    “兵部尚书这一家你去的时候,可以自在一些,兵部尚书亦与你祖父为友……”


    “还有……”


    陆安的记忆力很好,将工部侍郎这些话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全程都没动过纸笔。这确实让皇馀的眼底浮现了惊愕之色:“你都记下了?”


    陆安微笑:“记下了。”


    陆山岳这人海内名声远大,朝堂上熟人、朋友极多,看来留他不得了。


    毕竟她明面上还是陆家九郎,陆山岳是她祖父。在满朝文武眼里,她在政事上是没有完全的自主权的,平时还好,一旦陆山岳用孝道压她,她为了名声考虑也不能和他背道而驰——除非陆山岳想要谋反,这事不能跟,其他事,她就必须跟上,陆山岳若有二次倒台,她依然要受无妄之灾。


    想断关系也行,历史上多的是不在一个党派的父子,但同时,在许多人眼里,你陆安就是不孝了。


    而如果不断绝关系,陆家人有所请求,“陆安”只要能做到,就不能回绝。家族是一个人的根本,“陆安”可以不要家族,但朝堂上其他人得要,所以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坏了规矩。


    这种大雷,陆安不可能留在自己身边。


    而且,得在她科举后,他起复前把人干掉,起复后太多人关注了,一旦走漏风声,基本自绝于大薪官场了。


    陆安含着微笑:“多谢大人,安的确记下了。”


    马车停止,郎君起身时,顺手扶了一下腰侧的陶水筒,便钻出车帘,跳下马车。


    按照工部侍郎所言,她第一个来见的就是那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给足了她面子,听得她来后,竟是起身出门相迎,还朗声笑道:“国士前来,吾当扫塌迎之。”


    陆安拱手回礼。


    进了左相府,坐了片刻,叙了感情。出门后,又马不停蹄前往右相府。


    尚书右仆射将她迎进屋中,上下打量,欣慰含笑:“九郎美哉!今日来我府上,只望我家那几个小子能学得九郎三分。”


    便又是一通寒暄,还见了右相的儿孙们,与他们谈天说地。这么一通谈话下来,陆安基本也知晓了,尚书右仆射这一家极为看好她的前程,甚至暗示可以把嫡孙女嫁与她。


    自然是被陆安拒绝了。


    出了右相家,陆安瞧了一下时间,又马不停蹄去了门下侍郎那边。


    门下侍郎那边请她来赴宴的理由是小儿子满月宴,陆安上门时专门备了给小孩子的礼物,这是送入库房的,至于当面给,她直接将压衣摆的玉佩摘下来,赠予小儿。


    赠玉给贵族是万金油的礼物,十分合乎礼仪,春秋战国时期,俘虏贵族之前,还要先给贵族送上一块玉,表明尊重才能俘虏。


    戢家人看到陆安把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眼睛都亮了,只面带笑容,尽量以端庄自持不失礼的态度将玉佩接过,然后火速塞婴儿怀里。


    这可是陆安陆九思身上的玉佩啊!定然沾染了其文气!给自家小孩戴上,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一代文宗呢!


    陆安又借与戢仲澐的同窗情谊与戢清美拉近关系,戢清美自然也大肆夸赞了陆安的文章,尤其是《阿房宫赋》,同时也以长辈身份,委婉叮嘱她行事要稳重,骂官家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不能太多次,次数多了在官家眼里就会变成跋扈无理之徒。


    这其中有多少是因着戢仲澐是她同窗的身份,有多少是因为那个玉佩才说的这些,陆安不得而知,但不论如何,她知道戢家人此时此刻对她十分有善意就够了。


    便也道了声谢。


    紧接着后面便是一个一个文官见面,一家一家联络感情,柴稷给她的赏赐,大半都用在这些人情往来上了。这就是在汴京做官的坏处,你的门路是多了,但想维持这些门路,你花的钱和时间,可以说是比地方上的多了数倍不止。


    陆安忙活了好几日才把一些重要的文臣见完,至于不太重要的,可以等后面再约时间会面。


    文臣见完了,还得见武官。陆安要做的事注定她不可能把武官完全放在一边不管。但武官可以不用全见,见几个官职大的就可以了。而且可以放心放在文官之后拜见,武官也不会因此觉得陆安看不起他们,反而会因为陆安这个文臣预备役上门拜访他们而喜不自胜。


    先见了禁军三衙门的几个高品官员,再见那皇城司与横行五司门的高品官员,最后是三卫官与六统军门。


    ——这都是在柴稷提前暗示的情况下,这些人才敢给陆安派帖子,而这些武官的请帖,陆安是没让工部侍郎看到的。


    *


    “终于结束了。”


    哪怕是以陆安的心境,此刻也忍不住说上一句:“太累人。”


    应劭之坐在旁边听,差点乐得笑出声来。又赶忙在笑声出口那一刻咳嗽两声,以作掩饰。


    陆安撇他:“想笑就笑。”


    应劭之当即放声大笑,笑声如同河水决堤,喷涌而出,越发不可收拾。


    应益之亦忍俊不禁,只拿拳头放在唇边轻掩。


    陆安凉凉道:“等你们入了官场,也得去拜见上官,迟早的事。”


    应劭之得意洋洋:“不不不,我们可没有陆九思这么有名气,顶多就是几家人下帖,能超过五家都能算是他们看在我大伯是侍御史的份上。”


    应益之瞧陆安累成这样子,很是不忍,便安慰她:“只有这段时间而已,以官家对九思你的看重,待殿试结束,授官之后,比你官位低的便不会再送帖子来邀请了,只会送拜贴请求上门。”


    而拜贴,是可以拒绝的。现在很多人不好拒绝主要是不想无故交恶。


    你要变法,先交恶了绝大部分文臣,是嫌你这变法变得不够艰难,生怕它成功是吧。


    “那也得一段时间。”


    陆安侧头看着铜镜,镜面磨得光亮,映出女郎眉眼。陆安望着她笑,她也望着陆安笑。


    “不过好消息是,这几日我会见各位大官,行举都很得体,绝对挑不出半点错处。和这些人交往,于我后续为官大有益处。”


    “晚上还有一个宴席……”


    陆安轻轻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些家常宴席帖子,婚宴寿宴帖子,其实每日上门拜访的人也翻倍了。


    怪不得会有伤仲永的事情发生,天天这么忙,哪有时间读书。


    等过了这段日子,她就闭门不出,尽量不待客,直到省试开考。


    “我先去洗漱一番。失陪了。”


    第145章


    陈耳非常感谢陆安横空出世。


    像他这样的平民学子, 想要听大儒的讲学那完全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他住在乡下,在那种搭建成不规则形体的私塾里念书,教室只有一间, 挤着十里八乡的学子,屋后就是猪窝。人声和猪叫声嘈杂在一起,夏日还要增添嗡嗡的蚊子声。


    案几是没有的,直接找木匠裁了两张大木板桌, 八九岁的小孩、十二三四岁的少年、十八九岁二十岁的青年就坐在木板桌前, 挤在长凳上,听夫子上课,大致也有三四十人。


    谁要背书都得特意出私塾,去院子外, 去其他地方背书,在屋里背只会被旁人的说话声、诵读声打扰。


    条件很艰辛, 但陈耳还是艰难地考过了解试。他是他们私塾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考过解试的学子, 在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天, 他哭了, 他夫子也哭了。


    他夫子叮嘱他一定要另拜师门,说以他的聪慧程度,是这个私塾耽误了他。


    说是这么说, 但哪有那么容易拜师呢。


    毕竟师门这种东西,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只要能拜进去, 同门和师长都是你的政治资源, 反过来也希望。他一个平民学子,又不曾学究天人, 无利可图,谁会收他?


    直到陈耳来到汴京,意外听了陆安的讲学。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大儒能那么年轻,而且还会在街边讲学,随便百姓听讲。他也去听了,一听之后,许多不解之处当即茅塞顿开。然而陆九思不常在外讲学,半个月中,也只露了一面。


    和他同样来蹭讲学的学子们并不觉得这样有问题,毕竟这些都是汴京人,在汴京的物价下能上学的人,身份非富即贵,陈耳就意外听说之前两次坐他身边听课的郎君,乃是历殿中丞之子。


    人家另有名师,便也不在乎陆安是不是半个月只对外讲一次学。


    可陈耳不是。富贵人家眼里,风是清凉的,天光是美妙的,春日是景秋日是诗,槐花可赏雪花可观,街上叫卖的饮食里飘的都是香气。但对于穷人家来说,风是冷的,天光是催人起床干活的,春日是耕地,秋日是收割,槐花可以吃,雪花要冻死人,而街上叫卖的饮食……他们是负责叫卖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一个历殿中丞当爹,也没有一个知州当老丈人,没有人会帮陈耳运作他的前途,他只能自己努力拼搏。而如今,他把拼搏的希望寄托在了陆安身上。


    他的目标既不是当陆安的门生,也不是当陆安的弟子,他知道无缘无故,陆安不会收他的。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时常来向陆安请教问题。


    当然,傻等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陈耳选择了直接上门,守候在门口,求陆九思看他一眼。


    除了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地的学子,他们的身份大多和陈耳一个阶层,都在苦苦守着陆家门口,等陆安出现,然后愿意见他们一面。


    但陆安实在太忙了,她忙着拜会官员,忙着制定国策,忙着复习十二经,忙着教导自己的学生,实在没功夫去管在她家门口站桩的人。顶多就是遣人去和他们说不要再站在这里了,她没时间没精力单独见他们,若有学问不解之处,可以等一旬一次的对外讲学。


    不论别人如何想,怎么看,陈耳是坚持一直在陆安家门口等她的。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运气好,能撞见陆安出门或者回府,便也不敢冲上前阻拦,只是跟着马车行走,除了最开始喊一声“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外,就只是背着书箱随着马车走几步,见陆安不管他便又回到陆府门口,一边等候,一边翻出书籍温习,直到入夜了才回自己居住的旅舍之中。


    但更多时候,他从早站到晚都见不了陆安的人影,每每只能看到陆安的学生出入这座府邸,陈耳实在羡慕他们。


    慢慢地,他身边和他等陆安车马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门口便只有陈耳一个人了。陆安的学生都眼熟他了,也有不少学生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再在这里等了,但每次陈耳也只是感谢了对方,继续坚持不懈在府门处站立。


    第一个月,陆九思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第二个月,陆九思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别再等了。”陈耳只是行了一礼,一如既往报上自己的籍贯和名姓,然后陆九思便不再理会他了。


    陈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当,能不能等到,毕竟此时陆九思早已考上状元了,步步高升,只怕更没有时间去理会他这一个省试落榜的小举子。


    但省考中那些题目,只靠自己自学和乡下夫子讲解的内容,完全看不懂,连题都不会破,又如何能考中。


    他一想到这个,便升起了偌大勇气,只当自己的脸皮是城墙,继续守在陆府门口。


    第三个月,陆九思下朝归家时,陈耳正蹲在墙前啃馒头,惨白的脸呈现出裹尸布一样的颜色和气息。


    旅舍早就在省考结束后就退了,他家里穷,没办法支撑他在汴京长期住旅舍,他便找了个乞丐堆蹲着,每天省着钱买馒头,清晨去汴河河畔用河水洗去脸上有的灰尘和油污,免得人显得十分邋遢。


    他不怕冷,也不怕等。


    看到陆九思下朝后,陈耳将啃了一半的馒头迅速往怀里塞,赶紧咽下口中面食,上前躬身:“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


    陆安微叹一声:“你随我进屋吧。”


    陈耳愣了一下,然后拼命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书箱解下来,抱在胸前,跟着陆安进了屋。


    两人对坐,陆安喊人上了一壶茉莉花茶,倒给陈耳一盏,然后诚恳对他说:“我如今不能随意收徒。抱歉。”


    陈耳喝着暖香的茶水,眼神是湿润的:“学生知道。学生只是想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这当然可以。”陆九思温和地说,眼角上都含有一种平和:“但我只有半个时辰的空闲,你介意吗?”


    茶水暖暖地在喉中冲刷,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哽咽。


    陈耳当然不介意,他的心里也暖暖的——为了陆安的态度。他抓紧时间开始询问,陆安便也耐心为他作答,那些独到的见解与深入浅出的叙述令得陈耳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陈耳意犹未尽,但他知道他该道别了。


    “稍等。”


    陆安说完,便铺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字,再落了款,写了花押,盖下印章。将卷起的纸递给他:“这句话送与你。家中若缺钱,便将这幅字卖了,我的字也些许能卖点银钱。若不缺钱,将这字送去州学,也能换来上学的机会。”


    陈耳捧着那卷纸出了门,站在那月光耀眼的街上,恍若梦里。


    打开纸一看,上面写着十个大字,字体神韵超逸,上有奇气,似欲脱纸而出。


    真不愧是书法名动海内的陆九思所笔。


    但更重要的是字的具体内容: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陈耳怔怔看着这句话,心中朦朦胧胧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好像又能坚持下去了。


    州学……州学……只要进了州学,不仅衣食住行都由当地官府管,还能得到伙食费用,带回家中……


    陈耳回头最后看一眼陆宅,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今夜一见陆九思,虽只有半个时辰,却让陈耳经久难忘。


    *


    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陆宅门口等的陆安是不知道陈耳心中的感激这事的。


    而且,她也不能随便因为同情心就接待这些人,她必须硬起心肠,否则等待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蜂蝶。可如果只接见一部分,更不妥,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人不会想到你的难处,只会觉得:你有时间见他们,为什么不能见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他们更能给你好处……


    陆安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口的人,回屋读书。


    她书房里现在有很多的书,每一本都是私坊刻的精品,没有一处错漏、谬误。和她发配房州时看的书天差地别。


    不过新书上面就没有别人的注释了。但陆安可以自己在上面写注释,现在变成了别人借她注释过的书来看了。


    陆安看书,习惯边理解边背,她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一篇文章看完,便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人要花好几日才能背会,又要花好几日才能融会贯通的东西,她基本上几个时辰就能记下,一字不差。


    看完书,又去练字,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哪怕再忙再累,她也绝不会停歇。


    练完字后,已是入夜。


    陆安起身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紧不慢地在宅子里走两圈,院中已是空无一人,弟子们所住的客房已是油灯燃尽,应当是睡下了。


    陆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是回房中,拿过柴稷给她的信件,开始看起大薪的税收情况。


    虽然她连省试都未开始,但这些她都得提前了解。


    古代都是重农抑商的环境,宋朝也是如此。但宋朝有个特点,它抑商,却也发展工商业,北宋仁宗时期,商税比重已达40%左右,到北宋后期,商税甚至完全压过了农税。


    等到南宋,因着只有半壁江山了,更需要大力发展贸易,非农业税已达84.7%。


    而商税收入如此之高,代表着朝代对商人的剥削也十分高。大宋有2200个税关,明朝都只有11个。


    薪朝如今的情况和北宋后期也差不多。


    陆安想降税,别的不说,至少不能让农人挑着自家的粮食还有禽产去城里售卖还得交税,除了交税还有各种加征,这剥削太恐怖了。


    这些税收,这些钱财,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收取。国内才几个人,与其收这些人的钱,还不如对外发展。


    比如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


    “唔……日本的金山银山铜山,以大薪现在的实力,暂时还不能跨海作战,先实行贸易战。贸易口……广州应该可以。”


    “浙江和山东,我记得也可以当贸易口。除了日本,高丽那边也可以开展贸易。”


    “等日本的白银大量流入,就可以用这些白银从成都开贸易口,去东南亚——等等,大理现在是不是中国的领土来着?唔,对,感谢金庸先生,感谢大理世子段誉——大理也得开展贸易。”


    “东南亚的话,只有成都这个口不够,还有哪个口能通向东南亚来着?地理……地理……对!广州!”


    “不过,贸易的发展必然会带动农税的减少,百姓不仅有了喘息之机,还少了部分压榨,这样,人口必然会迎来爆发性增长。”


    “薪朝现在的亩产,吃得下那些人口吗?”


    “生产力不足,人口却增多,只会引起饥荒……”


    “所以得先发展生产力。不能指望美洲那边的作物,唯一能做的,只有发展农业机器……”


    夜灯如豆,陆安揉着太阳穴,伸了伸胳膊,屋外打更声响起——


    “邦——”


    “邦——”


    原来已是二更天了。


    第146章


    陆安在静待省试开考的日子里, 倒也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的事情。


    比如,吐蕃部族本来跟薪朝友好,但因为先帝开边熙河一事, 又转为联夏抗薪。


    ——夏,指西夏。


    近来,听说吐蕃开始联合西夏,引兵攻南川了。


    以柴稷的脾气, 讲和不可能, 挨打更不可能,他是必然要出兵的。


    帝命殿前都虞候燕遂年帅熙河。


    而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本人却是又喜又悲。


    喜是喜在他父兄皆战死在对吐蕃的战役中,他此去必要为父兄报仇。悲在……按照大薪的情况,出兵必安排监军, 而大薪的监军嘛,绝大部分能把大薪的将帅气到恨不得当场投敌。


    燕遂年将手下重要部将召来, 商议此事:“官家任我为权发遣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司公事, 且攻伐蕃夏联军, 你们觉如何?”


    “这是好事啊!”燕遂年之婿第一个开口, 乐得合不拢嘴:“如此便能报外太公还有伯父之仇了!何况,蕃夏关系从来便不牢固,我等还是和澹台家一同迎战, 彼方相互提防, 我方勠力同心, 定然大胜!”


    燕遂年只是摇了摇头:“西军那边我的确不担心,但勠力同心可说不上, 官家……是要派内侍为监军的。怕只怕在监军手底下, 我们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无。”


    这话一出,众部将默然。


    毕竟他们也不能要求不派监军, 只怕前脚要求完,后脚就有三五十份奏章飞到官家案头,说他们心怀不轨,意欲谋反了。


    便在这时,有部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到燕遂年身边低声道:“内侍当监军,这事儿找内侍运作是行不通的了,但如今,官家身边除了内侍,可另有人能劝动官家,而且此人……咱们之前可是接了官家暗示,主动去结交他呢。管军莫非忘了?”


    燕遂年眼睛一亮:“陆九思!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倒也不是想求直接撤监军,但换个好说话的监军这事可以提——监军也不全都是那种阴阳怪气、没事找事、非要指挥一下将领,不然显不出他手里有权的人。


    燕遂年比其他武官日子过得好,很大一个因素就是他舍得花钱,地位比他高的,他积极送钱,地位比他低的,他拿眼一瞧,瞧出对方有身份、有功绩、有关系,就也积极送钱。


    汴京这个官员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是个出手豪爽大方,喜欢交朋友,不拜高踩低的人。


    现在,他决定去讨好陆安,想的方法也是砸钱。


    “去求别人不一定能成功,但陆九思,他可是提议了军校的人,应当能知道我们这些武官的难处吧?快快下请帖……不!我亲自上门!”


    燕遂年大笑一声,自己亲自搬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上马车,迫不及待地御车往陆府去。


    武将的春天!不被监军限制的春天!要来了!


    然后陆安就见到了这位即将出发去熙河的殿前都虞候。


    对方明显有求于她,但也很稳得住,一来就先就军校的事情向她致谢,说他家那些几个孙子能靠军校保留些许进身资本,多亏了陆安在君前直言不讳军姿不整之事。


    陆安:“……”


    我如果没记错,您家最大的孙子也才两岁吧?现在谢我是不是过早十几年了?


    陆安嘴角含笑:“管军切莫如此说,安受之有愧。诸位都是为国拼杀的好汉,理当有一进身之阶且福泽后代。何况昔日安妄言军事,诸位怜惜后辈,不愿在官家面前给小子难堪,这才让安肆言,如此厚爱,安谨记于心。”


    雇佣来的丫鬟捧着一块木制圆盘进来,上面放了一壶泡好的茶水还有两枚茶杯。丫鬟为二人上了茶水,便立在一旁,等候指令。


    而燕遂年瞧得陆安如此和善,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喜意。捧起茶杯,学着文人样子轻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才入口,竟是燕遂年都能品出的好,他当即发声赞扬:“好茶!不知这是什么茶?”


    这么好的茶定然价格不菲,问清楚名字,买一些放家里,方便送礼。


    陆安说道:“管军喜欢就好,此乃龙凤团茶,蒙官家厚爱,予了我些许。”


    “龙凤团茶?!”


    这是燕遂年没有料到的。


    所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龙凤团茶乃贡茶,专门供皇室贵族饮用,每年仅产四十饼,一饼一金,就连近臣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


    这居然是龙凤团茶!官家竟然对陆九思已如此厚爱?!


    燕遂年立刻又喝了一口茶水,心道:果然甘鲜。


    然后放下茶水,拍了拍手,他的部下们就两两搬着好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安佯装惊讶:“管军这是作甚?”


    ——不佯装不行,毕竟能拍拍手就有人把箱子搬进来,证明之前他们就把东西搬到你家厅堂门口了,这么大动静,你家里的下人能不告诉你?


    装,大家都在装。


    燕遂年自然也在装。


    这个武官站起身,瓮声瓮气道:“九郎君你给了我们武官那么大的好处,我们虽是一些粗人,但也不是不识礼数的——”


    随着他说话,第一第二个部将把第一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金块,每一块都找匠人切割得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瞧着十分舒适。里面到底有多少金子看不出来,但是肯定不少于千金。


    第三第四个部将也把第二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银块,同样上切割得大小一致。


    第三个箱子,里面叠放的是绫罗绢布,各种颜色都有。一匹绢,可以换一头强壮的驴子了。


    第四个箱子,是文人喜爱的文房用品。郴州笔、上党碧松烟墨、蜀笺、端州紫石砚等等。


    第五个箱子,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玉器。


    五个箱子都沉甸甸的,价值不可估量。


    陆安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听燕遂年说:“本来大伙儿想早些把谢礼送给九郎君,但大家总是忍不住心中感激之情,不停往里面添东西,直到最近官家命我帅熙河,我与诸位说再拖下去,我离京时监军也随军,那监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便要瞧见我等动静了。他们才停下来,我方得带这些东西来见九郎君。”


    陆安便懂了,对方的意思是请她向官家美言几句,换一个好说话的监军,或者可以通过官家施压,让监军变得好说话。


    陆安也不推拒,直接收下了这些钱。


    燕遂年欣喜万分,出门时只觉得那万里无云的蓝天都显得那般不真实,遇见陆九思的好几个学生,和对方打招呼,有的会稍微站立聊上几句,有的只是向他拱手行了一礼。


    陆安让人把这些礼物搬去库房,转身就进了宫。内侍见是她来了,一人径直进屋通报,另一人含笑说:“九郎君且稍等片刻。大家说了,只要是郎君来寻,不论他在作甚,都要进屋通报。”


    众所周知,九郎君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也喜欢给人面子,此刻对方听了这话,便拱手作揖,笑道:“多谢中贵人。”


    那内侍听了这敬称,脸上笑容便真诚了许多——虽然以陆安的地位,她便是眼高于顶,内侍也不敢不真诚。


    都不需要过一会儿,几乎是内侍一进殿通报,下一刻柴稷便飞快地走出来:“九思,我早就说了,你来便不必通报了,直接进来便是。”


    这话陆安不会当真,但该谢恩还是得谢:“安知晓了。多谢官家厚爱。”


    柴稷将人拉进殿中,撑着下巴看他:“九思你这次来是做什么——啊对了,之前那龙凤团茶喝完了吗?喝完了我再给你送点。”


    陆安先谢了恩,再告知官家茶叶还有很多——毕竟柴稷直接大手一挥,给她送了二十饼。


    然后才说燕遂年的事。


    陆安没有任何修饰,只是把这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包括她收了多少礼。随后道:“官家容禀,臣认为监军胡乱指挥实在容易促成败仗,而大薪冗兵也是因着无法通过胜仗来夺取敌国财物,且需要倍量军士守卫边境。若要解除此祸,大薪必须少打败仗,多打胜仗。”


    柴稷明显犹豫了须臾,才断然道:“好。那便废除监军,但不能一下子废除,会惹来文官的抗拒。得慢慢来。”


    陆安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筏子?”


    陆九思收受贿赂,为军队换一个不会碍事的监军,岂非合情合理?


    柴稷直截了当道:“那我暗地里吩咐去监军的内侍不要插手军事。”


    陆安拱手:“谢官家。”


    又道:“燕管军送来的财物,臣已收好了,来日便运进宫中。”


    柴稷眉心微拢,不悦道:“你收着就好了,我那内帑又不缺这点钱。”


    陆安又是一揖:“谢官家。”


    然后道:“既然如此,臣预备用这些财物去建立军医。”


    柴稷诧异:“建立军医?军中不是有军医么?”


    陆安当然知道这点,甚至知道这些军医还会缝合手术。事实上,隋朝时,不少医者就会缝合手术了。


    ——又若皮肉断裂,剥取新桑白皮作线缝之,以新桑白皮裹之,又以新桑白皮汁涂之,极妙。小疗但以桑白皮裹,便如筋断后,亦封于上可以续之。


    陆安解释:“臣要建立的军医营会一些之前的军医不会的手段,可以让士兵的存活率增多。”


    柴稷点了点头,他对陆安自然是极为信任的:“好。你先建营,建好了我便下旨加进去。”


    陆安便再次行礼:“谢官家。”


    第147章


    又过了两日, 兵马与军用物资齐备,燕遂年亦要前往熙河了,临走之前, 他又送了一箱珠宝过来,应当是得到了监军私底下的交代了。


    陆安坦然把珠宝收下,转头就被学生们包围了。


    “先生!今天是社日,要不要出门玩!”


    “先生, 去一去吧, 你最近太累了。”


    “社日可好玩了,有祭神、社舞社戏,还有占卜祈农!”


    仿佛挤挤攘攘落了一圈的麻雀,一只两只都目光灼灼盯着她, 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陆安不愿拂了他们好意,便笑道:“好。”


    登时一片欢呼声, 她被拉往了祭社地点。


    祭社的乡民们不在乎社日里出现陌生人, 他们只知道陆九思的名头, 也没见过她的脸, 看到一个长相俊俏的郎君来参加他们的祭社,脸蛋还簇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个个便喜笑颜开了。


    “郎君哎——”


    “你笑一笑——”


    “郎君哎——”


    “大姑子小娘子把你瞧——”


    那确实是瞧了,陆安略略后退了一步, 热情的姑子娘子便畅笑出声, 眼神放肆而大胆地扫着九郎君那张没有瑕疵的脸, 交头接耳说着郎君唇色也太淡了,只比那白皙的肌肤艳上一点儿吧。


    陆安的学生们也在笑, 笑得比那些姑子娘子还大声。


    陆安温和地说:“作业再加一倍。”


    学生们立刻不笑了。比什么掐自己的大腿肉还要快捷, 还要立竿见影。


    这下,反倒是陆安禁不住笑出声了。


    但这样纯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有好几个内侍来寻她,明显是找她找得急疯了,大老远看到她便喊:“九郎君,官家言宴会上群臣御制社日诗,望之皆平平无奇,特意请我等来向九郎君求一首诗压场子。”


    这的确是莫大的荣耀。


    陆安听得沉默。


    春社是一项重要的春季仪式,国家要祭祀社稷,民间也要祭祀社稷,民间的祭祀很随意,兴奋喜悦的气氛溢满村庄,官方的祭祀就很隆盛了,毕竟是国家祀典,程式严格,礼仪庄重。


    而官社在祭祀结束后,官家会以赐宴的方式庆祝社节,这种宴会自然少不了作诗词来歌颂帝王伟业、宣扬太平盛世。


    陆安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但认得她的人都不觉得她是作不出来诗,只觉得她是在思索。


    于是过了一会儿,陆安问:“有纸笔吗?”


    内侍们不敢耽搁,立刻奉上纸笔,又有内侍板板正正弯下腰,做人桌来方便她写字。


    陆安进入了工作状态,笔一挥,写下了一首《春社》:


    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


    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


    随后又道:“我前几日还写了一首,也一并送过去吧。”


    越靠近官家的太监,便越要有鉴赏能力,不然官家偶尔兴头起了,随口寻人聊天时,没人接得上话,岂不是让官家尴尬?


    所以,当看到这两首诗时,内侍傻看着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面色慢慢红了,一路红到耳根里。


    “郎君这诗……第一首已是绝对艳压全场了!”


    “而这第二首……”


    内侍深吸一口气,道:“郎君恕罪,我无法评说。”


    他们急冲冲向陆安行了个礼,便火速离开了。


    陆安笑了一笑,转头时就看到之前还热情的村民们迅速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睛微微瞪大。


    “哎呦!原来你就是那位陆九郎喔!”


    “那个大词家、大诗家!”


    “刚才那群人气势好盛喔!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好像都敬着你哎!”


    “可不简单啦!”


    只一个劲地夸她,但又离她很远。


    陆安出来游玩的兴致一下子便没了。草草归了家。


    但柴稷那边的宴会兴致才刚起来。因为,陆安的诗到场了。


    戢仲澐被亲爹带来见见世面,但由于祭祀太过庄重了,他没有见世面的感觉,只有绷紧的心神,以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太阳暴晒着的死鱼。


    祭祀后的宴会倒是松快了,君臣和乐,还开始唱和作诗,戢仲澐又是激动又是疲倦地看着在场的大佬作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官场上的这些大佬们了,跟着自己亲爹,他转来转去,见一个人作一次揖,腰差点直不起来了,心里却隐隐有只小雀在跳跃。


    大佬们的诗一首接一首作出来,听着十分优秀,然而官家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想想陆九思吧。”官家话语辛辣,十分不留情面:“见过陆九思的诗,再看你们做的,自然波澜不惊。”


    “官家所言甚是。”左相的身段一如既往柔软:“既然如此,不如召陆九郎来此,请他为这场春社镇场?”


    官家万般无奈,无奈之余,又像是在炫耀自己和陆安关系之亲近:“我也想,但是前两天我就邀请过他了,他说自己忙,便不来了。”


    左相便又退一步:“那么,不如请九郎写一首诗,送来宴上如何?”


    戢仲澐明显看得出来——或者说,任何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官家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变得热情起来了。


    然后内侍就出发了。


    再然后,内侍就带着陆安的诗回来了。


    戢仲澐看着那首诗先送到官家手中,官家看完后并没有说喜不喜欢这首诗,只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到尚书左仆射手中。


    尚书左仆射看完后,它又来到了尚书右仆射手中。


    随即,再来到门下侍郎手中。


    紧接着,又到了中书侍郎手中。


    随后便是尚书左、右丞……


    六部尚书……


    龙图、天章、宝文阁学士……


    一个个传过去,慢慢传到了戢仲澐手中。


    戢仲澐这下知道他们看完后,为什么会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也要一声不吭了。


    不止是一声不吭,他的面色还很苍白。不止面色很苍白,甚至可以说是全身上下都很苍白。


    看到两首诗的一刹那,戢仲澐感觉自己好似僵在了椅子上,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怎么能有人连社诗都写得那么好,不仅写得好,还完美地符合歌功颂德的主题。


    太平处处是优场……


    光是这一句话放在阳光下,就简直像是在金色波纹中荡漾那样,直接荡进人心底。


    陆九思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


    戢仲澐看第一首诗,已是看得呆了。


    再看第二首诗时,他便彻底接受了有的人就是仿佛诗文化身,就是才思斐然的这一无可奈何的事实。


    便见陆安第二首诗写: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最后那句拄杖很好理解,夜晚出行拄个拐杖防摔很正常。真正让戢仲澐觉得自己脸红了的,是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几乎想要呻吟,想要抽泣——真好啊这句话,至少在他心里,以后不管是任何人作出任何诗句,都追不上这句诗在他这里的地位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又把这句诗念了一遍,终于眉开眼笑了。


    紧接着,沉寂已久的场内终于轰然作响。


    无数官员在议论,无数官员在震撼。


    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其他人嘴唇上的血色在渐渐往下退,又能看到血红渐渐往脸面涌上去。


    以大薪文官的骄横和跋扈,此刻谁又能堵住他们的嘴?


    连官家也不能。


    他们激动地讨论着这两首诗,那热切程度仿佛信徒在佛寺里看到了释迦牟尼佛,看到了药师佛、弥勒佛,看到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看到了观世音菩萨,看得自己晕头转向,心头好像有冰雪在融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很快,这两首诗就流传了出去,成为了汴京的焦点。


    尤其是在国子监和太学这两处文气重的地方,简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两首诗被反复讨论,反复品读,如同两处漩涡眼,卷起人们的慌张与激动。


    “彭年兄、玉光兄,你二人可是上舍甲一、甲二,可能品一品这二首诗?”


    说话的乃是之前带人来找陆安麻烦,却先被半阙词打击,又被陆沂舟收拾的金岱金崖渊。


    他正与同窗们在外吃酒,桌上有喝剩的葡萄酒,味儿熟得发香。煎炒的肉用来下酒,面点花样儿一样翻新,十八个碟子里,装着十八种点心,正中间却是摆着半碟子皮蛋,还有半碟子熏肠酱肚和卤肝。但此时此刻,这群太学生已注意不到这一段美味了,皆是既亲热又恭谨地看着他们上舍中的第一第二名,想看他们有什么高见。


    字彭年、字玉光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如陆九思远也。”


    说完后,二人都是稀奇地瞧着对方。


    他们可是知道对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随即,又不约而同道:“这两首诗……”


    又不约而同地停口。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蔡辉道:“既然如此,彭年兄先请吧。”


    杨彭年气恨恨说:“不成,要是如此,岂不是让你讲解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了?”


    第148章


    最后蔡辉用一条颜色殷红的火腿“贿赂”了杨彭年, 这才得到了点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


    ——其实只是同窗间的玩闹罢了。


    杨彭年看了抄录来的两首诗,就从容不迫地说:“在下只是赏阅者, 对于此诗用字之精妙,定然是不及九郎君本人的。今日不过献丑了,若有错处,还往诸位海涵。”


    他道:“这第一首, 首先说第一二句:太平处处是优场, 社日儿童喜欲狂。优场便是演戏的场所,太平时期,处处都是演戏之所,社日、社祭、社戏从来便是儿童游乐的场合, 我不知诸位如何看的,但我一见这句, 就仿佛瞧见了如今大薪的安定、富足, 非是太平盛世, 百姓如何能把观戏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非是生活的一部分,求利的优伶如何会让戏场处处开满?”


    解读完后,杨彭年停顿片刻, 礼貌询问:“诸位见解如何?”


    众学子中, 蔡辉是最年轻的一位, 此刻当仁不让,骄傲道:“依我看来, 此二句当得是社日颂太平诗句之首了。不大费笔墨, 不以难词来书写繁华之景,‘处处是优场’, 只这五个字,那东西闹市、百戏歌舞、新旧瓦子、座无虚席之景便跃至眼前了。”


    “的确是如此!”金岱经过之前的事情,对陆安不得不服气了,此刻也干脆地承认:“‘处处是优场’这五个字,瞧着很容易想,实际上大繁似简,在下冒昧问一声诸位,若自己写社日,敢说不会去详细描写繁华景象,用一些诸如‘万人’‘拥堵‘‘游人密布’此类的词?”


    那确实很形象了。


    此言一出,众学子见此惨烈对比,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譬如同样是写摩肩接踵之景,他们总爱流于表面地用“人群如织怎生回”,但如果是陆九思,想来就会直接以“春衫脏”三字来形容人群拥挤吧。当然,也说不定是更精妙的用词。反正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描写。


    “以愚弟之见,还是不要去猜测天才的心路了吧。咱们继续看第三四句?”


    这人一说完,便得到三五人迫不及待地附和:“是极是极,彭年兄还请继续。”


    杨彭年就说:“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这两句,若是不解‘参军’‘苍鹘’是何物,理解意思便会吃力了。”


    “参军、苍鹘都是戏角,参军是正角,苍鹘是配角,解了这两个词,整句意思便明了了。京都禁了舞斋郎这样的曲艺演出,但是民间社戏仍是异常繁荣,曲目百出,十分自由。这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景象。”


    杨彭年有理由感到丧气:“太平年间,百姓的社日才会过得轻松、热闹,而且满足。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使用对比,以禁忌来反向写民间的宽松。”


    有些东西不能细分析、细想,一旦细想,就要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的脑子又是怎么长的了。


    而这酒楼角落中,有一士人装扮的人也在用餐,他听到杨彭年的分析,亦是抬起头分了心神关注。


    待听完杨彭年的话语,便是下意识叹了一声,紧接着又随着其他人一同笑起来,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


    和他同桌吃饭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叹什么,是,是觉得……觉得陆九思的诗,诗不,不好吗?”


    那士人装扮的人在周边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呵欠,又叹了口气:“我笑陆九思知音甚少。”


    他道:“京都新近禁演舞斋郎,民间社日就演出参军戏,这些人难道看不出陆九思也是促狭之辈么?想必陆九思当时心中有些不悦,在挤兑人呢!”


    说完,他便拾起桌上酒瓶,大口地喝起酒,喝着喝着喝得太急了,又大声咳嗽起来。


    话语传到杨彭年这边,他沉默片刻,行到这士子桌前,深深一拜:“我等还是想法太浅了,阁下可愿品一品陆九思这第二首诗?这首春社前日之作。”


    士人装扮的人咳嗽的那几下使得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红色,但瞧他眼中那陡然亮起的光芒,又让人疑心他面色嫣红是听到要品读陆九思的诗,神情激动导致的。


    “项卿子,字与名同。”这人这么自我介绍自己,酒瓶被他喝空了,他就把酒瓶放到一边,起身时,语气充满了被压抑的狂热:“我知道陆九思的第二首诗,在我看来,其他几句仅是中上等,唯有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是超越了凡人所能作诗的极限,登临仙境。其他几句诗能不能被许多人记住,我猜测不了愚人的想法,但我能肯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必然流芳千古,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他们甚至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诗,只以为这是一句俗语,但会有无数人记得它,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鸿儒白丁。”


    金岱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些话谁不会说,谁能看不出来这一句诗的厉害之处啊。”


    项卿子身旁那个结巴的人听到了金岱的话,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项卿子也是不管他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自顾自夹小菜吃了起来。


    结巴的人依旧结巴,人还很老实:“项……项兄,他们说……说你说的话像……像放屁。”


    项卿子长长叹了口气:“有的人不会转述,可以不用转述,不然会显得我跟你坐在一起,很孤独,很可怜,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讨喜的人,只能和你来往。”


    结巴的人神情震撼且吃惊:“难道不是……不是么?”


    连结巴的次数都变少了。


    项卿子又默默开始吃起了小菜。


    结巴的人顿时感觉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他开始掏钱,一枚一枚铜板往外掏,明显打算用请项卿子吃饭的方式来赔罪。


    项卿子默然地吃着小菜,也不去管结巴,吃了几筷子,忽然一笑,看向面前的太学生们:“我们继续说陆九思。”


    他的嘴角翘起,却不见笑意。


    “你们肯定只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洒脱与清醒,却忽视了前面还有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为何会山重水复,又为何要疑无路,再结合第一首,他在挤兑人的做法,你们还不明白吗?”


    杨彭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了。


    蔡辉的眼睛也猛地收缩了。


    项卿子大笑着:“看来你们已经想到缘由了!”


    背景是金岱在左看右看,很是诧异:“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结巴完全把一群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他终于把需要花费的铜板数清楚了,兴奋地往柜台去找账房付账。


    项卿子还在笑着:“没错!就是军校!”


    金岱:“啊?这是为什么?”


    杨彭年凝重地点点头。


    蔡辉也道:“果然。”


    金岱生气地说:“……所以到底是什么啊!能别打哑谜了吗!”


    项卿子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位郎君实在是纯真又老实。”


    那声音仿佛在用针扎着他的耳朵,金岱有些气愤地说:“这种层次的嘲讽,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你好……让……让让……”身后传来一道结巴声音。


    金岱回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结巴轻声轻气地又说了一遍:“你……你好……让……让让……”


    杨彭年从他开始说话就下意识屏气,这时候差点闭气晕过去,赶忙开口:“他的意思是,你挡着他的路了,劳烦你让让。”


    结巴立马点头。


    金岱心情不快地侧开身,结巴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彭年给结巴倒了杯茶,结巴道了声谢。


    这么一打岔,金岱也就不再说起之前的事了,只是臭着一张脸站到一旁,扭头看向自己的同窗:“彭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彭年微微一笑,便开始解答:“九郎君此前当众提议要办军校,官家应允了。他这便牵扯进了文武之争中,想来他近来应当在为这事苦恼和头疼,所以才又是暗地里挤兑人,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至于后面那‘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他已心境开阔,不再为此事烦恼,要么是他已寻到解决之法了。”


    金岱,包括其他没有猜到这事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起来。还有人懊悔不迭,觉得自己家可以帮上忙,可惜少了一个巴结陆安的机会。


    这一大串分析哗然传开,听者皆是赞同,对于陆安卷入文武纷争一事又叹又怜又可惜。


    陆安本人:“……”


    终于,她也有一天被阅读理解了。


    面对着学生们一脸疑问地看着她的样子,陆安感觉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于是她只能:“该上课了。”


    “明日便要开始省试了,我还差一个《礼记》没讲,今日便讲一讲这《礼记》。”


    说着,陆安拿出了自己的教案。


    第149章


    十二经中, 陆安对于《礼记》的兴趣仅次于《周易》之下。


    “在外人眼中,《礼记》听名字就是讲礼仪的东西,十分枯燥无味, 然而并非如此。”


    陆安深谙发声法,哪怕在此世没有喇叭,没有麦克风辅助,她的声音在场中亦是清晰可闻。


    “学《论语》当学仁, 学《孟子》当学义, 学《中庸》当学诚,学《尚书》必须了解何为‘中’,学《诗经》主要突出三个字‘思无邪’,学《春秋》便是学习如何分邪正, 学《易经》,当记住八个字:自强不息, 厚德载物。而学《礼记》, 其核心是秩序。”


    学生们埋头疯狂记笔记。


    外面允许来听课的学子也埋头疯狂记笔记。


    尤其是那些本经选了《礼记》的人, 抬头看着那位坐在学生中央讲课, 面白如玉,俊美非凡的郎君,感激之意如清水自心中流淌而出。


    《礼记》之核心是秩序……这句话在科举时往经义题上面写, 考官必然眼前一亮, 心底给他们的评分便会高了。


    ——至于如果所有考《礼记》的考生都用这句话, 考官的印象会怎么样……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经义写好再说。


    “《礼记》之中蕴含了不少知识, 可称为大道至简。譬如《月令》一章, 记载的是每月应行政事,还有于时令的观察、总结, 如其言立春毋聚大众,毋置城郭,掩骼埋胔,便是因聚大众则妨农,置城郭则劳民,雪后开春,风和日丽,疫病便也随着暖风来了,此时若任由枯骨腐尸遍布原野,必然爆发大疫。”


    “还有……”


    随着陆安讲学的消息传出去,她家门口的往来人流明显变多了,马蹄纷沓,车轮无法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辙印,鞋底的黄泥却可以。


    不停有来人轻手轻脚来到人群后坐下,行走间恍若引起风动,门口花树上,花瓣随风悠扬而落,落在陆九思肩头。


    上午讲完《礼记》——当然不是指把《礼记》全部讲完,只是讲完几节课而已。中午稍作休息,下午陆安又拿出另外一本经:“接下来几个时辰,我当讲《仪礼》。”


    “《礼记》非是讲个人礼节的书籍,但《仪礼》是,其中蕴含了士冠、士昏、士相见、乡饮酒、乡射、燕、大射、聘、公食大夫、觐、丧服、士丧、既夕、士虞、特牲馈食、少牢馈食、有司诸礼,本经可不选《仪礼》,但若要入朝为官,必须背熟《仪礼》,知礼方能不失礼,不僭越……”


    待到《仪礼》讲完,陆安按照惯例,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由学生自由请教问题,不拘是哪一经。


    便有学生起身,问:“先生,《论语》有言,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句何解?”


    陆安道:“敬其事,指认真做事。后其食,食便是俸禄。这一整句话的意思是:在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会觉得夫子之言是在说你要老老实实工作,不要总想着俸禄——可以理解,想来绝大多数人去作工时,发月钱的主家口中应当就时常出现这样的话。”


    这些话一出来,学生之中便时不时出现一两声喷笑。


    不远处,项卿子一边听课,一边对着结巴道:“你听见了吧?我就说陆九思此人十分之促狭。”


    结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项卿子到这里听课时,前面已经坐满了人,他踮起脚四处扫视,靠近陆安至少十尺内,连一个空位都找不到了,而在这个地方,他往常惯用的金钱攻势估计行不通了,便只能寻了众人身后的位置,拿出酒铺里打的酒,一边喝一边听。


    旁边的学生对他怒目而视——那酒味道太大,太干扰他们听课了。


    但项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可以忽略别人的视线,他不仅喝酒,还一边喝,一边咳嗽,只是咳嗽声尽量压低了。


    陆安的声音如芦苇飞花,徐徐而来。


    “但其实夫子的意思指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你连那一分耕耘都未做好,便先想着收获,这就实在不该了。”


    “说到这里,便要说起王莽篡汉了。依我看,王莽他不能说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当场精神大振:“先生,此话何解?”


    那可是王莽啊,他精通儒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深受西汉末年儒生的推戴,他如果都不能说是儒家弟子,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将自己逐出儒学了。


    陆安笑道:“你们想,孔夫子亲口说,侍奉君主时,先把自身工作做好,再谈领取俸禄之事。但王莽却以厘订制度未完为由,从公侯到小吏都不发放俸禄,维持时间之久足有七年,公卿可以参与厘订制度,但小吏只等着遵循制度,那厘订制度未完,和小吏的自身工作有什么关联呢?所以我才说王莽不是儒家弟子。”


    学生们:“!!!”


    “王莽七年不发俸禄?!”


    陆安感慨道:“是啊。所以王莽的新朝能存在十四年,完全是靠王莽未登基之前的名声在支撑着了。”


    围观的百姓们也发出了吃瓜的哗然声,兴致高涨。


    他们之前是不太听得懂什么叫“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的,但是“七年不发俸禄”他们听得懂啊,这是什么皇帝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一边愤怒,一边吃瓜,顺便一边把“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句话的意思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以后想到这句话就想到王莽七年不发俸禄,而想到有人不发俸禄、不发月钱时,也会想到这句话。


    “好了。话说回来。”


    郎君展颜一笑:“某以为,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此话,当以此注: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是以,王莽此人非君子,公卿不能算君子,而唯有与厘订制度无关之小吏,可称为君子。”


    待到陆安声音一停,场中便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未衰。


    对于读书人而言,自己学到了很多破题方法、解题思路,对于百姓而言,陆安讲的故事非常诙谐有趣,只要陆安讲课,他们就一定过来听,像是听戏曲听说书那样。


    甚至在陆安下课之后,那些读书人,那些百姓,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课上延伸出来的愉快话题。


    “你们知道吗!有个皇帝叫王莽,他整整七年不给那些大官人发俸禄!”


    “不发俸禄,大官人吃什么啊?我三天没俸禄就要饿死了!”


    “我也不知道……”


    “吃人——吃你们老百姓呗。”项卿子的冷不丁地出声。


    此刻,他已经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路上了。结巴坚持不跟他一起走,或者说从他被其他学生怒目而视开始,就一边结结巴巴说对不起,一边自己把屁股挪远了。


    而正在谈话的百姓也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项卿子已经拎着自己的酒壶往前走了,只是他走得有些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过了一会儿,结巴又鬼鬼祟祟地追上来:“没、没被打、打吧?”


    项卿子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往前走。


    结巴追在他身后,左右看了看,又囔道:“不对!不对!”


    项卿子这次搭理他了:“不对什么?”


    结巴专心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你肯定会被人打……打……不是现在,也是、也是以后……”


    项卿子这次彻底不搭理他了。


    *


    陆安交给了陆沂舟一个任务。


    “沂舟,从今天开始,到我喊停为止,我希望你能每天亲手杀一只鸡,你能做到吗?”


    陆沂舟全神贯注地听着陆安说话,眼睛里闪着光:“虽然我不知道阿兄为何要这么做,但是,我听阿兄的。”


    陆安便唤来了陆寰。


    是的,如今的陆十五郎,这个世家子弟,他已经会杀鸡了。


    陆寰道:“五妹妹,你随我来。”


    两人到了后厨,陆寰让陆沂舟帮他抓着鸡,自己拿起菜刀,利索地在刀脖子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让鸡血滴到地上的碗里。


    鸡还在挣扎,陆沂舟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把手松开,陆寰连忙提醒她:“抓稳了。不然墙上地上就要全都是鸡血了。”


    陆沂舟硬着头皮加大了力气,只是把视线往下落,看向了自己的鞋面。


    陆寰没有强行要求她一定得盯着鸡——反正等陆沂舟开始杀鸡的时候,想移开视线都不行了。


    陆寰表演了一次杀鸡,便抓来第二只鸡,让陆沂舟杀。


    “杀鸡很简单的,就是割喉、控血、拔毛、开腔。”


    “对,刀往它喉咙上面割。”


    “说实话,杀人要比杀鸡容易得多。”


    “你这次割喉不利索,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明天再杀一只鸡,肯定能练好。”


    第150章


    陆安今天睡得很早。第二天,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时,她睁开眼睛开始刷牙洗脸,收拾省试需要的物件。


    茶厨和蜡烛不能带, 举人天明便得进入试场,天黑就要交卷出考场,并不需要在贡院中过夜。


    砚水、点心、茶酒饭菜以及肉食也不能带,这些在贡院里有巡廊军卒售卖。


    这么看, 能带的东西很少, 而且考试用的桌椅和篮子,还得自己去礼部买。


    座位图已经提前一天看过了,她坐的地方很好,不在厕所附近, 不用担心气味熏过来,而且不在最里面, 也不在最外面。最里面的光线会比较差, 最外面的有可能会出现雨丝飘进来, 打湿卷子的情况。


    陆安吃过早饭, 和应氏兄弟,还有一些学生一同拎起考篮往贡院去。路上碰到不少考生,或是焦虑不安, 或是自信满满, 还有的人面无表情, 波澜不惊。省试考生足足有四万人,此时此刻陆陆续续出门, 致使街道上人群骈肩累踵, 前进缓慢,像是毛毛虫爬在树干上。


    应劭之喃喃道:“都要抬不动脚了, 我们应该二更天就抱着铺盖去贡院门口打地铺的。”


    应益之不得不对亲哥的奇思妙想报以微笑:“兄长,我不想以后同僚瞧见我,亲切热情地称呼我为应半夜和应地铺。”


    应劭之笑了:“可这两个称呼听着很有趣!我们正好一人一个,兄弟俩不分开。”


    应益之问:“那九思呢?”


    应劭之陷入沉思之中了,只因他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给陆安起什么花名比较和他们配套。


    陆铺盖?陆守夜?陆争一?


    队伍慢慢行进,终于到陆安等人快排到贡院门口的时候了。应劭之突然兴高采烈地开口:“我知道了!”


    陆安都把之前的事忘了,此刻下意识询问:“什么?”


    应劭之满是热切之意:“半夜、铺盖、板门!陆板门!九思你觉得怎么样!”


    陆安斜瞟了他一眼,道:“难听。”


    应劭之很大方:“那半夜这个外号让给你!陆半夜听上去就很有韵味。”


    陆安残忍地说:“不用让。我们本来就没有半夜抱着铺盖蹲贡院门口,不会有这个外号的。”


    应劭之竟然万分遗憾。


    到了检查夹带的时候,应劭之一步上去,张开双手,他是个急性子,便急切道:“快点快点!劳烦了!”


    负责检查的人没吭声,只是一丝不苟地把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又拍打了几下,检查完篮子后,便道:“进去吧。”


    这要换成我大明大清,高低得对这个态度心里不爽,怀疑你是不是夹带了什么。好在大薪的读书人地位极高,比应劭之还要不耐烦的都有。


    应劭之被检查完之后,应益之一声不响地上去,待他也检查完,陆安也行过去,这次没有优待了,被结结实实地检查了一遍,但没关系,陆安老早就为了避免自己露馅,暗地里从花楼那边购买了一柄假(阳)(具),用绑带一类固定在身下,只有洗澡的时候解下来片刻,所以没有人能从走路、骑马或者衣衫摆动间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毕竟,她看上去真有那玩意。


    胸部倒是开始发育了,但是吧……


    陆安被检查完,跨过贡院大门时,还听到身后的人赞叹的声音:“陆九思的身材可真好,那胸肌比不过武将,但是比绝大部分文人都强。”


    对此,陆安十分平静。


    入院后,省试尚未开始,廊下不少考生看到她,积极主动地打起了招呼。


    谢师敏:“九思。别来无恙。”


    赵公麟:“九思!好久不见!”


    梁章:“先生。我没有迟到。”


    戢仲澐:“九思……”


    项卿子没有吭声,但方才他一直瞧着门外,直到陆安走进来时,才把头扭了回去。


    倒是结巴很认真地注视着陆安,一直注视到陆安坐下来,才自己开始摆好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除了他之外,考场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陆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凝望她。还有人看了她几眼,便跟身旁的人小声耳语。


    陆安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情,她只是放下篮子,自己也坐好,然后开始拿手轻轻抚摸桌面。好消息是桌子上浆平整,没有倾斜或者凹凸不平的地方,坏消息是右上角有一处木板裂了一道小缝,陆安将之记下,打算回头铺卷子时避开这一处,免得书写一个不注意,出了问题。


    考生坐的椅子上铺有纯羊毛织的毡席,又软又暖,坐起来极为舒适。


    陆安不得不说,大薪的读书人待遇太好了。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考生渐渐入场,坐满了位置。知贡举等官设好香案,与举人对拜。


    毕竟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不过也就只有经生了。


    进士科之外的科目便没有这种待遇了,毕竟那些科目只需要死记硬背相应的课本就能答题,不需要破题,也不需要担忧题目陷阱,但相对应的,也很容易作弊。


    以前就有考生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底下传递(考)(试)(答)(案),导致现在考诸科的考生没有帐幕遮风,没有毡席垫坐,没有茶水解渴,考生口渴得去喝研墨用的水——总之,陆安有些担心梁章,还有自己考诸科的那部分同窗。


    梁章本人倒是适应良好。


    考诸科的学子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就习惯了冷风,反正晚上可以回自己下榻的地方睡觉,不影响休息。


    帘幕放下,两份题目示出,一份是本经题,一份是明经科考生都要答的题,如果题目中有疑难之处,考生还可以询问主考官。


    陆安看了一眼本经题的题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陆安感觉挺好破题的,甚至比解试还容易。毕竟解试由各州自己出题,什么千奇百怪的题都有。但是省试由礼部统一出题,不出怪题是最基本的要求。


    陆安首先在草稿上写下这一句的释义:该停止的时候停止,该行动的时候行动,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合适的选择,这样就能保持道路的光明。


    再列出核心论点。


    陆安不假思索便填下:顺势而为。


    想了想,再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又想了想,扩出一句:当止则止,适可而止。


    有这三个方面,就可以下笔了。


    陆安静思片刻,为其破题:


    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这是唐朝张果注解黄帝阴符经的内容,但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这份注解。


    陆安把它挪了过来,用在这道经义题上,十分合适。


    然后是承题,也就是进一步说明中心思想。通常二三句为佳。


    陆安压根用不着多想,便干脆利落地往下接:


    盖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顺势而为,适可而止。


    中心思想道出来后,陆安写起来就更顺了:


    且先圣之训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非有不可测之藏也,乃知舍即是得,思危思退思变,盖明底线,懂进退,知得失耳。


    当行则行,勿计利害。当止则止,勿计成败。围而不忧,业日光大。以斯处世,庶几有豸。


    或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


    ……


    陆安在低头写。外帘官们在四处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绝不给他们一丝一毫作弊的机会,还顺便瞥两眼别人的卷子。


    ‘嗯……这个措辞乏味,估计只能评第五等。’


    ‘这个破题破得很不错啊,可惜立意还是差了一筹,风头估计要被邻座的压了。’


    ‘哎呦!这个!’


    外帘官站在应劭之面前看了好几眼,看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慢悠悠地离开。


    又看到一个人与方才那人长相相似,便行到对方身前看对方的卷子,看完之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阵,才强压住脑海中刚产生的那许许多多新问题、新思路。


    ‘可惜了,这人限于篇幅,许多地方都只能浅写,恨不能与此人把酒论道。若经义可以不限字数就好了。’


    他走了一圈,又慢悠悠停在了殷阁面前,一停就是许久,站姿有些不对,一边脚站得完全麻木了。


    另一个外帘官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往旁边推。顺便用眼神示意:这可不是解试!


    解试时,外帘官怎么看都行,就算是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看也行,但省试更正规,绝不能这么做。


    先前那个外帘官也想到了这一点,正要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却猛然一顿,落在了陆安的卷子上,然后看到了那句“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一道激动而强劲的颤栗从心脏底部摇曳而出,都顾不得这个行为会让人诟病了——他微微探身,难以自持。


    另外那个外帘官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把身旁人扛走那般,又想着自己当同僚再仗义也就只仗义到这儿了,不如舍了他去罢!


    一念起,那外帘官索性也打算看一眼陆安的卷子,看看到底这人写了什么东西,那么勾人。


    他站的位置,先看到的是陆安的草稿,在草稿上,陆安已经开始破第二题,一道只有一个字的题目:楼。


    说实话,这道题之难,就是这位外帘官看到题目也心里吃了一惊。略琢磨了一下就能确定,如果当年自己省试的时候碰到这道题,还是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来吧。


    随即,他瞧见了陆安时这么破题的: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啊!”


    绝大多数考生都因着这一声惊呼,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考官这边,脸上犹带讶异之色。


    而后,他们就看到考官面前的桌子上,垂首书写的那位考生也抬起了头,满脸的茫然困惑,似乎还没搞明白情况。


    陆安,陆九思。


    ——又是你?!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