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补二更)
嵇临奚回到嵇府中,就亲自将自己的卧室清理一遍,地上的每片地砖,都被他擦得锃亮无比,下人采买来的花,装饰在桌窗床上。
他去了厨房一趟,官职越高,忙碌的事务就越多,从前他位卑职小时,还能亲手为殿下下厨,只等到了后来,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只能仔仔细细吩咐下人去做,只有为殿下熬汤时,才会坐在厨房里一边忙于事务,一边看着汤慢慢的熬。
“陛下今夜就要驾临嵇府。”他清咳着嗓音,下巴微抬,手负在身后,一个一个扫了过去,“本官让你们做的菜,色香味都出不得半点差错,若出了差错,你们也不用待在嵇府了,明白了么?”
“明白了,大人!”
在嵇府里待的下人,没有一个想离开的。
虽然他们大人脾性阴晴不定,对下人要求严苛,但出手大方,只要不出错,薪俸在同为大员的府中也是顶级那一批,殊不知嵇临奚不是不心疼钱,他的钱除了花太子和自己身上不心疼,落谁身上他都肉痛,但他心知财可通神之理,对于下人而言,哪里有几个真正能忠心人,忠心的不过都是金银。
世人奔波劳碌,为的也不过是几两碎银。
谁给他们的钱多,他们就忠于谁。
嵇临奚一一低首看了过去。
“这个,火再放小一点,炖汤要慢慢炖,滋味才佳。”
“这个,待会儿炒的时候记得火大点,火大点才有锅气。”
“鱼要把鱼骨与鱼刺全部挑出,不锁鱼身,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大人,请大人放心。”
嵇临奚扫视完,嗯地一声傲然点头,背着手又离开了。
“大人他看起来竟然比从前高兴了许多?”待他离开后,厨房里的下人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
从前大人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便是下人不小心犯了错,也能挥手放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一杯茶水也能挑三拣四大做文章。
“这么冷你是拿昨夜的剩茶打发本官吗?”
“这么烫你是想把本官烫死吗?!”
“滚下去,废物东西!”
也能时常听见大人骂这骂那。
骂燕世子,骂沈家,骂所有与他为敌的人,神色阴鸷,恨不得把人弄死,府里上下战战兢兢。
但从奉城回来以后,大人就变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么阴晴不定,分明大人现在的境遇远不如之前作为吏部侍郎百官笼络时的风光,嵇府现在少有人上门拜访,大人却未曾暴怒郁郁,反而状态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好,常常如沐春风的模样,
“大抵……是因为京中流传的酒楼那件事?”有人声音放得很轻。
“酒楼?不就是当时与沈大人互殴吗?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有人疑惑问了句。
“嘿嘿,这个你要问府里的丫鬟了,她们知道的比我们多多了,她们手里这两天一本书这个看完那个拿去看,轮流着看,我去借过,她们不给我看。”
“什么书?我们还不能看了?”
“好了,都住口。”掌厨瞥了他们一眼,“背后乱论大人,我看你们是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太好忘记自己身份了。”
……
嵇临奚不知下人们的讨论,随从下属们汇报,也会有意避开此事不提,他叫了一个丫鬟端水来,丫鬟似乎哭过,双眼红肿。
“大人,水来了。”
将水送到,丫鬟就低头离开了,出门时,还回头看了嵇临奚一眼,看着自家大人为陛下殷勤忙碌的样子,想着刚才看过书里的虐恋情深,眼泪一下止不住,跑出院里找自己的好姐妹去了。
“怎么了?”一群丫鬟凑了上来,“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刚才去给大人送水,大人还在为陛下的到来殷勤准备,陛下待大人如此,大人却还能满腹真心。”丫鬟擦擦眼泪。
“大人他真傻,那可是天子,爱上天子,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陛下对大人的情意,若有大人之一二,那大人也算苦尽甘来了。”
……
嵇临奚自然是看到送水的丫鬟哭了的,但他可不是那种怜香惜玉的主子,钱都给够了,还要关心一个丫鬟为什么而哭,那他不就成了大善人了?只要对方做事不出错,下人笑和哭在他这里都没什么差别。
他撩起衣摆,拿着剃刀,开始给自己剃腿毛,那夜来得实在措手不及,他都还来不及好好打理自身,好在殿下没来得及注意些什么。
将腿上的毛剃得干干净净,还有那一处的毛为给刮干净了,干净了才不会刺伤殿下的肌肤,嵇临奚开始修剪指甲脚甲,这样手指就不会弄疼殿下了,上次不小心犯过的错误,这次他可不会再犯了。
他洗了一个头,又洗了一个身,在衣柜中翻找出自己穿在身上最英俊神武的一件黑金长衣,身形高挑,宽背窄腰,长腿往镜前一照,就是炳如日星,贵气煌煌。
一番整理完,已经是傍晚,他披上披风,怀揣着暖炉,带着随从就这样出门翘首以望地等待了。
从傍晚等到入夜。
“大人,或许陛下有事来不了了,要不我们先回府里去?”
嵇临奚站在风雪之中,毫不犹豫地说:“陛下会来的。”
他只要一直等,总有一天,殿下就会来到他身边。
头顶是茫茫被寒风吹得乱舞的大雪,吹得嵇府的灯笼乱晃,雪在肩膀上堆了厚厚一层,嵇临奚视线直直的看着前方。
他当然知道,殿下迟早会来的,只有时间早与晚的区别。
黑暗中,有马车的声音响起,而后亮起两道摇晃的光晕来,那是挂在马车前头的灯笼,驾着马车的是戴着斗笠的云生。
“大人,陛下来了——”随从欢欣说。
嵇临奚揣着暖炉瞥他一眼,“陛下来了,你开心些什么?”莫不是对陛下也有非分之想?
随从笑脸一止,连忙收敛神情。
“该开心的可不是你,哼。”嵇临奚冷哼一声,“还不赶紧回去?”他可不要旁人在这里影响他与殿下的二人世界。
随从回去了,嵇临奚就这么满脸笑意的奔向前,衣摆和披风被风扬得起来,看到他奔过来,云生驾着马车停在他面前。
“殿下!!”
车帘掀开,露出楚郁的面容,头顶的灯笼落下暖黄的光来,那随风雪摇晃的光影,落在鼻梁与眼下那一片肌肤,还有眉上的额头,以及那双低垂望他的双眼,就已经叫嵇临奚魂摇魄乱了。
他从前也痴迷殿下的美色,现在亦是,只从前他痴迷殿下美色,是恨不得去亲去舔,将人压在自己身下肆意妄为,一逞兽欲,现在痴却是想将人抱在怀中,与之融为一体,万分亲密。
从马车中踏出的天子,身上披的是他送的披风,手上戴的是他送的手衣,头上戴的是他送的发簪。
“嵇临奚。”轻声细语。
“殿下快请下车——”嵇临奚把暖炉放在一旁,忙伸出双手。
楚郁搭住他的双手。
嵇临奚连着双手抱着他,扶住他的腰肢,就这么轻而易举就将他抱了下来,将暖炉塞入他的怀中,“天冷,殿下抱着他要暖和些,可不要受凉了。”
楚郁看他肩膀上堆积的雪。
嵇临奚注意到了,连忙抖起衣服来,把身上的雪拍干净,忙说:“雪太大了,明明没等多久,就堆了这么多。”
楚郁庆幸自己来了,没有让嵇临奚在这里苦等这么久。
他把暖炉转给云生,“驾马手冻了吧,用这个暖暖手。”
云生伸出接过,“谢陛下赏。”
嵇临奚刚准备急,那可是他为殿下准备的暖炉而不是为云生,只下一刻,楚郁朝他伸出手,牵住他的五指,两人的手,就这样掩在袖下,互相交缠着。
“让一下云生,走罢。”
手一牵,再“让一下云生”,我跟你一起走,嵇临奚哪里还顾得上云生用他特意为殿下准备的暖炉。
二人执手,嵇临奚抬起另外一只手为年轻天子挡雪,楚郁也抬起手另外一只手来,目光相视,他们遮着头上的雪脚步轻快往府中走去,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成了入春的梨花。
云生拿着撑开的伞,沉默片刻,撑在自己的头顶,叹了叹气,去搬车里的文书奏折了。
嵇府里都没下人,本要松开他手的楚郁问了句,“你府中下人呢?”
“他们都睡了。”
是他提前吩咐若天子驾临,谁也不许打扰。
楚郁看他一眼不说话。
两人拿衣袖顶着雪到了嵇临奚的卧室下,松开手,嵇临奚为其拍去身上与发上的白雪。
“殿下。”都拍干净了,他忍不住俯下身来,将人揽在怀中落下一吻,“我好想你。”
明明日日都能相见。
他却日日都还害着相思。
……
作者有话说:
云生(管家口气):大人,你们第一个能让我们殿下这样开心的男人。
关于流传的书籍,大抵是那日酒楼互殴的事传遍了京城,自有深闺之中的写文大手提笔而就,写出一段虐恋情深缠绵悱恻的君臣之爱,人写的是晋江风味的正经本子,只有小鸡写的是花x风味的偷偷私藏。
搓脸搓脸,真的好喜欢漫长的追求之后,小鸡因为楚楚变成了更好的人,也得到了楚楚不会对他人流露的热烈喜欢。
第232章
楚郁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孤也是。”
他也是,很想念嵇临奚。
嵇临奚听到他说这句话就满足了,牵着他的五指将他带进自己的卧房里,两人褪下披风,他揽在怀中放在一旁,而后叫来管家,让下人把饭菜送上来。
烛火的星点之下,下人们一一把菜端上来,随之一起的,还有一壶“醉仙酿”。
看到酒,嵇临奚变了变脸色,他可没忘记在奉城时,自己拿酒都对殿下做了什么,怕殿下因这酒想起来奉城自己犯过来的错误,他对管家低声道:“本官有让你们把酒端上来吗?还不快撤下去!”
背后却传来楚郁的声音,“留着吧,朕也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今夜想饮一杯。”
嵇临奚唇瓣一下翘了起来,挥手让管家赶紧带着下人离开。
他回到桌旁,“殿下,您今夜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楚郁摇头,“还未。”
嵇临奚拿着碗筷添了饭,递到他手里,殷勤周到的为心爱之人布菜,“尝尝这块清蒸白丝鱼,殿下,里面的鱼刺都已经剔干净了,肉质很嫩,小臣一直让下人拿温着。”
“还有这道炒蔬菜,用的都是最嫩的菜心过一遍水……”
楚郁道:“不用每次孤来你都做这么大费周章的准备。”
很久之前,他每次来嵇临奚这里嵇临奚都会做很多准备,令他以为嵇临奚平时过的就都是这样骄奢淫逸的生活,还思索为什么不在他面前遮掩一点,后来他让暗卫盯着嵇临奚,才发现嵇临奚只有在他来嵇府里时会才如此大费周章,平日里忙于事务都是随便吃两口对付了事。
嵇临奚恭声说是,转头夹了一块炖的排骨,眼睛亮晶晶地说:“殿下尝尝这道萝卜炖排骨,排骨炖得软烂至极,极易入口。”
楚郁:“……”
怀疑某人压根没有听进去。
见他不说话,嵇临奚道:“以后小臣让他们做少一些,殿下先吃一口。”
楚郁拿着筷子去夹,他不是没手没脚的人,可嵇临奚看他伸出筷子,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也不肯松开,他就知道嵇临奚想要什么了,迟疑片刻,张开嘴,低头咬了一口,微淡的油,浸得他双唇发亮,他退开一点身体,矜持点了点头,道:“好吃。”
嵇临奚还想得寸进尺来喂他。
楚郁叹气,“孤不是动不了筷子的小孩子,嵇临奚,你放着吧,孤会自己吃的。”
他能察觉到嵇临奚想自己无时无刻不依赖着他,但他实在是很不适应什么事都去依赖他人。
嵇临奚蔫巴巴说了句好,把剩下的排骨放在他的碗里,自己滋了两下筷子,端起饭碗来。
楚郁:“……”
他真的很想说嵇临奚你改改你的不良习惯吧,但倘若说出来,他怕伤到嵇临奚的心,今夜他不想让嵇临奚难过。
云生将今夜要批改看阅的奏折文章搬了进来,楚郁让他坐下来一起吃,嵇临奚早前就让人准备了云生的一双碗筷,浮虚地邀请了一下。
“多谢陛下与嵇大人。”
云生也不客气,拱手就坐了下来,他的胃口是与嵇临奚差不了多少的,楚郁吃了一碗多一点放下,剩下的他风卷残云扫完,就自觉起身拱手又离开了。
嵇临奚心里怎是一个肉疼了得,他专门让人为殿下做的,云生一个护卫却吃得最多。
但想到对方不曾如燕淮沈闻致碍过他与殿下之间的事,还帮忙看风,那份肉疼也减轻了不少,就当是贿赂对方为他与殿下的爱情保驾护航了吧。
倘若是燕淮沈闻致吃他一块肉,他想拿刀子捅人的心都有了。
下人送上漱口的温水,清理了桌上的碗碟,留下了醉仙酿。
楚郁漱完口,就准备先处理今日没处理的公务了,他对嵇临奚说,“孤先把今日的事处理了再陪你。”
嵇临奚说好。
他帮忙整理完奏折文书,就趴在桌案对面,下巴抵住手臂,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楚郁,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楚郁:“……”
他道:“不要这么看我。”
“不可以吗?殿下?”
楚郁:“不是不可以……”
“那为什么不能看?”嵇临奚故作疑惑地问。
楚郁知道嵇临奚是故意的,他是一个性情很内敛的人,不喜欢说太明白的话,嵇临奚却总要逼他说出来,仿佛只有听到他坦白的话,才会心满意足。
“孤、孤会分心。”
他抬眼,凝望嵇临奚,“嵇临奚,你望孤,孤就会分心。”
他不喜欢在处理政务时,会为嵇临奚分心分神的感觉,就好像……他成为了一个不怎么合格的帝王。
这种感觉不好。
嵇临奚苦闷道:“可小臣日里见殿下的时间本就很少,若二人相处时都不能看殿下,小臣就会觉得心里空虚。”
他心里空虚,就会做梦来安慰自己,梦越美好,醒来时就会更空虚,周而复始,只会越来越不满足。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楚郁歪着脸颊想了片刻,一日里都见不了多少时间,现在在这里都让嵇临奚别看自己,是有些不太好,他思索了会儿,将一部分不是十分紧要保密的奏折腾出来。
“那你就帮孤批一些,记得仿孤的字迹,不要让旁人看出来。”
若让沈闻致看出来,臣子帮天子批改奏折,嵇临奚在沈闻致眼中就真的祸国妖姬无异了,只会弹劾嵇临奚弹劾得更厉害。
嵇临奚忙说好,把袖子撸起来。
二人分着把奏折批完,已是深夜,楚郁长吐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眉眼,嵇临奚心疼极了,跪在他身后来为他揉肩膀。
他这个时候倒想真的做个沈闻致心中摄政临朝的奸臣了,什么事都为殿下处理,殿下便再也不用如此劳累,只要殿下一句话,他就能不惜一切地去做,为殿下造就殿下想要的江山。
“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殿下。”
楚郁视线落在桌上的醉仙酿上,嵇临奚何其敏锐的人,立刻开口询问道:“殿下,要不要喝一点?”
或许心里也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楚郁心里还是缺乏一点面对的勇气,他第一次经历那样的事,嵇临奚就要把他的骨头都折腾得快散架了,连路都走不稳,缓了好几天才缓过来,还不能叫旁人发现。
喝了酒或许会好一些罢?他实在不敢清醒的再面对嵇临奚的那东西一次了。
俄顷,他点了点头。
嵇临奚连忙爬起身去倒了两杯,一杯递到楚郁手中,碰了酒杯后,他直勾勾看着楚郁喝了下去,自己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大雪狂风将风窗打得呲拉作响。
“殿下。”嵇临奚起身,来到他身旁,揽着他的腰肢,将他抱起在自己怀中,垂首去吻,喃喃道:“这下,真的只有你我二人了。”
飘逸的衣摆垂落了大半,楚郁半张脸颊都靠在嵇临奚的肩膀上,面颊微微泛红,墨黑的发丝,就如丝绸一般从嵇临奚十指中滑落下去。
“嵇临奚。”他抓住嵇临奚肩膀的衣物,低声问:“奉城时,你给我敬酒,你猜我在想什么吗?”
“殿下知道小臣在里面下了药?”
楚郁摇了摇头。
“那小臣是真不知道了。”嵇临奚抱着他往床边走去,“求殿下告诉我。”
被他放在床榻上的楚郁,头发都散在床上,衣摆大片铺开,面颊浮红,真是仙姿玉貌、色若春花,他偏过脸颊,“不想告诉你。”
不想告诉嵇临奚。
他当时之所以面色古怪,片刻才接酒,是因为经历过太多嵇临奚荒诞离谱的梦境。
梦里就是嵇临奚的既是知己,牵牵小手、下下棋、吹吹小曲、喝喝酒又有何妨?
然后酒后生米煮成熟饭,醒来后嵇临奚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朝他坦白心迹,手掌指天发誓,口中说什么“公子,小人对您真的是真心真意啊!这段时间小人对您的情意您难道还感受不出来吗?倘若您真恨我如此做,那您就拿一把刀要了小人的性命,小人甘愿死在公子的刀下,绝无惧意,只求公子怜小人一片痴心——”之类的混账话。
梦中的他也真如了嵇临奚的意,将人扶起扑在对方怀中,说什么:“我不怪你,奚公子,你一片痴心,我如何舍得,我……我也心悦于奚公子,愿与奚公子成天上比翼鸟,人间鸳鸯。”
然后继续与嵇临奚翻被赴浪。
做那样的梦初初醒来时,他愤怒、惊惧,不安,他几次试图躲开这如影随形的噩梦,对方却始终纠缠不休。
他甚至动过杀心,但杀心刚刚浮起,那时他尚且不知这梦真的是因嵇临奚而存在,他就会反省,会自责。
为一个虚假的梦境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产生杀意,身为太子,陇朝的储君,他不应该存在这样的念头。
于是本就难眠的他更惶恐不知何时会把他吞没的臆梦,直到后来他知道真的与嵇临奚与关,当真是咬牙切齿,再看对方白日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谄媚至极,夜里却俨然翻身做主人的姿态,欺在他身后,逼他说虎狼之词,还要他为一些事道歉,说什么“孤不喜欢燕淮,孤只喜欢你一人”,“孤也不喜欢什么沈闻致,孤的眼中只有你”,“孤利用你是孤的错,孤把自己赔给你。”
他无数次都想要了嵇临奚的脑袋,但他不能因为一个梦真的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性命,于是他只能躲着嵇临奚,想方设法地躲着,但嵇临奚却穷追猛打,梦境变化也越来越剧烈,不再执着于做那挡子事,而是更执着要他的心,要梦中的他也欢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嵇临奚的感情变化。
若说嵇临奚最初的那句“十分真心、千分真心、万分真心”只有十分,后面却是数不清的万万分真心。
当时奉城嵇临奚去买酒来,他真的被那份真心蒙蔽了,犹豫思索想嵇临奚真的要把他灌醉好方便做什么吗?只酒一入喉吞了下去,晕眩感涌上来,再看嵇临奚藏着惊惶不安和满是歉疚疯狂的视线,一切都明白了,他抓住嵇临奚,是想告诉嵇临奚,他想象的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会让燕淮和沈闻致那样做,但嵇临奚大抵是怕看到他不可置信厌恶的目光,把药放得太多了。
他在嵇临奚身上狠狠栽了一次,才意识到自己的什么都不说对嵇临奚而言是一种怎么样的冷漠与残酷,他因为梦境对嵇临奚百般了解,可他什么都不说,以为嵇临奚那般揣摩人心的本事就能通过自己的举动明白自己的想法,却忘了嵇临奚总是在他的事上犯痴犯傻,否则也不会不顾一切追着他一起坠崖。
“嵇临奚,”他伸出手,摸上嵇临奚的脸庞,“孤把你从吏部调任到工部,是因为……工部有很多孤想去做的事,孤想与你共治这片江山,孤亦想,让你与我同在这片历史上留下我们的名字。”
“把你调到工部,朝臣百官就不会再那么忌惮你,等你有了功绩,孤就能顺理成章把你提到民稷阁。”
他想了很久,嵇临奚的能力待在哪里都能轻而易举的胜任,但嵇临奚办事的手段只要结果不要清名,待在吏部容易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放在刑部容易被人弹劾办案投机取巧不走律例规定,户部更是要随时面临朝臣百官的贪污质疑,礼部更不行,礼部里大都是沈太傅的门生,他更不招礼部人待见,也大材小用,兵部和工部,只有工部才是最好的选择。
会选择嵇临奚的那一批朝臣,绝大部分都已经入了牢狱,这本就是他当初举荐嵇临奚为吏部尚书的目的。
“对不起。”他又一次说对不起,“孤怕告诉你你得意过了头,想磨练你的性子,然后又一次不告诉你。”
他总是顾虑很多,不能事事都对嵇临奚坦诚。
他认为人不能事事一帆风顺,一帆风顺以后迟早要出大问题,所以他会借事磨练沈闻致,也会借事磨练嵇临奚,挫折常与进步与成长伴随。
“殿下……”安安静静听他说完的嵇临奚,双手撑在他上方,垂首亲吻他的耳垂,嘟囔道:“你待小臣这样好,小臣才会真的得意忘形的。”
他其实并非真的一点难受都没有,但那难受在得到殿下的爱面前太微弱了,微弱到足以令他全然忽视。
他质问过自己的心。
权力与殿下你要哪一个?
太白山他选择殿下,就已经是他的答案。
二一定要选一,他会毋庸置疑的选择殿下,他以为那是殿下对自己最后的考验,奔赴了殿下,却不想殿下也为他考虑了一切。
“我……真的是一百生的有幸,殿下。”
衣裳褪尽,屋外冬雪寒风,万物都在等着年关一过,初春到来,屋中却是好一个先春色无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理智:渣鸽,氛围到了,该写两千字搞搞床了,读者们想看,展现你那深厚可怕的功力罢!!震得读者们娇躯一颤!!不要浪费了你的铺垫!!!!!
第233章 (一更)
院子里被雪覆满的秋千,随着风雪摇晃。
帐中掀起的一角,露出凌乱的被角,还有那对死死攥住枕头,露出一截的雪白手臂。
“嵇……嵇临奚,不要再继续了……”压抑颤抖的喘息声。
嵇临奚知道伴随他内敛的羞涩性子,特意钻进被子里埋着不叫他看到,他呼吸的温度越发滚烫,和岩浆一样,烫得楚郁身体都在发颤。
他有些恐惧这种超脱出自己掌控之外的快感,上一次时他从未体验过的东西,嵇临奚势必这次都让他体验一遍。
他说不要再继续,下一瞬间脊背就会忍不住弓起,从唇齿中露出急促慌张的低叫,他的任何反应都会调动嵇临奚的兴奋,回馈以更深的吸吮。
楚郁整个人就像陷入了名为“嵇临奚”的云中,看着没有动静温顺的云,却在他陷进去后,化作浪潮将他吞没得干干净净,又时而化成贪婪的狼,时而化成凶猛的虎,时而化成信子极长的蛇,更偶尔会成细细啄食的鸟,将他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嵇临奚钻出来,来到他面前,吐出舌头给他看,闭上鲜红的唇时,喉结吞咽,再给他看粗糙指腹上的水液,开口嗓音沙哑地询问他,“殿下,这一次比上一次舒服对不对?”
他上次从宫里回来,就沉心钻研了许久如何让殿下欢心的理论与技术,不知道在脑海里模拟了多少次,今日才再度实践起来,成效竟然这般好。
楚郁半个字回答不了他,只喘着温热的气雾,失神地看着头顶,他也不想回答嵇临奚半个字。
嵇临奚却是知道答案了,提袖擦拭嘴角的残渍,俯身衔住他的唇瓣。
心有千千言,难从口中说,便只能从口中诉了。
他对殿下有多爱,便能有多尽心尽力的伺候。
吻在雪中吻出一朵又一朵的红梅来。
被嵇临奚送来的“追云逐月“香坠浸过的衣料,此时因为不断上升的体温,以及渗出的密密细汗而激发出更加馥郁的香气。
嵇临奚一边贪婪地深嗅着,一边口中含糊饥渴地保证着,“绝对和上一次不一样了,殿下,我保证,殿下放松,一切交给我便好。”
一个一个的我字,就慢慢让楚郁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身体软了下来。
嵇临奚又俯到他身前,湿湿吻着他的发鬓,望着他被水雾浸润的琥珀双眼,唇舌舔过眼尾那颗浅淡的小痣。
他的手滑了下去,继续给以卖力的安抚,犹如在砂纸上蹭过的粗粝,每一下都能让楚郁身子发颤,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涣散,神智与提防一降再降,直到嵇临奚不知道戴了什么东西抵住他时,楚郁都未曾反应过来,而后他一下死死抓扯住嵇临奚的头发,叫出声来,眼中有细微的恐惧一闪而过。
“殿下……殿下,没事的,小臣不动。”嵇临奚亲他哄劝着,固着身形未动。
“放松,殿下您放松一点……”他又去轻吻耳垂,手掌顺脊而下,柔声细语的安抚,放低身份的谦称,他甚至不曾用眼睛对视,只因为对视他眼睛里的东西就会让殿下再次不安。
那是想要将身下人吞吃入腹的贪婪兽欲。
楚郁拿手盖住眼睛。
指缝里眼前的烛光开始在晃,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直到后面,他才失神发现,晃的不是烛光,而是他自己。
嵇临奚抬着他的腿,倾下身体,将他眼前的光也一并挡住。
阴险狡诈的小人,用心钻研起来这方面的手段,亦是能力一绝。
上次楚郁更多感受到的是疼痛不适,尽管嵇临奚竭力安抚,但对方灼热滚烫的粗息和不断吞咽的喉结以及难以克制的动作都让他舒服不到哪里去,更别说最后什么都留在了里面。
但这一次的体验完全不同,不,有一点是相同的。
嵇临奚依旧在欺骗他。
说什么一会儿就好,马上便好,最后一次,都是骗人的。
他眼角坠泪,嵇临奚覆上身来,舔舐他的眼角,嵇临奚连他的眼泪都不想放过,若放任殿下的一滴眼泪滴在被子上,那都是暴殄天物。
“殿下,别哭,你哭小臣会心疼。”
楚郁再也忍不住,张嘴狠狠一口咬在嵇临奚这个骗子的肩上。
什么心疼,根本不是心疼。
他分明被撑得更满了。
咬完之后,楚郁眼前的灯火晃得更厉害,泪水汇聚成珠子接二连三下坠,又被嵇临奚伸出舌头舔进口中,嵇临奚嘴上求他别再哭,动作和注视的双眼却分明想他哭得更厉害。
他浑身被汗液浸湿,湿漉漉的,上一刻刚从水中捞出,又在下一瞬间被放回水里去,好深好深的水,与坠崖那日无异,却没有那样的冰冷痛楚,楚郁视线里连嵇临奚的面庞都变得恍惚,连着他自己都一起湮于沉沉黑暗中。
一响贪欢,纵是欢愉。
……
……
飞雪成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事了成花,嵇临奚十指梳理他散在自己身上微微湿润的黑发,靠在他怀中的楚郁,闭眼平复紊乱呼吸。
这一次,嵇临奚真觉得二人做了真正的夫妻,他心中满是柔情,贴着殿下潮红的面颊,二人相依偎,他又忍不住为那淡粉所迷,细细温情地亲吻着。
“殿下,今晚留在小臣这里休息好不好?”他示弱道。
楚郁却是不能再吃他这一套了,微微摇了摇头,沙哑道:“不行,还得回去宫里。”
天子若无紧要之事,不可随意留在臣子家中,他缓了好一会儿,等到身体有些力气了,从嵇临奚身上撑着身体坐起来,看着床榻里的狼藉,他捂住额头。
到了用了多少个这种东西——他咬住牙齿,心道下次决不能随嵇临奚心意了,嵇临奚压根不知克制是何物,每次这样一弄完,接下来几日他处理政务就会略显吃力很久,他压根没有嵇临奚这样的生龙活虎,可以在不知节制的做完这种事后还能忙碌这个忙碌那个,不受丝毫影响反而更精神奕奕。
“那小臣送您回宫?”嵇临奚从身后拥抱住他,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楚郁也摇头,“……不可。”
他是趁夜私自来嵇临奚府中的,若让嵇临奚送他回去,有宫人无意撞见,那真的就是满朝堂的风雨了,介时他让嵇临奚进入民稷阁,只会难上加难。
嵇临奚这时真自责自己不知收敛了,他让下人打水来给楚郁擦拭干净身体,服侍他换上干净的新衣,从很早之前入了朝堂,嵇临奚就深谋远虑打探得太子的一切,他府中常备殿下的衣物鞋履,然后时时幻想着哪一天殿下来他府中,路上下了一场大雨,自己再体贴将更换的衣物拿出。
如此一来,既显得他体贴柔情,细致周到。
又能不动声色吞下殿下换下来的衣物,留作珍藏。
他总是想着两全其美的美事,既要又要,为了这既要又要的心,他就能什么都去做。
“殿下,小臣为您梳发。”他温情蜜意地从枕头下取出一把提前放置的梳子,为楚郁梳理微湿凌乱的发,又偷偷换了玉簪,从前的那根玉簪,是他花三十两银子买的,对当时身在京中什么都要用钱想方设法朝别人那里捞钱的他而言,三十两买一根簪子已是难得,只他现在能给殿下更好的东西。
金银杆镶嵌玉簪头,片状镂雕出的珍珠鸟图案,挽发插入发中,绸缎般的墨发配以温润细腻的玉质,嵇临奚忍不住伸手挑出一缕发,放在唇边垂首亲吻。
“小臣送殿下出府。”
“嗯。”
已经穿上衣物的嵇临奚,把人抱在怀中,外面罩上挡风的披风,楚郁实在累得动不了多少,躺在他怀里,潮红的面颊都埋进他的胸膛中。
在外面等候的云生看见二人出来,上前一步想伸手接过陛下,随即意识到什么缩回手来,回身去取已经批改好的奏折。
进了马车里,嵇临奚重新为楚郁穿戴上披风,为他将落下脸颊的碎发捋到而后,低头亲了亲被他反复舔舐吸吮亲得发红的唇瓣。
“陛下,回宫之后早点休憩,好梦。”
……
天子的马车在深夜中回了宫城,守着宫门的禁卫刚想拦下,只看见驾车的云生,明白过来里面是何人,连忙打开宫门。
马车消失在宫道尽头,两名受太后娘娘之命守在宫道隐蔽处的宫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往慈宁宫快步走去。
一直未寝的公冶宁看着外面的风雪。
两名宫人踏入殿中,跪了下来,“娘娘。”
公冶宁这才收回目光。
宫人道:“陛下离宫以后,适才才回到宫中,驾马的还是云护卫。”
沉默许久,公冶宁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离开,容窈弯身为她揉着额头,“或许陛下只是出宫办点事,娘娘。”
“他去见了嵇临奚。”公冶宁不用派人跟出去,就知道楚郁是去做什么,她闭着眼,“兰青是天子,他所做之事,皆会被史官一一记录在册。”
从上次二人的亲密举动中,她就察觉出了不对,而后那夜嵇临奚进了勤政殿,久久未出来,她就让手底下的宫人借送汤的名义前去试探,以往哪一次送汤,即便兰青是在与朝臣商量政事,也会放宫人进去将汤放下,唯独与嵇临奚,却是不同,她的人连进都进不去。
她曾经以为嵇临奚随兰青坠崖是因为忠心,可若不是忠心,而是情爱。
她……怎么舍得兰青去走那样一条路。
“明日下完早朝,去将小沈大人请入宫中罢。”她撑着额头疲惫地说,“眼下太上皇还未驾崩,陛下后宫空无一人,正是选秀的大好时机。”
顿了顿,她道:“把嵇大人也给请过来,共同商议此事罢。”
……
作者有话说:
鸽言:“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第234章 (二更)
今日早朝,沈闻致见天子面上隐有疲色,却还打起精神神色沉静凝神倾听各部事务汇报,除了各部汇报自己目前手中的事务进展,也有的官职不怎么高的小官寻些琐事来汇报,想让自己显得更有价值些。
“陛下,今年各地冬雪不断,就京城而言,已有多处房屋陆续被压垮……”这名小官尚且没有汇报完,嵇临奚就冷冷出声,“连京内几处百姓房屋被压垮一事都要对陛下汇报让陛下决断,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要让陛下忧心的话,要你何用?做臣子的是为君主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这个道理都不懂,我看你这官也不用当了,现在就摘了乌纱帽滚出去——”
小官一哽,为他阴沉气势所震慑,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字,连忙跪地告罪。
礼部侍郎站出,握着手中朝笏道:“确实如嵇尚书所说,这是一件小事,上不得朝堂上,但京中房屋建设一事,想来是与京兆府与工部有关,孙大人非京兆府的官员也非工部官员,冒着逾矩的风险说出,说明京兆府和工部并未尽职尽责的处理这件事,如今陛下才刚登基,京兆府与工部就这般懈怠,这……”
嵇临奚怎么会听不出礼部的这群狗东西在针对自己,他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看得出来你们礼部这群人待在礼部的时间长了,眼睛也和瞎了没什么区别,只知待在礼部官署和自己家中之乎者也,连亲眼查证都未去做过,就说本官带领的工部懈怠失职,倘若你们真的去看一眼,就知道本官早就命人将百姓压垮的房屋补修了起来,哪里用得上你们在这高坐楼阁,对本官的工部指指点点?”
礼部一众官员脸涨红了起来。
嵇临奚这个人真是善变到极点,从前对谁都是笑意盈盈,虚与委蛇,后面又是冷漠没有一张好脸,一个字都懒得与他们说的一样,今日不知怎么了,又言辞粹毒,还骂起人来。
高坐龙椅上的年轻天子开口,嗓音如珠似玉,平静却充满不可侵犯的威严,“嵇大人说得对,当今朝中,绝大多数朝臣只往来于官署和家中,少有真正去注视民众百姓之人,高坐楼阁会让人看不清、听不清、闻不清,倘若人的五感都被麻痹,又怎么真的能够做到为国为民?”
礼部尚书先站出来,拱着朝笏代礼部官员认错,面上流露出愧色道:“谨听陛下圣言,回去以后,老臣定会好好教训手底下的人,让他们不要偏听偏信,多看少言。”
见此,其余官员也连忙表态,天子颔首,下了朝后令刑部与兵部及户部前去勤政殿商议政事。
因没有嵇临奚的事,嵇临奚准备去工部的官署好好继续熟知工部事务好为心爱的殿下分忧,只踏出金銮殿没多远,就有后宫里的宫人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喊:“嵇大人,请留步——”
正要去吏部的沈闻致,也被另外一名宫人叫住。
“太后娘娘有请——”
……
二人来到慈宁宫等待,垂着眼眸谁也没有看谁。
“进来吧,嵇大人,沈大人。”
殿门打开一道门,容窈走了出来,已经生了几根白发眼下有明显皱纹的她温和开口,将两人迎了进去。
隔着一道帘子,两人跪了下去,齐声道:“下官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位大人请起。”
“赐坐。”
宫人将椅子搬了上来,嵇临奚与沈闻致各自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隔着帘子,只能依稀看见太后娘娘的凤冠,还有金色服饰。
“嵇大人,小沈大人,你们二人,都是如今陛下最器重倚仗的臣子。”不若从前冷苛让人见之胆寒的皇后,现在成了太后,公冶宁的语气沉静平和许多,“今日叫你二人过来,是有一件国家大事,想与你们商量。”
沈闻致是敬屋及屋,嵇临奚是爱屋及乌。
“但请太后娘娘开口。”
嵇临奚察觉到太后的视线在他身上复杂落了一瞬。
公冶宁道:“圣上还是太子时,东宫里就一直没有人,几次挑选太子妃的事也都因为一些意外耽搁了,陇朝几代也未有这样的事,就算是前面几个朝代,也是没有的,眼下圣上已经登基为帝,后宫之中再无人,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既是皇帝、天子,便该早日后宫充盈,为皇家繁衍子嗣,同时往后宫之中纳人,亦是平衡前朝势力的手段,哀家决定为陛下开启后宫大选,嵇大人,小沈大人,您二人觉得如何?”
嵇临奚本因昨夜与殿下再度共赴巫山,能力大展将殿下伺候得舒舒服服而神清气爽,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之意,眼下这份欢喜之意都一消而散,他怔住,一时没能回答。
沈闻致却是先他开口了。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下官也觉得该为圣上挑选后妃了。”
他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只殿下才登基没多久,朝政上有数不清的要忙碌之事,选秀之事不应他此刻提及,但若是太后娘娘开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嵇大人,你的意思呢?”公冶宁问嵇临奚。
“……”嵇临奚一向伶牙俐齿,对沈闻致也放过将沈闻致气了君子皮的豪言,太后如此询问他,他本应笑意盈盈虚与委蛇的回应,他确实真的发狠地想过,想殿下若真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便有了,他嵇临奚照样能有百般手段笼络殿下的心,让那群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恩爱,什么都得不到,但殿下给予他的回应太多,纵容太多,多到他变得越发贪婪,不肯再接受其余女人插入他们的世界里,殿下承诺过他的,不会有后宫。
他信了。
公冶宁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声地沉默中,沈闻致也察觉出了太后的不对劲。
太后比起他的表态,更想要嵇临奚的表态。
“嵇大人。”公冶宁再度开口,嗓音温和,“你有救驾之功,亦有辅佐之功,如今朝中仍旧有一些世家老臣不愿真的臣服于圣上,倘若他们的女儿入了宫,利益牵扯,他们也就会真心效忠陛下,一两年后,后宫中有了新生的皇子皇女,陇朝江山也后继有人,哀家知道,你在圣上心中地位非同小可,倘若明日上朝,你提出后宫大选,圣上便不会拒绝。”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于面前全心全意为兰青的人是一种残忍,她亦心中有所歉疚,若嵇临奚是一个女人,这般的情深义重,她定会助对方一臂之力,让对方成为宫中皇后,只嵇临奚偏偏是一个男子,还是手段狡诈的朝堂官员,还是堂堂工部尚书的身份,这样的事……她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够继续放纵下去呢?
为了兰青,为了陇朝,她只能如此去做。
眼前的女人是殿下的母妃,是殿下最在乎的亲人,殿下甚至为她流过泪,他深爱殿下,于是也无法憎恨殿下在乎的人,只能一退再退。
“下官……下官听太后娘娘的。”他嗓音麻木艰涩地说。
公冶宁长舒一口气。
“能得嵇大人这句话,哀家也就放心了。”
她叫来容窈,要给嵇临奚大笔封赏以作补偿。“明日朝堂上的选秀之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
嵇临奚没要赏赐,只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地跪地谢恩,便借工部有事要忙请辞了,沈闻致也一同请辞,两人谁也不看谁的离开慈宁宫,待到无人之处,一直未曾动作过的嵇临奚骤然出手,将沈闻致猛抵在宫墙上,神色如蛇一般阴狠:“是你对不对!沈闻致!!是你告诉了太后娘娘我与殿下之间的事!太后娘娘才会如此!!”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太后是在逼着他做出这个选择,逼他甘愿接受殿下广开后宫的事。
心中恨意难当,他一脚将沈闻致踢倒在地上,将沈闻致衣领拎起来,表情扭曲得和恶鬼没什么区别,“我嵇临奚到底和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若是记恨我当日刺杀你,陷害你兄长,后来我将我的功都给你,你与燕淮害我我也未曾报复回去!!王相一事亦分功给你兄长!这些难道还不够还清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多管闲事!千方百计的阻碍我——”
沈闻致咳嗽出声,血丝从嘴角渗出,毫无畏惧凝望他道:“或许你不信,我并未告诉过太后娘娘,嵇临奚,若我真的告诉太后娘娘,告诉太后娘娘你在酒楼里说过的那些话,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亵渎天子,放言要混淆皇室血脉,祸乱后宫。
哪一条安在嵇临奚头上都是死罪。
“是你自己太过肆意不知收敛,为一己私欲频繁进入玉清殿勤政殿,才叫太后娘娘察觉,知道此事的也远不止太后娘娘,你以为太后娘娘为何现在就要选秀,只是想你打消心思吗?”
那日他与嵇临奚互殴到后面,总有耳聪目明之人听到只言片语,传了出去,只多数人都把这当成市井笑谈,没有多少人真的当真,但朝臣百官心中更清楚是真是假,只不敢坏天子威严,不曾明面上表露出来,私底下讨论却不绝于耳。
他效忠的是陛下,又如何能看着身为天子的陛下坠入尘网中的悠悠之口里。他尚且如此,太后娘娘更是不愿,只有让嵇临奚开口提出选秀一事,这场背后的风波才能平息。
嵇临奚本阴鸷得恨不得想杀了他的表情变得呆怔住。
沈闻致拨开他的手,踉跄站了起来,擦擦嘴角的血迹。
“我说了,嵇临奚,你死死对殿下纠缠,对殿下没有好结果,对你也是。”
“殿下为你的私欲承担了太多,你若真的心悦殿下,爱他如命,便该放开殿下,让他永远高坐云端,而不是拉着他和你坠入尘中,让他在史册上留下和朝臣纠缠不清的秽乱名声。”
……
楚郁忍着疲惫与刑部、兵部、户部商议完政事,知道眼下各方的具体进展,就让他们都离开了,他批阅奏折文件,看各方私密信件,直到快入夜了,嵇临奚也未曾出现,他揉了揉酸痛的眉眼,心中略有疑惑,叫来暗卫询问。
暗卫答了。
楚郁放下手,眉头皱起,“母后早朝后把他和沈闻致叫去慈宁宫了?”
“是的,陛下,在这之后嵇大人就出宫了,还打了小沈大人一顿,不知道小沈大人与他说了什么,嵇大人看起来……神色失魂落魄地离宫了。”
楚郁心思何其敏锐,已经从这番变化里推测出了什么,他沉默了许久,说:“摆驾去慈宁宫罢。”
他总是该与母后说清楚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一口吞下,没有小剧场又如何呢!
第235章 (一更)
“娘娘,陛下正在慈宁宫外等候着。”
容窈躬腰温声说。
公冶宁知道楚郁自坠崖后,身体便一直不怎么好,眼下殿外寒风瑟瑟,她扶着桌沿,刚想起身,又慢慢坐了回去,说:“他是为了嵇临奚而来。”
那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不明白对方?
容窈垂首不语,娘娘与陛下的事,不是她能干涉的。
“让他回去吧,嬷嬷。”公冶宁偏过头说。
“喏,娘娘。”
眼见容窈往外走了几步,公冶宁忽地说等一会儿,她顿了顿,最后还是道:“请陛下进来吧。”
……
年轻的天子踏入殿中,神色温和沉静,殿里如星辰一般的烛火,映进他的双目之中,楚郁来到她的面前,拱起手道:“儿臣拜见母后。”
公冶宁让宫人端上茶来,而后遣散宫人。
“坐罢,郁儿。”她说。
楚郁坐了下去,双手放在膝盖上,凝望着她,第一句话便是,“母后,朕不会选秀,也不会有后宫,还请母后收回对小沈大人与嵇临奚的成命。”
公冶宁不语,过了片刻才道:“你还是太子时,一次安妃派来宫女引诱你,想你有流连女色的污名,好借以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母后让你不近女色。”
“后来等你十七岁时,楚景想给你指没有家世背景的清流之女为东宫太子妃,母后以为你寻高官世家之女做抵抗,互相妥协将太子妃一事又搁置下来。”
“第二次是你二十岁时,楚景心血来潮要为你挑选太子妃,你再次和母后假作争吵,推拒此事。”
“郁儿,你还是太子时,有没有太子妃,都是一件可轻可重的事,可你现在当了皇帝,一切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她吐出一口气,“你与嵇临奚之间,倘若你现在喜欢他,让他暂且做你身边的男宠也不是不可,但两个男子之间终究孕育不出子嗣,陇朝江山需要后继有人,郁儿,你身为天子、皇帝,一切当要为江山社稷的传承考虑,若你不选秀,没有皇后,没有后宫嫔妃,朝臣那里一定会对你有万般意见,史书更不知道会如何写你……”
“母后。”楚郁端坐着,打断了她,静静道:“这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女子,会心甘情愿成为他人情爱中的牺牲品的。”
公冶宁摇头道:“你不懂,郁儿,尊崇的皇后之位,统领六宫的权力,生下来的子嗣可以安稳无忧继承皇位,这样的诱惑天底下没有多少女子能够拒绝,你可以不用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需要挑选一位皇后,两三位妃嫔,也只有选秀有了后宫嫔妃,你和嵇临奚这份感情才能继续存在下去……”
“母后。”楚郁叹息一声,再度打断她道,“和嵇临奚无关。”
“就算没有嵇临奚的出现,儿臣也不会选秀广纳妃嫔。”
公冶宁怔住。
楚郁垂眸,继续道:“一个皇帝治理国家的能力与后宫选秀没有任何关系,后宫的存在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帝王个人的私欲,而朝臣借皇帝私欲为自己谋取利益,谁都是得利者,被牺牲的只有送进宫来的女子。”
“倘若相爱,能够白头偕老自然是很好的一件事,可儿臣已经……”他止住片刻,继续说下去,“心悦嵇临奚了,爱是只能给一个人的,给不了两个人的。”
“母后,儿臣不想有其它的女子再重蹈您的痛苦和悲伤了。”
他说得平静没有波澜,却叫公冶宁突然回忆起她早已忘掉的一幕。
楚景登基后,她被封为皇后,那时他对楚景的移情别恋依旧满是不甘,郁儿出生以后,她和楚景的关系得到了慢慢的缓和,她慢慢不自觉地因为郁儿去朝楚景退让、低头,两人之间,就若破镜重圆一般,安嫣也因此来寻她复合,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的成为了一个人人眼中“贤良淑德”的皇后,倾心教导郁儿,与后妃和睦相处,安嫣抱怨楚景许久没去她那里,她还要做出皇后的大方风范,劝说楚景过去一趟。
那时她的父亲兄长都还在,郁儿也没有被下毒,她被慢慢磨去了性子,总在傍晚时分枯坐等待,等待那一句“陛下驾到”/“圣上驾到”的通传。
郁儿那时总是会趴在她的膝头,安静注视着她。
“你在想些什么呢,兰青?”
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楚郁这个名字,是楚景取的,她那时非要自己先给兰青取表字,因为她知道,现在不取,以后就再也没有为自己孩子取字的机会了。
虽然于礼有些许不合,最后楚景还是答应了。
兰青,若君子之兰,若青翠之生机。
这是她对自己孩子所有的祝愿与期盼。
郁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很喜欢看周围的人与事物,却不发表任何谈论,她看着那双琥珀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藏着很多不会表露出来的东西,但郁儿很喜欢贴着她,直到后来被教导身为太子要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包括母亲,才开始独自一人。
“母后,你开心吗?”
“有郁儿母后就很开心。”
那是她生命的延续,家族的延续。
她看着楚郁,好像忽然明白了当初自己的孩子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压抑的悲伤、克制的孤独与痛苦,都落了那双眼睛里,她以为是郁儿孤独喜欢贴着她,现在想来,是郁儿知道她太孤独痛苦,才时时刻刻趴在她的膝头给予她陪伴。
公冶宁忽然落下泪来。
“可是兰青,你总是需要一个孩子的,就像母后也有你一样,没有你的话,母后在这宫里是支撑不下来的。”
“儿臣是皇帝,母后,天下万民都是儿臣的子民。”楚郁伸出手,擦拭她的泪水,“倘若母后未曾入宫,母后会比孕育下儿臣更幸福。”
“死在后宫里的女子太多了,母后,您应该明白,再温顺贤良的女子,进了后宫,为了活下去也会被异化成另外一种模样。”
“儿臣不要再有母后,也不要再有安妃娘娘了。”
“可是若无子嗣,陇朝下一任皇帝……”
楚郁将她抱进怀中,“一切儿臣都会有安排的,母后,你要相信,儿臣有能力当好一个皇帝,也会找到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史书那里……”
“母后,对一个皇帝的评判,难道是以他的私情论功绩吗?能令百姓安居乐业、朝政清明,社稷安稳,在史书里便是一个好皇帝,又何须在乎其它?一切是非都会交由后人评说,后人如何评说,母后干涉不了,儿臣也干涉不了,现在的谁也干涉不了。”
“儿臣心悦嵇临奚,不是一般的心悦,他能为儿臣抛弃权力,舍生忘死也心甘情愿,儿臣已经委屈他太多了,倘若顾忌朝臣反对,顾忌史书评判,就再一次利用他的感情逼迫他退让,那儿臣又与父皇有什么区别?”
公冶宁再无话可说。
她最不想的,便是她的孩子成了楚景那样的人,她教导他对爱的人要忠贞,却不想竟忠贞至此。
她扑在楚郁怀中颤泣。
“母后只是不想你路走得太艰难,我们前半生已经足够煎熬了,后半生母后只想你顺遂无忧。”
“儿臣明白,母后,黍城此前有先帝修建行宫,此间事一了,您便借前往行宫散心的名义,在外好好游玩,去见您此前想见的风光,想做的事罢,不要让深宫再束缚您一生了。”
公冶宁流尽眼泪点头。
……
说服开解完母后,楚郁离开慈宁宫,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云生看他面上疲色,犹豫片刻,说:“陛下,今日先休憩,明日再去寻嵇大人吧。”
楚郁摇了摇头,“摆驾去嵇府。”
再拖一夜,还不知道嵇临奚要自己难受成什么样,他不想再见嵇临奚分明心中难受,却还要在他面前展颜欢笑的样子了。
“不要用天子车架,寻常马车即可。”他吩咐道。
云生即刻便去做了准备。
看守宫门的禁军见着一辆寻常马车行驶过来,正又要拦下,看见驾车的是云生,又忙退开,将宫门打开了。
马车一路行驶到嵇府。
“到了,陛下。”云生说。
楚郁下了马车,走到嵇府大门前,府中下人看到他,一面恭恭敬敬迎他进去,一面要去对嵇临奚禀告。
楚郁拦住了,“朕自行过去便可,不用告诉嵇大人。”
天子之命,下人不敢违背,楚郁带着云生进了后院,朝嵇临奚的卧房走去,只嵇临奚不在卧房中。
“嵇大人可能在书房。”云生道。
楚郁走了进去,坐在窗边,道:“朕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来过嵇临奚的卧房不少次,甚至就在前段时间,嵇临奚与沈闻致互殴致身体病情骤发,他还在这里照顾了两日。
只那时需要批阅的奏折文书太多,他要时不时起身看嵇临奚情况如何,没有多少心思注意打量嵇临奚的卧房布置如何,这次却能真正看嵇临奚的房间如何了。
和富丽堂皇用来待客的大厅不同,嵇临奚的卧室很简单,只摆放了一些基础的桌椅柜子屏风,他上次睡的床都还在这里放着,楚郁让云生先下去,自己起身,来到上次自己睡的床边。
楚郁伸出手掌,压在枕头上,片刻后抬起放在鼻下嗅了嗅,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他就猜到自己离开以后,嵇临奚会睡这张床。
收了手,楚郁又去看其它地方,最后站在书柜前,他想看自己给嵇临奚的书嵇临奚放在哪里,只一一扫过去并没有看见他送的书,余光看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本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小册子,他蹲下身,伸出手就要去抽出来看一眼。
“殿下!!!”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楚郁才刚把那本小册子拿在手中,听到下人通风报信的嵇临奚满目欢喜推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小册子,表情骤然一变。
楚郁回头,看见他进来,就将册子放回去,起身道:“你回来了,嵇临奚。”
嵇临奚看着他动作,心中巨石落地,快步走到他面前,捉住他的双手,“殿下怎么来了?”
他牵着人远离书柜,心中狂跳得厉害。
还好自己听到风声来得快了一点,倘若慢了一步,叫殿下看见他写的那些内容,殿下得用什么眼神看他?
楚郁未有察觉嵇临奚的不对劲。
他注视嵇临奚,在母后那里经历了那样的事,这人眼下却还能若无其事,一如往常来迎他。
“嵇临奚。”他平心静气道:“孤已经去找母后商议过了,孤不会有后宫,也不会有皇后。”
“你明日不用谏言了。”
第236章 (二更)
……
从宫里回来后,嵇临奚的神色便冷到让下人们都害怕,不敢靠近,而后他叫来京中专门为他打探消息的随从探子,逼问之后才得知这段时日京中流传的有关他与殿下之间的风言风语。
“为何之前不告诉本官!”
嵇临奚一脚将面前的桌子踹翻,神色阴沉至极。
倘若叫他早日得知此事,他也不会得意忘形,日日寻机会缠在殿下身边,才叫太后娘娘发现此事。
探子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答道:“属下……属下们怕坏了大人心情,况且只是一些风言风语,与朝政无关,就……就没敢给大人汇报……”
嵇临奚走到他们面前,漏下来的余光瘆人,“本官让你们打探消息,事事都汇报上来,可不是让你们自作主张——”
沈闻致的话言尤在耳,是他连累殿下背负这样的声名,让人人都能对殿下评头论足。
百姓的嘴巴能说出什么话来,嵇临奚最是清楚不过。
若是女子,说破天也不过皱眉说这有违常理,这样不好,身为天子不应该这样做,有些变态,但若是那些流于市井的男人,嵇临奚思考都不用就能知道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会说既然皇帝陛下喜欢男人,我也是男人,何不让我也爽上一爽,反正都是男人一根同样的东西,也没差,再对视一眼发出淫邪的笑声,说那般美貌本还是女子雌伏在男人身下才对。
他们会用尽所有污秽之言,用令人作呕的目光在阴暗处凝视殿下,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像老鼠一样缩在暗处如此讨论殿下,他就恨不得挖了他们的双眼,剜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看不见也说不出!只能一辈子做个丑陋的蛆虫在最肮脏的地方蠕动!!
殿下定然知道此间风言风语,却从未与他提及,还对他百分迁就,万般纵容。
“滚!都滚下去!”
探子们都滚了,嵇临奚伸手用力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气自己,气自己没有及时收到这些消息,否则他大可在这些风言风语刚有苗头时就及时掐灭,不给他们任何生长泛滥的机会,更气自己得了殿下的爱与回应就得意忘形,肆无忌惮,才让太后娘娘这么快就发现,为何他不谨慎些?就像他以往一样,为何他要被迷了双眼,以为他与殿下就这么苦尽甘来,被幸福满足麻痹到忘记他们之间还是君臣。
他在书房中自省后,便思索该怎么解决此事,先是派人相邀京兆府尹,太子殿下卸任京兆府尹后,便由原来的京兆府尹回来继续担任,他因殿下坐过这个位置,平日里也帮过京兆尹一些忙,两人私交还算不错,以京中为外族利用有损害天子威名的谣言为引,三言两语京兆府尹便答应回去后即刻让衙役四处巡查,严禁擅传谣言。
这之后就是朝堂中的流言蜚语,流言蜚语因他纠缠殿下所生,他只要表面上做个堂堂正正的臣子,不叫旁人抓到把柄,私底下讨论的人被他当朝报复回去,叫他们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有谁敢有那个胆子讨论他与殿下?
莫不是以为他嵇临奚成了个没有实权的工部尚书就当他是落了平阳的老虎吗?他不过因殿下仁善而收敛脾性,隐忍他们蹬自己鼻子,现在他们蹬了鼻子还不够,还想上脸?
他又叫来探子,让他们去打探朝中官员到底是哪些敢讨论他与天子之间的事,余光窥他阴鸷目光,探子们心知有人要倒霉了,领命后退了下去。
做完这些,嵇临奚想到明日早朝要亲自谏言殿下选秀,紧咬住牙齿,眼眶红了一片。
倘若他如从前只觊觎殿下美色,他自然不在乎这些,哪里管殿下有没有后宫,只要他足够有权有能力,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得出卖色相拉拢示好于他,后宫中的女人再美再柔情又如何?他只要人躺在自己身下。
可他早就对殿下情根深种,于是他要人,要心,要独一无二的温柔对待,要殿下亦与自己一般的爱着他。若欲望没被满足,他便痛苦万分。
对沈闻致说的那些话都是他的假话,气沈闻致的话。
真话只有他步步退让,看着殿下与其它女人结婚生子,哪怕心中嫉妒万分,想用万般手段除了对方,却也只能什么都不做的患得患失,还要像个后宫女子一般地挽留殿下,与她们争夺宠爱,直到殿下某日突然潘然醒悟,不愿再继续这段不容于世见不得光的感情,要与他划清界限,那他便会真的失去理智彻底疯魔,做出与殿下不可挽回的事来。
他会逼宫。
他会杀了所有与殿下有染把殿下的心拐走的女人,把她们的尸体摆放在殿下面前,逼着殿下与自己亲近,说从今以后只有他一人,他会破坏殿下最在乎的东西,只为了让他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然后与殿下抵死缠绵,冷漠无情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然后让殿下永不见天日,永远待在自己的囚笼里。
看不到它人,殿下便不会因它人分神。
眼中只看得见他,殿下早晚有一日心中也只会有他,只有到了他出现在殿下面前,殿下就能温柔欢喜,宛如看见救命稻草拖着腿链来抓他的衣角喊他临奚的时候,他才会觉得空洞碎了一片一片的心被枯草慢慢填满。
……
“殿下……”
转回到此刻,听见楚郁口中那句平心静气的话,嵇临奚呆愣在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天子说这句话平静至极,就像在说明日天气也会很好一样。
“殿下!”反应过来,他声音猛地都扬了起来。
楚郁捧着他的脸颊,手指擦过他脸颊上的红印,“就算那是孤的母后,你也可以据理力争一下,而不是为孤委曲求全,母后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就算……母后她还是不同意,你可以来找孤,孤会与他说。”
“嵇临奚,别再背着孤傻傻地做很多自己付出的事了,就像你在邕城一样,做什么都要让孤亲眼看到,孤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全知的。”倘若他忙于政事没发现嵇临奚没来宫里粘着他的不对劲,倘若他的暗卫没看到嵇临奚与沈闻致被叫去慈宁宫后面发生的事,倘若他不够了解母后不够了解沈闻致更不了解嵇临奚,嵇临奚要把自己难过成落水鸡了。
再倘若他揣测不出来这件事,待到明日早朝听到嵇临奚让他选后纳妃,他若真像那些深闺女子里笔下撰写的皇帝,一气之下真去做了,嵇临奚又要如何?
“小臣……不,临奚知道了!”嵇临奚语气颤抖地说。
他又要幸福地落泪了。
怎么会有这样幸福的事?
他从前想象过太多幸福的事,却都不及眼下殿下予他的幸福。
楚郁微微踮起脚来,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抵着他的耳边微微咬牙切齿道:“嵇临奚,你一点都不知道,孤心悦你并不比你心悦孤的少。”
嵇临奚强忍着激动哽咽大声答道:“我现在知道了!”
“既然知道,今夜不许做那挡子事,孤还没缓过来。”他怕才说完情意,嵇临奚就控制不住又要,他一点都受不住。
嵇临奚很轻很轻又很重很重地抱着他道,有些受伤地说:“在殿下心中,小臣难道就是只有色的人吗?”
楚郁:“……”
是的……吧?还是他误会嵇临奚了?
“抱歉,嵇临奚,孤误会你了。”
嵇临奚不语,嵇临奚只用行动证明。
楚郁被他抱在怀中,放躺至床上,卸去那根发簪和靴袜以后,嵇临奚爬上床,将人拥入自己的宽厚结实的胸膛中,温柔道:“殿下,睡吧,我今晚一定什么都不做。”
他知道殿下一定很累,就算殿下不说,他今日也不会做什么的。
漫漫夜色中,楚郁伸出手,攀着他的双肩。
二人没有任何的言语,闭眼在昏黄的烛光之中。
过了许久,嵇临奚以为他睡着了,慢慢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小声道:“殿下,为我放弃那么多美丽温柔体贴小意的女人,放弃孕育子嗣,你以后真的会甘心吗?”以后万一殿下后悔今日许下之事……
“怕你折腾一群弱女子,她们受不住你嵇大人的手段。”
平静没有起伏的回应。
嵇临奚忙缩回手,“殿下,你还没睡啊。”
楚郁睁开双眼。
嵇临奚颇有些委屈道:“小臣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楚郁想了想,将那日他在酒楼里对沈闻致的话重复了出来,嵇临奚听着他说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什么要让那群女人独守空房,让她们看着渴求不得的天子靠在他怀中小鸟依人,还说什么只要她们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姓楚管他是哪个男人的。
他神色僵住了,结结巴巴道:“那……那都是气沈闻致的,他说话不好听,我也不想他好过,是我错了,殿下,我……”
楚郁伸出手指,按住他的薄唇。
“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嵇临奚乖乖点头。
“你若想气沈闻致,便说其它的话,但不能轻贱她人。”
嵇临奚乖乖点头。
“我不能罚你,便也不能罚沈闻致,若只罚沈闻致,旁人定会因沈闻致的品性好奇其中原因,若让旁人知道你那日说过的话,孤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后来得知始末找了沈闻致下了一局棋,让沈闻致隐瞒当日之事,由外界胡乱猜测,沈闻致答应过他,不会说出去。
嵇临奚还是乖乖点头。
楚郁正要松开手,嵇临奚却是抓住它,放在唇边吻了吻。
楚郁身体颤了下。
“殿下,我爱你。”
不止喜欢,不止心悦,更是数不清的爱。
“我好爱你。”他又重复了一遍,痴望着他的月亮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鸡想象中:自己冷漠无情质问
实际上:流着眼泪又恨又楚楚可怜地质问,试图惩罚的同时又博取同情。
第237章 (三更)
封闭的殿门被打开,宫人将灯火陆续点亮,头带凤冠的公冶宁扶着容窈的手,步入了紫宸殿内。
“都下去罢。”她吩咐道。
宫人们纷纷退下。
公冶宁缓步走到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具体来说,他已经不能算一个人了,半截腿和半截脸都烂掉,扭曲地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着臭气,公冶宁掏出袖子捂住口鼻。
床上的人还清醒着,头发已经变得花白无比,无比恐惧又憎恨地看着她,口中发出嚇嚇声响,抬手指着她,似乎想下令让人杀了她,但现在他身旁已经再没有任何一个能听他命令的人了。
本最忠诚于他的于敬年后面也投靠了安妃,在安妃被赐毒酒香消玉殒的第二日,也被赐了同样的毒酒跟着安妃去了。
“娘娘。”容窈端来椅子,公冶宁从容坐下,她看着眼下躺在床上的楚景,就像在看一条蠕动的蛆虫。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你杀了安妃,将皇位拱手相让,却换来本宫这样的对待。”
“嚇嚇……啊啊……”床榻上躺着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公冶宁听说他在紫宸殿休养太吵,扰得宫人夜不安宁,就让人一杯酒灌下去,从此他就能永远安静。
“本来打算再留你久一点的,让兰青能够顺利选后纳妃,让你亲眼看着兰青是怎么样做一个比你更出色的皇帝,但突然之间觉得太累了,恨也是一种累。”
“楚景,我马上就要离宫了,我不能留你在宫中,成为兰青的一个隐患。”
她多年夙愿就是离开这深宫这座囚笼,在离开这座囚笼前,她打算结束这段长得要将她折磨疯掉的仇恨。
桌上放着一盆已经发污的脏水,听从太后的命令,只有太子登基为帝那一日给楚景洗了一次身子,剩下的时间里再没宫人给楚景处理过身上的脏污。
容窈拿着酒杯舀了半杯脏水出来,从怀中掏出药粉放在里面,而后端到楚景面前,以为酒中是必死之毒的楚景面色惊恐地扭曲腐烂掉三分之一的身躯想要躲避,却被容窈按着下巴强行灌了下去。
“陛下,欠下的债,早晚有一日是要还的,你当日设计镇国公府那些为你效忠的忠烈时,可有想到今日?”
酒全部灌进,容窈松开手,大口喘着气,眼中有湿润的泪意。
公冶宁朝她招手,容窈走过去。
干净的帕子,擦拭着她已经慢慢干枯的手指。
“嬷嬷,跟我出宫罢。”她道。
“从今以后,我去哪里,你就在哪里,除了兰青,你就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她抬起眼,看着床榻上已经昏过去离死只有一步的楚景。
“等他醒来,他就不再是太上皇,也不再是景文帝,他会是京城里一个哑巴乞丐,在这凄苦冬日里挣扎几日痛苦死去,会有野狗的尸体代替他进入皇陵,如此一来,父亲兄长们,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离开紫宸殿后,公冶宁看着远处的夜色,她召来宫人,叹了一口气道:“去告诉小沈大人,从此以后,便不用再谏言上奏陛下选秀一事了,陛下自有打算,无需旁人干涉。”
有些事,兰青身份所在,并不适合出面,那就由她这个做母后的,为兰青顺顺路吧,在她离开这个深宫之前。
……
……
嵇府。
二人就这么依偎着睡了一夜,如在长白山下一般亲密。
直到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楚郁这才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准备回宫了,他睁开眼睛时没看见嵇临奚,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发了一会儿愣。
“嵇临奚呢?”
窗外传来云生的回应,“刚刚属下醒来过来时,见嵇大人正往厨房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被推开,又被嵇临奚连忙用一只手关上,挡住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后,嵇临奚端着漆盘靠近床边,看见跪坐在床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殿下,心中就已无比的幸福了。
“殿下,醒了?等小臣给你换衣服!”他急急忙忙地说。
“……孤可以自己来……”他在边关的时候,有一段时日陈德顺不在身边近身伺候,没几日就学会了自己换衣,其实并不是很难。
嵇临奚神情受伤地看他,“殿下,您嫌弃我。”
楚郁:“……嗯,那你来。”
嵇临奚身上奇奇怪怪的毛病真多。
此时他尚且不知,这大抵是他发现的嵇临奚身上奇奇怪怪的毛病里最轻的一项了。
闻言,嵇临奚神情一下变为喜意,他把盛放朝食的漆盘放在一旁,拿着昨夜脱下来的衣物跪在床上,楚郁把被子掀下来,他就这么贴心细致地给心上人换上衣物,穿上靴子,而后牵着人的手下床走到桌旁椅子上坐下,又拿来一块垫子为心上人垫着腰,殷勤地将漆盘里的菜打开上面的盖子,一一放在桌上,亲自添置饭菜,“殿下,吃点东西再回宫罢。”
楚郁端起碗筷,顿了顿,道:“你不用起这么早去做这些的。”
嵇临奚脸上再度露出受伤的神情,“殿下是不喜欢小臣做的饭菜,觉得他们还不如小臣府中下人做的可口吗?”
楚郁不喜欢嵇临奚露出这样的神情,会让他看着,有点身体发软,心也会变得很软很软。
“没有,你做的很好吃,但是这样会很累。”
“小臣又不是日日都如此做,连偶尔的几次殿下都不愿让小臣动手,小臣真的要伤心死了,小臣会觉得殿下不再需要我了,心中痛苦难当、郁郁难解……”
楚郁夹了一筷子米饭塞在他嘴里,微微一笑,额角微跳:“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知道他吃这一套,就总拿这一套对付他。就像他从前知道嵇临奚吃那一套,就用那一套应付嵇临奚。
这何尝不算是一种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嵇临奚张嘴,连着筷子舔一遍的把米饭舔进嘴里。
楚郁低头用完膳,只要是嵇临奚夹过来的菜都照单全收,直到吃到七分饱,他放下碗筷,轻声道:“嵇临奚,孤回宫了。”
“嗯,小臣随后就来,殿下。”嵇临奚望着他柔情似水地说。
楚郁起身,往外走了两步。
“殿下,还有披风!”
他回身,嵇临奚已经大跨步到床边,把披风拿过来,披在他身上系着,深邃阴鸷的眉眼此刻异常平和温柔。
“殿下,路上要注意安全。”他就像体贴小意的高大妻子嘱咐即将远行的文弱丈夫。
楚郁嗯了一声。
“殿下!”嵇临奚又依依不舍喊他。
楚郁回头,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亲了他一口,“孤回宫了,还要早朝呢。”
嵇临奚这次总算没挽留他了,扶着门沿痴痴看他离开,等看不到背影了,这才回到桌前,惆怅地端着殿下的碗,惆怅地吃了四碗饭,惆怅地舔一遍碗,惆怅地舔得水滑光亮。
下人进来收拾桌子,嵇临奚私自藏了起来碗筷,等他们都清理完下去以后,让人送来水,清洗干净打开一个床底下的箱子,宝贝似地放了进去,他又折返回书柜,将那本小册子拿了出来打开。
里面正是他前几日写的《俊御史强追冷酷太子:殿下,您往哪里逃》
开篇便是中了药的柔弱冷酷太子昏昏沉沉里投入某嵇俊御史的怀抱,二人春宵一度,太子醒来后仓惶而逃,醒来的俊御史抓着床边留下来的发带,以为是某家的世家公子,嗅闻发带后邪邪一笑。
“哼,美人,你往哪里逃?”
他欣赏了好一会儿,只觉自己文采卓绝,原本烂俗的故事在他笔下写得缠绵悱恻、动人心弦又引人入胜。
欣赏着欣赏着,他再度翻找出笔续写,直到管家来到门外提醒他该去上朝了,他这才意犹未尽放下毛笔,把小册子吹干,左右看了看,转回头埋在自己床被下,方便自己随时续写,这才换上朝服入宫去了。
进宫的路上,他与沈闻致再度相遇。
嵇临奚面容带笑,如沐春风,看沈闻致也不觉得有以前那么碍眼了,对方想方设法阻拦又如何,殿下却是坚定地选择于他,而不是沈闻致。
“沈兄。”他假惺惺上前拱手打招呼,又是以前一派笑意盈盈的笑面虎模样。
沈闻致漆黑的眼瞳平静的望着他。
嵇临奚略有得意道:“今日早朝,谏言选秀一事,可能只有沈兄一人了。”
沈闻致不曾回应他,朝前继续走去,跟上兄长沈闻习的步伐。
太后娘娘的吩咐,他已经收到,也知道这是陛下背后的意思。
陛下要他不要再干涉这件事。
嵇临奚看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冷哼一声,说了句,“装什么,其实心里气得要死吧?”说完,整理整理自己的帽子,拉了拉自己的衣摆,挺直脊背,风风光光的往金銮殿走去了。
金色的暖阳洒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辉,落在金銮殿上,亦是金灿灿的一片。
一道悠长浑厚的钟声响起。
年关将至,万物都将迎来新生。
第238章 (一更)
三司会审的大案已经即将进入尾声,关在刑部大牢里的各个官员陆续认罪交代罪实,楚郁审视了如今几处边关的战役情况,命朝中几个将领带兵与粮草前往支援,燕淮也在其中。
将领带兵支援,为振士气,身为天子,楚郁亲自送行。
他与将领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践行酒,鼓舞将领得胜归来,到了燕淮面前,他脚步一定,二人碰杯,各自将酒饮下,他道:“阿淮,一定要平安归来。”
“多谢陛下。”燕淮跪在地上,拱起手恭恭敬敬道。
那些年少时不经意间如雾一般的心思,在被嵇临奚戳破后他惶恐了一段时间,害怕殿下知道。
他想,殿下是知道的,只对他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殿下在无声地告诉他,他们永远都会是朋友。
他无数次地不甘心,不甘心为何偏偏就是嵇临奚这样一个小人。
他想象过殿下会有一位贤德温良的皇后,他始终作为护卫者护卫在殿下身边,现在那位不存在的“贤德温良的皇后”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嵇临奚得意洋洋趾高气扬针锋相对的嘴脸,而对方对殿下身边任何一个亲近之人都投以阴恻恻的眼神。
但却是这样令他不屑的小人,却在他回京这段时日表尽了对殿下的忠心,他不放心地打听了很多他离京时嵇临奚做过的事,想以此来证明些什么,而后他不得不承认,嵇临奚确实为殿下费尽心思。
他最是不屑的小人,为殿下的付出却远超于从小在殿下身边陪伴的他,奉城那日,他却以为对方对殿下满是利用,还是邕城那般的觊觎色心,这才动了杀心。
“抱歉,殿下,臣当日做了那样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歉意,他知道那日如果不是殿下及时醒来,他真的会伤了嵇临奚,虽然不至于要对方的性命。
他对嵇临奚的了解还停留在邕城那个不知廉耻一心想着往上爬的小人身上,殿下说等嵇临奚回来方才回宫,他等了,等来的却是嵇临奚将殿下迷晕带走,倘若不是知道对方随殿下坠崖有救驾的功劳,为了殿下安危考虑,他当真要取嵇临奚的性命。
楚郁将他扶起,轻声打断他道:“阿淮,此事错在朕,勿要再提了。”
是他没有与燕淮说清楚,也没有与嵇临奚说清楚,这才引发后来的争端。
嵇临奚患得患失以为什么都要失去,燕淮以为嵇临奚要用他谋夺旁物,他们都不明白对方,有各自的理由,他却是明白的,倘若他一开始就说清楚,那件事便不会发生。
燕淮定定注视他的君王,不再说话,他行了最后一个礼,而后退后两步,翻身上马,史温跟在他身后,垂着眼睫,不敢抬头。
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站在天子身后的嵇临奚,对方视线落在他身上,嘴角微挑,就像是在思索要不要拆穿于他。
史温本就是嵇临奚为六皇子安插在燕淮身边的人,只日久生人情,他如今将燕淮视为自己的弟弟亲人,压根做不到伤害燕淮的事。
奉城那日,已经是他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嵇临奚也确实打算要不要拆穿史温用来报复燕淮当日之举,他可是十分记仇之人,能让仇者痛的事,他可是太乐意做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已与殿下恩恩爱爱,当要积一点德来回馈上天,况且燕淮一走天高地远就碍不得他与殿下,此念头在心中一过,就打消了拆穿的想法。
他还假惺惺上前对燕淮说:“燕世子一路注意安全,在边关行军大可不必担心京中陛下境况,本官在京中一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
燕淮微昂下巴,实在不想与嵇临奚说半句话,拉着缰绳转身走了。
“嵇临奚,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殿下。”
风将他的话传到嵇临奚耳边。
“还有那日的事,对不起。”
……
送走离京的将领,楚郁回宫继续处理事务,户部那边已经收缴了约七亿两白银充入国库,接下来便是要着眼将这些银两用在何处,才能令陇朝真正的安稳大兴。
想要王朝兴盛,便要先百姓安居乐业,只有百姓对未来充满期盼,一切才能欣欣向荣。
嵇临奚在旁边磨墨。
谁叫他现在还是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工部尚书呢?琐碎的修缮建设之事,以他在京中遍布的眼目,很快就能派人处理了,工部的事务他也熟悉得差不多,有的是时间陪在殿下身边。
他一边磨墨,一边无声嘟囔,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看。
“你又在偷偷说些什么呢?”楚郁看各城递上来的文书,看累了,暂且放下,回头看嵇临奚,觉得他的神情格外熟悉,好像在杳儿家里时见过。
嵇临奚:“……小臣什么都没说。”
楚郁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文书。
嵇临奚蹭过来给他揉肩膀,整个人恨不得粘在他身上,甜丝丝地喊:“殿下……”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郁叹气,“嵇临奚,你要有话直说。”
“那小臣说了。”嵇临奚高大的身形虚虚压在他身上。
楚郁:“……嗯。”
嵇临奚期期艾艾道:“你叫了好多次燕淮阿淮,可殿下,你从未叫过我临奚。”
殿下叫过他奚道长,奚公子,嵇御史,嵇大人,嵇尚书,嵇临奚,可却从未叫过他临奚。
楚郁:“……”
嵇临奚睁着一双丹凤眼期待看他。
楚郁试图张了张嘴,“……”又无声闭上。
嵇临奚期待不减,依旧直勾勾望着他,楚郁只好再度张嘴,“……”
喊不出来。
他能叫燕淮为阿淮,因为燕淮在他心里是好友,就像他偶尔也能称呼沈闻致为闻致,因为在他心里,沈闻致是他抱有期望的臣子,对方与他之间的关系亦君臣亦友,但嵇临奚——他将嵇临奚视为心爱之人,他总觉得那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就会浑身发麻,甚至不用呼唤出口,唇齿里过一遍,后背都会麻一下。
嵇临奚急了。
临奚两个字,殿下怎么会喊不出来呢!
“临奚、临奚啊——殿下。”他跟教小孩子似的,试图让楚郁喊出来。
楚郁手掌捂住额头,无力道:“闭嘴,孤能喊。”
嵇临奚期待地等待。
楚郁闭着眼睛,左右晃了一下脑袋,似乎是做足了准备,张开嘴。
嵇临奚眼睛发亮。
楚郁:“啊……”
楚郁:“……”
他放弃地睁开眼睛,看着嵇临奚,一直平静的语气里,微微有些许可以被捕捉的恼怒:“一定要这样叫你吗?”
就像让他喊母后叫娘,他也很难叫出来,越亲近的人,他越难亲密称呼对方。
嵇临奚忙道:“不用一定的,殿下,叫嵇临奚也很好,叫嵇临奚小臣也很开心。”话虽如此,他眼中却忍不住的失落,他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楚郁却看得出来他心中对于这件事的在意。
他双手捂住脸,深呼吸一口气。
“……嵇临奚,你过来。”
嵇临奚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凑到他身旁。
跪坐在桌案旁的楚郁,松开放在脸上的双手,倾过身体,脸颊从嵇临奚面容上擦了过去,唇瓣凑在他的耳边,一张一合,轻声唤了两个字。
嵇临奚那张俊美甚至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容,就这样再度成了麻瓜,看起来呆呆的。
楚郁抽身,道:“孤要继续看文书了。”
嵇临奚反应过来,眼底满是熠熠的光彩,就好像所有的星辰都落在他眼中,连成一片再广阔不过的星河,哪里是一个欣喜若狂能够言明的,他伸出双手拉扯住楚郁的衣袖,压抑着激动颤声道:“殿下,您再叫一遍,我刚才没听清楚——”
楚郁不信他的话。
嵇临奚是个骗子里的骗子,十句话里有八句都不能信。
“殿下,小臣是真的没听清楚,您再叫我一遍罢?”嵇临奚楚楚可怜地哀求着他。
楚郁单手捂住耳朵,不看他,“不,你听见了。”
嵇临奚从他身后绕到另外一边,捧他脸,“殿下,求你了,再叫一遍罢,再叫一遍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楚郁道:“一个月都不能再做那种事。”
“那不行。”嵇临奚答得很快。
楚郁:“……”
他微笑着。
人有时候真的是会被气笑。
他想偏过脸颊,不理会嵇临奚了,嵇临奚却牢牢捧着他的脸,那双漆黑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殿下,我想听,我想听你再那样叫我一遍,我会很开心的,我真的会很开心的,殿下!”
“求求你,再那样叫一遍我。”
楚郁定定看他片刻,最后叹了一口气,抵住他的额头。
他何曾想过,有一日他会拿嵇临奚毫无办法,对方朝他示弱撒娇求爱,他便会心中柔软成一团。
“……青奚。”
他再度喊了一遍。
是温情,是心悦,是无奈。
边关第一次看见嵇临奚送信的落笔,他想这人胆大妄为,当真一点都不怕掉脑袋,就这么堂而皇之把觊觎之心表现在明面上。
可现在,他却很庆幸。
庆幸嵇临奚从未放弃,一往直前,最后终于来到他的身边。
“嵇临奚,”他闭上眼睛,低声说了一句话,“你的出现,给我的生命带来很多的色彩。”
他第一次见过的最不知廉耻的人。
他第一次见过的脱胎换骨最快的人。
他第一次见过的这么活力满满怎么都打不倒不会放弃的人。
他第一次见过的最自我也最勇猛直前的人。
对在深宫里待得太久,身边什么都无波无澜的他而言,嵇临奚的出现就像是骤然出现的风暴,将他卷在里面,却始终牢牢吸引他的视线。
他注视嵇临奚,注视了好久好久。
第239章 (补二更)
紫宸殿传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朝臣百官披麻戴孝,跪在紫宸殿外为其守灵,楚郁身为太子更是守灵十日,带领禁卫与京羽卫亲自护送棺椁到往陵墓,气势何其浩浩荡荡。
这一次朝臣百官却是上言以国事为重,太上皇丧事一切从简,送往陵墓之事,就交于礼部和兵部共同操办,楚郁身为天子,自是不能为守灵耽误国事,只象征性地去宗祠上了一柱香,连续七日身穿白衣额头戴白色抹额即可。
“陛下,相党一案已经尽数审查完毕,涉案官员对所涉罪名皆供认不讳,证据确凿。我们三司昨夜反复商讨,判罚建议写于折上,还请陛下示下。”沈闻习站了出来,将一本折子递上。
新的总管太监上前,将折子转递到楚郁手中。
楚郁低头翻看审阅,片刻后,他写了一个批字,合上奏折,递回给总管太监,颔首道:“所判罪罚得当,便如此罢。”
总管太监把折子回到沈闻习手中,“是,陛下。”
“陛下。”沈闻致随后站了出来,递上折子,“关于科举一事,这是吏部与礼部共同拟订的书拟章程,如今朝中官员紧缺,吏部与礼部商议后,预备这一届的科举出题更换新的考题,只确定暂时的考题范围,请陛下阅完示意,若没大的修改之处,随后吏部与兵部会配合礼部的出题工作。”
折子落到楚郁手中,楚郁一一看去。
嵇临奚站在朝臣前方,恭恭敬敬地立着垂首,眼睛偷偷向上翻地看着。
“确没大的修改之处,只是考题范围还需要进一步扩大,此事下朝后来勤政殿与朕商议。”
“是,陛下。”
因为上一次的朝堂争执,这次除了重要之事,琐事的汇报都被省了下来,写成折子在早朝结束后送到总管太监那里转去勤政殿,暂且没了丞相,新的行政机构还在建立中,一国所有的事务汇报最后都压在楚郁身上由楚郁决断,嵇临奚能为此做的,就是做更多一些事,只要他做得足够多,殿下就会轻松许多。
只他还是工部尚书,不能越权太多,否则就会有许多朝臣弹劾于他,令殿下为难。
无尽的忙碌之中,连带地方五千名官员抄家问斩灭族,流不尽的鲜血震慑朝野,与之一起的是充足起来的国库,叛逃的幽州军被兵部处理收归,将领斩首,民稷阁的章程还未过完,新年就这么悄然而至。
皇宫里楚郁并未举办宫宴,只与母后简单吃了一顿饭,就回到勤政殿继续办事,宫外是礼部的人在城楼上放烟花,与民同乐,兵部的人在旁负责看守,防止出现火灾的同时,也防止人群拥挤出现踩踏事件。
“今年,对百姓来说会是一个好年吧。”他打开窗门看了一眼燃放到空中炸开的烟花,轻声说。
“是的,陛下。”云生肯定道。
“陛下命户部开仓放粮入市场,年关时分粮食价格比平时还要降下两成,其余各地粮食价格亦有下降,百姓很是欢喜。”
从前每到这个时候,就是官员大肆敛财的时机,他们会垄断粮食的购买渠道,假借粮食短缺供不应求的名义大幅度上涨粮食价格,比平时还要高上四五分不止,百姓最初怨声不断,这么多年下来,竟也习惯被驯服了,只嘴上说几句粮食又要涨价了愁眉苦脸前去购买,又欢喜迎接新年,期盼来年更好。
楚郁回头看他,唇瓣勾了勾,“这都要感谢我们的相爷一党了,功劳匪浅。”
云生:“……那确实是要谢一点的。”
将相党一案的涉事官员抄父族、母族,妻族,兄族,本族,涉案不深的族花钱买命,牵连之中的族斩首流放,如此一来,亏虚的国库就如来了一场丰沛甘霖。
殿下还是太子时既要步步退让示弱让他们觉得太子可欺,又要让他们觉得殿下上位不会放过他们,如此一来他们才会在轻蔑与慌乱中与王相越来越紧的绑在一起,犯下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为了今日这一刻,殿下已经布局很久了。
本来……嗯……也许……
嵇大人亦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的,但好在嵇大人听了殿下的劝告,并未走上这样一条路,而是跟着殿下走了另外一条宽阔大道。
说嵇嵇到。
“陛下,嵇尚书求见。”
外面传来总管太监的声音。
楚郁侧头,道:“让他进来吧。”
殿门打开,嵇临奚拍拍身上的雪钻了进来,到了过年的时候,下的雪也只是小雪,他拍了身上的,但头发上还没拍干净,几处白白的雪花搭在头上。
“殿下。”他手中提着膳盒,脚步有些快地走来,跪坐在楚郁面前的桌案旁,把膳盒放在一旁,“今日过年,怎么也要这么忙碌?”
平日忙碌也就算了,过年不就是要好好休息的吗?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楚郁言简意赅回。
嵇临奚心疼得狠了。
手握权力不就是要享受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快感吗?可殿下做了皇帝,却远比当太子时更要辛苦许多,快乐是没享受到多少,苦头倒是全吃了一遍。
他情愿殿下没有登基,这样便不用看殿下眉眼间藏着的疲色,和时不时因为身体不适的蹙眉,还有为了缓解腰背病症时的细微动作,他煲再多的养身汤药,做再多的养生膳食,锤再多的肩膀揉再多的腰,也只能缓解殿下的不适而不能彻底根治。
他开始感到另外一种的恐惧。
恐惧殿下会若那些历史记载里因为过于勤政、承担巨大的身体负担与心理压力的皇帝,三四十岁就疾病缠身,辞世长离。
楚景格外苍老的面容此刻出现在脑海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他想劝说殿下暂且放下朝政休息,又知道殿下不会在此事上答应他,沈闻致知晓,还会又要说他祸国殃民,他受够对方的纠缠不休,比燕淮还要难缠。
燕淮离京碍不到他的眼,沈闻致却是与他同在朝堂中阴魂不散。
“那殿下先吃些晚膳吧,这都是小臣亲手做的。”他打开膳盒,将里面的香味扇出来,殷勤说。
已经吃过一顿的楚郁:“……好。”
二人就这么一起用了一顿年夜饭,用完后,嵇临奚收拾碗筷放进膳盒里,正打算陪心爱之人处理奏折文书度过这漫漫长夜,却听楚郁对他道:“要不要出宫去逛一逛?”
“出宫?”嵇临奚眼睛一下都亮了。
楚郁微微颔首:“好不容易的一次过年,一起出去看一眼。”他与嵇临奚从认识到现在,还从未一起过一个年。
“要一起去吗?嵇临奚。”
嵇临奚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去!去!去!去的!殿下!”他说了很多个去。
楚郁让他稍等片刻,去换了一身常服。
因为还在守孝的七日里,他将身上的孝衣换成颜色素淡的月牙白,取下抹额,头上的发簪也换成素静的发带,出来后牵住嵇临奚的手,微微一笑,“那走罢。”
嵇临奚同手同脚走了几步。
楚郁:“……”
云生:“……”
楚郁停下脚步,嵇临奚也才反应过来,尝试调整了几下,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换成正常的步伐,小声道:“我好了,殿下。”
云生道:“属下去叫马车过来。”
楚郁朝他点头,“辛苦你了,云生。”
嵇临奚连忙跟着说:“辛苦你了,云大人。”
云生:“……属下职责所在。”
出了勤政殿的门,云生只觉得此刻的感觉实在奇怪。
陛下单独对他这样说,他没有感觉。
嵇大人单独对他这样说,他也没有感觉。
但陛下与嵇大人一同对他说,他便浑身不自在,到底是哪里不自在,哪里奇怪,把马车驾来的云生思索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面色极其古怪。
嵇大人这“皇后”的架势,也未免拿捏得太隐匿到位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拜见鸡皇后娘娘——嵇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bushi)
小剧场:宫中本无皇后,小鸡来多了,也就有皇后了。
第240章 (一更)
马车从西门出了皇宫。
放眼看去,屋檐下挂的为表喜庆的灯笼一路蔓延过去,没有尽头,如一条长长的银河。
“陛下。”云生说:“前面已经停不了马车了。”
“那就从这里下吧。”楚郁回道。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上次与嵇临奚逛街市时买下的鬼面戴在脸上,与嵇临奚下了马车,两人往前方走去。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两人的马车后面,容窈从马车里钻出来,转身伸出手,公冶宁扶着她的手从马车上走下,看着眼前一望无尽的灯火,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再站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从成了太子妃、皇后以后,她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像节日这般如普通人站在这里伫目,更是再也没有过。
楚郁与嵇临奚已经融入了前面的人群中,她并未看到。
“都快忘记站在这里看灯火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她眼中百般感慨地道。
容窈轻轻搀扶着她,“是啊。”
但她还记得,多年之前,娘娘立在这灯火中,回头朝她欢快招手,说“嬷嬷快来!”满脸笑靥的模样,那时安妃娘娘就跟在娘娘身边,牵着娘娘的另外一只手,也是微微的笑容。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如今的她们,都不能再如以前无忧无虑的轻松看待这般良辰美景了。
两人就这么慢慢往前走去。
公冶宁看着路边跑过的没有父母看顾的小孩,心中忍不住担忧,“爹娘不在身边看着,万一他们走丢怎么办?”
每年逢年过节,总有孩子被拐走的消息,她从前看他们这样奔跑只觉得小孩子真有活力,做了母亲后,却开始担忧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容窈在她身旁温声道:“陛下已经让人加派人手看守各处暗巷,街市上时不时有衙役巡逻,城门也会加强检查,娘娘请放心些。”
公冶宁吐了一口气,说:“真好。”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经过首饰摊子前,公冶宁有了些兴趣,停住看了起来,容窈看着她,倒映在她瞳孔里的,是和从前别无二致的小女孩儿。
“嬷嬷,你看这件怎么样?”公冶宁拿起一根簪子,插在自己发中,朝她微微晃了晃。
容窈温和微笑:“很好看,娘子头上戴什么都很好看。”
公冶宁低头又继续挑了一会儿,寻了一根简洁素雅的发钗,“这件嬷嬷你喜欢吗?”
“奴婢喜欢。”
公冶宁走到她面前,为她把发钗插了进去,看到她发间的白发,她刚才还有几分少女欢喜的神色,又慢慢沉静下来。
“嬷嬷,我们走吧。”付了钱,她道。
二人继续往前,就在此时,公冶宁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买太多了,嵇临奚。”无奈的声音。
自己儿子的声音,公冶宁怎么会听不出来,更别说对方还提了嵇临奚的名字,她循着声音看去。兰青今日也出宫了吗?她出宫之前,分明派宫人去看过,宫人说兰青还在勤政殿里处理政务。
既然在宫里处理政务,又怎么会来到市井之中呢?但今日过年,百官休沐,兰青也未必不会出来——
她这样想着,映进眼中的对面两个站立的青年身影,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嵇临奚,另外一个侧背对着她,戴在脸上的鬼面侧挂在发间。
那人侧过脸来,因鬼面遮挡,公冶宁只能看见下巴鼻梁,但她心中已经无比笃定,这是兰青,兰青跟着嵇临奚出宫了?
容窈也看到两人,“陛……”
公冶宁拉着她,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后,两人落后一段距离。
“陛下竟然也出宫了。”容窈轻声说,“还是跟嵇大人。”
公冶宁心中思绪百般复杂,凭心而论,她不愿兰青与嵇临奚有牵连,只兰青已经那样对她说了,她不忍伤他的心,只好退让,想着以后也许有一天,兰青会清醒过来,他是天子,天子总是有很多可以后退的退路。
“我们真不上去打招呼吗?娘娘?”容窈问了她一句。
公冶宁犹豫后,摇了摇头,“不用了,哀家过去,兰青会不自在,就这样看着他们吧。”
宫外的视线太多,楚郁不知母后也来了,他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糖画,嵇临奚手里捧着一碗奶皮子,还要来喂他。
“尝一口罢,公子。”
楚郁双手腾不出来,面对他送到嘴边的奶皮子,只好垂首张口尝了一口。
“如何?”
楚郁细品了片刻,吞了下去,道:“嫩滑香甜,奶香气浓。”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真的吃不下了。”
母后那里一顿,嵇临奚来了又一顿,出宫嵇临奚还不停往他口中塞吃的,他真的吃不下了。
嵇临奚道:“公子吃不下,尝一口就好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楚郁:“……这不干净,我吃过的,嵇临奚。”现在不是在天白山上的日子,那时二人同吃,是真的没一点办法。
“公子,你嫌弃我。”嵇临奚又开始哀伤惆怅了。
楚郁:“……你想吃就吃罢。”终究他是吃不完的,浪费粮食也实在可惜,他小心尝一口剩下的给嵇临奚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只楚郁了解嵇临奚的本性,却还是不够了解嵇临奚,也不怪他,从小被教授各种礼仪的金尊玉贵的天子,怎么能够明白嵇临奚那见不得光还有点下流的小癖好,嵇临奚表现明白一点他还能感觉出来,但倘若嵇临奚隐藏得很好,没往这方面的他是很难察觉的。
嵇临奚很快把他吃了一口的东西都吃完了,心满意足舔舔嘴唇,只留下画糖,楚郁举着画糖,“用一点糖竟然就能画出如此精妙的画,果然高手在民间。”
“哼,我也能画。”
楚郁是真意外了,“这你也会?”
嵇临奚道:“自然。”
他跟着沈闻致学了一段时日的画,无意看见路边有人卖糖画,想着画一个殿下舔吃进嘴里,还能不留下任何“罪证”,就专门找人学了一番。
那滋味岂一个“美妙”能够形容?
楚郁微微歪了一下脸,“那你画的什么?”
嵇临奚:“……”
他只画殿下。
但显然这件事不太好方便交代,他聪明的大脑思考两秒。
“……猫。”
楚郁:“你喜欢猫?”
嵇临奚:“……嗯。”
楚郁盯着嵇临奚看起来很认真恳切的神情思考片刻,他总觉得嵇临奚又在欺君,但这只是怀疑,没有实据。
“好吧。”他转过头。“你喜欢的话,正好西洋前几日派使者过来送了一只西洋猫,回头我让云生送到你哪里去。”
他不是很喜欢猫,但也不讨厌,他会更喜欢狗一点,但他也没有养过狗,照顾另外一个生命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养生病了会不开心,要为对方的身体健康操劳,养死了还会难过,从楚绥那里他便知道,若不能很好的保护自己喜欢的生灵性命,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饲养。
嵇临奚的话,应该很能养好一个生命。
“公子——”嵇临奚双目含泪地看他。
楚郁怀疑现在要不是在市井之中,嵇临奚要扑到他身上了。
那应该是没有骗他的,他想,嵇临奚看起来真的很喜欢猫。
他微微踮脚,摸了摸嵇临奚的脑袋,很浅的摸了一下,就收了手,“走吧,还有很多没逛的地方。”
二人继续往前逛,忽然之间,有人高喊游神来了,让出道来,于是人群都纷纷往两边退开,巡逻的衙役组织着,嵇临奚抬手挡着人,护着楚郁往后走,但人太多了,市井之中,二人不敢真的牵手,楚郁被挤到更后方去,好在有云生及时插手护卫着。
“嵇……”市井里楚郁不能太大声喊嵇临奚的名字,好在嵇临奚很快来到他身边,“公子!”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
伴随着敲锣打鼓声,日月盈昃,万神降临,一尊又一尊的车撵送着神像过来,这一幕叫嵇临奚不由得想到多年之前自己初入京中,也是在游神之际,他与“美人公子”再度重逢,只那时殿下身边待的是燕淮,他只能在对面痴痴看着,而后一直追逐,追逐到皇宫,那时深夜,他尚且不知眼前巍峨得把什么都挡住的城门就是皇宫。
多年前的那一日,他问月老为何让自己看见“美人公子”的幻影,却不让“美人公子”出现在他身边,二人牵手共赏良辰美景?
眼下殿下就在他身旁,与他共赏春节良宵。
他嵇临奚当初一一许下的愿望,竟都成了真。
神像与孔明灯交织,楚郁静静看着对面笑容难掩满目高兴的人群,而后仰头,看着寄托了万民祝愿的万千孔明灯慢慢飞腾到空中,汇聚成一片与地面灯火映衬的星河,风将他的发丝与发带掀得扬起,从他面颊上拂了过去。
就在这密密的人群之中,他悄无声息牵住嵇临奚的手掌。
鼎沸的人声、鸣响的锣鼓,都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嵇临奚怔住,几度张唇,却说不出话来,他偷偷转过脸颊,看着没有回头依旧仰望孔明灯的意中人,眼中也盛满星河一般都光彩,抿着的唇瓣忍不住上扬,他想压下,可怎么压都压不住,最后扬起唇瓣,露出几分羞赧满足的笑靥。
他跟着去看那飘于空中汇聚得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慢慢反扣住楚郁的手,先是手指一根一根试探地插进去,而后一点点握紧在手中,五指交缠。
夜风吹拂而过,橙红的灯火色蔓延一片。
公冶宁与容窈,相隔不远静静看着这一幕。
“嬷嬷,我从未见兰青这般开心喜悦。”
分明还是那样平静淡定的神色,她却仿佛看见他心中那少年人一般的欢喜,就像是偷偷藏起来在夜里没有人时才小心打开品尝的一颗糖。
他们此刻是那般的相爱。
一个明目张胆想遮掩却和没遮没什么区别。
一个万般收敛仍旧泄露分毫的隐匿欢喜。
弦管千家沸此宵,明灯十里正迢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