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女煞星
“哈哈哈,小娘子,心疼夫婿了呀?”
“啧啧,别心疼他了,这么个无用的夫婿要他作甚,他这会儿可护不住你,娘子不如心疼心疼我吧,我护着你。”
“瞎说什么呀,你赶紧撒泡尿照照,你也敢乱叫娘子,人家美人儿是来做压寨夫人的,你也不怕大王剁了你。”
“啧,咱们大王那身板儿,这小美人怕是有的受喽……”
围在叶云岫身边的山匪们嘻嘻哈哈地调笑着,一边招呼上边的人把寨门打开。谢让双目猩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徒劳气急地挣扎,麻绳勒入皮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叶云岫徐步走过山寨大门,一步步走了上来。
那位膀大腰圆的“大王”早已惊艳到失态,不自觉眯着双眼,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笑眯眯迎上去,围着叶云岫啧啧赞叹。
“啧啧,谢家的人果然没敢骗我,确实是个绝色美人儿……”
“云岫!”谢让挣扎嘶吼,“畜牲!你们放开她!”
接下来的画面,便如刀刻斧凿一般,刻入脑海,谢让今生今世,至死也忘不了。
就在“大王”走过去,双手便要搭上叶云岫的双肩时,纤弱少女眉头厌恶地皱起,身形略略一动。
甚至都还没人看清楚,一道银光闪过,一颗脑袋砰然飞出,“大王”色眯眯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跟着脑袋滚到几尺之外,壮硕的身躯似乎反应不及,顿了顿,才仰天砰然倒地,鲜血喷薄而出。
一片死寂。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瞠目瞪视下,叶云岫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她手中雪亮的大刀挂着血珠,表情似乎有些困惑,纤细的眉毛一直皱着,脸色悒郁,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刀,又转头看向身旁的山匪。
那山匪便是方才出言调戏她“娘子疼我”的那个,离她最近,这会儿惊得两只眼珠子就要瞪出眼眶,他竟没反应过来,他的腰刀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叶云岫手里,赫然便是刚刚杀人的那把。
“啊啊啊……”丢刀的山匪这才有了反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两腿,手脚并用蹉着屁股往后退。
这声尖叫仿佛摁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现场顿时一片惶恐惊呼,随着一声更加高亢刺耳的尖叫,谢凤歌白眼一翻,昏了过去。小王氏早已昏死不动了。
少女的身影在谢让双目中定格。
那纤弱的身影环视半圈,手臂垂下,脚步移动,便徐徐向面前一群山匪走去,轻风吹起她的长发,刀刃拖在石板地上泠泠作响,娇美的面容上一片漠然的郁色。
乌压压一群山匪吓得连连后退,后边有人仓惶逃跑,前面的一时间竟没人敢动,噗通一声有人跪下了,连声求饶,随即便跟着跪倒一片。
“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
叶云岫停住脚步,阴郁的小脸似乎有些烦躁,黑眸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山匪们。直到谢让叫了她一声。
“云岫。”
少女扭头看看他,顿了顿,脚步换了方向。她走过去,手中的刀一挥,齐齐砍断了树上几股手指粗的麻绳,谢让双臂扭动,立刻挣脱开来。
“云岫,你……”
谢让开口,一手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臂,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顿了顿还是低声道:“没事了。”
“他们,”叶云岫转头,手中的刀指着那边的山匪,坚持重复刚才的问题,“打你了?”
谢让自己也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形象,反正确实挨了打,嘴角火辣辣的疼,脸上应当是青紫了,腮帮子里边早已破皮,身上也挨了拳脚。不过他嘴角弯了弯,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我没事的。”
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低声埋怨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回山上去吗?”
“谢诚让我来换你,说不然他们就杀了你。”叶云岫肃着小脸,带着某种脱不去的郁色,仿佛才想起来还有个这么个人似的,目光落向跟她一同被山匪带进来的谢诚。谢诚吓得本能后退了一步。
叶云岫皱眉指着谢诚告状:“他骂我是灾星、祸害。”
谢诚瞬间脸色唰白,两条腿直打颤。谢让连忙安抚道:“别理他,他才是谢家的祸害呢,四体不勤,品行不端,还自命不凡,养头猪都比他有用。”
谢诚嘴角抽搐,脸色扭曲,一声也没敢吭。
谢让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不怕。今日的亲眼所见实在让他匪夷所思,震惊不已,他努力克制自己,根本不敢去看地上那位身首分离的“大王”,对眼前刚刚砍了人的少女却并不惧怕。
大概因为,她是叶云岫吧。
叶云岫脸色稍稍松了一些,拎着刀随手一指,再次问道:“他们哪个打的你?”
一句话问完,噗通噗通又跪下好几个。
其中一个直接扯着嗓子叫出来:“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不不……不是我们,是是、是大王……是王大魁逼的,都王大魁打的。”指着地上身首分离的山大王。
“对对,是王大魁,都是王大魁打的,” 另一个跟着喊,“还有、还有赵七,是他说谢公子与他有仇,要打谢公子出气的……他还说等赎金到手,就杀了谢公子,丢到山沟里喂狼。”
然后几人急于脱罪,连忙一哄而上,扑上去把一个刀疤脸的人押住。这人右半脸一道丑陋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到腮边,疤痕外翻十分难看。叶云岫瞅了一眼,不认识。
谢让自然认得这个“老仇人”,可不就是当日在柳河县城,半夜被谢让一棍子桶下楼去的那个歹徒么。
“柳河县城,客栈那个坏人。”
谢让见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忘了,略略一提,叶云岫恍然想了起来,蹙着眉脚下才刚一动,赵七便已经吓得磕头如捣蒜,杀猪般地喊起来:“女大王饶命,女大王饶命啊,饶了小的眼瞎,小的眼瞎……”
她手中的刀血迹未干,刚刚就那么眼睛不眨地一刀把山大王脑袋砍得滚出多远,瞬息之间,似乎那脖子和脑袋是豆腐做的,王大魁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恐怕到了阴曹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山匪们虽说平日里为非作歹,可遇上这般凶残的,一帮乌合之众谁能不怕。
叶云岫拎着刀脚下移动,就往那边去了,刚走两步,谢让轻轻拉住她胳膊:“云岫。”
“?”叶云岫回头看他。
谢让摇摇头:“罢了,你歇会儿吧。”
他本能地这么做了。不为赵七,只是并不想她再那么当场砍一个。杀了赵七无非再多一条人命,可是在谢让心里,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儿家,明明是那般的乖巧柔弱。
不过谢让也不打算当什么大善人,便叫押着赵七的那几个人:“你们,把他给我绑到那边树上,不许给他吃饭喝水。”
看样子竟是这么放过其他人了?那几人顿时狂喜,七手八脚把赵七拖过去绑在树上,麻绳密密匝匝地捆成了粽子。
谢让四顾茫然。
宽敞的山寨大门口,一边是跪成一片瑟瑟发抖的众山匪,一边是昏的昏、抖的抖的谢家一干人,地上还有一个身首分离的,大片的血泊触目惊心。
他十九岁的人生中,自负阅历不浅,心性稳重,可做梦也不曾想过这种场面该作何反应。
谢让定定神,叹了口气,看了看谢家那些人,他稍一迟疑,便抬步先往被绑在树上的谢宸、谢询那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顺手从一个山匪手里抽出腰刀,走过去挥刀先砍断谢宸的绳子,把谢宸放开,又去放谢询。这时旁边有几个机灵的山匪赶忙跑过来,七手八脚把谢谅、谢谊也给解开了。
谢询的绳子刚一解开,便一把抱住谢让,呜呜哭了起来。终究才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
“没事了,不要哭。”谢让安慰他一句。
“看看你祖母。”谢宸扯掉身上的绳索说。
谢让走到一堆女眷那边,小王氏这会儿已经醒了,两眼呆滞脸色惨白,谢凤歌却还昏迷没醒。谢让叹口气,弯腰掐了下谢凤歌人中,掐了两遍,谢凤歌才长长的缓了一声,醒过来了。
谢让再去看老王氏,老王氏跟崔氏靠在一起,崔氏吓得吐了一堆,身上和跟前都是污物,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老王氏面如金纸,总感觉出气多进气少,谢让一靠近,便察觉一股子尿骚,果然一低头,发现老王氏失禁了。
谢宸带着谢询几个也过来了,扶起地上的女眷们,谢宸想给老王氏拍去身上的泥土,手拍上去,大约也发现了整片的骚臭濡湿,脸上表情顿时有些难以形容。
“谢公子……要不,先把女眷们扶去聚义厅?”
谢让一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瘦长脸的汉子,印象中应当也是山匪的一个头目,谢让锐利的目光便盯了他一眼。
那人瑟缩一下,急忙拱手道:“谢公子,小的俞虎,原是这山寨的二当家,大王……王大魁,贪财好色,经常在寨中欺凌弱小,山寨众多兄弟早就无可忍受了。谢公子放心,我等只求活命,但求公子和女大王绕过,我等绝不敢弄鬼使坏的。”
谢让自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轻信了他,就这么深入山寨,谁知道有什么招数等着他们。但是眼下谢家一堆妇孺这个样子,总得先找地方安置修整,再说还有被抢上山的车马,以及他带来的那么多赎金银子,如今形势调转,也不能就不要了。
他还在斟酌,旁边叶云岫已经开了口,不情不愿地丢出两个字:“带路。”
俞虎也察觉这位刚砍了人的女煞星似乎心情很不好,不由得越发小心,赶紧指了路径,又招呼山寨的人抬了张藤椅来,把老王氏弄上去,抬着往聚义厅走。
从山寨大门到聚义厅,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俞虎带人抬着老王氏,领着谢家一干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前边,谢让和叶云岫并肩走在后面,一边走,谢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一开始山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偶尔有几个山匪喽啰放哨,路边也会有零散的窝棚。
谢让从昨日带着银子上山,山匪并没让他进到山寨里边,只是叫他在山寨大门候着,之后山大王得知只有谢让上山了,叶云岫却没来,谢让便被打了一顿,绑起来了。
该他运气坏,山匪押着他往里走的时候,又被赵七认出,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山匪们便把他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小窝棚,一昼夜没再管他。
所以谢让上山到现在,其实一直停留在山寨大门内不远,根本不曾进去过。这会儿才第一次深入山寨,看到了山寨里边的情形。
约莫走了一二里路,才开始出现零散错落的房屋,石墙茅草,就地取材,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更多的则还是随意搭建的窝棚,多是用木头和茅草搭成的,也有的用石头简易垒个矮墙框子,上边再盖上木头和茅草。
越是靠近聚义厅,窝棚和房屋便也连成了片,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很多山匪衣衫褴褛,看起来跟平常的百姓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看到有年老的妇人。
所谓聚义厅,是五间比较高大的屋子,没有院子,门前一大片宽敞的空地,依着山石居高临下,看起来倒有几分气势。
谢让一路走得十分谨慎。这会儿跟着山匪一路深入,越靠近山寨内部,谢让不由得越发警惕,俯首低声跟叶云岫说道:“毕竟这是在山匪窝里,只怕有诈,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他的音量应当只有叶云岫能听到,谁知叶云岫却不以为意的样子,脸色恢复了来时的漠然,眸光在周围一瞥,音量不低地慢悠悠说道:“管他呢,谁不老实,一刀砍了就是了。”
“……”谢让不由得眼角一抖。
叶云岫却又认真补上一句:“我砍人很快的。就是这把刀不太行,太钝了。”
她说话本来就慢,小女儿家天生的清甜嗓音,慢吞吞软绵绵的语调似乎只是在说一桩日常闲聊的事情。
谢让默默无言。周围听到他们说话的山匪们,脸皮都开始抽搐了。
聚义厅宽敞空旷,一帮子打家劫舍的山匪,墙上居然挂着关二爷的画像,写着一个大大的“义”字。厅堂正中一把交椅,下边两侧各有四把椅子,也没有茶几摆设之类,整个风格十分粗犷。
谢家人一个个安静如鸡,想到老王氏尿湿了衣裙大约要换,谢让便示意俞虎给他们另找个便利地方。俞虎说聚义厅旁边就是王大魁住的屋子,平日有人收拾打扫还算干净,叫几个山匪把老王氏抬了过去。
谢寄和谢宸也跟着去了,只有谢询、谢谅和谢谊三个小的还留在聚义厅。山匪们送了面饼和水来,三人饿了几天,饿得也顾不得许多了,全都开始狼吞虎咽。
谢让也一日夜水米未进,嘴唇都干裂了,但眼下却不是吃饭的时候。他提着戒心,见他们三个又吃又喝都没事,便也喝了一大碗水。
叶云岫不喝水,也不坐,站在那儿盯着自己的衣裙,小脸上不知怎么又开始笼罩上一层阴云。
谢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她青绿色的衣裙上发现了一小片斑斑点点的深褐色污渍,应当是刚才溅上的血迹。
平心而论,她身法动作非常快,似乎有刻意避开,躲得更快,竟然只溅到这么一小片点状的血渍。
可是显然,小丫头为此十分不高兴。
砍了人的她似乎情绪非常不好。
谢让自觉代入了她的情绪,那总归是一个活人,尽管是个极恶的坏人,可是平常人杀只鸡也还要怕一下呢。
这么一想,谢让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心疼不忍,难道她一个小女儿家就愿意杀人吗,她心里必定也是很不舒服的。
“没事了。”谢让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掌顺着她柔软顺滑的发丝拂过,柔声安慰道,“回头我帮你洗干净。”
叶云岫点点头。
实则她极其厌恶血迹,尤其忍受不了弄脏身上,这是小时候就形成的习惯了。
“你坐着歇会儿,我把这些事情处置一下。”谢让推着她到旁边椅子上坐下,自己也随意坐了,把二当家俞虎叫过来问话。
这俞虎倒是个识时务的,谢让略略一问,俞虎便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说的全都说了。
原来谢家一干人被劫到山寨之后,王大魁一眼见到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的谢凤歌,便惊为天人。谢凤歌虽说称不上绝色,却也是容貌姣好了,再加上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土包子王大魁哪里见过这般高贵美艳的女子,于是便色迷心窍,当即表示要留她做压寨夫人。
活活没把谢凤歌吓死。
谢凤歌为了脱身,便说自己只是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年岁已大,昨日黄花了,还生过孩子,孩子都八|九岁了。谢凤歌苦苦哀求王大魁,表示谢家定然给足赎金,王大魁拿着银子,大可以找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黄花女子当压寨夫人。
谢凤歌这般说辞,却给了崔氏启发,崔氏随即祸水东引,为了保住谢凤歌,便立刻把叶云岫推了出来。
崔氏跟王大魁说,她们谢家如今就有一个,便是叶云岫,才十四五岁,正当妙龄,出身江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恰恰一副江南美人的绝色姿容,并说叶云岫在此地也无娘家依靠,谢让更不足为虑,王大魁大可以把叶云岫弄上山来做压寨夫人,看在她“献美”有功的份上,便放过谢家人一马吧。
在此之前,王大魁已经放了谢寄下山拿赎金,于是等谢家托了中间人来斡旋,王大魁便开出第二次的条件,将赎金降到三千,但必须要谢让和叶云岫亲自送银子上山。
之后谢让孤身上山,王大魁恼羞成怒,谢让不巧又被赵七认了出来。赵七当日见过叶云岫一面的,在驴车上匆匆一瞥,赵七本身就恨透了谢让,心存报复,便格外卖力地在王大魁面前把叶云岫的美貌夸说了一番。
王大魁那个色鬼,便扣押谢让,又放了谢诚下山,放话叫谢家把叶云岫送上山交给他,不然他就把谢让和谢家十几口子全都杀了。
王大魁成功逼得叶云岫上了山,结果呢,引来个女阎罗,生生断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王大魁原本不是我们山寨的大王,我们山寨几年前就有了,原本叫玉龙寨,原先的大当家姓吴,世道难混,我们都是些逃犯、灾民聚在一起,原本一开始也就几十号人,占了这个山头苟且活命,混口饭吃。”
俞虎顿了顿,自己介绍道,“哦,小的原本就是个逃犯,柳河县人,在街上当货郎,被官差踢了摊子,将小的毒打一顿,小的还手打伤了官差,就逃命到此落草为寇了。”
“王大魁是两年前来的,他在原籍背了人命官司,逃到此地投靠的山寨,这厮是个狠角色,又会些拳脚工夫,来了才几个月,便把原先的吴大当家给杀了,自己做了大当家,他把山寨改名叫青龙寨,自封为青龙大王。”
俞虎觑着谢让说:“其实弟兄们早就受不了他了,王大魁不是个好人,只顾自己享受作乐,得了好处都自己搂着,不讲兄弟义气,活该女大王今日一刀结果了他。”
“你再说说那个赵七。”谢让打断他道。
“赵七原本不是我们山寨的人,去年夏天自己投靠来的,去年底跟几个弟兄下山办事,冒犯了谢公子,才把嘴巴割成那样子。”俞虎说道,“这厮原本是淮南人氏,淮南水灾逃难到此的,就只是个偷鸡摸狗的货色。”
他们说话,一旁的叶云岫站起身来,徐步走出去了。谢让起初没在意,只以为她在附近走动一下,停了停察觉不对,赶紧起身追出去。
还没进旁边的屋子,便听见一片尖叫,谢让疾步进去,只见叶云岫拎着沾血的刀,刀锋距离崔氏的脸只有几寸,不光崔氏,一堆女人都在惊恐尖叫。
“云岫!”谢让冲过去,冲到跟前停住脚,顿了顿轻轻握住叶云岫的小臂,柔声劝道:“别生气了,把刀给我可好?”
叶云岫顿了顿,手中的刀缓缓放下。
可少女身上那种被鲜血刺激出来的戾气,挥之不去。叶云岫微低着头,眸光落在不知名处,顿了顿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心里不痛快。”
谢让一时没作声。他也生气啊。
可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任由叶云岫把崔氏也砍了。
俞虎跟着谢让进来的,随着这边的动静,也有几个山匪探头探脑跟进来。叶云岫忽然指着俞虎:“你,把她耳朵给我割一只下来。”
崔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俞虎本能地去瞅谢让。
“不要,不要,求你了。”谢凤歌爬起来护住崔氏,哭喊道,“谢让,谢让你倒是说句话呀,谢让,我娘可是你亲大伯母!”
谁知叶云岫却皱着眉头道:“那就把两只耳朵都割了吧。”
谢让张张嘴,欲言又止。
俞虎见状,冲旁边的山匪一挥手,两个小喽啰跑过来捉住崔氏拖了出去。
“云岫……”谢让瞥了外头一眼,心中迟疑。
“叫她以后听话。”叶云岫道。
谢让闭上嘴,索性不再去管这件事,顿了顿,伸手拉着叶云岫回聚义厅。
回到聚义厅,谢让立刻便想要安排谢家人下山,不然这么下去,万一叶云岫一个不痛快,再折腾一回,谢家人不死也得吓死。
可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谢家人随时可以下山,那他们呢?
他和叶云岫,经过这件事之后,要怎么办?
回白石镇是不大可能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怕谢家人一下山,整个白石镇乃至陵州城,都该传开叶云岫杀人的事情了。
总不能把谢家人和山寨所有的山匪全部杀掉灭口。不然他和叶云岫,如何再回白石镇,哪怕回山上的墓园,继续安生度日?
她有什么错,她明明被逼无奈,明明是为救他,明明只是杀了一个恶人,却要承受周围“杀人魔头”的异样目光,以及很可能随之而来的无尽麻烦……
谢让思绪一团乱,脑子里直到这会儿还懵着呢。他是怎么也想不到,更想不通,他朝夕相处养了半年,柔柔弱弱、稚气乖顺的小姑娘,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她哪里学来的功夫,叶家养在深闺的女儿,如何会习武?
万千思绪像一团乱麻,塞满了谢让的脑子。可眼下还不是探究这些事的时候,谢让思虑片刻,便决定先让谢家人下山。
至于他和叶云岫,天大地大,反正是不必一起回去了。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谢让顿了顿,换了个词说道,“我去把他们都赶走,撵他们下山去吧。”
叶云岫点头,这些事她原本也不关心。
谢让进了旁边的屋子,崔氏的两只耳朵果然已经被割掉了,闭着眼,半死不活的直哼哼,喽啰们大约怕她当场死掉,居然还体贴地给她撒了伤药,拿布条缠在头上包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谢家人一个个看着他目光复杂,见叶云岫没跟着,谢凤歌忍不住哭喊骂道:“谢让,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你就这么看着她伤害我娘?”
“……”谢让无语道,“大堂姐是想说,只准大伯母心思歹毒害别人,别人却不准伤她分毫?”
谢凤歌一窒,面色仍是不忿,谢让冷冷道:“大堂姐想好了再说话。云岫已经留她一条命了,我刚才若不劝着,大伯母这会儿还不知道怎样呢。”
谢凤歌恨恨地咬牙。小王氏捂脸哭着埋怨道:“都怪你们,我说赶紧给了赎金,放我们下山去吧,你大姑娘手里明明有钱,是你们母女又要想法子折腾害人,这回好了吧,惹上这么个女魔头。”
谢凤歌反驳道:“三婶这会儿说这些事后的话了,你早怎么不说,也没见你反对呀?”
“行了!什么时候了还吵!”谢宸喝了一声。
谢宸走过来,低声道:“谢让,你媳妇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让哪里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跟他谈论这些。
“四叔先别说这些了,你们下山去吧。”谢让平淡说道,“我已经让他们去把你们的车马还回来了,下山马车可能不好走,回头让人送你们出去,四叔和大堂兄背着祖母,出了山寨你们便自己下山吧,三叔估计还在山下等你们。”
“那……你呢?”谢宸问道。
“四叔觉得我还回得去么?”谢让自嘲一哂,怅然喟叹道,“人心也会寒的,谢家这般待我,我如今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谢宸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
“那,我们的银子呢?”谢诚问。
谢让:“什么银子?”
“当然是我们送上山来的赎金。”谢诚说,“那可都是谢家硬凑出来的,主要都是我们大房拿出来的。”
其实大头就是谢凤歌。第一次谢让上山,送来了一千五百两,今日叶云岫和谢诚上山来,谢诚又带来了余下的部分,是从谢凤歌手里来的八百两银票,另有京城两爿铺面的房契,原本也是谢凤歌的嫁妆,折合也能值七八百两银子。
原本谢凤歌藏得严实,如今为救自己的性命,谢凤歌不得不大出血,才跟谢诚露了底,拿出来补齐余下的赎金,差不多凑齐了三千两。
老王氏哼哼唧唧地一直闭着眼睛,这会儿也睁眼看了谢让一眼。
谢让理了理衣袖,背着手笑了下。
“大堂兄想清楚了,既然是赎金,这不是放你们下山了么?”
谢诚脸色一变,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谢让一笑道,“这里又不是我说了算,你送来的是赎金,又没给我,难不成大堂兄是想继续留在山寨?”
谢诚还想跳脚,他怕叶云岫,可不怕谢让这个堂弟。
然而这时,俞虎从外头进来了,立在旁边躬身道:“谢公子,车马都已经还回来了,就在山寨大门口候着。”
谢让微笑点头,彬彬有礼地问谢诚:“还请大堂兄示下,走还是留?”
“谢让!”谢诚不甘心地怒吼,谢凤歌则尖声叫道:“谢让,那都是我的银子!”
“对了,还要烦请大堂姐写个铺面买卖的私契,大堂姐想必是懂的,不然这铺面,人家山寨也不好收下。”谢让道,便示意了一下俞虎。
俞虎随即命人拿了两张写好的契约,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押着谢凤歌签字画押摁了手印。
谢凤歌哭喊着破口大骂,谢让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迈步出去了。
俞虎面无表情看着谢家一干人,也不催促,只是问了一句:“既然谢公子交代了,还请各位示下,哪些人要走的,哪些是要留下,要走的外头自有兄弟送你们到山寨大门口。”
小王氏二话不说,拉着谢谊就跑,谢宸也背起老王氏出去了,其他人纷纷跟着出去。
谢让一走,谢诚和谢凤歌在外人面前没了本事,两人几乎都没有犹豫,谢诚背起崔氏,谢凤歌跟着也赶紧跑了,生怕跑得慢了落在后面。
谢让停步在聚义厅门口,目送着谢家一行人离开。谢询匆匆跑过来,拉着他问道:“二哥,你以后怎么打算?”
谢让一笑道:“不必担心,天大地大,等把这边的事了了,我大约就带你二嫂云游天下去了。”
谢询眼含泪光,半晌说道:“二哥保重。”
“嗯,你也保重。”谢让温声道,“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是我这个兄长失职,无法再照顾你们了,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姨娘和燕真,来日若是有能耐,不妨带着你姨娘和燕真搬出去另过。”
谢询点头答应着,噙着泪低头转身离开。
谢让却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帮我给祖母和四叔带句话,你告诉他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对谢家也没好处。”
“就这一句?”
“对,就这一句。”谢让含笑道,“你先跟四叔说,他会明白的。”
谢询郑重点头,转身跑去追谢家一干人。
山上地势高,谢让站在聚义厅门口,居高临下一直目送谢家人走远,隐约能看见他们到了山寨大门口,才转身进去。
叶云岫独自一人坐在聚义厅里,她在这那坐着,山匪喽啰无人敢靠近,小姑娘一个人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玩。
见他进来,叶云岫默默从身上掏出桃木簪递给他。
谢让自觉地走过去接过簪子,以手代梳,把她一头有些凌乱的长发整理一下,简单在脑后挽了个垂髻。
“你怎么不怕我?他们好像都怕我。”叶云岫歪着脑袋问道。
“怕你什么?怕你跟我吃鸡,一只山鸡你要吃两条腿儿?”
谢让噙笑端详,把盘好的发髻整理一下,挨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却忽然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嗯?”叶云岫不解的眼神。
“我是想说,我当初也曾用心读书的,现在想来又有什么用呢,若是我当初选择习武,也不用你一个小女儿家孤身犯险来救我。”
叶云岫深以为然,果断点头。要是他习武,哪能让几个山匪给揍了,你看这揍得鼻青脸肿的。
谢让顿时说不清想笑还是想恼,失笑地一声慨叹。
叶云岫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只脚,漫不经心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概要无家可归了。”谢让凑近她低声笑道,“你等着,你就在这坐着帮我压阵,我把银子要回来。咱们如今可正好穷着呢。”
叶云岫抬起慧黠带笑的黑眼睛:“三千两?”
“三千两,”谢让小声道,“你总得给人山寨稍稍留点儿吧,做人留一线,给人家留点儿辛苦钱,也别闹得太过不去。两千多两银子,也足够我们好吃好喝、游历天下的了。”
“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也够了。”
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没有几两银子,只要别太挥霍,这笔钱足够他们好好安排今后的生活了。
叶云岫这下高兴了,晃悠着两只脚笑眯眯道:“原来谢凤歌这么有钱,怪不得她天天那么拽呢!”
“可不是么。不然你以为三叔三婶他们整天闹什么。”谢让道,“当初她嫁入广平伯府,谢家陪送的嫁妆实足一百二十八抬,折算一起足有七八千两银子,便是嫁个公侯家的小姐也够了。”
“!”叶云岫睁大眼睛,着实羡慕到了。
她其实对银钱没有多少具体概念,但是还记得三文钱一个大肉包子,一两银子一千钱,七八千两银子,这得买多少大肉包子啊。
“你怎么不早说!”叶云岫顿时埋怨道,“早知道就该把谢凤歌扣下来,她一个人就不止值三千两。”
【作者有话说】
晋江那个抽奖我不会弄,为庆祝入v,感谢各位支持,吼一声红包掉落哦!
第24章 第 24 章 玩刀
叶云岫满满一副惋惜的语气,眼看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放跑了。
谢让不禁失笑,合着她比他还黑。
于是他便跟她聊了一下。谢凤歌当初算是高嫁,但广平伯府人口复杂,家族庞大,她夫婿四公子又没有什么实职,谢凤歌嫁入广平伯府之后,嫁妆除了她自己挥霍,私底下怕也贴补进去不少了。如今不可能还有七八千两,但是估摸着折算起来五千两应当还是有的。
也因此他很不讲究地黑了这笔赎金。
谢信当年一个户部尚书,明面上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却能一下子拿出七八千两银子陪嫁嫡长孙女……如今想来,祖父也难怪落败。
想当初谢家鼎盛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便是谢让的大伯父谢宗,和他的父亲谢宏,当初两人已经入了仕,在谢信败落时也都被查出一堆罪名,其中就包括贪墨谋私。
以至于新皇赦了谢信的罪,却利用谢宗、谢宏身上的罪名把他二人留在了边关。大赦之后重罪减轻,充军刺配改为流放,如今还被拘在边关不能回来。家中也不是没托人寻过,捎了信石沉大海。夺嫡篡位的新帝分明忌讳谢家、忌讳旧臣,可笑的是谢诚那废物却还整日幻想着科举及第。
反正都是不义之财,谢凤歌拿得,他凭什么就拿不得?再说还不是叶云岫孤身涉险夺回来的,与旁人无干。
两人密谋了半天发财大计,谢让便扬声叫俞虎进来,并叫他把山寨几个主要的小头目也叫了来。
他闲聊的语气先问起山寨一些情况,得知山寨居然有六七百人之多,谢让也忍不住惊讶了一下,居然有这么多人,明明他也没瞧见多少人呀。
这么一想,谢让不禁又庆幸后怕,山匪们一帮乌合之众,今日是被叶云岫一刀给镇住了,若是这么多人抱成团跟他们拼命,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今时今日可就难讲了,纵然叶云岫怕也要吃大亏的。
俞虎说:“具体数目没算,今日这个来了、明日那个走了,干我们这一行刀口舔血,也兴许什么时候就送了命,山寨里缺医少药,还有病死的,尤其老弱妇孺,哪里算的清楚。王大魁能拼能杀,平日里却不怎么管事,整个山寨的人都乱糟糟的。他们今天很多人吓得没敢出来,故而公子没看到多少人,其实一个窝棚里可能就好几个人,包括后山还有。”
“你们山寨,怎么还有那些老弱妇孺?”谢让不解道。打家劫舍,还带拖家带口的么?
俞虎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山寨也就是这一两年才壮大起来的,王大魁贪大,老想着扬名立万,喜欢招兵买马,主要是去年夏秋,淮南水灾和江南兵乱的很多流民投奔这里,听说山寨能收留,便成群结队的来,就在山寨落脚了,因而里头也有不少妇孺。实际上平常能跟着出去做事的青壮年,远没有那么多,真正没几个能打的,平常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如此看来,像劫了谢家的这次,简直是发了笔横财。谁知银子都上山了,半道上又被他们两个截了胡。
谢让心中早有了主意,略一沉吟便说道:“这么着吧,谢家这次送上山的银子,我肯定是要带走的,你们若是不服,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我们理论理论。”
他说着刻意停了停,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山匪都死死低着头,哪个敢跟他跳出来理论?女杀神可就在旁边坐着呢。
谢让却又语气一转道:“不过你们也不容易,山寨这么多人要养活,我们夫妻也不能不仁义,我给你们留下五百两现银,其余的银子和地契,都得交还给我,你们看可行得通?”
“当真?”
谢让此言一出,俞虎顿时面上一喜,跟在场几个小头目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脸惊喜道:“公子竟还给我们留五百两?实不相瞒,小的们……之前哪里敢想,我们整个山寨加起来,怕也无人能是女大王的对手,我们还寻思着,您二位能饶我们性命就侥幸了呢。”
谢让叹道:“做人留一线,你们也不容易,倘若能安居乐业,谁愿意落草为寇的。”
“谢公子是个心肠好的,大仁大义!”俞虎眼角瞥着旁边的叶云岫,忙又补上一句,“还有女大王,女大王宽宏,谢女大王不杀之恩!”
叶云岫自顾自坐那儿,连个眸光都没给,俞虎顿时又怕说多了惹她厌烦,忙抱拳说道:“请二位稍等,小的们这就给您把银子送来。”
几人面色放松不少,赶紧出去了,很快又有个小头目跑进来,用托盘端进来几个馒头和两碟小菜,有些愧疚地说道:“谢公子,抱歉,我们才想起来您这一宿二日都没吃了,小的们罪过,山上简陋,要不您先凑合一口。”
谢让点头谢过,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西坠了,打量着等他吃了饭、拿了银子,只怕要赶到天黑才能下山了。
山林里可不兴走黑路。
奈何肚中饥饿,银子也还没到手,谢让便抓起馒头尽快吃,打算着赶紧垫垫肚子,拿到银子赶紧走。
还没等他吃完,俞虎带人抬着一个小箱子进来了,箱子里正是谢让昨日送来的银子和银票,都还没动过。旁边另有一个樟木小匣子,里边是谢诚今日送来的银票和京城铺面的房契。
谢让指着箱子道:“说了给你们留五百两,你们就把五百两现银先拿出来,剩下的我便带走了。”
谁知俞虎领着几个小头目互相使了个眼色,忽然齐刷刷跪下了。
谢让一惊,忙放下筷子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俞虎磕了个头说道:“谢公子,女大王,小的们索性就直说了吧,山寨若没一个能行的首领庇护带领,撑不了多久的,王大魁一死,我这二当家也算是山寨老人儿了,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刚才您和家人说话,我在旁边也听到几句,出了这事,您二位也不打算回白石镇了,我们几个刚才商量了一下,难得女大王神功盖世,谢公子又大仁大义,两位何不干脆就留下来,做我们的新大王。”
“?”谢让不禁脸色古怪,缓缓转头看向叶云岫。
谁知叶云岫没事人似的,漠然瞥过来一眼,给了他一个“不关我事”的眼神。
居然这么不仗义。
谢让心中措辞,说道:“我二人只是过客,并不打算当什么新大王。你们快请起吧。”
“公子您再好好想一想,不然再跟女大王商量一下。”俞虎恳切道,“您二位如今不也没有固定要去的地方么,既然漫无目的,何不先在山寨落脚,小的们定然好好敬服二位大王。小的们也是为了山寨几百口子人,诚心诚意来的,谢公子莫不是看不起我等落草为寇?我们……也不全都是恶人。”
谢让忙表示他对山寨众人并无偏见,只是他有心游历天下,目前实在没有当什么山大王的打算。
俞虎和几个小头目一劝再劝,一来二去,天色眼看着晚了,一轮红日落到西山,这会儿再下山,半山道上就得天黑了。山林中夜晚有多危险,俞虎便极力挽留。
谢让只好答应留宿一晚,并表示他和叶云岫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俞虎他们几个似乎觉得有门,赶紧叫人去打扫一间干净的屋子给他们留宿,把那一箱银子和银票地契也抬了进去,甚至还派了两个妇人来,表示是来听候差遣、伺候他们的。
谢让婉拒了两个妇人,打发她们回去了,亲自检查更换了干净的被褥。山匪们自然以为他们是夫妻,屋里便只有一张床,他今晚大约又要打地铺了。幸好眼下这时节不冷不热。
再说毕竟是山匪窝里,人心隔肚皮,山寨里鱼龙混杂,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冲着白花花的银子半夜来害他们。他今晚其实也没打算睡。
“你怎么想?”谢让问了一句。
“什么,当大王,还是今晚?”
谢让早已习惯了她能省则省的表达方式,笑道:“两样都有。”
“当大王,你随便。今晚么,他们不敢。”叶云岫道。
谢让点点头,她这么笃定就好。
伺候的妇人临走送了热水来,两人收拾洗漱,叶云岫便先爬上床窝着。
山林寂静,夜色沉沉,谢让在床边坐下,顿了顿柔声问道:“我今日真是担心坏了,幸好没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会武功,还这般身手了得?”
“什么武功,我不会啊?”叶云岫摇摇头,反问道,“这世上,真有那种神奇的武功吗?”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谢让定然认为对方是故意噎他。
可若是从叶云岫嘴里说出来,两人朝夕相处也有小半年了,他实在是清楚眼前这个小丫头,稚气懵懂,不谙世事,心性宛如孩童一般。她对生人会本能地抵触戒备,但是与他相处熟了,信任了,却是一副天然率性。
她要这么说,必然就这么想的。她是真不觉得自己会武功。
可是这怎么可能啊,她没习武,怎可能有那般身手,转眼间取人首级,凶残得令众多山匪都生不出反抗之心。并且谢让一再回想,实在不曾见她有多大的动作招式,动作极快,快得让人根本没看清楚。
叶云岫见他不信,一脸无辜道:“真的,我又不骗你。我就是生气了,拿刀砍了他一下呗。”
又说,“但是我会玩刀子,好像很小的时候就会。”
谢让望着她,脑中不自觉各种飞速的念头闪过。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难不成,是有一个绝世高人,潜移默化地教了她什么绝世武功,却不曾告知她这就是武功?
尤其她这么一个娇弱的花样少女,身形纤瘦,看上去别说王大魁那样一个强壮的大汉,便是一只山鸡,感觉她一下子怕也剁不断鸡脖子。
山匪们为什么怕她,他们的腰刀自己当然清楚,就是普通的刀,绝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她就那么一刀过去,王大魁完全都来不及躲闪反抗,人头就掉下来了,刀法极快,并且必定要有一定的技巧,不然便是刽子手行刑斩首,犯人绑着不动,也不一定一下子就能砍那么利索的。
并且她说“很小就会”,这似乎不合常理。江南宣州名门望族的叶家,并不曾听说子弟有习武,何况是个养在深闺、身体娇弱的女儿。
可他却又并不怀疑眼前的小丫头。
这实在是一个矛盾纠结的事情。
“越发胡说了,”谢让嗔道,“那你来说说,你小时候,是谁教你玩刀?”
叶云岫困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索性道:“我不记得了呀。我告诉过你的,我脑子里很多事情都忘了。反正我小的时候,好像是经常拿刀玩的。”
谢让百思不得其解。
叶云岫却无辜坦荡。
她确实没有胡说,她很小的时候就玩刀。
四岁,养父第一次给她弄回来一只活物,跟她说是送给她的新玩具。
那是一只跟她体形差不多大的大白鹅,眼睛是红的,张开的大嘴里还长着一整排细细密密的小尖牙。养父跟她说,那大鹅会咬人,若是被它咬到,人就会生病死掉的。
末世就是这样残酷,弱肉强食,生存是人类唯一的使命。
大鹅很凶,叫声高亢,脖子很长,大老远就扎着翅膀冲过来,直往人身上扑。养父把大鹅放入他们住处外围的环形防御甬道,于是一连好几天,四岁的她便拖着一把跟她身高差不多的刀,被凶恶的大鹅追着跑,养父则很过分地坐在甬道的高墙上,笑眯眯看着她小小的一只仓惶逃命。
即使现在想来,养父还是好过分哦,一点都不帮忙!顶多在她被大鹅扑到眼前时把她拎远一点。
一直十几天后,那只大鹅才被生气的她剁断了脖子。然后养父又放进来一只更会气人的红眼猴子。
六岁以后,养父开始放丧尸进来了。城市的废墟中总是不缺游荡的丧尸,它们几乎成了地球新的主宰。养父每天把外围防御屏障打开一个入口,随机放一只不走运的丧尸进来。
于是她每日的“玩具”又变成了丧尸。
再后来养父还过分地一次放进来好几只。
丧尸这东西,凶残且脏,没有神志,也不怕受伤,完全不讲道理。最讨厌的是,即使身上被砍得七零八落,也死不掉的,依旧能凶残地追着咬人,哪怕脖子还连着一半,依旧不会死。
对付它的诀窍在于它的脑子,要么你能一枪爆头,必须得把脑子爆开,要么干净利索地砍掉脑袋,才能彻底解决它。
并且它们对声音和光线敏感,用热武器,解决一只可能引来一群。于是人类在疯狂的热武器时代几乎毁掉了地球家园之后,为了对付丧尸和各种变异生物,又回归了冷兵器。
叶云岫是跟“丧尸玩具”从小玩到大的,从狼狈不堪到一刀斩,十岁以后便敢于拎着她的刀,跟着养父踏出他们的堡垒,穿过空洞可怖的城市废墟,去往丛林边缘采集变异生物的最新病毒样本。
养父甚至不曾认真教过她什么招式,养父说花架子没用,不靠谱的。她所有的保命本领,所有的反应和速度,都是在无数次的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并且成为了本能。
所以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曾学过什么武功。
叶云岫拍拍脑袋,皱着细细的眉毛懊恼:“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想不起来了,头疼。”
“头疼就不要想了,我们不想了。”谢让连忙安慰道,“不说这些了,你快睡吧。”
叶云岫钻进被窝,却又撑着头问道:“对了,你现在有银子了,那我能点菜吗?”
“嗯?你想吃什么了?”
“大鹅。”叶云岫口气带着几分愤恨,“我要吃大白鹅!”
“怎么忽然想起来吃鹅了?”谢让不禁笑道,“行,等下了山,就带你去吃大鹅。”
小姑娘安心躺下了。谢让起身换到椅子上坐,打地铺其实也不敢睡踏实,他索性就打算这么坐一夜算了。
叶云岫却睡得很踏实,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旭日东升,人间四月天,山间的清晨格外舒畅。谢让起身打开门,一眼便看到两个妇人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见他开门,其中一个福身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另一个则提着水桶,殷勤地小跑过来。
“公子和女大王起来了?我给您拿水洗漱。”
“给我吧,辛苦你们了。”谢让接过水桶,问道,“刚才那位,不是昨晚见过的?”
“对,她是今早二当家叫来的,让她给两位大王做饭的。”那妇人说,“昨晚那个,她邻居要生了,一同逃荒来的同乡,生了一夜也没生出来,只怕是凶险,她回去看看了。”
谢让望着山间郁郁葱葱的树木,总有一种割裂之感,仿佛这不是在山匪窝里,都只是寻常的人间烟火罢了。
“可有稳婆和郎中?”他随口问道。
“嗐,公子说笑了,我们穷苦人家,生孩子找个有经验的年长妇人照看一下就行了,生过几胎的妇人自己就能给自己接生,总归瓜熟蒂落,不顺当那也是命。再说这山高路远的,哪里找稳婆和郎中,找了人家也不敢来啊。”
“山寨里妇女和小孩多吗?”
“不算多,拖家带口的人约莫占了一小半,大都是去年来的。”妇人道。
谢让心说,那也不少了。真不知道这些老弱妇孺,在山寨里是怎么生活的。
他拎了水进屋,叶云岫也醒了,又坐在床上皱着小脸,郁郁不乐的样子。如今谢让已经习惯了她的起床气,轻易不用管,也别催她,由着她自己缓缓,一会子就好了。
“吵醒你了?”谢让笑问。
叶云岫没搭理他,发会儿呆,半晌打了个哈欠,停了停,磨磨唧唧爬下床。
谢让先洗漱完毕,端着盆出去泼水,俞虎已经来到门口,见到他一抱拳:“谢公子早。”
“早。”谢让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听说山寨有个妇人要生产了?”
“是有听说。”俞虎道,“这些妇道人家,这种事怎么也拿来跟您唠叨。”
谢让说道:“大小两条命呢,若真是不顺,还是赶紧想法子,便不好请郎中上山,好歹给她抓两副药来。”
俞虎拘谨一下,挠头道:“郎中哪敢上我们这来呀,那……我叫人下山去给她抓药。”
俞虎刚走,刚才另一个妇人便送了早饭来,一只小砂锅装着粟米粥,四个白馒头,和两碟腌制的小菜,看着虽然简单,却也素净。
“没想到这山寨也是够混乱的。”谢让把筷子递给叶云岫,问道,“吃了饭我们就该下山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叶云岫摇头,她在这时空连地名都不知道几个,又懒,又宅,哪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谢让盛了粥递给她,一边说道:“我夜间睡不着,想了很多。总想着游历天下,但是眼下我们可能一下子还走不了,我寻思着白石镇有些琐事需要处理,还有外祖父和凤宁他们,我们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再说你身子骨弱,贸然出远门也不太放心……”
“对呀。”叶云岫一点头,“所以你想当大王?”
“那倒也不是。”谢让笑,顿了顿直言不讳道,“一来我心里对落草为寇总还有所顾忌,二来么,我觉得我自己的性情,仁弱有余,拘泥小节,真不是当什么乱世枭雄的料子,恐怕也不适合留在山寨。”
“就是不够狠。”叶云岫点头赞同,一言以蔽之,“你这人,当坏人不太行的。”
谢让莞尔,问道:“那你对当山大王的事怎么看?”
“我觉得可能也蛮有趣的。”叶云岫喝了一口粥说,“你决定吧,反正他们是问你,我无所谓。”
谢让:“你当我傻呢,他们那是想要我吗,还不是冲着你来的。”
叶云岫说:“人到哪里还不是吃饭睡觉。你要是想留下,你负责管理山寨,我负责管教那些山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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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新大王
谢让道:“其实我有想过,反正我们如今也无处可去,不妨就先留在山寨避避风头,等过一阵子,白石镇的事情都处置好了,若我们当真觉得不适合山寨,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叶云岫吃着馒头点点头,一副随你便的态度。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谢让留意听了听,放下筷子起身出去。
他一脚迈出门槛,便看到外头聚集了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黑红脸的青年汉子见他出来,连忙跪下就咕咚咕咚磕头,嘴里喊:“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谢让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的就是那个女人要生孩子的乔五。”青年汉子语无伦次,一脸感激地道,“刚才二当家说了,大王亲自吩咐派人去抓药了,二当家还送了红糖来,小的已经给她喝了红糖水,多谢大王,大王的恩情小的一辈子不敢忘。”
“我不是什么大王。”谢让无奈地伸手虚扶了他一下,说道,“你快起来吧,回去照顾产妇要紧。”
一群人有的喊“多谢大王”,也有的喊“多谢公子”“公子好心”,青年男子匆匆跑了,人群也渐渐散去一些,却仍有不少留下观望的。
谢让回去把饭吃完,俞虎便带着几个小头目求见,谢让独自出去见了他们。俞虎先汇报已派人抓药、照料产妇的事情,又问谢让二位可商量好了,仍是劝说谢让留下当大王。
俞虎道:“不瞒公子,山寨许多人自从昨日女大王了结了王大魁,便以为山寨要换一位女大王了,加上那五百两银子和今早抓药这事,如今山寨众人都说谢公子仁义,必定是个好大王,女大王武功高强,必定也是个好大王,两位大王一定能庇佑山寨周全。我等都是诚心推举,都在盼着您二位当家主事呢。”
谢让略一思索,便故意说道:“各位的诚意我信,我们夫妻如今确实漫无目的,留在山寨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明明清楚得很,我要是有当大王的本事,也不会被你们绑在山寨打得鼻青脸肿,也就没有眼前这些事了。”
几人顿时汗颜,纷纷拱手告罪。其中一个小头目道:“谢公子恕罪,之前是我们有眼无珠,女大王神功盖世,我们都是真心敬服的。”
谢让笑道:“那你们索性就直说了吧,你们想要的大王是我家娘子,是被她慑服的,那你们怎么不去求她,一直求着我做什么,莫不是觉得我好说话?”
几人一听,越发窘迫告罪,俞虎期期艾艾道:“一来我等哪敢,确实是畏服女大王,二来她毕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我等……也不敢贸然求见,唯恐冒犯了她。”
“所以你们觉得她是我娘子,我说话好使就行了?”谢让淡漠一笑道,“那你们可就错了。但凡有能耐的人也总有脾气,她既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哪里是能让旁人支使的?我家娘子虽然年岁不大,可是聪慧过人,为人极有主张,她只是不耐与人废话,不爱言语罢了。”
俞虎等几人一听他这意思,赶忙都躬身抱拳道:“还请谢公子明示。”
谢让说:“我去帮你们把我娘子请出来,她若是肯出来见你们,大约就是答应了,她若不乐意,那我也只能抱歉,你们就另选高明吧。”
他有心兜了这么个圈子,其实也是怕山寨众人只畏惧于叶云岫的武力,却当她是个年少无知的女子,只把她当成一个杀器,有他这个夫君说话好使就行了。
如此一来,叫山寨众人不敢心存轻慢,加深他们心中的敬服。就是要让众人知道,他好说话,可叶云岫那边却不是能忽悠的。
叶云岫明白他那点心思,但是懒得应付,敷衍地走到门口,看着俞虎带领一大群聚集来的人纷纷跪倒叩拜,口称“女大王”。叶云岫侧头给了谢让一个指责的眼神,微一颔首,抬手示意众人请起,也没说话,转身又回屋了。
这般做派,看在一众山匪眼里去越发觉得女大王高冷莫测,果然高人风范,心中不由得更加小心谨慎了几分。
人群里还有人窃窃私语,女大王这是答应了?答应了,谢公子刚才说了,女大王既然肯出来见他们,那就是答应了……于是说话的人面色欣喜。
“还请两位大王到聚义厅就坐,小的召集山寨众人,来正式拜见新大王。”俞虎道。
谢让和叶云岫并肩走进聚义厅,山匪们早已经把正中改成了两把交椅,两人上首坐了,接受山寨众人的拜见。
叶云岫坐在那儿只当自己是个摆设,也不言语,就等着谢让说话。谢让便先叫众人起来,说了一番“山寨大义”云云,叫各自回去忙,留下了山寨的头目们议事。
谢让道:“王大魁不仁不义,自取灭亡,但我相信各位都是山寨的老人儿了,应当还是好的。大家聚在山寨,左不过一个义字,无非都为了谋一条活路。既然大家拥戴我二人,那今后凡事听从号令,我二人自然也会公平处事。”
众人纷纷抱拳,表示一切听从号令,唯二位大王马首是瞻。
谢让又道:“俞二当家为人,处处为了山寨,皆是出于一片公心,他若是个自私短视之人,正好趁此机会自己做大当家,也就不必极力挽留推举我二人了,所以我是很信任他的,今后依旧请他做山寨的二当家,其余人等,暂且按照以前各司其职,希望大家都能守规矩,等我们熟悉了解了,若有需要,再另做安排。”
众人再次抱拳称是。
谢让便笑道:“我知道山寨诸多不易,我们这么一个小小的山寨,哪来的什么大王,大家聚在一起,无非是为的安身立命。大家也不要叫什么大王了,以后我等自当同甘共苦。”
俞虎试探地说道:“那我们要不还按以前,尊称您二位为大当家?”
谢让想了想说:“为了你们好区分,便称我娘子为寨主吧,可以称我为大当家。”
众人一听,这可有意思,一个寨主,一个大当家,横竖真正谁当家是人家夫妻两个的事情,外人倒也不必纠结。于是又一起抱拳齐呼“寨主”“大当家”。
“大当家,那我们山寨,如今改成什么名字?”一个小头目抱拳道,“起初吴大当家时叫玉龙寨,王大魁当大王改叫青龙寨……”
谢让不解,整那么多名字做什么?他说:“此处是玉峰岭,山寨就叫玉峰寨,不就行了么?”
好,寨主、大当家、玉峰寨,头目们一个个心里记着,各自分头去传达给山寨众人。
谢让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就这么落草为寇了。一番操作下来,感觉还挺像那么回事。
谢让仔细询问了解了山寨的日常事务,发现前任“山大王”还真不是旁人瞎说,能拼能杀,逞凶斗狠,但确实不太管理山寨事务,就把这么多人圈养一起,自生自灭,放羊养蛊一般。
王大魁最大的功劳和用处大概就是带人下山劫掠,往往随机拦路抢劫行人,地地道道的山匪剪径,不论穷富,反正抢到了就有的吃,搞得玉峰岭附近都无人敢轻易过路。像这次专门跑了不近的路,埋伏劫掳了谢家众人,实在是谢家人名声在外,太高调了,看着就像只大肥羊。
强盗剪径这事,谢让自问不拿手。眼下他既然当了这“山大王”,总得打理好山寨,要养活六七百口人呢,包括老弱妇孺,这么一想压力还不轻。
谢让琢磨着,慢慢来吧,山寨鱼龙混杂,未必没有王大魁的心腹旧部,怕也需要整顿清理。但是他眼下一堆事,暂时还顾不上,就先把一些紧要的规矩和警戒防范安排妥当。
“吩咐下去,近期约束山寨众人,没有我和寨主的话,任何人不得离开山寨半步,不得私自下山,山寨的事情不允许往外透露,更不许打着山寨旗号擅自行动。”
几百口子人,寨门一关,先这么管着吧,等他腾出手来再慢慢梳理。
还有王大魁攒下的财物,王大魁平日自己藏在他屋里的,不愧是干了一两年的山大王,据说他平日十分挥霍,居然也攒下几百两银子和不少金玉之物,其中甚至有一些女子的钗环首饰,让人不敢去猜想来路。谢让便统统都归给了山寨公有。
安顿好这些,看着天色不早,今天是来不及了,谢让便跟叶云岫商量着,明日他打算下山一趟,有几件事情需要急办。
叶云岫也不问什么事情,知道他要回白石镇,便只是点头道:“我跟你去。”
当然要带她一起,眼下怎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山寨。谢让笑道:“正好我们也得去一趟陵州城,到时候带你去吃大鹅。”他想了想问道,“对了,你会骑马吗?”
叶云岫摇头。
“有空教你骑马。”谢让笑着调侃道,“我们现在是山匪了,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叶云岫对一切活物都不太愿意亲近。除了能吃的,当然能吃的也就不再是活物了。
不过想想这毕竟是古代,马是脚力,不会骑马似乎确实行动不便,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午饭晚饭都是早晨的妇人送来的,晚饭有一碟炒野鸟蛋,还炖了一道野味,是两只岩鸽。这时节肉不能久放,谢让又下令不许山匪们下山,买不来肉,看得出山寨已经尽力想给两位大王弄些好菜了。
叶云岫在墓园时吃过一次鹌鹑,对她来说岩鸽和鹌鹑都差不多,统称为鸟,骨头细小,肉嫩汤鲜,她吃得十分仔细。美好的食物总值得人珍惜,需要细细品味。
正吃着,另一个妇人送热水来,欢欢喜喜地告诉他们,乔五媳妇生了,期间灌了两碗药,好歹平安生下来了,是个丫头。他家已经有两个小子了,如今生下三丫头,两口子都欢喜得很。
“这会子太晚了,乔五怕打扰大当家和寨主,明日一早他肯定要来报喜谢恩的。”妇人笑道。
“我们山寨喜添千金啊,可喜可贺。”谢让便随意地问起两个妇人怎么称呼,负责给他们做饭的妇人是刘四嫂,而眼前负责送水、做杂活的唤做焦嫂子。
谢让告诉焦嫂子,他们这边也没多少事情要做,不用守在跟前伺候,挑水、做饭的事暂时还要麻烦两位嫂子,屋里收拾打扫的事情他自己都能料理。叶云岫喜静,所以他们屋里未经允许,不得有人随意出入。
焦嫂子赶紧称是,心里则忍不住嘀咕,这还用大当家交代呀,就女大王那样的,长得像天上的仙女,却一刀就把前任大王给砍了,谁有胆子敢随意乱进她的屋子。
临睡前谢让又把这几日待办的事情理了一遍,总觉得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事情。
“你帮我想想,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他问叶云岫。
“没有什么呀。”叶云岫想了想,“对了,我们这次回去,记得把我们的小鸡带回来。”她掰着手指头说,“四只母鸡,一只公鸡,还有它们孵出来的三十多只小鸡。”
“平日也没见你喜欢小鸡。”谢让笑道。
叶云岫懒得反驳,她倒也不是喜欢鸡,她那是喜欢鸡蛋。
在山上墓园的时候,谢让每天都会给她做煎蛋或者水煮蛋的。如今到了山寨,总不能叫她没得吃了。
第二日早饭后,谢让便跟俞虎交代一番,告知他和叶云岫要下山一趟,处理些旧事,估计两日后回来。
“寨主和大当家要下山?”俞虎一听,不由得面色微变,迟疑纠结地问道,“二位当家打算带多少人手?属下这就去准备。”
谢让:“带人干什么?”
俞虎愣了下,眼角瞥见旁边一脸淡漠的叶云岫,显然这两位大王不需要人跟随保护,再说谁保护谁呀。
俞虎道:“您二位好歹是我们山寨的当家人,下山哪能连个随从都不带的,带些人手随行伺候,也好听候差遣。”
谢让顿了顿:“那就带两个吧,人多了也有不便。”
俞虎欲言又止,躬身道:“也好,属下去给您挑两个办事机灵、有眼色的。”
谢让想说,机不机灵无所谓,反正他就是想让他们抓小鸡、搬东西罢了。
俞虎挑来的人一个叫张顺,一个叫宋二子,两人来时备好了马匹。然而叶云岫不会骑马,谢让看着崎岖的山道,决定带着叶云岫共乘一骑。
他先上了马,把手伸给叶云岫示意拉她上来。然而叶云岫却歪头打量着那匹马,一时没有动作。
“怎么了?”谢让见她半晌没反应,索性跳下马来,低声道,“你不想骑马?要不,我们还是坐马车去吧,马车在山间不行,我们先下山,让人备好马车在山下等着。”
“不用。”
叶云岫伸手抓住马鞍,踩着马镫,轻轻一跃跨上了马背。
作为这时代的交通工具,别无选择,她总归需要学会骑马,她可以的!
谢让想到两人骑一匹马会有不便,可骑上去之后,才真正体会到。这时节衣衫单薄,马背上地方统共能有多大,山路又崎岖不平,他骑在后边握着缰绳驾驭马匹,不得不把叶云岫揽在怀里。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挨着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馨香的气息就在鼻端,那种滋味儿……
谢让不禁耳根发烫,从脖子到脊背都开始不自在,一边驭马,一边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
山路本来就崎岖颠簸,人骑在马背上身体不免跟着起伏摇晃,怪不踏实的。于是叶云岫自觉往后靠了靠,越发贴紧身后,抓稳谢让揽着她的那条胳膊。
谢让:……
一路绿树葱茏,山色优美,谢让却没心思赏景。他鬼使神差地想,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及笄了吧……
偏偏怀中的少女毫不自知,叶云岫的注意力全都在马身上。没办法,她对于活物总还有些本能的心理不适,尤其这么大的一匹马。
她努力适应下来,跟着马背上晃晃悠悠的节奏稳住身形,侧头瞥着后边跟着的两个随从和送行的俞虎等人,凑到谢让耳边小声笑道:“你说那个二当家非给我们弄两个尾巴,是不是怕新大王不干,怕我们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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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陵州之行
不多会儿到了山寨大门,两人骑在马上等着喽啰开门,却听到有个嘶哑难听、奄奄一息的声音一直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目光扫过去,叶云岫缓缓抬起头,扭头瞥了谢让一眼,黑眼睛里盛着促狭的笑意,这不会就是他昨晚“遗漏”的事情吧?
谢让这下子想起来了。
山寨大门旁树上绑着的那个,可不就是不幸被他忘掉的赵七吗。
这么一算,已经绑了两天两夜了吧,他还吩咐了不许给他吃饭喝水……
可这会儿,谢让正有些心浮气躁,哪有心情理会这么个货色,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一抖缰绳出了山寨大门。
走出一段,终究是本性使然,谢让勒马迟疑了一下,赵七的恶行自不用说了,好歹给他个痛快。可是要让他亲口下令杀死一个人……谢让十九岁的年华中,毕竟还是人生头一遭。他一句话,便要了结一个人的性命了,这种感觉并不美好。
“那个赵七,你回头处置一下吧。”谢让回头交代送行的俞虎。
“是。”俞虎颔首问道,“大当家要如何处置他?”
谢让下意识地看看叶云岫,叶云岫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连个眼色都没给他。
旁边一个小头目或许是想讨好新大王,也或许跟赵七原本就有私仇,恨声说道:“这厮干了多少坏事,尤其冒犯了寨主和大当家,毒打谋害大当家,叫我说,也别管他,就把他绑在这里不吃不喝慢慢地熬死,尸首就吊在这儿示众,也好震慑山寨众人。”
谢让面色丝毫未变,心中却不禁有些不适之感,他算是领教到这些山匪的凶恶歹毒了,果然这山匪窝不比寻常之处。毕竟在他看来,罪大恶极莫过一死,却也不必就这么绑在这里慢慢虐杀吧……
谢让顿了顿,平淡的语气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山寨还有许多妇孺,不要吓到了人。就按山寨原先的规矩吧,二当家作主处置了算了。”
至于怎么处置……他反正是不再管了。谢让交代完,便叫俞虎和几个送行的头目都回去,他和叶云岫带着两个随从策马下山。
一行人在天黑前赶到陵州,找了家客栈住下。晚饭后谢让叫来张顺嘱咐几句,张顺便匆匆出了客栈,隐入夜色之中。
出门在外,又有两个随从跟着,谢让和叶云岫住的一间房,谢让免不了又打了地铺。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操作,新婚数月,两人住在谢宅的时候都是同居一室,只是因为白天的事情,这一晚谢让莫名有些睡不着。
曾经他设想的人生,闲云野鹤,寄情山水,独自逍遥,游历天下……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样子的,娶了妻、成了家,居然还落草为寇当了山大王……
谢让悠悠一叹。
床上的叶云岫却睡得香甜,谢让不禁有点羡慕她了,小姑娘怎就这么随遇而安,似乎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她心上,不论到了哪里,吃得香睡得足,除了关心一日三餐,睡不足还要闹起床气。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不曾见她伤春悲秋过。他一直自以为自己活得清醒,如今却觉着,眼前这女子活得才是真豁达。
早晨叶云岫醒来,讶然发现谢让居然还没起,依旧躺在床前的地铺上。平常他可都是早早就起来了,从来不赖床。小姑娘好奇地趴在床边,问他:“你最近是不是都没睡好?”
“?”谢让侧头。
叶云岫有点同情他了。他这阵子可够倒霉的,在山寨被绑了一宿二日,接连又打了两三天的地铺,肯定没睡好,加上刚被人揍了一顿……叶云岫嘻嘻笑道:“谢让,你去照照镜子,你脸上的青紫还没退掉呢,眼圈也有点黑。”
原本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这都影响形象了!
“……”谢让把脑袋转回去平躺,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居然不理她,这人怎么了?叶云岫鼓着小脸:“谢让……”
“叫夫君!”谢让翻身坐起来,眼睛乜着叶云岫嗔道:“这是在外面,不能喊我名字。你记住了,私底下就罢了,便是平日里在山寨,当着外人你也不能冲我直呼名姓。”
叶云岫撇嘴,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古人为何这么多繁琐无用的讲究!
“这不是没有外人在吗。”叶云岫道。
“中午我要带你去吃大鹅。”谢让起身穿上外袍,弯腰收起地上的被子,一边手指隔空点点她,“我们要去要见个人,到时候你可别叫错了。”
“谁?”
“去了就知道了。”谢让把被子放到床上,看着她笑,哄人的语气道,“起来吧,天这就不早了,我们还得上一趟街呢。”
起床收拾洗漱,出门前谢让拿了一个帷帽给她。叶云岫接过那顶斗笠一样的帽子戴上,帷帽垂着长长的白色轻纱,一直垂到她胸口以下,遮住了面容和身材。
叶云岫好奇地摆弄一下白纱,问道:“为什么要戴这个东西?”
“城中人多,太阳又晒,你戴着比较好。”谢让道。
叶云岫掀开白纱,乌黑澄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撇笑。
谢让不禁面色一尬,顿了顿讪笑道:“你还是戴着吧,我担心遇到那样不长眼的登徒子惹了你,你总不能当街砍人吧。”
叶云岫撇撇嘴:“可是你说带我去吃早饭,我戴着这东西怎么吃饭?”
“吃饭的时候掀上去就是了。”谢让动手把帷帽前面的轻纱往后边撩起,整理了一下,笑道,“不会耽误了你吃饭的。”
叶云岫勉为其难,还是听话地戴上了。
早饭品尝了陵州城小有名气的鸡汁馄饨,还吃了炸香油果子,刚炸出来的香油果子老大一根,蘸着豆浆吃,咬上去蓬松酥脆,满口香甜,吃得叶云岫心满意足。
饭后谢让便带着叶云岫,姿态随意地进了一家成衣铺。谢让和叶云岫衣着虽然普通,却气质不俗,店老板不敢怠慢,殷勤笑着迎上来,谢让也不多话,略过一楼便宜些的,带着叶云岫径直上了二楼。
谢让给叶云岫挑了一件月白素绫的裙子,霞粉提花罗衫子,一看就是值钱的好料子,又叫店家帮着多挑了几件日常穿的衣裙和小物件,谢让自己也挑了一件月白圆领的素罗单袍。
“有银子了,就是不一样啊。”出了成衣店的门,叶云岫揶揄地看他笑。
谢让无奈道:“你缺换季的衣服,我又不会给你做;二来么,这世道最不缺衣冠取人,出门在外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回头我们是要去馔玉楼见四婶,那种势利的去处,你穿的寒酸,店小二都是鼻孔里看人的。”
原来他是要去见范氏。叶云岫追问道:“你到陵州来,就是特意来见你四叔四婶?”
“只有四婶,你去了就知道了。”谢让说。瞧了一眼她头上素净的桃木祥云簪,便又带着她进了一家首饰铺子,挑了一对珍珠海棠的发钗。
叶云岫对街市的一切都饶有兴致,走走看看,小姑娘家看见什么都新鲜,难得闲暇,谢让也乐得陪她逛逛街。两人先买了几包蜜饯,以前叶云岫吃药谢让给她买过的,小姑娘很喜欢,如今不用整天吃药了,爱吃蜜饯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于是一路上干果鲜果、糕饼点心,等回到客栈,两个随从手中便拎了大包小包的一堆东西。
昨晚谢让派张顺给范氏送信,约的是午时正,他们先回客栈换了衣裳,捯饬一下,便特意提前去了馔玉楼。谁知两人进去时,范氏已经到了。
“竟然劳四婶久等,小侄失礼了。” 谢让躬身行礼,叶云岫便也跟着福身一礼。
范氏连忙伸手虚扶道:“快别多礼,明明是我来早了。”
范氏一边说话,一边眼睛就忍不住地直往叶云岫身上瞧。
两人进了屋,谢让便伸手帮叶云岫取下帷帽,十分自然地顺手给她整理了一下发髻。尽管已经成婚,谢让今日却给她梳了个闺阁少女的垂鬟髻,用水红丝带系着,月白裙子搭上霞光色春衫,全然一副温柔清新的少女样貌,看上去分明是哪家绮罗堆里养大的闺阁千金。
可就是这么一个娇弱貌美的少女,一刀砍了山贼头子的脑袋。即便是谢宸亲眼所见、亲口所说,范氏仍然是难以置信。范氏满心疑惑,可平日里双方并不是多亲近,当着面却也不好多问。
谢让眼见范氏一直去瞧叶云岫,不用猜也明白她想什么,便笑道请范氏上座,自己拉着叶云岫在下首坐下,小二殷勤地候在一旁,等着他们点菜。
谢让把菜单先递给范氏,哪那么巧,范氏心不在焉地随口点了两样,恰好是写在前排的烧鹅和清炖肥鸭,馔玉楼最有名气的招牌菜。
范氏点完把菜单递给叶云岫,叶云岫见字认半边,从繁体字猜简体字,点了个八宝豆腐和糖醋鱼,把菜单递给谢让。
谢让一看,也差不多了,便又点了两样搭配的时蔬小菜,把菜单递给小二,吩咐他出去把门关上。
谢让留了张顺守在门外,范氏则挥手把贴身丫鬟也打发了出去,房里再无旁人,三人品着茶等菜。谢让便先拿出三百两银票,递给范氏道:“小侄给四婶陪个罪,这钱我也不敢给四叔,还请四婶收下。”
“让哥儿……”范氏面色复杂。
谢让把银票放到她面前,笑道:“四婶无需多言,四婶眼下诸多不易,侄儿都明白的。”
范氏不胜唏嘘,也就没再说什么,默默把银票收下了。
范氏问起他们如今在何处落脚,谢让没提山寨,只说暂时寻了个栖身之处,还没决定下一步打算。
范氏提起谢家,从山寨逃回去两日了,崔氏被割了耳朵半死不活的,老王氏和谢凤歌也病殃殃,一家子躲在家里惊魂未定,暂时都没出门。
银子主要是大房出的,三房事不关己,甚至谢寄两口子还幸灾乐祸。山寨发生的事情,谢让当日给谢宸带的话,谢宸也劝过老王氏他们了。
“你四叔说了,你再怎样都是谢家人,侄媳再怎样也都是谢家妇,你们小夫妻若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谢家也别想撇清干系,总归这件事先是他们对不住你们小夫妻两个,你四叔告诫他们自己给谢家留点脸面,不要在外头乱说。”
实则谢宸也怕,跟谢家人说你们若还敢惹上那个女魔头,下一回就等着拿命来吧。
范氏道:“刚回来这两日,一个个也没力气跑出去嚼舌,所以白石镇上如今并不知晓山寨的事情。宗族那边见你们没回去,问你祖母他们又支支吾吾的,还以为你们小夫妻遭了什么不测呢。”
“多谢四叔四婶了。”谢让道,“这事要说起来,侄儿夫妻两个也是委屈。这次若不是云岫,我夫妻二人,怕是早就死在山上了。”
范氏摇头叹道:“换了是我,我也恨死他们。我是个外姓嫁来的媳妇,我也懒得多嘴,老太太有些事情,真叫人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她停了停,迟疑道,“不过你也知道那些人的德性,尤其你三叔,两杯酒一喝比长舌妇舌头还长,怕是用不了多久,终究他们自己不讲究,跑出去信口胡沁。”
那就不管了,谢让也没指望他们怎样,他无非是想趁着谢家人惊魂未定,山寨的事情暂且没有传开,给自己留个时间空档,容他把一些事情处理好,也就达到他的目的了。
谢让说道:“侄儿此次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情想求四婶帮忙。”他拿出几张纸递给范氏,正是谢凤歌京城那两爿铺子的房契和买卖契书。
“你是想把这铺面卖掉?”范氏问。
“正是。”谢让笑道,“这事侄儿也找不到旁人,且不宜久拖,尽快妥善出手为好。”
这一点范氏自然明白。谢凤歌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等她缓过神发疯折腾,这铺子起码不好脱手。范氏点头道:“我这就叫人送去京城,叫我娘家安排妥帖的人去办。只是等换了银子,我去哪里找你?”
谢让便给范氏留了一个暗桩的地址,只说这人与他相识能联系上他,到时候他自己设法来取。
范氏把契书仔细收好,笑道:“你放心吧,这事我也不让你四叔知道。”
谢让一揖谢过,笑道:“四叔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便是能娶到四婶了。”
“嗐,他那人,坏是不坏,却也无能,我也是顾着识哥儿,只当他个无用的摆设罢了,偏他还愚孝。”范氏摇头感叹。
“你四叔如今还在老宅伺候着呢,也就刚刚下山那日回来一趟,统共没有一炷香工夫,跟我交代几句又赶紧走了,我这两日也没见着人影。你那祖母,有酒推得三分醉,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那便是快要病死了,恨不得把儿子们都叫到她床前守着,寸步不能离开才好,若不然就是大不孝了。”
范氏满满的怨气。出了这么大事,家中妻儿担惊受怕好几日,谢宸竟也顾不上,可不就忙着伺候老王氏了,老宅那一堆人还不够。
谢让心说,范氏哪里见识过真正的愚孝,她那是没见识过他父亲和大伯父他们。老王氏作威作福几十年,却把儿子们养得个个俯首帖耳。范氏嫁入谢家算是低嫁,她家世身份摆在那儿,对比起来其实没受过多大委屈,谢宸如今被范氏拿捏住,已经算不得愚孝了。
这时外头敲门,丫鬟恭声禀报店家上菜来了。
等菜上齐,范氏略略动了筷子,便笑道:“我出来有一会子了,识哥儿怕是要找的,你们小夫妻慢慢吃,我得先回去了。”
谢让和叶云岫起身送了范氏出去,回来安心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饭。烧鹅果然好吃,色泽金红,外皮脆嫩,鹅肉清香不腻,叶云岫起先是带着对“大鹅”的某种怨念吃它的,一口咬下去,便忘了怨念,只留下满口肉香了。
她不急不躁地吃掉一条那么大的鹅腿,才把筷子转向其他菜式。不愧都是馔玉楼的招牌菜,清炖鸭子肥嫩鲜美,便是一碟素炒时蔬也格外脆嫩入味,这么一来就把叶云岫给吃撑了。
谢让也吃了不少,索性点了一壶陈皮山楂的消食茶,两人换到隔间的窗前欣赏着街景慢慢喝。
他看着桌上,招来小二,又添了一道酱焖肉,把张顺和宋二子叫进来吃饭。这两人刚才范氏走后谢让也叫他们了,可二人不肯,不敢也不好意思跟叶云岫同桌吃饭,这会儿谢让再叫,两人腼腼腆腆进来,见叶云岫没有在座,才赶紧坐下来狼吞虎咽。
饭后在城内闲逛半日,等到日头偏西骑马出城,去往白石镇。趁着乱,他眼下不打算在白石镇露面,索性就给出一个误导,让旁人都以为他和叶云岫已经远走高飞、游历天下去了,省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等他们到达白石镇,已是亥时,谢让把马匹和张顺、宋二子留在镇外,带着叶云岫步行从镇子北侧进去,趁着夜色找到外祖父家,轻轻敲响了大门。
“谁?”
“我。”谢让轻声道,“元明,开门。”
大门猛地打开,周元明一见谢让,差点没哭出来,谢让则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周元明激动不已,赶紧开门让两人进屋。
周旷年这几日心绪不宁,还没睡下,听见动静颤巍巍跑出来,谢让一声“外祖父”老人便已经湿了眼眶。凤宁虽然已经上床了,却也辗转反侧没睡着,见了两人哇一声就哭了。
一家人聚在堂屋,不胜唏嘘。
小夫妻两个在那样的情况下上山赎人,谢家人平安回来了,却唯独不见他们两个。加上谢家人一个个半死不活、支支吾吾的样子,家中都以为他们小夫妻凶多吉少了。
……
周家堂屋的灯整整亮了大半夜。
谢让和外祖父说话,谢凤宁和叶云岫便被他打发回房睡觉。可谢凤宁哪里有心思睡,抱着叶云岫眼泪啪塔地掉。
叶云岫被她哭得无奈,拍拍她说:“你别哭了,这不都好好的吗。”
她实在不太会哄人,真不明白谢凤宁怎么哭成这样。
她越不在意,谢凤宁反而越内疚。
这几日谢凤宁心中备受煎熬,几天都吃不下饭。她和周元明起初并不知道山匪要叶云岫上山的事,外祖父和谢让瞒下了。当日忽然得知谢让被山匪扣留、要挟叶云岫上山换人时,叶云岫一言不发就出门走了,谢凤宁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叶云岫跟着谢诚离开。
在旁人看来,叶云岫此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可当时谢凤宁只顾担忧兄长,心慌意乱,拦都没拦一下。这会儿看见叶云岫好端端地回来了,谢凤宁心中那种纠结愧疚顿时就崩溃了。
叶云岫看看抱着她胳膊一直哭的谢凤宁,她新买的衣裳都哭湿了。
叶云岫无奈道:“你别哭了好不好,我还给你带了糕饼和蜜饯,要不你先吃一点?”
谢凤宁顿住,哭得打嗝,一抽一抽地说道:“我那时,明明不该让你去的,你一个弱女子……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即便哥哥被救回来,也要埋怨死我,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叶云岫:“那怎么办,我不去,等着他们把你哥杀了?”
她没觉得有什么好纠结的。总归人有亲疏,哥哥才是亲的,生死关头,如果非得牺牲一个人的话,试问谁家的妹妹会牺牲亲哥救嫂子呢。
也只有谢让那个傻瓜,瞒着她自己跑上山去了。结果呢,让人给揍了吧?鼻青脸肿还是好的,要是丢了性命呢?
叶云岫看着谢凤宁擦眼泪,索性劝道:“你别哭了,那个山大王已经被我砍了。”
谢凤宁怎么可能相信,只当她说狠话哄她玩呢,刚才谢让只说两人都平安无事,也没提这个茬儿,他要跟外祖父说话,就叫她带着叶云岫先回房休息。
谢凤宁哪里休息得住,可叶云岫是真想睡觉了,这会儿早过了她平日睡觉的时辰了,并且谢让还特意交代了,明日需要早起。
“二嫂,你跟二哥,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谢凤宁说,“祖母他们回来以后,支支吾吾也不肯说清楚,我还以为你们……”
眼见谢凤宁一抽一抽又要哭,叶云岫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个坏人被我砍了。你尝尝这个蜜饯,我今天在陵州城买的,很好吃的。”
“……”谢凤宁嘴里含着那么大一颗蜜饯,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眼泪汪汪的俏脸上表情不禁有些滑稽,顿了顿破涕为笑道,“不管了,反正你们都平平安安的,这就行了。”
说了她又不信。叶云岫见她总算不哭了,便不再管她,简单洗漱后赶紧爬上床睡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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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整顿山寨
五更天的时候,叶云岫便被叫醒,困得两只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穿衣洗漱,被谢让拉着离开了周家,不远走出镇外跟张顺、宋二子会和。
晨光熹微,一行四人赶早上山,去了谢氏墓园。木屋依旧是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屋后菜地里的青菜青翠碧绿,虽然几日没浇水了,长得却也很好。这次他们一走,这片菜园怕是就要荒废了,还叫人有点怪心疼的。
谢让和叶云岫把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叶云岫念叨的五只大鸡和三十多只小鸡装进笼子,全都带上,便从另一条山路下去,一路沿着山路往玉峰岭的方向返回。
一行人速度并不快,张顺和宋二子的马背上还驮着行李和鸡笼,便索性悠然自在地走路。这两个尾巴倒也知趣,山路行人稀少,两位大王小夫妻说话聊天的,两人便也不跟得太紧,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谢让和叶云岫共骑一匹马,这一趟下来,谢让渐渐也习惯了一些,关键是叶云岫毫不忸怩,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本来也没有多少古人那些个“男女大防”之类的意识,再说骑个马罢了,丝毫都没有不自在,就是该如何如何,坦然得很。
这会儿小姑娘就坦然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儿走动晃晃悠悠,自顾自吃她的糕饼。
她饿了。天没亮就动身,便只在外祖父家喝了几口热汤,几人都还没正经吃早饭呢。
两人相处的时日一久,小姑娘便开始原形毕露了,贪吃贪睡,吃是第一要紧,尤其爱吃零嘴。之前多少还矜持些,从他们去了山上墓园,整日他们二人相处之后,谢让便渐渐发现了这一点,她总是在正餐之后又去找东西吃,起初谢让还担心她没吃饱。
渐渐才不得不承认,小姑娘不是没吃饱,似乎就只是喜欢吃零嘴罢了。
“别吃了,糕饼吃多了肚子不舒服。”谢让道,“我记得前边几里有个村庄,村头有家小酒肆,我们去正经吃个早饭。”
叶云岫想说她吃糕饼不会肚子不舒服,话到嘴边却问道:“那儿有香油果子吗?”
“不知道。”谢让看了看天色说,“便是有,香油果子也只早饭时候做,等我们去了人家可能也不卖了。”
叶云岫不禁失望,她太喜欢昨天的香油果子蘸豆浆了。
“你昨晚跟外祖父说什么了?”叶云岫问。
“都说了。”谢让垂眸看她,笑道,“这会子凤宁大概就能相信你砍了山大王、是你救了我了。”
难怪外祖父一早多打量了她好几眼呢。叶云岫不以为意,想象一下凤宁吃惊的样子,肯定怪有趣的。
“我还以为外祖父得知我留在山寨自甘落草为寇,会有些失望。”谢让摇头一笑道,“谁知外祖父却赞同了我。外祖父说我以前只想着独善其身,然而人在乱世,便如雨打浮萍,哪里是你想要独善其身就能行的。想来也是,你我选了这一步,无非是为了自保和混口饭吃。”
外祖父以前大约总嫌他少年老成,过于看破看淡了,却未免缺了些少年意气。
“凤宁总留在外祖父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外祖父年事已高,元明和凤宁毕竟年岁小,如今我若不在跟前,总是不叫人放心。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我慢慢再想办法安置他们吧。”
所以他一心向往的“游历天下”,其实哪有那么潇洒,便能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这也是他眼下留在山寨的原因之一。
大男儿为人一世,总要背负起他的责任吧。
小姑娘继续吃她的糕饼,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谢让心中感慨,便把她当做一个极好的倾听对象,同她说起昨晚跟外祖父的谈话。
“对了,外祖父给我取了字。”谢让笑道,“允之,取自《尚书尧典》‘允恭克让’。”他抬起手掌,另一只拿着马鞭的手写给她看。
“允恭克让,”叶云岫问,“是什么意思?”
“诚实、恭敬而又能谦让。”
诚实恭敬而又能谦让……叶云岫在口中嘀咕一遍,不是太喜欢这个含义。
末世也好,乱世也罢,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人都活不下去了,还讲那么多高尚的美德有什么用。
不过这是他外祖父给他取的,在叶云岫看来无非是一个“别名”而已,古人么,总是有些迂的,她便没有过多评价。
“你以后便可以叫我的字了。”谢让垂眸看她,笑道,“不许再叫谢让,允之,来,叫一下试试?”
“允之。”叶云岫从善如流。
谢让十分满意,然而一转脸,叶云岫吃完手中的红豆饼,拍拍手问道:“谢让,前边还有多远到你说的酒肆啊?”
“……”谢让。
谢让指责的眼神乜着她,小姑娘毫不在意,笑嘻嘻道:“可是我饿了,都怪你说糕饼吃多了肚子不舒服,我现在想喝热水。”
“前边就快到了。”谢让认命地策马加快速度。
酒肆却不卖早饭,他们到了时,酒肆才刚开张,只卖酒和一些简单的饭食小菜。谢让便要了热汤面,几人吃了一顿说不准是早饭还是中饭的饭,继续赶路。
申时末回到了山寨,俞虎见到他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这厮大概真是怕刚上任的寨主和大当家跑了吧。
叶云岫嚷嚷着要把鸡带回来,却不能指望她养的,考虑到大当家在聚义厅养鸡似乎有点滑稽,谢让便交给了给他们做饭的刘四嫂来养。他嘱咐刘四嫂,寨主爱吃荷包蛋,煎或者煮都行,煎得嫩一些,每日早饭要给她做上一两个。
刘四嫂刚把大小一群鸡们带回去,乔五就羞答答托了刘四嫂来问,大当家能不能下一道命令,不许偷别人家的鸡和菜。乔五说,他也想养两只鸡来着,留着下蛋给新生的小女儿吃。
谢让诧异,养鸡的事也要他来管?
刘四嫂说:“大当家您不知道,山寨也曾有人养过鸡的,养不住,不用几天便被人偷去吃了,连朱老六家带来的一条狗都被人偷去后山烤了吃了,种菜也是一样,菜苗子刚长出来就有人拔。你便是明知道谁偷的也无非骂一顿街,还能怎样,这么多人,别说我们山寨,便是在村里,哪村还能没有几个偷鸡摸狗的。”
见谢让脸色复杂,刘四嫂赶忙补上一句:“大当家您放心,我把鸡笼拿回去的时候就四处说过了,这是寨主的鸡,包管没人敢偷的。”
“山寨里哪来的鸡?”谢让问。
“央人在山下买的,其实也可能偷来的。”刘四嫂道。
谢让想了想说道:“那你先送一只母鸡给乔五吧。”
总不能等着乔五自己下山去偷,况且他刚下了不允许私自下山的禁令。
谢让琢磨着,山上养鸡种菜其实都很方便,有的是地方,散养的鸡自己寻食吃也不用浪费粮食。所以趁着现在时节,改日不如叫人下山购买一批小雏鸡,分给山寨里的妇人养,同时也鼓励发动男子去开荒种地。
不然六七百张嘴,总不能都等着他这个大当家下山去剪径打劫吧。
山寨缺这少那,可好歹有这么一处地方能收留他们,日子苦但总归可以活命。那么多流民拖家带口的来了,若是不留在山寨,他们即便不成为饿殍,大约也只有沦为乞丐、或者卖身为奴这两条路可走了。
所以既然答应做这个大当家,如今也是他和叶云岫的栖身之处,他总得给山寨想个生计。
晚饭刘四嫂送来的是麦仁粥和薄饼,一碟放了豆子和咸肉炒的青菜,一碟凉拌枸杞头。枸杞头应当是山上采的野菜了,看得出山寨确实物资不丰,尤其在谢让的禁令之下,这几日都没人下山。不过那碟凉拌枸杞头清爽可口,味道别致,叶云岫倒是很喜欢吃。
趁着山寨众人对“新大王”还不太熟悉,谢让不动声色做了些调整。他开始改用“谢允之”的名字示人,并且有心隐藏了叶云岫的本名,告诫山寨众人在提到叶云岫时,只称“寨主”就好,不必在任何地方提到她的名姓。
以此来模糊隐藏两人的身份。
女子的名字原本也不为人知,众人只知道她姓叶,如此一来,叶云岫的名字便越发无人提及了,只是背地里山寨依旧有很多人叫她“女大王”。
然后就是趁着春末夏初时节正当时,他得赶紧考虑山寨的生计了。
谢让先是叫人下山采买了一批鸡苗,没直接分发,而是采取“赊销”的方式,山寨出银子买的,把这些鸡苗赊给山寨的妇人们养,等到年底冬腊月小鸡下蛋了再收账,每只鸡苗采买价格是五文钱,折合两个半鸡蛋,谢让给它翻了一番,年底山寨要收取五个鸡蛋。
一听说不要现钱,山寨的妇人们便十分踊跃了,一个个恨不得多养几只,但是因为采买的数量毕竟有限,同时也担心有人贪多养不好,谢让便规定每户最多只能赊二十只雏鸡,不论公母,不论养死养活,年底都得给山寨结账。
就这还是拦不住山寨众人养鸡的热情,不光妇人们,就连光棍的汉子也有不少跑来赊的,反正山上地方大,那么大的山岭,草籽小虫足够养活这些鸡了。
大当家下了命令不许偷盗,捉到在山寨内偷盗要惩罚的,这就不怕嘴馋的偷鸡贼了。只要小心照管,别让黄鼠狼偷了,养鸡就是赚蛋。
甚至还有妇人提出想养猪,这一条谢让否决了,农家养猪虽说可以喂野菜,却也要喂些剩饭饲料的,不然猪不肯长。他们山寨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人都快吃不饱了。
六七百口人,大部分还都是青壮年男人,不能下山抢劫,山寨里连偷鸡偷菜也明令禁止了,所谓无事生非,那就得给他们找事做,别让他们闲着。
谢让看着满山破烂流丢的窝棚,大手一挥,闲散人员全部组织起来,建房子。身强体壮的上山采石、伐木,体弱的也能割茅草、打泥浆。
正好砍伐了树木开荒种地。瓜菜半年粮,先把小菜园种起来,山坡空地也都种上南瓜,老南瓜耐储存,灾荒年能救命的。春种的庄稼是来不及了,夏粮作物却不晚,能种则种。
总之靠山吃山,活人不能等着饿死吧?
他一条条的“政令”发下去,短短几天,整个山寨都忙碌起来了。
唯独王大魁原本的那些个心腹、刺头让他犯了难。山寨需要整顿清理,可眼下这些人看着倒也乖觉,并不敢在他和叶云岫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举动。留着是个隐患,可若是不问青红皂白赶下山去,又担心这些人背刺山寨,也容易在山寨之中造成恐慌。谢让心有防范,便只能暂时先盯着。
谢让一早起来就去聚义厅,山寨的头目们都来碰个头,禀报一下各自当日手头的事务,有事也好及时请示。这是谢让这几年管理田产便养成的习惯了,田庄每日的人手、活计、畜力物料等等,都必须一早上工前安排到位,大家也好各自去忙,农时墒情不等人。
也不知他这一走,谢家那边的田地谁来管,春茬作物种下去没有,这不光谢家的事,帮工佃农们也要吃饭的……谢让摇头自嘲地一哂,不想了,已经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
小头目们纷纷散去,俞虎跟在谢让身后出来,谢让在聚义厅前停住脚,眺望着巍巍青山,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山寨可有人会做木匠活的?”
“有有有,大当家您放心,山寨也有几个会木匠的,盖房子打大梁、打门窗这些活儿有人干,咱们用不着再去山下请木匠。”
那是自然,他原本就是明知故问。谢让笑道:“你去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抽出人手,帮我打一张床榻。”
“您要打床?”俞虎看着谢让问,“大当家是有亲友要上山来投奔吗?”
“那倒不是,”谢让笑道,“也不着急,我不过是想打一张卧榻放在外间,主要是晚间我喜欢看些闲书,有时也要写写算算,做一些山寨的事务,歪在榻上方便,我娘子睡得早,便不想去里屋打扰她休息。”
“哦,那倒是。”俞虎连连点头,诚心夸赞,“大当家真是体贴。”
还真不是他体贴。谢让心中讪笑,面上却一派温和说道:“所以也不着急,你帮我记着就行,先尽着他们盖房子的活儿。”
俞虎竟是个实诚的,赶忙说道:“那不行,盖房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咱们山寨这么多人,要把房子都盖起来,只怕零零碎碎要忙个小半年呢,我这就去挑个人给您做。只不过山寨有的就是几个乡间的土木匠,太精细的活儿只怕做不来。”
“我就做一张卧榻,用不着精细,结实能用就成。”谢让落实了他的床,话题一转笑道,“你是山寨老资历了,又是二当家,许多事我也只能依赖你。你私下跟我说说,眼前我这样大刀阔斧,改了不少规矩,又不许他们私自下山,众兄弟怕是早有意见了吧?”
俞虎面色纠结,顿了顿说道:“有自然是有,尤其早前跟着王大魁下山做事的那些人,他们以前经常下山,抢到了就吃香喝辣,做的是无本生意,如今被约束在山寨,私底下自然不那么乐意。”
“是不是说我初来乍到,忘了咱们山匪本分,不务正业?”谢让忍笑道。
“可不是么。”俞虎摸摸鼻子也笑了。
甚至他们背地里还说呢,大当家果然就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整这些东西能行,却没有胆量敢下山干他一票。若不是畏惧于女大王的凶残,这些刀口舔血的山匪只怕早就躁动起来了。
“我知道他们很想下山‘做生意’,可就咱们这一帮人,会拳脚的都没有几个,只靠人多和一身蛮力,能做什么大生意?”谢让语气略顿,正色道,“只想着不劳而获,但凡遇上个硬茬子,也不怕先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
俞虎忙说道:“对。大当家您不用理他们,除了那些光想做无本生意的,还有那些个懒汉老油子,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很拥护感激您的。旁的不说,咱们又不缺人手,只是没人调度管理,如今先把房子盖起来,种菜种粮,起码日子能将就过下去。您可不知道,去年寒冬腊月那会儿,连赶着雨雪严寒,窝棚里冻死过人的。”
谢让点点头,问道:“平日常跟着下山‘做生意’的,大致有多少人?”
“常下山的也就两百来人。山寨里青壮年男子,统共也就三百来个人吧。”俞虎说,“大都是凑人头的,以前王大魁经常带下山的,能拼能打的主力,其实也就几十号人,至于他心腹的也就那几个人,如今周围兄弟们都盯着呢。”
谢让点头,拍拍俞虎的肩膀笑道:“你去帮我告诉兄弟们,我不是不做‘生意’,我是不屑于做那种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就他们以前那样,今儿偷个鸡、明儿抢只羊的,有的还去骚扰良家妇女,霍霍的也大都是周边的普通百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附近村子的百姓都恨透咱们了,结果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吃了今天不管明天,能长久吗?”
俞虎嚅嚅道:“山匪……不都是这样子的么。咱们以前,其实也不敢做什么大生意,惹上官府和哪一路神仙,就咱们这样的小山头,还不就是一个死字。”
“所以咱们得先稳下来,打铁还得自身硬。”谢让笑道,“经常下山做生意的这部分青壮年,就算咱们山寨的先锋营了,你这就去告诉他们,平时空暇时该干活干活,帮着上山采石、伐木,不可懒惰,毕竟盖的也是他们自己的房子,他们自己也要住的,每日轮班留下五十人,负责山寨的值守、警戒,山下也要放几个哨位,这个自然不能松懈。”
“行,属下这就去传达。”
“先别急,还有呢。”谢让笑着抬手止住他,说道,“你去把这部分人登记造册,有一个算一个,但凡不是年老体弱不能用的,从明日起,每日上午两个时辰训练,由寨主亲自负责。这些人也该操练起来了,就他们那两下子,只靠人多和蛮力,也好意思自称山匪。从明日开始,卯时正统一在聚义厅前集合,迟了寨主要怎么罚,我可不管。”
俞虎一愣,登时来了精神。
女大王要亲自练兵?!
实话实说,当初他们极力留下这对小夫妻,山寨众人一致推举他们当家,哪里是冲着谢让,当然是冲着女大王来的。
他们可是山匪,讲什么仁义道德,山匪只会慕强,山寨众人一致臣服,臣服的是女大王那般神乎其神的身手。这阵子一帮子山匪们纷纷幻想着,有这般神功盖世的女大王坐镇,他们山寨必定能够横行无阻,发展壮大,称霸一方,整个陵州地界不带怕了谁的。
谁知小夫妻上任以后,女大王这几日都没见露面,都是大当家出来管理山寨,大当家整日就只会张罗着养鸡、开荒、采石头盖房子,这哪里该是山匪的做派!
俞虎在山寨里算是老成稳重的了,又是二当家,多少还有些长远眼光,他其实是支持谢让的,但是却也违背不了山匪的本性,这会儿一听叶云岫要亲自练兵,一时间也忍不住精神振奋,连声答应着,兴冲冲跑走了。
谢让望着俞虎的背影噙笑,心说但愿明日你们不要后悔。
朝阳洒满窗格,谢让推门进去,却见神功盖世的女大王还在拥被高卧。谢让走过去,伸头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面上不禁漾起一抹笑意。
“寨主女大王,该起了吧?”他伸手扯了扯薄被。
寨主女大王翻了个身:“哼!”
叶云岫又在床上赖了会儿,谢让也不管她,只把前一日换下的衣物收拾起来,屋里也收拾打扫一下。
很快敲门声响起,刘四嫂端着早饭送来了,谢让接过早饭端进去,刘四嫂顺便就把要洗的衣服拿走了。
“我跟他们说过了,叫人先把咱们这屋子的院墙垒起来,估计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吧。”
这阵子两人住在这里,贴身衣物就不太好处理了,贴身的衣物交给刘四嫂洗总觉得有点别扭,但是自己洗,没有院子晾晒不方便,这先不说,屋子前边就是聚义厅,全山寨的人都能看见大当家蹲在门口洗裤衩了。
谢让把早饭放在桌上,一边继续闲聊道:“这没个院子,实在太不方便了,我平时都不敢敞开门,生怕叫人看见他们最最敬畏的女大王,一天到晚都窝在床上。”
不光窝在床上,还窝在床上吃零嘴,真真是原形毕露了,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礼仪规矩。
只是她的外表实在太有欺骗性,柔柔弱弱,慢条斯理,怎么看都是娇滴滴的一个闺阁小女子,怎么看怎么柔弱乖巧。他当初,可不正是被她这幅柔弱乖巧的样子给骗了么,当做细瓷人儿捧着,小心翼翼养到现在。
关键是她身子骨确实也弱。别看一刀就能砍个山大王,谢让却是很清楚的,她的身子虽说好了一些,不至于那么整日病病殃殃了,可依旧是气血不足,面色也不够红润,耐力差容易疲倦。
总之,还得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养着。
尤其他心头始终有个阴影,忘不掉无忧子曾经的断言,说她早夭面相活不过及笄。
如今离她及笄也就还有几个月了,臭道士肯定是胡说八道。
这次去陵州城里,趁着手头宽裕,谢让便又给她买了二两品质上好的人参,依旧切片给她冲参茶喝。他打开匣子,捏了几片人参,沸水冲下去,便盖上盖子焖着。
叶云岫对他这种调侃丝毫不以为意,不急不躁地爬起来洗漱。洗脸漱口,自己拿着梳子把头发梳开,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谢让,等着他去帮她绾发。她自己如今也将就会梳,只是梳不好,嫌费事儿。
谢让认命地端起参茶走过去,先把参茶递给她,接过梳子给她梳了个垂髻。
参茶小小一盏,入口清香微甜,等他梳头的工夫,叶云岫便几口喝完了,泡软的参片也都吃了,两人一起走到桌边吃饭。
这段时日过去,刘四嫂渐渐摸清了他们两人的饮食习惯,早饭是四个白胖胖的青菜香菇包子,一碟小酱菜,一碟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小砂锅里熬得粘稠的小米粥。
谢让拿起勺子盛粥,一边问道:“我跟他们说了,明日训练,卯时正集合,你能行吗?”
叶云岫:“我定的时间,我到时候自然会起来的。”
“我不是说起床。”谢让道,“我是说,你身子弱,体力能不能撑。”
叶云岫:“训练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作者君是兼职写文,三次元工作很忙,不过作者君坑品很好,开坑日更,绝不弃坑,不信看专栏。为了保证更新,工作之余几乎全部精力都用来码字了,因此可能不能及时看到并回复评论,在这里要先要说声抱歉,但是有时间我会看的,大家的支持就是我努力码字的最佳动力,爱你们!
第28章 第 28 章 练兵切磋
晨光熹微,聚义厅前宽阔的场上,一早便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止不住的交头接耳,有人振奋激动,有人冷眼观望,也有一大早就萎靡不振的,打着哈欠游离在一旁。
一缕红霞晕染着东方天际,旭日光芒初绽,卯时正,大当家和寨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男子挺拔颀长,女子纤细窈窕,便宛如一对璧人,施施然走到近前。
叶云岫今日穿了一件丁香色衫子,素色罗裙,乌发在脑后梳了个垂髻,横着一根简单的桃木簪,越发衬得整个人柔美绝丽。
山匪们自然知道他们新来的女大王容貌极美,正因为容貌太美才上的山,前因后果山寨里可无人不知了。只是大约因为她初次登场的方式太过凶残了,竟无人敢去关注她的容貌。
这会儿见她纤弱的身形站在前面,柔柔弱弱的样子,年纪又轻,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于是有些人便暗自揣测,毕竟当日女寨主斩杀王大魁事出有因,谁叫王大魁色迷心窍自己赶上了呢,女大王这般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今日第一次练兵,想来不会太过苛刻。
毕竟他们平日懒散惯了,谁当山匪不想舒舒服服地不劳而获,忽然得知卯时正练兵,有的人昨天晚上就开始叫苦了。
是以谢让一眼扫过去,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知道这帮山匪是乌合之众,没想到乌合成这样,稀稀拉拉连个队形都站不好,两三百人就那么一团散沙地站成一片。
谢让看看身旁的叶云岫,叶云岫面色漠然,仿佛她不是来练兵的,就来随便看看。
“有多少人?”谢让问。
“禀大当家,按您吩咐的,名册上青壮年男子一共三百七十六人,去掉山寨值守警戒的五十人,后山布置了十人,山前和聚义厅布置了十人,今日请病假的两人,一个拉肚子一个昨日伐木崴了脚,这里一共应到三百零四人。”
“都到了?”
“属下几人刚点过卯,都到了。”
还好,好歹知道头一回,没人敢迟到。谢让微微颔首,给了俞虎一个赞许的目光,侧头看向叶云岫。他其实有些担心,起这么早,小丫头心情显然不是太好,小脸上表情木木的。
叶云岫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从即日起,每日至少两个时辰训练,凡我玉峰寨青壮年皆编入守备营,全员参加,无故不得缺勤。我今日有言在先,各位既然站在这里,就必须绝对服从命令,我这人赏罚分明,言出必行。”
她话音落定,下边人群静悄悄一片。
叶云岫目光扫视过去,接着说道:“今日越野跑,从这里出发,跑到后山峰顶插旗处,会有人给你们发放凭证,拿到凭证折返回来,前一百名中午吃红烧肉,大当家已经派人下山买肉去了。倒数一百名,罚每日卯时初集中加练。半途而废者加罚,罚打扫山寨并挑粪到后山堆肥。限时半个时辰,超过半个时辰者,视同半途而废。”
轰……
疯了。
人群嗡嗡声一片。
要求很高吗?叶云岫有些困惑地微微蹙眉。
她记得养父跟她显摆的,他当兵时十公里轻装越野成绩是38分钟。当然养父肯定是精英,作战部队达标成绩46分钟。考虑这些人初次训练,又是山路,她再给加一刻钟,一个小时,这些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众山匪也不敢大声,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女大王这是什么练兵路数。
毕竟古人日常出行全靠两只脚,从这个角度来说,古人比现代人擅长步行,一蓑一笠一草鞋,一副箱笼担子,两条腿就敢丈量天下了。
叶云岫和谢让也不阻止,由着他们议论。
前排一个彪形大汉问道:“禀寨主,属下有一事不明,可否一问?”
谢让认得是山寨一个小头目马贺,示意他说话。
马贺壮着胆子说道:“寨主身手了得,我等都是知道的,寨主但凡指点我们几招,也够小的们受用了,这么在山上跑……能有什么用?”
“跑几步都跑不动,还能有什么用?”叶云岫漠然反问。
谢让淡声说道:“是这个道理。寨主练兵自有她的用意,尔等若一时不能领会,先服从命令就是了。”
马贺低头称是,抱拳行礼退下了。
这时又一个声音喊道:“大当家,若是小的跑进了前一百名,能把红烧肉带回家吗?,”
谢让目光看过去,居然是乔五。
被众人目光盯着,乔五忸怩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小的……小的总不能自己吃独食,家里老婆孩子都好久没吃肉了,我婆娘还坐月子呢。”
人群一阵哄笑,谢让也不禁笑道:“当然可以,你领了午饭,只管带回家去就是了。”
“多谢大当家,多谢寨主!”乔五一脸振奋,立刻蹲下来开始绑鞋子、绑裤腿,跃跃欲试,那架势,憋足了劲要给媳妇孩子挣肉吃。
被乔五这么一带动,许多人也都振奋起来,有家小的不禁也盘算着挣了肉带回家吃,便是不在乎肉的,也得在乎面子吧,落了倒数那多丢脸。
谢让一声令下,人群一窝蜂地出发了,嘻嘻哈哈、争先恐后往前跑,一时间喧哗一片,十分热闹。
叶云岫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的,等人群一出发,她就转身回去了,谢让交代负责维持终点秩序、登记名次的人几句,便也跟着回去。
两人这才吃上早饭,饭后稍事休息,谢让又拉着叶云岫练了两遍八段锦。
三刻之后两人过去看,已经有一些人折返回来了。围观的人齐声数着名次,时不时还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和鼓掌的声音。
这几日安排到位,山寨但凡能劳动的都有活干,所以围观的闲人主要是小孩居多,一群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在那里欢呼雀跃,乔五的两个儿子挤在人群中,看着乔五奋力跑过来。
“六十七!”
“六十七,六十七!”八岁的大儿子冲着弟弟脑袋用力一拍,兴奋地跳着喊,“咱爹六十七名,咱爹六十七名,晌午有肉吃了!”
四岁的二儿子都还不会数数,稀里糊涂挨了哥哥一巴掌,却又听到有肉吃,咧着嘴傻乎乎,一下子也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
半个时辰,压着及格线折返回来的居然也有一百多人,一个个跑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跟叶云岫从前见惯的丧尸也差不多。许多人跑到终点就咣当往地上一躺,然后被俞虎安排的人拖起来拽到一旁。
比叶云岫预想的要好一些。她还真低估了这些山匪的脚程。脚力不差,只是没经过系统的训练,十公里下来,速度和耐力肯定是控制不好的。
然后陆陆续续,拉拉杂杂,足足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所有的人才全部回到聚义厅前的终点。
三百多人有七人半途而废,没拿到折返凭证,其中有两个是路上摔了的,确实受了点小伤,暂且免于处罚,其余人都完成了全程。达标的拢共一百一十四,余下将近两百人超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限。
这么一趟跑下来,她对这些人的体能、耐力,还有作风和那些个毛病,差不多也心中有数了。
跑回来的山匪们聚在聚义厅前,一个个情绪高涨,有兴奋的,有懊恼的,也有跑得面色涨红、捂着肚子少气无力的,队形也完全没有了,黑压压乱糟糟挤成一片。
大当家面含微笑,一脸温和的鼓励,寨主则微微蹙眉,漠然的表情中隐隐不满意。
前一百名站在左侧,剩下的人站右侧,叶云岫面无表情吩咐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此言一出,右侧顿时就哀嚎声一片,他们之中除了越野跑达标的有十四人,其余的按照叶云岫赛前所说的,视同半途而废,不光没肉吃,还全部都要挨罚。想他们一个个刀口舔血、肆意快活的山匪,竟然罚他们去后山挑粪!
“小的不服!”
忽然一声叫嚷,谢让目光瞥过去,见那嚷嚷的人一脸忿忿不平。谢让认得此人叫王四,今日跑了倒数。只看他这身板也不该倒数,想必是故意消极对抗,一路走下来的。
以前王大魁的心腹据说有“八大金刚”,他自己做老大,八人结拜了异姓兄弟的,八人原来也有本名,结拜后就以叙齿排序相称。然后下山劫道遇到硬茬子折了一个,山上与人斗狠死了一个,再加上一个赵七,还剩下四个,其中就有眼前这个王四。
“因何不服?”谢让很有耐心地问道。
王四嚷道:“寨主和大当家如此行事毫无道理,这么赶牲口一样驱使我等在山上乱跑到底何意,莫不是拿我们戏耍寻开心不成!”
“还有谁不服?”谢让微微一笑,看着下边黑压压一片山匪说道,“趁着今日的机会,诸位若还有什么质疑,不妨都说一说,我们既做了这山寨的当家人,便都是自家兄弟,自当坦诚布公,但说无妨。”
大约是他看起来温润有礼,很好说话的样子,旁边女大王又没怎么吭声,王四跟旁边的人对了个眼色,便索性站了出来,嚷嚷道:“大当家既然这么说了,那小的可就斗胆了。自从您二位来了,整日就驱使我们开荒采石、干重活,还处处管手管脚、不许这不许那,也不许下山了。我们是山匪,本来就是吃这行饭的,难不成改行当苦力了?”
“就是!”另一个贾六跟着声援道,“前头的王大魁都不曾这般苛待我们。大当家是读书人,可读书人那一套在这山寨行不通,道德文章不当吃也不当喝,两位大王若有本事,就该带领众兄弟劫富济贫、吃香喝辣,整天把我们关在山寨里折腾,如今又耍猴一样驱赶我们满山跑、要打要罚的,这算怎么回事!”
他两个这么一嚷嚷,下边果然起了骚动。
叶云岫面上没多少表情,微微歪着脑袋,漆黑的眸子盯着两人,顿了顿,慢悠悠道:“你们,是八大金刚里的几和几?”
她那语气也听不出喜怒,旁边俞虎低声道:“四和六。”
叶云岫一招手:“你们两个过来。”
众山匪一听,顿时眼睛里冒出看好戏的光芒,慌忙闪开一条路。
王四和贾六能混成王大魁跟前的八大金刚,本就是逞勇斗狠的亡命之徒,这会儿既然敢跳出来说话,总不能这就怂了,顶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过去。
触及叶云岫没多少表情的目光,二人到底下意识地发怵,停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王四率先拱了拱手,瓮声道:“寨主勿怪,大当家说自家兄弟但说无妨,小的也是替许多兄弟说几句心里话。”
叶云岫看着二人,在无数道目光中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听说,你们是王大魁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烧了香磕了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都死了这些天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找他?”
这话一出,王四和贾六顿时脸色骤变,对视一眼,王四恨声道:“怎么,寨主难不成就因为几句不顺耳的话,就要杀了我们不成?”
“我不杀你们。”叶云岫依旧慢条斯理说道,“但是你们既然心中不服,我总得给你们一个不服的机会。我听说你们两个的身手,在山寨里都是数得着的,不如这样,你们两个同我切磋一下,若能在我手里走过三招,我就饶过你们,以后随你们自便。若是你们不行,今日你们既然敢当众跳出来挑拨生事,我今日就绝不能轻饶。”
她说着,随手从旁边的人身上抽出一把刀,一手持刀,静静看着王四和贾六。
贾六愣了愣,本能地就怂了,支吾道:“小的不敢,小的……没有不服气。”
“你若不敢,我就当你输了,你自己认罚。我这里不服从命令的,以下犯上,敢公然质疑顶撞我,先打四十大板再说。”
四十大板,以他们两个以前在山寨得罪人的程度,旁人有心下狠手,不死也得残。
王四盯着叶云岫,恶向胆边生,这小女子欺人太甚!
王四冲贾六使了个眼色道:“六弟,我们就陪寨主走几招,寨主神功盖世,无非是山寨里自家人切磋,自然也不会为难我们,我们点到为止就是了。”
谢让看了叶云岫一眼,叶云岫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谢让便带着周围人向后散开,闪出一片场地。
王四抬刀摆了个起手式,大吼一声,雪亮的大刀忽然直奔着叶云岫面门而去。
叶云岫立在原地,脚下轻移,裙摆一动闪身避开了,王四手中的刀急转而下,顺着她闪避的动作横削过去,招式还没施展开来呢,便眼前一花,脖颈一麻,叶云岫的刀已经凉冰冰地撞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四脸色唰白,本能地抬手一摸,脖子没事,仔细一看才发现抵着他脖子的是刀背。
“我力气弱控刀的力量不行,我的刀收不住,很难点到为止。” 叶云岫表情有些懊恼,很是无奈地说道。她手上稍一用力,冰凉的刀背抵得王四脑袋往后一仰。
“大大……大王饶命!”王四紧张得瞪大眼睛,冷汗都出来了,两眼紧盯着雪亮的刀锋。
他丝毫也不怀疑,刚才叶云岫用的若是刀刃,这会儿他大概跟王大魁一样,早已身首异处、跟王大魁作伴去了。叶云岫出刀太快了,路数诡异,明明他刚才的招式至少有五分胜算,即便败了也能尽快退开,然而叶云岫的刀竟然从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王四面无人色。
叶云岫收回了刀,随意地垂在身侧,扭头问贾六:“你呢,不是叫你们两个一起吗?”
贾六拿着刀刚摆了个姿势,这边就结束了,持刀的动作招式僵在原地,看着有些滑稽。被叶云岫一问,贾六连忙收了刀,噗通一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认输。”
“那你们是认罚了?”叶云岫扭头问俞虎,“俞二当家,这两人以下犯上,挑拨作乱,不服从命令,按山寨规矩如何处置?
俞虎躬身道:“寨主讲究了,若是换给王大魁那时候,直接杀了就是。寨主若嫌脏了手,便先好好教训一顿,赶出山寨。”
“那就先打四十大板,赶出去。”叶云岫顿了顿,转向人群问道,“好像,还有两个金刚呢?”
“唐五,刘八。”俞虎点名道。
人群中慌忙跑出两个人来,咕咚跪倒:“禀寨主、大当家,小的是个好的,小的不敢跟他们作乱。”
“对对,小的们原本跟着王大魁,也是受迫于他,跟着混吃混喝罢了,也不是跟他多好。”
“你们真不曾密谋作乱?”谢让走过来,负手问道。
“没有没有,小的不敢。”“对对对,小的们都是敬服新大王的。”
俞虎在旁边说道:“唐五,刘八,你们四个这阵子可没少在一起嘀咕,真当我们不知道?这是寨主和大当家给你们机会,你们两个可要惜命。”
两人面面相觑,刘八率先撑不住了,磕了个头说:“大王明鉴,小的真不敢,王四……是找过小的……”
唐五和刘八也顾不得兄弟义气了,竹筒倒豆子全都说了。
王大魁死后,几人没了原先的好日子,又想着兄弟义气,还有心要给王大魁报仇,王四便找其余三个密谋商量,要找机会除掉叶云岫和谢让,夺回山寨。
“王四说女大王除了长得漂亮,看起来娇滴滴的也无甚出奇,当日王大魁色迷心窍,淫|虫入了脑,定是毫无防备才被她一招得手。他要小的跟他一起,只要找机会先拿住大当家,挟持大当家对付女大王,便可夺回山寨,到时候索性连俞虎也杀了,他来做大王,让我们三个都做二当家……”
“对对,大王明鉴,小的没敢,小的根本没答应他……”
第29章 第 29 章 丛林法则
原本王四和贾六的“妙计”,是等这边王四跟叶云岫动上手,贾六佯装加入切磋,趁着众人都不防备,出其不意攻击并挟持谢让。
当然了,他们原本也不是非得要今日动手,谢让和叶云岫在明,他们在暗,几人还寻思着找个谢让落单的机会呢,可谢让统共来了没多久,整日里带着一拨人忙得风风火火,落单的机会不好找。
可巧今日叶云岫一番不讲道理的练兵,王四和贾六眼看要挨罚,一时愤恨,索性就铤而走险了。谁知王四太不中用,一个招式还没使完就败落了,快得贾六连个反应都来不及。
并且还这么快就被“结义兄弟”背叛了,唐五和刘八两个软骨头,全给他招出来了。
王四气得破口大骂,骂唐五和刘八:“明明说好了的,你们两个无耻小人,背信弃义,你们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贾六则痛哭流涕地一直磕头求饶,表示都是王四的主意,与他无关,“大王饶命,小的吃了猪油蒙了心,根本没那个胆子的,小的都是受王四蒙蔽,都是他逼迫小的……”
一众山匪们不禁纷纷摇头,他们密谋想杀寨主和大当家,连俞二当家都要杀,到底怎么好意思求情的。
别说山寨,这事换给任何人,也不可能再留他们了呀。
“寨主一刀宰了他们!”“狼心狗肺,大当家待你们不薄!”“就是就是,多亏寨主神功盖世,若真让他们得了手,咱们这些人还能有好日子过?”
周围山匪们七嘴八舌,甚至有人为表忠心,当场便打算动手。
谢让眼角瞥见不远处山坡上围观他们练兵看热闹的一群小孩子,挥手吩咐一句,旁边几个大汉窜过来,七手八脚把王四和贾六捆成粽子,堵着嘴拖下去了。
叶云岫看看剩下的五和八,蹙眉,眼神示意谢让:这两个呢?你的活儿。
唐五和刘八也不傻,处置完四六,可就轮到他们了,两人磕头如捣蒜,连声喊冤,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二心,根本不敢谋害大王,并不曾跟王四他们合谋。
谢让看着唐五和刘八道:“你二人口口声声不敢,既然知道他们密谋作乱,早怎么不说?”
叶云岫漠然一句:“知情不报,居心叵测。”
墙头草罢了,早晚是个祸害,今日若是王四他们得了手,这两个只怕跳得比谁都欢。
“事已至此,众位兄弟都做个见证,我们山寨是不敢留你们了。”谢让冷声道,“就按寨主说的,打四十板子,以示惩戒,赶出山寨去吧。”
他命令一下,当场就有人摆下阵仗,把唐五和刘八押过来打板子。
谢让负手而立,扬声向着黑压压的几百名山匪道:“王大魁已死,诸位都是他的旧部,其中或许就有他的心腹、交好之人,若心存异志,也是在情理之中。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有人不愿继续留在山寨,不妨趁此机会说出来,我们绝不为难,放你们自行下山就是了。”
众山匪谁都不傻,尤其那些拖家带口的,这些人投奔山寨无非求个活命的地方,哪管什么旧大王、新大王,尤其眼看着新大王来了没几天,山寨就秩序井然,面貌一新,日子好过了,谁还跟自己过不去不成。
于是纷纷表示忠心拥戴新大王,唯二位大王马首是瞻,还有人当场就开始赌咒发誓,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谢让抬手示意一下,众人赶紧安静下来。
谢让朗声道:“有道是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我和寨主既然答应留在这山寨,便初心不改,自会为山寨尽心谋划,日后希望再无此类事情,我们与诸位同甘苦、共患难。”
几百名山匪齐刷刷抱拳,齐呼寨主、大当家,同甘苦,共患难。
四十大板打完后,唐五和刘八虽说半死不活,但起码还是活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云岫便兑现承诺,叫人把两人扔出山寨去。
“大当家……”俞虎拱拱手。
“先照寨主说的做。”谢让道,心里则暗暗叹气,这些腌臜事情果然还得他来,可怜他这么本性良善的一个人。
山寨势必要清理立威,众目之下又不能做得太过,毕竟在场的原本都是“旧部”,总得有个分寸。总之还是要真正的收服人心。
“明白了。”俞虎一点头,便吆喝着喊了几个人过来,叫他们抬着唐五和刘八下山去。
他喊来的小头目叫徐三泰,年轻沉稳,也就二十出头年纪。俞虎悄悄把徐三泰叫道一边,低声吩咐道:“徐三泰,这两个可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山寨的底细他们再清楚不过了,下了山若是背刺报复山寨……”
“二当家放心,属下明白。”
自然是山寨安危要紧。徐三泰招呼几个人把唐五和刘八抬走了,北陵山这么大,出了山寨大门,妥善安排了就是。
这一番折腾,午饭时候都过了。两人兑现一早的奖惩诺言,山寨中午炖了红烧肉。
民以食为天,刚才还群情激昂的山匪们一听吃饭了,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谢让和叶云岫回到屋里,谢让拿了个竹篾编的斗笠给叶云岫看,笑道:“你以后再去练兵,还是把这个带上吧,这时节太阳太晒了。”
“不用了吧,他们光着脑袋训练,我戴个斗笠,不太好。”叶云岫说,“反正我就在旁边看着,太阳一晒,我就找荫凉了。”
谢让不禁一笑,还以为她能有多以身作则呢。
两人休息片刻,喝了点茶水,聊起今日的事情。
“我居然成了拖你后腿的了。”谢让摇头自嘲而笑,忍不住叮嘱道,“若是有人当真抓了我要挟你,你千万记住,先顾好你自己。”
“你想多了吧,”叶云岫顽皮地撇着嘴笑道,“我要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他们的手快。”
谢让失笑。他自认为算不得文弱,毕竟他十三岁就敢独自出门游历,在白石镇这几年,更是整日劳作,什么活儿都干,身形虽然偏瘦,却也精干有力气,在寻常男子之中算是健壮的了。
可别说跟叶云岫比,到了山寨,跟周遭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比,便人人都把他当个文弱书生了。
“不必担心,以防万一,我以后也会随身带个防身的东西。”谢让道。
“嗯,你带个匕首之类的。”叶云岫点头,笑嘻嘻道,“下回若真有人胆敢挟持你,我一眨眼,你就给他一刀,就不用我费事救你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自己也哈哈笑了起来。
“那你呢,怎么都不带?”谢让问。除了两次动手,叶云岫平日里竟从不带刀,作为山匪窝的寨主和大当家,他们家里甚至连一把刀都没有。
“麻烦。”叶云岫道,“这些刀不好,没有我喜欢的刀。”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长刀,锋利,刀身要窄,拿在手里要有分量,但是又不能笨重。”叶云岫立刻就想到了以前养父送给她的那把刀,养父亲手设计,花了大价钱请人专门帮她锻造的。
她摆摆手,索性说道,“等我哪天有空,画给你看。”
谢让点头,他以前对兵器了解不多,也不知去哪里能找到好的锻刀师,给她打一把合适的佩刀。
叶云岫却没抱太多指望。这里是古代,即便她把图样画出来,生产力和工艺水平恐怕也达不到。所以没有合乎心意的刀,她索性就不想带了。
叶云岫捏捏自己的小细胳膊,懊恼道:“我今天说真的,我的手力气不足,控刀的力量不行。要是有机会,我很想找个真正会武的人切磋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身手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目前为止,她拿来试过手的也就王大魁、王四这样的下脚货,显然这两人身手不怎么样,会一点简单的拳脚罢了。
传说中的古代武学十分厉害,叶云岫很想领教参悟一下。
谢让也捏捏她的小细胳膊,笑道:“首先你得好好吃饭,吃饭长力气,正好今儿午饭有红烧肉,多吃几块。”
话音刚落,外头敲门声响起,刘四嫂送午饭来了,谢让接了食盒拿进来。
今日午饭就格外丰盛了些,一大碗炖得色泽油亮的红烧肉,还有一条鱼,一碟小葱炒鸡蛋,一碟素炒青菜,再加一碗清爽的黄瓜猪肝汤。
鱼和猪肝是谢让吩咐买的,叶云岫爱吃鱼,猪肝补血。山寨没那么方便,一早派人下山采买,谢让便特意交代了几样,还有给叶云岫的点心零嘴。
叶云岫确实有些饿了,就着馒头先干掉几块解馋扛饿的红烧肉,山寨的红烧肉做得很大一块,肉吃满口香,比较有嚼劲,不像谢让做得精细,他总是炖足了火候,炖到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叶云岫把筷子转向那条鱼,鲢鱼有刺,她便先挑着鱼肚子上的肉吃,吃了一口品评道:“这样做味道鲜,不过没有你烧得好吃。”
在谢让看来,叶云岫很好养的,她从不挑剔吃穿,尤其对食物格外珍惜,好吃不好吃都会认真吃掉,从不轻易浪费。
他起初还担心这么一个娇弱的闺阁千金,衣食住行都不能习惯呢,谁知她娇气归娇气,却是个随遇而安、很容易满足的性子。
就像这条鲢鱼,谢让做鱼喜欢红烧,刘四嫂用的清蒸的法子,鱼肉鲜嫩清淡,但是白鲢鱼这个季节难免会有腥气,叶云岫又先吃了红烧肉,两相对比,鱼肉就味道寡淡了。但是小姑娘仍旧认认真真地吃完一大块鱼肚子肉,再去尝尝别的菜。
谢让给她盛了一碗汤,一边笑道:“好吃下次我给你烧。等院子建好了,再搭个小厨房,咱们就能自己做饭吃了。”
“可是你现在很忙。”叶云岫夹起一片黄瓜,端详一下问道,“这是什么,不像丝瓜。”
她第一次吃这个东西,送进嘴里尝一尝,好鲜啊。
“不忙的时候我们就自己做,忙不开还让刘四嫂帮忙做。”谢让道,“这是黄瓜。”
谢让对她的失忆已经见惯不惊。她的记忆很奇怪,没全忘,偶尔想起什么,却会忘记一些十分寻常的事情。就比如她念念不忘父亲的教诲,却连黄瓜、丝瓜也也分不清。
谢让索性起身去拿了两根黄瓜,洗干净了拿给她看。春末夏初最新鲜上市的小黄瓜,顶花带刺,水灵水灵的。
“下山采买的张顺会办事,还买了一包新下来的梅子。”谢让笑着掰了一段递给她,“这个生吃鲜嫩,你尝尝。”
叶云岫伸手接过来,脆生生咬了一口,点着小脑袋:“好吃。以后不要放汤里煮了,我喜欢这个生的。”
她吃东西的样子总让人心情大好,谢让笑着嘱咐道:“喜欢也少吃些,这些生冷之物,跟热饭混一起吃伤脾胃。”
叶云岫:“谁刚才叫我多吃饭长力气的来着?”
谢让:“谁跟你说零嘴能当饭了?”
…………
次日练兵,卯时正全员到齐,叶云岫和谢让一露面,鸦雀无声,照例先来一趟二十里山路越野。
这次的要求有所不同,按昨日的名次排队跑,前一百名一队,剩下的两百多人分成两队,昨日值守轮换回来的编入前队,跑整齐不得有掉队的。当然,今日也就不做奖惩了,全当训练前的热身。
出发的时候队列整齐,等到跑回来,队伍就不太看得见了,在叶云岫和谢让面色淡然的等待中,三百多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重整队伍,歪七扭八站成序列。
“今日大比武,让各位尽情试试身手。”叶云岫简单一句话。
人群顿时一静,立刻便有人喊道:“何为大比武,寨主快请讲!”
开口的却是谢让,他特意提高了音量,扬声说道:“山寨要从诸位之中,挑选一百人编入先锋营。先锋营为我山寨精英,待遇优厚,寨主因此安排了一次大比武。如今前一百名就在这里,却也不能因为跑得快就入选了,你们其他人可以向他们挑战,一决胜负。”
他仔细解释了一下比武规则,战胜一人,暂时记名,战胜两人,自动入选。当然,其他人也可向战胜者挑战,则战胜者此前胜出的名额,自动归给挑战者。
“诸位可都听明白了?”谢让道,“今日轮值的人就负责纠察裁判,明日换岗后,你们再一样比试挑选,凡我山寨中人,机会平等。”
众人纷纷说听明白了,又有人喊“寨主高明”“大当家高明”。
谢让颔首微笑,朗声补上一句:“当然,自家兄弟演练,点到为止,不得重手伤人。”
他话音一落,右侧马贺便立刻跳了出来。这厮身形壮硕,长得黑铁塔一般,抻着胳膊、架着两个酱钵子一样的拳头喊:“寨主,我先来!小的就是块头太大,跑起来不灵便,跟他们那些瘦子不能比,这才落到了一百名之后,若论打架,不是吹牛,我带他们三个五个的!”
左侧立刻便有人不买账了,不过大家好歹也都知根知底,就马贺这个块头和力气,一般人还真轻易不敢跟他硬碰,但是山寨却也不缺能跟他打的人。于是很快跳出来一个汉子,嚷嚷着要跟他比划比划,两人也不挑地方,双方摆出姿势,手一搭便斗到了一起。
这两人一开头,两方人马纷纷去找对手,场地从聚义厅前一直扩展到前方山坡,一时间满眼都是捉对打架的,三百多人很快就混战成一团了。
“去叫纠察裁判的兄弟机灵点儿,适可而止,断不可伤及性命要害。”谢让吩咐俞虎。
俞虎则笑道:“大当家不必操心他们,这些货都是野的,一个个皮糙肉厚,便是平时比划起来,也免不了有个破皮红伤,不打紧的。属下叫人看紧些,出不了大事。”
日头已经很晒了,有人搬来两把椅子,谢让和叶云岫便坐在树荫下观战。谢让倾身靠近叶云岫,小声道:“真的能行?我看都打乱套了。”
叶云岫漫不经心扫视一眼,慢吞吞道:“我不会练兵,我只知道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自古胜者为王。”
这就是养父最早教会她的,丛林法则。
谁知这场大比武打起来就收不住了。
山匪们素来就逞勇斗狠,这会儿赏罚当头一刺激,更为了争夺先锋营的名额,谁也不甘示弱。输了的不服气,赢了的还想赢,不打出个结果决不罢休。
谢让侧头看看叶云岫,“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毫无技巧,谈不上武技,全靠蛮力。”叶云岫说,“反正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就比如那个马贺,牛皮哄哄的,全仗着他那个五大三粗的大块头。”
谢让点头:“这些人毕竟是野惯了,不受约束,一团散乱,是得好好管管了。”
第30章 第 30 章 两营练兵
眼看着大比武比得热火朝天,上午是肯定比不完了,谢让便宣布暂且休战,都回去用饭休息,下午再继续。反正明日轮值的也要比,那就截止到明日,他特意交代一句,怎么比都可以,但不许私下比试,更不许斗殴,要有裁判在场才行。
一堆人好歹暂停下来,赢了的嘚瑟,输了的不服,闹闹哄哄的。
谢让和叶云岫正打算回去,乔五一脸兴奋地跑过来,老远喊道:“禀寨主,禀大当家,小的已经赢了两场,是不是就能进先锋营了?”
谢让笑道:“自然是能进的。”
乔五咧着大嘴傻乐,颠颠跑到跟前,躬身弯腰行了个夸张的大礼问:“那小的能不能跟大当家和寨主讨个奖赏,小的有件事想求寨主和大当家。”
谢让看着乔五,心情有些哭笑不得的复杂。如今在山寨,乔五大概是他和叶云岫的头号拥泵者了,每每见了他们就两眼放光、一脸傻笑,热情得过了头。上回给了他一只母鸡,他跑来谢了两回恩。
母鸡能下蛋,他婆娘坐月子就能吃上鸡蛋了;婆娘有鸡蛋吃,身子就好了;婆娘身子好,新生的娃儿就有奶吃了。这是乔五说的。
一只鸡而已,搁在贫家却能救急,能顶大用。
“哦,什么事情,你先说来听听。”
乔五捏着手指,五大三粗的汉子忸忸怩怩说道:“是这样的,小的小女儿已经生下来这些天了,还没个名儿呢。按我们老家风俗,孩子生下来要由家族长辈给取名,小的父母已经死在逃难路上了,小的不识字,能不能求寨主和大当家给赐个名字。我婆娘说了,这孩子多亏大当家和寨主的恩情才平安生下来的,大当家和寨主是她的贵人,若是能求大当家和寨主给取个名,便是她的福分了。”
他这么一说,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便跟着附和:“对对对,叫大当家给取名,大当家是读书人,有学问的。”“乔五学聪明了,可不能让他自己取,你看他给俩儿子取的名儿,大狗二狗。”
好么,这倒也算个正经事。
谢让心中正琢磨着女娃娃取个什么名字好,他看看叶云岫,原本没指望她肯帮忙,谁知叶云岫看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慢悠悠给了三个字:“乔楚楚?”
谢让微微一愕,旋即笑道:“这倒是个好名字,寓意好,人中翘楚,楚楚动人,还正合了他家的姓。”
围观的一堆人不管真懂假懂,纷纷跟着附和:“对对对,寨主取得名字自然是极好的。”“一听就不像我们取的花儿草儿那样俗的名字。”
乔五其实也听不懂何为“翘楚”,只知道两位当家都说好,那肯定是个极好的名字了,忙又磕头谢恩,爬起来兴冲冲地跑了。
“看不出来,我们云岫还很会取名字。”回到屋里,谢让不禁笑道。
叶云岫心说她哪会取什么名字,不过是因为“乔楚楚”是养父喜欢的一个女歌星的名字罢了,有多喜欢,甚至于末世降临,女歌星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养父还经常放她的歌。
明明她不太喜欢听的。
…………
三日后,先锋营正式成立,按照大比武公平挑选出一百人。叶云岫和谢让对先锋营的想法是宜精不宜多,要的是战斗力,一将近四百人里统共选出的一百人,十人为一什,选一名什长,五十人为一队,分成两个队,任命大比武中表现突出的马贺、徐三泰为队长。
真没想到马贺在越野跑中落了后,靠着身高力大和两只拳头,竟硬生生连胜七场,如愿把自己送进了先锋营,还被选为队长。乔五在大比武中又胜了一场,也当上了什长。
余下的两百七十余人用同样的法子,全部编入守备营,分成五队。两营暂时都由叶云岫亲自统率。
列队完毕,瞧着眼前整齐的队伍,叶云岫终于稍稍满意了一些。她半点时间都没浪费,言简意赅地宣布当日的训练内容:两营对抗演练。
谢让具体解释了一下规则,先锋营和守备营互为对手,进行一次山寨攻防的实战演练。两营先派了一个代表抽签,先锋营抽到红方,守寨,守备营抽到蓝方,攻山。
签条一出,两营都有些乐了,马贺指着守备营笑道:“看来你们明日是要挑粪了,谁不知道咱们山寨易守难攻,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按寨主的规矩,输的那一方接下来负责打扫山寨,需要在卯时之前就把山寨打扫干净,挑粪到后山堆肥,不能耽误了训练。
守备营则有人大喊:“那你们可小心了,毕竟我们人数是你们三倍,还没准明日谁挑粪呢。”
这一场演练,双方可说是十分卖力了。守备营仗着人多,围着山寨大门一通狂攻乱打。先锋营自诩精英,人数虽然少,可凭借着易守难攻的山势,紧闭大门,内部分工合作,一大队用建房砍来的木头堵住大门,对抗蓝方撞门,二大队则负责防守周围攀爬上来的敌人,轻松扛住了三倍攻击。
这些人必然是最了解山寨的,谢让和叶云岫一来想试炼他们,二来也是想看看,山寨还有哪些漏洞。
果然,就在双方疲惫胶着时,一小股蓝方忽然从叶云岫身后的山林里冒出来,几十号人,飞快地直扑红方,带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经过叶云岫和谢让身边时,一边跑还不忘抱拳行礼:
“寨主好,大当家好……”
大门前形势突变,蓝方出其不意,意气风发的先锋营哪里能想到敌人会从身后冒出来,虽说统共不过几十人,可这帮人直奔大门而去,双方立刻便肉搏到了一起。
先锋营人数毕竟少,措手不及,阵脚一乱,攻门的蓝方很快就用绳钩从大门和山石攀爬进来,抬走堵门的木头打开大门,蓝方大部队一窝蜂冲了进来。攻防演练以防守的先锋营败北宣告结束。
先锋营一个个懊恼不已,大骂守备营奸诈。守备营则嘻嘻哈哈叫嚣着:“不行了吧,明日等着看你们挑粪!”
谢让把两营的七位队长和带队偷袭的少年都召了过来,简单一问,便得知他们是从玉峰岭南麓的密林之中摸上山来的。
那少年说:“南坡险峻不好走,也没有正经的路,但是找对地方便能沿着山坡攀爬上来,这条道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小的家里原本是这山上的猎户,跟着我爹走过几次的。后来爹死了,小的也没有旁的亲人,反正整日在这山上转,索性就来投奔山寨了。”
在场几名队长也少有知道的,马贺大骂:“可恶,是我们大意了,让守备营钻了空子。”
徐三泰则摇摇头:“骄兵必败,咱们刚才自信过了头。”
俞虎说:“属下也找不到这条路,不过山寨地方这么大,四周山脉相连,其实隐秘的小道怕不止这一条,若有人不嫌远,后山也是能摸上来的。”
叶云岫平平淡淡的语调说道:“便是没有这条小道,就你们两营如今这样子,遇上训练有素的对手只能输,给我三百人我能轻松攻下山寨。”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毫不留情,在场的山匪们顿时脖子一紧。
还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玉峰岭地处两州交界,又一直小打小闹,不起眼,乱糟糟的世道中劫个道、绑个人,只要没惹到官府权贵便也没人管,没弄出什么大动静,这才杵在这里好几年,得亏没有官兵来清剿。
形势不容乐观。
谢让摇头叹道:“如今知道这条道的人可就多了。俞二当家速去安排人手,把这个漏洞堵上,后山也要布置哨位。咱们这山寨看似占据了地利,其实岌岌可危,刚才寨主也说了,但凡惊动了哪一方,几百官兵足以剿灭咱们了。所以从即日起,两营都要加强练兵,两营和各队互为比较,若是哪队落了后,那便是你这队长无能怂包了。”
先从纪律和体能开始。
于是两营成立后,刚有人松了一口气,便发现“越野跑”成了每日例行的训练任务。
稍有不同的是,先锋营每日雷打不动的二十里轻装越野,守备营要求降低一些,每日十里,跑完了回来再做其他训练。寨主也不教他们别的,除了队列和兵器劈刺的训练,便整日把他们扔在山上摸爬滚打,在后山挖深坑、砌高墙、搭独木桥,挨个队、挨个人的限时过关。
叶云岫的练兵方法简单粗暴,除了体能训练,就是对抗演练,实战才能磨练人。毕竟她自己的经验便是如此,养父说过的,花架子没用。
于是一时间两营各队奋勇争先,上午训练比个高低,下午上山干活都要比一比,生怕落了后,变成大当家口中的“无能怂包”。
上午两营练兵,其余老幼妇孺便养鸡种菜、洗洗刷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活;下午所有的人都上山采石伐木,再合力运来。两营的青壮年便如同农忙季的驴,一个个谁也别想闲着,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瘫,哪还有力气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山寨建房也不能乱建,需得好生规划。万事开头难,可大当家和寨主要拆了窝棚建新房,山寨里自然是人人拥护支持,就没有不愿意的。便是有几个偷懒怨言的,也要被妇人们骂一句“懒驴”,叫他等着大冬天住窝棚冻死算了。
一时间整个山寨热火朝天,千头万绪,把谢让也忙得脚不沾地。
人多力量大,仅仅两日之后,叶云岫和谢让住处的院墙就垒起来了,一同在院子东侧搭建了两间小屋,石墙茅顶,尽管简陋却也很实用,一间做厨房,另一间谢让就布置成了浴室,眼看天气热了,不然他们家里两口人洗澡不方便。
然后谢让的床也送来了。他又不好明着要床,只能借口看书坐卧,所以送来的依旧是一张卧榻,放在外间,晚间铺上被褥,谢让看着竟十分亲切,好歹他不用每晚打地铺了。
还有一个叶云岫几次跟他抱怨的事情,就是茅厕,也得趁着建房提前规划,早早布置起来。
实话实说,山寨都没有像样的茅厕。他们刚来时,山寨环境很脏,山上大都是男子,一群毫不讲究的莽夫粗汉,荒山密林随地解决,聚义厅旁边不远有个公用的茅房,脏污不堪,臭气熏天。
山上的女子即便再不讲究,也不能跟男人一样,只好悄悄在家里用恭桶。
所以山寨这些日子以来,叶云岫最讨厌的事情便是这个了。
可是吃喝拉撒,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事情了,上至皇帝,下到贫民百姓,谁也不能免俗。
是以这几日,谢让和叶云岫两人有志一同,罚人的手段就是“挑粪”,每日练兵输了的,管他什长、队长都要带头去打扫山寨,挑粪到后山堆肥,为此后山还专门挖了好几个大大的积肥坑。沤肥之后再晾晒,便成了极好的肥料,山上开荒的田地瘠薄,正好用来改良土地。
一段时日下来,山寨环境终于干净整洁了一些。
谢让严令两营的汉子们,不得在山寨随地便溺,各自也回去教导管束自家的孩子。再从根本入手,山寨建房务必同时把茅厕规划好。
山寨用水没那么便利,茅房不好冲洗,便尽量建在田地角落或者山寨四周,利用草木灰覆盖遮臭,再勤加打扫,运去后山积肥。
好在谢让对这些事情都不陌生,山寨也不乏能人,尤其后来的灾民中就有一些工匠,泥瓦匠、木匠都有,也没什么太高深的手艺,不会可以学。大家集思广益,总归既然下了这么大力气,就要把山寨建得像个样子。
他忙他的,叶云岫除了每日督促跟进两营练兵,闲暇无事,便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了。
一趟陵州之行,她开始琢磨着,作为这个时代的首选交通工具,骑马还是要学的。
叶云岫学骑马不难,难的是她先要克服自己对马的心理抵触。毕竟长这么大,她对所有的活物都本能地排斥。尤其马这样体型大的活物,在末世往往是意味着极大的危险和恐怖。
所以起初一段时间,叶云岫学骑马都是跟谢让共骑。谢让也察觉到小姑娘那种微妙的表现,不是不会骑,不是驾驭不住马匹,她似乎就是不敢一个人骑,非要他坐在身后。
于是大半个月后,谢让半道上忽然跳下马,故意把她一个人留在马背上,一拍马屁股笑道:“你自己骑一会儿,我有事要忙。”
小姑娘扭头看他,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洞察,撇着嘴看他。
“别怕,你骑得很好。”谢让安抚笑道。
小姑娘冲他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治她是吧,她明知道眼前的马儿不会咬人,她又不怕。
于是小姑娘傲娇地一抖缰绳:“驾!”
她有心故意吓他,挑衅地冲他笑笑,索性策马奔跑起来。谢让一惊,又免不了跟着担心,赶紧跨上另一匹马追上,两人并驾齐驱。
时日久了,叶云岫不光不再抵触,骑马倒骑得上瘾了。难怪马在古代至关重要,不用两只脚步行,纵马飞驰的感觉太让人喜欢了。
这日午后小睡,叶云岫起来后没见到谢让,知道他又去忙了。她自己闲来无事,便骑着马优哉游哉下了山。
路过山门,今日值守的是守备营四队,队长杨行忙叫人给她开门,一边殷勤劝道:“寨主,大当家吩咐过的,不让你独自下山,你且稍等一下,属下叫几个弟兄跟着你随行护卫。”
叶云岫抬手示意不必了,心里则嫌弃了一下,叫人跟着她做什么?谢让这人就是操心的命,还随行护卫,真要遇到什么事,谁保护谁呢!
山路难行,叶云岫平日学骑马一般都是下山,在山脚下平坦开阔的地方骑。叶云岫在山下策马跑了一阵,便信马由缰停下来,休息片刻。
山脚道路上绿树荫浓,蝉鸣声声,四周十分清幽。叶云岫正在惬意间,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尖锐的呼哨,鸟雀惊飞,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叶云岫皱眉细听,似乎有一队人马往这边来了。她略一思索,便跳下马来,找个树木茂密的隐蔽处把马栓好,自己挑了路旁一棵大树,手脚灵活地爬了上去。
她爬到树上,坐在浓密的枝丫间叹了口气,这个身体实在是太弱了,爬个树也这么费劲。【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