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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叶氏的根基都在西关,长安只有一幢老宅,太子妃叶想容回的娘家,就是叶家在长安的这处别业。


    父母都远在西关,宅中只有她的几位堂兄弟。


    叶想容向自己的兄弟哭诉太子的见异思迁、轻诺寡信,叶氏几名子弟都义愤填膺,堂兄当场便写了一封书信质问太子,他慢待正妻是何道理,如此宠妾灭妻的行径,败坏人伦。


    可接着,他们又来劝叶想容,说她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将来她入主中宫以后,更要学着接受谢煜身旁的六宫妃嫔。


    叶想容气苦不已,埋在枕头里以泪洗面,假装听不见他们那些声音。


    结果崔姑姑来了,给她带了个信儿。


    郁闷愁苦了两日的叶想容一跃而起,气结不已,反而生笑:“你是说,太子这几日根本就不是为了高氏与我过不去,而是在外头另有他人了?是太后身旁那贱人?”


    崔姑姑将双手掖在袖底。


    “正是。”


    叶想容眯眼冷笑:“什么来路?”


    崔姑姑道:“只是个寡妇,是个琴师。”


    叶想容诧异得下巴险些坠地,她跳脚道:“这对父子都是什么口味,偏好克夫的人妻?”


    崔姑姑也道:“想当年,陛下要纳平氏为贵妃,还曾说平氏并非克夫,只是命格贵重,她的短命前夫压不住这贵命,所以才亡了身,天子乃真龙降世,自是无惧。依老奴看,这太子殿下有效法陛下之嫌。”


    这真是愈来愈荒唐了,堂堂太子,钟意一个寡妇,为了个寡妇羞辱正妃,他脑子这是被驴踢了么?


    也不想想他如今的处境,早不如昔日风光,自打谢翊修建灵渠之后,朝堂上的风声就快一边倒了,要不是有叶家支撑,陛下还能容他到今日?


    上赶着把靶子递给谢翊,一不留神就要被打得翻不了身。


    看啊,这就是她的夫君,一个好色荒淫无可救药的蠢男人。


    叶想容气得带了崔姑姑便杀回了宫中,这一次她没有回东宫,而是径直去了蓬莱殿。


    蓬莱殿上光线充沛,博山炉内焚着黄熟沉香,正是香气浓郁时分。


    太后身着桂子绿雨花锦金菊吐蕊纹宫袍,斜倚在紫檀贴皮浮雕瑞兽花卉床上,安闲闭目养神。


    床榻之下,白衣琴师席地而坐,素手调试七弦,琴音泠泠地弹响,似雨坠瓦檐,点点滴滴。


    但叶想容这一来,是注定煞风景的,生生败坏了太后的雅兴。


    太后支起身来,冷然乜了一眼。


    还没说话,叶想容视线捕捉到琴师,她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把揪住了琴师的衣领,劈手便是一记耳光:“贱人!”


    在太后宫中,如此放诞无礼,赵太后一怒之下,喝道:“放肆!”


    叶想容松了琴师的衣襟,放她下来,琴师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瘫倒在旁,惊恐地伏地跪拜。


    太后对太子妃,总还算有几分爱屋及乌,予了她几分面子,蹙眉道:“无端端地,为何与个琴师过不去?”


    叶想容玉指戳向地面跪得战战兢兢的琴师,大声道:“祖母,您身旁这个贱人,就是个狐狸精,她勾引太子,魅惑储君,让殿下几日不来孙媳房中,还同孙媳大吵大嚷,太子还说,要休了孙媳,娶这么个贱婢!”


    当初叶氏是太后为谢煜挑的媳妇,看中的就是叶想容的家族,能牢不可破地与东宫捆绑,所以即便这几年叶氏无所出,太后也多劝谢煜为了江山大计处处忍让。


    她也知道,谢煜行事是有些荒唐,东宫良人众多,他冷落了叶氏。


    叶氏往日也曾来诉苦,但她毕竟出身高贵,还从没如此撕破脸皮,大闹蓬莱殿,失了体面过。


    太后心知,这件事大抵是确凿了,凤眸朝下看去,对那琴师道:“可有此事?”


    琴师惶恐不已,连忙瑟瑟摇头。


    崔姑姑一早看出太子妃打错了人,打从一进殿门就抓着琴师不放,殊不知此琴师非彼琴师,就在太后目露疑惑之际,崔姑姑一马当先,上前来道:“回禀太后娘娘,太子妃说的琴师,并非是目下这一位,而是太后娘娘最为信任的琴师随氏。”


    一说随氏,太后便不信:“你说她勾引煜儿?”


    随氏连皇帝的后宫都不想入,何况东宫。


    关于这事,叶想容也只是道听途说,怕说得不符事实,有捏造之处,反而让太后祖母不信,因此她递了一个眼色给崔姑姑。


    崔姑姑向前来,叉手行礼:“随氏不仅勾引太子,还怂恿太子休妻,要做正宫。若单纯只是为了入殿下东宫为良人,以太子妃这几年的度量,您看得着的,她犯不着因此失了体面。”


    这话,确也有理。


    太后思忖半晌,对那挨了打的女官琴师道:“去,把随氏叫来。”


    随氏今日因身子不爽利告了假,一直在聆音阁养着,为太后侍奉弹琴的换了一名女官。


    可惜琴技平平,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琴师也顶了这一日的值,白白挨了一巴掌,颇不甘心。


    漫长的一晌过去后,沈栖鸢从聆音阁来到了蓬莱殿,她脚下似弱柳扶风,虚浮得宛如踏云而来。


    一见这琴师弱骨纤形、芙蕖出水般的清丽之姿,叶想容就知道,就是她。


    她就是谢煜会钟情的那种女人。


    叶想容恼恨不已,又想上前,狠狠甩她一记耳刮子,让她记住狐媚子勾引有妇之夫的代价,可没等上前,太后近旁的女官便将叶想容拉开了。


    沈栖鸢懵懵懂懂,仿佛不知发生了何事,照常向太后行礼。


    太后蹙起眉:“随氏。”


    她审判地凝住沈栖鸢单薄的身影:“太子妃指控你,蛊惑储君停妻另娶,迎你为妃,可有此事?”


    沈栖鸢姿态绵柔地伏在地面,轻摇螓首:“回太后,民女绝无此心。”


    见她反驳,叶想容惊怔之下,大怒道:“贱人当着太后,你不敢承认?我手中都有人证,你与太子在枫叶林待了半个时辰,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从实招来!”


    相比太子妃的声色俱厉,沈栖鸢显然十分冷静,只是为自己辩驳:“回太后,太子妃,民女是在枫林苑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也曾提起过,想让民女入东宫,民女自知薄微,没有从命。”


    太后皱起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难道是因为,太子在哀家这里看了你一眼?”


    以谢煜的个性,和他的行事作风,这倒的确是有可能的。


    可煜儿怎么也不该糊涂到,为了个下贱寒门出身的寡妇,便闹着连自己的正妻也不要了。


    若说这随氏清清白白,出尘不染,太后也不信。


    叶想容知道随氏嘴硬不会招的,她便支了一个招:“祖母。用刑吧,不信她不吐露实情。”


    非到万不得已,太后不喜用刑,但叶想容的话给了她提醒。


    的确,叶想容出身叶家,是谢煜此刻最大的助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说什么不能放任太子真的为了个微末琴师,便与叶氏产生了嫌隙。


    太后应许颔首:“取笞杖来。”


    两侧应声称是,道要去拿。


    这时,只听一道温沉的笑语缓缓拂过这殿内的沉香烟火,穿入耳膜:“祖母何事动怒。”


    紫殿之上,诸人回首。


    只见一名青年男子向殿内而来,他衣袍华美,面如冠玉,形如芝兰,肃肃如松下风。


    都是孙儿,太后却一直厚此薄彼,见了他,只是神情稍缓,便道:“翊儿。往日多不见你,今儿怎么有空,知道来探望皇祖母了?”


    谢翊躬身行礼,通身的气度,一如谦谦君子,包容万方。


    “回皇祖母话,翊儿为一人而来。”


    “哦?”


    谢翊修长的手指,向沈栖鸢的方向一探:“祖母。孙儿想向祖母讨要一人。”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要琴师随氏。


    太后也不免震惊,难道这随氏不仅暗中引诱煜儿,还与二皇子也勾搭成奸?


    这两个孙儿,一个两个如今都来向自己索要随滟滟……


    叶想容也为此震愕,“二弟,怎么连你也——”


    谢翊微微颔首:“皇祖母,孙儿应父皇之命,就要搬入武德殿中居住了,殿上政事繁杂,孙儿需要一名女官侍候旁侧,为孙儿解乏。琴师随氏琴技高超,离宫一听之下,如闻天籁,令孙儿至今不忘。如果祖母可以割爱,将随氏让渡给孙儿,孙儿叩谢。”


    太后一听到“武德殿”三个字,猝然地变了神色,此时也不再关心谢煜后宫那点倒灶之事,追着道:“你父皇,竟让你住武德殿了。”


    那是什么地方?


    连太子都没有资格不请自入的地方,位于两仪殿之东,东宫之侧,是天子会见群臣商议国策的地方,让谢翊进驻武德殿听政,无疑就是一个易储的讯号。


    叶想容也知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霎时犹如兜头一盆沁凉的寒水浇下来,整个身子均已凉透了。


    骨骼发着颤,脑袋发着懵,叶想容求助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心中震荡。两个孙儿的能力有差,太后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认为谢煜已经到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只是帝王偏心,曾经亏欠了何氏,如今又要苛待她留下的唯一血脉。


    太后思潮起伏,没有立刻拿决断。


    谢翊双手平举:“回祖母,父皇给予的荣耀恩宠,孙儿没齿不忘,今后定然尽心竭力侍奉君主,尽忠于大业。孙儿今日前来,只为随氏。”


    太后思量,谢煜为了一个随氏闹得家宅不宁,又与叶氏失和,留她在蓬莱殿,确然已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此时顺水将琴师赠予谢翊。


    太后的凤首拐杖拄在地面,点了三下,“翊儿,带随氏走吧。”


    沈栖鸢伏在地面,一字未语,耳中只有谢翊向太后叩谢的声音。


    落在她的耳中轰然如雷鸣。


    她一路心跳惊颤地随着二皇子的步伐,直至出蓬莱殿,向两仪殿去,途径御苑,沈栖鸢终于再难遏制心中思绪,望向身前清俊如杨的背影,忍不住唤道:“二殿下。”


    她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去。


    谢翊一回头,琴师垂下了眸光。


    她的双手不安地绞着袖口,咬唇,仿佛在犹豫。


    但她还是坚决地开口,低首道:“民女感激二殿下援助之情,感激二殿下对民女的厚爱,只是……民女,心有所属,只怕是不能侍奉二殿下了……”


    对方站在她面前一尺之地,面色疏淡,听到“心有所属”四字之后,男人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是时彧?”


    沈栖鸢一阵错愕,终于抬起了脸颊。


    面前长身玉立的男人,生得眉目俊逸清朗,勾唇时,颊侧浮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与平贵妃如出一辙。


    但平贵妃的梨涡看起来明媚外朗,二皇子的梨涡则为他的矜贵之气中糅入了一丝平和温润,看着,似一枚精细打磨的美玉。


    沈栖鸢忍不住询问:“殿下怎么知道?”


    谢翊语调温和:“是时彧托我来的。”


    沈栖鸢的心弦又轻而易举地为这句话所弹拨,余韵散如澄湖,化作一池泛滥春水。


    时彧。


    这两个字只是念起来,心尖便似有一汪暖流轻淌。


    她继而想道,时彧托二皇子来解救她,其意在于,从前,从来不涉党争的他,现在已经决定了要与太子作对,站在二皇子这一边了么?


    她想知道,他做这一决定,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心中对公理的抉择。


    “那时彧他……”


    沈栖鸢想问,时彧现在何处。


    谢翊抬手,将头顶的一根结了满树红果的茱萸拨开。


    “在东宫,太子处。”


    谢翊向沈栖鸢解释,顿了须臾。


    “你一会就能见到他。随氏,我要谢你,”他定神望着沈栖鸢的面庞,在她的诧异之中,谢翊诚挚地道,“将时彧拉拢我这一边。”


    他为了你拼杀,也为了你,甘愿折节,俯首称臣。


    *


    太子一早得知了消息,道叶氏那泼妇回了宫。


    只是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竟不是来东宫,而是她的心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蓬莱殿。


    太子正疑心叶想容这泼妇要对随氏不利,他当即就要赶往东宫,解救他的“滟滟”。


    但兵马未动,便被一不速之客按住了。


    “时彧?”


    望着来人,太子满腹疑惑,眯了眯眼,仔细打量。


    “什么风,把前骠骑这尊大佛给刮来了?往日孤三催四请都请不动的人,今天竟然赏脸亲至孤的寒舍。”


    时彧生就一双锐利明灿的黑眸,深冷而狭长,比鹰隼还要尖,当他盯住一个人时,便似猛禽在捕捉自己的囊中猎物,看得人身上簌簌起毛。


    因此太子气势低了许多,蹙额道:“孤眼下正有要事,无暇与你费神,你自便吧。”


    他要往外走,时彧冰冷地开口,留住了他:“请太子今日,回答我一个问题。”


    太子冷然拂衣:“孤为储君,还要回你一个臣下的问题?时彧,你未免自视甚高,在孤面前太狂妄了!”


    时彧转身,目睹太子已经迈出了殿门的身影,眸色阴沉,“还请太子解释臣昔日麾下死得不明不白的五千将士,他们的死因,与殿下是否有关。”


    太子脚尖刹住,停在了门槛处,因为这句话来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太子的身体险些便滑出了东宫正殿,一排明明灭灭的烛火,照着太子充斥着错愕、震惊的脸。


    他的脸部肌肉一阵抽动之后,终于杀意外显。


    “时彧,你在前线厮杀之时,孤在长安东宫寸步未离,你的问题,孤不明白。”


    虽动了杀心,太子还是面目平静地转身,“这种事情,可不敢胡言乱语。”


    面对太子的警告,时彧泰然处之,不避不让:“嘉关之战,我父亲广平伯时震,调遣五千刀斧手埋伏于溅雪峪,北戎是如何找到我军驻藏点,捣毁了我军巢穴,害我父丧失先机,损兵折将,令北戎军心大振,一鼓作气夺去阳关、肃州、沙州、玉衡、天璇、离阳、甘州、威远、抚定、夏川。”


    谢煜冷斜着眼。一直以为,时彧是个只会兴军作战的粗人,一个鲁莽不堪大用的战争机器,今日看来,他是一直包藏祸心,暗中早有猜忌。


    难怪之前,无论自己与祖母怎么向时彧示好,对方都不屑一顾。


    “时彧,说话要有证据,你构陷孤,意图何为?”


    太子平复呼吸,冷笑着道。


    时彧欺近半步,锐长的黑眸淬了冰雪:“臣是无证据。臣如果有证据,殿下以为自己今日还能这么安然无恙地立于东宫?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就是藏得再好,也终有百密一疏之处。相信一切就快要水落石出。殿下也应该清楚,帝心从来不在东宫,如果连陛下也愿相信臣的话,为了易储推波助澜呢?”


    太子终于倒抽了一口凉气,“对于这些莫须有的指控,孤一个字都不会承认。但你要想清楚了,真的,要与孤作对?”


    时彧道:“是殿下与民心作对。”


    时彧比太子还要高出一节,谢煜站在他的面前,颅骨高处,也仅与时彧的眉骨齐平。


    在时彧迫近后,他周身凝结的威压之感,让即便多年居于东宫的太子,也不禁略微发憷。


    这是谢煜第一次感觉到,时彧不过看起来年轻,他的确,是曾力挽狂澜、大破北戎的天生将才,他手上沾染过的淋漓鲜血,何止千万倍于己。


    但谢煜不明白,如果说时彧对自己一直有怀疑,为何此前,他一直不肯吐露,现在他突然亮出这张底牌,目的是?


    对方已给了他答案。


    “随氏是我的人。”


    太子倏然睁大了眼睛,黢黑的眼球,木讷不动地盯着时彧看。


    对方一把捉住了他的肩,俯下些身,对太子薄唇轻掀,气流涌动:“臣还要多谢殿下成全,当日离宫对臣所用,春帐销魂。”


    太子险些失了语言,尖声叫喊之下破了音:“是随氏替你解的毒?”


    不用时彧回答,太子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想到自己曾一手将随氏推向时彧,太子懊恼不已。


    看来眼前得罪时彧已是必然,他势必会倒戈谢翊,再不杀此人,便会有难了。


    太子微弯长眸,眉眼间泛过一抹戾色。


    “对于臣的女人。臣劝殿下,不要痴心妄想。”


    时彧在太子的肩上稍加用力。


    一股泰山压顶之势,逼得太子喘不过气来,他被迫地曲了一只膝。


    只是少顷,时彧收回手,冷漠蔑视太子片刻,转身离去。


    时彧出了东宫,一路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二皇子是否遵照约定成功从蓬莱殿解救了他的沈栖鸢,一直到询问过路宫人,得知二殿下带了一名琴师回两仪殿后,时彧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两仪殿。


    沈栖鸢眼下是被安排居住在两仪殿偏殿的寝房,她正想回聆音阁收拾自己的行李,也同相处了几个月的乐师姐妹们道别。


    但又怕时彧恰好过来,找不着自己。


    踌躇片刻,她坐立难安。


    忽听到砸门声,沈栖鸢惶惶地睁开眼,只见时彧一身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寝房中。


    今日的沈栖鸢,未着面纱,露出一张如素月皎皎般的清容。


    少年的眼瞳之中满是慌乱,唤了一声“沈栖鸢”之后,他跌跌撞撞地向她奔赴而来,张开双臂,用力地将她勒入自己的肩膊当中,撞了个满怀。


    沈栖鸢腰身纤细,四肢更是,根本抵挡不住时彧的冲劲,他一下抱过来,差点儿将她的身子撞得四分五裂。


    好在落入怀抱后,她又像一件珍贵的琉璃制品,被少年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拼凑起来。


    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如此肆无忌惮地抱过沈栖鸢。


    时彧感觉到怀中女子柔软地贴着自己的胸膛,并没有丝毫的抗拒,他的心如同一瞬被抛置云端,在不沾实地的高处,摇摇欲坠地晃。


    忐忑、焦灼之中,少年放长双臂,垂下浓密的长睫。


    沈栖鸢正好也抬高视线,与他四目相对。


    即使是心中有了依恋,依然会彷徨。


    这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面庞还稚嫩着的孩子,让她有了平生第一次怦然的心动。


    沈栖鸢的喜欢里,夹杂了一种隐秘的羞耻和愧怍,几乎不敢细看时彧。


    时彧俯唇亲了下来,一口咬住了她的嘴唇。


    沈栖鸢的唇肉,红艳艳,丰润柔软,似夏日枝头熟透的蜜桃,咬下去,丝丝清甜泛滥。


    让他已尝过多回了,仍是回回欲罢不能。


    少年的欲,总是来得很快,沈栖鸢渐渐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软成了一团絮棉,只能无依被时彧攥在手里,任由他的大掌,将她磋磨成任意变幻的形状。


    荷塘里那一夜又重临脑海,沈栖鸢羞涩地红了双靥,陌生的悸动,让她的身子微微轻颤。


    不知不觉中,汗水从皮肤里沁出,沾湿了身上的薄衫。


    原来只是一次相见,彼此便会有这样熟稔的亲昵、互相的情动,沈栖鸢也很喜欢被时彧抱在怀中亲吻,如果他想要的话,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力气去抗拒。


    可时彧的步骤没有往下走,他亲过他心爱的沈氏,气喘吁吁地捧住沈栖鸢的脸颊,低声道:“太子那贱人叫过你什么?”


    “……”


    沈栖鸢怎么也没想到,时彧第一句话就是问太子。


    时彧的口吻,像极了来捉奸的正室。


    因为太子妃今日怒气冲冲闯蓬莱殿,所唤她的,也是那两个字。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彧已向她道:“滟滟?”


    这两个字,是她的乳名。


    被一个年纪这般小的孩子叫出来,怪是羞人。


    沈栖鸢的面颊红透了,似胭脂初染,枫叶映阶,美得一刹那摇荡人心。


    第42章


    太子念道“滟滟”,沈栖鸢只感到皮肤发麻,胸闷恶心。


    时彧这两个字却不同,沈栖鸢的身体仍是麻的,但已酥软了半边。


    他的“滟滟”二字,唤得很轻,尾调上扬了一些。


    似轻挑,故意勾她的魂,又似庄重,在征得她的同意。


    平常的两个字,被他唤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沈栖鸢被他看得不自在,眼神飘忽着不知躲往何处,良久之后,才慢慢地低下了头,缓声道:“‘滟滟’是我的乳名。”


    哦。时彧倒不知道。


    原来她的乳名,叫作滟滟。


    “我原名沈滟。”


    时彧了然,但接着便问:“那沈栖鸢是——”


    沈栖鸢有些难为情,纤细修长的玉指将耳畔的发丝拨拢,拉扯到耳后,“这本是父亲替我取的表字,从前不用的。伯爷带我出乐营后,觉得我以前的身份大概不能用了,便让我以字为名,行走于世。”


    脱离乐营教坊以后的沈滟,改了真名,为沈栖鸢。


    “这也是伯爷希望我做的事,望我,忘怀前尘,后路无忧。”


    只是父亲的惨死,乐营两年的苦难,如何能真正忘却。


    沈栖鸢没有一刻释怀过。


    时彧听完沈栖鸢这一席话,隐隐冒出酸味。


    由始至终,他最大的情敌,都不是太子。


    是他亲爹。


    他父亲怎么会糊涂到那地步,以为纳妾就是保护沈栖鸢,他真的没对沈栖鸢有过一丝非分之念?


    若不是深信他多年以来对母亲的情意,时彧这口老醋早已经咕嘟灌了满腹。


    “沈栖鸢,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没有,你为何要对付太子?”


    沈栖鸢在他怀中,眼帘高抬。


    一行金灿灿的阳光穿过萧萧黄叶下半闭的楹窗,与疏窗旁横斜的一支花瓣舒卷的紫菊。


    映亮了寝房内简朴大方的陈设,也映亮了少年漆黑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


    沈栖鸢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她退后了半步,跌上了弥勒榻,只能仰起目光,才能与时彧对视。


    沉吟了片刻,她犹豫问他:“你呢。”


    时彧微微一愣。


    沈栖鸢咬住了红唇,声音轻轻的,柔似溪水:“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得罪太子,向二皇子投诚呢?我了解时彧,他是一个不喜欢党争的纯臣。”


    时彧滞住片刻,胸腔里搏动的心跳声忽变得又急又烈,他的目中迸出惊喜交集的光,须臾,少年翘起了偏朱色的唇角,有些难忍的激动:“栖鸢,原来你懂我。”


    “……”


    沈栖鸢被他看得身子酥麻,不敢再看,忙又低垂了视线。


    这个毛头孩子,怎会一声声唤她“栖鸢”,这是她的小字,意味着亲昵、关怀。


    从小到大,只有她的阿耶一个人如此唤过她。


    时彧屈膝箭步,直奔到沈栖鸢近前,吓得她身体一个后仰,双臂撑在了床榻上,以躲避时彧突然而来的让她不知所措的亲近。


    心跳得激烈如鼓点,沈栖鸢的呼吸都屏住了。


    愣神间,时彧屈膝跪上榻,支撑在她的两腿之间,倾下他的上身,向沈栖鸢一寸寸靠近。


    灼烫的呼吸倾洒在沈栖鸢的脸颊、脖颈,烫得她早已酥麻的身子直泛哆嗦。


    时彧勾唇笑着道:“栖鸢。若说是为了你,是否让你觉得不值?”


    在她身体微僵之际,时彧的额抵了过来。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


    用他的额头,来触碰她的额头。


    时彧的额头很硬,也很烫,紧密相贴,像是一块熨斗熨过她的肌肤。


    他有一双好看的冷冽的黑眸,用这个姿态相处时,近得,能数清少年眼睛上浓密鸦青的睫。


    沈栖鸢的心,跳得快而急,血液的流动,带动了身子的微微发烫。


    这个在她眼里曾如孩子一般的少年,早就……


    不只是个孩子。


    早已可以,撩动她心,将她的心弦拨弄得如珠落玉盘,狂乱无边。


    “栖鸢。”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唤着她,来增添彼此之间的亲密,拉近距离感。


    “我是向你投诚。”


    薄唇轻启,一股澹然水雾喷洒在沈栖鸢的面靥上。


    我是向你投诚。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撩拨得沈栖鸢面红耳赤。


    时彧不知是故作懵懂,还是的确懵懂,他说的一些话,总能让她浑身不自在,像是烈火焚身般,烧起来。


    脸颊是烫的,身子也是烫的,烫得泛起了红晕。


    像霓霞轻笼,又似朱锦烂漫。


    时彧贴着她的额,用一些力量加诸在上,便如行军作战一般,逼得沈栖鸢招架不得节节败退,最后退到了床榻边沿,双臂攥住了罗汉榻上的扶手,用一种大开大合的姿态面对着时彧。


    对方是个坏心眼的少年,明知她有多困窘,被逼着上了绝路,有了隐秘而羞耻的渴望,他却像没事人般,只是伸臂将她的腰身捞回来,逼她囚于身前。


    在沈栖鸢终于忍不住想要逃脱时,时彧按住了他乱动的心上人,低声道:“是为你,但也不全是为你。”


    沈栖鸢这回不动了,乖乖困在时彧怀中。


    时彧的眼黑如深渊:“溅雪峪大战,涉及当时抚定、夏川的安危,我父亲原是打算率军袭击北戎,切断北戎的后方补给,将北戎大军主力留在大业境内,决一死战。结果消息被出卖了,溅雪峪设伏被北戎提早获悉,致使我军溃败,大业也接连丢了几座城池。自那以后,业军损伤惨重、士气低落,被北戎犹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往,连丢了整条边境线。”


    这些,时彧从来没有说过。


    不只是对沈栖鸢。


    他在朝堂上,对任何人都不曾说起过,包括陛下。


    因为这样的罪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扣下的,若无真凭实证,那些死在边关的将士们,便只能是抱屈枉死。


    沈栖鸢也心念一动,她终于明白了,“你也怀疑是太子……”


    时彧反问:“也?”


    这个字真是玄妙。


    一下让时彧抓住了关键。


    他蹙起墨色的眉梢,握住了沈栖鸢柔软无骨的小手,大掌将她的小手包裹住,严丝合缝地套牢,才能提起太子那好色贱人。


    “你怎么会知道军中之事?虽说,溅雪峪一战早已不算什么机密,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栖鸢摇首:“我不知道溅雪峪。我想扳倒太子,是因为我怀疑,四年前调遣我阿耶出城迎战的那道圣旨,是太子矫诏。阿耶并非叛国贼子,而是忠臣良将,果真如此,我便不能让我的阿耶含冤枉死。”


    时彧听了个囫囵,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你这是要……”


    沈栖鸢反握住了时彧的腕骨,眼神忽变得坚毅:“我要含冤之人昭雪,我要我沈家光复清名,我要我堂堂正正,我要我脊梁挺直,我要我对得起我的阿耶,我还要,为了我这些年忍受的苦楚、屈辱,向王法公理要一个交代。”


    为了大业,阿耶一生戎马,未曾得过什么天伦之乐,也未曾享过什么锦衣玉食。


    身为人女,如何能忍心他含冤受难,一生为国操劳,却落得万人误解与唾骂的下场?


    为父伸冤,早已成为了沈栖鸢的心魔。


    时彧这一刻终于懂了,为何沈栖鸢要不惜冒险入宫,他一直还以为,她在躲着自己。


    仅仅是为了躲着自己。


    他是一直以来,太小看了沈栖鸢了。


    她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想做什么,就会去做。


    甚至比许多须眉男儿还要干脆果决、魄力非凡,绝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


    时彧低唇吻在她的发心,指尖缓慢地抚了抚沈栖鸢因为激动而变红发涨的脸颊。


    “会的。”


    会有那么一天,沈栖鸢可以重以“沈滟”之名,光明正大地活在人群之中,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


    二皇子谢翊刚从武德殿听完政回来,得了父皇的诸多教诲,人已有些疲乏。


    至偏殿小憩片刻,母妃便来探望他了,带来了他最是爱吃的樱桃毕罗与桂子酥山。


    毕罗艳红,酥山奶黄,两样可口的点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正是出自母妃的手艺。


    “你阿耶年轻的时候,也爱吃母妃做的樱桃毕罗和桂子酥山,你们爷儿俩真是一样的德性,连口味都相似。”


    平贵妃叹道。


    不同的是,天子是假正经,儿子呢,却是个真君子。


    知道母妃又要念关于他二十多岁还不娶妻的经了,谢翊简直头痛犯难。


    平贵妃一把扯过儿子的衣袖,谢翊停止了吃酥山,手臂在半空中僵直,忽见母妃神色紧张,向他压低了嗓音道:“你如实向母妃说,你是否,有了隐疾?”


    儿子已经住进了武德殿,陛下什么用意不言而喻。


    若将来,他真能得到他父皇的肯定,被托付江山,若不留下后嗣如何能行?


    太子膝下虽无子,却也有了两个女儿,都颇得陛下的宠爱与喜欢,谢翊这厢不着急,平贵妃却不能不急。


    太后与她的婆媳关系,早已到了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境界,如今骑虎难下,已不是能罢手休斗的阶段了。


    一旦她势弱,太后与太子那一边定会反扑过来咬一口。


    平贵妃自知无才,不如太后那般,是能搅弄朝堂风云的女人,她所能替儿子操的心,唯不过这后房里的一点内帷私事。


    盼他知情识趣,盼她早日开窍,能娶一美妻,也让自己早日能当上祖母。


    谢翊放下了酥山,温和地拥住母妃:“母妃年轻貌美,正当年华,为何一定要急着做人祖母?孩儿才廿二,不着急娶妻。想当年父皇得母妃时,不也二十好几了么?”


    平贵妃幽幽叹道:“你如何能与我们相比?我与你父皇少时相识,青梅竹马,彼此早已心意相通,是因为父母之命才被迫离分。母妃亡了夫婿之后,本以为一生要守寡到老,谁知你父皇不忘故剑之情,仍要排除万难娶我为妻。”


    她的位份虽是贵妃,是妾,但彼此私下之中早已夫妻相称。


    这些年,陛下后宫也只有她一人,从无与人有染,有些事早已内外上下都心照不宣了。


    谢翊不好反驳,只能继续垂首吃着母妃做的桂子酥山。


    冰湃过的奶酪香甜可口,吃起来黏嘴糊牙,但总能让他与父皇爱不释口。


    世人都说,二皇子谢翊是个端方君子,持节守礼,从无逾矩,谁知晓他在母妃面前吃饭都没个模样,糊得满脸都是。


    平贵妃爱极也恨极,还是从腰间解下一块绢帕给儿子擦拭唇角上悬挂的一块奶酪。


    谢翊眉眼轻弯:“多谢母妃。”


    平贵妃幽幽地叹:“不该谢我。本来应是你的妻子替你做这样的事,母妃也不想一直越俎代庖。”


    谢翊这时却说了一句人话:“只有母妃才能宠溺孩儿,便是孩儿有了妻,也该是孩儿宠她,万不敢让妻子动手,视我如无法自理的婴孩。”


    平贵妃难得看到他有如此见解,便更进一步:“那你便去找一个喜欢的女子。”


    谢翊笑了下,将盛了酥山的碗放落,清脆的声音入耳,谢翊的沉嗓夹杂了进来:“是孩儿不孝,让母妃为了孩儿的终身大事操心了。只是,夫与妻如阴与阳,两相调和,彼此互许互容,方生和谐,如父皇与母妃。否则,便是一对怨偶,如兄嫂。”


    平贵妃诧异:“你是意思是——”


    谢翊斯文地用绢帕为自己整理好仪容,缓声回话:“孩儿只想找一个一心之人,将来与孩儿共渡。无论立庙堂之高的顶峰,还是做山野打柴的樵夫,孩儿必矢志不移,专意于她。”


    既是想得个一心之人,如何能盲婚哑嫁,马虎敷衍,潦草应付。


    他并非是个不解风月的榆木疙瘩,只是,那个人至今还没出现罢了。


    平贵妃也深知,这么多年,他的父皇与自己终归是影响了他,让他也有了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的念头。


    这念头于社稷有害,但对他将来的妻子却是好的,身为女子,平贵妃也感到一分欣慰,由他去吧。


    说到这一块儿,谢翊端凝的脸色上挂了一丝浅笑:“孩儿最近与时彧相谈甚欢。得知他竟只有十八岁,却早已寻到一心之人,孩儿也深觉奇妙。”


    平贵妃道:“时彧和他爹一样,是个性子直的,当年青田县主能看上时震,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这时彧——”


    连时彧那样的一根筋,都有化为绕指柔的时刻,真是无奇不有。


    正要说话,外头有人通报,道是时彧与琴师一起来了,请见二殿下。


    平贵妃于是正襟危坐,等着时彧把那女孩子领进来。


    琴师入宫后,在她的芷兰殿侍奉过些时日,是个温婉可心的人物。


    现下这二人,都算是归属于谢翊麾下了,平贵妃对他们自是越看越觉得眼顺。


    不等时彧与沈栖鸢行礼,平贵妃招呼了二人就座:“不必拘礼。时彧当真是好福气,琴师这玲珑标致的人物,也让你得了,真是般配。”


    沈栖鸢被平贵妃一打趣,耳颊登时红透。


    她的目中似有春水泛滥,朱唇蜿蜒出一抹溢出的红脂,嵌在冷白如霜的面容上,显得分外娇艳。


    单看着,便知他们方才说话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好事。


    平贵妃掩唇失笑,心里想着,连时彧都有开窍儿的时候,指不定哪日,她的谢翊也能对哪个小娘子起这种霸道独占之心,果真如此便好了。


    只要是谢翊喜欢的人,哪怕是贩夫走卒,她也帮着把人娶进宫来。


    “不打扰你们聊天,翊儿,母妃身上乏了,要歇一歇去。”


    平贵妃在嬷嬷的搀扶下,与之相携出了偏殿。


    谢翊送走了母妃,重回殿内就座,温雅谦逊的容颜,看不出多少的情绪,始终是一派水静流深的温和,无论对时彧,还是对沈栖鸢,他的态度一直进退有据,平静而包容。


    沈栖鸢先开了口:“二殿下,多谢你,自蓬莱殿搭救妾身。妾身沈氏,拜见二殿下。”


    她徐徐起身,行了一个士大夫的礼节,向二皇子叩拜。


    谢翊一怔,望向时彧,示意他赶紧扶起她来。


    时彧没有动。


    谢翊又想到沈栖鸢的自称,心中朦胧有了猜测:“沈氏?”


    沈氏,时彧,时震。


    一个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莫非你就是游骑将军,沈馥之之女?”


    母妃当初暗度陈仓救走沈滟之事,她瞒了众人,包括父皇,但唯独没有瞒自己。


    沈栖鸢不知道二皇子会如何看待自己沈家后人的身份。


    垂首,将双掌齐眉,等候示下。


    但等到的,却是二皇子的一声叹息。


    “原是忠烈之后。”


    这“忠烈”二字,击中了沈栖鸢摇摆不定的思绪,一锤定音。


    书里说的贤臣得遇良主,大概便是她此刻的这种难以形容的心情。


    她不禁抬眸:“殿下信我,也信我的阿耶?”


    谢翊清俊如画的眼,噙了微微笑意,垂手示意她起身:“我相信。”


    她是时彧带来的附庸,也是为他带来时彧这块最重要的拼图的媒介。


    谢翊要重用时彧,使己如虎添翼。


    无论沈馥之清白与否,可有明证,在这一刻,谢翊都会告诉沈栖鸢,他相信。


    时彧的目光饱含思量地凝了二皇子一眼。


    过后,他弯腰低下头,伸出双臂,将沈栖鸢扶起身,让她在旁就座。


    权衡之术,帝王之道,二皇子修得比太子更加精深。


    这也是为何,时彧明知太子极有可能双手染了将士的血,却也迟迟不肯归效谢翊的原因。


    党争博弈之事,自古以来流血无数,时彧杀敌如麻,唯独不忍见的便是捅向自己人的刀。


    他投效的,从始至终是沈栖鸢。


    第43章


    沈栖鸢向二皇子谢翊,解释了关于当年调令沈馥之所用的圣旨,极有可能,是太子利用东宫的绣娘伪造。


    如此说来,谢翊也有反应:“如果圣谕是伪造的,那便不只有模仿的掏花绣,关于绣技,可以做的文章与解释也有太多。上面加盖的玉玺,是否也是伪造?”


    沈栖鸢诚实以告:“这个,我也不知。”


    当初,阿耶与伯爷两人都没看出上面的印玺有问题。


    沈栖鸢不敢贸然回答。


    谢翊追问:“那么,那封圣旨现在何处?”


    沈栖鸢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恰巧对上时彧的眼神,她缓声说道:“在时家。只有我知道地方。”


    时彧一愣,他倒不知,沈栖鸢背着他,还藏了一封她父亲留下的诏书。


    沈栖鸢起身向谢翊行礼:“二殿下,可否容我出宫,与时彧一道取来?”


    谢翊笑垂了眼睑,自腰间摸出一块玉牌,交予沈栖鸢:“这是我府上的令牌,你持此牌,可于宫内外畅行无阻。旁人问起,就说你是我二皇子府的人,不会有人为难。”


    “多谢二殿下。”


    沈栖鸢如获至宝,将令牌紧紧揣在手中。


    出宫门,沈栖鸢与时彧登上了回广平伯府的马车。


    摇荡不休的马车内,一抹缥缃绿帘门随颠簸而翻飞。


    阳光缓慢而悠长地斜照入车中,擦亮了少年墨玉般的双眸,他端凝不动地危坐着,左手却早已悄然爬了过来。


    沈栖鸢的手背像是被一只蚂蚁叮了一下,忙抬高视线,正撞上时彧瞥来的双眼,霎时,她的手背也被他摩擦起了烫意。


    那股滚烫烧灼的感觉似火花般,沿着血液逆流而上,直冲上脸颊。


    少焉,她的整张脸蛋都已陷入了火焰围剿当中,慢慢变得深红,似一株盛开的火莲。


    时彧勾了下唇角。


    在马车猝然一荡之际,少年趁势拽了沈栖鸢过来,装了一路的道德君子,在此终于忍不住,对沈栖鸢低眉说道:“阿鸢,你自己去取圣旨,一定要把我诓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还是,有什么事想对我做?”


    饶是,沈栖鸢确实是有话想对他说,被时彧这般轻挑地戏弄,她却说不出了。


    红得发胀的脸颊,溢出一丝愠怒浓云,绯丽无比。


    “时彧……”


    时彧摇了她一下:“我待你如此亲昵,你一直不冷不热,不太公平。不如你先改了称呼吧。”


    沈栖鸢无暇与他调情,她反握住了时彧的食指,在他低着眼帘看那根手指时,沈栖鸢幽声道:“二皇子同意帮我了,我如今已和二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相信有他的臂助,我一定能替沈家翻案。只是你,时彧,你能不能,不要再管这件事,专心做千牛卫参军,等一切事了,我们……我们再谈其他,可好?”


    这时她想了很久的事,担心了很久的事,想和时彧商量。


    结果换来的,是少年冷脸抽走了被她合握的食指,目视向外。


    沈栖鸢望着空落落的手心,既错愕,又担忧,他靠在窗边,平复着跌宕起伏的胸膛,把呼吸放匀,才回眸来,对沈栖鸢道:“我和太子翻了脸,早已回不了头,你这时候让我退出,无异于让我送死。”


    他忽地凑近,吓得沈栖鸢心跳失衡,六神无主,那双黑眸烂烂如电,紧盯着自己,如同黑夜之中窥伺猎物的狼。


    沈栖鸢恐慌地揪住了身下的长凳边沿。


    “沈栖鸢,”他嗓音低沉,“你可想我死?”


    沈栖鸢害怕极了,声音细细发抖:“……不。”


    自是千万不想。


    时彧的薄唇再度折出了一抹初月般的弧。只是吓她而已,区区太子,还害不了他的命。


    但是能吓得她魂飞魄散,看到她紧张自己的模样,确实有趣。


    沈栖鸢见他神态,便知自己被恐吓了,放心一些的同时,恼于时彧还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广平伯府少将军。


    “是我愚昧了,”沈栖鸢绞着垂落膝头的双手长指,闷闷地道,“我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的。现在——”


    “现在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时彧接过她的话,“沈栖鸢,不要用你想当然的方式保护我,你真以为,我自战场杀出来的军功是浪得虚名的?不过是从前不想涉足党争,所以一心只想作壁上观,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为民请命这种事多少不适合我。”


    功高震主,如木秀于林,自有谗言诋毁之。


    但凡露出一丝把柄,都极有可能引来众人攻讦。


    如今丢了骠骑之位,倒无事一身轻松。


    “如今入了这趟浑水,那就别想把我摘清。”


    时彧敲着侧壁,骨节撞上木板,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音。


    “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因你而来,你心中有愧,那不妨便视我作那样的人,把我当做一个为民请命的铮铮君子。又或者,好好补偿我。”


    时彧说着话之时,眼神一刻也不离她身上。


    沈栖鸢无可奈何,犹豫良久,终是将头往下一点。


    时彧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当下就想要感受沈栖鸢的所谓补偿,看她真心还是假意了,长指扣住了那截宛如新月出云的薄薄香肩。


    唇一俯而就,贴在沈栖鸢的朱唇之上。


    一下碾磨,以为又需要故技重施,咬她嘴唇,方能令她乖乖张嘴之时。


    在身下的女子,却出乎他的意料地,打开了她的檀口,任由他胡作非为地闯入。


    时彧震惊地望着身下怀中的女子。


    沈栖鸢在迎合。


    她闭上了眼,像是羞涩所致。


    不敢看。


    那对纤细浓密、却又微微上翘的乌睫,却因为心绪不宁,而发出轻微的,犹如蝶翼震动般的颤抖。


    扑扇之间,细微的风,扇动了时彧的心。


    有些欲望,是蠢蠢欲动的。


    只是有过前车之鉴,一场他念念不忘沉迷其中的欢好,换来的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投缳自缢。


    在明确她的心意之前,时彧的确不敢放肆。


    只亲了一下,便退离而出,用双臂搂住了沈栖鸢的身子。


    她愕然睁眼时分,人已被时彧如获至宝般地囚住,她不觉仰高目光。


    昏黄的日光照着少年俊美的脸颊,回长安数月,他的皮肤被养得比之前白嫩光滑了许多,也因此,当阳光直照时,他脸上羞涩所致的红晕便愈发明显。


    时彧虽然青涩,却早已是亲吻的老手,只是一个吻,他大抵不会如此。


    沈栖鸢正迷迷糊糊想着,臀下蓦地感受到了什么,眼眸唰地变圆。


    她凝着时彧,时彧则望向窗外。


    心虚间,少年低低咳嗽。


    快要到广平伯府了。沈栖鸢想,没有时辰与他胡闹,回府再说。


    广平伯府人丁不旺,下人也少,但一回府上,刘洪便提出,要替少将军与沈姨娘接风洗尘。


    时彧如今是一听到“沈姨娘”三个字就头痛,根本不敢看沈栖鸢的脸色,振袖道:“改了称呼吧。”


    刘洪纳闷,不叫沈姨娘,莫非还同以前一样,称呼“沈娘子”?


    可是少将军之前不是还说,要在广平伯府准备喜事么?


    这一糊涂之下,时彧已经下达了命令:“称沈夫人。”


    刘洪心头的困惑登时解了,要放在眼前,他也反对这门婚事,可自打夫人雨夜离去之后,他亲眼目睹了少将军两个月不思水米,近乎不眠不休发疯寻人的疯态,他便再不敢说任何话了。


    于是欣欣然改口,并行一大礼,只是把那个“沈”却不知刻意还是无意地给省掉了:“夫人。”


    这一声“夫人”,把沈栖鸢吓得两靥鲜红,又烧灼了起来。


    她含着一些嗔怪凝视时彧,不敢言语。


    时彧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往里去,不再理会刘洪,嘴里恼羞成怒地嘀咕着:“不过回府取个东西,吃什么饭,洗什么尘。”


    沈栖鸢听到他郁闷地叨咕的声音,那些羞涩慢慢散了,莞尔地垂下了眸,低头看路。


    伯府一切照旧,亭台楼榭一如往昔,再涉足波月阁,却已恍然换了天地。


    画晴正在洒扫,庭下茑萝已殂谢,满地枯枝败叶,她扫得正起劲。


    猝不及防撞见回来的少将军和沈娘子,画晴眼睛一亮,立刻泪眼汪汪地飞奔而来,不顾少将军在场,一把抱住了多日不见的沈娘子,激动之下,差点儿咬住了舌头。


    “娘子,真的是你?”


    她立刻就要与沈栖鸢畅叙幽情,一说别来相思之意。


    不慎被少将军一记冰冷的眼神打断。


    吓得画晴鹌鹑似的直缩脖子,胆小类鼠地偷瞄。


    沈栖鸢知道时彧又吓唬她了,她上前摸了摸画晴的小手,对她道:“我这次来,是来找一件东西的,找到之后就要走。”


    画晴幽幽含泪:“娘子你就不能长住吗?”


    沈栖鸢正要摇头。


    时彧蹙眉上前,将沈栖鸢的手从画晴那夺回来,握在自己掌中,方快活,冷眼对画晴道:“你沈娘子有大事要办,长住不得。就算日后回了伯府,也是同我长住,有你什么事?扫你的地。”


    “……”


    少将军还是那么凶。


    画晴扁了嘴巴,拾起了刚才掉落在地的笤帚,灰溜溜、悻悻然继续扫尘去了。


    只是时彧发觉她贼心不死,时不时地便往沈栖鸢这头偷瞄一眼,像见了鬼似的,生怕她的沈娘子是个假的。


    沈栖鸢与时彧往后院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时彧冷哼了一声:“在你心里,我不也还是个孩子么?两个孩子打架,你个大人掺和什么?”


    “……”


    这倒是,无法反驳的一句话。


    只是,在玉树园那一夜开始,沈栖鸢就试着不把时彧看做一个孩子了。


    他有着成熟男人一切的生理特征,也有着强大的能力,足以为她遮风避雨,如今的时彧对她,是她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她不觉中会信赖、会爱上的男子。


    沈栖鸢将那封诏书隐藏在后院梨花树下,她借来花锄,在泥里锄了许久,终于挖到了那只素朴暗沉的木匣。


    沈栖鸢雪色衣裙因为挖地尽数弄脏了,她一点也顾不上,跪在松软的泥里,将木匣子打开,取出里边封存的圣旨。


    时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沈栖鸢,你真是个锯嘴葫芦,一声不吭瞒了我这么重大的事?”


    看起来她是早知道圣旨有问题,才会一路带到长安。


    约莫又怕有心之人发现,所以她把这道假诏埋在了后院的梨花树下。


    被时彧指控了,沈栖鸢赧然抱住匣子,望了眼倨傲地高仰下巴的时少将军,细声道:“我没告诉任何人,连伯爷也没有说。”


    时彧终于垂下些角度,仔细看着沈栖鸢。


    在她心里,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时一刻,对他的阿耶动过心?


    在她身陷囹圄,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遇到了从天而降赶来营救她的男人,就是她每每念及,都会语调柔转、充满了虔诚与尊敬的“伯爷”,她可曾因此而动过心?


    时彧也根本不敢问。


    反正,现在沈栖鸢是他的。


    他古怪地掀了下嘴唇,难掩声音里的阴阳怪气:“那我就更没资格知晓了。”


    沈栖鸢一愣,不理会他这古怪的话里有话,双手将圣旨从匣子里取出,拿给时彧:“你看一看。”


    时彧曾为重臣,应当识得圣旨。


    时彧捧住这道诏书,垂眉仔细端详。


    在他寻找端倪的间隙里,沈栖鸢始终秉着一口气。


    她很怕自己弄错了,费尽心机,最后一事无成。


    她更怕的是,阿耶的确如他们所说,如律法所定,是个卖国求荣的奸逆。


    这道诏书,时彧皱眉看了很久。


    他抿唇道:“随我来。”


    时彧起身朝自己的书房步去,沈栖鸢纳闷着,亦步亦趋地缀在他的身后。


    入了书房,时彧将自己的敕封圣旨取出,把两道诏书放在了一处。


    沈栖鸢好奇而紧张地凑近了看。


    两道诏书的大小、材质,包括上面的祥云瑞鹤文,一模一样。


    加盖的印玺,也是完全一致的。


    沈栖鸢也看不出印玺有何区别,但她就是能看出,这绣工不同。


    可是她也明白,诚如二皇子所言,关于“绣工”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恐怕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时彧的双臂撑在书案上,略倾上身,在她困顿迷茫之际,出声叫醒了她:“栖鸢。”


    她茫然地抬眸,正撞上时彧波光汹涌的眸。


    他低声道:“圣旨的确是假的。”


    沈栖鸢一时雀跃,但时彧接着告诉她:“如果你拿着这道圣旨面呈陛下,他就算相信了,这是属于伪造的圣旨,你也无法证明,这是太子伪造。倘若被人疑心,你是为了给沈家翻案而捏造伪证,情况对你更不利。所以这封圣旨,你不可现在取出。”


    他说得也对。


    沈栖鸢只是心急如焚,早一日扳倒太子,早一日还沈家清白,她便可从梦魇之中解脱了。


    时彧将圣旨卷起,对沈栖鸢道:“如果信任我,把这道诏书交给我。”


    沈栖鸢咬住了唇瓣,下不定决心。


    时彧缓声道:“你不信我么?”


    不是不信任,是,兹事体大,难以决定。


    沈栖鸢的唇瓣几乎咬出了血痕,才道:“时彧,你不会出卖我的。我相信你。”


    时彧勾唇,提起一只手掌,慢慢地,拍了一下沈栖鸢的脸蛋。


    “杞人忧天,我杀了我自己,也不会出卖沈栖鸢。”


    他这话,未免也太重了。


    如果……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宁可他不要来伸冤,只让他好好活着。


    时彧把卷好的圣旨藏入书房的暗龛之中,走出来,握住了沈栖鸢的手指,微微笑着,道:“你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她说过的话很多,她不知道时彧眼下提及的是哪一句,困惑地支起了眸。


    时彧抚了抚她凌乱的发梢,薄唇开阖轻动:“士为知己者死。”


    他补了一句:“你说的。不过,你说的知己,是我阿耶。”


    沈栖鸢想了起来,当初柏夫人来到家中,谈话之中曾提到让她去寻觅如意郎君另嫁,不要守着时家,当时被时彧听了去了,他非常生气。


    那一次依稀打碎了一只梅瓶,瓶子从博古架上坠落下来,砸中了她的脑壳,她的脑袋都是发懵的,后来肿了个大包。


    当时的争执中,她向时彧说过这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伯爷的确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知己之交。


    时彧问:“想起来了?”


    沈栖鸢不太好意思,轻轻地点头。


    时彧叹了一口气:“我这一辈子,却没几个知己。曾经的朋友,早已天各一方,互不来往。沈栖鸢,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知己。”


    “……”


    沈栖鸢不知道他怎么好好地要提这句话,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了。


    “时彧愿酬知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沈栖鸢皱起了眉,她不需要时彧发这样的誓言。


    正要反驳,谁知才刚刚张开嘴唇,蓦地后颈一痛。


    在晕过去之前,沈栖鸢在下坠中,看到了时彧俯瞰而下的脸,和停在半空中的手掌。


    她的身体柔软得似一片飞絮,在下坠落地之前,便被时彧抢入怀中。


    时彧揽着沈栖鸢的腰身,将他圈在臂弯里,轻轻放置地面,薄唇弯出了一丝弧度。


    “沈栖鸢,我怎么可能放你出去。就待在广平伯府吧,所有事交给我。”


    心爱的女人晕在怀中,容颜胜雪,肤白若瓷,泛着细腻的光泽,她阖上了眼眸,脸上困惑的神情一点点消散。


    时彧终究是没忍住,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


    只是一触即分。


    “挺乖的,”他笑道,瞳仁中溢出一缕担忧,“要是醒来以后也能这么乖,就好了。”


    第44章


    沈栖鸢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宫中,也不在回宫中的马车。


    周边熟悉的陈设,让她一眼便猜出,时彧将她打晕之后,锁在了波月阁。


    不出意料的话,门窗应当都是封闭的。


    她下床去试了一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回忆起昏迷前时彧跟她说的那些话,沈栖鸢思潮起伏,时彧脾气火爆又冲动,他是不是要去做傻事?


    她一刻也不敢在屋里久待,可试图破门,这屋里却连一眼趁手的工具都没有,费心思考对策时,寝屋的门被打开了,画晴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娘子,您该用膳了。”


    画晴一进来,屋外头立刻便上了锁。


    这外边里包裹着一层时彧请来的府卫,个个虎视眈眈,想要出去,那是难如登天。


    画晴将食水放在桌上,有鸳鸯脍、炸肚丝、泉水蒸蛋,几样醢菜,并一碗虾仁粥。


    “少将军交代过,一定要好好伺候着沈娘子,娘子,您也晕睡了一天了,肚里一定难受,快些用膳吧。”


    看着画晴布菜的身影,沈栖鸢没有应声。


    画晴将银箸搁在热气腾腾的瓷碗上,回身唤娘子用膳。


    但沈栖鸢立在雕花松竹迎秋图槅扇前,好像没有胃口,一直不过来。


    画晴心虚不已,嗫嚅着道:“这都是少将军的吩咐,我也不敢不照办。画晴真的是被逼的,可娘子你要是不好好用饭,饿瘦了自己,少将军他说他要抽了我的筋!”


    沈栖鸢眉眼疏淡:“画晴。他吓唬你的。”


    画晴以为沈娘子是觉得少将军不敢,她必须为心狠手辣的少将军辩驳一句。


    “不是吓唬,少将军他真的会的。”


    小丫头束手束脚,鼻尖红彤彤的,凝视沈栖鸢坚定地说道。


    “少将军他杀的人可多了,娘子你还不知道,之前少将军破了北戎的阵法,杀进了漠北的王庭,连屠了三天三夜,挑下了漠北王庭的十七名异性王,差一点儿就杀到北戎王帐,连他们的可汗都一并杀了。”


    在画晴心里,少将军他就是一尊人形杀神,就连北戎的异性王,那些生得肥头阔耳、壮若夔牛的大汉,少将军他也是眼也不眨说杀就杀。


    三天屠了北戎上万人,这样的彪炳战绩,放在她一个小丫头身上……只要少将军他动一下小拇指,就能一指头戳死她。


    沈栖鸢沉默了,须臾,她轻声道:“北戎人也杀我们百姓,还杀了伯爷,少将军,手段是激烈了些,但他对自己人,从来不会这么心狠。”


    小丫头将信将疑,沈娘子毕竟是少将军的心上人,他自然是不会对沈娘子很坏的,可她就不一定了,她就是个又懒又馋没什么能耐的小丫头而已。


    “他口头威胁你,动辄对你喊着打杀,”沈栖鸢语调柔软,安抚小丫头惶惶的心,“可是你看,每次你完不成任务,他几时真的打你了?”


    画晴的眸滚圆乌溜,错愕地把沈娘子的话咀嚼着,才发现,沈娘子说的话真的是事实。


    “啊,是啊,上次,上次画晴把沈娘子看丢了,少将军急得魂都丢掉了一半,看起来真的要杀人了。可是,后来我的脑袋还是好好系在我的脖子上,一点儿事也没有。”


    她摸着自己光滑无损的脖颈,半点伤没有,她还以为自己都活不过那天夜晚了。


    沈栖鸢声音轻柔:“之前,我逃离伯府的时候,少将军很是着急么?”


    画晴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是啊。少将军头发都急白了,没命地找娘子,每日都到各个城门打听娘子的消息,常常是几天几夜也不睡觉,刘管事他们都担心坏了,可找不到沈娘子,少将军他说什么也不肯好好休息。”


    “后来呢?”


    沈栖鸢听到这些话,心里漫过密密的疼。


    她当时还不知,只以为时彧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她的出逃固然令他感到恼怒,但相信用不了几日,他便会把她,把和她的露水情缘都忘掉了。


    换作今日,时彧不打一声招呼就把她关在这里,独自面对东宫,她心里这七上八下的感觉,才终于能体会一二。


    画晴顺着沈娘子的问题往下回答:“后来,长阳王府带着他们的聘礼来羞辱少将军,少将军把王府的人都赶跑了,因为拒婚,少将军被陛下削了官,还被打了五十杖。那天可真是把伯府的人都吓坏了,少将军全身血淋淋的,一个人从太极宫里走回来的,我也没瞧见,但听刘洪和李府医说,少将军身上都打坏了,背上全是伤,有几个部位还烂了皮肉,李府医都差点没处下手缝针。”


    这般严重……


    在时彧受刑之日,沈栖鸢已在太后宫中。


    当时她听说了时彧受刑,还以为陛下恕了他死罪,那五十杖也会轻拿轻放,不至于施展全力打得太狠。


    沈栖鸢的脑中浮现出时彧周身是血,步履沉重而蹒跚的模样,心脏又被一根看不见的银针刺了一下,此刻对他的担忧早已盖住了被他囚困于此的愤怒。


    时彧做事率性而为,一点也不考虑后果,那么今日呢。


    他把她关在这里,又要去做什么傻事?


    沈栖鸢一刻都不愿久待,她想求画晴,把自己放出去,可画晴却说什么也不敢。


    “娘子,不是画晴要和娘子为难,伯府上下都听少将军一个人的,画晴也没办法。少将军可能不会杀了画晴,但他说的‘军法处置’也很可怕的。”


    小丫头不敢拿自己的命冒险也是情有可原。


    可难道,她便只能无望地坐在波月阁,等时彧的消息么?


    从前她就害怕因为自己与沈家连累到广平伯府,时彧他执意这样做,一定会有危险的。


    沈栖鸢甚至害怕时彧直接提刀去杀了太子。


    “画晴……”


    画晴只当作没有听见,尽管娘子的语调柔软可怜至极,她还是捂着发颤的胸口,兔子似的窜出了房门,接着让人落了锁。


    沈娘子的柔情款款,难怪少将军招架不住了。


    换她一个小丫头,也难以抵挡啊。


    少将军爱上差点儿成了自己姨娘的沈娘子,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


    时维九月,天子颁出玉旨,将赴南山秋狝。


    同时操练京畿大营,看一看这一辈子弟之中,可有什么青年才俊。


    当年时彧十二岁从戎,去京畿大营不到半年,便拿下了骑射魁首,后来右迁至宣节校尉,领兵上阵,有胜无败,立下赫赫战功。


    在时震不敌北戎战死之际,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时彧站出来,主动请缨,接下了业军帅印,此后率领残兵败将,一路过关杀敌,连夺十城,攻克北漠。


    旌旗蔽日,白骨露野。


    不过一年,少年定远将军便洗刷了胡虏乱夏、侵吞我土的耻辱,拿回了大业的荣耀。


    天子破格重用时彧,也意在说明,功臣良将也都有廉颇老矣的时刻,唯有不断地从后起之秀当中选贤与能,方可保太平盛世万年。


    此次秋狝,太子与二皇子也会驱车随从。


    谢翊正在武德殿听政,被父皇告知此事,同时也被委以重任,希望他能在秋狝当中表现优异,锻炼骑术,也砥砺德行。


    武德殿归来之后,谢翊见了时彧。


    “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谢翊眉宇间有些顾虑,“这对我而言,是一个机会,但对大哥来说又何尝不是?秋狝当中,只怕大哥会有所动作。”


    时彧一时沉默,片刻后,他道:“太子不足为惧,但太后与西关叶家的支持,殿下不可小觑。敌暗我明,只有见招拆招。殿下放心,时彧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


    对于时彧的能力,谢翊自然信得过,他平复了心境。


    忽想到,昨日时彧与沈馥之的独女沈氏回去取圣旨之后,沈氏便不见了踪迹,再没回宫。


    谢翊多问了一句:“对了,熠郎那位心上人呢?”


    时彧沉吟少顷:“她,身子不适,留在伯府中了。”


    谢翊了然含笑:“熠郎还怕我吃了你那心上人不成?她在我这里谋差事,我自会保护好她,你放心便可。”


    时彧皱起了眉:“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臣从来不对责任假手于人。她是沈馥之之女,身份曝露便是众矢之的,那道说不明白的圣旨,就算的确能指认太子,也无法彻底斗垮东宫。她还是将两党之争考虑得过于简单。”


    “那么依你之见——”


    谢翊踌躇道。


    的确,单凭一封谋害了游骑将军的圣旨,说不清道不明,对谢煜而言,的确有可能只是隔靴搔痒。


    时彧叉手道:“如果是通敌卖国,害我大业连丢十城,险些被胡虏进犯中原,这个罪名,可致太子于死地。”


    谢翊缓缓地深吸了一缕长气,温润的眸深凝少年:“时彧,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也说得?


    时彧道:“殿下想要的是正统,却不占嫡长的优势,只能等太子犯错。当太子的错大得无可原谅,大到民心尽失之时,就是殿下最大的机会。”


    时彧拱手为谢翊献策:“秋狝之后,臣会请旨北伐。太子深知我疑心他勾结北戎,臣一去之后,与北戎对峙,必会令其自乱阵脚,北戎一行如能取得太子勾结外敌的证据固然是好,如不能,也请殿下放心,少待时日,他也会因猜忌,忙中出错。太子是殿下兄长,殿下应当了解他的为人,臣所言,定会成真。”


    谢翊明悟:“不错。”


    时彧将挺拔的腰身再垂低一些:“至于请旨,臣如今只是一个千牛卫参军,还望殿下在圣上面前替臣美言。”


    彼此都已亲如一家,不足挂齿的小事,何妨应许,只是——


    “你家中还有美娇娘,你尚未婚配,便连年征战,她可能容许你去?”


    时彧默了片刻。


    沈栖鸢,此刻只怕是恼得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他说要走,她只会额手称庆罢了。


    从两仪殿后退出,时彧走在缦长汉白玉石廊里,眼神恰巧捕捉到走在前方的两人。


    这两人很熟悉,光看背影也识得。


    正是太子谢煜与太子妃叶想容。


    那日,叶想容在太后面前揪出琴师随氏勾引太子,后脚,太子就在时彧这处得知随氏早已与之有染。


    当下谢煜就像活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恨不得跳将起来将那对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狗男女给处死。


    之后叶想容也不搭理他了,更令他感到不安。


    这几日,他一直在试图挽回叶想容。


    叶想容也没想到,以前她巴不得挂在谢煜的裤腰带上,谢煜见她就眼烦,现在她心冷了,对谢煜不理不睬,对方反倒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


    只不过她心里也清楚,谢煜狗改不了吃屎,是不会突然长出一颗良心来的,多半还是为了她娘家在西关的势力。


    叶想容考虑的不错,谢煜自知时彧现在开始怀疑他了,这个时候他必须将西关那边重新串起来,好应对时彧接下来借此发难。


    “爱妃……”


    谢煜语调肉麻地唤起人来时,恨不得将叶想容的鸡皮疙瘩都给抖下来。


    叶想容不搭理他,他便动手动脚。


    时彧落在身后。


    隔了那么远,太子也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可偏偏时彧这个习武之人,耳力卓绝,有些不该听的私语,还是清晰无余地传入了他的耳。


    “爱妃,都是为夫的过错,让你受尽了委屈,你要罚孤也行,孤今晚就跪在你的阁楼前也行,爱妃若是心软,又碍于颜面不肯松口,不妨门缝里留一线,我但见那条缝儿,就知进去了。”


    时彧是个清白人家的清白孩子,听不出话里有话。


    太子妃一记嗔怪眼神递过去,讥嘲道:“痴心妄想,我还嫌你脏,你和那高氏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没想过我。高氏那贱人,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脏了洗洗就成。”


    太子掩住了太子妃的唇,压低了些嗓音。


    “爱妃,孤发誓,以后一定洁身自好,除却爱妃一人,旁的女子孤再不多看一眼。”


    叶想容不信:“你也只是说得好听,可是你这几年往东宫纳了多少美姬?我,我又无所出,你嫌恶我,过几日又借口上别处去了。谢煜,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太子缓声低语来哄,一手掌住她细腰,温存道:“不会的,我们约法三章,容儿,孤的嫡长子一定是你所出,除非孩儿诞生,孤绝不另觅他处。”


    尽管那声音很低,可时彧还是听见了,这让他感到挺无奈。


    原来普天之下的男子,都爱拿发誓当水喝。


    他居然犯过和太子这混账一样的过错,沈栖鸢见多识广,难怪她从来不信。


    叹息了一口,这声音也不轻不重。


    太子与太子妃忽感到脊背发凉,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跟着回眸。


    只见远处时彧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知跟了多久了,更不知有没有将他们的谈话听去。


    当六目相对时,时彧光风霁月地折了眉眼,收敛了平日所见的冷峻威仪,看起来斯文无害。


    太子心跳咚地一声,霎时感到自己老脸都丢尽了,心里暗暗地骂,迟早有天孤会把这时彧碎尸万段,扔河里喂鱼。


    时彧与之不是一路,也听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转身下了台阶。


    他往宫外去。


    已经三日不见沈栖鸢,不知她气消了不曾。


    适才他也不是故意要听见太子与叶氏的谈话,但既然听到了,时彧也忍不住怀疑,太子东宫藏娇多人,那些女子里也不少人都对他死心塌地,难道就因为太子长了一张三寸不烂的巧嘴,说得甜言蜜语,骗死人不偿命?


    叶氏不会真蠢,相信谢煜的话吧?


    时彧走到了丹陛之下,忍不住回头仰视了一眼。


    只见太子已经抱着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太子妃,两人冰释前嫌,亲亲热热地往东宫去了。


    “……”


    时彧决心学以致用。


    如果下流无耻就能让女人爱,他也不是不可。


    时彧驾乘快马赶回伯府。


    上一次让她逃脱了,时彧这次多了一个心眼,把整个伯府的下人全部召集了起来,就四面八方地围着波月阁,吃喝拉撒也均在波月阁外边,可以换岗,但不能空岗,一日十二个时辰地把这里围成铁桶。


    饶是如此,时彧这次回来依然有些忐忑,被刘洪告知夫人仍在波月阁,这三日寸步未离之后,时彧总算松了口气。


    但接着,另一口气又上不来了。


    虽说秋狝在即,但他还没有忙到连着三日都抽不出空回来看她一眼的程度。


    只是,他自作主张把她打晕了,强行留在这里,他还不知她醒来后,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有些害怕沈栖鸢仇视的怒火降临身上。


    时彧屏息,长腿跨过院门,到波月阁寝居门前。


    眼神吩咐左右,开门。


    左右看门的人将门拉开之后,等少将军进去了,就要阖上。


    时彧目光示意不必。


    他回来了,便不会拘着沈栖鸢,她可以肆意走动。


    伯府的人也知道少将军在外面杀敌是凶狠,可他在沈娘子面前,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一戳就破。


    时彧蹑手蹑脚地入内。


    他们果然没有骗他。


    这一次,沈栖鸢没有走,她果真在。


    她看起来很安逸,正靠在弥勒榻上闭目安睡。


    手边是她的针线簸箕,簸箕里放着做了一半的女红,锦帕上的绣样已经成形了。


    时彧将帕子从针线簸箕里捞了出来。


    上面绣着一头牛,和一只鸟。


    牛是牛犊,鸟是雏鸟。


    一个角小,一个没毛。


    这不是在笑话他初生牛犊、羽毛未丰,是个幼稚鬼吗?


    “……”


    沈栖鸢什么时候,也会促狭人了?


    时彧攥着锦帕,再看榻上睡得安闲自在、玉体横陈的女子,真想咬她。


    只是时彧才一弄,双掌呵住沈栖鸢细韧的软腰,榻上的女子蓦然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还有些没能醒神。


    只恍惚瞧见一个人影覆了下来,潜意识里知道那是时彧,她还以为是在梦中,朱色的唇幽幽地吐出一缕芬芳的热息,眉眼朦胧地轻轻唤道:“时郎。”


    便是这个称呼,时彧的眼神整个耷拉了下来,霎时山雨欲来,沉晦无比。


    时郎。


    她从来不会如此称呼自己。


    那么她是在喊谁?她在梦中见了谁?


    她绣这一头牛犊子和一只雏鸟,嘲讽他的不成熟,现在知道他有多幼稚有多坏,惦记起他爹的好处了,莫非此刻她唤的是他父亲?


    他们从前相识时,也是如此称呼吗?


    时郎。心里反复过着这两个字,时彧又酸又气,肺快要裂开了。


    第45章


    沈栖鸢做了一个午后的梦。


    梦境泛着龙凤烛光高照的喜色。


    在那个梦中,只有她与时彧二人。


    红罗帐曳曳如浪,一只玉手从那帐中探出来,似乎已经不堪折磨,揪住了锦纹幔帐,在那片摇曳的红帐上扯出了道道皱褶。


    帘幔内穿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动静,少年单手搂着她的腰,抱她,亲吻她。


    比现实里要温柔。


    但沈栖鸢仍是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有件什么重物压在了胸口上。


    他吮着她微微发涩的唇瓣,夺去了她的呼吸。


    沈栖鸢的手抵在少年的胸膛。


    那里是一片练得坚实的肌肉,平日里藏于衣衫下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薄薄一层肌理,触摸上去时硬邦邦的,如垒垒高墙,根本撼之不动。


    “时彧,你不要这样……”


    女子求饶的声音刚溢出红唇,便被少年惩罚地亲了一口。


    水声清晰。


    他捧住了沈栖鸢的脸颊,抵着她的额头,眸光微动:“你叫我一声‘时郎’,我就放过你。”


    沈栖鸢是情迫无奈,眼见着,他握住了脸颊,又要俯身而下,沈栖鸢吓坏了,连忙举械投降:“时郎。”


    缠绵柔软的一声“时郎”,惹来少年的轻笑声音。


    他满意极了,可就在沈栖鸢以为自己会得到他的放过时,那少年掐住了她的腰身,不紧不慢地又亲了下来,像是,要将他的嘴唇黏在她的唇上。


    那股喘不过气的感觉愈发浓烈了。


    脑中一片空白。


    身上的石榴色花笼裙,被他的手掌毫无怜香惜玉地撕成了碎布,胡乱散于腰间。


    为讨饶于他,沈栖鸢一遍遍哀婉地唤着“时郎”,结果非但没有得到他的放过,反而他开始愈加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沈栖鸢弓着身子蜷缩着,指尖压抑地扣着罗帐,用力到骨节都泛白。


    到了要命处时,眼前仿佛怒绽了无数夭夭桃花。


    也不知怎的,被亲得头晕目眩,到了睁开眼帘时,还以为身在梦中。


    沈栖鸢情难自禁,娇柔靡哑地喊他:“时郎。”


    眼前成簇的灼灼桃花一枝枝如雾气散去,露出面前清楚分明的轮廓,此刻,早已不是她的梦境。


    沈栖鸢正为自己竟做了这样的春梦而羞耻,猝然撞见时彧沉下来的黑眸,她难为情地攥住了身下的竹席,清透的面颊霎时蔓延开一团绯色。


    这方弥勒榻正靠近南窗,斜晖脉脉,如潮水般灌入窗内,在这方寸天地里,照映着女子潋滟的眼波、颊上未能散尽的一抹春情。


    时彧胸中的妒忌,简直如火如荼。


    居高临下地盯了这女子半晌,他带了些恨意地道:“你在唤谁?”


    沈栖鸢一阵茫然,想到梦中唤他“时郎”,羞红了两靥,但,时彧的神情看起来很不喜欢,她的心往下沉了许多,不敢造次再如此称呼。


    她在波月阁,被时彧关了三日,还以为在事情了结以前,自己不会有机会再见到时彧,不想他会在此忽然出现。


    沈栖鸢轻轻地伸出云纹宽袖下葱根般纤长嫩白的手指,勾住了少年垂下的半幅发褶的衣襟。


    时彧感到前胸一紧,低下头,才知道自己的衣襟原来被沈栖鸢拉扯住了。


    他紧绷的眉头一瞬揉散了戾气,缓和了下来。


    他吃醋不分场合,差一点忘了,沈栖鸢还有一笔账没同他算。


    没有想到,沈栖鸢看起来分毫没有算账的意思,她的脸蛋挂着一抹恬静的温柔,看不出一丝怒意,只是抓着他的衣襟,在时彧起身之际,借着他的力度,也坐了起身。


    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弥勒榻上,四目相对。


    沈家的仇,终究是要她自己报的。


    沈栖鸢垂下了清眸:“时彧,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她没生气,时彧呢,自己突然间硬气了许多。


    居然也敢讨价还价了:“现在不能放了你。”


    沈栖鸢错愕:“为什么?”


    时彧正色道:“陛下要举行秋狝了,届时二殿下与我都要前往南山。留你一个人在宫中,我不放心。”


    沈栖鸢反问:“不可以带着我么?”


    时彧深凝她:“可以。但会很危险。太子现在视你我如眼中钉,只怕他狗急跳墙耍阴招,我总有顾不到你之处,你留在广平伯府,这里四处是我的部曲,只要你不出这道门,没有人能伤你分毫。”


    “秋狝之后呢?”


    沈栖鸢咬住了嘴唇。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把她关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她不相信时彧会关她一辈子。


    时彧短暂地沉默了。


    “阿鸢,”他轻轻唤道,让沈栖鸢心口为之急遽一跳,他却如撩动一池春水之后急流勇退的登徒子,归于一派宁静,在沈栖鸢慌乱时分,如置身事外地告诉她,“等秋狝结束以后,我要北伐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沈栖鸢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被砸得懵了一瞬,声音也不自觉发抖了:“你……”


    为何突然做这个决定。


    时彧扣住了她的腕骨,垂眼看向沈栖鸢红润的丰唇,声线有一丝暗哑:“这是最快的办法。沈馥之的死因,也只有在北疆才能真正解开谜团。”


    顿了一下,他靠近一些,深凝着那两瓣因为害怕而不住颤抖,宛如垂挂着露珠的花苞的朱唇,再道:“其实我不在意你是忠良之后,还是奸邪之后,但是你会在意,所以,我要帮你印证这个答案。”


    沈栖鸢的心跳得很快。


    慌乱之中飞快地看了时彧一眼。


    “等过两日,我前往南山,会安排人来陪你。”


    时彧喜爱看她慌乱得像受惊小鹿般的模样。


    她还他要大几岁,这又有什么,可时彧就是不喜欢,因为区区几岁的年龄差,她就在自己面前充作长辈的模样,一板一眼地教训他不成熟,所以每每看到她也露怯,他就满心暗爽,暗搓搓地想使坏,把这朵姣好无瑕的芙蕖花亲红了脸颊,看她耷拉下头羞愧又沮丧的模样。


    无需有什么心理包袱,毕竟,他早就告诉她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栖鸢困惑道:“谁啊?”


    时彧会安排谁来陪自己?


    对方保守了秘密:“过几日就知道了。”


    他拾起针线簸箕里的那条绢帕,拿给沈栖鸢看。


    “解释一下。沈氏。”


    突然而来的“沈氏”差点让沈栖鸢摸不着头脑,但当她看到上面的绣花图样时,沈栖鸢毕竟心虚了。


    时彧哼了一声,将锦帕重新扔会簸箕里:“所以我猜得不错,这绣的大脑袋牛和没毛的鸟都是我?”


    他又不高兴了。


    沈栖鸢想,他自作主张用这种方式把她软禁在波月阁,这难道是什么成熟的做法?


    时彧正想好好教训这个女子一番,告知她自己的厉害,只是膝上蓦地一暖,一只柔软的手掌轻盈地贴了上来。


    时彧垂头看去,那只灵巧美丽的手,缓缓覆盖了他膝上的那具护膝。


    没等时彧说什么,少年的颊红透之际,女子将那块护膝解开了,取了下来。


    她柔情小意,替他解了一个,弯腰低眸又去解另一块。


    时彧胸口一动,忽地意识到什么,只是嘴上却装模作样地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


    沈栖鸢摇头,耳上的明月珰珠光也随之细细摇曳。


    “这副护膝没有做好,你戴上也保护不了膝骨。你马上就要去秋狝了,还有两日的时间,给我把它补好吧。”


    她语调温婉,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妻子记挂将要远行的夫君,临行前密密缝着这曲折隐晦的心思。


    时彧的心里起了烫意,他一把抱住了沈栖鸢,不顾两具坚硬的护甲隔在两人中间,硌得皮肉发痛。


    “阿鸢。你对我真好。”


    沈栖鸢受不得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唤自己“阿鸢”,她浑身上下像是顷刻间长了毛,酥痒难适。


    忍了一息,她小声拒绝:“你、你别这样唤我。”


    时彧偏不肯相让,她越是抗拒不肯,他就越是要步步紧逼:“那就叫你——滟滟?”


    “……”


    沈栖鸢咬住了红唇,在下唇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齿痕之后,她终于勉强地开了口。


    “还是‘阿鸢’吧……”


    已经妥协到这地步了,他喜欢叫什么,她也无力阻止。


    时彧却又不甘于此,他想知道,沈栖鸢在方才唤的那声“时郎”,是指代谁。


    他的上身向着沈栖鸢倾斜了一些角度,穷追不舍地问:“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少将军’,或是‘时彧’,总该亲密一些,对么?”


    “……”


    好像,他说的,也不错。


    只是沈栖鸢还没有习惯,她还不太习惯和时彧这样地亲昵,彼此间也未明确些什么,总有一层窗纸未曾挑破,朦朦胧胧似有幻无地横在他们中间,让她进退失据,不知如何处置。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靠着时彧的步步紧逼才往前推着走,时彧推她一下,她动一下。


    也许正因如此,这个少年心里的不安,会比她更强烈吧?


    沈栖鸢支起一线眼帘,看向身前神色态度认真严肃的少年,明知他是装的,还是忍不住顺了他的心,不,其实是,顺了她自己的心:


    “时郎……”


    梦境中,她早已这般唤他。


    也早已交付了自己的身与心。


    颤颤巍巍的两个字叫得时彧一愣,猝然明白过来,原来沈栖鸢梦中之人,是他。


    这个“时郎”是他。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话。但人总是这样,太过激动的时候,往往会短暂地失声,说不了任何话。


    后来找回了声音,时彧想说什么,却觉得,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垂眉低首,虔诚吻上他的阿鸢。


    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


    屋舍外秋蝉已老,树啼声声。


    *


    还有两日开拔,时彧在此期间得了两日休沐。


    整整三月无休了,这两日与沈栖鸢共处的时光,是他应得的。


    他住在波月阁里,哪也不愿去,只一心一意待在沈栖鸢身旁,看她平日里调试琴弦,绣花弄草。


    做平常小事,居然也处得颇有滋味。


    沈栖鸢挑空,把那对护膝给补好了工。


    时彧戴上,大小尺寸正合适,根本不用再改。


    沈栖鸢将他的腿从榻上放下来,让他起身走一走,活动活动,看是否还有紧勒之感。


    时彧道不用试了,很舒适贴合,来而不往非礼也,依照母亲对自己的教导,总不能白拿了小娘子的东西,时彧便道:“我在你的波月阁,给你搭了一架秋千,去试试?”


    沈栖鸢被他囚在寝房里,一步都出不得,也目不窥园地在这里与他静处了两天。


    没有想到他不放自己出去,竟偷偷在院中搭了秋千。


    幼年时,她最爱打秋千,那时候阿耶阿娘都在,会在身后轻轻推着她的背。


    缃叶色的裙裾飞扬在秋千的影里,秋千荡漾在明媚的春光里,春色,存留在残缺不全的记忆里,好像已经老去了一样。


    从阿娘故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坐过秋千了。


    心境早已不如幼时。


    身后推着她的人,也从父母,变成了时彧。


    她不知道该不该理解为,她曾经失去了一个家,而现在,她又得到了另一个家。


    沈栖鸢忍不住想要回望。


    沐光而立的少年双臂握着秋千绳,在她目光探看之时,他俯身稳过了沈栖鸢的唇。


    她被亲得脸颊直发烫,终于不敢再偷窥。


    画晴送晚膳来时,见到少将军与沈娘子在园中荡秋千,恰巧正撞见他们亲吻的一幕,画晴吓得托着食盘的手都打哆嗦,幸好没洒了汤水。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苟言笑,一张冰块脸冷得吓人的少将军,露出那般灿烂的笑容。


    她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这座府邸里了,自打夫人仙去之后,伯府便一直冷冷清清的,伯爷常年不在府中,少将军也变得愈来愈孤僻。


    现在有了沈娘子,少将军他看着……也没那么可怕了呢。


    画晴将晚膳搁置,“少将军,沈……夫人,该用晚膳了。”


    时彧明日要去参加秋狝,这是最后一日休沐,沈栖鸢不知他是今夜走,还是明早再走。


    关于秋狝,他提的不多,她更不知这里会否有危险。


    愁眉不展间时彧早已将餐食部署好,翡翠虾仁、清炖满山珍、风熏肉、乳酿鱼,都是长安宴会食单上的名菜,姑且一吃。


    好像还没有与沈栖鸢共膳过,以前在潞州老家的时候,是有这个机会的。


    只是那时,时彧回忆起潞州老家的相识,他对沈栖鸢,实在是太坏了,以至于想起过去,便不敢相信沈栖鸢后来会喜欢上他这么个凶恶之人。


    时彧掩饰住尴尬的神色,将虾仁一粒粒用箸子拈进沈栖鸢的翡翠小碗里。


    “多食一些,养好自己,少忧少虑,便会无病无秧。”


    不知不觉,沈栖鸢的小碗里连着米饭已经堆得小山高了,他还不停地往里夹菜,仿佛要把以前欠了的都一鼓作气地补回来。


    “阿鸢,这乳酿鱼是长安名产,在别处少见,你尝一尝,看伯府的厨子手艺可有长进,不好的话就都遣散了。”


    正在庖厨烟气腾腾里掌勺的大厨:“阿嚏——”


    沈栖鸢制止了时彧的动作:“你别我给夹菜了,我都已经吃不完了。”


    “哦。”


    时彧也许多年不曾与人共食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善待心爱的女子。他常常想如果母亲能陪伴他长大就好了,她定会教自己如何与喜欢的娘子相处,如何让对方感到舒服,这都是他的知识盲区。


    他是个行军打仗的男人,多多少少,就是旁人口中的“粗人”,有时知道怎么惹了沈栖鸢生气,有时则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当他不懂的时候,便会踌躇万难,食不知味。


    沈栖鸢把碗里的虾仁给他夹回几只,温声道:“你才要补一补,我知道行猎是很耗费力气的。你想在陛下面前搏个好彩头,好换取北伐的机会,那么秋狝途中一定要养精蓄锐。”


    有人关照的感觉陌生到让他眼热,时彧徘徊舌尖的话终于溜出了口:“沈栖鸢,等我北伐回来,嫁给我,好不好?”


    沈栖鸢的银箸敲在了碗沿上。


    清脆一声。


    放在世家贵族的餐桌上,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沈栖鸢自小家风清正,自是知晓,可她实在难掩心中的波涛起伏。


    时彧向她求过婚。


    她每一次都没有真正答应。


    看着对面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庞,这一次,沈栖鸢终于是点了头。


    在时彧激动之下,她缓缓放下碧玉小碗和乌木镶银的双箸,眼波曼妙地横了过来。


    “时郎,我会等你,等你北伐回来。”


    时彧呼吸急促,一把握住了沈栖鸢的手,似乎想要得她一个誓言:“那你保证,你不会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


    沈栖鸢正想反驳她不曾不告而别,上一次也是给他留了信的,难道他没有看见那封信么?


    还是不要问了,她在信中留的字句,被时彧翻出旧账来,难免伤了他心。


    沈栖鸢从容地反握住时彧的手,乌眸婉婉轻垂。


    “我不会走的。”


    她是一弯流水,潺湲涓滴,抚平他心上皴裂的伤痕。


    时彧眉弯一笑,心落回腹中,对她道:“我把波月阁的禁制都撤了,你可在伯府中随意走动,只要不出门。”


    停顿少顷,怕她生气,时彧谨慎地道:“我看,以前在潞州老家,在伯府,你也不怎么出门,沈栖鸢,你应该——待得住吧?”


    沈栖鸢已经用了一口饭,被他小心翼翼问得感到有些滑稽,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个中情绪,他自行体会吧。


    时彧马上闭了嘴,用力拨饭,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第46章


    用过晚膳后不久,已是入夜。


    沈栖鸢在寝房沐浴后,更换了一身薄罗贴身的素纱寝衣,步出房门,正是孤月高悬,星斗漫天。


    溽暑的热气消散了,夜间霜雾涌动,招来淡淡寒意。


    沈栖鸢身子发凉,她抱着臂膀,来到秋千架前。


    波月阁没了人,庭中月色空灵,夜风拂动轻纱、竹影,微微摇晃着秋千架。


    沈栖鸢的手指触碰在秋千架上,想到白日里,他们在此打秋千的场景,此刻却已不见了时彧的踪迹。


    看来他应该是已经离去了,明日就要赶赴南山秋狝,今晚应该动身的。


    只是,她心里也会觉得隐隐失落,有股说不出的惆怅。


    原来被不告而别,是这般滋味。


    摸着秋千架,沈栖鸢陷入了沉思。


    忽地,一枚石子从高处打落,正击中她脚边的一块青砖。


    噼啪的一声,石子落在脚边发出的清脆声音,惊动了沈栖鸢的思绪。


    她低下头,看着停在罗袜绣履旁的那枚毫不起眼的石子,讶然,不知是从何处刮来的。


    正满腹疑惑间,又是一枚石子从高处打落,精准地击中了她脚边的青砖。


    又是噼啪一声。


    沈栖鸢终于寻声回头。


    “是你吗?”


    是时彧吧。


    他还没走。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仅仅只有第三枚石子从半空中击落,这一次,又精准无误地打中了她脚踝另一侧的青砖。


    沈栖鸢目力不佳,还是没能发现。


    那少年大概也觉得,他要不出声,沈栖鸢一辈子也发现不了他的藏身之处,便坐了起来。


    这时,沈栖鸢终于听到了时彧压得很低的嗓,随微风传来。


    “上面。”


    沈栖鸢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仰起眸,抬高视线。


    孤月似一块碎冰,嵌在深沉的天幕里,少年的身影坐在那片瓦檐之上,轮廓比檐角的鸱吻还要锋利般,割裂了那片浓黑的夜色。


    时彧居然上了房。


    沈栖鸢不像他似的有轻功,眼下也没个梯子也能助自己的势,以下而望高,只能仰起脖颈。


    时彧唇角一弯,从房檐上跳了下来,身手比夜里捕食的鹰还要矫健,足尖轻盈落地之后,三两步便来到沈栖鸢身前。


    一揽她腰,在沈栖鸢发出一道惊呼声,紧紧闭上了眼睛时,时彧抱着她腾身而起,跃上了波月阁的屋顶。


    落地之后,沈栖鸢仍然不敢放手。


    中原的建筑仍是古式,中央如兽脊凸起,四面都是斜坡,瓦砾震动,让她感到不安,沈栖鸢无处下脚,紧张地环住了时彧的腰身,闭着眼伏在他怀中,一动都不敢动。


    时彧轻笑道:“原来这么胆小啊。”


    “……”


    被一个孩子嘲笑胆小,沈栖鸢终于是忍不得了,她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会让时彧笑话。


    只是刚把两眼睁开,望了望下边,霎时又吓得抱住了时彧的腰。


    他看起来肌肉偏薄,但上手一拢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片肌肉强劲有力,窄而收紧,会随呼吸而起伏,隔了一重衣衫,依然能感受到灼热的体温。


    身临高地,沈栖鸢不敢往下看,只能挂在时彧身上。


    时彧抱她坐在了瓦檐上,见她还缩着手脚不敢动弹,他怜惜地低头吻她的发丝,安抚地碰了几下。


    “阿鸢,没事的,睁开眼,我在这儿。”


    沈栖鸢还是不太敢。


    时彧又笑了几声,胸膛嗡嗡地震。


    震得她掌心发麻,心里起酥。


    听他道:“这里的星空很好看,长安的万家灯火,也很美。”


    沈栖鸢被他勾动得心痒难耐,这一次,终是悄悄地,将眼眸睁开了一线天。


    他说得不错,现在身临高处,入目所见的是浩瀚无垠的银河,脚下千万家的门户上,都挂起了灯。


    延绵的街道上,无数盏灯笼如游龙般苏醒,龙首遨游于夜幕之间,矫矫没入远方。


    白日的长安华丽而喧阗,此刻的长安,恬静而温和。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如果不是坐在这个地方,是很难能看到这样的景致的。


    她怕登高,所以一直不曾领略过这样的风景。


    沈栖鸢移过眼眸,望向身旁的少年。


    他正好也回眸看她。


    彼此眼中俱是星河流转。


    “你可喜欢长安?”


    沈栖鸢不知时彧为何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


    思虑再三,她缓缓点头:“喜欢。”


    时彧一阵沉默。


    她不知,他从小的梦想,就是逃离这个地方。


    远离四四方方的城墙,远离蝇营狗苟的算计,到边塞去,到漠北去,一世驻扎不还。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梦想了。


    现在的他,不能再一意孤行,他是沈栖鸢的男人,也要为了她的心中所向做出必要的妥协。


    沈栖鸢扭过头问:“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时彧不能骗她,低声道:“确实不怎么喜欢。”


    沈栖鸢也陷入了沉默。


    两人的沉默显得更加漫长。


    夜风袭来侵体,沈栖鸢的衣衫正单,感到了丝丝寒意。


    时彧的一只手绕过了她清瘦的脊背,一只手则从身前握住了沈栖鸢的玉指,身上回复了暖意,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她心中一动。


    时彧道:“我呢,从小就是个野性难驯的孩子,母亲为了教导我,没少头痛。我五岁的时候,就会爬树了,这片屋顶就是我常来的地方,母亲那么温柔的人,居然也会拿着笤帚追打我的屁股,害我上窜上跳四处逃命,他们见了,都叫我皮猴儿。”


    “……”


    沈栖鸢一时难言。


    实在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我母亲是青田县主,来自广陵,小时候她常常和我讲述广陵的地物风貌,还让我长大了,一定要回她的家乡看一看,最好是走遍大业,极览物之情,以后争做一个名垂青史的文人骚客。”


    沈栖鸢定定地凝视着说话的少年,他望着远处的星空,眼底流泻着一池星光。


    明灿,闪耀。


    “可我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在她故去的第二年,我就扔了笔墨,拿起了银枪。后来我知道了,母亲她,其实是希望我自在快活,将来不要走进官场,更不要做一个戍边征战的武夫。因为她为此,吃了太多的苦了,从怀上我,到我一岁,整整两年的时间,父亲从来不在她身边,她的病根亦是那时留下的。”


    时彧低下头,看向怀中正凝视望着自己的女子。


    “阿鸢,我虽不喜长安,但有你在长安,我会……”


    沈栖鸢伸出了手指,掩住了他的唇。


    她制止了他要说的话。


    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谈论起这个问题,沈栖鸢也没有做好准备,还以为他问自己是否喜欢长安只是随口一说。


    沈栖鸢不希望自己的回答给了时彧任何压力,尤其是现在。


    她轻启朱唇:“我觉得,我们还是暂不要去想那么远的事。明日,你就要去秋狝了,现在的我只是担忧太子会对你不利。”


    她的担忧写在脸上,一分一毫掺不得假,时彧胸中一热,笑她:“情势不利的不是我,应该担忧的也不是你。”


    说罢少年低头吻了下来。


    临别之际,这个仰卧于繁星之下的吻,多了缠绵温存的意味。


    沈栖鸢仰起了脸,是本能的反应催动着身体的意志,去回应时彧,她最亲爱的少年。


    *


    薄薄的寝衣挂在沈栖鸢的玉团两侧。


    她一寸寸地绞上来,身陷囹圄的时彧,额头已是一片汗湿。


    想开阔进伐是寸步难行,时彧低下头,吻住了心爱的娘子,低低唤她。


    沈栖鸢一听到那两个字,霎时整个人都蒙住了,更加紧绷难忍。


    时彧唤的是——姨娘。


    这个称谓,他只叫过一次,还是初次相识时,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乱喊的。


    沈栖鸢难受极了,只想蹬开他逃跑。


    时彧偏偏又要凑近了唇,来叫她。


    沈栖鸢吓得捂住了耳朵。


    他居高临下,一滴汗珠从额头上低落,正坠在她的脸颊。


    轻笑了一声,将人捞回来固住。


    又道:“沈栖鸢,只是些夫妻情趣,你怕什么?”


    沈栖鸢忍不住想骂他。


    心里羞耻得直哆嗦,直冒冷气儿。


    偏偏他还更加轻浮了起来,将她的柔荑捉住,一把摁在了屋脊上。


    沈栖鸢感到眼前一切仿佛天旋地转,包括他的身影。


    摇晃之间,一片瓦砾,被时彧的脚蹬掉了。


    瓦片沿着屋檐滑落了下去,落到了地上。


    咣当,那瓦片砸了个四分五裂,其声响,在这个安谧的夜晚被放大了无数倍,尤为惊魂。


    吓得沈栖鸢险些灵魂出窍,水润的眸光,潋滟起来,多了一分令人意怜的脆弱。


    “时彧,你……”


    “我怎么?”


    时彧故意上前些,逗她。


    沈栖鸢咬住了红唇,半晌,她支离破碎地请求:“你小心一些,可以么?”


    “可以啊。”他笑。


    又一片瓦砾被他的脚给蹬下去了。


    只听见“咣当”,瓦片掉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巨响。


    如果是刚才是不小心,这一次,他绝对是故意的。


    沈栖鸢想要哭出声了,掩住了自己的脸颊,不敢再露面。


    好怕,好怕会有人来。


    时彧拿准了她的软肋,凑近一些,向她耳语:“那你好好求我,唤我一声‘好哥哥’?”


    沈栖鸢说什么也不愿,捂住脸的葱根被他一点点掰开,露出一双横波妙目,只见少年汗津津的俊美面颊,红得仿佛煮熟的虾壳般,布满了水痕,只是那双眼,依然明亮得让她心跳怦然。


    险些便鬼使神差地真的唤了。


    可沈栖鸢毕竟还是存留了一丝理智,她沙哑着嗓:“你比我小,如何,如何能唤你……”


    好哥哥。


    “好弟弟也成。”


    时彧不拘于此。


    沈栖鸢不堪作弄,终是忍不住溢出了哭腔:“时彧,你为何总是……欺负我……”


    就连这时候,他都要欺负她。


    那泪水似泉水般从泉眼里肆无忌惮地涌出,惊得时彧差点儿破了功,忙安抚道:“好好,我错了,阿鸢,你莫哭,我再不欺负你。”


    他为她亲吻去脸颊上的泪水,不再想着些旁门左道,专心起来,为了方便,令她环住他的窄劲,而他双臂攀住了头顶的屋脊。


    时彧自小是个练家子,擎单杠的臂力惊人,旁人能做五个,他能做五十个。


    沈栖鸢以前没彻底领教过他的臂力,这一次,算是领教了个全面。


    不愧是能做骠骑的男人,说是力能扛鼎,也不算为过吧。


    醒来时,她已安适睡在了绵软的褥中。


    一睁眼,便被时彧抱了去,不得已又入了他的怀中。


    只是背部适才被坚硬的瓦砾摩擦得很不适,她忍不住抗拒起来,让时彧放开她。


    时彧惊动了,松开了长臂。


    怀中一个抽着气的嗓音,逐渐从被里探出来,望着他,可怜无比。


    时彧温声道:“怎么了?”


    沈栖鸢脸热至极:“背上疼,可能是磨破了。”


    时彧粗心大意,倒是没留意到这一点,忙道:“你趴过来一些,我替你看看。”


    沈栖鸢顺从地过去,趴在时彧的腿上。


    时彧挑开她的寝衣,看到她雪白的美背的一瞬,失言良久,愧怍地道:“红了许多。金疮药还在么?”


    沈栖鸢道:“应当还有一些,在床头的柜子里。”


    她平时受伤较少,只是觉得时彧经常受伤,时常都要用到外用药,便把那些药都多少备了一些。


    还有几瓶药,是她给时彧准备的,让他带去秋狝的。


    骑马打猎,终究难免会添些伤痕,时彧看起来根本不是懂得照顾人的那一类人,他连将自己都养活得很粗糙。


    但当他蘸了药膏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背部的伤痕时,沈栖鸢断掉了那个念头。


    时彧下手很轻,唯恐弄疼了她。


    指尖的药膏涂抹过伤痕,让沈栖鸢感受到了被珍视的温暖。


    时彧细致地替她上药,眼底满是自责:“是我孟浪了,好像,总是让你难受。”


    沈栖鸢俯身趴着,这个角度让她看不见时彧的脸,心里有个难以启齿的念头,想要告诉他,她从来没有觉得真的难受。


    只是留下的一些伤,会让她不适,仅此而已。


    擦好了药,沈栖鸢将背部寝衣拢上。


    时彧将她托住捞起来,放入怀里。


    沈栖鸢就势抱住了他的身,“什么时辰了?”


    时彧道:“约莫丑时。”


    也就是说,已经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日他该去南山。


    沈栖鸢蹙起了眉梢:“那,你怎么还不睡?”


    时彧靠近她些,眸中闪烁着阑珊未尽的烛光。


    “弄得太晚了,刚才回来。而且,兴奋得睡不着。”


    “……”


    时彧他说起一些话,总会没皮没脸的,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又是羞耻,又是着恼。


    “阿鸢,你会不会怪我,还没成婚,就诓你越了雷池。”


    他有些担忧。


    刚刚挺威风,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儿,怕她生气了就不睬他。


    沈栖鸢趴在他的胸口,语气有些晦涩:“没有。你还小,就是怪,也该怪我自己受不得诱惑。”


    时彧可听不得这话,当下就要反驳。


    可仔细想想,让她不怪罪已是福分,怎么还敢反驳她的话的。


    于是时彧咳了两声,把这话一笔带过了。


    “可还难受?”


    沈栖鸢被他关怀着,红润的面颊更添了几分羞颜酡色。


    她轻声道:“不难受。”


    时彧总算放了心,“那就好。我方才只是用湿毛巾替你清理了一番,若还是觉得难受,不妨再去沐浴如何?”


    一想到沐浴,多半是时彧带着她去,到那时又要坦诚相对,还不知要弄到何时去,说不准天都亮了,沈栖鸢忙说不用。


    时彧笑她呆傻,可心里却喜爱至极,难忍地抱着她亲吻沈栖鸢发烫的脸蛋:“我的乌云盖雪日行千里,便是明日晌午出发,也来得及在銮驾之前赶到南山。”


    沈栖鸢不敢大意,在他胸口支起下巴,仰起眸:“那时辰也已不早了,该就寝了。”


    时彧耸肩:“那倒是可以。”


    沈栖鸢弯唇:“我明早送你出去。”


    时彧睁一只眼乜斜她:“不用。”


    沈栖鸢纳闷:“怎么了?”


    他懒洋洋地将身子滑下来,与趴在胸口的她一道平躺于榻上。


    “上次也说好了你送我,然后等我回来,结果你跑了。”


    某人开始翻旧账。


    沈栖鸢脸热,嗫嚅道:“不会了。”


    时彧轻哼一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情景荒谬得有点像昨日再现,我可不想再来二回。”


    沈栖鸢知晓他揶揄自己,羞恼又惭愧,还是尽力抱着他,耐性地哄着他道:“我发誓不会。时彧,你心里一定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明知故问。


    沈栖鸢微咬银牙,垂眸将整张脸颊都贴在他的胸肌上。


    从那之下,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已经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了。”


    除你之外,我再无亲人。


    时彧动容了一晌,叹了一声低头揽住她颤动的香肩。


    一侧寝衣滑落,露出了女子薄罗衣衫下细腻若膏的光滑肌肤。


    烛火打上去,肤光泛着橙红色,宛如流动的蜂蜜。


    时彧在心爱的女子肩头亲了下。


    亲得她如蝴蝶震翼般轻颤。


    他笑道:“不错。”


    “我是你最亲的人,沈栖鸢,你也是我唯一可亲可近的人了。”


    沈栖鸢望着他,“时彧……”


    时彧笑道:“我名熠郎,乳名熠熠。母亲还在时,常这么唤我。”


    她知道他什么用意,只是脸热。


    时彧已趁机扣住了她的玉指,揽她在怀,既轻浮又庄重地道:“你叫沈滟,吾名时熠,你五行缺水,我五行缺火,正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火交融,残缺互补,对不对?”


    “……”


    她看,不对。


    第47章


    她惊惶地缩了脖子,鹌鹑似的,要从他身上下去。


    时彧一把呵住她纤腰。


    那是沈栖鸢身上最敏感的痒肉,经过磨合,时彧也洞悉了它的妙处,只要轻轻一碰,沈栖鸢便如河蚌般应激地要关闭自己的壳。


    她呲溜一滑,泥鳅似的,想要从他掌心逃脱。


    但还是不敌时少将军的勇武,逃脱不成,反倒如同一只被捕获的小鹿,掉入了早已为她备下的牢笼。


    沈栖鸢秀靥彤红,根本不敢看他,视线一直躲躲闪闪。


    时彧握住了她的下颌骨,用力托住:“你在想什么?”


    见她美眸乱窜,时彧了然于心:“沈栖鸢,原来你脑中也尽是这些。”


    “……不,”沈栖鸢嗫嚅解释,声若蚊蚋,“我没有。”


    知晓她嘴硬,时彧不同她计较。


    她是个极易害羞的女子,逼得急了,就像之前趁他不备就立马要找绳子一样,他也不想梦魇重临。


    “沈栖鸢,我是怜惜你,今晚打算放过你,你千万不要理解为我就仅此而已了。想当年,七日七夜不眠血战,我也是撑得过来的。”


    论筋骨与耐力,谁能比得过时彧。


    沈栖鸢当然自愧不如,轻声道:“我没疑心这个……”


    但愿他别把他口中战场上七日七夜的本事拿来放在床笫之间,否则她不敢想。


    只怕她全身都要被拔掉一层皮下来,今夜,今夜对时彧而言不过牛刀小试。


    她背后的皮便搓红了一大片,深知他的厉害,沈栖鸢半分也不敢有疑。


    沈栖鸢抓紧阖上了眼,蜷在被中,希图得到他放过,皮肤润红。


    耳畔只有一串极细的笑音,很轻,如同一串珠子坠入湖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蔓延心上。


    他果然守约不再胡作非为,炙热的臂膀将她裹了过去,压在胸膛。


    沈栖鸢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之际,耳中传来一道不知是否幻觉的声音。


    “阿鸢还满意就好。”


    她脸颊臊热。


    “满意”什么,不言而喻。


    沈栖鸢将眼闭得更严实了,悄然陷入了梦境。


    累坏了身子,入眠也很快,一宿无梦。


    时彧说着他即使晌午出发赶到南山,也能在銮驾之前,但他还是起了个早,沈栖鸢被日光晒醒时分,揉了揉眼眶,刚睁开明眸,他已经在榻前更衣了。


    晨曦初光辉煌地透过雕花隔扇与直楹木棂,沿他周身倾洒而下,在他身遭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少年的身板笔挺利落,似一柄锋锐的长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不声不响地藏于鞘中,敛去了他饮血的煞气。


    他身上穿的是她挑选的水华朱色圆领及靴长袍。这身缎料,还是他们同游夜市时,沈栖鸢亲自替他挑的,如今做成了裳服,花色半新不旧,其实颇为老气,可穿在适合它的人身上,却怎样都出挑好看,更衬得少年鹤势螂形,渊渟岳峙。


    沈栖鸢的足尖轻盈地落在了脚踏上,坐起身,走下床榻,自一旁福寿纹嵌螺钿核桃木黄梅架上取了他的白玉蝴蝶镶银蹀躞。


    时彧正理衣襟,腰间蓦地一暖,他的嘴角随之往上翘了一些弧度。


    那双臂膀绕过了他的腰身,伴随她的动作,蹀躞带被精确地扣在了他的腰间,掐出一截随呼吸而起伏、线条骁悍而凌厉的劲腰。


    这腰,是夺她命的弯刀。


    沈栖鸢颊上的红晕漫过两鬓去,盖过了耳朵。


    怕系得不好,她绕到他的身前,纤手缓慢地替他整理衣衫,仰眸,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手指一刻不停地为他理着衣衫,目光中却有些缠绵难舍的意味。


    “要走了么?”


    时彧握住了她的手,黑眸凑近些看过来:“沈栖鸢,我现在可怕你给我正衣冠了。”


    沈栖鸢疑惑:“因为,上次吗?”


    时彧想笑:“你知道就好,我怕你又是同我虚与委蛇,当面一套,背地逃跑,到时候我上哪儿寻你?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我总不能,在一个地方被你骗两次。”


    沈栖鸢抿了下晨起时干涩的唇瓣,知道不占理,她的嗓音极其细弱:“上一次也不是虚与委蛇。”


    她一直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做好准备与时彧厮守终生,只是后来发生了圣旨赐婚的事,她当时已是一团糟糕,实在接受不了,在时彧的婚礼之上做他的高堂。


    时彧听到她这么说,心中一动,指骨收紧了一些:“所以是因为,你以为我必与那个郡主成婚,不肯与人共事一夫?沈栖鸢,你当时是不是吃醋了?”


    沈栖鸢在这个送别的时刻早已满心慌乱,被他问得,什么实话都往外吐露:“那时候没有觉得心里不舒服,只是确实不想和他人共事一夫,更不想……做你的姨娘……”


    她是沈家的独女,就算后来落魄了,有些自尊和骄傲却是刻在了骨子里,她不想做了旁人的妾之后,又要侍奉主母,乞讨来一夕安枕,每日顾影自怜地等着夫君的垂顾。


    时彧凑近一步,逼得沈栖鸢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坐在椅上,幸有时彧扶住她后腰。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时彧这个人还不错的?”


    他有些好奇,兴致勃勃。


    沈栖鸢揪心地回:“我,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


    “真的?”时彧欣喜之余,还着实有些不敢相信,他此前对她,的确称不上好。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时彧这个人的?”


    时彧重新问,是一个意思,但换了更直白的说辞。


    沈栖鸢的脸颊都红透了,“大、大概是,知道,知道你退婚……”


    他不惜一切地想要退婚,不吝前途,不吝生死,沈栖鸢从此便乱了芳心。


    在此之前她以为时彧对她不过是贪一时欢情,甚至不必等到色衰爱弛,他便会腻味了她,再去另寻芳草,将她弃若敝屣。直到那日,他在太极殿前挨了打,沈栖鸢终是身不由己地被他撬开了心房,太医署求药,全是病急乱投医时做的,那段时日,无人知她日日夜不能寐,睁眼望着窗前的月光直到鸡人报晓,如果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她无法过去心底里那关。


    时彧握住了女子的纤腰,掂了掂重量似的,扯着薄唇道:“原来如此。那之后,你又同我装作素昧平生,装作对面不识,心里也难受吧?”


    不等沈栖鸢回话,那少年得意洋洋起来,嘴角恨不得扯到天上去:“原来是假正经,真深情,沈栖鸢,真有你的。”


    “……”


    被他取笑得毫无反驳之力,沈栖鸢只好低下了头。


    她提出送他出门,但被时彧拒绝了。


    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像昨日复刻了,再送他出门,两人在门口缠绵温存一会儿,时彧都怕自己一跤跌入梦魇,醒来时分发现自己还在伯府,是沈栖鸢逃离时家的第三十日。


    时彧走了。


    他的乌云盖雪,载着马背上高姿俊美的少年,沿街巷奔驰而去,巷子里很快只剩下马蹄远去的微弱声音。


    秋风再一卷,声音同落叶似的,轰地散尽了。


    在时彧走后,沈栖鸢得了伯府里行动的自由。


    她不再安于待在波月阁,而是有事无事地总到时彧的亭松园去,有时散步,有时去他的书房里读书,看起来并无异常。


    时彧走的第二日,伯府过来了陪她的人。


    这个人让沈栖鸢感到意外,因为竟是一直与时彧合不来的柏夫人。


    柏氏送来许多珍奇的宝贝,还有新得的宫中缎面,“沈家妹妹,我打算给你做一身宫装,你瞧,我把裁缝都给你带来了。”


    柏氏一招呼,身后的裁缝连忙便来替沈栖鸢量体裁衣。


    几个人架着沈栖鸢的胳膊,拿着软尺比划来去,沈栖鸢望身后,柏夫人已坐上了弥勒榻,用起了案盘里的果子与茶水。


    “夫人,你怎么会……”


    柏玉倾斜了目光,有些震惊和伤心:“这才不过多久啊,怎么又从‘柏姊姊’变成了夫人?好好好,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了。有了新欢小时郎,就看不上奴家了。”


    沈栖鸢冤枉,白腻的肌肤上了薄晕,“柏姊姊,你怎么也取笑我。”


    裁缝正替沈栖鸢量好了身段儿,赞许地道:“沈娘子身材曼妙,穿什么都会好看的。”


    柏氏嗑着果子闻言笑了一声,宛如银铃般清脆:“我妹子窈窕淑女,用得着你说?”


    裁缝虾腰而笑:“是。老奴看,夫人送来的绸缎里还有红绸,不妨这回,连同嫁衣也帮着沈娘子一并裁了,省得日后多量尺寸,夫人以为如何?”


    在沈栖鸢明眸怔愣之际,柏氏轻横了她一眼,失笑起来:“哎呀,好得很,时彧要是知道了也是很欢喜的。”


    裁缝笑逐颜开:“那好,老奴这就去为沈娘子多裁几身。”


    她带着人去了,屋子里只剩沈栖鸢与柏玉。


    柏玉捻着茶果,招呼沈栖鸢过去就座,两人对案而坐,柏玉将一盏清茶送到沈栖鸢掌心,看到沈栖鸢依然微微愣直的明眸,她掩唇缓声一笑,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时彧拜托我多多上门陪你解闷,我就来了。他还挺诚心,我不过拿了一会乔,他就急眼了。哎,沈家妹妹,我真是羡慕你。”


    沈栖鸢不解,疑惑地问:“羡慕我,什么?”


    柏玉借用一枚白里透红的果子挡住嘴唇,凑近一些,向沈栖鸢小声道:“时彧那小子挺生猛吧?”


    “……柏姊姊。”


    沈栖鸢架不住被戏谑,两颊登时浮出皎艳的粉色,像水中亭亭的芙蕖,花瓣片片舒展而开。


    柏玉从镜台前,拿了一面菱花镜给沈栖鸢,让她接着,“好好看看你那一脸春光,和眼底的青黑。”


    沈栖鸢心起疑窦,捧住镜子端详镜中的面庞。


    素容如雪,两颊的红色似喷薄的晨曦之色,至于眼底,却有几分因为休息不好染上了青灰,看上去虽虚弱,但春情荡漾,难怪柏姊姊如此打趣。


    沈栖鸢望向案桌下方的手指,将镜子放在了身旁:“让柏姊姊笑话了。”


    柏氏幽幽叹道:“我哪是笑话你,我这分明是羡慕你。”


    沈栖鸢疑惑:“怎么了?”


    秋日恬淡的晨光透过窗扉的缝隙里如水般渗了进来,洒落在女子风露清愁的身上。


    柏玉愁眉不展:“妹妹是好,得了这么个年轻力壮、身轻百战的小野狼,哪似姊姊,得了个不中用的夫婿以后,夜夜守寡。”


    沈栖鸢没想到柏夫人连这种私密事也毫无芥蒂地拿来对自己说,颊上的红丝更是蔓延,绯光胜枫。一阵困惑之后,她缓声道:“怎么会这样,姊姊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难不成……那孩子不是尚书令大人的?


    见她面露猜疑,柏玉就知他想岔了,忙打住了她的胡思乱想:“早两年还是行的,后来萎了罢了。”


    沈栖鸢不大擅长谈论这些,心中有些对柏姊姊的怜悯,因为柏姊姊她看起来似乎很在意这种事,提议道:“可曾请过郎中?以尚书令大人的身份,便是请宫中的太医来会诊,应当也是请得来的吧。”


    柏玉幽怨无比:“他讳疾忌医,生怕别人知晓了他的隐疾,说什么也不肯让太医来瞧病。其实这事根源不在他,还得是怪我。”


    沈栖鸢就更不明白了:“怎会?”


    柏玉这么个泼辣的女子,居然也难为情起来,用果子将嘴唇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视线朝窗子外去:“都怪我,年轻的时候贪恋什么文人雅士的风骨,一眼就钟情了他的皮相。成婚以后我俩好了两年,头一年我除了不方便的日子,几乎日日缠着他,一夜非得叫好几回水,就是把他这么榨干了。”


    说到这儿,柏玉都含了哭腔。


    “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贪恋那么点鱼水之欢,结果竭泽而渔了……”


    这倒是,确实可惜。


    沈栖鸢心念幽幽一转,忽想到时彧。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自是不会心生贪恋,但若时彧食髓知味,沉湎于此,她也应当竭力规劝才是。


    看出她的想法,柏玉用绢帕裹了包泪,伸手来,扣住沈栖鸢的腕骨:“你倒不用担心。奚遥臣他从小久坐读书,体格子本来就不中用,再加上成婚晚,年纪又大了,哪似你家时彧,又年轻,又勇猛的。”


    “我好几次想和奚遥臣和离了,再找个像时彧这样的小野狼,哎,可我也知道他爱我,离不得我,临了这话我说不出口。”


    其实柏玉不过是嘴上这么说,沈栖鸢看得出,她心中亦有尚书令,只是身体得不到满足,情绪闷在胸口久了,找不到发泄的地方,这才在嘴上对他处处嫌弃。


    但这种话题,谈来毕竟羞人。


    沈栖鸢颤抖地握住了杯盏,假装吃茶,垂眸饮起了水。


    柏玉笑盈盈看她被滋润得容光焕发的面貌,歆羡之中带一点可怜的意味:“不过,也实是太狠了一些,你家那位少将军,怎不知如何怜香惜玉,你瞧。”


    她的手指拉了下沈栖鸢的衣领,露出了她白腻修长的脖颈之下点点如雪里红梅的吻痕,啧啧道:“亲得这么用力,可痛否?”


    沈栖鸢羞窘地连忙将衣领拽下来,低声道:“姊姊,你莫要取笑……”


    柏玉道:“好,不是取笑你,只不过你们俩还没有成亲,就这般……颠鸾倒凤,鱼水缠欢,以少将军那个劲头,要是这肚里……”


    沈栖鸢一愣。她的确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既是选择了时彧,她不会后悔。


    看到她眼中的坚定,柏玉也就不说别话了,“沈妹妹,我来是受时彧之托,我来了,也遵守了与他的约定。现在,你也可以与我缔结约定了。”


    沈栖鸢纳闷:“什么约定?”


    柏玉拂了拂玉指,“当然是,以我换你,帮你出去呀。沈家妹妹,你的男人正在南山参加秋狝,据我夫君所知,太子调动了率卫也跟从前去了,奚遥臣说,近来朝中弹劾时彧的折子愈发多了,都是借了长阳王府的名,弹劾时彧不尊君命羞辱皇室的,还有骂他仰仗军功目中无人的,但均被陛下摁了下来。约莫是受人指使吧,但阳谋既然不成,他们恐怕,要对你的小时郎不利了。”


    沈栖鸢心神一凛,即刻便要离席,幸而理智按住了她的腿脚:“可我去南山,只是时彧的累赘而已……”


    柏玉道:“你还不了解你家小时郎的性子?他被太子暗算倒是不大可能会有事,可万一他要发起疯来——沈妹妹,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不错。


    沈栖鸢仓皇起身,“我,我这就去南山。”


    这世上除了沈栖鸢,时彧还会听谁的话?


    第48章


    沈栖鸢不明白,柏夫人从第一面时便对她推心置腹,一直以来,几乎是有求必应。


    “柏姊姊,”沈栖鸢想解开这个困惑了自己许久的谜题,“恕我冒昧,你为何一直都对我这般好?”


    柏玉正打算将自己的衣衫解下来,闻言,手停在了宫绦上一顿,笑道:“因为你是沈滟。”


    “你……”


    沈栖鸢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柏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何况就算她是沈滟,在她的记忆当中,自己应当与柏夫人也是素不相识、未曾谋面。


    柏玉道:“我从贵妃娘娘那里打探来的。沈家妹妹,这是你不知道的一段缘故,当年我尚在闺中的时候,阿娘病重药石无医,弥留之际,是你送了她一幅绣品。那幅绣品阿娘很喜欢,她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走时却仍是含笑而逝的。”


    柏玉出孝期以后曾想过与沈栖鸢相见,结一段善缘,可惜家门变故,她迫不得已被送上了花轿,入了奚遥臣的洞房。


    做了妇人之后一段时间,柏玉在奚遥臣家中备受姑婆刁难,好容易熬走了姑婆,沈栖鸢又被判了罪刑。


    一波三折,她始终没找到机会与她相识。


    沈栖鸢早已不记得还有这段过往,原来事出有因,柏姊姊她为了些许小事记了多年。


    “沈妹妹,这是你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快些吧,你穿上我的衣物,打扮成我的模样,便可以混出伯府了,这幂篱你戴着,一会儿我佯作不适,让他们进来探病,沈娘子病了,以他们对时彧的忠诚和惧怕,一定会分神,你就趁机溜出伯府。”


    *


    天子秋狝,头一日,便猎鹿而归。


    南山脚下篝火延绵,彻夜未熄,天子大宴群臣,分鹿而食。


    次日便是青年才俊的比试,依照规矩,这些长安年二十五以下的子弟,需持弓箭入山中,比赛狩猎,黄昏山中鸣金为讯号,鸣金停止之后必须归来,以所得猎物称重,重量最高者获胜,魁首将可得陛下的赏赐。


    至于这赏赐是何物,尚且不得而知。


    谢煜与谢翊各乘一马,背负箭囊,手写长弓,彼此交换了一记眼神,在狩猎开始之后,两队人马入箭矢般挺入南山茂林。


    除了太子和二皇子,长安无数年少勋贵也纷纷追随入山。


    红艳胜火的枫叶林,似一团绵延的火势沿山脚下蔓延,林中时而有呦呦鹿鸣、虎啸猿啼,间杂鸢飞戾天,空谷传响,良久难绝。


    天子在高台上,看到不紧不慢地在马前绑着护膝的时彧,一时困惑:“时彧,你怎么不去?”


    时彧仰起视线。


    陛下语调重了几分:“你可知朕此次秋狝设彩是何物?”


    时彧摇头表示不知道,“臣的护膝是新做的,很金贵,怕磨坏了,因此要仔细穿戴,陛下放心,臣戴好护膝便入山中狩猎。”


    天子一阵迷惑:“哦?朕看你平日用度,也称不上节俭,尤其这等战前消耗的用物,同你父亲一样更是从不吝惜。如今这区区一具护膝,你倒爱惜起来?”


    若不是转了性,便是这对护膝另有文章。


    时彧笑而不语。


    待穿好护膝,少年凛了脸色,将佩剑悬在腰间起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乌云盖雪载着马背上雄姿英发的主人,如有灵性,任许驱车,四蹄一扬便驶入了林间。


    伏倚在陛下身后伺候着,笑眯了眼睛,道:“看来陛下仍是看好时少将军夺魁,这份礼物,也多半是为时少将军准备的。”


    陛下的彩头,是一方金印。


    时彧一直想要回骠骑的军职,天子只能一样一样地还给他。


    但愿这小子,莫教自己失望。


    天子睁一只眼,瞥向伏倚:“你又看出来了?”


    论揣摩圣意,没有人比这个老东西更精明。


    伏倚笑着伸过去半张脸讨打,自己赏了自个儿一记耳刮子:“老奴这是又多话了。不过这自古英雄出少年,陛下不也盼着么。”


    天子负手于身后,喟然道:“朕是盼着时彧是那个少年英雄,但朕更盼着,长安的少年英雄远不止他一个。”


    圣人求贤若渴,他等着那个将才很久了。


    一代将军沙场老去之后,总要有人扛起业军的旗帜,抵挡北戎的来袭。


    他已经想着退位,想了很久了。


    等将来自己的儿子即了位,他希望留给自己的后嗣的,是一个威武整肃的朝堂,一片群星璀璨的能臣,和一代太平安定的盛世。


    太子谢煜与两名率卫已入深林,此间阔叶浓密,岁寒不凋,常常野兽出没,若非狐狸,便是野兔,时有熊罴穿林,偶见麋鹿饮溪。


    到处都是穿梭的猎物,几乎只要张弓搭箭,便能射下一只来,可太子骑在马背上,似乎并不着急着取用弓箭,对那些猎物丝毫都不感兴趣。


    太子自己的骑射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至于老二那水平,也和他不相上下,父皇心知肚明,他俩谁都不可能是今日的魁首,勉强载着几只兔子回去就能应付交差了。


    但今日,他等的猎物,可不是兔子。


    “时彧朝哪个方向走了?”


    左率卫回道:“殿下,时彧好像并未与我们一同入林。”


    “什么?”太子攥着马缰,原地摆过马臀,调转了方向,睨向他二人,“时彧莫非是怕了,不敢来了?”


    不对,这不像是时彧的作风。


    他今日埋伏了二十个杀手在林中,只要时彧一入林中腹地,即刻倾巢而出。


    任他再如何骁勇,也终究双拳难敌四十手,势必要亡于秋狝,届时再派人打死一头熊罴,就说时彧被一只熊瞎子给害死,生嚼了骨肉,弄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好出了这口积压已久的恶气。


    时彧不但夺走了他的琴师随氏,还在朝堂上与他争锋作对,做了老二门下走狗,已经触了他的逆鳞,决不可再姑息。


    左右率卫对视一眼,右率卫道:“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去,将时彧引来此处。”


    太子勾起了唇角,轻挑一笑:“去。”


    须臾片刻,见日头逐渐西沉,黄昏即将来临,也不知这场行猎还有多久就要结束了,谢煜也不想空手而归,让老二看了笑话,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时彧,未免最后一样猎物都拿不出手。


    谢煜道:“随孤去打几只野味,给父皇佐酒。”


    左率卫拱手应诺。


    两人沿着这条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的山道上去,终于又见有灰兔窜出影子,太子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羽箭,伏低身体于马背,蓄势待发欲引弓。


    但那兔子窜得飞快,太子刚刚搭上箭,它便已经跑到了一棵百年老树之后,树干庞大臃肿,隐匿了灰兔的踪迹,太子不甘心,驱马前去捉拿。


    “殿下!”


    殿下太冲动了,小心有埋伏。


    左率卫拦之不住,眼睁睁看着太子驾乘骏马松了缰绳,在山道里跑动飞奔。


    他连忙也策马追上去,去护佑太子安全。


    不知不觉谢煜追着野兔奔了一里之地,仍然不见它影踪,正感到恼怒之际,忽地脚下踏空。


    这路面上竟有捕兽用的天坑,路面上仅仅覆盖了些掩人耳目的干草,底下是中空的,深不可测,马匹双足踏空之后,继而带着谢煜整个往下塌陷掉落。


    谢煜大惊失色,忙呼救命。


    干草随一人一马迅速掉落,露出坑洞底下排排挺立的铁叉,叉上锈迹斑斑。


    一旦掉下去,太子就要被铁叉刺中,非死即伤。


    “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左率卫屏住了一口呼吸,右脚从马镫中拔出,一脚蹬住马背,腾空而起,便抢上了太子的身体。


    极速下坠之后,谢煜胯下的这匹神骏高马已经被无数道铁叉所刺穿,热血四溅,马儿吃痛嘶鸣着,仰颈将马背上的谢煜甩脱在旁。


    谢煜整个身体斜飞了出去,他睖睁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


    在他身下,又是一排尖锐铁叉,一旦坠地,他就要被这些捕兽叉刺穿五脏六腑,毙命当场。


    他惊恐得心脏发抖之际,却并未感到自己如预想之中地坠了地。


    错愕间,左率卫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身体,抢着翻滚,用身体做了太子的肉盾。


    噗嗤。


    铁叉刺中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左率卫低哑的嘶声,一起,则一沉。


    谢煜惊恐地伏在左率卫怀中,探起身体,只见左率卫已经没了声息,只剩一双眼依然睁着,望向坑洞外浓密的林叶、昏红的天空,四肢以诡异之状折叠瘫呈着。


    一支铁叉,正洞穿了他的掌骨,从手心里刺出来,无数鲜血涌出。


    转而泛凉,冷透。


    谢煜呼了无数声救命,竟未有人来。


    这时,从渺远之处,忽然传来了一道鸣金的声音。


    收网了!


    大猎已经要结束了,所有人听到鸣金的声音之后都会往回赶,当鸣金的声音停止之后,这场狩猎便会彻底结束。


    他决不可输在此处。


    谢煜望向坑洞,这洞中怪石嶙峋,从泥土里露出铮铮铁骨来,谢煜伸手试了稳定性,决心试着往上爬。


    但才爬了一半,因为手掌猝不及防地摸到一块松软的石头,一拨,则泥沙下涌。他的身体与这块松石一齐沿着流动的泥沙滑了下来。


    落在地上,谢煜砸伤了一条腿。


    尽管痛感剧烈,但谢煜并不放弃,他必须爬出这个坑洞。


    试了第二次,这次运气颇佳,没有碰到松石,借着手劲竟然也爬上来了。


    此刻,鸣金的声音已经停止了。


    最后一道声音落下之后,林中幽幽,陷入了空灵的寂静里。


    抬头望,夕阳受尽余晖,空林上露出了浩瀚的银河,星空的斑斓之色由浅及深地沉淀了下来。


    谢煜爬上陷坑,左右看去,暮色四合,正是夜幕降临的时辰。


    他试了一下,自己的脚踝已经受了伤,需要处理。


    耳朵里正好流过一串清晰的水声,想来溪水就距离此地不远,谢煜一瘸一拐地步过去,眼看着那条溪流近在咫尺了,还没等走近,唰地天色一黑。


    呼吸瞬间被封住。


    原来不是天色变黑了,而是他的头颅被一条大小合适的麻袋给套住了。


    谢煜一惊之下,立刻下手去解脖子上的麻袋,刚上手,便被一股蛮力被扯了过去,谢煜的双掌被那只大手一把擒拿,“咔嚓”一声响,那骨头便碎了。


    疼得他惨叫起来,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是谁!孤杀了你啊啊啊——”


    放出的狠话没说完,咔嚓一下,另一根腕骨也碎了。


    谢煜痛得身上爆起了一条条青筋,汗水直流。这个时候要猜不出行凶之人是谁,那便是傻子。


    他虎着脸,痛苦地低吼:“时彧——”


    那只手拿起了他碎成渣块的两条腕子,一脚从夜色里递了出来,正踹在他的腘窝上,将谢煜整个踹翻在地。


    谢煜疼得嘴唇颤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疼痛到了极点,连太阳窝上的血管急遽地跳动。


    与他的痛楚相比,身后之人的低笑轻语,显得如此好整以暇,笑声里的不屑与嘲讽清晰分明,谢煜立刻确认了此人是谁。


    “时彧——”


    时彧拨了一下太子腕骨上缠绕的一圈佛珠,檀木珠撞击着,声音轻快明晰。


    尽管谢煜已经疼得意识都快要不清了,但身为储君的威仪与尊严仍然半分不容有失,他丝毫没有向时彧讨饶的意思,套在麻袋里的脸阴沉得能滴水。


    “弑杀储君的乱臣贼逆,枭首不足以抵其罪。”


    身后传来一道轻哼和屑笑。


    没有得到重视的太子挣扎想要起身,结果另一边腘窝也被时彧踹了一脚,他的两条腿均已受伤,再无力气反抗,何况本来就远非时彧的敌手。


    被踹了这两脚之后,太子的手脚均已受伤,再也爬不起来了。


    谢煜气得脸色如猪肝,呼吸不畅,说一个字吐一口气,那麻袋便黏向鼻唇,一收一放间,袋中的空气被挤压得更少了。


    “敢做不敢当,孤已知是你,你不敢承认?莫非也是怕死?”


    对方一把掐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整个头颅往地下摁去。


    在谢煜殊死抵抗之间,那道藏于身后的蔑笑声更浓了。


    黑暗中,谢煜听到他道——


    “我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何必不敢承认,辱太子者,时彧。殿下,你最好记住这几个字,回头向你阿耶告我时彧的状。”


    “你敢——”


    谢煜威煞深重地怒吼,整块身板都在颤栗。


    但只是惹来身后之人更加轻蔑的嘲弄。


    “我杀你,是泄私愤,以国法办你,是正天理。好像还是后者,更名正言顺一些。”


    谢煜心口一凉,感觉什么黏湿腥臭之物,在被他摁到地里之后,透过麻袋,漫了进来,渗入了他的口鼻。


    那股腥臭秽物,熏眼刺鼻,让他几欲作呕。


    “你、你……这是什么?”


    太子勃然大怒。


    时彧道:“牛屙之物。”


    “你——”


    太子指尖颤抖,腕骨上肿了一个大包,钻心地疼。


    他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此处溪水潺湲,在天子没有圣驾亲临南山之际,是交由附近百姓放牧狩猎的所在,百姓在山下种有良田,驱赶耕牛来山中吃草洗浴也是常有的事,牛吃了草,自然会在水边留下一圈圈粪便。


    谢煜堂堂太子,生来金尊玉贵,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颤抖的指尖一寸寸挪移去,指向时彧。


    “你……时彧,你今日不杀孤,孤一定会取尔首级。”


    “怎么取?”


    时彧反问他,语气淡漠。


    “就凭你埋伏在林中的那二十个废物?”


    谢煜陡然怔住:“你!他们人,何在?”


    时彧轻描淡写:“不在了。”


    “……”


    蛰伏的杀手,都是太子百里挑一的刺客,是他身边能力最强、经验最丰的老手,连着二十人,竟仍未得手,让时彧杀了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此刻早已鸣金,孤还未回,父皇闻讯自会派人来找。时彧,你将孤押在这里,人一到,你也跑不了。”


    经太子一提醒,时彧如醍醐灌顶:“哦,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该走了。


    临走之前,怎能不送太子一份大礼?


    时彧手脚并用,在太子身上连上了几脚,直直地将谢煜囫囵整个地踢进了更深的牛粪当中。


    激得谢煜破口大骂,但一张口便有一股被泉水浸泡的新鲜粪水,沿着麻袋的经纬渗入,钻入了他的口中,腥咸苦涩,奇臭无比。


    苦不堪言,奇耻大辱!


    他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杀了时彧,一定。


    时彧呢,早已一径略上了树梢,在寻人的火把在这边水域边亮起之时,时彧早已不见了踪迹。


    太子失踪,吓坏了东宫诸人,陛下下令派人来找。


    只是人们多半以为太子只是争强好胜,为了与二皇子争个高下,明知早已鸣金了还念念不舍不肯回转。


    当他们举着明炽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水流,看到此刻正匍匐于满团稀释粪便之中凄惨狼狈的太子,听到太子脆弱的咒骂与哀嚎,个个都瞪大了眼珠,面有菜色。


    今日目睹太子如此窘状,只怕会被杀人灭口啊。


    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搀扶。


    时彧纵起轻功,如谷中跳跃的轻猿,几个起落间,便已遥遥去了数十丈。


    坡下军帐千幢,巍如雪山。


    此刻点燃了正片灯火,如不夜之地。


    时彧回到自己的帐子,掀帘而入,此刻的他亟需浴身。


    刚刚踏入帐中,属于武者的警觉,让他心中一颤。


    轻捷地抬眸,只见帐中灯火葳蕤,行军床上坐着一道窈窕姝妍的艳影。


    那女子的身影,似轻纱般朦胧,以至于时彧第一眼,竟没有能认出。


    愕然看了一息,忽然听到一声温婉柔软的呼声。


    “时郎。”


    时彧惊疑不定地望着转过面的女子,神情霎时崩了:“阿鸢?”


    怎么回事,她怎会出现于此处,她不是在伯府,被好生看管起来了么。


    但比起他,沈栖鸢更加震惊——少年满身都是血,那身水华朱的衣衫上,湿了一大团,整个人都泛着血液的腥味,如同在血水里腌制入味了般。


    沈栖鸢惊恐不已,难道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


    时彧他,还是为了复仇,一时意气做了傻事吗?


    她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呼吸险些上不来,差一点儿便要倒在床榻上。


    时彧拔步上前,长臂环住了沈栖鸢的韧腰,将她嵌入怀里。


    凝目看了一晌,忽忆起自己满身血污,怕弄脏了沈栖鸢的白衣,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手掌将沈栖鸢的腰身托住,放她在榻上端端正正坐着。


    他蹲下身,双手横在沈栖鸢膝前的衣裙上,仰目就着盛炽的烛火看她。


    云纹铜盘里灯油去了大半,此刻的烛光被烧出淡淡的绯色,照着沈栖鸢明丽的眼波。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彧还是没明白。


    一向身娇体弱的沈栖鸢,是如何逃出伯府的?


    他执法甚严,军令如山,底下人绝不敢对他阳奉阴违,释她离去。


    沈栖鸢抿住了唇瓣,抑制住它的颤抖,欲言又止。


    终于,她抬起了手,也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卷起雪白的衣袖裹住食指,一点点,擦向时彧鼻梁、脸侧的血迹。


    她擦得耐心、细致,温存,不放过任何一点,直至时彧脸颊上的血点被完全拭去,露出他干净俊美的容色。


    她的指节发颤,清眸中水光飐滟,近乎摇摇欲坠。


    时彧屈一只膝半跪于地面,一动未动,专注地目视着那幅雪白的绸衫逐渐染上了肮脏的血污,如同一头乖巧驯服的小狼。


    沈栖鸢心摇神颤,温柔至极的软嗓含了担忧:“时彧,我害怕……”


    第49章


    烛火晃着女子明丽的如珠似玉的面颊,她凌乱的眼波里,满是胆怯与畏惧。


    时彧以为她是怕自己满身的血,嗅了下的确有些腥味,他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你要来。本来打算回来即刻就沐浴的,我这就去,将血衣换下。”


    沈栖鸢怕别人发现时彧此刻满身血污,一旦诘问起来,怕他无法回应,仓促间点了下头。


    时彧从行囊里取了一身干净的裳服,提水去沐浴了。


    行军帐中沐浴的地方非常窄小简陋,仅用木架在角落里搭了两面的边,随意支起两面葛布做成门帘。


    水声透过门帘哗啦地传来,沈栖鸢的心跳如同那声音,骤起时伏,错乱无章。


    脑子里有个蜂鸣般的声音不断地嗡嗡响着。


    时彧杀了人了,他一定是杀了人了。


    杀了谁,太子么?


    可如果他真的杀了太子,他怎能如此澹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对这个少年而言,便仿佛天都要塌陷下来了,他照样能抓下来一角坦坦荡荡当被盖,死了就算了,不死又是新的一天。


    原谅沈栖鸢学不来他的这种达观。


    这是滔天巨祸,时彧他,他会不会在劫难逃?


    淋浴的水声蓦然间停了,沈栖鸢揪紧了手指,看到少年整理片刻之后,换了一身洁净修身的群青色交领长袍出来,高扎马尾,湿漉漉滴水,皮相精致,磊落倜傥的风度,看起来便似长安城里长大的人畜无害、温雅持礼的翩翩小郎君。


    沈栖鸢还茫然地坐在那方行军床上,呆滞转动的眼珠透出她的六神无主。


    时彧走过去,伸手一把握住了沈栖鸢的手掌:“怎么了?”


    沈栖鸢掀开上眼睑,哆嗦着嗓,向时彧道:“你把换下来的脏衣给我……”


    时彧不明就里地扯了下唇角:“要那做什么?脏死了,要不是你送的,我早脱掉扔了。”


    沈栖鸢道:“我拿来烧了它。”


    时彧明白了:“所以,你想毁尸灭迹?”


    听到“尸”字,沈栖鸢心脏难免一抖,觳觫间,时彧的目光下点,示意沈栖鸢看看自己的衣袖。


    沈栖鸢方才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早已将身上的雪袖都已弄脏,一看便知是血污。


    她倒没所谓,起身,推了时彧一把:“要是有人问难,我就说,是我杀了太子,为了替父亲报仇。你别出面,现在就躲起来,装作这件事与你无关。”


    时彧终于明白了沈栖鸢为何今夜如此心绪不宁,愁眉不展,原来,是担心自己。


    他终是忍不住弯腰笑了出声,在她皱起眉头,仿佛要板起脸时,时彧漫不经心:“可若是,我不止杀了一个人呢?”


    沈栖鸢心尖一颤,嗓音也随之发抖起来:“多、多少?”


    时彧缓缓正色道:“一共二十个。沈栖鸢,所以,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这么一个弱女子,能连杀二十个壮年杀手?”


    “杀手……”


    沈栖鸢忽地明白了,时彧指的人,是太子派遣去暗杀他的刺客。


    太子并不曾得手,刺客均已被时彧反杀。


    “那太子……”沈栖鸢仓皇地抬起颌骨,问时彧。


    时彧正要回话。


    突然间,军帐外响起了内侍官尖锐的报信声。


    那公鸭嗓突兀地划破了夜中的宁静,响彻了整片驻扎着营地的山坡——


    “不好了!太子遇刺——”


    沈栖鸢惶惶地抓住了时彧的手臂:“时彧,你不能出去,不能认罪。”


    她总能找到办法的,让她去。


    时彧挣脱沈栖鸢纤细的小手,反握住她的酥红柔荑:“无事的。阿鸢,你就在帐中等我,我鸣金之后未归,需要向陛下复命。你放心,我去交代了事情始末一定回来。”


    虽还不知,沈栖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南山,打乱了他的节奏,但,此事只怕与他好心好意找来的那位尚书令夫人脱不了干系。


    时彧安置妥当沈栖鸢,寒了深目,转身步向帘门,长臂支起帘幔,踏出了这座行军帐。


    沈栖鸢看了眼身上的血迹,咬唇,将衣衫脱了下来,拿到角落里,与时彧那身染了血污的衣衫一道绞了,妥当地收拾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过程极其难熬,她不知道外边的情状,也不敢贸然出去。


    这时,幔帐外响起了一道人声:“时彧,你在不在?”


    沈栖鸢纳闷地走上前,掀开了帘门。


    那人没见到时彧,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里出来,骇了一大跳。


    裴玟道:“怎么是你?随氏!”


    这不就是那位让时彧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琴师随氏么?


    沈栖鸢心慌意乱:“你识得我?”


    裴玟点了下头:“嗯。时彧他人呢?我今日等到鸣金之后一直不见他人,现下这里出了大事。”


    沈栖鸢心神一凛,说话也不觉结巴了起来:“可、可是与太子有关?”


    裴玟的眼风瞟向左右,看了两眼,他靠近一些,压低唇音道:“太子在野外遇袭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捏碎了太子的手骨,还把他扔进了牛粪里,叫人抬回来的。哎,可不敢说是我说的啊。”


    裴玟一向喜欢听这些八卦,到处传播,他听到太子被捏碎了骨头倒还不打紧,但一听说堂堂储君居然掉进了牛粪粑粑里头,他实在乐不可支,立马便赶来与好兄弟时彧分享。


    时彧不在,那说给他的女人听,也就等于说给他听了。


    说完了,他又一次问起了时彧:“对了,我兄弟小时呢?”


    沈栖鸢这时心慢慢地定了一些,听到太子性命无忧,不再像方才那样脑子一片混沌了,她抬起眸,温声道:“他去了王帐,陛下那儿。”


    裴玟琢磨着,须臾后,他缓缓点头:“是了,太子鸣金之后没有回来,时彧也耽误了时辰,他是要被叫去盘问的。”


    都这时候了,裴玟居然丝毫都没有怀疑到时彧头上。


    他只是满腹忧虑:“还好时彧没碰上那艺高人胆大的刺客,不然他受了伤如何是好?”


    “……”


    有没有一种可能,时彧就是那个“艺高人胆大”的刺客?


    沈栖鸢的唇瓣哆嗦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她道:“将军,可否请你帮个忙,替我看看,时彧在王帐那边,现下怎么样了。”


    裴玟正好也要找时彧,抱拳就道:“弟妹放心,义不容辞,我去看一眼就回来给你报信。”


    沈栖鸢重回到了帐子里。


    这一次便是连安稳地坐在行军床都有些困难,她满怀担忧地在帐篷里踱步来回。


    等了许久之后,外头终于又有了动静。


    裴玟回来了。


    沈栖鸢忧心忡忡地迎了上去,在裴玟叫门之后,沈栖鸢撩开了帘帐。


    只见裴玟跑得气喘吁吁,喘着粗气道:“我看大事不好,太子那厮,现在诬赖是时彧行刺于他,陛下震怒,要降下重罚,太子从旁怂恿陛下一定要斩了时彧!”


    她就知道会是如此!


    沈栖鸢几乎立刻就想要冲出去。


    一切都是因为她。


    时彧殴打太子,全是为了她。


    她这就去,向陛下坦诚沈家的冤情,无论陛下信与不信,她都要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裴玟拦住了沈栖鸢的去路,“弟妹!你先别着急,我看陛下对时彧似有维护之意,不一定斩了他,上次他抗旨,也只是削了官职打了五十军杖,你说这现在北漠王庭乱糟糟的,马上又要过冬了,陛下还等着时彧北伐呢。再说——”


    他有点不敢相信,震惊地问沈栖鸢:“弟妹,真的是时彧刺杀太子?”


    他哪里来的这包天的大胆!


    沈栖鸢抿住了嘴唇,不知裴玟是否是可信之人,她没有言明一切。


    “我不知道。但时彧不是坏人。”


    裴玟倒是认可:“这小子除了脾气恶劣,拳脚生猛了点以外,御下还是很有道的,平时也没见他和谁起争执。要说这太子——”


    裴玟倏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珠,他看向了沈栖鸢:“难道是因为你?”


    沈栖鸢不知晓裴玟是怎么猜出来的,莫非他一直心有城府,只是深藏不露?


    在她心跳猛烈弹了起来时,只见裴玟幽幽道:“红颜祸水。我就说好端端的时彧怎么会与太子起龃龉,你看我这儿。”


    他拿脑袋向沈栖鸢凑近,一根手指头指向了自己的额头。


    定睛看去,帐外支起的火盆里舞动着火舌,照亮了男子的脸,和他额头上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大包。


    沈栖鸢不知那是怎么来的,面露困惑。


    裴玟哼了一声,“你之前不是还与太子玩得好么?大白日的上枫林苑幽会,我就是跟时彧通风报信了一声,他还不信,提起他那沙包大的拳头来……哎,你看他把我给打的,治了这么久也没好。”


    原来,裴玟只是以为时彧冲冠一怒为红颜,远远没涉及到沈家旧案。


    沈栖鸢放松了一些,她轻声道:“你等一等。”


    说完便入了军帐中。


    裴玟一阵不解,不明白自己要在这儿等什么。


    没过一晌,沈栖鸢从帐中出来了,手中拿了一瓶药膏。


    她今日出来时便将药膏带在了身上,怕时彧受了伤,这伤药总归有些用处。


    现下,她将药给了裴玟,歉然道:“对不住啊,时彧他就是那样的,有些鲁莽的,我代他向你赔罪了。这药膏治疗跌打损伤都有奇效的,你拿着试试,若还是不成,你再来找我,我一定想法子医好你的伤,望你万勿怪罪。”


    月光下,篝火跳跃。


    女子的嗓音轻灵细软,似涓涓溪流,涤荡人心。


    裴玟愣了一下,看着女人殊丽如芙蕖映月般的面庞,心里泛酸想着,时彧这小子真是好福气啊,这年头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都剽悍似虎,居然还有这么温柔的女人,这上哪儿找?


    他没立刻伸手去接,也似乎忘了反应。


    一只手兀然横插过来,接了沈栖鸢指尖捻着的药瓶,毫无分说一把塞进裴玟手里。


    两人一同侧目,跃动的烛火焦烤着时彧的脸。


    他回来了!


    裴玟与沈栖鸢异口同声:“时彧。”


    时彧淡漠地瞥了眼裴玟,不知道他在这里与沈栖鸢浑说了多久的话,语气不耐地道:“药给你了。这包是你嘴贱向我讨的,我夫人心善不与你计较,拿了就走。”


    没想到啊,这才多久,便已经成了夫人了。裴玟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也没见沈栖鸢反驳,像是认下了这话,白腻的霜色两靥泛出昭昭的羞意,分外显出通透如玉。


    时彧拨了一下裴玟的胳膊,顺手挽住了沈栖鸢的素手。


    沈栖鸢正要问,王帐里发生了什么,他安然无恙,是陛下相信他的话了吗?


    “走吧。”


    时彧带着沈栖鸢,趁夜色空明,月悬柳梢,往溪水之畔走去。


    沈栖鸢一路揣着一颗忡忡的忧心,几度想问。


    时彧只是目视前方:“阿鸢,你先告诉我,是谁助你逃出来的?”


    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那片矗立的军帐,到了溪水途径之处。


    沈栖鸢正想开口问他,与太子间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时彧先发制人,率先问起她来,沈栖鸢心跳怦然,眼风逃避,不肯正面应答。


    时彧了然:“是柏夫人助你出逃的?”


    沈栖鸢微愣之际,时彧看着她,又道:“金蝉脱壳。”


    “……”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时彧拈起了她身上的衣衫,语调不紧不慢:“这是月华锦,用料轻薄,笼于身间,如同披覆月华于身,故得此名。这种用料寸丝寸金,只是看起来与阿鸢平时所穿衣料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在月光下,此锦细腻稠密,光色皎然,便显出妙趣。”


    沈栖鸢不知道他是不是杜撰,低眸一看,只见身上的月华锦都焕发出珍珠斑的光泽来,在月色之下,如烟云般流溢。


    的确是,不同凡响。


    此郊野之地,僻静无声,唯独心跳,莫名地变得剧烈。


    沈栖鸢细声道:“你别怪罪柏姊姊,是我求她的。”


    时彧皱眉:“你求她?”


    沈栖鸢抓住他右手,用双掌合拢,将其覆盖。


    她定神凝视着面前的时彧:“我担心你。”


    时彧的胸中有什么闷闷地动,他低下视线,似有明悟:“你怕我,今晚一时义愤杀了太子?你怕我万劫不复?你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被他条条说中,沈栖鸢面靥泛红,窘迫地垂眸,移开视线去。


    时彧翘了唇:“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还要北伐,等北伐回来与你成亲,怎会受不得激将就杀了太子,如此岂不是也让阿鸢再也等不到沈家的真相了?不过那厮确实可恨,想杀我灭口,我今天算是警告了他一下。”


    他知晓,在沈栖鸢心中,自己仍是一个冲动鲁莽、做事不计代价的毛头小子。


    沈栖鸢羞愧无比:“我,我的确是……怕。”


    话未说完,便落入了一方温暖的怀抱之中,被他藏在羽翼之下,严丝合缝地裹挟包围。


    沈栖鸢温声道:“得见你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了,我这就回伯府去,不教你有后顾之忧。”


    时彧掌住她柔韧如缎的细腰,缓声威胁:“想跑?”


    沈栖鸢略微茫然,但也顺从。


    时彧抚过女子背后如瀑般落下的青丝,五指化为梳篦,缓缓梳理她的柔发。


    “今夜不走,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回家。”


    “家”这个字,的确能触动人心,沈栖鸢的心终于彻底了缓和了下来。


    她自时彧怀中起身:“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全身而退的?我听,听那位将军说,太子构陷你行刺,一定要让陛下斩了你,你还无恙么,可有受伤?”


    她甚至怀疑时彧有无受了什么暗伤,想替他查探一二,指腹刚一落下,不期然与一上升之物相撞。


    意识到那是何物,沈栖鸢羞窘之际,口吻也变了:“时彧!你为何,为何连这里也能——”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是抱了那么一下。


    那枚藏于暗处的引线,便被点燃了。


    话未说完,时彧忽地倾身而下,吻过了她松软的,如半开的芙蓉花苞般的香唇。


    他对她,无时无刻,不有此念。


    今夜疲惫地回到他的帐子时,他以为又要孤枕守着残宵,忍耐食髓知味后的漫长寂寞,他心心念念的沈栖鸢,竟然如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番耳鬓厮磨,知她如此牵肠挂肚于他,时彧要如何才能稳如柳下惠,坐怀不乱?


    “阿鸢……”


    亲吻的间隙,他捧住她的面庞,靡靡地唤着她名,充满了他寻欢的祈求。


    就如一头夜里独自舔舐伤口,踽踽独行的小狼。


    沈栖鸢的身子被他的唇追逐得迫不得已向后坠了过去,良久,终是心软地抬手,如藤萝般环住了他腰。


    第50章


    溪水一径从山谷里涌出,流向月色浩瀚的密林深处。


    此时无数军帐已经归于寂静,倦鸟宿在巢中,等候明早的日头升上树梢,唤醒寂静的深林。


    空旷的溪水之畔,行来徐徐清风,吹拂着时彧与沈栖鸢交织的薄衫乌发。


    沈栖鸢身上的月华锦,在细细碎碎的震动之中焕发出更加璀璨剔透的光泽,欲迷人眼。


    她说了一声“背上还疼着”之后,便被时彧抱在了怀中,居于上。


    可她实在受不了这般,这感觉实在是怪异,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这又不是什么安谧、舒适的地方,沈栖鸢的意识随时彧起伏,有些混沌地想,的确,为何总是不在一些正常的地方,若不是荒郊野岭,便是上房屋顶。


    少年腰间两条明晰而深刻的人鱼线,贴合着那片薄薄的肌肉,一起一伏收放自如。


    呼吸声洒落耳畔。


    沈栖鸢忍不住抱住了少年的头,眼神迷乱漂移着,不知向了何处。


    直到那月上高林,洒下无数斑斓的银晖,照彻水面。


    酣畅淋漓过后,时彧抱住沈栖鸢,将自己垫在身下,放她躺了过来。


    “阿鸢。”


    他唤着她名,抚弄着她柔顺的漆黑长发。


    发丝细腻柔韧,缠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沈栖鸢无力地挨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调息了很久。


    终于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时彧道:“这个时候,你确定要与我谈论别的男人?”


    沈栖鸢睁开水雾濛濛的双眸,凝视吃了醋的少年男子。


    他的脸撇向一旁,骨相锋利的一张俊颜此刻却无比孩子气,她看了也会觉得心痒。


    她的双手握住了时彧的耳朵。


    在时彧睖睁看来之际,沈栖鸢倾身,吻上了时彧的唇。


    他的眼瞳急遽地颤抖。


    沈栖鸢吻他了。


    她竟主动吻了他。


    少年心慌意乱,错乱唤她“沈栖鸢”,对方只是蜻蜓点水地一触碰,便已离分,望着他,瞳眸脉脉深幽。


    “你无事就好。”


    她也暂时不想管他人。比起旁的,那些让她担心的,承担不来的后果,此刻的时彧,全须全尾地在她身旁才是要紧,尽管使坏,她都由他。


    只要他平安无虞,便已是她最大的期望了。


    时彧心弦震动,抱住沈栖鸢起身,将她退到腰间的衣衫为她笼上香肩,裹着她细嫩得如一支春柳般的身子,盖住那片色如明月的娇弱肌肤,舍不得她受一点泛凉的晚风。


    “我早已料到谢煜会在此地对我动手,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也不会单刀赴会了。他在御前颠倒黑白,道是我行刺于他,我便将计就计。”


    御前辩白之时,谢煜一口咬定,就是时彧意图行凶,谋害储君,望陛下将其就地正法。


    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二皇子,现下已有很多人知晓,时彧早已是二皇子党羽。


    天子将信将疑,询问时彧:“可有此事?太子说的,可是事实,你认不认?”


    时彧自是不可能认罪伏法,他扯了一下唇,朝谢煜道:“殿下怎可恩将仇报?”


    在太子瞪大了眼,不明白时彧葫芦里卖什么药时,对方轻嘲道:“今夜殿下遇到行刺,对方都是上等身手的精锐,若非臣恰逢赶到,及时出现,殿下莫非以为,自己只会受些折骨的轻伤?”


    他说得坦坦荡荡,义正词严,仿佛便真是那么回事一样。


    气得谢煜恨不得动手,可他双掌骨折,刚刚才包扎上,动不了分毫。


    谢煜厉声道:“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


    “陛下!”时彧打断了太子发难,将身转回正首,向天子行礼,“臣与二殿下,确实有些私交,全因臣未婚妻身在宫中时,多受二殿下照拂。臣心怀感念。今夜事发突然,太子遇刺,臣前往救驾,连杀了二十名刺客,不慎,却反遭太子所诬,陛下明察秋毫之末,倘或不信,自可将那些伏尸于林的刺客调来,照仵作验一验,看是否为臣所杀。”


    他解开腰间蹀躞上所悬佩剑,拔剑出鞘,将染血之后未及清理的佩剑上呈天子过目。


    “陛下,刺客虽来路不明,但臣相信,只要揪住深查,一定能探知其来历,届时自能允臣清白。若臣果真欲对储君殿下不利,岂会提前为殿下杀了这群精锐刺客?”


    太子心口一紧,陡然意识到,这居然是个必吃的哑巴亏。


    除非他承认,那二十个刺客并不是刺杀他的,而是来行刺时彧的。转眼之间,太子便处于了不利位置。


    “父皇,时彧狡诈善辩,他适才将儿臣押在溪边,折断了儿臣的骨头。”


    太子想把受伤的两只手亮给陛下看,以博取同情。


    父皇一向偏心老二,不过他不相信,陛下对时彧纵然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爱,但这份爱重还能大过他的嫡长子。


    陛下向时彧凝目几眼,听到谢煜的诉苦,他缩了缩瞳仁,又转向太子。


    谢煜震动,心中苦水上涌,顿时宣泄而出:“父皇,时彧从前就仗有军功,对儿臣不满,尚在宫中之时,便处处与儿臣作对,他今日投效了二弟,焉知,这不是他们联手做戏,愚弄于儿臣?难道父皇偏心二弟,不顾是非,亦不在意儿臣死活了吗?”


    两方争斗,各执一词,各有证据,在王帐之下吵得天子头痛。


    “都够了!”


    天子一声长啸,满帐下肃静,再未有声。


    天子勃然震怒之后,一只手指向这二人,“一个太子一个将军,做出这等阴谋勾当,成何体统?今夜之事最好就此作罢,朕若查起来,一个两个,何曾算得上清白无辜?”


    陛下的确明察。


    谢煜惊恐万分,父皇看来已经猜到了全貌。


    的确是他先埋伏人手行刺时彧在先,若此时不依不饶下去,以父皇对老二和时彧的偏袒,他决计得不到好处,不如暂忍。


    谢煜一咬牙,怒视了身旁的时彧一眼,着人抬起担架,将他送出军帐。


    天子见时彧仍然不走,他负手从大椅上下来,冷眼睥睨而下:“时彧,朕如要追究到底,你今夜之举,已够得上行刺储君,要受枭首之刑,你行事未免也太出格了些!”


    最后那一句,已经是濒临隐怒边缘,但陛下仍是克制住了,如同长辈训斥晚辈,虽疾言厉色,但也有发自内心的袒护。


    时彧脸色执着,神色淡然地回道:“陛下。臣若不施手还击,今夜横在林中的尸首,就会是臣一人。”


    天子对自己选中的这个位高权重的孤臣如今很不满意,他彻底倒向了老二,令谢翊势力庞大,太子手忙脚乱才会出了昏招。


    太子埋伏杀手险些坏了征讨漠北的大事,始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储君之争,如今也快要落下帷幕,决出胜负了。


    私心里来说,他更支持老二即位。


    但谢煜毕竟是嫡长子,有母后坐镇扶持,名正言顺。


    他一直下不定决心,今天看来,是该早做打算。


    “罢了,你滚吧。”


    密林里的月光愈来愈亮,照向大地,身旁宛如一溪雪。


    林中间或有野兽出没的声音。


    时彧将沈栖鸢裹好,横抱入怀中,沈栖鸢依恋地依偎过来,双臂搂住了时彧的颈。


    他大步折回:“太子出了事,秋狝提前结束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回伯府。”


    沈栖鸢伏在他怀中,很是好奇:“这次的魁首是谁?”


    时彧停下了脚步,皱眉道:“不知道。”


    沈栖鸢声音细弱:“我听说,陛下为此次秋狝的魁首准备了一份彩头,我也不知是什么,但总觉得应当会很重要,你就这么不要了吗?”


    时彧意味深长地看她:“我的彩头在我怀里。这才叫惊喜。”


    “……”


    沈栖鸢的脸上仍泛滥着春水,方才经历一番尽兴的欢爱,她素来清丽出尘的面庞,此刻也多了几分难言形容的艳魅之色。


    想伸手制止时彧继续往下说,他实在太坏了。


    心思坏,嘴巴也坏。


    以前他坏,只是对她不客气,打击她。


    现在的时彧,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找到了风流浪荡子的诀窍,三言两语便总能刺激得她脸颊发热。


    沈栖鸢总是一次次败下阵来,实在敌不过他。


    时彧重新动身,望行军帐走。


    他步履轻快,虽抱有沈栖鸢在怀,只如同掬了一把有形而无质的烟云,没有承担丝毫的重量。


    这份温香软玉在怀但又举重若轻的潇洒,实在是让营地守夜之人看了都心生羡慕。


    抱沈栖鸢步入营地,找到自己的军帐,时彧用脚拨开帘幔,送她入内,将沈栖鸢安置在榻上。


    “阿鸢,你就在此,我去拎水来予你沐浴。”


    沈栖鸢坐在帐中,独自守着帘门内的寂静。


    身上的确黏腻不适,若不清理干净,恐怕很难睡得着。


    她这身衣衫,是柏姊姊的,她真是对不住柏姊姊,这么名贵的衣裳已经不干净了,也不能再还。


    幸而,她还有陛下赐的金子,能为柏姊姊重新做一套月华锦的裳服。


    正想着,帘门忽地被一只手揪扯住了,沈栖鸢霍然抬眸,想到了时彧,心跳便快了几分。


    “你怎么不进来?”


    沈栖鸢疑惑。


    难道是水太重了?


    不太可能的,时彧不可能拎不动一桶水。


    正思绪混沌之间,那只粗糙厚重的大掌,一把扯开了帘帷,朝里大步走了进来。


    只见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彪形大汉,脚步蹒跚虚浮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吓得沈栖鸢尖叫,“你、你是谁!”


    她立刻爬下了行军床,试图往外逃跑。


    那大汉见她要跑,伸手就扯住她胳膊。


    沈栖鸢吓得花容失色,惨叫一声,连忙踢了他一脚,大汉没想擒拿她,挨了一脚后立马松了手,任由沈栖鸢挣脱了往帘门外跑去。


    这一下,正撞上一个胸膛。


    时彧手中的桶落在了地上,水漫溅开来。


    他提水回来,刚刚入内,便被沈栖鸢惊弓之鸟般撞了个满怀。


    沈栖鸢心跳失速,见到时彧才缓过来,明眸闪烁,泪意隐隐。


    贴着他身前骨骼的酥软急促起伏。


    时彧抿了抿唇,搂住沈栖鸢,向那醉汉冰冷地命令道:“还不滚出去?”


    醉汉无辜地一巴掌打在脸上,连忙道歉,“少将军,末将真的不知您帐中藏了个小娘子,我,我以为就你在呢,我刚刚正要向她打听,您上哪儿去了。”


    时彧的脸上笼了一层寒霜:“找我何事?”


    醉汉打了个酒嗝,等酒气散一些了,才道:“兄弟们都受不了长安的鸟气了,到处被挤兑,被忌惮,我们时家军打仗行,可是玩权术算计,都是些外行活儿。少将军,我听人说,你要北伐了,是真是假?要是真的,我——”


    他拍了拍自己宽厚的胸肌:“淳于密,愿意当少将军你的马前卒,战前先锋,将军你可一定要带我,带兄弟们,离开都城这个鬼地方!”


    他果真是醉了,平时不敢说、犯忌讳的话,现在都随酒水下了肚,一瓢瓢地浮了起来。


    沈栖鸢倚在时彧的怀中,她似乎能感受得到,时彧的心跳好像快了几分。


    他受到了触动。


    因为淳于密的话。


    时彧看着怀中将脸蛋埋在他衣领间深处的沈栖鸢,他俯首抚了抚她的发丝,温声道:“阿鸢。你吓坏了?”


    沈栖鸢从外边回来,她便一直衣衫不整的,染血的外衣脱下了,襦裙也被时彧撕毁了一角,现下只是松垮地勉强遮羞而已,在这当口,蓦然撞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突然闯进帐篷,怎会不害怕?


    她轻轻颔首。


    那醉汉看她点头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小娘子,我绝无轻薄之心啊,啊,将军夫人,就是给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觊觎少将军的女人……”


    被时彧飞了一记眼刀过来,醉汉吓得闭了口,连忙摆手,无声告饶。


    时彧冷眼斜睨:“北伐的事以后再议,滚。”


    醉汉连忙点头,灰头土脸地叉着手往外走。


    但还是觉得冤枉,路过少将军和他怀中的小娘子之际,他停了一晌,语气尴尬又羞愧:“将军夫人,我,我粗鲁惯了,不懂什么礼数,您可千万见谅啊。”


    被时彧又横了一眼之后,他总算打着酒嗝醉醺醺去了。


    那道刺鼻的酒味儿消散之后,沈栖鸢终是定了心,仰头。


    时彧粗粝的手掌抬起,摩挲着沈栖鸢的脸颊:“我们以前打仗的时候自在惯了,都是粗人,不拘于礼数,他们还不知道我有了夫人,还和以前一样野蛮地闯我的帐,吓着你了,我向你道歉。”


    指尖拨弄过沈栖鸢软弹的脸蛋,一寸寸,抚过她眼底清晰的水痕。


    方才在郊外弄得那般颠簸剧烈,她也没有哭出来,真是吓得不轻。


    时彧充满了柔情与怜惜,安抚沈栖鸢的心绪,亲了亲她的发丝,放轻了嗓:“我拎水来了,先洗澡。”


    沈栖鸢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只是,她很快想起了一事:“我出来太急,好像不曾携带衣物。”


    时彧哑然失笑,“你先去,我给你找一套。”


    沈栖鸢困惑地望他。


    但时彧表现出一副“相信我”的样子,沈栖鸢只好带水先去了。


    迟疑地解开破损的衫裙,用帕子浸了水,拎出水桶双掌合力绞干,往身上擦洗。


    肌肤上生了许多红梅,冰凉的帕子敷上去有些刺激,沈栖鸢咬住了唇瓣。


    这身皮肤柔滑干净,宛如凝脂,沈栖鸢清理得很小心。


    两片葛布支起的门帘后,响起了时彧的沉嗓:“衣物找到了,先将就着穿吧。”


    沈栖鸢指尖一颤,“你,你递进来。”


    时彧在外边,将一身崭新的完好衫袍松了进来。


    沈栖鸢伸手接过。


    衣衫的确是工整完好的,还是新裁的,缎料的触感也舒适,只是——


    这是一件男人的袍服。


    时彧望着那两面痉挛的帘门,想着沈栖鸢此刻可能的脸色,不觉有些好笑。


    果然不出所料,葛布后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沈栖鸢软乎的抱怨声:“时彧,你还在不在?”


    他压沉了声音:“在。”


    沈栖鸢不好意思地咬唇:“这,怎么是男子的……”


    时彧道貌岸然地道:“这是秋狝,本来也不见什么小娘子。况且有,我也总是不好向别的小娘子借衣物,否则成了什么了?阿鸢你放心,这身短袍是我的,没穿过,还是十成新,你试试看。”


    沈栖鸢咬着银牙,虽不想这么做,可只有从权如此。


    说是短袍,可沈栖鸢穿着仍是到了脚踝,出来时,一不留神便踩到了袍角。


    两只箭袖也让她穿成了广袖,飘摇得似道骨仙风,犹犹豫豫地从葛布搭成的帘门后出来,时彧正在洗剑,一抬眸,看见她三分温婉、七分滑稽的模样,着实忍俊不禁。


    沈栖鸢面皮薄,最怕有人笑话自己,尤其是时彧这么个狼崽子。


    她心底里有些气,想着过去,教他莫要再笑,脚下又不自觉踩到了袍角,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向地面。


    时彧起身一把抱了她腰肢,抓回来,似拽了一直漂亮的纸鸢。


    二人一同摔到了行军床上。


    时彧忽地“唉哟”一声,好像摔中了什么疼处。


    沈栖鸢再也不敢与他厮混胡闹了,忙要检查他伤处,慌乱地问:“熠郎,你怎么了?还是,还是受伤了么?”


    太子找来的刺客,定非泛泛之辈,时彧只怕是受了伤,但又逞强不说,一心隐瞒。


    沈栖鸢要替他检查,刚试图询问他,时彧双臂撑向身后竹榻,定定凝视沈栖鸢,隐晦地道:“我腰好像闪了一下,好像,又酸又痛。”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后腰。


    沈栖鸢一瞬失了语,可,看时彧不像是说谎的模样,忽地,脑中蹦出了柏姊姊对她说过的话。


    早年,她缠着夫君夜夜贪欢,她夫君初始中用,没过两年,她夫君便彻底不行了。


    此事告诫后世之人,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事情不要做。


    啊,可时彧不是将军么,她,她甚至也没有那么贪,他现在就不行了吗?


    还是,时彧一直都外强中干,看着威风八面,实际是根银样镴枪头?


    既失望,又后悔,可沈栖鸢没法阐明,因为自己的一时纵容,害得时彧年纪轻轻就……


    时彧自是不知她转动着什么念头,心生好奇,凑近了一些,揽她自行军床上坐起来,轻声问:“在想什么?”


    沈栖鸢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脸颊闷闷地红过了耳后。


    在时彧愈发困惑的眼神注视之下,她懊恼地用箭袖捂住了脸颊,失悔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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