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江鹭认识那位老臣。
他回到席间?, 那位老?臣目光冷不丁与江鹭对视,带着几分?审视、疑惑。
老臣却没有上前与江鹭搭话,江鹭平静如常。
坐在贵女席间的姜循在得到玲珑耳语后, 发现小世子去而复返。姜循朝贵女这边望, 见杜嫣容与长乐公主都不在,恐怕那二人正是去“雨花台”和世子相看去了。
但是奇怪。
姜循知?道但凡自己给出?“雨花台”的讯息, 江鹭便一定因?为不想见她的缘故而去避免。可难道江鹭来禁苑, 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来与佳人相看的?
就算有姜循搅局, 他也?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快吧?
除非……事情有了其他变故。
姜循心中这样?想, 慢悠悠地饮了一盏葡萄酿。
酒液微酸, 她蹙了一下眉。
而就是她思忖的片刻, 她再偷看时, 便发现江鹭又不见了。
姜循:“……”
不对劲。
青帐飞扬, 贵女嬉笑轻语。
坐在人旁的姜循静静饮了这盏酒,侧过脸望向玲珑。玲珑立即懂事低头,答复自己方才与江鹭见面的细节——
江鹭这一方再次离席,依然是那位老?臣的缘故。
他在席间?借周围臣子的交谈,知?道了那老?臣如今身份。而他喝盏酒的功夫,便发现那老?臣偷偷溜走了。
琉璃盏中葡萄酿色浓味酸,江鹭喝得面不改色。
天上雷鸣再低低轰一声的时候,众大臣抬头看天;江鹭饮完酒, 起身退席。
雨季将来。
雷鸣声让人心生恍惚, 让江鹭不由得想起两年前那位老?臣的慈善面目——
老?臣名唤章淞。
两年前,章淞只是礼部一个郎中,调往凉城做监军。
章淞年过半百, 虽是监军,却对军务不闻不问, 整日坐着喝茶听?曲,活赛神仙。程段二家的年轻郎君们调皮,想戏耍这个监军,被段老?将军拦住。
段老?将军说:“凉城艰苦,章淞在东京被人排挤来咱们这里?,水土不服,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你们要包容些。”
有年轻的郎君不服气,质疑:“小世子也?是从繁华地方来的,怎么不像他那么麻烦?”
彼时年少的世子安静寡言地坐于廊后,不参与他们的嬉笑、吵闹。
沙扬鹰飞,天高云阔。小世子抬头凝望天上飞过的鹰隼,知?道自己不属于凉城——
他只是被爹偷偷送去凉城的。南康王生气他为一爱撒谎的小娘子而萎靡不振,气怒他的不堪重用。南康王要他长大,要他在战场上“练心”。
荒野大漠必将教会世子成长,腥风血雨将铸造世子一颗千锤百炼、如水沉着、如冰冷酷的心。铁血战场会磨炼世子,教会世子何谓“不动心”。
世子不会永远待在凉城。辽阔大漠不是他的家,秦淮水畔才是他的归处。
那时候,谁会料到以后的事?
江鹭怎会料到——
凉城武将和阿鲁国王共陨火海,凉城分?割于阿鲁国,大魏与阿鲁国结为“兄弟盟国”。边关百姓远走他乡,沦为游民;边关故友皆亡,死不瞑目。
章淞回到东京,一跃成为礼部侍郎。
这位礼部侍郎主持此年的春闱,成为这一年的“主考官”,将作为登科学子的“座师”,桃李天下。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多喝了两盏酒,意外发现自己曾经在凉城见过南康小世子。
章淞坐立不安,几息便走;又有几位大臣离席,江鹭片刻后,亦寻借口随大流离席——
章淞用了“醒酒”的借口,支走所有服侍的宫人,在一静谧宫舍中坐立不安。
他知?道南康王小世子代父来京,为太子祝寿。
但他不知?道,南康小世子江鹭,和他两年前在凉城程段两位老?将军麾下的一位小将,长得一模一样?。
那小将并不显山露水,可眉目端华宛如小神仙。没有人会错认容色过人的郎君,于是章淞见江鹭第一眼就胆寒,快速将江鹭与两年前的凉城事变联系在一起。
这可不好。
当年的人应该死光了才对。
所有人死光了,章淞才能心安理得地当好礼部侍郎,在东京过得风生水起。如果有凉城的“死人”想翻案,想查真相,今日许多人的平静日子都要没了。
何况那个“死人”是南康小世子。
南康王势力不小,小世子位尊至极,想要查的东西,旁人很?难拦住。
不行,不能让江鹭翻出?当年的事。
章淞在宫舍中徘徊数圈后,下定决心,悬腕握笔,俯于桌案前,开始书写一封弹劾——
弹劾南康王府,弹劾南康小世子。他要编造严重的罪名,譬如“圈地”,譬如“贪腐”,譬如“叛国”……
但是他又生怕这些罪名过于无?稽,反而为自己招惹祸事。于是写了一半,章淞又持笔凝滞。
章淞喃喃自语:“若是小世子死得人不知?鬼不觉就好了……”
身后传来年轻而清寂的郎君声音:“怎么死得人不知?鬼不觉?派杀手,遣刺客?还是想办法放一把火,烧死他?”
章淞猛地回头,看到横梁上跳下一位郎君。
那人风神秀慧,眸若点?漆,金玉其身。
章淞脸上肌肉颤抖,反应过来后瞬间?要张口呼救,却见江鹭手一抬,一股劲力朝自己冲撞而来。
章淞被冲得撞到檀木桌边,一口气喘不上来,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朝他走来的江鹭。
江鹭扣住了他脖颈,垂下眼看他:“我有几句话和你说,章侍郎莫要大呼小叫,否则……我也?很?想杀你。”
未及弱冠的小世子说话平静面皮文弱,只是扣着他咽喉的手用力。江鹭就那么看过去,章淞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南康王也?是军功累累啊。南康王的儿子,功夫又岂会差?
章淞目光浑浊,闷闷点?了头——
章淞哑穴被解开。
他是六旬老?人,心里?知?道喊救命没用,宫人救他可能不如世子杀他更?快。
但他想他未必危险——这是禁苑,这是太子的宴席上。江鹭岂敢杀人?
章淞慢慢平静下来,沙哑着声音:“真没想到,南康王不把你留在江南杀海寇,反而把你送去凉城。南康王不会和边北大军有什?么交易吧?朝廷最?忌讳这些武将勾结了。”
他暗自威胁江鹭。
江鹭却不在意。
江鹭看着桌上笔墨未干的弹劾书,若有所思:“凉城和谈果然有诈,是吗?”
章淞立即:“谁说的?!朝政大务,岂容你黄口小儿胡乱揣测?!”
江鹭置若罔闻:“害死将士们的人,凉城烧的那把火,有你一份力?”
章淞:“胡言乱语!他们自己失误,引敌寇入城,最?后和敌人同?归于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介文臣,那些打?仗的武夫又从来不信任我,我能做什?么?”
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腰杆重新挺直。可惜他年事已高,面孔已经涨红,却还是佝偻着背。
章淞:“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世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也?想误会,我还给了你机会,”江鹭看他,“我在梁上等?了半天,你开始写一封弹劾书。你写到一半便苦闷,觉得弹劾作用不大。章侍郎,你想要我死。只要我死了,就没有人去查那些事了,对不对?”
章淞嘲弄嗤笑。
他道:“那你错了——我背后的人,是太子殿下。凉城事没有冤屈!当年太子靠着此桩事获得圣心,打?压了大皇子……太子殿下是胜利者,你想和太子为敌?”
江鹭睫毛轻轻一颤。
但他很?冷静。
正如他爹希望的那样?,他确实在战场上磨砺出?了“不动心”。
唯有不动心,方可眼观八方,永立不败之地。无?数故人的血肉换来他的醒悟,他哪有资格冲动易怒,被章淞轻易所激呢?
当年事——
大皇子本就主和,凉城也?做好了和阿鲁国联姻的准备。但是那场火依然烧下来了。
那场火后,大魏兵力半颓,当朝太子殿下向上奏疏,提议献出?凉城,好平息阿鲁国的怒火。
章淞开始游说,说自己的不容易,说朝堂这碗水的浑浊,说凉城当年事的不重要:“……小世子,如我猜的不错,你当年隐姓埋名到凉城,便是不希望世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真实身份太敏感,你不适合碰凉城。大魏和阿鲁国和谈,是两国大事,你不要为一己之私,害两国百姓一起受难……”
江鹭忽而抬头。
江鹭道:“不,你不是太子殿下的人。”
章淞:“我怎么不是?”
江鹭:“你若是太子殿下的人,当你发现我以前出?现在当年凉城中,你的第一反应,会是向太子汇报告密,让太子想办法解决我这个难题。我是南康世子,我的身份对你来说很?棘手,只有太子有法子对付我。
“但你没有禀告太子。你试图用自己的手段解决我。
“你虽不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你一定是当年凉城事的得益者。你一定踩着尸骨向上爬,不然——你不会这么畏惧我,不会我一出?现,你就知?道我在查什?么。
“章淞,你心中有鬼。”
江鹭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
章淞几次试图插话,都打?断不了。章淞最?后面色难看,望着江鹭抬起来的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神——
一汪静水被滴入一滴血,血水汩汩沸腾,一点?点?晕染整双眼睛,平静被狂烈压住,疯狂的情绪向上溢出?,流出?水面……
“砰!”
章淞喉咙再次被掐住。
他碰倒了桌上的酒壶,酒水淅淅沥沥沿着桌木流,老?臣的腰磕在桌木边缘快要断裂。但更?害怕的,是脖颈上的威胁。因?江鹭在一点?点?收力,分?明要掐死他!
江鹭:“说。”
章淞:“说、说、说什?么?”
江鹭:“同?伙有谁,你做过些什?么,你怎么得到的今天位置,你为什?么不敢让我查。你因?何而做贼心虚,因?何而面目狰狞惹人厌恶——”
他一声声质问,分?明语气平淡,眼中的火却烧得章淞战兢、惶然……——
席上人来人去,都不太引人注意。
姜循亦离开了此处。
雨花台中,湖畔凉亭中,纱幔飞扬,有二女相携,窃窃私语。
二女正轻笑,忽听?到慵懒而挑衅的女声:“看来今日的宴不得人喜欢,公主殿下躲懒也?罢,连杜娘子这样?八面玲珑的美人都要躲开啊。”
说话的长乐公主一僵——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她偷看一旁的美人。
杜嫣容倒很?淡定,转身回眸,含笑望着来人。
长乐公主暮灵竹,便也?鼓起勇气随杜嫣容一同?转身,小声唤人:“姜姐姐。”
姜循还没有嫁给太子,公主不能称“嫂嫂”。公主自小便怵这位未来的美人嫂嫂。
可今日暮灵竹也?不是太怕——毕竟,她旁边有杜嫣容。
杜嫣容一贯温婉有礼,未来太子妃带着侍从们大摇大摆地来到雨花台,她面色如常。
杜嫣容婉婉道:“循循,好久不见。上次见你,你似乎正被你爹赶出?家门,落魄得很?。”
杜嫣容语调轻柔,说话内容却如此,立即遭来玲珑的瞪视,以及暮灵竹的深吸一口气,惊恐看她。
缓步入亭的姜循面不改色,目光轻飘飘落在美人身上:“确实好久不见。上次见杜娘子,杜娘子刚捉到未婚夫上青楼,好不热闹……”
她关心地询问:“杜娘子与你那未婚夫,何时成亲呀?”
暮灵竹自然维护好友,在旁干笑:“姜姐姐好喜欢开玩笑——嫣容早就和那家退亲了呀。嫣容这两年在家读书,我上次刚和姜姐姐说过……”
姜循故作吃惊:“杜娘子,该不会被男子伤了心,就此萎靡不振了吧?再不就是书中有佳婿良人,才让你沉溺至此?”
杜嫣容保持微笑,侧过脸与一旁的小公主闲话:“前几日,你与我说,太子殿下为了一个歌女,不顾姜太傅的面子,打?了姜娘子的脸……听?说姜娘子气病了?”
姜循发间?灯球小晃:“杜娘子,我身体好得很?。”
杜嫣容将她上下望一眼,温和:“那也?要当心日后,不可掉以轻心。”
一旁的暮灵竹听?她二人有来有往有说有笑,却快要被惊得窒息而亡。
偏姜循不放过小公主。
姜循关心询问:“殿下怎么脸色不好?是病了吗?”
风有些凉,暮灵竹一颤:“没、没有……”
姜循顺势:“那便是累了。我陪殿下一起歇一会儿吧……杜娘子也?一起吗?”
杜嫣容静静看着姜循。
杜嫣容再抬起眼,看向凉亭下等?候的那些宫女、侍卫,尽是簇拥姜循而来。
杜嫣容几乎确定姜循是来搅自己“相看”局的。
但姜循脸皮厚起来时,谁又能把她赶走呢?
杜嫣容温声:“一起吧。”
暮灵竹担忧地看向杜嫣容,欲言又止。
……南康世子过来见杜嫣容的话,姜循在旁不走,这场面,是不是过于热闹了些?——
章淞那一边,气氛如拔弩,已紧张至极。
章淞到底有些气节,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慌乱缘故。他更?笃定小世子虚张声势,总会有人发现不对劲,过来找他……
江鹭低头:“章侍郎,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章淞眼皮一跳。
江鹭:“但我今日,是必杀你的。”
章淞嗤笑。
江鹭:“你知?道了我在两年前待过凉城,你猜到我为查真相而来,你想把南康王府扯进乱局让我投鼠忌器不敢动手……你认出?了我,我本就是要杀你的。”
章淞脸色开始变了。
他听?到沉重的“咔擦”声。
那是他的老?骨头被捏动的声音,巨大的沉痛却让他叫不出?声,只目眦欲裂,眼神重新恐惧起来。
他看江鹭俯下脸,染着寒意的双眸却带出?一丝笑。那笑意像是火在冰上焚烧。
章淞汗水模糊双眼,听?到江鹭说:
“我必杀你,你不用为你自己求情。但是你想你的家人,子女孙辈,亲朋好友,家中九族……全都因?为你此时不肯多说一字,而死于我手吗?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你是担心我武力不够,还是觉得我身份不够呢?我碾压你如同?碾压蝼蚁,你要试试吗?”
许久的沉寂,屋舍中老?人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老?人艰难无?比:“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说出?点?有用的东西……说一点?,就换一条人命,如何?”
章淞:“你、你疯了!你是南康世子,你不能这样?,你会得到报应……”
江鹭偏过脸。
窗外有一道电光划破,照亮屋中青年郎君的眉眼。
江鹭轻声:“要报你先报。章侍郎——
“想好是一人独死,还是带着亲朋好友一起下黄泉了吗?”——
电光划亮天空。
坐在雨花台凉亭中的三女,一同?抬头看去。
暮灵竹拢着手臂,轻声打?破这尴尬气氛:“快要下雨了呀。”
姜循饶有兴致:“我喜爱和杜娘子一起赏雨。玲珑,再端壶茶。”
“不必了。”杜嫣容起身。
杜嫣容看看天色,再看看死赖在这里?的姜循。
她心中浮起一些疑惑,却归结于姜循大概只是看自己不痛快罢了。
可天快要下雨了,江世子却迟迟不来……大约是被什?么事绊住,不会来了吧。
杜嫣容不想与姜循相看两生厌,便含笑:“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转身走下凉亭,暮灵竹犹豫一下,红着脸向姜循告别,转身去追自己的好友——
在那燥热的宫舍中,章淞已经扛不住江鹭的逼迫。
他痛哭流涕,并为自己而不平:“……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着那事,说了些陛下爱听?的话而已……
“凉城不能再打?胜仗了啊。没有粮草了,没有军费了,满朝君臣都不想打?仗了啊……我、我只是说,程段二家把阿鲁国王引入城中,包藏祸心,想要借机开战,裹挟大魏继续打?仗。”
江鹭手上青筋跳动:“是你向朝廷进谗言,要边将诸将士被灭门……”
章淞辩解:“那是程段两家罪有应得,谁知?道他们把阿鲁国王引入城中,是不是就是要杀人,却阴错阳差……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但尚未被屋外人听?到,哑穴就再次被点?上了。
章淞痛得双股战战,冷汗淋淋。
当哑穴再次被打?开时,他忽有灵感:“是写《古今将军论》的书生!他就是那么写的,我只是搬用他的话而已……”
章淞为了求生,口不择言:“对、对!是他,他才是一切祸源!”
江鹭面无?表情,他见章淞再说不出?有用的,匕首翻出?,就要一击刺向此人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章淞为求生而声音粗嘎:“他活着!曹生还活着,我告诉你曹生现在在哪里?——”
雪白森寒的匕首,停留在章淞眼前一寸位置——
“轰——”
闷雷终于打?下,雨水细细密密落了下来。
姜循在杜嫣容走后,又等?了一会儿,便也?打?算离开此处。她想太子应该忙完了,她应该与太子讨论一些政务了——
章淞主持春闱,章淞却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旧皇子那一派的人。她和太子应该都想让自己的人进入合适的位置,也?许二人可以商量如何来做。
雨水淅淅沥沥。
姜循凝望着天地间?的茫茫雨帘,无?奈地发现自己被困在雨花台中了——
“啪啦——”
雨水顺着廊庑、檐柱低落,整片禁苑,被罩在迷雾中。
在逼仄狭长的宫道上,江鹭静静地走着。
袖中手掌再次渗血,密密的血顺着掌心蜿蜒,溅上被雨水打?湿的袍袖。
宫人们皆去躲雨,此条长道只有江鹭一人独行。
他浑浑噩噩地行于这空茫烟雨。
江鹭脑海中,一时浮现章淞惨然扭曲模样?,听?到章淞临死前的张狂:
“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朝廷局势混乱,我被排挤出?东京,前途要毁了。如果我做不出?些成就,我再也?回不了东京了!我要回东京,我要回朝堂,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凉城根本没有功绩。
“我只能一遍遍地写折子,一次次地将罪孽推到程段两家身上,推到那些将士身上……他们要是没有错,我就要一辈子留在凉城。他们必须有错!
“他们必须包藏祸心,必须想开战,必须要和朝廷大政对着来。曹生的《古今将军论》说的很?清楚了——像他们这种将士,他们要的是战争,不是和平。
“我没有错!”
章淞狂笑:“江鹭,东京这潭浑水,不是你能淌的。你这样?清高的小郎君,注定被淹死在这里?。我在黄泉下等?着你——”
江鹭脑海中,又光影流离,影影绰绰,他昏昏沉沉地看到凉城那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他也?许有错。
当日他应该留在凉城中,和众儿郎一起接见阿鲁国王。如果他坚持留下,他起码会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将士们为何与进城的阿鲁国战士兵戈相向,他们为什?么一起死在火中,城门又是谁开的……
他可能有错。
他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不该总在自问阿宁背叛的原因?,不该身在战局,却没注意到危险已至。
他必然有错。
他拼命地救人而救不得,顽固地忤逆爹爹来到东京……黄昏已至,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又如何分?得清孰敌孰友?——
大雨滂沱,江鹭走得笔直。
他思绪凌乱,视野晦暗中看到蔓延火海,看到火海中无?数人回首望着他笑。
他勉强分?清现实与虚妄,勉强分?出?一缕意识,思考自己何去何从——
在这时,他想起一个叫“雨花台”的地名。
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个地名,但他呼吸艰难心神恍惚,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他在雨中不知?走了多久,道路转弯,视野变扩。几棵树木秀润挺拔,其后茫茫雨海中,孤零零伫着一处亭子——
宫人侍卫们在树荫下躲雨;凉亭四角青帐微悬,一盏灯明,有一美人坐于石桌边,托腮闭目,凝神思量。
江鹭清炯死寂的眼睛慢慢回神。
他见到那美人被身边侍女提醒,睁开了眼,站起身——
天地间?雾濛濛,只有她在路尽头,盈盈长立,面容模糊——
黄昏雨下,江鹭掀起乌浓的睫毛,任由幻象与现实在眼前交错后湮灭。
火海消失,城墙坍塌,灰烬中燃烧的男女们销影失形。
“雨花台”变得清晰。
故友淹没在火海中,而更?久远之前,他是因?为姜循,而前去凉城,遭遇一切的。
是了。
因?为玲珑给了他一张写有“雨花台”的字条,因?为玲珑不停地说姜循如何如何……江鹭急着追章淞,脑海中只留下了“雨花台”三字。他在难熬中,才只记得要去“雨花台”。
荒唐——
一切的起点?是她。
就如一切的终点?亦是她。
此时雨雾相连,绵密不息,阴冷的雨间?凉气弥漫周身。二人隔雨相望,云遮雾绕往日流逝,江鹭走在雨中如同?踩着血水踏着尸骨,一步步朝她走去——
他看不到她的真心,但他依然被她所惑。
是深渊或是光明,是泥沼或是红尘,他一脚踏入。
二更
姜循立在“雨花台”的凉亭中, 几?分惊讶地看着冒雨而来、袍袖尽湿的江鹭。
她目光几?闪。
她以为经过自?己的搅局,江鹭应该忘却了“雨花台”。怎么,难道未曾蒙面?的杜娘子魅力那么大, 在他心中胜过姜循的可恨?
姜循幽静的眸中, 浮现一些冰凉审视。
她维持着这?冷漠模样,与玲珑一同站在凉亭中, 看那些宫人与侍卫惊讶地向江鹭请安——
“世子怎么没有带伞, 没有带仆从?”
“世子走快些, 别淋湿了……”
宫人们?伶俐, 谁不知道南康世子是最近东京的红人, 太子新交好的大人物?他们?纷纷想卖世子一个好, 但是他们?的眼睛瞄上, 看到站在亭中的姜娘子, 便陷入了为难——
那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未来的太子妃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莫非要看着世子这?样淋雨吗?
可是太子妃其实也不好热忱,毕竟男女有防,人多?眼杂……
众人迟疑间,江鹭人已站到了凉亭石阶下。淅沥的雨水敲打在青台绿渍上,纱幔边缘湿漉漉地拖曳在地,他抬起头,看向凉亭中的姜循。
……依然是那副讨嫌的无?情的嘴脸。
与记忆中恬静慧黠的阿宁截然不同。
但是此刻江鹭想起阿宁, 便会想起埋骨于凉城的将士们?, 心间涌上不间断的痛意;而面?对姜循这?翻脸不认的娘子,他心中竟浮起一些自?虐般的快意。
江鹭逼着自?己不去沉溺旧事,而来解决眼前麻烦事。他便当着姜循这?不欢迎他的嘴脸, 拾级而上。
树荫下那些躲雨的宫人,松了口气。
姜循身后的玲珑则悬起一口气, 目光灼灼地盯着小世子,恨不得出口劝世子离开,不要招惹她家娘子。玲珑同时?希望姜循不要心软,毕竟这?是太子地盘,有些流言还是避免的好……
姜循下巴微抬。
她果然不会心软。
她盯着江鹭,眼中如同没看见江鹭淋雨的狼狈,张口便是冷酷的话:“男女授受不亲,我在此处等?殿下,世子去别处吧……”
下方那些侍卫听到了姜循的话,既为姜娘子的觉悟而赞许点?头,又有些同情可怜的世子。
而江鹭背着他们?,站在台阶上仰脸看姜循。他极轻地说了两个字,打断姜循的喋喋不休,也不被那些侍卫听到——
“还债。”
恰时?雷声起,他的声音和雷鸣混在一处。
玲珑瞪大眼,茫然又吃惊。
江鹭走过了石阶,踩上了凉亭砖地。
湿薄的袍袖勾勒青年劲瘦腰身,姜循目光忍不住下垂瞥一眼。而他浑然不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姜循,声音清而哑,平静地重复:“姜循,还一部分债。”
姜循垂眼——
这?是属于她与他心知肚明的暗语。
他说过她欠他,但他曾经不要她还,今日却淋着雨走上方阶。而他这?副模样,需要她帮助的事儿,已然非常明显——躲雨。
他今日身上必然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众人余光所见,一盏昏灯下,姜循语调不变,流利非常地将话转了个方向:
“……虽授受不亲,但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世子是殿下的客人,我在此等?候殿下,岂能?对世子视而不见呢?
“请世子入座,和我手谈一局,我们?一起等?殿下吧。”
亭下众人不禁赞姜娘子的信手拈来、口若悬河,亭上玲珑轻轻叹口气。
江鹭一言不发,撩摆入座——
雨落下时?,禁苑门?口巷子深处,有几?人围在院门?口,似正发生一些争执。
立在门?口的佳人亭亭玉立,面?色却窘红。对面?嬷嬷的为难让她羞愧,她支吾半晌,眸心湿润似有泪意。
对面?嬷嬷见她这?样,更是疑心变重,心里也生出些不耐:“……哭什么?老奴可曾说什么重话?这?位娘子,今日的庆宴是太子着人办的,往来宾客皆有数,岂能?放一些说不清来历的人进去?这?要是出了事,太子殿下责怪下来,老奴可得赔命。”
佳人垂头饮泪。
她身边的侍女都?要比她有底气些,叉着腰骂那嬷嬷:“什么叫说不清来历?我们?都?说了好多?遍了,我家娘子是姜太傅府上的大娘子。你们?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还要叫我们?娘子一声‘姐姐’呢。我们?只?不过忘带请帖而已,这?算什么要紧事?你们?不信,把二娘子叫出来问问不就好了。”
嬷嬷嗤笑:“你算什么人,姜娘子又是什么人?”
那侍女气得不行,只?好道:“那你把玲珑叫出来,她也认识我……”
嬷嬷声音抬高:“玲珑娘子是姜娘子身边的人,岂是说出来就出来的?劝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我看你们?是女儿家,给?你们?脸面?,不叫侍卫来哄你们?。你们?若是再不识抬举,休怪我不客气。”
侍女跳起来。
她受不了这?种委屈,正要指着嬷嬷鼻子骂,她那服侍的娘子却偏过身,扯住她衣袖,哀求地唤一声:“绿露,算了。要不你再去咱们?马车上,找一找请帖吧?”
不错,这?劝说侍女、声音轻轻柔柔的女子,正是姜家大娘子,姜循的姐姐,姜芜。
“二月节”有庆,作为姜循的姐姐,姜芜也收到了请帖。姜芜犹豫许久,在侍女的撺掇下,终于踏出府门?,想与东京的贵女们?交际一二。
但是她们?还没踏入禁苑的门?,便找不到请帖了。守在门?口的嬷嬷难说话,无?论姜芜怎么说自?己是姜循的姐姐,对方也不信——
是啊。
姜循何其高贵端庄,谁会信她的姐姐,懦弱卑微,虽是姜太傅的亲生女,十年的成长环境,已经让她和“贵女”二字毫无?干系。
姜芜身在东京。
但除了刚来东京的那一年,有贵女好奇邀约;这?两年她躲在府中服侍生病的母亲,东京贵女们?也不再搭理她了。
此时?,那侍女被姜芜所劝,气冲冲地回马车上找请帖,而立在原处,姜芜低着头,忍着羞耻,接受那嬷嬷的审视。
雨水斜落于身,打湿她半张脸。
嬷嬷指桑骂槐:“如今这?世道,骗子可真多?。随便什么人,都?说自?己贵不可言,要参加太子的宴请……”
姜芜袖中手指冰凉,蜷缩。
一道清冷寒寂的男声自?后响起:“大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姜芜后背一僵,她猛地回身,朝身后望去——
青色纱袍的郎君持伞而来,身后跟着小厮。乌黑大伞遮住来人面?容,只?看到郎君俊冷的下巴,窄瘦的腰身,腰下所悬的辟金。
他大袖翩然,于雨中行走,看着很慢,但几?步就到了近前,伞朝上抬了抬。
他看向的是楚楚动人、颊畔沾雨的姜芜。
门?口嬷嬷们?看到的,则是他清姿玉容,宛如雪飞。
这?位人物,谁不识得?
那说闲话的嬷嬷当即陪着笑脸迎上:“张指挥使,您来了?许久不见,老奴以为您今日不来,这?园中的娘子们?,岂不失落?”
旁边有侍卫原本?闲看嬷嬷和姜芜这?边的闹剧,此时?也走上前,向来人行礼:“指挥使从陈留回京了吗?属下这?就去通知殿下,让殿下为您洗尘。”
来人是张寂,东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掌管禁军,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
张寂对嬷嬷和侍卫的话置若罔闻,他撑伞长立,乌黑冷淡的眸子俯下,只?盯着姜芜。
姜芜垂头轻声:“……我弄丢了请帖。”
张寂不言语。
一旁的嬷嬷察言观色,立刻道:“这?是什么话?哪有没帖子就不让进的道理?姜家大娘子,你若早说你是姜二娘子的姐姐,老奴哪里敢拦你?”
姜芜面?如玉雪,瞧见那嬷嬷哀求她的眼神,她没说什么。
张寂道:“走吧。”
黑色伞面?微斜,悬在姜芜头顶。
姜芜抬起脸,看到他漆黑的眼睛,心神微恍惚,她静静跟上他。
她跟着他一同进园,小心与他搭话:“……好几?日没见到师兄了。”
张寂:“去了陈留一趟。”
姜芜似懂非懂,偏脸怯怯问:“是很麻烦的事吗?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她一介闺阁女子,能?帮上什么。她又不是姜循……然而,张寂低头看她那露怯的惶然的眼神,想到她的境遇,心口沉沉,不觉微软。
当初是他带她回来东京的。旁人都?可不理会她,他却不能?与他人一样无?视。
张寂顿一顿,道:“是一些抄家的事……”
姜芜:“抄孔家吗?”
张寂蓦地垂眼,眼神变锐,握伞的手收紧:“谁告诉你的?”
姜芜被他吓到,肩膀微僵,面?色如雪,唇瓣颤了颤:“……之前循循回家,无?意中说的。我以为你和她在做同一件事,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张寂看到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心中生叹,只?好将伞重新偏向她。
他心中则跟着姜芜的话,顺便想起了陈留孔家的事:正如姜循预料的那样,太子殿下嘱托张寂去抄孔益的家。张寂很好奇姜循说的孔家有意思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查孔家时?,太子忽然急召他回京,他便丢下了孔家,赶回东京。
此时?姜芜的好奇,让张寂不禁沉思:孔益那里,到底藏了什么姜循感兴趣的东西?
……莫非,是姜循的什么把柄?可看姜循那副施施然回京的模样,也不像是非常紧急啊。
到底是什么呢?
张寂自?然不知道,姜循也不知道,孔益所谓的把柄,是姜循那幅画了江鹭画像的帛画。
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随着张寂回京,留在陈留抄家的那些卫士干活不仔细,跑丢了孔家的一个小妾。那小妾偷走孔家一些值钱物件跑路,其中,正包括那幅被所有人遗忘的帛画。
此时?,张寂与姜芜一同进园,而姜芜的侍女绿露仍在马车中翻找请帖。
绿露屏着一口气趴在车中氆毯上,头快要埋进壁箱中时?,忽然从座位与氆毯相连的缝隙里,翻出了被撕碎的纸张。
绿露怔住。
她魔怔一样地颤着手,掀开氆毯,仔仔细细地翻找,找全了被撕碎的纸张。她颤着手拼凑,真的拼出了一张请帖——
一张写给?姜芜的请帖。
请帖却被人撕了,被人丢在马车角落里。
绿露眼珠瞪直,忽然推开车门?,朝烟雨蒙蒙的禁苑望去——
撕碎请帖的人是谁?
是否是、是、是……
她猜想的那个柔弱美人,正与张寂共持一伞,在张寂的庇护下入园。似乎这?东京恶鬼遍地,没有张寂,她会寸步难行。
烟雨寒冷,禁苑仆多?,姜芜往张寂身边躲。她纤细薄弱黑眸湿润,人如无?害白兔般瑟瑟可怜,张寂只?好默许了。
而姜芜依偎张寂,轻轻偏脸。乌黑潮发擦过明眸,她朝被丢在身后的禁苑大门?、被哄走的侍女仆从阴影,露出了一个很轻的、讥诮的笑——
雨滴敲打在亭檐上。
雨花台的凉亭中,江鹭静静地和姜循下着一盘棋。
他右手执子,白子落在错落棋盘上。
姜循心思本?在棋上,忽然听到很轻的“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十分规律……
她垂着眼,看向江鹭的手——
江鹭左手臂撑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宫灯下,他手指如玉笋,筋骨在晦暗昏光中,透着一层浅浅莹玉之色。
“嗒。”
“嗒。”
“嗒。”
时?间一点?点?过去。
姜循盯着他的手,他的敲击与她的心跳一样。她忽然意识到,他在计时?。
姜循抬眼,看向江鹭清隽微湿的眉眼——
禁苑的那处宫舍中,章淞奄奄一息地瘫坐在木椅上。
漏更断续伴着窗外雨,面?前桌上的清酒滴滴答答地流淌,酒水淋湿他的袍袖。他睁大眼睛张大嘴,忍着骨肉里无?止无?休的痛楚,却因?被点?了穴而喊不出声音——
他此时?才在一点?点?死去。
江鹭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皮肉伤,他用内力捏碎章淞的心脉,却又不完全捏碎。在江鹭走之后,章淞从心脏处蜿蜒的骨血,才会在内力的强悍摧击下,一点?点?衰败。
章淞面?容扭曲,满身大汗。
他眼如铜铃,痛苦无?比地看着横梁。他希望有谁能?进来给?自?己一刀,希望自?己死得痛快些……
人生将暮,黄昏已至,他竟然想起自?己初到凉城的那日。
那时?章淞长途跋涉后精疲力尽,从犊车下来时?差点?摔个狗吃屎,满心迷惘。他站在护城河边上,举目迎日,看到高耸的城楼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
将士们?守着大魏边防第一线,在这?里,步步惊心,杀机密布,人命和草芥一样卑贱,而这?可能?是他老死的他乡。
尘土飞扬,远处无?数马蹄从地平线后飞奔而来。或中年或青年或少年,他们?风华正茂,坐在马背上笑着欢迎他:“虽然凉城苦寒,但我们?会好好招待章监军的。”
那日日光好烈,今日雨声好大,眼前耳边还时?时?浮现那夜大火的幻觉。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豆大汗珠像泪水一样,挂在这?个六旬老人皱纹纵横的脸上。
“章监军!”
“章监军,欢迎来凉城!”
“章淞,欢迎来……地狱。”
临死之际,章淞喘不上气。他耳边幻听连连,是江鹭临走前,贴于他耳的轻声细语:
“章淞,你想尝尝心脉一点?点?衰竭的滋味吗?你想试试被外人看不出伤口的死亡吗?
“你年纪这?么大了,饮多?了酒,在醉梦中死去,这?是正常的。”
江鹭挺拔,端正,神清骨秀。这?样不染纤尘的小世子,却在此刻偏过肩朝着老人笑,像个什么也不在乎的俊美恶鬼。
他欣赏章淞的绝望:“你不是最爱冤假错案了吗?我也送你一场错案吧……可惜你只?能?孤身下地狱,我会找人作证——当章淞章侍郎身死之时?,我不在现场。”——
“啪嗒。”
又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远处,章淞无?声地死去;近处,江鹭面?无?表情地下棋。
远处,章淞在宫舍中痛得全身痉挛;近处,姜循观察江鹭清润的眉眼。
远处,听不到章淞惨死的痛叫声;近处,江鹭被自?己骨血中的恨意与痛快点?燃,手指敲得更快。
宫灯与雨帘相照,十里绵延如水墨画。
姜循探手去摸棋盘上的黑子,江鹭手指在旁,他似有心事,迟钝一下才挪开。
二人手指交错时?,姜循忽地倾身,大袖垂下,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鹭顿住,看向她。
玲珑快要和纱帐融为一体,此时?忙别过头,替娘子观察周围环境,不让娘子不妥当的行为被发现。
江鹭警告:“放开。”
姜循柔声:“阿鹭,我心疼你,让我看看。”
江鹭乌睫轻颤,他压根不信她的话,反手就要击退她。可外面?有宫人站着,他动作不好大,而她握着他的手,他轻轻悬腕扭手,她便摸到了他掌心的黏腻。
姜循手被打退,她低头看自?己手指上沾到的一点?红色,如同雪中一点?红梅零落。
她喃喃:“血……”
江鹭身子绷起,喉结滚了滚。
他警惕她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而姜循手指递到唇边。她盯着他的眼睛,眼波流转,唇间轻吮,舌尖一舔。
那一舔,让江鹭心中如被什么轻轻划过一刀……他倏然色变,要站起,又强行按捺。
姜循掀起眼皮看他:“怎么,我在逼良为娼吗?”
她再次凑身。
雨连十里,水雾氤氲人眼,一切变得迷离若幻。
昏昏帐下,姜循收了自?己的尖锐,一点?点?伸向前,摸向他搭在棋盘上的手。
江鹭端坐,青柏色的袍襟洁净无?比,睫毛上凝着一滴水,琥珀瞳中有红血丝弥漫。他一动不动,垂脸聆听她的蛊惑。
姜循似乎探寻到了些什么,一边似笑非笑,一边轻声诱哄:“阿鹭,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要不要我帮你解决呢?
“阿鹭,要不要和我一起……狼狈为奸一把呢?你想要什么,说不定我有呢。”
在众人看不到的凉亭一角,她的手指,借着大袖的掩饰,轻轻抚上他微潮微抖的手指。
“啪啪啪”,他另一只?手仍在无?意识地计时?,一下一下,沉寂而平稳,似乎在急促地敲打二人心脏,催促着什么。
这?场拉锯缓慢而执拗。
姜循一点?点?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在他的冷寒下握住。他眉心轻晃,浅色眼眸如被打翻的茶浆,生出涟漪。他如何推避,她也不放——
江鹭好像做了点?儿她暂时?还不知道的事,要拿她当掩护。
姜循忽然意识到,也许她弄错了一些事。
她此前不想认他,不想旧日重现,不想与他诉旧。她千方百计地要把江鹭排挤出她要做的大业中,不让江鹭影响到她。可如果江鹭来京,本?就是使尽手段要进入一潭浊水中呢?
他和太子合作,他有求于太子,他还来参加这?种他本?身不喜的宴席……
姜循握紧江鹭的手,含笑看着他。
如果他真的要入这?盘混乱棋局,与其和别人你来我往输赢半数,为什么……不能?被她所用,做她的棋子呢?
第 26 章
雨水淋淋漓漓, 时伴有?雷声,一同落在凉亭四角,水再如溪流般潺潺滴落。
凉亭外?的侍卫与宫人只看到世子和姜娘子在下棋, 更有?玲珑阻挡他们视野, 他们便放心地聊天,小声讨论太子殿下为何还不来——明明姜娘子已经让人去寻太子殿下了。
莫不是那个阿娅, 又缠着殿下不放?
宫人的窃窃私语与雨水一样?无?谓。气候清凉, 坐在凉亭石桌边下棋的二人, 只关注对?方。
江鹭手?肘搭在桌上, 袖中手?被?姜循轻握。他没有?用力挣脱, 而是在她?的蛊惑结束后, 缓缓抬起了脸。
他永远这样?秀润, 姜循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
江鹭朝前倾身, 看着像是去拢棋子的动作,淡然轻声:“姜娘子想与我谈合作?在你的权势谋取大计中,你想我帮你登上更高?的位子?”
他睫毛是栗色的,眼睛是清美的,浅浅的光在流离。
不只姜循会骗人,他也会引诱:“太子妃仍不能满足你吗?你想操控太子殿下或是压太子一头?还是觉得储君迟迟不登大位,时间过得太慢了,你想用些手?段……早日做皇后?”
姜循不想被?他容色所惑, 她?侧过头不看他:“你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
江鹭轻声如私语:“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姜循委屈:“我只是不想被?人欺压, 想要些自己的势力罢了。你说的话太过大逆不道,绝非我想。”
江鹭盯着她?。
她?不是楚楚动人的长相,她?明艳凌厉, 耍狠时最为动人。但她?也确实会做戏,在他面?前, 她?总是要作出?一副好声好气的气弱模样?……
江鹭若有?所思:难道她?觉得他喜欢这一类女子?
所以她?当年……才要装出?阿宁那种性情来?
姜循半晌没听江鹭开口,她?抬起眼。
她?看到?江鹭面?上的平和一点点消失,他分明没什么大动作,只是肩部动了一下,姜循便觉得手?指被?什么刺一下生疼。她?不禁松开手?,他的手?指已经从?她?袖下挪开,兀自捻了一枚新棋子。
新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嗒”一声。
江鹭:“我和你没什么合作可谈。”
姜循不服气:“为何?”
江鹭眼皮微抬,盯着她?美艳皮相下、眼中的熊熊野心织就的火焰。他淡漠:“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姜循冷冷看着他。
她?嗤笑一声。
她?倾着身子,没办法再碰到?他手?指,但她?勾住了他衣袖。他的眼神写着“放开”,姜循兀自含笑:“正因不是一路人,才更好合作啊。我们各取所需,不更好吗?
“你和太子合作有?什么用?他能给你的,我未必不能给啊。你只是初来东京,还不了解我……但姜循已经是你在东京,最了解的人了,不是吗?
“而我、我也非常了解小世子你啊。我明白你的为人,深知你的底限,你也明白我的底限……”
江鹭挑起浓睫,目光幽若:“你有?底限?”
姜循似笑非笑:“对?,我没有?底限。”
她?这样?公然挑衅,让他面?色一顿。
姜循语气又放软,似些许委屈:“你看,你总不信任我,要我说这些难听的话,你才痛快。可我不信你真的痛快……阿鹭,和我联手?吧,整个东京,哪有?像你我这样?知根知底的盟友呢?”
江鹭不为所动:“别叫我阿鹭。”
姜循当做没听到?,再添一把火:“你平日总是不搭理我,躲着我,厌恶我,今日却主动来和我下棋,还说‘还债’,让我不好拒绝。你今日在禁苑中,一定做了些需要我帮你证明时间、你才好脱开嫌疑的事?吧?只要我有?心,并不难查。”
江鹭蓦地掀眼。
他抵在桌畔的手?臂却仍是放松的,他语气仍是平静的:“威胁我?”
姜循眨眼,无?辜。
江鹭慢慢道:“那么你呢,‘雨花台’本是我来和杜娘子相看的早已约好的地方,你从?中横插一脚,让你的侍女传纸条给我。我来雨花台,是为了见杜娘子的,见到?的却是你。
“前因后果?连起来,你怎么向太子交代?他不会对?你的多事?生出?误会吗?”
姜循目中一凝,笑意僵住了——她?还以为他这般怡然自得,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今日是要见杜嫣容的。
原来他知道!
他记得杜嫣容,他也猜出?她?插手?了!
她?缓缓偏头,看向一旁慌张起来的玲珑。
玲珑对?上娘子那带着几?分杀气的眼神,连忙摆手?示意自己的单纯:“我真的亲眼看到?世子把那纸条揉碎了啊。世子真的没有?证据啊。”
江鹭垂着眼:“那么,姜娘子敢和我赌,我到?底有?没有?证据吗?”
姜循看他半晌,叹口气。
姜循:“我只是想和你联手?……”
江鹭专心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你不想和我联手?。你连实话都不说,你只是想把我当棋子用。我说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没说错吧?”
姜循盯着他,缓缓地、不甘地咬唇。
她?心头像是什么挠过一样?,又恨又痒,还有?几?分带着不屈的跃跃欲试。这世上还没有?对?她?的恶劣了解到?这个地步的人,江小世子变得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不那么单纯的江鹭端然坐在此,与她?下棋。
……谁赢谁输呢?
姜循决定后退一步:“好吧,我可以说点儿?你想知道的事?实。我当真觉得你与我联手?是最好的……”
她?的示好没有?说完,雨水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惊醒了那些侍卫宫人,凉亭中的对?话进行不下去,姜循也偏头看去。
姜循的余光,发现江鹭仍是静坐,动也不动。
她?心中拂过一丝很浅的疑惑。
下一刻,宫人急急拾级而上,仓促来报:“姜娘子,江世子,出?事?了——章侍郎死了。”
姜循:“谁?”
宫人答:“礼部侍郎章淞章侍郎,是今年主持春闱的主考官。主考官不知怎么死了,这春闱还怎么进行啊?太子殿下下令封锁整个禁苑,所有?人都不得出?园,好查找凶手?。
“如今张指挥使已经过去见殿下了,殿下要姜娘子和南康世子也过去。”
姜循迅速说:“他是被?杀的?他年纪那么大了,多饮两?盏酒,死了也正常……”
宫人摇头说不知,姜循余光再看一眼江鹭。
江鹭缓缓站起,安然无?害,抬头看向传话的宫人,并对?章淞的死表现出?了适当的迷惘与惊讶。
姜循心中起疑,只按捺下去——
章淞死亡消息传遍满园。
姜芜刚跟着张寂入座,尚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宫人的通报到?达,整个园中的贵女和郎君发出?惊呼声。
众人不知情况,窃窃私语;姜芜脸色苍白,看那传话宫人来找张寂,张寂听了后便起身,回头看她?一眼。
姜芜懂事?地朝他露出?笑容:“是殿下要师兄去查凶手?吗?师兄去吧,我、我等你回来。”
她?看着陌生的贵女们,很是不安。
张寂本想说自己不会回来,但看姜芜这柔弱模样?,沉默片刻,他嘱咐身边仆从?陪着她?,转身大步离去。
张寂回京本就是来见太子的,如今禁苑死了人,太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封锁园林,要张寂先去查尸体,看章淞到?底是如何死的——
当章淞死亡消息传过来时,太子暮逊正在一书阁中,接见一位年轻文人。
他没有?骗姜循。
他虽然是被?服侍阿娅的侍女叫走的,但他不是非要在今日和阿娅私会。他确实来见一个人——阿娅的救命恩人。
阿娅前几?日说,她?在逃出?东京后本来居无?定所,受了很多委屈,但有?一家好心的人帮助她?,收留她?,之后的暮逊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阿娅。
阿娅很感激她?的救命恩人,她?知道自己逃不出?暮逊的掌心,便希望暮逊能代她?,谢谢她?的救命恩人。她?的救命恩人要参加今年的科考,希望暮逊为她?恩人开通道。
暮逊听到?阿娅那番天真的话,心中便嗤笑:他若是有?那种本事?,想让谁当大官,谁就能当大官,那他此时应该是皇帝,而不只是一个储君。
他的储君位尚坐得不稳,他想安排自己的人去合适位置尚要斟酌,他明明想交好南康小世子,却没有?答应送世子推举的人去合适官位。
章淞能坐稳这个主考官位,是因他既不是旧皇派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
暮逊凭什么为一个小小的救命恩人而筹谋?
阿娅的这个救命恩人,暮逊可以见。但暮逊只打算随便许些不值钱的财物,便打发掉此人。
然而,等暮逊见了这个人,暮逊便知道普通的财物,无?法打发此人了。他幽静的眼眸盯着这个年轻文士,猜测这人救助阿娅的用心。
贺明年过弱冠,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此时被?太子殿下这般盯着,也要盯出?几?身冷汗。
他心中无?奈。
他也没想到?当日随意相助的一个异域歌女,会和太子有?关系。那歌女还非要提携他……他虽推拒,但他爹、身后的家族,却十分欢迎。
无?他。
贺家乃是弃商从?文。
在贺明的上一辈,他爹与伯父那些人还做着商人,他爹还当过皇商。但世人都好文鄙商,到?贺明这一代,族中决定放弃经商,送他们读书。
贺明是这一代的贺家年轻郎君中书读得最好的。但三年一次的科举何其艰难,他亦没有?信心自己必然登科。
爹和伯父却有?信心。爹和伯父知道他要来见太子后,让他带了一样?东西……
贺明思量间,听到?暮逊温善的话:“我家阿娅调皮,之前出?京,必然麻烦了贺郎君不少事?吧?”
贺明苦笑,听出?太子语气中的几?分试探。
他斟酌字词:“阿娅娘子乖巧,原先不知她?身份时,草民只觉得阿娅娘子天真娇憨,必是出?身极好,才养出?这副脾性。如今看来,当是殿下呵护之心,世间少有?。”
他撇清自己和阿娅,暮逊听了出?来,目中浮起一二分满意的笑。
暮逊却仍道:“只是阿娅确实天真,以为科举之事?,孤可以一手?遮天。哎,她?不过一个孩子……”
贺明道:“殿下,家父知道草民来拜见殿下,心中激荡,又知殿下不久后要过生辰。家父思量一夜,斗胆让草民送一幅画给殿下当贺礼。”
暮逊玩味地看着这个商人之子——果?然是商人,粗鄙,庸俗。什么尘世值钱物件,都敢送来他面?前?
罢了。
暮逊意兴阑珊,只想着快速结束这番接见,回去见姜循,和姜循商谈真正重要的朝务。
暮逊笑着示意贺明奉上礼物。
贺明到?桌边,展开一幅帛画。
帛画铺陈在整个桌面?上,被?一点点打开。暮逊坐在桌旁,本淡笑着欣赏,随着画面?铺展,他眼中的笑定住了——
画中草长莺飞,画着两?个骑马的男女。
骑马男女背对?着画面?,只看到?女子的大魏衣裙,男子的异域装束。男子手?持长鞭,鞭指远方,望着那女子。
画工并不高?明,看画人却能看出?男子心有?爱慕,女子青春跃然。
书阁中静得呼吸可闻。
贺明弓着身,良久后,听到?暮逊阴阳不定的极轻的声音:“送这样?一幅画给孤,是何意?”
贺明心中也不知道。
他说着父亲教他的说辞:“家父说,当年殿下与大皇子一起支持阿鲁国和大魏和谈,正是两?位皇子的坚持,两?国才迎来太平。这幅画,象征着两?国的友谊,必是殿下所愿,家父让草民献给殿下。”
暮逊偏头,看着这个谦卑的文士,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殿下,出?事?了,章侍郎死了。”
书阁中的贺明茫然,他不知道所谓的章侍郎是谁;但暮逊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过来。
暮逊起身:“着张寂来见我!”
他按住贺明的肩膀,温声:“孤确实很看重两?国的友谊,你爹托你送的这幅画,孤收下了。你放心,今年科举……孤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贺明一震,他连忙:“殿下误会了,草民没有?其他意思……”
暮逊摆手?,已经没空听他废话。
此事?太子已然有?了定夺,暮逊匆忙出?门,更关心章淞身死之事?。
……说实话,章淞原本不站队,做这个主考官,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暮逊现在想给一些如贺明这样?的人安排好位置,那章淞,便有?些碍眼了。
章淞在此时死,再好不过。
只是章淞怎么死的?
莫不是……旧皇子那一派的人蠢蠢欲动,在今天杀害了章淞,还想嫁祸给他?
得让张寂好好查查,如果?真是他们挖的坑,绝不能放过旧皇派那些人——
姜循和江鹭一起去见暮逊。
暮逊见他二人一起来,有?些疑惑,却并未多说什么。如今他们都算太子这一派的人,姜循见了太子后便坐下吃茶,等着调查结果?。
江鹭也坐在一旁。
雨声滴答,隔着帘子,暮逊与张寂在外?说话。
三言两?语寥落地传入室内——
“席上非尊即贵……不可强行扣压……”
“只能争取一个时辰……”
姜循听着那几?句话,嘴角轻轻扯了扯:张寂是禁军统帅,既不是开封府的,也不是大理寺的,查案,恐怕非张寂所长吧?
但是没办法,今日这局面?,只有?在章淞死后才刚入园的张寂最干净。张寂来查,那帮与太子不睦的大臣,才不会置喙什么。
姜循侧过脸,和一旁的江鹭轻声试探:“坐着也是无?聊,世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赌张寂查不出?来什么。”
江鹭抬头,看她?一眼。
他没有?开口,暮逊已经从?外?步入,捏着眉心:“循循,你少说两?句。难道你巴不得章淞出?事??”
姜循笑眯眯:“我是为殿下着想啊。”
暮逊眉心一跳。
他垂目看去,美人支颌倚桌,撩目望着他轻笑。许是因为这里是私下场合,她?没有?在外?时那般端正,慵懒与俏皮相得益彰……
暮逊看得心中微恍。
“砰。”
极轻的茶盏磕桌声,惊醒了暮逊。
暮逊看去,是南康世子在饮茶。
暮逊目光闪烁,盯着江鹭半天,再看向姜循。
他疑问太多,但他此时并不会问,只是笑着让宫女来端茶——岂能让南康小世子喝凉茶呢?——
太子只能给张寂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
太子示意张寂,多查查旧皇派那几?个臣子,看他们行踪是否有?异。张寂知道太子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贸然向太子做出?保证。
该问的人都问了,宫女和内宦侍卫都来回了话,尸体也被?张寂找来仵作翻看。
外?面?那些大臣与贵女们等得越来越不耐,不断催促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禁苑。
一个时辰后,张寂前来回话,太子又用这些话来给众人交代:
“……章侍郎饮酒过多而死,实在可惜,请侍郎家眷节哀。”
章夫人当场晕厥,众人惊呼围上。
几?位旧皇派的老臣窃窃交流,慎重的目光几?次转到?张寂面?上,又瞥了太子几?次。正如暮逊怀疑他们,他们也怀疑太子——章淞死了,谁最受益?
但今日禁苑是太子的地盘,太子给出?了交代,即使发难,也不应在今日。
于是,一径折腾到?子夜,禁苑中的大臣和贵女才得以离开此园。
……杜嫣容没有?见到?江鹭小世子——
在给出?公开说法后,众人走后,张寂私下告诉太子:
“章淞心脉衰竭而亡,可以说是饮酒过度。但是臣在他颈部下的衣襟领口,看到?了血迹。那不是章淞的血,章淞身上没有?伤口,血只能是凶手?的。
“如果?是武功高?手?内力强盛,用内力震碎章淞的心脉,也是有?可能的。”
暮逊转脸问他:“方才为何不说?”
张寂垂着眼:“要确定章侍郎心脏是否被?内力震碎,需要剖尸才能确定。臣想,无?论是章家人,还是满朝文武,都不会想看到?大臣死后被?剖尸。臣只有?说章侍郎饮酒过度,世人才可接受。”
暮逊冷笑:“饮酒过度这个理由,他们也不会满意的。你等着看吧,明日开封府和御史台的奏折就会递过来,质疑孤是否欲盖弥彰,在刻意掩埋什么秘密……那帮老不死的!”
暮逊咬牙半晌,才说:“……接着查。”
张寂睫毛微颤,抬起:如何接着查?
暮逊淡漠看他:你说呢。
太子的脸在烛火下变得模糊,张寂心慢慢定下去:太子是示意他……剖尸吗?
暮逊又道:“对?了,你顺便查一查贺家。”
张寂讶然:什么贺家?
暮逊缓缓入座,看着张寂:“你在陈留处理孔家的事?,孤召你回来,便是让你私下调查一下贺家。有?一家弃商从?文的人救了阿娅,阿娅管他们叫救命恩人……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好事??”
暮逊说着,沉默下去。
他本就多疑,本就想让张寂来查贺家。
而贺明今日送了一幅画给他,那么……
暮逊仰颈靠着木椅,手?捏眉心,疲惫喃喃:“必须查清楚这个贺家,以前做过什么生计,怎么认识阿娅的。他们是不是和阿鲁国做些生意,是否有?叛国嫌疑……”
张寂面?容一点点静下。
他没料到?此事?在殿下眼中竟牵扯出?“叛国”来,顿时拱手?,肃然以待——
章淞的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波。
次日朝会,吵得如同菜市场一般。文武百官既吵章淞死因,也要吵春闱如何继续,新的主考官谁来担任,才最合适。
他们真正在意的不是章淞的死。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希望的人送上主考官位,还要让对?手?反驳不得。
这些争吵,暂时由暮逊去头疼。
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召姜循。姜循便乐得在自己府邸中,终于找到?时间,细细询问简简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
夜间府邸清静,姜循披衣坐在窗边,就着烛火,听简简那废话连篇的消息。
玲珑都要听不下去,姜循则仍是淡然非常的,一边聆听,一边偶尔提笔在书页上记下几?个字。
简简甜脆的声音东拉西扯:“……那个嬷嬷说啦,阿娅是一年前多一点,被?卖到?他们金碧阁的。阿娅笨手?笨脚,跳不好舞,却敢跳起来打客人的头。阿娅总惹事?,被?打多少次也不屈服,她?都气死了。好在阿娅嗓子不错,可以唱小曲,后来就被?太子看上啦。
“对?了,那个阿娅不识字。”
姜循回神:“她?在大魏长大这么多年,还在歌舞坊那种取悦男子的地方待着,却一点儿?字都不认识吗?”
简简洋洋得意:“对?呀,笨死了。我从?小习武,但我还是认识一点字的……”
姜循:“只是认识自己名字的水平,也值得夸?”
简简瞪她?一眼,又接着说:“南康王府的事?,你是白问了。街巷上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南康王,就是知道的,也只觉得世子好俊俏啊……”
简简回忆着市坊间对?世子的溢美之词,不知为何,姜循看她?的眼神如冰一样?,十分刺骨。
简简莫名其妙地改了话题:“啊对?了,阿娅好像就是从?南边被?卖过来的……要不要找江世子查一查啊?”
姜循幽怨瞥她?一眼。
简简浑然未觉,继续说自己查到?的:“阿鲁国以前和大魏打仗……”
姜循不耐烦:“我知道这个。”
简简:“他们在凉城打的仗最凶,你也知道?”
姜循一顿:“继续。”
简简睁大眼睛:“没了啊。”
姜循冷冷看她?。
简简有?点心虚,低下头,沉默半晌,又忽然用古怪调子快速说:“这家府邸的主人,原来打死过曹生的妹妹。”
简简说完便跑开,姜循握笔的手?蓦地收紧——
夜静天凉,姜循拢着臂站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写下的几?个关键字——
孔家和大皇子写信讨论过那场战事?,曹生以前写的一手?好文章,这座府邸的主人和曹生有?关联,阿娅来自南方,江鹭就是建康府威名赫赫的小世子,江鹭在查孔家……
江鹭不爱名利,却来东京;昨日章淞死得蹊跷,章淞死后,谁最得利呢;江鹭拉着她?一起下棋……
所有?线索,或有?用或无?用,密密麻麻如杂乱毛团,却若有?若无?,指向一个方向。
姜循顺着自己的判断,看向她?笔下所写的那两?个字——
此时凉风徐徐,半开的窗棂外?人影轻晃。
一个温雅华丽的男声几?乎贴着她?的耳,自窗入屋:“凉城。”
姜循抬头。
来人全身笼在黑袍下,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声音属于年轻郎君,若有?所思:“小世子在查凉城。”——
此时半夜三更,开封府的地牢对?面?的阁楼上,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江鹭静看着地牢,想着章淞临死前告诉他的话——
“曹生活着!曹生被?关在开封府的地牢中。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写过那篇名满天下的文章,他肯定知道一些东西!”
江鹭手?撑在围栏上,轻轻的,一下下,笃笃敲击。他思量着进入地牢的法子,忽觉光华暗下。
松柏般的郎君抬头,看到?天上月明,被?云雾遮蔽;侧耳倾听寒蛩低鸣,几?分凄凉。
江鹭不用纸笔,不用多回忆,脑海中便忆起那篇让所有?将士苦不堪言的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
“自古将帅严饬边备,宾服夷狄,造社稷之福。然兵草田赋之累,征役敛财之厚,日积累月,固宜邦而生民之困。武夫经营四方,吾民困于兵戈,百姓失所,恶民起,豪猾横,国不举……臣一介草茅,学?术疏浅,不识忌讳,唯忧将以夷狄养兵,傍锋镝之劳,溢卫所之员。其所贪者利禄,所附者权势,所恃者军功。故战少,民幸;将不幸。战火煌煌,将幸;民不幸。”
文字本应无?情,却如浸过冰水般,寒意彻骨,可杀人诛心。
第 27 章
江鹭和凉城有关。
江鹭也许为凉城而来东京。
但是为什么?他是南康小世子, 凉城和他有什?么?关联?
还?有,他查孔益,查什?么?“阿鲁国公主”, 该不会?他在查两年前大魏和阿鲁国那场和谈盟约吧?
深夜月黯, 窗棂半开,姜循垂着眼, 思考自己脑海中关于那场事变的记忆。
正如江鹭所猜, 姜循对那桩事, 知道的并不比世人多些。她知道那场事变必有蹊跷, 但?是?她没?有多事, 因为她身边这个人都尚且不在乎——
姜循这样想着时, 眼皮轻轻上扬, 看向从窗外?进来的周身笼在黑袍下的郎君。
他轻功了得, 翻进窗后就藏入了屋中角落里?,被黑暗所覆。暗夜如泼墨巨兽一样吞噬他,无声无息。
这才是?姜循真正的“友人”。
玲珑跟随姜循久了,渐渐意?识到此人的存在,并不多问。简简武功很出色,可偏偏夜闯姜循屋舍的人,要?么?是?江鹭那样自小得名师教导的文武双修的小世子,要?么?是?“友人”这样轻功厉害的……
姜循静默而立。
墙角阴影里?的友人轻轻笑, 声音几多轻柔缱绻:“瞧你发愁的,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关心凉城的人多了,小世子可能只是?出于好奇。”
姜循偏脸。
轻帛抚肩,发丝委腰, 她盈盈而立,回眸间, 顾盼神飞,言语也几多轻诱:“你怎么?回东京了?”
“刚回来,”友人从黑暗中步出,高挺鼻梁在斗篷阴影下若隐若现,他抬起眼,含情目凝望姜循,“我?听到些传言,说南康世子来了东京。南康世子貌若好女,一来东京,就吸引了无数好人家的女儿争相询问……”
友人玩味非常,轻笑道:“我?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姜循冷漠非常,抱起手臂,垂眼看着自己在书桌上摊放的写满关键字的书页,“我?和江鹭好聚好散……”
她说这话时,语气?微飘虚。因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对江鹭很有兴趣——
她想拐江鹭做她的棋子。她发现江鹭不简单,她对这个郎君,分?外?有兴趣。
姜循语气?中的飘忽,却让友人生误会?。
友人叹口气?,怜惜道:“他找你麻烦了,是?不是??当年你骗他……”
姜循忽而询问:“你在京外?的事,处理好了?”
友人顿一顿,含笑:“尚未。还?有些疑点,十分?奇怪……怎么?了?循循想我??”
“我?想你呀,”姜循语调婉转,酥酥凉凉,她转肩去看自己的多年友人,眉目悠转,如钩子一般,“你若再不回来,开封府……恐怕要?被小世子拆了。”
友人轻轻挑眉,笑意?微收。
姜循自顾自,伸指轻轻点一点桌上书页她写的那几个关键字:“我?不确定,我?只是?在猜。但?是?如果江鹭在查凉城,他便很有可能好奇东京一个人物——写下《古今将军论》的……”
“不必说了,”友人朝她走来,摇头叹气?,“循循,你想这么?多,不累吗?”
姜循挑眉。
她张口就要?反击,但?是?眼前忽而一暗。
她静静站立,动也不动,只因心知他不会?伤害她。
她听到友人声音在耳畔微向后远去:“好了,睁开眼。”
姜循睫毛闪烁,片刻后,睁开眼。
烛火微光照窗,她看到斗篷黑袍下的友人,露出面容,却是?戴着一张白狐狸面具。面具上的狐狸脸浓墨重彩,用黑白两色勾勒,飞到鬓角,颇有一种嚣张夺目的诡异美。
姜循瞬间心动,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原来方才眼前泛黑,是?因友人朝她脸上罩了一张面具。
姜循摘下那张面具,拿到手中观望——一张红狐狸脸。
绯红狐狸面有些妖娆,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友人声音在耳:“像不像你?”
姜循噗嗤笑出声。
她抚着这张面具,听友人说:“我?在青州灯会?时,见到街市间大人小孩都戴这种面具,和东京的风俗不一样。我?想着你也许喜欢,就买了下来……可惜上元节你在回东京的路上,我?又身在青州,无法把礼物送你。”
“迟来的礼物你喜不喜欢?”他逗弄她,言笑晏晏,“哎呀,笑起来了,就应该这样啊。”
姜循抬眸。
她立在窗边明月下,抱着一张狐狸脸面具,爱不释手。
她身后的阴影中站着她那无法公然现身的友人,她听到他收敛玩笑后,郑重的话语——
“循循,开心一些,不要?为政务与?琐事过于忧虑。”
“你也不过是?一堪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世间少女在你这个年龄,多是?无忧无虑,多是?儿女情长,你又何必将自己逼得这样紧,不见一点笑颜,不露一点真心呢?”
“你别怕,别慌——无论如何,长夜漫漫,锦衣夜行。东京这潭浑水,我?们说好一起淌,我?便不会?中途弃你。”——
友人的露面,让姜循心中更有底气?了些。
她谨慎非常地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了。她誓要?搅乱东京一潭浑水,誓要?欺辱过她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她对小世子绝没?有男女之情。
她只是?想利用小世子,希望小世子和她联手……她不管江鹭要?做什?么?,只要?二人利益暂时一致,她便要?拉他入局。
只是?,江鹭想要?的利益,会?在短期内和她一致吗?
他关心凉城,到底在做什?么?呢?
如今,章淞死了……和那日反常的江鹭,是?否有关呢?
万事万物绝无坐等的道理。
姜循次日进宫去见太子,想从太子这里?,打听一些关于章淞身死的事。
东宫这里?很忙,姜循前来,便被引入偏间相候。
她穿过屏风朝内室走时,借着屏风上山水画的光影,看到外?厅中,暮逊被几个老臣围着,张寂也在列。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传入姜循耳中,无非是?——章淞一死,春闱时间必推迟。太子一派要?想办法送自己的人去主持春闱,当这个主考官。
主考官要?被天下登科学子称一声“座师”,具有天然的立场。若这个位置被太子一派所得,太子这一方势力壮大,便能压过旧皇派那一方了。
老皇帝年事已?高,所有政务交给储君和大臣共治。这是?给储君的一道难题,暮逊如果不能降服满朝文武,他怎么?坐稳这个位置?
可恨,其他皇子们病的病,死的死,避的避,为何明明没?有皇子和太子争储君位,太子依然在朝堂上的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难呢?
姜循坐在内室喝茶,偶尔听两句外?面的争吵。
没?人关心章淞的死,旧皇派和太子派都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其中,唯一真正关心章淞到底如何死的,大约只有张寂了。
那些老臣走后,暮逊疲惫地喝了一盏茶,张寂才向他汇报:“臣去了章家灵堂,和章夫人打探。章夫人说章侍郎不擅饮酒,平时并不多饮……”
暮逊眉心闪过一丝不耐——他又不是?真的在乎章淞怎么?死的。
暮逊打断:“是?旧皇派那些人出手的吗?”
张寂顿一顿,答:“没?有证据。事发之时,宴请的大臣们大都在前宴,即使不在的,也有宫人证明他们行踪无异……”
暮逊喃声:“是?了。他们在朝上质问声那么?大,便是?做戏,也过于用力。他们是?不是?真的怀疑是?孤出手的……”
张寂:“武功高手可能更大。”
暮逊睫毛扬一下,不置可否。
张寂站在暮逊身边,伸手蘸了桌上自己杯盏中的一点清水,轻轻写了几个名字:
“宫廷卫士二十二人,殿前都指挥使常羽,兵部?郎中陈光远,还?有一位来京述职、暂时未离京的青州刺史赵英,最?后还?有一位……”
张寂不卑不亢,写下了那个名字。
与?此同时,隔间的姜循亦在心中道出了那个名字:江鹭。
外?厅中茶水汩汩,暮逊盯着世子的名字,脑海中忽然浮现那日雨中,江鹭和姜循一同入室的一幕。太子面无表情:“你已?确定是?武官所杀?”
张寂从来谨慎:“不确定……还?在查。”
暮逊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砸向外?,碎了一地。
暮逊:“那你就去查!”
暮逊偏头看张寂,目中冰冷无比:“这些武官和那些旧皇派中大臣,是?否有那么?一些人有点关联?”
张寂眉目静然。人如冰雪覆身,久久未语。
暮逊倾身:“张寂,你明白孤的意?思吗?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你要?为章淞伸张正义,孤给你机会?,让你倾尽全力去查凶。章淞年纪一大把了,他的死,是?否应该死得有意?义一些呢?”
无需暮逊多言,不管是?外?间的张寂,还?是?里?间的姜循,都明白暮逊真正想要?的,是?将章淞之死,扣给旧皇派。
太子希望他们压倒旧皇派,让旧皇派无法推举新的主考官上任。新的主考官,必须是?太子这一方的人——
姜循又与?太子谈了些事,她离开东宫乘坐车辇时,正看到御花园中,张寂面前站着十余个卫士。
满园春色正生,张寂长身如松,却背影萧瑟,孤独。
那些卫士们惶然辩解:“指挥使,小的当天没?见过章侍郎,小的不认识章侍郎……”
“指挥使这么?威风,怎么?只会?盯着我?们这些小人物?”
张寂淡漠:“其余武官,我?自然会?查。”
有人不服气?道:“那天禁苑中,会?武功的,可不止我?们。南康世子应该也会?武功吧?你敢查他吗?”
张寂平声静气?:“如果他身上有伤,如果他对章侍郎动手,我?自然会?查。”
他扬起锐眸,一步步朝前走,幽黑冷酷:“章侍郎是?一条人命,为什?么?没?人在乎?你们以为我?不敢查吗?”
卫士们一时被他气?势所压,怔怔退后了一步。
张寂冷声:“来人,扒开他们衣服,查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伤!”
……章淞领口有血,必来自于凶手。
张寂忽感觉到一道凝视目光,他偏过脸,正看到姜循放下帘子。
二人擦肩而过,互不多话——
坐于马车中出宫的姜循,时而想着张寂所为,时而想着下雨那日黄昏,自己摸到的江鹭手上的血。
张寂会?如太子所愿吗?
以姜循对那人的了解,恐怕不会?。
张寂过于“正直”了,他不碰任何脏污浑浊之事。
练兵是?练兵,查案是?查案,杀人是?杀人。他奉行他信赖的一腔原则,他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
他不算姜太傅的人,其实?也不完全算太子的人。
纷扰浑浊的朝堂中,张寂知道其他人蝇营狗苟在做什?么?,张寂只是?不参与?,不关心。
章淞之死……张寂即使查,也会?是?查真凶,而不会?如暮逊所愿,嫁祸他人。
这正是?姜循厌恶张寂的缘故,却也是?姜循想拉拢张寂的缘故啊。
禁军统帅啊……掌管兵权,多厉害的军事统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帝心安。
想成就大事,只靠文人的笔杆不够,还?需要?兵权。而姜循恰恰认识张寂这一个手中有兵的人。
只是?此人非要?独行幽冥夜,孤立独木桥。此人眼中没?有她,也不愿和她同行。
无妨。
白雪是?无法在东京长存的,白雪有了其他颜色才漂亮。
姜循徐徐图之,总有法子让张寂就范——
又是?深夜,万籁俱寂。
开封府的天牢中,多出了一位穿着官吏皂衣的青年。
他低着头,和喝醉的其他小吏交班,提着灯,一间间查找这里?的牢狱。
有微光自天窗照入,落在青年的眉眼上。
他偶尔抬脸时,眉目昳丽——正是?江鹭。
江鹭花了几日时间,弄明白了开封府地牢结构。他胆大非常,给小吏们喂了酒,又和一个照人代班的小吏谈好了条件。那小吏便把巡逻钥匙给他,让他在天牢中巡察一个时辰。
江鹭只有一个时辰找曹生的时间。
他想着章淞临死前告诉他的话——
“曹生,在他家那事结束后,上面有人觉得他可怜,就给他谋了一个小职。官位不大,户部?的一个小吏,给人跑腿而已?。但?是?他写过《古今将军论》那么?出名的文章,人人都认识他,那可不是?好事。所以他改名换姓,改叫了乔世安。
“嘿,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以前在户部?做过事……就是?旧皇派和太子派打得不可开交,他们没?办法,才把我?调去礼部?当这一次主考官的,谁想到啊……”
那时江鹭扣紧他脉搏:“重点。”
人死之际,已?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章淞知道的,确实?不多。
章淞道:“那乔世安在户部?当小吏,却是?个不安分?的。以前没?官职时他写文章,现在为朝廷做事了,又膨胀起来,贪了墨,被朝廷给抓住咯。”
江鹭低声:“贪墨?”
章淞对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有一腔愤恨,急需有人去报复:“对!他想从户部?账上敛财,以为户部?的人都是?酒囊饭桶,都眼瞎吗?孔家倒台后,户部?上下把所有账都重新翻了一遍……乔世安这个漏网之鱼就被抓到了。
“现在啊,乔世安估计被抓在开封府的天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呢。”——
此时此夜,灯笼的光一晃,擦过薄薄纸片,照亮开封府天牢一方天地。
灯火照过之时,天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蜷缩在稻草堆上的一个脏污男人伸手,挡住火光,哑声骂:“不想活了啊?敢惹老子。”
他语气?暴躁,出口成脏,但?“老子”二字却说得有点别扭,和寻常粗人不同。
于是?,灯笼的光再次照了过来。
一道极清的年轻郎君声如同贴着他耳一般:“曹生?”
粗糙肮脏的男人一个激灵,麻木的眼神中有什?么?神色快速闪过。此地太暗,江鹭看不清楚,但?男人抬起头,看清了牢门外?的小吏——
眉清目秀的江鹭,即使穿着小吏服,也因过于昂然,看着不像此间人。
男人眼中浮现迷惑。
江鹭抬高手中灯笼,静静地看着这个人——
江鹭看清乔世安的同时,脑海中再一次记起那篇《古今将军论》。
那篇文问世,传遍天下,哪位武官不如临大敌?
“自古百姓求安居乐业,将军求战死沙场。一场场战争铸造将军的功名与?威望,却和百姓有何关系?只有战事减少,才是?百姓所望。可若战争减少,那些借助军功立世的将军们,恐怕心有不甘。天下战乱始终不平,是?否只是?天灾,而无人推波助澜呢?
“自古将帅,成败皆是?战。若想战事不减少,将帅们必有所为。”
那篇文章,传到建康,南康王长久不语,深思数日,忧虑朝堂是?否会?对江南海寇之乱,而生出猜忌。
但?朝堂的猜忌没?有到建康府,那猜忌,最?终烧到的,是?凉城边关。
程段二家本想乘胜追击,将阿鲁国彻底打退到玉门关外?。但?那篇文章出现后,两位老将军深思熟虑后,决定与?阿鲁国联姻,用和谈来避免战争,向朝廷表意?示忠。
年少的阿鲁国公主还?没?嫁过来,一场大火便烧尽了一切——
此时此刻,江鹭凝望着乔世安。
他一步步朝前走,乔世安迷茫地看着他。
而在这时,后方窄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吏奔跑着过来,笑嘻嘻:“小文,我?来早一会?儿,早早和你交班,你回去睡个美觉吧……你是?谁?!”
甬道狭长黑魆,小吏语气?变厉。
江鹭侧过头,看向身后。
小吏张口呼救,顺手敲响手中响锣。响锣声传遍整个天牢时,江鹭手中的灯笼朝小吏砸去,凌厉非常,小吏被摔得砸在墙上。
在小吏眼中,那贼人好是?厉害,他还?没?看清,贼人就用布蒙住了口鼻,旋身跃起,朝外?逃跑。
小吏爬起来:“别跑——来人啊,有人劫狱!”——
夜火几烧,更声几敲。
夜前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水光照人。
张寂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在长街上,思考着章夫人的哭诉。
他之前又去了章家,他想检查章淞的尸体。也许是?他流露出想剖尸的意?图,章夫人色变,立即将他哄了出来,并找来了卫士保护章淞棺材,严禁他人靠近。
张寂几乎确定是?武人用内力杀的人。
但?是?每个武人功法不同,手段不一。若是?不检查尸体心脏,张寂无法判断凶手到底师承自哪里?。
可惜,人死为大,世人忌讳剖尸。
但?张寂并不想那么?放弃——章淞不应死得不明不白。
张寂边走边沉思时,旁边巷子一排排灯笼亮起,树叶婆娑摇晃,有人影一晃而过。
奔跑脚步声渐近,小吏们气?喘吁吁:“抓贼人!有人要?劫狱,有人夜闯开封府……”
疾风拂过袖摆,夜如水涌。张寂站在巷口,黑伞青衣,一身洁净,侧头看着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吏们。
夜雾迷离,黑暗如饕餮朝他扑来。
他抬起头,看到墙头上那快速纵步而行的用布蒙脸的贼人。
张寂心想:开封府尹不在,开封府少尹还?未有人升任,厉害人物又各个出京……这开封府,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贼人在头顶,张寂在树下。
二人即将擦肩时,张寂蓦地扔掉手中伞,朝那贼人砸去。
伞砸出一声巨响,在地上飞出一道旋影,阻断逃路。同时,张寂翻身上墙,运掌击向来人。
光影晦暗,烛火寥寥,地上水洼明澈,贼人只露出一双冰雪般清澈的眼睛——
姜家府邸大娘子所居的院落中,花叶落地碾压作泥。
檐头稀稀拉拉滴落几滴雨水,姜芜撑着伞,纤细窈窕,穿过一道道月洞门。
她出门时,府邸门口的小厮动了恻隐之心:“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天又这么?黑,大娘子何必出门呢?即使要?出门,也应带着侍女啊。”
姜芜低头,婉声:“……绿露睡着了。无妨,我?有马车相送的。城东程大夫的药最?好,只是?需要?早早排队去拿。只要?母亲早日病好,我?便满足了。”
姜夫人病得重,每日咳得整个府邸都能听到,恐怕时日无多。
小厮听她这样说,便知道必是?那些偷懒的侍女嫌服侍大娘子没?有油水,各个不肯来,害得大娘子这样心慈的人,独自出门。
但?小厮哪有权力责问内闱之事?
他叹口气?,为大娘子开了门,并叮咛大娘子早日回府。
姜芜感激地朝他一笑,梨花带雨一般,风致楚楚。
小厮心旌摇曳。
小厮哪里?料的到——
这个时候,绿露屈膝蜷身,睡在娘子屋舍的脚踏下。在一炉香的袅袅轻烟中,榻上清静,榻下绿露睡得不省人事——
“小心火烛——”
子夜已?过,更夫走远。
在一家茶楼后巷的马车中,姜芜将伞收起,爬上了车。
她一上车,便听到车中凉薄的女声:“怎么?来得这么?晚?”
晚风拍打着马车外?悬挂的竹骨灯笼,车外?的烛火光摇落,晃到马车中静坐的人身上。
那坐在角落里?的二女,徐徐抬脸。
乖巧的、讨好的那个是?玲珑,慵懒淡漠、鬓乌钗金的那个美人……是?姜循——
姜循坐在车中,平静地看着姜芜上车。
玲珑在旁守着;简简在外?守着。
这里?十分?安全。
姜芜挨着姜循坐于一旁,垂目轻声:“绿露这几日有些怀疑我?,总盯着我?……我?不得不下了些药,把她骗睡,才得空出门。”
玲珑在旁紧张道:“大娘子,贴身侍女是?很难瞒的。不如你告诉绿露……”
姜芜摇头。
她沉默安静,态度却坚决非常。
姜循懒懒道:“玲珑,少管别人。”
姜循看着姜芜:“此次找你,是?想问你,你和张寂关系如何了?”
姜芜睫毛轻轻颤抖。
她无奈苦笑,柔弱非常:“循循,他这个人,是?很难和人交心的。他谁也不信,我?使尽手段,也不过让他看到我?……”
姜循意?兴阑珊:“那也比我?强。他带你来京,他对你有责任,这是?多好的先天机会?,你都不能打动一个男人?”
姜循托腮思考,真心费解:“戏耍男人,张张嘴掉掉泪,有那么?难吗?”
玲珑在旁:……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我?好同情小世子啊。
姜芜低头听训。
姜循不开玩笑了,她思忖着说明来意?:“我?要?你从张寂那里?帮我?打探,他查章淞之死查到哪一步,是?否怀疑江鹭。如果怀疑江鹭,一定告诉我?。还?有孔益家里?,他有没?有找出奇怪东西。”
姜芜吞吐:“我?需要?时间……”
姜循朝后仰靠,半晌问:“你不会?心软了吧?”
姜芜立刻抬头:“怎会??”——
二女沉静间,外?头传来打斗声,简简高声斥道:“谁?!”
简简翻身凌空,听到外?面小吏们喊着抓贼人的声音,还?看到张寂与?那贼人打斗。
正义感满满的简简毫不犹豫地加入此局:“张指挥使?”
张寂:“简简,和我?一起拦住他!”
口鼻蒙布、身着玄色皂衣的江鹭立在树梢上,身姿修长挺拔,风吹劲衣摆扬。他听到“简简”二字后,侧过肩,俯首看着他们,以及藏在巷中的那辆马车,马车前被风吹晃的灯笼。
车帘幽闭,遮掩车中人影。隔着一层布,江鹭猜到了车中有谁——
外?面打动惊动车中人,玲珑有些慌,坐立不安。
玲珑掀开帘子悄悄朝外?观望。
马车中,姜芜听到“张指挥使“几个字,些许紧张。她煞白着脸,怕张寂发现自己在此,更怕张寂发现自己和姜循并非外?界所传的那样不睦,最?怕张寂发现她和姜循的计划。
但?是?姜循那般冷淡地靠壁而坐,素衣红缘,罗裙曳地,她丝毫不慌。姜芜怔怔看着她,便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很多时候,姜芜真的好羡慕姜循——怎样强大的心魂,才能遇佛杀佛,狂妄肆意?,不惧怕任何人,不投降任何人,再一步步碾压他们呢?
姜芜自己做不到。
姜芜却希望姜循代她做到。
姜芜流光轻软的眸中,浮起些许戾气?、寒意?。
她克服自己的畏惧,努力不受车外?打斗的影响。她浑身轻轻发抖,但?她颤抖着伸出手,如同发誓一般:
“我?一定会?让张寂信任我?,好得到兵权。”
“循循,我?一定帮你获得权势,一定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我?要?你获得无上权势,要?你风光凛冽,要?你去把我?失去的、你失去的……一起夺回来!”
姜芜目中灼着光,含着泪。
一线灯火被风吹开,落在二女身上。
静谧,圣洁,决然,还?有……癫狂——
静夜泠泠,姜循被姜芜握住手,玲珑掀开车帘一点缝隙。一阵风袭,凉意?彻骨,姜循抬起眼,自车帘缝隙,看到了外?面的打斗——
蓊郁树叶晃得如同潮流,被张寂和简简一起围攻的人自墙头跌下,步步后退,快要?退到马车这一方来。
姜循饶有趣味地看热闹,忽而眉目间浮起奇怪的神色:咦,她怎么?觉得这恶徒的背影,有点眼熟?
……很像某人啊。
第 28 章
幽黑中唯一的光源, 也许正是?那停在巷深处的马车。
打斗向马车越来越靠近。
那些追人的开封府小吏本事一般,但张寂武功高强,简简不?容小觑, 江鹭被逼得几无落足之地。但江鹭也非等闲之辈, 他若不?恋战,只一心想?走?, 总能拼出一条路来。
张寂看出此贼心思, 怎能让人如愿。
“哗——”
一把软剑如泓如霜, 被张寂从腰间拔出, 抽向那恶贼。
小吏中有人忙喊:“不?可杀人——”
张寂自?然有数。
他武功本就不?差江鹭多少, 软剑一出, 剑影如花飞, 瞬间裹住江鹭。后方又有简简虎视眈眈, 江鹭不?能同时防备两大高手,几下功夫,他胸前?便?被张寂一剑刺中。
江鹭趔趄后退,简简一拳击出,江鹭从墙头跌下,摔到马车前?。
隔着车帘,姜芜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姜循手扣着座位边缘, 紧盯着那贼人。
玲珑慌声:“怎么办怎么办……”
她们三个?女流, 若是?被贼人挟持怎么办?简简这个?笨蛋,逞什么强,应该保护娘子?, 而不?是?捉什么贼啊。
车帘被灯笼打?得噼啪作响,姜循目不?转睛地看着贼人背影。
重伤没让那人面?上所蒙的皂布掉落, 那人甚至没回头看眼后方马车,只在地上翻滚一圈,重新上纵跳起,迎上上方的杀戮。
这一次,简简也拔出了大刀,在张寂的配合下,一刀砍向贼人的心脏。贼人侧身?稍避,手臂微顶向上托刀,臂弯立即被抵出了一片血红。
张寂再一脚当胸而踹。
贼人再跌下,树叶花枝簌簌自?墙头落一身?。
贼人后背撞上马车车壁,重力?让马车轻微摇晃。贼人咬着牙,再次朝前?迎敌。
浓郁血腥味冲鼻。
车中的玲珑坐不?住了:“血……”
姜循定定盯着那贼人的背影。那人分明有机会挟持马车,却次次放过这个?机会。但是?人的好心是?不?能赌的,张寂和简简这样一点点缩小包围圈,贼人一定会拿车中人当人质——
因为贼人,确实?在一点点靠近马车。
打?斗慢慢开始以马车为中心了。继续下去,马车可能被围,车中的姜循和玲珑很危险,姜芜的存在,更是?有疑。
姜循必须想?办法。
她轻轻咬唇,天赋有限,她看不?出贼人的水平,但能看出此人脚步几次趔趄,到了强弩之末。
她不?知道此人是?不?是?她心里猜测的那个?人……
怪她太无情了,她根本分辨不?出故人的背影。
但是?——
若贼人是?她心中想?的那人,她正好可以恩威并施,卖人以好,诱人与她站队;若贼人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人,就凭这贼人能在张寂和简简两人围攻下坚持到现?在的水平,就凭这贼人敢劫狱的胆子?……未尝不?可当盟友。
不?管了。
再犹豫下去,马车被破,车中人被围,姜芜暴露,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富贵险中求。
姜循从来都抢着那一线生机!
姜循看向侍女,给侍女一个?眼神:“玲珑,护着阿芜。”
玲珑呆住:她看出来了。每次娘子?兵行险招时,眸子?都这样亮,神色都这般跃跃欲试……
玲珑来不?及劝,就见姜循穿过她和姜芜,推开车门?,跌跌撞撞朝外跑:“救、救命……”
江鹭再一次被砸得靠在车壁上,胸前?与手臂上的伤灼热无比,皆让他喘息微乱。
他并没有迂腐到极致,他若真逃不?出去,他当真会考虑挟持车中的人。没想?到,江鹭的想?法还没付诸行动,车中人便?摇摇晃晃地慌乱跑出。
张寂和简简动作同时停住。
江鹭反应快极,身?后小风拂动时,他一拧身?,便?将那从车中跑出的美人扣压到怀里。
他不?低头,将她拽入怀中时,便?知道这是?姜循。
他警惕地看着上方的张寂和简简,而怀里的美人似被吓得瑟瑟发抖,偏拿恐惧当掩饰,侧过头,红唇轻擦过江鹭的脖颈:“挟持我走?。”
江鹭一顿。
张寂的剑朝下旋来,江鹭毫不?犹豫地扣住姜循长颈。美人发出一声低呼,江鹭感觉到她的发抖。
江鹭哑声:“再过来我杀了她。”
玲珑的声音及时从马车中急促传出:“简简,救娘子?!”
简简为难非常——怎么救?
姜循真笨,为什么要跑出来?
而这迟疑片刻,那贼人便?扣压着姜循后退,飞上巷子?墙头,转身?逃走?。
小吏们疾呼:“快追!”
简简毫不?犹豫跟上,张寂则迟疑地看眼马车。
车门?不?开,车中姜循那个?侍女玲珑十分懂事:“张指挥使,你快救我们娘子?呀。我在这里没事的。”
汗珠悬在张寂眼睫上。
他虽觉得马车有异,虽觉得姜循半夜出门?奇怪,虽觉得马车到现?在都不?开门?很可以,虽听出马车中的呼气声不?太对……但是?姜循是?恶人所胁,不?可不?救。
张寂一走?,车中两个?娘子?才如瘫痪般,松了口气。
玲珑和姜芜大眼瞪小眼。
玲珑:“大娘子?要不?要出去……”
姜芜犹豫片刻,小声:“万一张寂又回来呢?再等等,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和循循的关系。”
她垂下眼,目有阴郁。
世人皆觉得她和姜循天生是?敌人,事实?上二女确实?天然对立。姜家,太子?,都觉得她们关系差劲……就让他们那么以为吧,他们不?明白姜芜和姜循的关系,才对二女的计划有利——
江鹭手臂箍着姜循,在寒夜中飞檐走?壁。
他既不?想?挟持他人,也不?想?和姜循扯上关系。所以身?后人稍微被落一段距离,江鹭便?想?丢下姜循。
然而他怀里的小娘子?太有主意了。
她好像察觉他的意动,偏过脸和他说话,鼻息再一次拂到他颈间,激得他周身?微僵、呼吸稍悸。
姜循低声:“郎君,往左边巷子?走?。我熟悉东京街巷方位。”
姜循又道:“郎君不?要伤害我,我帮郎君逃到安全地方。”
身?后脚步声又跟上,江鹭立刻抱着姜循再次上墙。
靠着姜循的指路,他们绕外城,穿汴河石桥,过夹道杨柳,在厢坊间反复穿梭,江鹭将身?后追兵越撇越远。
江鹭身?上伤严重,血越流越多,汗珠凝在睫毛上。但他呼吸丝毫不?乱,姜循被他抱在怀中,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被挟持……
她虽有片刻走?神,却仍准确地为江鹭指路:“上树。”
终于,后方彻底没有了脚步声,代表江鹭今夜安全了。但江鹭踩到地上的水洼,忽感觉到熟悉。他抬起头,发现?两边巷陌高墙后,有一家府邸粉墙鸳瓦,朱户兽环——
是?姜循的府邸。
是?他夜探过的、姜循从曹生仇人那里买来的府邸。
姜循……竟把他引到她府邸中来了?
莫非要瓮中捉鳖?
江鹭一瞬间呼吸急促,全身?肌肉紧绷。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姜循,姜循在这一刻拧身?,朝他怀抱的方向转来。她借着他失血过多的功夫,抬手便?朝他脸上的皂布抓去。
姜循少有地低柔温顺:“阿鹭。”
江鹭揽她腰肢的手臂骤紧。
他只偏了下脸,面?上的皂布便?被姜循摘了去,露出了一张秀白的脸。
姜循仰望着他。
江鹭淡漠警惕。
天上无月,府邸前?门?的灯笼叮咣相撞。
静谧下,被挟持的美人露出一丝释然的笑:“阿鹭,真的是?你。我好担心自?己帮错了人。”
江鹭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面?对姜循的迷魂汤,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理会。
但是?她猜出今夜他所为……江鹭低头思考间,手腕被她轻轻勾住。
他推开她手。
他不?看她,却听到她说:“别担心,简简是?笨蛋,不?会猜到我把你引回了家。张寂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了解你,更不?会猜到……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们甩开张寂那么久,不?是?因为张寂追不?上带着一个?人的挟持犯,而是?因为他必然去布兵,在大半个?东京外城中布线来捉拿你。以你如今的伤势,你躲不?掉。不?如跟我进府,让我帮你上药。”
江鹭沉默。
他不?信姜循的甜言蜜语,但他信她的猜测——因他也是?那般想?的。
他如今伤重,走?不?出去,只好跟姜循进她府邸——
江鹭没有在姜循这里见到一个?侍女仆从。
姜循虽坏,认真做事时却是?靠谱的——她轻声为江鹭指路,江鹭抱着她跳入她的寝舍中时,仆从皆眠,猫绕梁转。
到了寝舍,青帐静雅,炉香清幽。一丛杏花从窗口探入,青涩花瓣沾上照台前?摆着的胭脂盒。此地到处都是?未嫁娘子?存在的痕迹,江鹭僵站在一面?挂着山水翎毛的墙下,面?壁思过,动也不?动。
到了自?己的地盘,姜循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为今夜自?己的表现?洋洋得意,语气中带一丝笑:“坐呀,阿鹭。你又不?是?没有来过这里。”
江鹭猛地侧过脸看她。
他站姿挺拔,面?色苍白,眸子?色泽在烛火映照下,好像更浅了些。
他终于说了今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别叫我‘阿鹭’。”
姜循凝望着他。
她避过这个?矛盾,轻声:“我帮你上药。”
江鹭:“不?必。”
姜循见他随意在闺房外间的一张小榻上坐下,坐姿紧绷端正,目不?斜视,压根不?朝里间看一眼。他闭上目,似乎打?算这么坐下去,稍微恢复些体力?就离开。
姜循听到闭眼的小世子?轻声:“你不?必管我,天亮前?我会离去。算我欠你一次。”
姜循幽声:“那可不?行。你是?男我为女,你我同处一室,我怕你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却反抗不?了。”
江鹭一滞。
他闭着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眼皮下眼珠微动。
他似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恶劣,不?想?与她饶舌,便?当做没听到,继续闭目养神。
姜循站在原处看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可不?行。
她带他回来,是?要施恩于他,可不?是?为了和他撇清界限的。
曾经是?她不?想?与他有所关联,如今,她偏偏要和小世子?藕断丝连。
姜循思索片刻,进了内舍——
江鹭虽闭着目,却耳听八方。
他并不?想?听,但若自?行封闭五感,只怕敌人到了府邸外,他也发现?不?了。犹豫之下,他只能听着内舍传来的窸窣衣料摩擦——
他绷着下巴。
乌黑凌乱的发丝遮掩下,耳际却一点点泛红。
倏地,江鹭听到那小娘子?的脚步声离开内舍,朝外间走?来。他心跳变快,重新僵住身?体严阵以待,打?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姜循捧着药箱从内间走?出。
短短两息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轻软单薄的纱裙,拿着纱布与药膏出来了。
她站到榻前?,低头端详他片刻。
他不?理会,她自?行上榻,跪坐于他身?畔。
闭眼的小世子?呼吸声丝毫不?乱,甚至打?起了小呼噜,好像要她相信他已经睡熟一样。
姜循莞尔。
她觉得他实?在好玩……比东京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好玩啊。
姜循盯着江鹭被血染黑的劲衣,盯着他额上的冷汗。俊美的小世子?被伤成这样,她当日?骗他时也没有伤他皮相……她心中涌起一些恼意,无缘无故。
她将灯台放于一旁,在榻上跪着俯下身?。她一点点弯腰,观察他的神色。她贴着他耳,一缕发丝撩到他脸畔。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脱衣吧。”
小世子?当然不?理会她,靠坐在榻角,垂着脸盘腿而坐,呼噜声都不?停。
姜循敬佩他的耐性——美人当怀,他也不?要。
但她同样不?缺耐性。
姜循俯眼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身?体。”
烛火晃在屏风上,江鹭刻意的小呼噜声停了。
在她的戏谑目光下,脸色苍白、耳际滚烫的江鹭,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江鹭:“你说什么。”
他声音清凉微厉,像是?冰河下的暗流,隐有威胁:“再说一遍。”
第 29 章
夜火映屏, 圆屏如月,屏上梅枝斜。
一张坐榻上,一跪一坐, 姜循与江鹭对视。
不可回避, 不?可言说。
江鹭撑在凭几上的手肘一磕,微痛。
他毫不?怀疑, 在?自己?身在?建康府当着小世子的?那些年, 在?姜循化名阿宁戏弄他的?那半年, 他恪守礼法, 应当绝无可能在?她面前褪衣挽袖, 露出任何不?雅之状。
若真?有一次, 那必然只有一次可能——
那一年, 江南诸州连月大雨, 泄洪决堤。江鹭作为南康府世子,协助当地父母官,援护百姓。他连日奔波于山间田垄,帮百姓搬家,督促军士重修堤坝。
那时候,阿宁跟在?他身边。是阿宁说见不?得百姓受苦,背了一段书,说她虽然体弱, 但未必无用。阿宁的?善良打动了江鹭, 江鹭便让她一同?随行。
有一日,江鹭跟着军士堵洪时,为救人受了点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人前一径平淡,但是阿宁看了出来。
那夜, 二人在?山脚边的?猎人留下的?木屋借宿时,阿宁便让他褪衣,找了屋中?留着的?药箱,说帮他上药。
江鹭踟蹰。
彼时他与阿宁尚无太?多情意,二人不?过主仆关系,最多加上萍水相逢的?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阿宁虽是侍女,却未有婚配,他怎好唐突?
阿宁颇为灵慧,看出他的?犹豫,她抿唇笑:“我眼睛蒙上布,绝不?会毁了二郎清白。”
江鹭自然不?是怕自己?清白被误。但再说下去,未免显得他迂腐,又伤阿宁的?心。
于是,一截汗巾雪白无比,被江鹭郑重系在?阿宁的?眼睛上。
无月无星,雨声如溪。二人独处一室,江鹭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他系好汗巾,盯着少女眼蒙白纱、跪于身前的?模样,蓦然一瞬,心间细细密密浮起些怪异情绪,只觉得这样做不?好。
阿宁在?黑暗中?柔声催促:“二郎,脱衣吧。”
江鹭更觉后悔。
可他仍沉默着,缓缓褪下外?衫,整齐地叠于一侧。他寻着后退的?念头?,阿宁静静跪着,却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一样——她手摸索着朝前探,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胸膛。
他一言不?发,只是僵硬。
阿宁局促,脸颊染霞:“我弄伤你了吗?”
蒙着白纱的?少女乌发粉衫,唇瓣嫣红。此处何其幽黑,她身形羸弱楚楚如玉,仰着头?的?模样,如同?黑暗中?唯一泠泠的?月光。
屋外?雨水潺潺,空气中?残留着泥土混着花香的?清新又浑浊的?气息。屋内,阿宁仰着脸,在?他的?沉默中?,摸索着碰触到他的?手臂……
她轻轻握住之时,低着头?的?江鹭睫毛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一根针突兀地刺一下。他不?痛,却生出茫茫然的?酥麻之意。
他第一次认真?看阿宁,发现阿宁皎洁稚嫩,生得十分清丽。她像雨夜一株滴着水的?山茶花,饱满垂坠,芬芳满室。
他脸上的?绯意,在?她窸窸窣窣的?动作下,从耳际烧到了大半张脸上——
那是江鹭唯一在?姜循面前褪衣的?时候,江鹭那时确保她看不?到,但是此刻姜循忽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江鹭想起了那一夜。
或许阿宁是山茶花,但姜循必然是食人花。
江鹭扣住她手腕。
姜循本虚跪着,他一扯之下,她便被拽到了他身前。烛火和屏风上的?梅花重叠到一处,屏风上的?两个人影亦交叠。姜循侧过脸时看到,心头?一恍。
她鼻尖即将撞到他胸前时,皙白手腕被他的?力道相托,她稳稳地被迫停住了。
美人眉目如春,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朝下坠着,快要晃下去。黑发托着雪白的?鹅蛋脸,到处莹莹一片。
一时间,江鹭的?目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感觉多年前那夜宛如被针刺的?古怪情愫,又烧了起来。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微颤。
姜循将他的?异常,理解为小世子的?愤怒。
她盯他片刻,噗嗤笑出来,声音因笑而显得几分沙哑微倦:“我逗你的?。我能看清什?么?那汗巾,不?是你亲自系的?吗?我没武功,没内力,我能看清什?么?”
江鹭垂着的?睫毛向上轻轻挑一下。
他沉默着,要松开她手腕时,姜循反手,手指微屈,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她语气轻柔而无奈:“别闹别扭了,阿鹭。让我帮你上药吧——你难道想被他们抓到弱点吗?你想明日被张寂追上,却在?他手里走不?了两招便被捉到吗?我只是帮你上药,又不?是给你下毒——你难道怕我?”
她最后的?挑衅,激起了江鹭很少的?那点儿胜负欲。
他怕她?
他当然不?可能怕他——心虚的?做坏事的?是她,他有什?么在?意的?——
沉默中?,幽火下,江鹭静静地摘了腰带,取下玉佩,放平刀鞘。他要褪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隔三?年。
时光也许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她从未变过。
姜循见他停住,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轻晃着,她的?语气玩味非常:“怎么,又要蒙我眼睛?”
江鹭淡漠:“我没那么矫情。”
他刷地扯开了衣领,衣袍褪至臂弯间。他再一层层剥开雪白中?衣,缓缓的?,他胸膛被打出的?淤青、手臂被刀砍出来的?血迹,便如雪中?墨画般,铺展在?姜循面前。
姜循眸子微微晃一下。
郎君如此俊朗。
多年来,她见惯太?多男子,但只有江鹭的?容色,会让她生出惊艳感。而他褪下那些遮掩后,骨肉匀称的?身体宛如泠泠山间清雪……
姜循手指轻轻点过去。
他肌肉微缩。
姜循喃声:“张寂真?狠啊。”
江鹭瞥她一眼。
她眼睛看的?是他的?身体,口上说的?却是他臂上的?血……江鹭怀疑,她真?的?关心他流血了吗?
姜循见好就收,柔柔道:“我帮你上药,疼的?话就叫出来。”
江鹭:“……”
叫?
他古怪目光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不?想和她牵扯太?多,便保持着沉默——
也许,让姜循帮忙上药,并?不?是个好主意。
江鹭武功太?好了,他不?去看不?去感受,依然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手指每一次按到自己?身上时,他只根据力度,都能猜到她是怎么敷药的?。
闺房中?有娘子身上的?香气。
她跪于他身畔,那股香气便更浓郁了些。
一层层,一遍遍。
她的?气息见缝插针,诱捕他,洗刷他。江鹭后背一点点僵硬,战栗感如夜兽般在?他体内蛰伏、苏醒。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克制自己?不?感受、不?看她。
而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曾经相似的?那一夜——
那时是她蒙着眼,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雨水滴答落窗,破败半扇窗晃悠悠。他知道应该克制,他也克制了,但是幽暗中?肆无忌惮的?凝视,确实带去了一些快意。
那时他多么年少。
她又眉目如画,娇憨可亲,体弱却心善……他在?黑暗中?看她为自己?上药,看她手摸错地方……他好是尴尬:“你弄错地方了。”
而今……姜循的?手指碰到他伤口,她心肠很快地撩了撩。
江鹭忍无可忍:“你看不?见伤在?哪里吗?”
姜循顿一顿。
她淡定自若,手中?的?纱布挪了位置。她毫不?心虚:“我见阿鹭你不?说话,疑心自己?在?拿着假人练习。我忍不?住试一试假人会不?会有感觉嘛……阿鹭,你不?会生气吧?”
她垂着眼,微微挑起眼尾。
那是怎样的?神情……钩子一般。
江鹭下巴微绷。
他生出了后悔。
他想让她上药,果然是错误选择。
正如当年——
少年江鹭在?雨声连连的?猎人屋舍中?,看蒙眼少女因弄错位置而面颊绯红,他也生出后悔。
他不?得不?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去碰自己?的?伤口。
少女指尖微微发抖。
她手有潮意。
那夜明明那样凉,她手中?的?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江鹭恍神间,听到姜循幽静的?声音:“阿鹭,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你在?计什?么时?你为什?么总在?计时?”
江鹭猛地从记忆中?回神,他顺着姜循的?话去看——他右手搭在?膝头?,不?自觉地敲击,一下又一下,和心脏跳动同?样快慢……这落在?姜循眼中?,她自然以为他在?计时。
就好像前几日雨花台的?凉亭中?,他手指敲在?棋盘边,她也以为他在?计时。
江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几年,自己?每次紧张时,就会这样……
他强迫自己?停下了手指。
姜循疑惑抬头?。
她眼睛乌黑漆然,却在?此夜烛火下,燃着一重清光,美丽非常。
江鹭道:“和你无关。”
姜循蹙眉,她笑一笑:“你再说一下?”
她手中?的?纱布,从他臂上伤口挪开,轻飘飘地拂向他胸膛,痒意连连。她状似无意地在?他胸前拨弄,她手指朝他前面的?绯红小珠抹去……
江鹭扣住了她手腕。
江鹭微厉:“姜娘子,这就是你说的?‘上药’?”
姜循被他扣着,丝毫不?慌。她并?没有笑,眼中?神色很张扬无谓:“我自然在?上药。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被人压根不?在?意。不?想我问什?么,在?有人眼中?,都像在?刺探什?么一样……”
她眼中?浮现一重雾色。
她没有一点失神的?模样。
她就顶着那张雪白冷艳的?面孔,平平静静,一点虚伪表情也懒得摆出:“你总提防我,我也很伤心。”
江鹭:“……”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认命。
罢了,他不?想多生事端。
江鹭松开了她的?手,他低下头?,淡声:“在?战场上救人留下来的?习惯。”
姜循停顿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姜循:“什?么战场会有这种习惯?”
江鹭平静道:“有朋友死了,尸体要烧掉。我想抢过来,对面人太?多了,我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得抢时间,得计时,得算好每一种可能……我只要算错一次时间,就会害得我的?朋友尸骨无存。”
姜循怔然。
她抬头?看他:“你爹让你上战场杀海寇吗?你爹没给你多派兵士?”
江鹭不?想多说:“算是吧。”
他垂下脸,压抑着自己?手指的?颤动,睫毛微微跳——
身体的?记忆难以控制,肌肉的?痛意刻骨铭心。
那一年,江鹭为了夺回凉城那些将士的?尸体,和朝廷周旋、和阿鲁国?周旋……他一具具尸体去搬,他一个个人去找。
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尸骨,每一次看到死人,他都又怕又恨。血路漫长不?见归途,他走不?下去,他却必须走下去。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凉城的?罪在?朝廷邸报里一天比一天严重。江鹭徘徊在?凉城,宛如傀儡僵尸,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在?晨曦中?的?乱葬岗中?,他救下了段枫,段枫还有一口气。江鹭那时候的?欣喜若狂,绝望与欢喜,要如何诉说……
姜循不?冷不?热道:“你爹真?是狠心。”
江鹭回过神。
他低头?看她。
姜循一边用纱布为他束住伤口,一边凉声:“你爹对你一向狠。不?管你吃多少苦,他都觉得只要你能成为顶天立地好儿郎,都是应该的?。”
江鹭怔怔看她。
她语气像是为他抱不?平……
可姜循怎会为他抱不?平呢?以前那些关心……不?都是假的?,不?都是做戏吗?
姜循不?经意抬头?,见到他正低头?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上。
他眉目依然清润,带抹凌厉之色。他春水般的?眼眸中?,那股敌意却褪了。他看她的?眼神,隔着一重火一重雾,濛濛无比……像是春日的?晨曦,雨天的?嫩芽。
姜循心间一跳。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她蒙着眼为他上药,被他的?手指握住。那时的?紧张,与此时……
江鹭轻声:“要换胸膛了吧?”
姜循咬起唇,轻轻应了声。
他便扯起袍衫,拢住肩头?,好像怕多露出一点肌肤……
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心口生出一点带着遗憾的?叹息感。
她继续为他上药,药膏擦到掌心,她在?他心口轻轻推拿。药膏有些烫,她掌心却冰凉,推拿间,他心跳跳得厉害。但他本人一动不?动,低头?盘坐,宛如洁白圣子。
空气燥热。
气氛尴尬。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屏蔽多余情绪,专注于上药。
姜循余光看到小世子修长脖颈,颈上微滚的?喉结。
她手指生汗。
她忍不?住心里埋怨:江鹭真?是一个麻烦的?人。
如果江鹭可以用一个吻,一张床来解决,那便好了。
如果他沉迷于她的?美色,他对旧情忿忿难平,他对她念念不?忘……她都可以用那段旧情做文章,将他骗上榻,让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不?得不?为她办事。
可惜他不?是。
他是高山上的?明月,暗夜中?的?白鹭。
旧情难平,他却无意和她多纠缠,甚至想躲着她……
为什?么呢?
因为“高洁”吗?
高洁的?人,都这么的?……讨人厌吗?
姜循手下用力,按压伤口间,再次扯动他的?伤势。但他一言不?发,只心跳加速一分,姜循回过神,放轻动作时,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不?平之意。
……今夜走神的?次数太?多了。
循循啊,这不?应该是你。
静下来的?姜循,贴着江鹭的?身,她垂首偏脸间,玉白簪子摇摇欲坠,江鹭盯着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
姜循轻声:“我在?东京有些朋友,有些势力。和我合作的?话,像今夜这种被人追逐的?戏码,应该会少很多。”
江鹭眉心一跳。
姜循手指清清凉凉,抵在?他心口。她缓缓抬脸,眼睛却垂下,留给他余地:“我想要的?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他起身便要走。
姜循按住他手,朝前迎一步。她快要贴上他敞开衣襟的?胸膛,他看到她抬起眼,目有哀求:“阿鹭,别走。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章淞死了,主考官空下来,盯着的?人好多。与其让给别人,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
“你不?是想让段枫进枢密院吗?主考官不?是自己?人,你的?这位门客,怎么登上合适官位?如今陛下不?理事,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们一起决策……登科后的?才子们何去何从,若有人帮忙说话,那就简单很多了。”
江鹭半晌,冷眼看她:“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么。在?马车出来时,你就想好了。你如何能知道?你对开封府很熟?”
……他好敏锐,好聪明。
姜循心里叹口气。她知道的?远比他多,却被他一点点试出来。
姜循唇角笑意加深,半真?半假:“我只有猜测——阿鹭,你不?与我合作的?话,我只有猜测。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只有你我开始合作,我们互相才能知道啊……”
江鹭低下眼,不?言不?语。
他判断着她的?话,猜测着她的?用意。
他今夜是去夜探开封府。姜循顶多知道这些,她能猜出他是为曹生而去的?吗?如果她猜到了,那这件事便有趣了——
她怎么知道曹生被关在?哪里?
要么她认识开封府的?高官,要么她一直在?留意曹生。
如果她留意曹生,那她留意的?,是写?下那篇名文的?曹生呢,还是在?户部贪墨的?乔世安……两种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的?讯号。
江鹭思量间,姜循终于为他包好纱布,为他上好了药。
她见他垂目静思,心中?不?禁有些爱他这般模样。
姜循低头?整理药箱,余光见他盘腿端坐、乌发拂面。她忽地凑过去,脸靠近他。
他似惊讶,身子柔韧极好,朝后仰一下,对上她鼻尖。
姜循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迎上他光华微晃的?眼瞳。她语调轻轻柔柔,却带抹戏谑:“阿鹭,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真?的?看到了。”
她说完便起身果断走。
她退得飞快,江鹭反应同?样快。
他欲拉她手腕,她早有提防地手朝后背。江鹭抬手扣住她腰,姜循一怔。
她腰肢纤纤,一手可握,可在?宽大纱衣下难以看出。江鹭一握之下,便拦住了她腰。
他同?样一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掩饰自己?心跳在?一瞬间的?悸动,面色平稳地将她扣紧,将她拖拽了回来。
姜循与他别着一口气。
她被拽回去时,本倚着他力道,会稳稳坐好。但她偏偏身子一晃,“哎呀”一声后,跌入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鼻尖蹭到他心口,肌肤莹润,一腔药香。
她感觉到他扣着自己?腰肢的?手微发烫。
但姜循没多思量,江鹭便不?计较这种姿势,他低下头?,发丝擦过她脸颊。乌睫下,他俯下的?呼吸温热,让人心头?发颤。
轻若羽毛,撩她心弦。
姜循绷直腰背,听他问:“看到什?么?”
姜循停了一下,才倚着他,偏脸朝向他,垂首含笑:“看到你不?想被看到的?呀。”
江鹭指出:“你蒙着眼。”
姜循眨眼:“雨飘进窗子,弄湿汗巾了。你太?紧张,又不?肯多看,总是低头?走神……阿鹭,你告诉我,你当夜,在?走神想什?么?”
江鹭盯着她的?笑靥,渐渐意识到:姜循最会哄人。
无论?真?假,无论?当年或现在?,她循循善诱,真?假参半,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而他听到她又在?骗他,竟然毫不?意外?,这真?让他心情复杂。
江鹭眼中?似有什?么在?流动:“你又骗了我?”
姜循仰头?轻笑:“怎么,小世子高贵,不?能被骗?”
他没说什?么,只目光潋滟。郎君眼如一波清湖,湖水清清泠泠,似要照入她心头?,映照她的?神魂,收拢她的?一切。
姜循心一跳,微有慌乱。
姜循只浅浅逗弄一下,便见好就收。她笑吟吟:“好啦,我不?玩了——送你一个消息吧,这几日碰到张寂,躲着他一些。要是应付不?了,就往我身边走吧。他在?我面前不?好多事的?。”
她说完便又要起身走。
但是江鹭没有松开扣她腰肢的?手。
江鹭贴着她脸,垂着的?浓长睫毛向上轻轻掀,明而澈的?眼睛凝视她:“躲着张寂?你觉得,是我杀了章淞,对么?
“他为何在?你面前不?好多事?你们除了‘青梅竹马’,难道还有别的?关系?”
姜循浅笑。
她朝他眨眼,狡黠柔声:“阿鹭,你猜呀。
“你告诉我你当年那夜,在?走神什?么,我就告诉你,张寂为何见到我便心虚。”
她明艳秀丽,勾着眼看她。
江鹭冷漠:“放肆。你还与我谈条件?”
他骤然松开搂她腰肢的?手,姜循冷哼一声,起身便走。没想到她的?簪子勾到了他的?衣领,姜循没注意,江鹭却一下子发现。
他完全不?想和她牵扯,便暗自运内力,指间一弹,轻轻打向她簪子。他本意是扯断簪子和衣领的?勾扯,不?想她的?簪子本就摇摇欲坠,他一番动作下,那簪子自美人乌云般的?发间脱落,朝他怀中?跌来。
她的?乌发另有发带相束,并?未散下。
簪子“叮咣”落入江鹭怀中?。
这一瞬,烛火照身,衣容半敞。江鹭分明什?么也没做,却盯着那根簪子,背脊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汗。
“江鹭!”
他听到女子的?娇斥声。
江鹭抬起脸。
屋中?烛火昏暗,姜循没有看到他膝上衣袍间的?那枚女式玉簪。她只恼火盯着他:“我去睡了。”
江鹭定定看着她,目若幽火。
他淡而轻:“嗯。”
姜循在?他的?眼神下,生出不?自在?。她踟蹰半晌,寻思自己?是否要加把火时,忽看到他脸颊有些泛红。但她才要细看,他便别过了脸。
姜循心中?也有一腔傲意:他以为她想看他?
姜循转身便走。
江鹭低头?,看着膝头?的?簪子。
窗口一隙光流入室,木兰花样式的?玉簪上,缠着几根女子头?发。浓黑,幽秘,发丝如密密蛛网,铺天盖地地缠向他……
鬼使神差,他没有叫住她,把簪子还回去——
姜循心头?浮起一些微妙的?失落——失落很少,她可以自控;明日有别的?戏要登场,她得养精蓄锐,没功夫和小世子再玩了。
今夜已经功德圆满。
从那日雨花台,到今夜上药,她一遍遍和江鹭说话,一点点卸下江鹭对自己?的?防备与厌恶。她不?停地诱拐他——
只要再添一把火,江鹭便应当会做出选择。与她合作,才是最好的?——
姜循撩拨完江鹭后,睡去内间。
她毫无压力,丝毫不?觉得与他共室很危险。她甚至巴不?得他为美色所惑,但他果真?没有做出一点出格举动。
姜循怅然入睡。
她睡前想着明日该如何哄骗江鹭。
外?间的?江鹭,听到里间姜娘子平稳下去的?呼吸,才放松精神。
他坐在?外?间榻上,靠墙独坐。一片幽黑中?,他看着窗棂,长久不?语——
屋外?下过雨,空气凉湿。
风拂玄衣,和雨湿汗巾没什?么区别。十九岁的?江鹭此时静坐,与十六岁的?他,静坐着看少女入眠,没什?么区别——
快天亮时,江鹭翻墙,离开了姜循府邸。
他没有趁她睡着去搜这家府邸前主人的?线索,他清晨走在?杏花簌簌地街巷间,袖中?藏着的?簪子贴着手臂,像一根针,时时刻刻地扎他一下。
不?痛,却存在?感强烈。
就好像当年那夜,他心口隐秘藏着的?那根针。
姜循问他当年失神什?么。
他今夜为谁而失眠,当年便为谁而失神——
当年他想,心猿意马便心猿意马吧。以后和阿宁成亲,娶了阿宁,雨夜蒙眼上药的?唐突便不?算唐突了。
今夜他想,他不?想和她走得近,他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危险。可如果她的?条件真?的?诱人,他难道要放弃吗?
……他得想想。
第 30 章
天?亮, 城门甫开,市廛间行人虽不多,却秩序井然。
辰时, 开封府的吏员、张寂, 各自前来姜循府邸,探查姜娘子是否回?来, 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姜循。
此时江鹭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姜循故作迷茫地编谎言, 说贼人打晕了她, 她醒来, 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姜循不安地询问小?吏, 问开封府能不能派卫士来保护她。
开封府的吏员为难地答应下来, 又?嘀咕“好奇怪的劫狱贼人”。
张寂则是目光幽幽地看姜循。他不信她一个字,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寂离开姜循府邸, 先?去参加朝会。朝会结束后,他前去开封府,配合开封府满城通缉贼人。
外城望春门前,街衢闹市间行人渐渐熙攘,开封府多了很?多吏员在街头贴通告。官吏们将昨夜的情况描绘得?何其凶险,又?一家家、一户户地搜查恶人。
吏员们高声?:“车马都停下来!配合我们检查,任何车轿不能离开厢坊!”
张寂不是开封府的官员,他见他们已有安排, 便转身离开。但张寂要离开拥挤人群时, 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在一家药铺前,衣裙秋白的妙龄娘子被挤出人流。那娘子提着一包药,被人推搡, 随波逐流间,发?间牙梳在日光下闪着莹白的光, 光华流转,衬她娇怯眉目。
她差点要被人推倒时,一只?手从后递来,在她肩上轻轻搭一下,帮她稳住身形。
小?娘子回?头,正是姜芜。
姜芜看到张寂,恍了片刻。他上过朝后,此时换了一身皂罗衫,仪姿甚美。张寂朝她走来,眉目分明,鬓如点墨,与?昨夜的凛冽杀神形象决然不同。
自然,他不知她昨日看到了。
姜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仰起脸看他。佳人额发?被风吹扬,见到他分明欢喜,却仅是抿唇,神色恰到好处:“师兄。”
张寂应一声?后,抬目四顾。
他余光看到乱糟糟的巷口停着的马车——开封府封了所?有厢坊,姜家马车不能挪动,玲珑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晚。
为何姜芜会出现在这?里?
张寂:“你怎么在这?里?”
姜芜低头,无措地用手绕了一下罗带:“我为娘出门拿药,程大夫的药最对娘的病症……但是官府搜查马车,不让马车走动,我怕娘等得?急,只?好弃车,想自己走回?去。”
张寂扬眉:“数里地,你要走回?去?走到天?黑?”
姜芜羞窘,面颊微白。她笨拙地转移话题:“师兄怎么在这?里?是办差吗?”
张寂盯着她乌灵轻眨的眼睛。
他压下心中那抹怀疑,道?:“我送你回?去。”
姜芜轻轻应了一声?。
她跟着张寂出人群,车水马龙间,张寂发?现身后人跟得?远了。他回?过头,见姜芜又?被困在人流间。她正看开封府的吏员们凶巴巴地呵斥一家百姓,借着查贼人的罪名,把那户人家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闹事惹得?百姓围观。
姜芜就站在那里看。
张寂皱眉,他见不得?百姓被欺。他在小?吏不耐动手前,上前制止,呵斥他们办差没有章法,质问他们长官何在。
一场闹剧下来,在百姓的质疑和感激中,张寂终于出了人潮,后背微微汗湿。他抬头寻人,看到姜芜一直站在那里,幽幽静静地看着这?里。
日光下,她的眼眸过黑,几分怜悯自伤之下,不见一点光华。
张寂怔住——这?不应是软弱无比的姜芜会有的眼神。
但他也许看错了。
他走过去时,姜芜又?是那副敬佩的、仰望他的模样,羞赧浅笑。
张寂:“你方才为何停下来看他们?”
姜芜轻声?细语:“我在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呀。”
她在他眸子微缩下,抬头望着他,有些害羞地笑:“这?是我偷看师兄给?我爹的卷宗上写的……我给?我爹奉茶时看到的,师兄的文章写得?真好。我爹让我学习……我就偷看了。”
她怯怯问:“你不生气吧?”——
当今大魏,重文轻武。然文难救世,武可止灾。
少年时的张寂弃文从武,向?姜太傅行跪礼后,转身去参加武考。
他走得?决然坚定,任太傅如何斥他目光浅短,他也不悔。他厌倦了文人斟酌利弊,想习武保护天?下人。然而张寂从了武,才知道?自己少时的愿望多么天?真。
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抬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
但江鹭没有抬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苟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抬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盏下的白玉瓷盘——
原来如此。
姜循新烧制的这?套瓷器,每个瓷盘的花式图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给?张寂的这?盏茶下,磁盘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开满香庭。”
此花可喻:幽会——
同样的伎俩,她不停用。
姜循一边公?然与?人谈论朝政,一边在私下里,想和张寂暗通款曲。
她邀张寂今夜私会——
江鹭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蓦地抬头,看向?张寂。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见这?位俊秀郎君独自坐在角落里,兀自端茶许久而不饮,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张寂蹙眉,见江鹭移开目光。江鹭慢悠悠将茶饮下,茶杯被他拨在手中玩弄,清致间透着几分阴霾狠意。
太子和赵铭和针锋相对,姜太傅时而插几句话。
姜循悠悠劝说。
日光渐斜,唇枪舌剑。暗潮涌动,不可言说——
这?日的争吵最后,大臣们都默许杜一平,但还有些细节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众人用膳,姜循错后几步,慢慢落到最后面。
前面大臣们围着太子,姜循则嘱咐侍女们收拾杯盏。同时,她故作不经意地走到张寂先?前所?坐的位置,想检查一下张寂是否接受到她的暗示。
一道?修长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郎君身上的兰香清雅飘过鼻端,让姜循心口一跳。
日光斜入,众目睽睽。连她都被弄得?几许紧张。
姜循低头看杯盏时,郎君伸手递来一瓷盘,淡声?:“张指挥使?的。”
姜循不解其意,人却淡然,便只?是不吭气。她眼睛飞快抬起,一边看前方人迹,一边用余光看到江鹭伸手,将杯盏放到桌面上。
江鹭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只?是闲聊一句:“姜娘子可真忙。”
姜循敷衍回?答:“能者多劳。”
他好似一滞,低头,浅色瞳眸竟有几分暗影流光,颇见阴霾沉冷。
江鹭低笑一声?,负手而走。
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抬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抬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抬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但张寂不能佩。
张寂侧身游走几步后,徒手迎上江鹭的攻击,趁机夺剑——
张寂试探:“贼人夜闯开封府的消息?还是关于姜循的消息?或是……世子好奇章淞的死因?”
江鹭眉目染着没什么真情流露的笑,心不在焉:“我想知道?——姜循方才要推举的那个来自开封府的官员、被太子叫停的没说出名字的官员,为何让你们表情各异。”
张寂:“……”
他惊讶江鹭竟然好奇此事,他越发?觉得?江鹭对姜循过于在意。但是为了试探江鹭是否是那夜贼人,张寂思考片刻后颔首:“好。”——
江鹭的功法确实和贼人不同。
甚至张寂抢过剑,剑刻意撩去那夜贼人受伤的胳臂处,江鹭除了习惯的躲避,并没有在被剑势碰触时,露出吃痛神色。
张寂惊异,面容绷紧。
他相信他的直觉;可江鹭确实和贼人表现得?像两个人。
最后一招,张寂的剑逼得?世子后退,他本要挑破世子的衣襟查看,但世子好似羞恼,十分激烈地抗争……江鹭直接伸手,来握剑锋。
张寂翻身腾空,快速后退。
江鹭速度更快,飞身纵步来拦张寂,手掌朝上接住剑刃。
花叶飞卷,凝于剑尖,飘上江鹭皱飞衣袂。汩汩鲜血顺他手掌流下,流入雪白腕间袖内,宛如红梅染白雪——
廊下的姜循怕那二人多生事端,又?余光看到身后太子要来,忙脱口提醒:“张寂!”
廊下看热闹的诸位大臣瞬间站起,急促道?:“快,江世子受了伤,快着人去看看。”
在竹帘后屋中的暮逊正好掀帘而出,听?到姜循那几分僵硬的声?音。他停住步子,顺着人声?,看向?院中打斗的两位俊逸青年。
而近处,江鹭徒手按住张寂的剑刃。张寂目色闪烁,盯着对面郎君的掌心。
他没有伤江鹭,是江鹭自己撞上来的。
此时,江鹭先?前被打出来的伤早已破开纱布,开始渗血。他不过一直用内力?压着,一直强忍;他不过是在战场上待久了,学出了几分他爹想要他学的不动声?色。
江鹭再多待一刻,都会在张寂这?里露馅。
江鹭额上汗珠凝下,沾在他睫毛上。他抬起眼睛:“说。”
张寂沉默片刻后,接受了这?番结局:“以下的话,皆为传言,我不认同,也不相信。你姑且听?之——”
江鹭睫毛翘颤,他侧过脸时,看到了廊下面容模糊的姜循。她看着有些着急。
是心疼张寂吗?
他耳边听?到张寂斟酌着说:
“她说的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她几年前因一些事,出门散心,路上和叶郎君不打不相识,相约着回?东京。叶白是孤儿,身份都是姜家帮忙办的。然叶郎君天?纵奇才,有“神童”之资。他虽是凭实力?得?的廷魁,但身边有一个了解历来科举事宜的太傅之女,总会得?到些指点吧?世人议论纷纷。
“但她是未来太子妃。私下里,太子十分提防那位叶郎君,将叶郎君派得?十分远。
“这?世上总会有些人心思不净,猜测姜循和叶白……关系匪浅。”
江鹭下巴绷住,沾汗睫毛下的一双乌眸,凝视着那似乎已经收整好情绪、款款朝自己这?一方走来的姜循。
汗珠模糊视线,他一字一句:“……可笑。”
不知可笑的是谁。【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