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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宋既明一路护送端王府上一行人回晋州, 是得过今上的圣意,要他紧盯端王府的所有行动。


    而他自?打听?说了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便想到了父亲死后自己申诉无门的旧事, 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 他也不可能放过。


    这一路, 他虽然时?不时?表现出一副放松警惕的模样, 但实际上,一直在?紧盯端王府上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也就?顺利地发现, 端王虽然看起来是个不问公事的闲散王爷,但身边来?来往往传递消息的亲随, 却实在?算不得少。


    宋既明这次前来?, 身边也带了不少人, 四下消息还算灵通,自?然也就?知道,杨简初初奉命前来?,尚未到此地, 便遇了伏击,而后便再无影踪。


    若说这事和端王府上毫无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他原本是想要等等再看,但现在?杨简处一直没?有消息, 今日又遇上了周鸣玉主动相邀, 那也无妨主动出手?。


    快要进城时?,他主动与?周鸣玉分开, 先行一步。


    “此地是端王的地盘, 眼线遍布各处,我不便与?姑娘继续同行。姑娘住在?何处?我若有了消息, 也好前去相告。”


    周鸣玉问过之后,给宋既明说了一处详细的地址:“这是他们提前租下来?的小院儿,我们期间?都住这里,不会?有别的闲杂之人。大人若有消息,可放心前来?。”


    宋既明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繁记在?各处都有客栈,姑娘来?此处怎么还特别租了住处?”


    周鸣玉无奈道:“晋州的物价都乱了套了。我们当家的嫌赔钱,把这边好几处生意都停了。”


    其?实赔是说不上赔的,但如?祝含之那般见不得丢钱的人来?说,赚得少了,就?是赔了。


    若是赔了,还不如?不干。


    宋既明听?见这话,没?有多言,只道:“姑娘稍等就?是,莫要贸然犯险。”


    周鸣玉欣然应允,颔首道:“那我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宋既明一路快马入城,径自?回?了端王府。


    他自?到达晋州之后,本应当返回?,但朝中大臣随后赶到,调查先前那位工部大臣意外亡故的事情,还带来?了一道口谕,大意是说今上担心贼人大胆,万一伤了端王性命便是不好,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命宋既明守护端王安全。


    一道口谕,光明正大地将宋既明和他带来?的那二十余个翊卫,通通都留在?了端王府。


    端王妃自?丧子之后一直郁郁伤心,生了一场病总是不好,所以府内一切事宜都交由原之琼代管。原之琼听?到这事,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辟了一处靠近偏门的院子,供宋既明一行翊卫居住。


    一来?,他们出入办事方便,不影响旁人;二来?,也离内宅远些,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方都十分满意地认可了这个安排。


    宋既明虽不往内宅走动,但也并不瞎。这王府中经由他们经营多年,早不是当年分封时?修建的模样,虽然外形上并不出格,但内里自?有乾坤。


    即便是他们居住的那个偏僻小院,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名贵不凡,甚至有两样海外的稀罕物件。


    如?此,更不必想端王所居内宅又是什么光景了。


    私盗铜产的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消去街市上转一圈,买点小东西,也能换到不足铜的劣质□□。


    如?今种种,皆在?证实端王私自?敛财的行径。


    但至于多年前的铁矿,又不好查证了。


    宋既明在?王府中留了几日,特地命部下摸清了王府轮岗的规律,也在?晚上暗中探查过几次,最后确定了端王有一处书房,虽说是只为读书观画之用?,但是却总有亲随从外归来?后去那里找他。


    宋既明今日从村子里回?来?,原本就?是打算,要夜探书房的。


    他心里早有了打算,却没?打算告诉周鸣玉。若是这次什么也没?查出来?,告诉她也无用?;若是真?能查到什么,恐怕她坐不住,只会?以身犯险。


    宋既明回?府后只作平常之态,入了夜便熄灯上床,待过了三更,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了身轻便利落的衣裳,带着刀走出了房间?。


    房外无人,他按照前几日摸索的路线,准确地避开巡逻的护卫,一路摸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之外。


    这院子晚间?便上了锁,宋既明越过墙头进去,便不曾有人看守。他从护臂中挑出一截准备好的铁丝,对着书房上挂着的门锁插进去,试探着戳动几下,而后打开了这把门锁。


    他没?有贸然推门,特地检查了一下门的边缘有没?有什么铅粉之类的痕迹,又只将门推开一点,查看了门上有没?有放置什么标记。


    待一切检查无误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快速闪身进入后便立刻关上了门。


    宋既明并没?有来?过这间?书房,但是此地为了便宜端王日常,采光极好,窗纸十分清透,此刻月色洒进窗户,凭他极好的目力,倒也能将摆设看清。


    宋既明没?有直接去翻书桌和架子上的东西。


    端王平时?瞧着风雅清闲,这些都是些普通的闲书,纵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信件,也不会?放在?外头,让人轻易看到。


    他直接去检查了四处墙壁,果不其?然,在?书案左侧靠内的墙壁处,听?到了空心的响动。


    他又垂眼检查了地面,看见砖缝间?距离比别处微微宽了那么一丝,若是肉眼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宋既明所料不错,这房间?内是有密室的。


    说来?好笑,当年他为了博得圣上信任与?倚重,学了一身探查的本事,原本是打算去龙爪司的,阴差阳错却抢得了杨简想要的翊卫,和他对换了位置。


    在?宫中,这些本事都是用?不上的,但如?今,尽数起了作用?。


    宋既明飞快检查了房间?内的摆设,很快在?书架上找到了机关所在?,手?下微微一动,便见那处墙壁外的架子慢慢地向两边移动开来?,露出了里面大约只容得两三人入内的小密室。


    许是端王在?内也并不希望旁人发现有这么一处密室的存在?,所以这个机关做得极为精巧轻便,打开时?居然十分安静,半点杂音都没?有生出来?。


    宋既明走入密室,瞧见三面都是架子,上面装着不少匣子,匣子外描着年份和地点的字样,按时?间?顺序依次摆放着。


    现如?今关于娄县铜矿的记录,全部明明白白地放在?最右边。他打开去看,记录十分详细,何时?何地何人经手?,产出了多少重量运来?,全部都有着详尽的记录。


    若是拿出去,白纸黑字,是太明晰的证据。


    宋既明今日来?本就?只为探查,无意做任何有可能会?打草惊蛇的举动。一来?,朝中派来?的大臣尚未在?娄县铜矿处得出任何端王有罪的结论,二来?,他并不认为端王会?短时?间?内销毁这些罪证。


    所以他并没?有全数拿走,只是往前数了几年,从中间?的几个盒子里随机抽走了几张,其?余的都仍旧放在?原处。


    而后,他按着顺序继续向前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年以前有关于铁矿的记录。


    密信上写得清楚明白,端王的确是在?那边私开了一处矿井,找了许多工人封口下矿,再将那些铁矿秘密运送至晋州境内一家炼铁厂中。


    宋既明快速翻下去,而后便看到了自?己父亲和同村叔伯去那边做工的时?间?。


    那封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因矿脉枯竭,矿洞内结构不稳,加之私井之内的措施并不到位,那座矿井坍塌,十八人被困死于矿井之下。


    后面还写着:已做好后续安排,与?当地官府打点妥当,只称意外所致,未有百姓获知真?相,万请放心。


    宋既明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却总会?多想,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也许是因为端王另有什么机密被他们发现,所以才招致了丧命的悲惨结局。


    可惜没?有,矿井坍塌,压死工人,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宋既明当下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那些早已远去的旧事,经过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渲染和告知,在?这一刻看到相同的结论,早已似乎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悲伤感慨。


    他把那一页抽出来?,而后继续翻。


    这些密信还不够。


    密信中没?有提到有关于端王的一个字眼,即便拿出去当作证据上呈,依旧有让端王狡辩的余地。


    他需要找到更多的东西。


    这些铁与?铜的去处,来?往流通的记录,有着时?间?和数字的账本。


    宋既明将这一沓信放回?去,正要躬身继续寻找,却忽而耳尖一动,听?到外面有迅疾的风声。


    他习惯极好,翻过的东西都统一放回?在?原位,此刻便可以迅速地抽身而出,但却并不急于关上密室大门,而是轻轻侧身靠到窗边,去听?外面的声音。


    下一刻,有刀尖刺破窗纸,带着腥气的鲜血,直直地刺进来?。


    刀刃离宋既明面颊只有一寸之距,他没?有任何犹豫,右手?抽刀的同时?,左手?便伸过去拉起窗户。


    而后他看见,那带血的剑锋,从一个王府护卫的心口处迅速抽了出来?。


    那个被一击毙命的护卫直接倒地。


    那护卫身后,周鸣玉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衫,长发也爽利地绾起。她手?中持一把轻薄长剑,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一点的畏惧和犹疑。


    宋既明那一瞬间?的冲击相当大。


    谢惜,在?知道她名字以后的这么多年,他才终于看到了当年名动京城的谢十一娘是何等风姿。


    当初众口相传的飒拓明媚,原来?就?是这个模样。


    第 72 章


    此时情况其实是相当紧急的。


    宋既明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情况:除却他前面躺着?的这个?, 院子里还有两个四平八稳躺在地上的,显见得是已经?没气了,而周鸣玉的身后?, 仍有数个?侍卫正持刀砍来。


    他们迅速吹哨示警, 不消多时, 这个院子便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到那时, 他们二人插翅也难飞。


    但周鸣玉的脸色非常平静,在抽刀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已经?从宋既明微微惊讶的脸上转移到了他身后?尚未关闭的密室。


    她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宋既明还没找到必要的东西?, 于是立刻对他丢下一句:“继续找。”


    而后?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回去,长剑收鞘的刹那, 右手?便从腰间摸出了一条长鞭, “啪”的一声击打在地?上, 溅起闷重的声响。


    下一瞬,这条长鞭横于空中,准确地?抽向了围攻而来的那一群护卫。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落下窗户闪身回到密室之中。


    周鸣玉惯用九节鞭, 但这次出来却没有备上,而是只在腰间藏了一条纤细的长鞭,平时用宽大的腰封挡着?,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但这条长鞭的韧度却极好, 劲道?也大, 周鸣玉用着?甚是顺手?。


    她右手?挥舞着?长鞭,和众人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同时左手?抽出了一柄短刀, 随时准备出其不意地?闪到近前给出致命一击。


    她的武艺并不能说毫无敌手?,唯一的优点就是灵活迅疾, 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一个?道?理,就是出手?时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她可能就没有把握应对接下来的反击。


    但好在她这一点做得极好,前面几人都被她一刀击杀,*七*七*整*理而在拖延的时间里,她也很快取得四人性命。


    周鸣玉不确定?宋既明需要多久。


    她心里非常清楚,也许在她击杀这几个?人之前,王府增援的护卫就会赶到,那时候,他们想要逃脱便再无可能。


    但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宋既明夜探密室已被发现,此后?可能再没理由接近此处。


    周鸣玉心中自有一股狠意,目光比寒月刀锋还要更具三分杀气,毫不退避地?迎上面前这些?护卫,招招出手?都直逼要害之处。


    但宋既明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她很快听?到背后?细微的声响,而后?便有一柄长刀从她耳侧穿过,直直从一个?护卫的颈边抹过。


    在高高溅出的血色中,宋既明来到她身边,从她鞭子舞动的空隙之中快速穿过,与她攻势配合,轻取了对面几人性命。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在彼此面前动武,但是却十分默契,仿佛已经?磨合了许多遍似的。


    宋既明没有过多浪费时间,长刀从最后?一人胸口刺透之时,人已经?回身拉起周鸣玉手?臂,口中快速道?:“跟我来。”


    周鸣玉没有任何犹豫,一路跟着?宋既明跃上墙头。


    宋既明要在前面带路,却因担心周鸣玉跟不上而放慢了速度,可是跑了没多远,便发现周鸣玉脚下速度极好,虽有女子速度与体力天生逊于男子的劣势,却因极擅借鞭的巧力,竟也不慢他什么。


    宋既明放心下来,迅速在前面带路,一边尽可能避开追来的护卫,一边迅速吹哨召集部下,而后?一路往王府外逃去。


    晋州不比上京没有宵禁,此刻街上早就没有人群。好在宋既明对晋州城内已有几分熟悉,带着?周鸣玉一路上蹿下跳的,再加上身后?有部下帮他干扰,竟也让他带着?周鸣玉甩开了追来的死士和护卫。


    宋既明一路思索着?要如?何带周鸣玉出城离开,思索着?应当在何处落脚躲避,反而是周鸣玉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跟我走?。”


    她扭头便往小巷里钻。


    宋既明没有犹豫,跟上了周鸣玉的脚步。


    但周鸣玉带他来到的是白日告诉过他的那个?小院。


    宋既明拧着?眉,原本打算提醒周鸣玉逗留此处并不安全,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却不料周鸣玉居然是早有准备似的,对着?迎接出来的贺掌柜道?:“我与宋大人说两句话,劳烦贺掌柜招呼兄弟们帮忙守着?,若是有人追过来,给我一个?信号,我们立刻就走?。”


    贺掌柜点头拱手?道?:“姑娘放心好了,兄弟们早就位了,城外的人随时可以接应,姑娘按计划走?就好。”


    周鸣玉点点头,立刻带着?宋既明进了旁边的房间。


    她一进屋便关上门,问道?:“大人找到什么了?”


    她半点没有不自如?,目光里十分坦然平稳,张口就问他要东西?。


    宋既明知道?时间紧张,也没有和她多言其他,直接将怀中折好的几张纸全部递给她,口中快速道?:“当年的铁矿开采过度塌过一次,闹出人命后?被他们压了下去,和这次娄县铜矿出事一样。密室里存着?所有和偷矿有关的密信,但没有任何字眼提及端王,不可作为十足证据。有关于这些?矿产均有记录,铁矿去了一家炼铁场,铜矿拿去铸币了。但是去处并不清晰,应当另有一套账本,却不在密室里,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周鸣玉迅速翻过这几页纸,看清了里面的内容,又还给宋既明。


    宋既明没接,示意她自己收着?。


    本来就是取出来给她看的,他留着?也没用。


    周鸣玉于是自己收好,而后?同宋既明道?:“今天端王府死的人多,闹这么大,他们不会放弃追捕。我等下就会出去引开他们,贺掌柜一行人进城时与我不同路,应当不会被牵连,但若有什么意外,还请大人帮忙。”


    她早在城外说出铁矿和军械的时候,便知道?宋既明绝对已经?有头绪了。


    当时他表露出的震惊,并不是震惊于这件事本身,反倒更像是震惊于,她居然知道?了这件事。


    可他分明知道?了,却不做任何回应,还让她不要贸然行动,显然是打算自己先独自行动。


    这件事太大,周鸣玉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无力做到太多,只能借助旁人的手?段,但她并不打算全然信任别?人。


    尤其是这个?,轻而易举就被她说动了的宋既明。


    好在她今日追来了,果然就见到宋既明有所行动,正好让她拿到东西?。


    宋既明听?见这一番话,深深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能独善其身?”


    周鸣玉没半点慌乱,从容道?:“诚然是有几个?人看见了你我,但方才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如?今追上来的人,也不知今日究竟来了多少人,又来的是什么人。大人混迹官场多年,难道?这一点装模作样的本事都没有吗?”


    宋既明又道?:“为了帮助你我脱身,我已将我的部下召出来了。人多眼杂,他们又不傻。”


    周鸣玉根本没信这话,道?:“大人来此地?查事,知道?要掩人耳目低调行事,不可能今日彻底暴露。大人的那些?部下,要么已经?将那些?追来的死士全部击杀,要么必然做过伪装,绝然不会让对方发现。”


    宋既明心里微沉,因她全部猜对了。


    他的确是让部下来帮忙,但也早就提醒过他们,出手?时务必做好伪装。为了不让对方发现,他那些?部下连兵器都配了两套。


    今晚就是有人回去禀报端王,也绝对看不出这些?都是什么人。


    周鸣玉看他不答话,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道?:“大人好歹是翊卫统领。既然如?今已经?将他们护送到了晋州却还能留下,必然是有上命示下的,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和端王周旋。”


    宋既明听?见这些?话,微微蹙紧了眉头,道?:“我这边固然可以多作伪饰,可他又岂能猜不出来?今日此举算是与端王撕破了脸皮,日后?真要做什么,他岂会给我脸面,容我多做手?脚?”


    他还提起了外面的贺掌柜,道?:“单就你所言保人这一条,我就做不到。”


    周鸣玉依旧不慌不忙,道?:“即便大人真被他发现了,也多的是借口与之抗辩。端王绝不会以这件事为理由向大人发难,否则他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她是当真全然想好了。


    她早在进城前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拿到他手?中的线索之后?,就立刻抛下他自己跑路。


    宋既明看着?她这一副安排妥当的模样,顿了片刻,忽而问道?:“留我为你收尾,那你要去何处?”


    他逼近周鸣玉一步,眉眼压低,沉沉地?流露出了一点压迫感,道?:“你利用完我,就打算甩了我?”


    他并不想要她害怕他,只是不想让她这样轻而易举,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随手?拿捏随意抛弃的……无关紧要的人。


    周鸣玉挑了挑眉,只道?他以为自己是被摆了一道?,所以才有些?恼怒。


    她倒也不畏惧,也没有露出从前那样故作胆小惊惧的模样,只是假模假样地?道?:“大人多想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只要我露出了足迹,他们自然只会紧着?我一个?人追。趁我将人引开的工夫,大人难道?不要继续去追查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吗?”


    她仿佛是很贴心地?做好了这一切安排,最后?还对他多说了一句好听?话,道?:“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一切都要仰赖大人了。”


    宋既明是打算要顺着?她的。


    但他此刻不接周鸣玉这话,只是冷哼一声,道?:“谁给你说我不知道?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


    周鸣玉这次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宋既明没有像之前一样痛快地?告诉她了,而是道?:“你告诉我出城以后?的打算,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第 73 章


    周鸣玉犹豫了。


    宋既明?用洞穿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道:“杨简在你身边放人了罢?你出城去找杨简,顺利摆脱危机,而我被你蒙在鼓里, 以为你尚有危险, 只?能费心费力帮你与端王周旋。你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周鸣玉挑眉, 反问他道:“怎么?大人清楚杨简行踪?”


    她还真不知道杨简在哪儿。


    原本她和莫飞商量, 打算让他与杨简其他部下联络,确定杨简的位置,可是?莫飞回来却告诉她说, 杨简一离了上京不久便遇到了几次阻截暗杀,为保安全顺利到达晋州, 他只带了几个近卫单独行动。


    到如今, 他大部分的部下都不?知道杨简位置, 只?能来到晋州蛰伏等?待。


    宋既明?看她这副表情,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清楚杨简位置,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贺掌柜就是?在此刻来敲了房门,在外面同她道:“周姑娘, 快走。”


    周鸣玉听见这话?,也不?再废话?,同宋既明?道:“我等?大人消息。”言罢便迅速拉开?门,从贺掌柜手中接过深色的披风, 将宽大的风帽往头上一扣, 立刻便疾步往后门而去。


    宋既明?眼底神色微沉,尚不?及贺掌柜对他开?口, 他便立刻追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走门, 直接从墙上翻过去,几下腾挪, 快速赶上了周鸣玉的步伐。


    周鸣玉听见背后声音,原本还道那帮人怎么来得这么快,正?要抽鞭时听到后面宋既明?的声音对她道:“是?我,不?必回头。”


    她微微惊讶,也有些无奈。


    这个宋既明?,她头一次见他,就知道是?那种?死心眼只?听上级命令的人物,兴许能拿小把戏糊弄糊弄他,但是?关键的时候,必然难搞又难缠。


    如今果然应验了。


    但周鸣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其一,宋既明?武艺的确高超,在她身边能起不?少作用,总比她自己单打独斗得好;


    其二,宋既明?毕竟有翊卫统领的身份,部下带了不?少,必要的时候,还能当?她的挡箭牌;


    其三,宋既明?说他知道另一本账簿的下落。


    消息还没套完,放掉实在可惜。


    周鸣玉无奈之下又开?朗起来。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已经暴露得不?成样?子了,也不?差再让他多跟自己一段,再多知道一点。


    最?不?济……杨简会帮她处理掉他。


    周鸣玉心里打定主意,便完全没有犹豫,脚下动作利落,时不?时地将自己身形暴露出来,引导着后面的人向自己追来,以便她将他们带离贺掌柜等?人所?在的住处。


    至于藏身之处……远些了再说。


    宋既明?十分默契地意会了她的目的,并没有对她多加阻止,只?是?十分顺从她意思地跟在她后面,护着她一路平安前行。


    身后那些死士一路射来的冷箭,尽数都让他替她挡下。


    城门已经关了,不?方便他们向外逃窜。宋既明?一路观察着地形,见离贺掌柜那边足够远了,便迅速追上周鸣玉,在她身后侧半步同她道:“跟我来。”


    周鸣玉本就打算先找个地方藏身,这下听到他说,便也不?做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宋既明?引着她往一个方向去,在小巷里窜来窜去,不?多时便遇到他一个部下。这部下果然全身着黑,蒙着面,带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普通刀刃。


    周鸣玉乍一看便要抽出兵器,见宋既明?毫无反应才收了手。那部下不?过与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在前引路,而墙头立时有其他人跃身而出,帮他们引开?后面的死士。


    他们奔波了一晚上,体能多少都有消耗。周鸣玉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好在他们很快就到达了位置。


    那部下将他们引到了一个极安静偏僻的仓库,搬开?了两个木箱,拉开?了木箱下一个地库设置在地面上的木板,回身同宋既明?道:“大人先在此处稍安,明?日会有兄弟们伪装后押车出城。”


    宋既明?点头,十分自然地道了句“多谢,叫兄弟们小心”,而后跳了下去,从台阶往下走了几级,回身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分心想到,这宋既明?居然对待自己的部下如此客气。


    她知道时间紧迫,也道了一句谢,而后伸手搭上宋既明?,跳了下去。


    她十分自然地从台阶下去转进狭小的地库之中,便松了手,反而是?宋既明?,因这一次短暂的触碰而微微怔了一瞬。


    周鸣玉的手只?在他手心落了短短的一小会儿,但那种?细腻和微凉的触感?却在他掌中停留了许久。


    他难得生出些十分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地将手微微攥紧,胡乱地向部下点了点头,然后低身走进了地库之中。


    部下帮他们盖上头顶的木板,又上好锁,重新?拿木箱压住。


    周鸣玉听见头顶那人匆匆离开?的声音,很快,这一处又恢复了十分的寂静。


    这地库并不?算深,她一个姑娘家还能站着,像宋既明?这样?高大的男子,便要低下头才能站着。


    而这地库中又堆着不?少箱子,所?以留给他们站立的地方,也并不?大,也就勉勉强强在台阶之外塞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木板一封,地库里十足的昏暗。


    宋既明?和自己的部下已经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地回头找了找,便摸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微微一触碰,便知道是?水囊和一点肉干和饼子。


    他直接坐在台阶上,向着周鸣玉的方向伸出手,轻声道:“这儿放着水和食物,你吃一点,补充体力。”


    周鸣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里,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反手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吹亮——


    “别吹!”


    周鸣玉张口便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地库里骤然出现的亮光,将她脸上所?有的恐惧和惶惑照得无所?遁形。


    宋既明?怔住了。


    周鸣玉和他这一次忽然而来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便立刻从他手中夺过火折子和盖子,而后迅速地灭了火扔回到他怀里。


    宋既明?拧着眉:“你——”


    “不?能明?火。”


    周鸣玉的声音又缩回那个黑暗的角落,十分冷静,十分轻微:“我们在城里,此处无路可逃,不?能暴露。”


    宋既明?听得见她声音里的有气无力。


    刚才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在他眼前始终无法抹去,即便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依然仿佛能看见她经久不?散的恐惧。


    “你在害怕。”


    他非常肯定道:“你怕黑,这样?待下去你会受不?了。”


    他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微微探身伸手来拉她,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轻哄的抚慰:“我带你出去,我们换个地方。”


    宋既明?的手轻轻地碰到了她的手臂,于是?这才感?觉到,她是?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着坐在那个木箱子上,把自己试图藏进那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心底一沉再沉。


    怎么会,怎么会。


    周鸣玉感?觉到他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温热贴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只?手下意识拉住了他,道:“不?用出,天快亮了,不?用换地方。”


    宋既明?下意识拒绝道:“不?行,你受不?了这样?。”


    周鸣玉的声音在轻轻叹:“受得了,有人陪着我,我能受得了的。”


    宋既明?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在颤,力气也微微有些大,她是?真的很紧张。


    在这样?隐秘的黑暗里,他忽然窜出了许多荒谬的勇气。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呢。”


    谢惜,我在呢。


    “你不?是?一个人。”


    谢惜,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周鸣玉缓了一会儿,声音明?显好了很多,也有了底气,甚至带了些笑意同他道:“我好多了,大人把吃的给我罢。打了一晚上,我是?真饿了。”


    她的手依然紧张地反攥着他的指,宋既明?没有收回这只?手,而是?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用一种?稍微有些别捏的姿势把东西一点一点递给她。


    他的声音保持着很低的音量,但却一直在与她说话?:“这种?事我和我的部下也有经验了,带的东西都是?有味道好下咽又顶饱的。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她听着他颇有些苦中作乐的声音,自己也笑了出来。


    宋既明?一点一点给她递送着食物和水,确定她食量尚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才微微安心。


    他想着该用什么话?安抚周鸣玉,周鸣玉却先开?了口:“今日失态,大人见谅。”


    宋既明?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道:“没什么。”


    他照顾着她的心绪,笑着道:“小姑娘家,怕黑也没什么的。”


    周鸣玉听见这话?笑了,仿佛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大人也会笑吗?大人总板着一张脸,我从来没见大人笑过。”


    宋既明?挑挑眉,有些无奈道:“我只?是?日子过得苦,生来不?爱笑,并不?是?不?会笑。”


    周鸣玉想起那村落的荒凉,那不?值一提的二两人命,那上京的官场沉浮,想,他不?到三十岁就能爬到那个位置上,想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的。


    她轻轻道:“大人辛苦了。”


    这一句轻飘飘的抚慰,让宋既明?的心都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有些荒唐地想:她知道什么呢?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来,只?听他说一句不?爱笑,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就好像,她是?真的很明?白?他似的。


    可他的心还是?在狂跳。


    她那样?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绪,哪怕只?有几个字,就像扔下那个耳坠一样?漫不?经心。


    第 74 章


    宋既明想, 自己绝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终平稳坚定,而另一只手?却僵硬地攥紧了。


    他故作?自然地笑她道:“是挺辛苦的。没想到好不容易外出公干,却还要被一个小姑娘呼来喝去地耍着玩儿。”


    周鸣玉一边吃着肉干, 一边道?:“我刚才就觉得奇怪了。大人又能比我大多少呢?一口一个小姑娘, 我这岁数, 怎么也不能说是小姑娘了。”


    宋既明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大你六岁。”


    周鸣玉怔了一瞬间, 道?:“大人查过我了?”


    宋既明想,这还用查吗?


    当年找恩人,打听都能打听个大概了。具体的生辰不知?道?, 但哪一年还是知?道?的。


    他不想扯谎,又不想告诉她这段前缘, 所以没答话?。


    但周鸣玉便觉得?这是默认了。


    她倒也不反感, 他们这些?人, 若是怀疑谁,去?查一查底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周鸣玉吃得?差不多了,感觉到宋既明又给她递, 便推拒道?:“我吃得?差不多了,大人能把水给我喝一口吗?”


    宋既明说了声“行”,顺手?把手?里的那口食物?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去?给她拿水囊。


    她接过手?的时候, 他还不忘顺势把塞子取下来, 方便她喝。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拉着手?这个动作?的不便之处,有些?尴尬地想要松开手?, 宋既明感觉到了, 又默默地将她拉住,整个手?都包在?他的掌心。


    “害怕就拉着罢。”


    周鸣玉道?:“这样大人不方便。”


    宋既明道?:“天快亮了。”


    没多久了。


    所以, 在?这样狼狈又漆黑的夜晚,再让我冒犯地多牵你一会儿罢。


    周鸣玉心里的确还是不能完全放轻松,便也就没有松,小口小口地喝水。


    宋既明大口吃着东西,脑子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问道?:“其?实,你不是怕黑罢?”


    他有些?踯躅:“你方才在?外面,是不害怕的。”


    他实在?是好奇周鸣玉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害怕,因为在?她跳进地库里的那一刻,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的变化好像只是一瞬间。


    宋既明听见漫长的沉默,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他有些?懊恼,因为实在?不该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揭她的伤疤。


    周鸣玉安静了一会儿,把水囊递还给他。宋既明感觉到了,便打算要将塞子重新塞回去?,只是黑暗里看不清楚,伸手?便握住了她捏着水囊的手?。


    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颤了一下。


    宋既明抿了抿唇,手?向上找到了位置,将塞子重新塞好,然后手?捏住水囊的底部,将水囊收了回来,放在?一边。


    说来也好笑,明明那只手?还和她牵着,这只手?碰一下,却仿佛是什么大事一样。


    接都不敢直接,非要往下挪到底不可。


    周鸣玉经过了这一个微微有些?尴尬的小插曲,明明不是什么事,却总觉得?氛围奇怪,并且想要打破这样诡异的场面。


    她在?一片寂静里开口道?:“没什么的,不算什么特别的大事。”


    只是刚才在?这地库的顶板被关上的瞬间,黑暗笼罩一切,只剩下头顶一条狭窄的缝隙,露出一点?十分隐约的光线。


    这样的环境,让她突然想到了当年把她带离上京的那条大船。


    也是这么拥挤,狭窄,空气浑浊。


    她轻声同他说起自己那点?过去?:“我以前是奴籍,被关在?船上卖出去?的。那个船舱最底下就是这样,又黑,又挤,又憋屈。要不是我旁边那块木板烂了,我恐怕连大口进气都不行。”


    她有些?自嘲道?:“那时候害怕自己被卖到什么脏地方去?,一见有人进来拉人就害怕,躲着不敢出去?。可是关到后来,憋急了,又想着,快出去?罢,好歹让人吸口气,不然真?就要死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一段事,因为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记忆,但这一刻,她心头却忽然涌起之前的那些?回忆,仿佛翻覆而来的巨浪,要一点?一点?地将她淹没。


    就因为如此?,她才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她不想在?此?时表现出来,离天亮已经不远,她不想再折腾什么了。


    她只能凭着进来时那一瞥的印象,和手?触碰的感觉,挑了一处摞起的木箱,缓缓坐下去?,将腿也缩了回来,伸手?将自己抱紧。


    她一直暗暗平复着那一点?窒息的感觉,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将那一点?感觉推出去?。


    她试图独自让自己平静下来。


    而宋既明却居然那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而且那样荒唐地直接点?亮了火折子。


    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宋既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想,原来那样娇气的姑娘,逃亡的时候,居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他后来不是没见过官奴发配的场面,大约能想到周鸣玉话?语中?所说的场景。


    可他没办法想象她在?那样的场景里。


    如果发配时都是这样的惨状,那之后的一切,之后的那么多年,只会更加痛苦。


    周鸣玉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背,道?:“这也没什么罢?大人一路到上京,恐怕也过得?艰难。”


    宋既明有些?艰难地道?:“能一样吗?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还遇到了贵人;你做奴仆,若得?不到主人家赏识,日子只能是越过越差。”


    周鸣玉找的这箱子也高,她对着头顶的缝隙,渐渐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开口道?:“其?实也差不多,我不也遇到贵人了吗?当家的把我带到上京来,除了奴籍,我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宋既明想,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河郡主,出去?骑个马都能把她推到山崖底下去?。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无力地生起了闷气。


    当初在?上苑,明明就见了,怎么就反应不过来?


    诚然杨简在?他眼中?手?段卑劣,倒也不至于拿捏一个小女子做事。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世?上能让杨简这样上心在?意的女子,除了谢十一娘,便不该有别人?


    可是他又想到周鸣玉笑着走上了杨简的马车。


    天杀的杨简,要真?是个始乱终弃的薄情之人就好了。


    宋既明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直变,最后十分颓唐地低下了头。


    周鸣玉有意驱散当年的那些?阴霾,轻松道?:“我这不还学?会了一身武艺吗?多厉害呀。对了,大人今夜瞧见我动武,都不惊讶的吗?”


    宋既明无奈道?:“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摔断了一只脚,就凭你扑到地上哭那几声,难道?我真?会信吗?”


    不过是觉得?她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既是姑娘家,也是受害者,犯不上多问罢了。


    周鸣玉笑着道?:“还是大人这样的人做了官才好。见惯了民间疾苦,才知?道?怜惜我们小老百姓。”


    宋既明笑不出来,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而周鸣玉终于在?此?刻松开了他的手?。


    她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重新环抱住自己,同他道?:“多谢大人,我好多了。”


    宋既明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心空了,手?也空了。


    他这一晚上,真?是过得?好无力。


    宋既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对周鸣玉伸手?,也没有立场和她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沉默着凝滞了很久,最后把布包里剩下的那点?食物?都吃完了。


    头一次觉得?吃肉这么味同嚼蜡。


    但他得?吃,得?保存体力,得?明天护着她出城,好好地逃开那些?不要命的死士。


    周鸣玉是真?的觉得?好多了。兴许是因为那些?甚至还有余温的食物?填饱了她的肚子,让她意识到,这里和多年前的那个船舱并不一样,她不会再回到那样无力的时候了。


    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她干脆闭着眼静静养神?,但是口中?却仍在?问宋既明:“大人说的那另外一个账本,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宋既明这次懈怠了很多,道?:“可以啊。”


    周鸣玉有些?惊讶地睁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看向宋既明的方向,问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宋既明道?:“我在?密室里翻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经常出现的人名,叫赵兴发。此?人是端王府上的人,应当是个在?端王身边专门?负责这些?事情、为他传信的人。”


    周鸣玉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道?:“所以,我们要先去?查查这个人?”


    宋既明答道?:“不用查。这个名儿我耳熟,来的这一路上,我见过这人,的确是端王身边的亲随之一。我部下掌握过他身边亲随出入王府的记录,此?人前些?时候离了端王身边,就再也没见过了。”


    周鸣玉问道?:“是去?帮他办事了?如果不在?晋州,那就是在?娄县了,想逮着他,明日出城后要立刻去?娄县。”


    宋既明吃完了东西,将布包收拾好,重新藏回了一开始的位置,而后同周鸣玉道?:“现在?不能确定,但只有去?娄县看看了。”


    周鸣玉没错过他前半句话?,问道?:“此?人有何不妥吗?”


    宋既明依然是那句:“现在?不能确定。”


    他脑子里闪过最后一次遇到此?人的场面。


    这人因是端王亲随,又与这矿上的事情有关,所以此?次铜矿出事,他没少在?端王跟前跑,宋既明因此?也对他多留了两分意。


    瞧着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把胡子,中?等个子,扔到街上找都找不到的普通人。


    但那一次,赵兴发在?离开之时,曾与擦肩而过的宋既明有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这个由来避着人走的亲随,在?那一刻抬眼看向了宋既明。


    他眼中?那个眼神?很复杂,宋既明一眼就看了清楚,却并不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而这之后,赵兴发就彻底消失了。


    如今想来,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靠着后面的木箱,同周鸣玉道?:“这事我会继续查,如果有情况,我会告诉你。现在?时间不多了,你累了一晚上,快睡一会儿罢,好好养养精神?。”


    周鸣玉也是这么想的。


    她再次确定了身上的武器,向后仰了仰,闭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许久没有这么连续不断地和人交过手?,此?刻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宋既明在?黑暗中?听见她渐趋平缓的呼吸声。


    他还是没能忍住,缓缓伸出了手?去?,却只在?触碰到她裙角时便停了下来,再不敢更进一步。


    他的指轻轻收了收。


    天要亮了,谢姑娘,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第 75 章


    宋既明此夜没有阖眼。


    虽然地库下因黑暗而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他依旧淡淡地看向周鸣玉的方向。


    这寥寥的几面和她口中那些淡然讲述的往事,在黑暗里拼凑出她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头顶*七*七*整*理的木板被人轻叩, 有人?低声道:“大人?, 可以走了。”


    周鸣玉本就浅眠, 这一下便醒了过来, 微微伸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四肢。


    宋既明听见这衣料轻轻的簌簌声,知道周鸣玉醒了过来,这才应了头?顶一声。


    外面?人?听见宋既明应声, 这才拉开顶板。有光线倏然落下来,周鸣玉下意识眯了眯眼, 抬起手挡在眼上, 但几乎是同一时刻, 宋既明的手就拦了过来,而后用身体挡住了骤然落下的光线。


    他那?一只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挡在她的眼前。


    而他另一只手, 拽住了顶板,使得他那?部下只来得及将顶板拉开一小?条缝隙。


    宋既明回头?看了周鸣玉一眼,看见她放下手,这才慢慢推开顶板, 跨了上去, 而后向她伸手。


    周鸣玉没扶。


    她自己走了上来,轻飘飘地绕过了宋既明的手, 只是站稳之后才回头?对他颔首, 道:“多谢大人?。”


    宋既明的手虚虚地收拢。


    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骡车和转运的货物,宋既明所有的部下, 都打扮成了普通百姓的模样。


    带他们出来的那?个部下指着?其中的某辆骡车道:“我们都安排好了,人?藏在货物里,由其他车夹在中间,确保顺利出城。”


    宋既明淡道:“让她的车在稍前位置,若有意外,闯也要送她出去。”


    周鸣玉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部下应声称“是”,请周鸣玉过去。


    宋既明微顿了顿,又叫那?部下过来,以手遮唇,对那?部下耳边说了几句,而后才转身对周鸣玉道:“姑娘安心去。”


    周鸣玉看着?他,没有多言其他,只是道了一句:“多谢大人?。城中其他的事,还请大人?多费心。”


    宋既明没有应这话,只是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转身上车。


    那?辆车上已?经堆了一部分货物,周鸣玉上车躺下,保持了一个方便双手动?作的平躺姿势,这才对旁边人?示意没有问题。


    那?人?点头?,口中道了句“得罪”,便示意其他人?将剩下的货物都运了上来,放在了周鸣玉身体上空的木板上,将周鸣玉的身体藏在了中间。


    周鸣玉看到骡车和货物的时候,就做好了空间狭窄不能动?弹的准备,谁料这一下安排,竟让她在其中藏身的空间留了不少。


    他们安排出城之路,必然不会考虑到这些小?问题。周鸣玉想?起方才宋既明叫去部下说的那?两?句话,觉得八成是这个缘故。


    她想?着?这事,眉眼疏淡。


    车队一路向城门边走去。周鸣玉看不见外面?,但里面?的空间却不算完全黑暗,所以心里倒也并不害怕。而且外面?的声音她都能清晰听到,也算是可以了解到外面?的情况。


    端王果然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昨晚府中遇到一场厮杀,只是城门处明显严格了许多,那?些守卫的盘问都严格了许多。


    这样长的一队骡车出去,货物堆成这样,是不可能不受盘问的。


    没两?句话,周鸣玉就听见士兵过来检查车上货物的声音。


    她上车前便留心检查过这车的形制。虽然上方的货物都只是用雨布蒙着?再拿绳子捆上固定,但是车缘仍有一圈木板围起,周鸣玉的藏身之处就在这木板的高度之下。


    士兵不会挨个将货物卸下检查,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刀刺入,以确认中间是否有人?藏身。


    士兵的刀算不上锋利,八成不会从木板处刺入,如此?,若是真用了这种办法,也只是会从周鸣玉的身体上方水平刺入,根本伤不了她。


    周鸣玉不算十分担心,但也依旧集中精神防备,手也放在了身上携带的短刀上。


    而后,那?士兵来到了她的车前。


    她所料不错,那?人?在车外转了下,伸手敲了一敲,而后便拔刀刺来,第一下果然平着?刺入,就在周鸣玉的上方,完全没有伤到她。


    周鸣玉的车在第三辆,还算靠前,她一直听着?宋既明的部下在外面?和这士兵说话的声音,此?刻便同那?士兵赔笑?道:“官爷检查了这几辆车了,应当知道没问题的。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一说话,周鸣玉便能听见他们所在的位置了。


    那?士兵冷哼一声,道:“有没有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我们得仔细检查,不然怎么和上面?交代?”


    而后便又是狠狠扎入的一刀。


    这一刀,明显与前面?不一样。


    周鸣玉耳尖,听到刀速变化,和刺入木板的声音。她确认了那?士兵的位置,听着?声音,迅速做出反应,向另一个方向侧身一避,而后拿用棉布缠过的短刀刀柄,抵住了刀尖。


    那?刀锋从周鸣玉的脸前擦过,稳稳地顺着?她的刀柄,刺入她旁边的木板。


    宋既明的部下在外头?惊道:“官爷,您这一刀刺坏了,我们出去怎么交代啊?”


    那?士兵感觉到刀锋插入后刀尖的阻力,便以为这里头?当真都是实心的,便松了戒心,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你能有什么珍稀的玩意儿?这点破损不抵你几个本钱。”


    而后便走向了下一车。


    周鸣玉听着?他们走开,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那?些兵士如此?检查完了几辆车,终于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挥挥手,将他们放了出去。


    周鸣玉听着?车辆缓缓驶出晋州城的声音,至此?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又默默想?,她这一晚上和宋既明在一起,并不见他与部下联络,可他部下居然如此?会意,将所有事办得这样稳妥。


    而宋既明本人?就更奇怪,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这么多疑点,他居然完全都放过了。甚至于,在许多时候,他对她都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体贴与周到。


    周鸣玉不信什么俗套的一见钟情,也不信他那?样的人?,会因为这寥寥几面?,就对她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她知道这一切必有原因。


    但她也非常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并不认识他。


    车队在驶出晋州很久之后终于停下来,四周也变成了安静无声的环境。周鸣玉身上的货物被人?搬下来,她撑着?车缘跳下来,看到此?处已?在官道之侧,并无人?烟,为了卸货方便,都藏在旁边的密林之中。


    她盘算着?怎么往娄县去,结果一转头?,居然看见宋既明也从另一趟车上下来,一边掸了掸衣摆,一边向着?周鸣玉走来。


    “此?地往西北一路走,就是娄县,快马一日,也就到了。”


    周鸣玉没想?到他居然用同样的方式,藏在骡车上和她一起出了城,眼底沉了沉。


    “大人?怎么也出城了?”


    宋既明淡道:“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送你一程。”


    周鸣玉眼见着?他的部下去密林里牵马,便道:“多谢大人?相送。大人?还是快回去罢,城中的事,还要请大人?多费心呢。”


    宋既明垂着?眼,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同她道:“谁说我要回去了?”


    周鸣玉看着?那?牵来的两?匹马,眉心跳了跳,有些迟疑道:“大人?不会要和我一起去罢?”


    宋既明理?所应当道:“当然。”


    周鸣玉不太想?与他继续同行,便道:“那?晋州城内,端王若是找不到大人?,岂不是个麻烦事吗?”


    宋既明道:“我不归他所管,若有受命外出,他也问不着?我。今日我藏在车里,没人?瞧见我出城,若我这样回去了,岂不奇怪吗?”


    周鸣玉看着?车队道:“你可以……”


    “不可以。”


    宋既明淡淡打断她,把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车队刚出来,回去太显眼。我不可能藏着?回去的,你想?都别?想?。”


    周鸣玉有些无奈地叹气,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接到手中,道:“方才是我没想?到。早知道如此?,上车之前,就该阻止大人?的。”


    宋既明干脆地翻身上马,垂眼看着?她道:“我要做什么,恐怕姑娘阻不了我。”


    周鸣玉无奈又无法,只得把风帽套上,骑上了另一匹马。


    “早知大人?甩不脱,昨日在村子里,我便不与大人?搭话了。”


    宋既明听着?她这故意的小?抱怨,有些想?笑?,又故意压低了唇角,道:“只怕你早知道了,也会想?来套话。”


    他下巴扬了扬,指向前路,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笑?了笑?,一夹马腹,纵马向前而去。


    宋既明嘱咐了部下两?句,立刻驾马跟上,很快追上了周鸣玉的速度,却并没有超过她,只是跟在她身后半个位置,保持着?对四周的警戒。


    周鸣玉回身看了一眼,只有宋既明一人?,并没有他其他部下。


    她有些搞不明白宋既明要干什么了。


    不带一个部下,就他自己孑然一身,难不成真就只是送她一程,只是这一程稍微有点远,要把她一路送到娄县去?


    她这么疑惑,也就这么问了。


    “大人?不带几个部下一起吗?到了娄县之后,大人?总不会是打算直接找那?边其他同僚,打听那?赵兴发的行踪消息罢?”


    虽然不是不可行,但这事到底是私事,这么明目张胆以公谋私,不像是宋既明的行事风格啊?


    宋既明瞥她一眼。


    “谁跟你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的?”


    周鸣玉哽住了。


    她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回过头?,扬手一鞭加快了速度。


    亏她觉得宋既明是个实在人?!


    一句话分三段说,怎么不憋死他!


    第 76 章


    天气炎热, 山中连鸟虫的?声音都叫得懒怠。官道旁一处茶棚之下,正有几个过路之人坐在草檐下头,喝茶解渴。


    里头零零散散坐着的, 都是些衣着朴素之人, 因没什么?多余盘缠, 并?不愿意过多浪费, 所以才在这样的简陋茶棚下歇脚。


    偏偏茶棚最里头的角落小桌旁坐着的?那个,虽然衣裳也?是普通的?素色布料,瞧不出?什么?花样装饰, 但偏偏就显得贵气一些。


    这男子虽坐姿随意,头上又?顶个斗笠, 垂眼喝茶时并看不清脸庞, 但就莫名让人觉得此?人非同?一般, 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他姿态十分从容,仿佛并?不着急赶路,悠哉地喝着粗瓷茶碗里又?苦又?涩的?廉价茶叶,仿佛那是什么?佳品茶叶, 需要?人细细品味似的?。


    过路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忽然,有个衣着普通带着草帽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官道之上, 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 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看见茶棚,探身看了两?眼, 才快步走了过来, 十分精准地坐到了最里头的?这张桌子旁。


    于是这等?待了许久的?男人此?刻才施施然抬眼,不是杨简又?是何人?


    杨简不慌不忙地拿了另一只干净的?茶碗, 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推到他的?面前。


    “一路辛苦,喝口茶,歇一歇再说话。”


    那男子看了眼四周,也?顾不上喝茶,只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道:“您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杨简侧目瞥了一眼,此?刻茶棚之中除了他们这一桌,就只有最靠外面的?斜角处还坐着三个人。


    他轻笑道:“此?处不好吗?不晒太阳又?凉快,还能看得见官道。你一来不就看见我了吗?”


    那男子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同?他道:“我不方便在这里把东西给您。”


    杨简轻松地说了句“成”,而后扶了扶斗笠,将放在一旁的?长?剑提起,从怀中摸了一小块碎银压在茶碗下头,对这男子说了句:“那我们走罢。”


    那男子连忙抱起包袱,跟着杨简走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上官道,直到离那茶棚远了些,看不分明了,杨简才寻了个斜坡,下到官道旁的?密林中去,又?往深处走了许久。


    直到他们身影都藏在密林中了,杨简这才回头看他,微哂道:“此?处行了吗?”


    那男子上身微弓,依然很是防备地看着四周,答他道:“不行,这里还是危险,有人藏在跟前都不知道,我们换个地方。”


    杨简抱着臂,眉眼里浮出?些倨傲与不耐,同?他道:“赵兴发,我已然按你的?要?求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了,你也?别太过了。”


    赵兴发拧着眉道:“若不是先前李大人给我提了您的?名字,我绝对不会贸然来找您。这东西我早都藏够了!我还要?好好地回家找我家人,若不能放心给您让我脱身,我岂会这样折腾!”


    先前在娄县横死的?那工部大臣姓李。他动?身离京之前,杨简曾暗中前去与他相见,特意提醒过他一回娄县的?情况。


    他固然是早做了准备,也?的?的?确确是查出?了东西,奈何身在端王所辖的?地界上,百密一疏间难防暗箭,还是被轻取了性命。


    杨简此?番前来,刚出?上京不远便遭了暗算追杀。他命自己大部分的?部下分散开来,分批分道向娄县而去,自己则带着几个近卫,一路乔装低调前往。


    饶是如此?,他这一路依然没少遇到危险,粗粗数一数交手的?刺客,起码也?有个几十回。


    更不必去想?,他那些替他遮掩行踪的?部下,在外面更受了多少回截杀。


    杨简都不必特意去查,也?知道是端王忍不住要?对他下手。


    只是如此?也?颇令人惊奇,一个亲王,居然有这么?多的?死士来做这样的?数轮截杀。


    杨简千方百计来到此?处,第一时间去秘密巡查前头那位李大人横死的?情况,几经波折之下,得知这李大人曾密见过一个人。之后有几番相见,尽是在晚上无人之时,还传过两?回密信。


    只是李大人一贯谨慎,与此?人所有来往留下的?纸张信件,全都在看过之后便立刻销毁,所以一时便困难了起来。


    杨简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查,暗中里多花费了不少功夫,如此?又?查了许久,才找到赵兴发此?人。这一看更是惊讶,与李大人密见多日的?,居然是端王身边的?亲随。


    这赵兴发躲藏和隐蔽的?心思极深,杨简命部下去堵,居然硬生生让他跑了两?回,最后还是分了几路合围,才逮住了此?人。


    赵兴发一开始咬死了话口不松,一问只是全不知,杨简原本想?谨慎些,但见他居然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松口,便干脆同?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横竖他相信那李大人,既然赵兴发与他多次来往,想?必也?算不上什么?十足的?对家。


    也?就是杨简这次说明白了自己的?名字,赵兴发才松了口,只是一样东西来来往往折腾了杨简许多次,也?确认了他好几回,今日才方敢约他偷偷摸摸地相见,把东西交给他。


    杨简单为他也?折腾了许久了,说不累不烦是不可?能的?,此?刻干脆向他伸出?手来,道:“少那么?多废话,东西不给我,你想?保命也?难。”


    赵兴发早也?不想?拿着这东西了,一咬牙一跺脚,直接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塞到了杨简怀里。


    杨简接着,正要?打开来看,赵兴发又?立刻按住了,十分紧张地同?他道:“此?刻别看!别看!等?大人安全了,回去再看!”


    杨简没动?,只是凉凉地扯了扯嘴角,道:“不让我验货,我怎么?放心?若是你前脚给我个假的?,后脚就跑了,我想?找你都不好找。我可?不想?再带着这么?多人和你多费时间。”


    赵兴发听到这句,往四周看了看,问道:“大人带人了?”


    杨简反问道:“不然呢?我还真自己来?”


    赵兴发这才讪讪地收回手,道:“好,好……但大人还是回去再看罢。我都走到这里了,给你假的?又?有什么?好处?不给你真的?,恐怕我回去了也?没有活路……”


    杨简懒得听他碎碎念,打开包袱角向里看了一眼,粗粗拿手指一拨,果?然见到许多熟悉的?字眼。


    的?确是真的?。


    杨简猜到赵兴发不敢给他假的?,但此?举也?不过是为了再做确认,既然证明没有问题,那也?就可?以结束。


    “成,那就这样,你——”


    他话音尚未落地,林中突然穿来破空之声,有数支冷箭迅疾而来,直袭向他二人。


    赵兴发大叫一声便抱着头低下身来,往反方向连滚带爬地跑去。杨简冷着脸,一手将包袱紧紧拿好,另一手拔了剑几下将已到面前的?冷箭劈落。


    林中枝叶摇摇,同?一时间,他的?部下在树上几下腾挪,直向冷箭飞来的?方向而去。


    杨简并?不恋战,看到有部下过来保护,立刻便反身追上赵兴发。


    他提着赵兴发的?腰带,疾跑加轻功地迅速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后立刻把他扔到了身后紧随的?部下手里。


    “把他带走!”


    他没有多说废话,立刻便转了一个方向跑去。


    追来的?人看见赵兴发已经将东西交给了杨简,便也?不着急去追赵兴发了,只是迅速集中力量向着杨简的?方向追来。


    杨简早做好了准备,在部下的?掩护下一路奔袭,很快甩脱了身后的?人,到达了计划好的?一处驿站。


    此?处他也?没来过,但部下已经定好房间告诉过他位置。他也?并?不是为了在此?处停留,不过是一路被追得紧,迫切地需要?做点假象。


    于是他从容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在房间里仿佛当真住下了似的?弄出?点响动?,而后立刻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如此?反复了几回,到了傍晚,他才终于进了娄县县城,回到了真正准备落脚的?客栈。


    杨简从容地将包袱挎在上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卸掉斗笠走进客栈,大步几下迈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检查了一下门框边缘,确定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心地推开门去。


    门打开,他一只脚迈入尚未落地,忽而觉得不对,立刻闪身向后,却已躲闪不及,铺面便有一团灰烟混着些粉末朝他脸上扑来。


    杨简反应奇快,立刻屏住呼吸,用手臂捂住口鼻后退,但他身后的?房门却立刻打开,有死士一前一后持剑向他刺来。


    他的?反应已经算是敏锐,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吸入了些药粉,立刻便觉得身体有些泛软。


    他屈膝闪过二人夹击,立刻躬身往楼梯处去,可?随即便有更多的?死士冒出?来堵住他去路。


    杨简一脚踹开几人,直接从二楼的?栏杆上跳了下去,因腿下无力,被迫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子,但一楼大厅里坐着的?客人,几乎在同?时从桌椅下抽出?了刀。


    杨简一路跌跌撞撞,但手里硬是将身前的?包裹护住了。


    此?刻看着这一屋子人,他低声骂了一声,拔剑劈开旁边一个巨大的?空水缸,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死士们知道他这一下是在叫人,便也?没有犹豫,立刻举起兵器围攻而来。


    杨简的?部下本来就没有离开他身边太远,自杨简进去后便在四周和屋顶警戒。若说杨简第一次中招他们还没能听见,那后面在杨简躲过夹击时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可?惜这帮死士早有防备,居然特地留了后手去阻拦杨简这些部下。


    所以一时之间,杨简身边居然没有部下护卫。


    杨简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此?刻不仅是身体,连头脑都开始有些发昏。他一边在心里暗嘲,端王为了对付他居然用这么?大效力的?迷药,一边毫不犹豫,反手在自己臂上划了一道。


    杨简头脑清醒了些,护着身前的?包袱,扬手提剑迎上死士的?围杀,又?尽量向窗边退去,保证自己避开背后的?攻击,又?能方便离开。


    其实这些死士的?身手远不如他,但因他此?刻迟钝了许多,所以颇费了好一番力气。


    茂武不惜以身作盾直闯到杨简身边,硬是给杨简留了一个空隙的?时间,而后将他向窗边一推。


    杨简已然有些力竭,顺势翻过窗户,外面有部下砍伤死士过来接他,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扛着他向外逃去。


    其余部下护在杨简身后,掩护他们骑马逃离。


    但那些死士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周到严密,早在四周路上备了绊马绳和弩箭。那部下想?要?勒马已来不及,只能护着杨简从马上滚落。


    杨简这一下更是有些发昏,又?给了自己一剑,硬生生爬起来,扶着那部下向娄县外的?山林中逃去。


    他们这一路敌众我寡,再加上速度减慢,部下虽然不断地因断后而变少,但死士却全然不少,直到杨简身边最后一个部下都为护他停下,他也?没能甩脱死士。


    杨简咬着牙,拿剑撑着自己,踉跄地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已经荒废的?山神破庙里,一路往山神像后走去,却终因足下失力,被倒在地上的?窗板绊了一下,踉跄地跌倒。


    他背靠在一边,重重呼吸几下,咬破了舌头,尝着血腥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死士紧追而来,看他穷途,没有多余动?作,便立刻拔剑刺来。


    杨简正要?出?手,忽见这死士膝盖一软,持剑的?手臂被人一劈,而后有尖锐的?剑锋,快准狠地刺穿他的?脖颈。


    死士顷刻毙命,剑锋拔出?的?瞬间,他的?身体向一旁倒去。


    喷薄的?血雾后,是周鸣玉身形亭亭,站在他的?眼前。


    第 77 章


    这深林中的山神庙已经荒废了?太久, 连窗户都破烂不堪,今晚月色皎洁,便明?明?温柔地从这处空荡里洒进?来。


    周鸣玉难得没有穿那些宽摆大袖的文气裙装, 衣衫颇为干净利落, 再兼之?此刻手里握着带血的?短剑, 实在是杀意蒸腾的锐利模样。


    但偏偏她又站在这一处皎白朦胧的月光里, 落在杨简眼里,实在是有些不可令人?置信的?万分温柔。


    他靠在身后那泥胚木座上,抬眼看她, 心里霎时生出三分恍惚。


    他想,此处是在千里之?外的?娄县, 不是在上京, 他的?十一娘, 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这分明?是,许多年前,那个绾发束袖骑马扬鞭的?谢惜啊。


    那死士一击毙命,倒地时颈侧的?伤口喷涌出大片的?鲜血, 将?她遥遥地与他阻拦开来。


    而后?,杨简看到她身后?另有两人?持刀而来,他尚不来得及开口,便见周鸣玉的?动作根本没有停息, 十分迅速地返身回头?扬起?了?兵器。


    那血雾落下, 她的?身影复又清晰。


    杨简清楚地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边抹着脸颊溅上的?血迹, 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她的?脚边, 整整齐齐地躺着那两个死士的?尸体。


    好快的?速度,连声音都没有, 便立刻要命,尽是些狠厉的?招数。


    杨简在此刻终于失了?手里的?力气,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对她颤抖着唇,很轻地唤了?一句名字。


    阿惜。


    但他没有声音。


    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周鸣玉是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的?,但她一直看着他的?脸,看到了?杨简嘴唇的?动作,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她毫无犹豫地大步上前,俯身停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扶住了?他两边臂膀,而后?便看到了?他的?伤势。


    她下意识便皱起?了?眉。


    杨简感到她碰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那一点点浅淡的?花香,才终于确定是她本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落在她的?眉尖,微用力抚了?抚,才道:“这里不安全。”


    周鸣玉摇了?摇头?,道:“没事了?,跟来的?我都处理了?。”


    杨简知道。


    他不知心里是些什么情绪,但总归是有些无奈的?。


    他凝着周鸣玉的?脸,千言万语要说?,但总是惦记着此刻的?险境。若是他一人?就算了?,但她也在这里的?话,就要另算了?。


    他伸手握住周鸣玉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支起?来,同她道:“后?面还会有人?来,我们先走。”


    周鸣玉心里明?白,赶紧扶着杨简站起?来。


    她想起?杨简之?前在上苑给她吃的?那种药,问?他道:“有药吗?”


    杨简道:“有,在怀里。”


    周鸣玉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伸手去掏。


    杨简被这一下微微惊到,没忍住笑了?一下,被周鸣玉一个白眼翻过?来。


    她把药倒出来塞到杨简口中,没好气地道:“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杨简只是弯着唇,没有多说?什么,借着她的?力气,和她一起?从山神庙的?后?门一起?走出去。


    周鸣玉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无力,也能?感受到他在避免将?自己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于是同他道:“你若是没力气,不必硬撑,可以依靠我的?。”


    杨简又轻轻笑了?笑,道:“我是在依靠你的?。”


    只是不能?太累着她,不能?让她的?体力都白白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周鸣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道:“你后?面还有计划吗?”


    杨简道:“要有计划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先往山里走,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下,我的?部下会来找我。”


    周鸣玉其?实不太确定他那些部下还有没有命回来。虽然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但奈何不了?对面人?多,如今连茂武都没跟在杨简身边,恐怕情况并不大好。


    但此刻杨简行动不便,这是唯一的?办法。


    杨简奔袭一整天,此刻天色已然漆黑,好在月色明?亮,倒不至于让他们在山里完全看不清环境。


    杨简吃的?那粒药也迅速地起?了?效用,虽然不能?完全解开他身体里的?药力,但到底是让他生出些奔走的?力气。


    周鸣玉一直在观察四周有什么可供二人?躲藏的?地方。杨简心里琢磨着时间,拉着她道:“不能?跑了?,估计他们要上来了?。”


    他都被追了?一整天,快追出经验了?。


    周鸣玉迅速拉他向一旁一处斜坡处走下去,道:“走这边。”


    那处斜坡微微有些陡,离下半段有个小腿高的?悬空,杨简下去时一下没站住跌了?下去,手却意外探到了?旁边。


    这个坡下头?也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一块隐秘的?空间,被上面的?悬草杂蔓遮着,倒是看不清楚。


    杨简立刻躺平移了?进?去,正巧够一个人?的?长度,他迅速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也没有矫情,把杨简的?衣摆往里一扔,而后?将?自己的?衣摆收拢,也钻了?进?去。


    这一下,这一处空间便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周鸣玉只得俯身趴在杨简的?身上。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伸手重新把那些杂草拨匀挡住他们,而后?拔出短剑面对外面,谨慎地防备着。


    好容易停了?下来,杨简却不似她这样紧张了?。


    他本就无力,此刻干脆躺平休息,积攒力气。因?头?颈下有个坡度,便正巧将?他的?头?颈垫起?来一些,方便他垂眼看向怀里的?周鸣玉。


    他一只手揽在她纤细的?腰上,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脑后?,用一个拥抱的?温柔姿势,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按向自己。


    杨简压低音量,用气声同她道:“别紧张,别害怕。”


    周鸣玉原本还有些僵着脖子,因?他此举,便也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上。只是她眼睛依旧盯着外面,手里也没有松开剑柄。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即感到一个温凉的?触感,轻轻落在她的?额角。


    是杨简的?唇贴了?上来。


    这一个不带任何狎昵的?动作,尽是些绕不开的?思念缱绻。


    周鸣玉无可奈何地心头?泛软。


    她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叹,而后?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腰侧,示意他不要这样。


    起?码这个时候,谨慎些才好,哪有这样多给他们如此亲昵的?时候?


    杨简当然是懂她的?意思的?。


    可他故意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虽然停下了?轻轻吻她额头?的?动作,却又拿下巴蹭了?蹭她。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在外头?跑了?一天,此刻脸上早长出了?胡茬,扎得她泛痒。


    他感觉到她偏头?躲开,无声地勾起?唇,不再闹她,而后?阖上眼开始养神。


    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此刻的?情形。


    周鸣玉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了?几?个死士追来的?声音。


    她身体紧绷,用一副随时就可以出去拼命的?姿态防备着外面,但因?此处背光,寻常人?留意不到,很快便听到那群人?迅速通过?此地而后?远去的?声音。


    周鸣玉歇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杨简,同他道:“人?走远了?。”


    杨简应了?一声,手臂抬起?,周鸣玉便立刻会意地钻了?出去,又回头?来扶杨简出*七*七*整*理来。


    杨简在这儿歇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疲惫,此刻腰背都明?显站直了?些。他看了?周鸣玉一眼,伸出手去,俯身帮周鸣玉轻轻掸去身上的?苔土。


    周鸣玉拉他一把,道:“别管这些了?,先离开这儿。”


    杨简给周鸣玉当垫子,自己身上才是狼狈。他倒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只是不甚满意地看着周鸣玉稍干净些的?裙子道:“你在我眼前,哪儿能?让你这样狼狈。”


    周鸣玉拉着他要往回走:“在外头?别讲究这些了?……我们先回庙里去。”


    杨简拽住她,摇头?道:“我们不回去,继续往山里走。”


    周鸣玉不解道:“那群人?认为我们急于逃命,既然从那儿走了?,必然不会回去。我们回去反而安全,你也正好去找你的?部下汇合。”


    杨简道:“如果是前几?次我就这么做了?,但这次不行。”


    他脸色严肃,握着周鸣玉的?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只是瞧样子,倒不是毫无准备似的?漫无目的?,应当另有后?手。


    周鸣玉于是顺从地扶着他一起?走,又琢磨着他这句话,问?道:“你该不会是顾忌我在,所以才这样?”


    杨简垂眼瞧她,看见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


    周鸣玉的?脸立刻黑了?。


    她脸上发烧,低下头?去加快速度拖着他走。


    杨简赶紧哄她,道:“确实有这个原因?。”


    周鸣玉没看他,道:“得了?罢,是我自作多情,就不该问?你。”


    杨简捏捏她的?手,喊了?句“累”,满意地看着她慢下脚步,而后?才道:“我这一路也遇到不少刺杀了?。只是这次追杀环环相扣,和前头?几?次都不一样。我今早见了?个人?,为了?护他先走,便分了?一部分护卫出去。而后?他们先让我跑了?一天浪费体力,又在这时候给我下药,摆明?了?是不想要我活命。”


    他语气平淡,但眼底有微微的?冷意,藏在黑暗的?夜色里:“你瞧,我万般仔细,还是中了?招,要不是有几?个部下在身边,未必能?逃得出来。他们计划周密,未必考虑不到我会回去,说?不定早就有第?二手准备等着我自投罗网。我若回去,指不定又落入下一个圈套。”


    周鸣玉拧着眉,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听出了?危险四伏。


    可他又害怕吓着她了?似的?,复又笑起?,同她道:“自然,姑娘在我身边,我纵然豁出命去,也要让姑娘平安的?。”


    第 78 章


    周鸣玉被?他这一打岔, 难免打乱了些心里那些所想,但?杨简这样明显是哄她的话,她也懒得去搭理。


    她没好气道:“我信你的话才是见了鬼。”


    杨简和她牵着手走在这凶险如丛林野兽般的黑暗山林里, 居然还能品出一点自然的惬意?来。他有些感慨道:“许久不见, 都不说想我了吗?”


    周鸣玉反驳道:“有什么可想的?”


    杨简道:“可我是真的有些想?姑娘了。”


    周鸣玉脸上刚刚消减下去的温度, 又重新高高地升上来, 她低着头道:“我都说?了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杨简轻轻笑一笑,同她道:“我其实真的想?过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周鸣玉这才回头看他,在?树影落下的月光里打量他的神情, 只是瞧不出到底有没有失落。


    “然后呢?”


    杨简自然是有失落的:“我想?着我这一路危险,你来不是好事, 想?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老实。后来又想?着你来也好, 我终归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能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于是成?天盼着你来。”


    他有些哀怨地看向她,道:“可谁知道,我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你个没良心的坏姑娘, 人说?你是出来查账,你还真是查账去了,半点惊喜不给我。”


    一开始,周鸣玉还真就是没打算去找杨简。


    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恶徒般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叫人盯着我了?”


    杨简也没否认, 道:“我想?你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八成?不会去找丹宁, 若真遇到那样的事, 找丹宁也没用了。所?以我就让她随时给我传消息,告诉我你的动向。”


    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周鸣玉, 道:“谁知我走了没多久,你也不在?上京了。”


    周鸣玉一想?也是,自己在?上京的动静哪儿能瞒得过他,不过早晚而已。只是——


    “你们一路没有影踪,谁都找不到你们,丹宁怎么知道如何给你传信?”


    杨简道:“本来是传不到,但?是为了有你的信儿,总得留个口子的。倒是你——”


    他用一种紧盯猎物?的戏谑表情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路没有影踪,谁也找不到的?”


    周鸣玉噎住,硬声道:“你审我!”


    杨简理直气壮地点头道:“对,我现在?是在?好言好语地审问?你,你若是识相老实交代,我也好放你一条活路。你要是不招,我就要把你交给我的部下了。”


    他装模作样地吓唬她道:“他们凶神恶煞无恶不作,被?他们带走审问?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就是死了,也得活过来开口招供。你怕不怕?”


    他用一听就是玩笑的语气说?着这话。


    但?是周鸣玉知道,他们若是想?叫谁开口,没有审不出来的东西?,这不是假话。


    她配合地抱紧了杨简的手臂,装作害怕道:“大人能保证,即便我说?了,也一定不生?气、不向我问?罪、会原谅我吗?”


    杨简受用地看着她依偎的姿态,轻轻扯起唇角道:“那就要看你招认的态度了。”


    周鸣玉皱皱鼻子,也没打算瞒着他,就同他说?道:“我原本是要去滨州查账的,查完就往晋州来,在?路上,遇到了先前在?上苑见过的那位翊卫的宋大人。”


    杨简立刻皱起了眉毛,口吻不太好地重复道:“宋既明?”


    周鸣玉“啊”了一声,笑着软声道:“对,宋大人。”


    杨简感觉自己有力气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能杀回晋州去把宋既明提出来比试一回。


    他冷着脸道:“啊,宋大人,然后呢?”


    周鸣玉看着他变脸,一边笑一边道:“没啦,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杨简哼一声,指着前头一处立在?背风处的小木屋道:“就那儿,我们过去。”


    这里一看就知是山里的猎户进山打猎时临时居住所?用,不过此刻也早已如那座破旧的山神庙一样没有人气了。


    周鸣玉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扶着杨简进去。她就着月色粗粗看了看屋里的环境,倒是还算干净,不免有些犹豫。


    “这屋子荒废这么久,还这么干净,恐怕不对劲。”


    杨简立在?门口,看她检查完了,此刻才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前几天我们从这边经过,我叫人收拾的。”


    周鸣玉:……


    无语,是真的无语。


    “你不早说?!”


    她臭着脸把杨简扶进来,十分随意?地往地上那干草木板铺的床板上一扔,就转身坐到了一边。


    杨简“哎”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道:“别?生?火。”


    周鸣玉的手停下,又把手里那截枯枝扔回去。她本来也没想?着生?火引人,只不过被?杨简气着了而已。


    杨简身子前倾,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周鸣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杨简没松手,还是让她坐到自己怀里。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情况,只是觉得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收拾干净些,万一用上了呢?”


    他哄着她道:“还好叫人收拾了,不然今天姑娘来了,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周鸣玉撇撇嘴,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得了,别?费嘴皮子了,赶紧休息会儿罢。我看看你的伤。”


    杨简就势躺下,由着她来检查。


    他之前受伤逃窜的路程中,也见缝插针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作用。此刻周鸣玉看见他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包扎布条,难免拧紧了眉。


    她从自己背后解下来一个便携的小水囊,又掀开衣角,将干净的内裙撕下一截来打湿,帮他稍作清理后又重新包扎。


    杨简由着她忙完,两人又将所?剩的水喝了,而后周鸣玉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里头几块肉干,也一起分着吃了。


    杨简一边嚼,一边问?道:“怎么东西?带得这么齐全?”


    周鸣玉笑着瞥他,道:“啊,宋大人给的。”


    杨简咀嚼的动作停了。


    这一口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区别?!


    他咬咬牙把嘴里这口吃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口,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鸣玉继续美滋滋地把油纸包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他恨是恨,到底也不能让周鸣玉饿肚子。


    杨简无奈地伸手拉着她手腕,将她带入自己怀里躺下。周鸣玉躺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上,侧着身微微蜷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杨简问?道:“你好好说?,来的时候怎么见到宋既明的?他怎么给你准备的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你过来,宋既明没什么动作吗?”


    周鸣玉略过了前面那一段,道:“他从前的家?乡在?晋州附近的一处村子里,我到晋州的路上经过那里,和他遇上。听他说?,那村子里许多人都去矿上做工,后来没能回来,他觉得有问?题,就去查端王了,还从端王那里翻出些密信。”


    杨简问?道:“和矿井上联络的密信?”


    周鸣玉含糊地应了,道:“他说?那里头联络的人,有一个叫赵兴发,他护送端王一行人回晋州的时候注意?到过,但?是几日不见影了,应当是去了娄县。我看他留在?这里,八成?是娄县和端王的事情大,上面给他另下了命令。我就想?着,你应该也在?这里。”


    杨简听出她避开了和宋既明一起查证的那一段事,有意?没有对他说?起,便只作不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问?道:“他查到了这事,肯定是要来的,怎么没和你一起?”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我甩开他了呀。总不能来找你,还叫他一直跟着我。”


    她抬头看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道:“我们也遇到追杀的人了。趁他对付那些人,我偷偷溜了。”


    杨简就猜她在?晋州城里必然没少?动作,果?不其然招了端王府上的追杀。他虽厌宋既明,但?也不得不庆幸,若是没有宋既明在?,只怕周鸣玉要有大危险。


    他轻轻叹了叹,道:“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好歹是个亲王,杀你杀我,都太容易了。”


    周鸣玉道:“你哪知道我多有本事?”


    杨简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救了杨简。”


    他垂眼看着她狡黠的表情,心道,十一娘,是你救了我。


    他俯下去,慢慢地亲吻她。


    这样的情形其实有些奇怪。他们从前有过亲吻的时候,也有过同榻抵足而眠的时候,但?唯独没有过这样躺在?一起亲吻的时候。


    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周鸣玉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响动,杨简瞧着轻松散漫,但?骨子里的警惕一点没有松懈。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些无法忍耐地想?要与她亲近。


    他与她耳鬓厮磨,抵着她的唇,轻声又同她说?一遍:“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周鸣玉因没有回应的空隙,只得伸手捏捏他的耳垂,算作回应。


    杨简紧紧地将她收进怀里,在?这样一片旖旎的昏暗夜色里,渐吻出一种她根本看不清晰的绝望。


    他来了这么久,当然明白端王的那些密信里有什么,当然知道他除了利用铜矿敛财以外,早前还利用过那铁矿做过什么。


    所?以,他当然明白,周鸣玉能够来到这里,必然已经知道了端王与当年谢家?覆灭的事情有逃不脱的关系。


    所?以,他当然明白,凭她的性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绝不会再忍让,绝不会再回头。


    所?以,他当然明白,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和她一起回到惜春里的机会。


    所?以,他当然明白——


    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第 79 章


    周鸣玉能感觉到今天的杨简不太对劲。


    诚然他说思念自己, 应当不是假话,因他对自己无意识表现出来的那些不肯松手的亲昵,实在太过难以掩饰。


    但他的情绪一直是不高的。


    虽然他一直笑着与她说话, 一直像个混不吝一样逗弄她, 仿佛此时此刻是个多么轻松的氛围一样, 可他的情绪一直是低落的。


    他的眼睛藏在黑暗里, 以为她看不清楚,可那里面如果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微喘着?气, 待他宣泄过这一阵情?绪之后,动作也轻柔了下来, 才慢慢推开一点, 手轻轻捏着?他的耳朵, 问他道:“你怎么了?”


    杨简贴着?她,依旧是说:“我很想你。”


    “不对。”


    周鸣玉顺势把他的脸推开一点,正色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杨简就着?昏暗的一点月光,看她严肃认真的脸, 最后还是笑了笑,把心里那点念头都压下去,同她道:“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我在这边待得久了,刺杀没停过, 有些着?急了。”


    他握着?她抵着?他肩膀的手, 慢慢移开,复又俯下身轻轻吻她, 呢喃道:“不过没关系, 你来了,我很开心……我很想见你。”


    他这次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 也放缓了许多,不再是一味的宣泄和?释放,而多了些安抚她的温柔。


    周鸣玉闭着?眼回?应他,两?个人的呼吸安静地互相交缠,直过了很久,杨简才放开了她,又躺回?了原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有话明天再说,嗯?”


    他闭着?眼,下巴蹭了蹭周鸣玉的额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囫囵,同她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几日没睡好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我们回?去再说。”


    周鸣玉确实是有话要和?他说的,但是几日没好好休息也是真的。


    她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一两?年在上京又尽过的是些舒服休闲的日子,体力早比不得从前。现今提心吊胆地奔波了几日,躺在杨简怀里时,便涌上些困顿来。


    周鸣玉忽然觉得此刻是可以安心的。


    她不是一个人,手中有刀剑,身边有杨简,她是可以放心了的。


    于是她轻轻闭上眼,把脸向他怀中更深地埋了埋,道:“你要注意听外面的声音,不要让他们再找过来。”


    杨简答应道:“好。”


    周鸣玉继续叮嘱他:“你体内那个药效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和?他们动起手会吃亏。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杨简继续道:“好。”


    周鸣玉觉得他语气有些敷衍,拍了拍他,道:“你别?小瞧我,我能打得过他们。”


    杨简的声音这回?含着?笑,贴着?她道:“好,我知?道了。”


    周鸣玉这回?闭嘴了,嗅着?他身上很浅的松香味,慢慢地熟睡过去。


    她这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杨家父母带着?杨三郎来谢家下聘的那天,她和?九姐姐谢忆躲在外头,透过后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


    长辈们和?睦有加,气氛喜庆万分,她遥遥打量着?杨三郎亲手递上的信物,十分不屑地说还算他用?心。


    谢忆便笑着?问她道:“这不满意,那十一娘喜欢什么?我好偷偷地告诉杨八郎,免得他改日来惹了你不开心,婚事?成不了了——”


    谢惜一下就变了脸,伸着?手一路追着?谢忆要打,啐道:“这不是说他吗,姐姐又说我干什么?”


    谢忆眼见着?要被她追上,赶忙对着?旁边挥手道:“杨八郎!快来将?你家阿惜带走!”


    下一刻,谢惜就落入了少年干净温柔的怀抱。


    兴许因为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杨简也穿了一身颜色明亮的衣裳,愈发?显得意气明朗。


    他手中揽着?谢惜,对谢忆道:“这就来!”


    谢惜眼见着?谢忆跑远了,气急败坏地踩了杨简一脚,恼怒道:“你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拦着?我干什么?我今天非要打她不可。”


    杨简把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压下去,笑着?道:“打她干什么?我听你姐姐也没说错啊。”


    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句“你家阿惜”。


    谢惜反应过来,把他推开,转身就要走。杨简追上来,问她怎么一句话的工夫,就这样不待见自己。


    谢惜不想理他,把他手推开,指了指前头道:“你父母兄长都在前头呢,你跑到后面来干什么?”


    杨简笑着?靠近她一步,同她毫不留情?地揭开自家兄长老底,道:“你不知?道,我三哥就为了今日上门,自己偷偷摸摸在房间里排演了好几天了。就那么一句问好的话,调子都练了几百种,我早都听出茧子了。这会儿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谢惜没忍住偷笑,这才继续道:“我懒得看他那副便宜样子,还不如来找你呢。我猜你那样喜欢你六姐姐,今日必要来看的,一准就在附近。”


    谢惜心里松软了些,不再走了,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仍旧觉得方才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又恶狠狠地推他一下,道:“你人在跟前,看见我九姐姐打趣我,不帮我就算了,还帮着?她拦我?”


    她动作没有使力,可他对她偏偏又全然没有防备,这一推之下,他肩膀便向后欠了欠。


    可他偏偏脸上又一直带着?笑,黑而亮的眸子一直望着?她,瞧着?这贵气明朗的少年郎君,愈发?的恣肆温柔。


    他对她有着?坏意的疼爱,刻意将?几个字,咬得清晰分明。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杨简多年前那张开朗意气的脸晃在她眼前,一点点炫目着?失了轮廓。周鸣玉闭了闭眼,恍然睁开时,一梦方醒。


    这一晚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天色微亮。此刻她身边空无一人,她睡梦中却?居然毫无反应,安稳而深沉地睡到现在。


    周鸣玉有些不可思议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戒备心放得太低,刚好门外便被人轻轻推开。


    她迟半拍地捏住刀,看见杨简站在门口,背对着?晨光熹微,笑对她道:“醒了?睡得好吗?”


    他那个笑意,和?她梦里的最后一幕,渐渐重?合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难得露出些怔忪,甚至绾好的发?辫还带着?些杂乱,完全不像往日一直吊着?一颗心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柔软十分,对她走了过去。


    周鸣玉看着?他过来,才反应过来,开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完全没有感觉。


    杨简单膝点地,俯身蹲在她面前,伸手把她颊边微乱的头发?拨了拨,道:“没多久。我要出去联系我的部下,看你睡得那么熟,没舍得叫你。”


    周鸣玉猜到自己头发?必然乱了,有些不想用?这样毛躁草率的模样面对他,可也知?道此刻未必完全安全,兴许没有时间容她慢慢收拾自己。


    于是她干脆直接将?头上的弯月木簪和?发?带两?下拆了,以指为梳将?头发?整理了几下,便又干脆地挽起来。


    一边做,一边还不忘问杨简道:“怎么样?联系到了吗?”


    杨简被她这个动作惊到,看见她素着?一张脸,骤然披散了头发?,一时有些失语。


    他少时是看过她梳妆的,但那时候谢惜还小。


    他再一次想到,她长大了。


    杨简遮掩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惊艳,倾身向前,帮她拉住一截发?带,口中答她道:“联系上了,人都还在,有几个受了伤,但不算严重?。我们等下和?他们汇合,然后转移去安全的地点。”


    他一切安排妥当,道:“你同我走就好了。”


    周鸣玉早就习惯了杨简的亲昵和?拥抱,此刻他贴近自己,帮自己绾发?,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她听着?这话,又想起梦里那个杨简对自己说的话。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她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梦到这事?来?


    她将?脑袋里这点想法赶跑,点点头算作对杨简的回?应,而后飞快把头发?整理好,低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站起来对他道:“那行,我们走罢。”


    杨简伸手扶了她一把。


    周鸣玉迅速检查了身上的兵器,没见有问题,抬头问他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杨简轻松道:“比昨天强点。”


    那就是还没好。


    周鸣玉皱起了眉头。


    杨简道:“今日行路,还要靠姑娘保护我了。”


    周鸣玉抿抿唇,瞥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放轻松,便接了这句话,故作勉强道:“行罢……那你得听我的话,别?拖我的后腿。”


    行动倒是温柔,已经自觉地来拉住了他。


    杨简十分受用?,将?房间里的痕迹抹掉,而后和?她牵着?手,一齐往部下来的方向走去。


    周鸣玉自打出了这木屋,便自觉进?入了警戒状态,没走出两?步便觉得有异样,握紧了长剑的剑柄。


    方回?头看了一眼,便敏锐地看到有什么光芒一闪。


    她下意识眯了下眼睛,抬手挡了一下,杨简则直接一步上前,拔剑而出挡住了射来的飞箭。


    早有人埋伏在四?周,特地等着?他们出来没有防备,才好放箭射杀。


    杨简的动作虽快而准,却?明显不如从前。周鸣玉的眉心拧起,没有再执著于拔剑,直接伸手从腰间一抹,将?长鞭甩了出去。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之上,有二人垂眼看着?下面周鸣玉扬鞭抵挡的一幕。


    杨籍的手指微蜷,总觉得这一幕有些可怖的眼熟,不大敢去相信。


    而他身前的原之琼,眼底早已墨色翻涌。


    果然是你啊。


    “谢惜。”


    第 80 章


    杨籍和杨简是同胞而?出的好兄弟, 杨籍稍稍大些,便总自觉要对杨简担起些作为哥哥的责任,从小到?大, 无论做什么事, 都要站在杨简身前, 带着他?, 护着他?。


    杨籍从小开朗外向,嘴巴甜,会哄人, 又总是护着弟弟的小大人模样,于是深得旁人喜欢。相?比之下?, 杨简便不那么讨喜。


    但?是每每遇到旁人忽略了杨简而只顾他的时候, 杨籍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弟弟, 绝不会让杨简在旁边受半点冷遇,忍半点委屈。


    杨籍比谁都知道杨简是一个温柔的孩子,只是他?有些寡言罢了。那些他?磕了碰了因为疼痛而?哭泣的时候,都是杨简在给他吹气擦眼泪的。


    再后来, 两?个小少年一齐长?大,开了蒙,读了书,习了武, 便渐显示出了不一样来。


    杨家百年大家, 虽这些年渐被皇家打压,低调行事不再冒头, 低调内敛了许多, 但?到?底内涵底蕴非同寻常,远非旁人可比。所以杨籍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不优秀是不可能的。


    杨籍的优秀,是开国勋贵这几大世?家中,子弟应有的那种超过常人的优秀。


    但?杨简的优秀,又更远甚于他?们。


    简而?言之,便是人才与天才的区别。


    杨籍并没有什么不忿或嫉妒。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杨简的人,他?比谁都乐于看到?杨简在世?人面前绽放出那种夺目的光彩。


    他?觉得,杨简好,自己就是好的。


    而?比杨简优秀更令杨籍开心的事是,他?渐渐不再是那个沉默着被人忽略的小少年了。


    他?的才华开始被所有人注意到?,父亲、叔伯、兄长?,世?家的长?辈们,甚至是东宫里那位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


    他?变成了上京城里最耀眼的小郎君,变成了最受人喜欢的那种小郎君。


    他?前途光明,他?意气风发?,他?相?貌英俊,他?性情豁达。


    各家小娘子开始红着脸看他?,许多主君夫人也开始打量起他?。


    她们都说杨八郎好。


    但?杨籍依旧是那个最明白的人:杨简变成这样,诚然是因为自己优秀,更大的原因,还得是归结于谢家那个小十?一娘。


    谢家主君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小当公主一般养着,取名?时特地挑了一个“惜”字。来日谁能做了谢十?一娘的夫君,都不必想日后的仕途和日子有多富贵通达。


    而?谢家主君为她择婿,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挑之再挑,非要给她选一个最好的才行。


    杨简是为了谢惜变得更好,却?不是为了娶了谢惜之后带来的这些好处,才变得更好。


    那些好处,他?通通都能自己得到?。他?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抱负和能力,是因为自己的理想,也是因为谢惜。


    杨籍亲眼看着满月宴上的谢惜抓住了杨简的衣襟,从此后成为了他?的疼惜,成为了他?的责任,最后也成为了他?的爱。


    当年六娘谢愉嫁到?杨家之后,杨简没少向她问过谢惜的事,可是比对之下?,有些事他?比谢愉还要清楚。杨籍偶尔会因为这事笑杨简,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杨简不能没有谢惜。


    可是谢家没了。


    杨简被打断一条腿关在家里的那些时候,他?是想要去看杨简的,但?也清楚,家人们必然会觉得,杨简一定?会求他?帮忙出去打听谢家的消息,指不定?也会将他?关起来。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装作害怕父亲的暴怒,十?分安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大家注意不到?他?了,他?才设法跑出去,打听谢家的情况。


    而?那个时候,他?听说,谢惜已经?死在牢里了。


    杨籍自然是没有办法进牢里去查证的,但?他?也不敢直接告诉杨简。他?知道?自己是怯懦之人,也不否认自己胆量小,他?鼓着一股劲出去问到?这些已经?用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所以回到?家后,只能关在房间?里有些无措地抹眼泪。


    他?知道?这样没用,但?他?控制不了。


    他?平复了很久,跑去见杨简。


    杨简趴在床上,因为发?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见他?来,眼皮子都睁不开。


    杨籍心疼不已,又是没用地哭了起来,但?杨简这次没有力气安慰他?了。他?张了张嘴,问出来的那句话,是“谢惜呢”。


    杨籍哭得更凶了。


    但?杨简看不出来了。


    仆从们发?现杨籍进来,碍于杨宏的禁令,赶紧将杨籍拖了出去,不叫他?再继续和杨简待在一起。


    杨籍知道?自己应该告诉杨简的。


    可他?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些可耻的轻松,想:这样,就不必由他?来告诉杨简这个残忍的消息了。


    杨籍躲在自己屋子里的那些天,一直因为谢惜的死讯和杨简昏暗的眼神?而?惊惧,昼夜不分地睡不好觉。


    他?的温柔告诉他?,要快点好起来,莫要让母亲为他?们兄弟两?头担心。杨简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他?不能再这样。


    可他?的理智又在说,谢惜死了,而?你作为哥哥,居然不敢告诉杨简。


    杨籍在极度害怕中生出了异样的轻松。他?安慰着自己:没关系的,上京有很多外向的小娘子,没了谢家女,还有王家女、萧家女……多的是明媚动人的小娘子。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八郎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定?明白朝廷上的这些事都是翻覆来来又去去,不是凡人可以阻拦。谢家那么多罪状证据确凿,他?们不无辜,八郎一定?明白的。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逝去的谢惜会过去,明朗的杨简会回来。


    他?不肯听到?脑子里那个否定?这个念头的声音。


    杨籍在这样的纠结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杨简病愈。他?站在杨简居所的门外停了很久,看着人进进出出,猜到?他?必然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情况。


    然后他?才走了进去。


    和杨简对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错了。


    杨简是不能没有谢惜的。谢惜死了,那个杨简也就死了。


    杨籍依旧是永远笑脸对人的温柔郎君,永远不会因被冒犯而?生气的好脾气郎君,但?他?不再能像从前一样自如地面对杨简。


    他?每一句“八郎”,每一次挥手,只要对上杨简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就会让他?重新回到?罪恶和悔恨的深渊。


    他?一边渴望着杨简能够走出那段旧事,将他?拉出这一场噩梦,一边又清晰地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一点私心得逞。


    杨籍用笑脸保护这颗疮痍的心,一守就是很多年,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装下?去,因为杨简虽然待人冷怠了许多,但?对他?仍旧保持着对家人的关切。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要用自己的温暖和笑意,重新变成杨简与家人缓和关系的桥梁。那些久违的,身为哥哥应当挺身而?出的责任心,又开始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于是,在看到?杨简又被杨宏扭送祠堂请了*七*七*整*理家法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找了自己的母亲。


    他?得把自己的弟弟从那些冰冷的棍棒底下?拉出来。随便他?用什么无赖的办法,随便旁人会怎么想……也许母亲听到?后会惊吓伤心,但?总不会比杨简被打了之后才知道?更难受。


    但?他?依旧还是那个没用的杨籍。


    他?进不去祠堂,只能听着母亲含着一包眼泪让他?噤声,然后同那杨宏的护卫道?:“八郎有错,主君要打,我不阻拦。但?那是我的儿子,打完之后,我要第一个见到?他?,你们要拦吗?”


    这次杨籍在第一时间?见到?被打的杨简了。


    他?走一路,身后一路都是血。


    杨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一瞬间?整个脑子都空了,只知道?不能离开杨简。


    他?一路陪着自己的弟弟往惜春里去,脑子里不停闪回当年杨简被打的场面。


    他?在想,当年那个少年杨简,是怎么一个人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撑下?来的?


    杨籍麻木又迟钝地看着人来人往,每一个都不能让杨简醒来。可是很快,有个女子拄着手杖进来了。


    她只是伏在了杨简的身边,就让他?睁眼笑了起来。


    杨籍那一瞬间?的头脑只觉轰的一声,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回了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才明白:哦,这就是救他?的那根绳子。


    他?可以出来了。


    杨籍不再提心吊胆了。


    他?的笑重新回到?了眼底。


    他?开心又满足地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看着每日的朝阳升起,生命川流不息,谁都不必回头看。


    但?他?所有的快乐都在今日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他?清晰地看见周鸣玉从腰间?抽出了一截长?鞭,准确而?狠疾地甩了出去。她身形纤细而?有力量,那一截细长?的鞭在她手中宛如灵蛇游龙,对着她的目标凶狠地张开了攻击的爪牙。


    杨籍是一个会陪伴弟弟的好兄长?,在那些陪杨简一起练武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见识过谢惜用鞭的灵动惊艳。


    上京有王家女、萧家女,却?没有谁如谢十?一娘,将鞭子用得这样漂亮。


    那一根救他?于噩梦的绳索,终于在他?以为升到?顶点的时候,猝然断裂。


    杨籍头一次,万分不愿相?信这是谢惜,万分不愿谢惜仍旧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边移开,转到?原之琼削薄的背影。


    这是他?用尽气力追上的背影,他?以为自己是要伸手拉住她了,但?这一刻,她的背影也在他?眼前再次拉开迢迢的距离。


    她清晰无比的清雅嗓音,说出的是谢惜的名?字,无情地验证他?所有猜测。


    这一刻,仿佛老天无耻讥笑,嘲他?劣性不堪,活该受此恶果。


    杨籍攥袖的手,骤然失了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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