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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次日一早, 云裳坊收到一个?食盒,点名是送给周鸣玉的。


    绣娘替周鸣玉收了,给她?送到房间里。周鸣玉不明所以, 当面揭开盖子, 待看清里面的东西, 被这绣娘笑了半天。


    食盒里是东市的那家糕点, 放了六种式样,但份量不多,一样只有?四?块。唯独最中间一样栗子糕, 一共八块,齐齐整整。


    绣娘年轻, 难免有?些好奇之心, 笑着?问她?道:“是谁这么有?心, 特地一大早给你买来?这还散着热气呢。”


    周鸣玉不必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她?含糊着?回答道:“没谁。”


    又?引得绣娘一顿笑。


    周鸣玉没多说,摸了块帕子来,把栗子糕取出来一半放在一边,而后把盖子盖好推回去, 道:“趁热,给姐妹们分?了罢。”


    “舍得?”


    “怎么舍不得?”


    周鸣玉没当回事,让绣文帮她?把绣活拿上来,自己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做了一天?。


    第二日, 又?是个?相?同的食盒送过来。


    其他的种类都变了, 唯独栗子糕没变。


    周鸣玉把其他的各取了一样,栗子糕没动?, 在绣娘的调笑声里将东西分?给了大家。


    第三日, 栗子糕没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心意的巧合?


    至此,周鸣玉终于确认, 杨简在她?身?边放了双眼睛——


    上京城里的贵人们,近来行事全部都低调了下来。


    端王府上挂了白,那?位年轻独生的世子亡故,惹得段王妃直接大病一场,几日卧床不起。宫里特派了礼官与女官来主持丧礼,因有?今上授意,规格额外高了一等,只比皇子略逊一筹。


    于是各家来端王府上吊唁,可称得上是礼节备至,络绎不绝。


    来的人多了,传言也就多了起来。


    端王家这位世子来到上京之后声名不显,还不如郡主各处来往更会生事。如今王府丧事,少了王妃在前,反倒是郡主将场面撑了起来。


    十几岁的姑娘,眼睛通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但终归没让端王府上丢脸。


    再于是,端王与杨家在上苑的那?桩官司又?被人饶有?兴趣地谈起。


    原之琼与杨籍的婚事,在真真假假地传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因一道圣旨,尘埃落定——


    赐婚圣旨到达两家的当晚,云裳坊的后门被人扣响。


    后门口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从车上下来的人裹一身?深色披风,面容被宽大的风帽挡得严严实实,从后门被人引进了云裳坊。


    这是周鸣玉回来之后头一回与原之琼相?见?。


    还是之前两人对坐的雅间,照样没有?人陪侍左右。


    上次的原之琼华彩锦绣,笑意盈盈,这次的原之琼只余一身?缟素,面如止水。


    她?眼睛有?些肿,留下不少血丝,可见?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周鸣玉心想,原之璘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幼时对原之琼也有?过不错的时候,家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难以分?裂对待,也许兄长?去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她?觉得即便是陌生人,此刻对原之琼说一句“节哀”,也是应当的。


    然而原之琼取下风帽后的第一句话是——


    “圣旨已下,我与杨家七郎定婚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看不出什?么喜色,也瞧不出对杨籍有?什?么喜欢。


    但既然原之琼如此开口,周鸣玉还是道:“恭喜郡主。”


    最起码,万般的不好里,总有?一桩好事。她?不惜谋害兄长?也要得逞的计谋,如今虽拖得久些,到底是实现了。


    原之琼闻言,唇角翘了翘,分?明?是笑了出来,眼里也软了下来。


    她?嗓子有?些微微的低哑:“自我兄长?出事,你还是头一个?对我说恭喜的人,多谢。”


    她?算不得开心,但分?明?是不悲伤的。


    这时候再说“节哀”,就未免扫兴了。


    周鸣玉也淡下来,没接原之琼这句“多谢”,只问道:“郡主今夜前来,有?何需要?”


    原之琼直接道:“我要你帮我对付杨简。”


    上一次二人对坐于此,原之琼便说过,只要让杨简痛快,她?无所谓周鸣玉如何。


    今日,她?更近一步。


    周鸣玉经历了上苑的事,不打算与原之琼同道,拒绝道:“我与他没有?关系,我也帮不了郡主。”


    原之琼道:“你的扇子被杨简拿去了。在上苑那?日,你来给我送东西,撞破了杨简的事,以他之谨慎,却只是将你打晕,而没有?灭口。我将你推下悬崖,你若死了,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但他却抢在所有?人之前将你救了上来。之后有?刺客杀到你房里,也是杨简出手的。我说的这些,都没错罢?”


    这些事算不得隐秘,原之琼稍作?打听,便可知道,的确是没有?错处。


    周鸣玉反问道:“即使如此,能说明?什?么?”


    原之琼一点一点抛出了隐藏许久的武器:“周鸣玉,你若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便不必在官眷的衣裳上下功夫。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看见?两件衣裳,便要特地把你叫来,半分?瞧不出你用力过猛吗?”


    周鸣玉当初本就是为博眼球,被人猜中心思也是难免,但是上京人人都想攀附权贵,她?所作?所为算不得显眼。


    她?也不辩驳,只道:“我自然是想将路走得宽些,可是郡主所为,实在叫我惧怕。”


    原之琼闻言,道:“所以你干脆投向?杨简,想借他来防我了?”


    周鸣玉觉得可笑,反问道:“如郡主所言,我有?所图,而他谨慎。我要以什?么来投向?他,而他又?凭何信我呢?”


    原之琼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将杨简拿捏在了手里,我又?何必多言呢?”


    她?的目光里带着?些志在必得的狠意:“其实你不必对我如此防备。我今日来找你谈,自然是有?将过去放下的诚意。我对你的目的没有?兴趣,你尽可以借我的名义去做任何事情。”


    她?一点一点地诱惑周鸣玉,道:“我的封号,难道不比杨简好用吗?”


    周鸣玉只觉得原之琼的面目,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


    今日她?拒绝了她?,来日她?就会怀恨报复。而若是需要,她?大可再换一张面目来与她?和谈,好像所有?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将她?推下悬崖,她?带来太医想做手脚,她?命刺客前来杀她?,她?来绣坊与她?和谈。


    原之琼似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无所顾忌地按时摆出任何模样。


    周鸣玉冷然看着?她?的面目,忽而笑道:“可是郡主,杨简听话啊。”


    既然原之琼如此,她?也无所谓做个?可恶姿态。


    她?不再表演那?些谨小慎微的表情,反而是骄傲扬眉,夸大其词道:“他去山崖下救我,处处细心。因怕郡主联合太医害我,又?是给我伤药,又?是帮我寻医。回来之后,还处处妥帖照顾。我在他面前放肆,他也只顺我心意,从不生气。”


    周鸣玉做足了张扬姿态,道:“如此,我又?为何要舍他,而与郡主同道呢?”


    原之琼望着?她?,果然浮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


    她?眼里有?一种对她?愚蠢的讽意,那?讽意之下,却又?沉沉地带出三分?冰冷。


    原之琼露出一个?颇荒谬的神色,嘲笑道:“周鸣玉,你觉得杨简喜欢你?”


    她?冷声道:“不如我来告诉你。你知道杨简从前有?过一个?未婚妻吗?你知道杨简那?时候有?多喜欢他的小未婚妻吗?”


    周鸣玉突然听到此言,抬眼望向?她?倏然凌厉的脸颊。


    原之琼的语气锋利如刀:“你知道他未婚妻去哪儿了吗?她?一家满门抄斩,罪证叠了七百余条,奏章是杨简父亲写?的,人是他大哥监斩的。刽子手连续磨了七天?的刀,刑场上的血流到街上,一个?月都没清洗干净。那?几天?上京的百姓里,没一个?敢让自家的孩子上街。”


    周鸣玉的呼吸一点点收紧。


    那?些从未亲眼所见?的画面,好像尽数浮了起来。她?的家人们,全都在地狱里向?她?伸出苍白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


    质问她?:谢惜,你苟活于世,为何还未报仇!


    周鸣玉放在桌下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裙边。


    原之琼犹然在继续,道:“你知道杨简那?时候又?在哪儿吗?他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等风头过了才露脸,但一句话没提到他的这些叔伯亲友。他恭恭敬敬地听他父兄的话,走杨家安排好的路,一路踩着?他未婚妻一家的尸骨高升到如今。当年与他相?识的那?些旧友,没一个?敢与他主动?来往,就连他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敢和他说话。”


    她?倾身?问周鸣玉,道:“你觉得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吗?这样的人,周鸣玉,你觉得他会喜欢你吗?”——


    夜晚的官道伸手不见?五指,杨简压低身?子,骑在马上,将速度提到最快。


    春日将尽,夜风在这样的速度里从他颊边划过,依旧冷如寒锋。


    回京的官道他已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城门的位置。天?光破晓的瞬间,他在门前勒马,坐骑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他身?后的茂武在马上展臂举起腰牌,大声喝道:“龙爪司归!”


    守城的官兵听到动?静看向?城下,立刻呼人开门。


    杨简未等那?扇厚重的城门完全打开,便立刻纵马驰入。


    虽此刻百姓尚未醒来,街上还无人,但因入了城内,他的速度便比不得方才,但依旧可称得上飞快。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茂武,茂武立刻会意追上。


    杨简对茂武低声道:“你们先去,我即刻赶上。”


    话音未落,他手下已经握着?缰绳调转方向?,转向?了另一条街。


    茂武还来不及接话,就已经离他远了。


    他看着?杨简去的方向?,心中颇无奈地怒吼:那?姑娘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几天?没见?,先面圣啊!


    入城都有?时间记录,他多跑出去这段时间,若是他们到了他还没来,怎么解释?


    他自己也急着?办完事回家啊!


    而杨简才不管部下怎么想。他的马转过几道弯,最终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他跳下马,长?吁一口气,微微平复了下呼吸,抬眼对着?某个?方向?挥了挥手,眼看着?飞鸟惊起,而后翻过院墙,提气踏上屋檐。


    他步伐很轻,落地无声,平稳而准确地在某扇窗外驻足。


    杨简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扶着?窗沿,隔着?窗纸望向?里面,静静地站了片刻后,便要转身?离开。


    而窗户却从内里打开了。


    周鸣玉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面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她?就只是很淡很淡地望他道:“大人回来了。”


    第 32 章


    此?刻时间太早, 杨简本没打算惊动周鸣玉的。


    但看?见她拉开窗户,他心中还是有些泛起轻快的开心。


    杨简微微移动身形,帮她挡住吹进的凉风, 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见她没拿手杖, 问?道:“能自己走了?”


    周鸣玉点头, 道:“走慢些没什么问题了。”


    她垂眼看?见杨简披风下摆的一点脏污,又道:“大人才回来,先去处理自己的事罢。”


    杨简这?次回来, 应当是要先赶去面圣的。绕道过?来,原本只是打算站一站就走。如今看?到她, 已是意外之喜。


    他点点头, 道:“天还早, 回去再睡会儿罢。”


    他示意周鸣玉关窗。


    周鸣玉阖上?窗,往床边走去,坐下等了片刻,才又站起, 轻轻地走到窗边,附耳过?去听了听。


    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杨简火速换了官服,往宫内飞快赶去。


    之前?,他命茂文去南方调查周鸣玉, 茂文查到了周鸣玉曾跟随主?家去娄县做生意的旧事。而杨简在?晋州暗查端王许久, 始终未能得到与娄县相通的确切证据。


    故此?,茂文受命前?往娄县, 查到了戴峰的线索。


    而那时戴峰已然离开了娄县, 杨简收到消息后,便命人紧盯端王, 果然等到了戴峰的到来。


    他不可能让戴峰面见端王,果断在?端王居所之外便截杀了戴峰,但却没忘记从他口中拷问?一番,确认端王确实与娄县官府达成计划,秘密运送黄铜前?往晋州。


    只是杀一个人,杨简绝对可以处理得毫无痕迹。但鉴于戴峰就职官府,又是与端王有关,杨简还是第?一时间禀明了皇帝。


    也是因此?,此?举虽然惊动了端王,却得以在?今上?授意下不了了之。即便宋既明与他不对付,但在?查访的过?程中,仍旧是不加深入地轻巧带过?。


    而杨简,按理原本应当立刻追去娄县,却被今上?拦了下来。


    一来,他已在?人前?露了脸,若是此?时立刻离开此?地消失不见,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道他这?个指挥使,一定又是去为今上?办事,反倒打草惊蛇。


    二来,天家有的是钱,国?中又十分富裕,今上?有意放过?端王。


    但端王既知杨简此?举,必然不会毫无动作,果然,他不久便碰到原之琼出事,而周鸣玉坠崖。


    那时候他贸然下去救人并不明智,不过?是感情驱使冲动使然,换来的后果就是他一时不在?,让原之琼攀上?了杨家。


    至此?,他查了晋州整整三年?的举动,被今上?彻底叫停。


    杨简原本算不上?着急。因为端王暗度陈仓的事情,早已在?耳目控制之下,随时可以被翻到明面上?来。


    他难得有了空闲,比起这?些破事,他更愿意多去看?看?周鸣玉。


    说到底,她被卷进这?件事中,是因为他的缘故。最起码,此?刻护她周全,是他应该的。


    可茂文丢掉了半条命,却给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戴峰那日在?杨简手下过?了刑,死前?却还是没说实话。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伺弍耳二5九一四柒端王不是简单的贪污,而是直接私开了一座矿井,不曾有过?任何备案。


    那里?所出所有黄铜,全部进了端王的腰包。


    这?座矿井不小,下了百余个矿工,为了防止外面传出风声,甚至不许矿工回家,也不许他们的家人探望。


    戴峰虽然死在?了杨简手上?,但端王府必然察觉到了不对,所以提前?命人处置。


    也因此?,在?茂文顺着这?些矿工的家眷查到这?座私开的矿井时,才遭了毒手,一路被人追杀。


    杨简立刻递上?奏折,请求面见今上?。


    今上?看?过?,听他请命,允他点好人手,先暗中前?往晋州查证,等确定后立刻回信,莫要惊动旁人。


    自周鸣玉的安全由宋既明接手后,杨简已许久不曾见过?她。这?一走即便不出意外,恐怕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杨简虽然行?动急迫,但当晚仍然叫了丹宁,去云裳坊接周鸣玉找龚大夫看?伤。


    那时候他的部下已经出了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巴巴去见周鸣玉,周鸣玉却爱答不理地冲他耍脾气。


    若是他时间宽裕,兴许能带她好好夜游上?京。


    不得如此?,倒是遗憾。


    待和周鸣玉看?过?娄大夫,将她送了回去,他方驾马直追,过?了一宿才赶上?自己的部下。


    晋州之地,杨简已秘密去过?许多次,安置了好几处暗桩收集消息,查起事来不算太难。待结束之后,他又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娄县。


    此?次来娄县是为查证,待确认私开矿井为真之后,杨简立刻给上?京回了信。


    随即,他顺着茂文给的信息,继续暗中查访。


    由于白日不许人靠近,也不可多问?,杨简只得夜里?带人私自进去,这?才知道这?座矿井月前?坍塌,将近百个矿工全部压在?了下面。


    近百人的性命不是小事,再如何隐瞒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终究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娄县无法自行?处理此?事,只能让戴峰冒险上?京来找端王,请一个示下。


    杨简探得此?事,火速给上?京传信,随后立刻带人快马回奔。


    此?事未得上?意示下,不可贸然公之于众,以免天家尚且不知,百姓已因愤怒奋起成祸。


    他与其在?娄县干等,不如返回上?京,免得端王再使手段。


    他只期望那封信回得足够快,足够在?端王赚得今上?同情之前?,让今上?看?到。


    然而,在?回京的路上?,他还是收到了部下的密报,知道了圣旨已下、原之琼与杨籍结亲的消息。


    他还是晚了一步——


    皇帝下了早朝,才召见了杨简。


    “你后面传回的那封信,朕已经看?过?了。矿井坍塌的事,你细细说来。”


    杨简恭谨道:“那座矿井的位置事前?请专人勘探过?,出矿量极大,一共上?了一百一十四?个工人,几乎昼夜不休。为免风声泄露,这?些工人是从其他矿井被调去的,去之前?完全不知地址,也不曾告诉过?家人。来到这?座矿井之后,便受专人管制,不休假,不回家,也不可与家人联络。如今矿井坍塌月余,所有幸存工人全部都被关禁,消息依旧被人压制,尚未传出。”


    杨简余光看?向皇帝,未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微顿了顿,又继续开口。


    “这?座矿井上?的管事之人名叫杜芮,并不是官府之人。杜芮有个姐夫,其女在?晋州,是端王世子的外室。而此?人的妹婿,正是戴峰。”


    他直接道:“端王府上?,便是经由端王世子这?外室的亲眷,和娄县官府建立关系,经由杜芮和戴峰的安排,秘密输送黄铜。”


    皇帝坐在?主?位,面不改色听杨简一一说完,方问?道:“以你之见,是谁想的招数,这?么干的?”


    杨简答道:“臣愚钝,不敢贸然推测。”


    皇帝轻轻笑了笑,忽而道:“昔年?朕检查太子功课,也查问?过?他身边伴读。你两位兄长当时都在?东宫,如今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鸿胪寺,年?纪轻轻,都是国?之栋梁。”


    他回忆道:“记得有一回,朕去东宫见着了你。你当时都不到十岁,来找你兄长,谁料因此?被拦下了。朕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朕夸你聪慧,说来日要赏你。”


    杨简记得此?事,躬身道:“臣请命到龙爪司,陛下应允了。陛下隆恩,臣一日不忘。”


    皇帝便道:“你那时便聪慧,如今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所见吗?”


    上?意难测。


    杨简那时年?幼,书读烂了都是忠君报国?,尚不懂得收敛锋芒,见到天颜便意气风发,恨不能将满腹见识吐尽。


    到如今,都成利剑,悬于头顶。


    端王在?封地偷运黄铜的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并非一无所知,却一再不言。此?次杨简前?去,又只准查证,不许插手,显见得对端王的处置有所保留。


    即便上?苑出了那么多事,皇帝还是默许端王府上?的手段,允了两家婚事。


    在?某种情况下,他是要逼杨家保端王。


    杨简绝无可能在?此?种情况下,直言是端王主?使。


    杨简垂眼,思忖片刻,道:“世子在?晋州,举止不检,生活奢靡。若因此?动了些歪心思,也说不准。”


    “之璘啊,恐怕还没有这?样的胆量——”


    皇帝发出一句微长的叹,说不准对这?个侄子是什么样的想法。


    但他旋即又道:“这?可是巧了。端王上?奏请罪,道他育儿无方、教子不严,养得世子荒靡无度,生出祸心,借外室之戚,倒运黄铜以充私库。端王愿克扣自己年?俸,抽封地收益弥补国?库亏损。”


    皇帝将一旁的奏本挑出来,轻巧地掷在?桌前?,道:“世子刚去,刚给了追封尊荣,这?罪名能扣在?他头上?吗?端王这?个年?纪失了独子,朕还没给他什么,就允了他此?求,合适吗?”


    死者为大,他又要放过?了。


    杨简听到这?句话,心里?十分平静,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其实无所谓端王有多么胆大包天。


    他也无所谓原之璘这?个愚蠢的倒霉鬼是不是为顶罪才丧了命。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么那八十九个无辜丧命的百姓,要如何处置?”——


    杨简离了宫中,径自回了杨家。


    他直接去找杨宏,又遇到杨籍被杨宏撵出来的狼狈样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个愚蠢的兄长,明明知道父亲不看?好这?门婚事,何必天天上?门找骂?


    杨籍脸上?的沮丧与狼狈却也只是出了门就消散,仍旧是笑意轻松的天真模样。


    他看?见杨简,快步走过?来,满面关切地道:“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刚从宫里?出来罢。这?么久没见你了,母亲很想你,要不回去换身衣裳,随我先去见母亲罢?”


    杨简淡淡道:“兄长替我向母亲问?安罢,我先去见父亲。”


    杨籍顿了顿,小心道:“八郎可知道了?我与郡主?定婚的圣旨下了。”


    杨简道:“我知道。”


    他没什么表情,杨籍看?着他,反倒又笑出来,道:“我就知道和你说是对的。父亲和大兄都不满意,我若多言,便要黑脸。还是八郎对为兄更好。”


    他又要习惯性地絮叨起来。


    杨简打断他道:“兄长。”


    杨籍恍然大悟,道:“好,我不废话了,你去见父亲罢。”


    言罢又不忘叮嘱他道:“你说话放软些,别再让父亲骂你。”


    杨简说好,迈步走了进去。


    杨宏见到他来,冷然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杨简拱手行?礼:“父亲,儿回来了。”


    杨宏蔑道:“你不是要阻这?桩婚事吗?不惜把消息传得上?苑人尽皆知,丢了杨家月余的脸面,可做成了什么?”


    第 33 章


    当初将两家可能联姻的消息传出去的人, 其实?是杨简。


    原之琼设计了这件事,算不?得光明正?大,不过是倚仗杨籍愿者上钩, 才和杨家谈起了条件。


    对于原之琼来说, 尽快落定是最好的。


    但是杨简偏偏就要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 才好占个上风, 将杨家摘出来。


    此计算不?得对原之琼友善,但终归有效。


    杨家不?会主动推进此事,而端王府上迫于舆论?也不?会上赶着冒头, 此事便好拖延一二。


    杨宏都不?必动脑子想,也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都是这个一心向?外的儿子传的。


    杨宏原本想看看他放下豪言, 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如今圣旨已下, 他也不?过如此。


    杨简听到父亲的挖苦,心里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道:“若说做成?了什么,倒也不?算毫无所得。”


    他迎着杨宏看向?他的目光, 道:“儿这几日,去了一趟娄县。”


    杨宏道:“你为陛下做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必此刻特地说来。”


    杨简道:“算不?得特地。晋州是个什么样子, 随便去个人也能打?听出来。父亲不?是第一天?同端王打?交道, 不?会不?知?道的。”


    杨宏的确知?道。


    他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问道:“你入朝也有几年了, 咱们父子两个, 终于能够好好谈了?”


    杨简太明白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是何等想法了。


    杨宏不?*七*七*整*理会不?知?道皇家对世家的禁锢,他比谁都不?希望一个聪慧的王女嫁给自己那个愚钝天?真?的儿子, 这无异于将杨籍的掌控权交给对方。


    而对方一定可以顺势而上,占据杨家的一席之地,为自己谋利。


    所以看到杨籍荒谬地欣然接受此事,杨宏会分?外嫌弃杨籍的愚蠢。


    但同时,作为一个掌权的当家人,他又比谁都有野心。


    端王只是一个亲王,原之琼只是一个郡主,而杨籍,只是他许多孩儿之中最平庸的一个。


    他花了最低的成?本,就可以得到一大笔利益,若将来真?有风险,他大可毫不?可惜地舍弃。


    儿女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一桩生意。


    而这桩生意是划算的。


    杨简淡道:“我自然不?肯看着兄长?走错,只是如今,既然父亲和七兄都肯,我何必多劝。”


    杨宏闻言很轻地哼笑?了一声。


    但旋即,杨简又忽然转变了语气,道:“只是七兄与我同胞,我绝对不?可能让他和原之琼成?事。如今只是定婚,离成?婚还早,他别想去晋州。”


    杨宏哂道:“你这两次回来见我,不?都撞见那个孽障了吗?他恨不?能天?天?求我去王府定亲,你能拦得住他吗?”


    杨简沉声道:“七兄拦不?住,父亲不?肯拦,但我仍要拦,这就是我与父亲的区别。”


    杨宏打?量了杨简一会儿,忽问道:“你觉得我满脑子利欲熏心,全然不?曾爱护你们是吗?”


    杨简垂首,道:“儿不?敢。”


    杨宏哼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端王在晋州的确不?干好事,将来便是失了圣上庇护,凭杨家的根基和手段,也能将你兄长?捞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小姑娘,也算七郎幼时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怕翻天?。”


    听到这话?,轮到杨简嘲笑?了一声。


    他讥讽道:“原之琼的根底哪怕是人尽皆知?,恐怕七兄也只作不?知?。”


    杨宏却道:“既如此,又何妨应了他?”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冰冷的威严:“也该叫他撞回南墙,方知?自己何等天?真?可笑?。”


    “撞不?上。”


    杨简的面色极平静,眼底却尽是坚决。


    他拱手向?杨宏一礼,道:“不?日之后,儿将奉命前往晋州。回来时,便不?会有这桩婚事了。”


    杨简直起身子,道:“父亲若没有别的话?,儿退下了。”


    他漠然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杨简。”


    杨宏沉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止是七郎的婚事,你母亲已然在为你相看合适的世家贵女了。”


    杨简的脚步落定,回头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冷寂了下来。


    “我有未婚妻。”


    他一字一顿,道:“我们交换过庚帖,拜过两家父母,有阖族长?辈见证。婚书犹在,我不?需要别的人。”


    杨宏格外不?在意他的态度,道:“那不?是婚书,是你不?知?死活从火盆里捞出来的废纸。你母亲自然会为你寻觅合适的女子,你从前能干脆答应,如今也可以。”


    杨简果断道:“我不?同意。”


    杨宏道:“你大可以同你母亲商量,挑个中意的。但是外面那些,你注意分?寸,别当真?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说得杨简背脊发?凉——


    杨简退了出来,又去面见母亲,说起自己之后不?久要外出公干的事,但没有细说自己要去哪里。


    杨夫人知?道杨简的公事不?好多说,并未细问,只是难得见杨简与杨籍两个儿子一起过来,十分?高兴,留着他们一起说话?吃饭。


    杨籍一贯笑?脸对人,哄得杨夫人十分?开心,杨简话?少?,难得的是安安稳稳地陪着,一直坐到了晚饭时候。


    杨夫人直接便吩咐侍女,让去给杨宏传个话?,叫他今晚不?许过来吃饭。


    杨宏还就真?的没有回来。


    母子三人谈笑?着吃完晚饭,难得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待吃完饭后,侍女上来收拾,杨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叫杨籍去取件东西?,打?发?走了他。


    待只剩下母子二人,杨夫人方问道:“你一下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杨简直接道:“父亲说,家中在琢磨我的婚事了。”


    杨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就为这个,值得你一下午坐在这,都闷闷不?乐的?”


    杨简没有用面对杨宏那样的强硬面对杨夫人,只道:“母亲,我的婚事,先放着罢。”


    杨夫人轻叹一声,道:“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你放不?下过去,我自然愿意给你时间,但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肯走出来吗?”


    杨简看着母亲,问道:“不?可以吗?”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道:“我不?是杨家第一个这样做的,也没有妨碍到谁,如此,也不?可以吗?”


    杨夫人默然一瞬,拍拍他的脸,道:“八郎,不?必听你父亲的。”


    她笑?意分?外温和慈爱,道:“为你挑选妻子,只是做母亲的,不?希望你困于过去,并不?是要你作为杨家的孩子,担负起家族的责任。”


    她分?外轻松地同他道:“就算要担责任,天?塌下来还有你大兄,哪儿能轮得到你?”


    杨简垂首,轻轻地笑?了笑?。


    杨夫人也松了口气,道:“这些事你不?愿意,有母亲在,你不?必管。”


    杨简点头,道:“多谢母亲。”


    杨夫人遥遥看见杨籍回来,轻轻拍拍他,道:“七郎回来了。有他陪我呢,你去罢。”


    杨简犹疑地看着杨夫人。


    杨夫人和蔼笑?道:“不?日就走了,要见谁,还不?快去见吗?”——


    于是杨简一路走来,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后门背街,一条小巷远不?如主街繁华,也没亮灯,昏沉沉的一片。


    杨简就在这黑暗里背靠在墙上,越过墙头看着今早破晓时,曾停留过的那一扇窗。


    那扇窗里点着灯,暖黄色的光映在窗纸上,温暖又明亮。


    杨简甚至能看见,偶尔周鸣玉慢慢走过的时候,在窗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心里在想,她脚伤尚未好,怎么不?好好坐下休息。


    他心里在想,她八成?又在做那些细致费眼的绣活,但肯定把他要的那张帕子丢在了脑后。


    但他唯独没想,要进去看一看她。


    他几次与她来往,杨家人知?道是迟早的事。他倒是有心将她一直守在身边护着,只怕她自己心里并不?情愿。


    如此,他见她越多,就错得越多。


    杨简在夜色里沉默着望了许久,终于直起身子准备离开,而那扇紧闭的后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周鸣玉穿一身浅碧色的裙子,拄着一根细细的木质手杖,扶着门边从院子里迈步出来。


    她站定在门外,将后门重新阖上,目光清婉地望向?杨简,笑?道:“大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杨简怔在了原地。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被黑暗完全吞没,寂静狠狠地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半分?移动不?得。


    而周鸣玉亭亭如春色清碧,被晚风静静地吹向?了他的方向?。


    他脑海里有那么一刻,浮现出一道冰冷的声音,对着周鸣玉说,别过来,别再过来。


    可他的心里又卑微地软下来,浮起万分?的欢喜,等待着她的靠近。


    周鸣玉慢慢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偏头望着他,借斜斜一点月色,想要看清他的面目。


    “大人怎么不?说话??”


    杨简垂首看向?她,喉头几滚,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冷不?冷?”


    周鸣玉摇头道:“春天?都快要过去了,不?冷。”


    她笑?一笑?,道:“大人办完自己的事了?”


    杨简点点头,强行让自己乱七八糟的脑子镇定下来,问她道:“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周鸣玉只笑?,道:“秘密。”


    杨简轻轻笑?一笑?,没有多问或者逗弄她的心思,打?算说此时晚了,让她回去早早休息。


    而周鸣玉望了望正?街的方向?,指了下那边同他道:“大人既然来了,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杨简问道:“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道:“我去看过龚大夫了,他要我适当走路。我今日还没走几步呢,大人要一起走走吗?”


    杨简这才说好,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主街人多,杨简怕碰着她,没有往那边走,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这条偏路和她一起走。


    长?街寂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余下偶尔几声鸟鸣,随着周鸣玉手杖磕碰在路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这条路走到头,是上京城中的文昌湖。两个人顺着湖边一路走,眼见着就要到人多的地方。


    周鸣玉顿下脚步,拉了拉杨简的袖口,道:“大人,我们在这边歇歇罢。”


    杨简看了不?远处渐熙攘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她,最后道:“想游湖吗?我们坐那个小船,去歇一会儿。”


    周鸣玉说好。


    杨简便叫来个划乌蓬小船的船家,给了他钱,而后扶着周鸣玉到了岸边。


    他一脚踩在岸上,一脚跨在船上,稳稳地站住了,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将手杖换到左手,右手扶着杨简手臂,跨到了船上。


    杨简怕船不?稳,一路扶着周鸣玉,直到她在船舱里稳稳坐下,才松开了手。


    周鸣玉以为他要坐在自己对面,谁料他又出了船舱,坐到了船尾拿起船桨,慢慢将船推离了岸边。


    那船夫没有上船,小小一艘乌篷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杨简划得慢,但是非常平稳。他没有往明亮人多的地方去,只是找了一处芦苇丰茂而安静昏暗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放下船桨,坐到了周鸣玉对面。


    他淡淡问她道:“说罢,想与我说什么?”


    他才不?信上天?会给他这样的好事,让周鸣玉主动邀他出游,主动与他笑?语嫣然地说话?。


    周鸣玉听到此问,似有些犹豫,手指捏着裙边摩挲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壮起了胆子。


    她慢慢向?前移了一点,鞋尖往前抵了一寸,正?碰到他的靴子。


    绣着花枝的裙边抚上他的衣角,她的身形微微向?前探了一些。


    周鸣玉在月色横落里抬眼看向?他,问道:“大人今日为何来?”


    杨简没答。


    他只是想要见她,哪有许多为什么?


    而她又问道:“大人……喜欢我吗?”


    第 34 章


    周鸣玉的眼睛很亮, 在晦暗的夜色里,犹然望得见波光潋滟,山水墨绝。


    谢惜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太小, 杨简没能见过她长大的模样, 偶尔想起她, 只能按照她小时候的模样幻想, 可是千百种模样在脑海,却也总觉得差些什么。


    周鸣玉实在是和从前不像,模样也不比小时候那样出挑的漂亮, 可是一双含情?目,实在看得人难以不心颤。


    杨简的心里在狂颤。


    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死死地绷住了?, 一丝变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坐在原位垂眼, 精准地注意到?了?她每一处精心算计过的小动作, 很愚蠢,但也很可爱。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下一个?笨拙的小计谋。


    周鸣玉看着杨简,半晌得不到?回应,抿了?抿唇, 便要退后,却见他忽然伸了?伸腿。


    她本来以为?他是要靠近自己的。


    可杨简却是伸直了?腿,对着她那边的座椅狠狠踢了?一脚。


    乌篷船本就狭小,杨简这?一下又用了?力气, 船体?立刻向那边大幅度地倾倒过去?。


    周鸣玉猝不及防, 被往后甩了?过去?,狠狠地贴上?了?船壁, 磕得她腰背微痛。


    但她此时根本顾不上?这?点痛。


    她都快躺下去?了?!


    文昌湖引得是活水, 湖底极深,周鸣玉是真的没想到?杨简居然敢夜里在水上?发这?个?疯。


    她被吓了?一跳, 直接惊呼出声。


    “杨简!”


    她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整个?视线里都是杨简平稳坐在对面的姿态,好像旁观者一般看着她的慌乱。


    他一点都不害怕和这?条船一起翻过去?。


    好在这?船停在了?一片厚重的芦苇之间?,有芦苇作挡,才不至于翻船,很快就岌岌可危地稳定下来。


    但是杨简的脚还踩在这?边的座椅上?,施力保持着这?船倾斜的状态。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露出作为?指挥使时的锐利模样,冷笑着同她道:“原之琼让你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周鸣玉终于稳下来,双手紧紧扶着船沿,道:“你果然叫人一直盯着我!”


    杨简躬身站着,扶着舱顶,悠闲地踩着船沿,笑道:“原之琼在上?苑没能杀你,回了?上?京,宋既明也护不了?你。我留人保证你安全,你倒反咬我一口?”


    周鸣玉恼道:“就是因为?你一直和我纠缠不清,她才会觉得我投靠了?你,才来不停地找我麻烦。”


    她抗议道:“你赶紧把?放在我身边的人撤回去?!”


    杨简点点头,痛快答应道:“行。”


    横竖原之璘已经担下了?罪名,原之琼也如愿达成了?婚约,那么周鸣玉看到?戴峰的事?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她的确是安全了?。


    但他仍旧没动。


    周鸣玉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又道:“你还不把?船扶回去?,等会儿真倒了?!”


    “没大没小。”


    杨简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斥她道:“我上?次就想说你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大名?在心里这?么骂我几次了??”


    周鸣玉没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看着他,面色紧绷。


    她咬着牙沉声道:“杨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了?。”


    杨简记得她是不怕水的。


    但她此刻的脸色真的不好看。


    他听?到?她的话,只微顿了?一刻,立刻便抬起脚,直起身使力向反方向一压,将船桨捞过来推了?一把?,迅速将船体?扶正了?。


    船还未稳下来,杨简立刻把?船桨丢到?一边,过去?扶她:“你……”


    下一刻,周鸣玉起身,冲着他扑了?过去?。


    周鸣玉睚眦必报,非要让他也试试这?个?滋味。


    她看准了?他的位置,快狠准地推向他的肩头,想借船起之势,借机将他推倒。


    最好自己也能把?船压过去?,也让他遭回罪。


    她都看清楚了?,那边也有芦苇,横竖船倒不下去?、她进不了?水,没什么可怕的。


    但杨简的武艺勤习了?这?么多年?,几次出生?入死,早就超出周鸣玉的预估了?。


    他反应奇快,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她发间?的鲜花香气刹那间?扑面而来,整个?人宛如春日柔软一树花枝般窈窕吹落,正落进他的怀抱。


    杨简的上?身半分不曾对她设防,坦荡地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中。


    她身形有些削薄纤瘦,可他那一瞬,却恍然有些圆满的舒畅。


    但他仍没忘记要护着她。


    杨简脚下稳稳抵着船舱,十分自如地顺势坐了?下来。


    他右手紧紧固定着周鸣玉的腰,而左手则顺着她身侧滑到?她膝盖,向上?提了?一把?,非常体?贴地护住了?她的脚踝。


    也正因如此,周鸣玉直接坐上?了?杨简的腿面。


    周鸣玉没报成仇,反倒白送到?他手里,整张脸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一下子烧起来。


    这?是杨简!


    这?可是杨简!


    她背后和腿弯温热的触感,让她整个?人如雷击般轻轻地颤栗起来。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报复这?么一下。


    周鸣玉气急败坏地拍他肩膀:“放开!”


    杨简本就没打算对她怎样,如今情?形也不过是意外。他将她这?样抱进怀里落定的此刻,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惜长大了?。


    那个?被他自小抱在臂弯里的谢家妹妹,如今已长成这?样亭亭的女子。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完整的拥抱。


    如果八年?前没有那桩祸事?,他们早该成为?恩爱的夫妻。


    这?拥抱还是迟了?。


    杨简没打算对她如何?,不过是意外才导致了?如今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孟浪和荒唐了?。


    可是安静下来,他又有些不舍得松手了?。


    杨简故意笑她道:“不是你自己过来的吗?周鸣玉,现在算是你得逞了?吗?”


    周鸣玉的手抵在他的肩上?,气恼道:“不是大人故意的吗!”


    杨简点头,干脆承认道:“是故意的。审犯人哪有不故意的?”


    周鸣玉道:“谁是你的犯人?”


    杨简问道:“那你还不招吗?原之琼让你这?么干的?”


    周鸣玉只想赶紧让杨简放开她,于是道:“她想杀我,我还听?她的,我哪有那么蠢?”


    杨简点点头,道:“没白念叨你那么多回,算你这?回听?话。”


    周鸣玉以为?他还要继续问,谁知他只用一条腿撑住了?她,另一条腿向后撤了?撤。


    而后他抱着她的腰,使力向前,顺势单膝跪下,提起她将她送回原位坐好。


    他动作可以称得上?是相当温柔。


    周鸣玉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开始练武,没什么耐力,玩久了?就会累。


    那时候的杨简就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每次送到?家放下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碰到?了?她。


    那时候,常有长辈笑话他说,在家的时候也不见八郎这?样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倒是出来了?,才有个?好兄长的样子。


    她那时候,因为?这?样,有一段时间?,很不受杨家弟弟妹妹们的欢迎。


    但杨简私下里教训过他们,平日里,他们再不乐意,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


    她知道,除了?家人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杨简对谢惜更好的男子了?。


    他直到?如今都对她这?样好。


    可他怎么就姓杨呢?


    杨简扶着周鸣玉坐稳,抽手退了?回去?。


    周鸣玉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这?样鲁莽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没有穿武官的官服,而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袖口的刺绣用了?特别的流金线,摸起来有微微的硌手,这?是繁记的东西,兴许又是她做的……


    她怎么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能想到?是流金线!


    周鸣玉的手指一寸寸收紧了?。


    杨简被她拉住,没有继续后退,就保持着这?样单膝跪地的姿势,面对面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鸣玉看着他深寂的眼睛,再问一遍:“大人喜欢我吗?”


    杨简安静地凝在原地,顿了?顿,方问她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这?里没有旁人,你一个?姑娘家,腿脚不便,而我是一个?会武的男子。让你这?样做的那个?人不怀好意,你这?样谨慎,难道想不到?吗?”


    他其实是在撤退了?。


    他胆怯地不敢面对她的追问,只能假作虚张声势的强大,来掩饰自己的畏惧和颤抖。


    而周鸣玉反问道:“谁会让我这?样冒险呢?”


    她这?样谁都不肯信任的人,谁会让她这?样冒险呢?


    杨简扯一扯僵硬的唇角,道:“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们才见过多久,你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的声名一片狼藉。


    他的罪名罄竹难书。


    若真有地府审判罪恶,恐怕他再无来生?,恐怕他再见不得她。


    周鸣玉摇头,道:“你对我没多好,你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杨简的眼睛里微微泛苦。


    周鸣玉与他的目光对望,道:“可是我这?样问你,你会给我回答的,对罢?”


    她还在等这?个?回答。


    杨简深深地看着她,终于落败地垂下眼。


    他不再看她,只是微微侧过脸,伸出空着的手,将她肩头散乱的发,轻轻地拨到?她的背后。


    “周姑娘。”


    他头一次这?样彬彬有礼地唤她,很认真的口吻,不带任何?的玩味和调笑。


    “你我相识不久,你尚不知我的为?人。你我相交不深,你尚不知我的过去?。”


    我们如今,该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你可知我接近你,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抱的是什么样的打算?你对我一无所知,怎么敢向我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我骗了?你,你又知不知道呢?”


    而周鸣玉更是大胆。


    她伸出手,直接抬着杨简的下巴,向上?一抬,逼着他再次对上?自己的目光。


    “大人只顾左右而言他,是或不是,这?样难出口吗?”


    她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要一个?答案。


    杨简看着她执拗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见她眼睛里埋藏在最深处,那一点微微闪烁的不确定。


    他想他还是太熟悉她了?。


    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这?样不坚定的心思?。


    十一娘啊,你今晚一大错,机关算尽,何?必非要与我对视,叫我看清?


    十一娘啊,你想要骗我,你险些,就真的能骗过了?。


    杨简微微侧头,绕开她放在他下巴的手,垂下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鸣玉不知道他在笑自己的可怜。


    她只感到?他忽然扭动手腕,挣开了?她的手,直直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手臂。


    她藏刀的地方。


    杨简能感觉到?她的身形一瞬间?就绷紧了?。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收回防备。


    但无所谓了?。


    “喜欢。”


    十一娘,我爱慕你啊,十一娘。


    他倾身而来,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侧首轻轻吻了?上?去?。


    第 35 章


    杨简吻得很轻。


    他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倾身向她, 分明是冒犯的动作,却又露出一点恳求的仰望。


    被他蹭过?嘴唇的瞬间,周鸣玉整个人都?颤了颤, 不?由自主地抬起被他擒住的左臂, 拽上了他那一边宽大的袖子。


    于是他更?加放肆地靠近, 直到把她整个人都重新拥入怀里。


    那些随水而来的喧嚣人声全都渐渐远去了, 她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垂下眼,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目。


    那样锋利的模样, 此刻只剩下珍重的温存。


    杨简抱着她,可相贴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周鸣玉稍稍一动就退开, 看着他小声骂:“登徒子。”


    她口吻一点都?不?凶, 像有情人打情骂俏。


    杨简便笑?了。


    他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的脸颊, 低着嗓音故意说:“你活该。”


    周鸣玉在他腰侧掐了一把,但他腰腹紧实,这一下挠痒似的。


    她仿佛很委屈似的道:“明明是你动手动脚。”


    那又怎样呢?他也不?会为她鸣不?平。


    杨简的手掌还在她颈后,手指一下有一下摩挲着她的颈侧。他嗯了一声, 无?赖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又问:“那你呢?喜不?喜欢?”


    周鸣玉脖子有些痒,没忍住缩了一下,狠狠道:“不?喜欢, 讨厌死了。”


    但她嗓音软软的,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杨简手下使了些力按住她,她颈侧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在他掌心跳动, 一个好鲜活的她, 就捧在他手心。


    他又问:“喜不?喜欢?”


    周鸣玉苦着一张脸,做着徒劳无?用的躲避, 犹自?嘴硬,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


    “你我相识不?久,相交不?深,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轻浮的人……”


    他蹭着她的脸,轻轻在颊边吻了一下。


    “喜不?喜欢我?”


    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地胡搅蛮缠了。


    反正已经认输了,反正已经承认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听她说一句。


    真?也好,假也好,就对我说一句罢,阿惜。


    而她听到他第三遍问,终于好心放过?了他。


    她用很小很低的气声,很快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是在为难他,故意不?想他听见,故意想让他求自?己?。


    好容易逼得他先开口,先低头的便落了下风,她有好胜之心,绝不?让他这回还高高在上。


    这一个狭小的船舱,这一片偏僻的湖面,连鸟鸣都?听得断续,凭杨简的耳力,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个肯定的回应让他难以遏制地无?声笑?了起来?。


    但他不?必看她,都?知道她心里那一点小心思。


    他又何妨宠着她呢?


    他低下头,当真?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轻轻地啄吻她:“好姑娘,快告诉我罢。”


    周鸣玉被他的气息弄得脸颊微痒,一个劲地躲他,身形向一旁斜过?去。他也不?松手,就一个劲地跟着她,两个人斜斜地靠在船舱里。


    她被他闹得直发笑?。


    这样泠泠的笑?声听得杨简心里愁云尽数驱散,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剩下了她,就只剩下她。


    杨简一下又一下的亲昵,逼得周鸣玉退无?可退。


    她无?可奈何地在他的怀抱里屈服,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柔软地求饶:“你别闹我了。”


    杨简这才微微退开一些,却也只是一些:“可我还没审出结果呢。”


    周鸣玉道:“如此是屈打成招,不?能算数的。”


    杨简看着她水润润的眼睛,问道:“那你认不?认?”


    周鸣玉的目光细细地扫过?他面容每一寸。他已经从明亮意气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成熟深沉的男人,可是他望向她的目光里,仍旧如旧日一般,是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知道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知道此刻他在看着自?己?。


    在他这样缱绻地望过?她千千遍的时候,她早已望过?他万万遍。


    这是杨简啊。


    这是她少时便喜欢过?的、便唯一喜欢过?的,她的杨简。


    周鸣玉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脖颈,一点一点上移,最后拂过?他鬓边,轻巧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认罪了。”


    此时心乱,是我之罪。


    宗亲在上,请宥半刻。


    她仰首迎上了他。


    她捧着他的脸,眼睫颤抖得像蝴蝶振翅,却依旧坚定地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今晚已经荒唐到此种地步,若她死后终要?去向家?人请罪,那何妨再荒唐一点。


    她微启唇,咬了他一口。


    跟我一起下地狱罢,杨简。


    杨简闷闷哼了一声,旋即立刻回应了她。


    他直接向后坐了下来?,抱着她重新坐到自?己?腿上,手里将她脚踝轻轻放在一边,而后立刻将她抱住,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紧紧地按向自?己?。


    他在飘飘然的快乐里患得患失,再用她给予的痛意证明存在,这样的浮沉让他寸寸生?出贪心,不?肯给她一丝逃离的余地。


    他要?她只顾眼前,只顾当下,只顾得他——


    暗卫一个人,在文昌湖边等了很久。


    前些日子,杨简离开上京之时,特地安排他去云裳坊守着,茂武亲自?给他指了哪扇门哪扇窗,说若是这位周姑娘出了意外,叫他提头来?见。


    如果是杨简,他是不?敢多问的。


    但因为是茂武,所以他多问了一句:“前几天?主子从上苑悬崖底下抱回来?的那位,是这位吗?”


    自?谢家?十一姑娘死后便再没近过?女色的主子破天?荒地抱了个姑娘回来?,他们都?传遍了。


    茂武很严肃地提点了他:“主子的事,别多打听。”


    而后临走的时候又丢下一句:“是这位,上点心。”


    于是暗卫一直很上心。


    他吃在树上,喝在树上,睡在树上的时候,还不?忘睁一只眼盯着那窗户里的动静,同时还要?记着在这位周姑娘开窗看向外面的时候,摇一摇树枝,把鸟都?惊飞给她看。


    他想这周姑娘每次看到飞鸟都?笑?,必然是十分开心。


    自?己?任务获得额外的成功,自?家?主子高低回来?得赏。


    今早天?未亮的时候,杨简回来?了。


    暗卫是没想到杨简居然一回来?连宫里都?不?去就立刻来?了这里,但是仍旧会意一笑?,躲远了看着自?家?主子隔着窗户和人家?姑娘说话。


    他觉得不?错。


    周姑娘若是能给他当主母,那真?是他家?主子的福气。


    后来?杨简赶着回去,又安排他继续盯着。


    他愈发尽职尽责,想着自?己?以后成为主母身边第一好手,也能在这个故事里有姓名。


    暗卫一边幻想着自?己?的美好前程,一边琢磨着照自?家?主子临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估计今天?完事了还得来?。


    果然,晚上就来?了。


    但来?是来?了,却一直站在院子外头看着,也不?出声也不?说话,甚至都?没让他避开,明摆着是没打算进来?。


    暗卫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部下,有必要?帮自?家?主子一把。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踢了一下树枝。


    有鸟雀叫着扑棱了下翅膀,很快又落了下来?。


    暗卫深藏功与名,想:主子啊,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没过?多久,周鸣玉真?的换了身衣裳下来?,绕到后院来?走了出去。


    暗卫想,杨简没让他走,那他的任务还是要?保护周姑娘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得跟上去。


    他绝对不?是为了偷看自?家?主子怎么跟周姑娘相处。


    他也绝对没有骂了一路自?家?主子不?解风情,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反让周姑娘邀他一起游船。


    但船上他是跟不?上去了。


    他只能绕着湖边,尽可能离船近点。


    他要?保护周姑娘嘛。


    瞧瞧那小船在芦苇荡里左仰右*七*七*整*理翻的,他都?差点忍不?住冲过?去了。


    那么娇弱的姑娘家?,自?家?主子是真?的不?懂怜香惜玉,半点都?不?仔细。


    后来?那船终于稳了。


    暗卫在树上平静无?事地睡了一小觉之后,那船终于慢慢划了出来?。


    他看着二人上岸时明显与去时不?同程度的亲昵,露出一个胜利在望的微笑?。


    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能升职加薪了——


    虽然春日将尽,但是夜晚的水上还是有些凉意。乌篷船两面漏风,杨简怕周鸣玉冻着,便摇船往回走。


    周鸣玉以指为梳,慢慢梳理有些杂乱的头发,还要?低声抱怨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杨简乖觉认错,然后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问她道:“手冷不?冷?”


    周鸣玉握了握手指,道:“还好。”


    杨简向她点点下巴,道:“过?来?坐,我给你捂手。”


    “这个天?捂什么手?”


    她口中这样说,但还是慢慢移过?来?,坐到他旁边。


    他低头示意自?己?的衣摆,道:“先凑合捂着,等会儿就回去。”


    周鸣玉打量着他,突然抿唇一笑?,道:“我手不?冷。”


    杨简从善如流:“是我觉得你冷。”


    他的谎话被她拆穿,周鸣玉故意笑?他两声,而后转身仰靠在他腿上,抬眼看着漆黑夜幕里融融春月。


    小舟靠岸,周鸣玉起身。杨简在船舱里放了块银子,这才上岸将绳子绑好,仍旧如上船时那样两腿跨着站好,手臂揽着周鸣玉的腰,将她抱上了岸。


    他把手杖交到了周鸣玉手里,而后手掌翻开,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她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杨简轻轻捏了捏道:“还说不?冷。”


    周鸣玉解释道:“我是气血不?好,才有些手冷,真?的不?冷。”


    杨简听着这话,道:“那改日再去龚大夫那里,给你开些补药。”


    周鸣玉问:“改日是哪日?哪日才有空?”


    她故意又拿那天?的话问他。


    杨简笑?笑?,道:“你来?定,我哪日都?可以。这回走之前,一定带你去看。”


    周鸣玉听见这句,重复道:“走?”


    杨简这回顿了顿,才道:“这次,就不?带你一起了。”


    第 36 章


    周鸣玉看着他?, 反倒笑了,道:“谁要让你带我走了?我自己在上京不好吗?”


    她?微微凑过身去,促狭道:“杨简, 你就这样离不得我?”


    杨简捏了捏她的手, 道:“你没良心, 听到我走, 居然这么开心。”


    周鸣玉但笑道:“我就不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了,但你什么时候走,总能告诉我罢?”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杨简答道:“还有?三五日罢。”


    他?说完又觉得?好笑, 道:“现在?倒是体贴。怎么反倒是从?前更爱打听我行踪,见面就要问我?”


    周鸣玉白?他?一眼, 道:“谁打听你了。你处处为难我, 每句话都要拿捏我, 我躲你都来不及,满口胡言乱语罢了。”


    杨简想起之?前自己想见她?,回回没话找话,心里也觉得?自己幼稚, 但此刻听她?说起来,一不能反驳,二不好解释,干脆拿别的话带过。


    “我这次走, 时间恐怕不短, 你一个人在?上京,躲着点原之?琼。”


    他?叮嘱她?, 说到这里, 没忍住,还是问道:“原之?琼来找你时, 必然给你说了我许多坏话,叫你站在?她?那边对付我罢?她?说什么了?”


    周鸣玉不想提原之?琼那些话,只道:“知道是坏话你还问什么?”


    她?把问题抛回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她?说什么?”


    杨简淡道:“这些年对付她?几回了。小姑娘那点手段,多少能猜到。”


    周鸣玉本就好奇原之?琼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如今听杨简说对付她?好几回,便直接问了他?。


    “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她??我与她?见了几回面,瞧着她?讨厌你得?很,看见什么都能想到对付你。”


    杨简紧了紧眉头,啧了一声,明显是嫌弃这个麻烦。


    周鸣玉看着他?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脑子里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她?不会是喜欢你罢?”


    小时候原之?琼和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叫杨简满口“阿兄”,也挺顺嘴的。


    如今杨简一直不娶亲,她?回京却?对杨简针锋相对,还和他?的同?胞兄长定了婚。


    该不会是什么爱而不得?、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最后便反过来因?爱生恨故意报复的戏码罢?


    杨简敲了她?脑袋一记,无奈道:“胡说什么?”


    小时候比起他?,原之?琼分明更喜欢黏着谢惜。每次杨简来找谢惜的时候,原之?琼第一个不乐意,没少背着谢惜给他?脸色看。


    他?总不能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原之?琼从?小就和他?不对付,喜欢谁也喜欢不到他?头上来。


    杨简垂眼瞥了下周鸣玉。


    也就她?那会儿不注意,不知道原之?琼天生坏种。


    周鸣玉看见了他?瞥自己这一眼,道:“看我干什么?你不会盘算着怎么狡辩罢?”


    杨简发现她?如今当真是胆子大了,和他?说话的时候,再也没了之?前那种假装的小心翼翼。


    他?倒是听着舒心了许多。


    “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周鸣玉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腻腻地黏着他?说话:“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在?外面胡说。”


    杨简一向是软硬不吃的人。


    前提是他?没遇到她?。


    他?犹豫着不肯开口,最后还是耐不过她?一直缠他?,只得?道:“端王三年前带着她?回过一次上京,那时候就有?为她?定亲的打算。原之?琼自己挑中了一个,不过没成。”


    周鸣玉见他?吞吞吐吐,催问道:“你搅黄的?”


    杨简思忖着措辞,道:“是原之?琼晚了一步,对方另娶了旁人。”


    周鸣玉不解:“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简无语道:“因?为对方娶亲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支持的。”


    周鸣玉听得?直乐,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这?”


    杨简想起这事仍然觉得?无语。他?一向知道原之?琼的想法与常人不同?,但也没料到她?会因?为这么件事记恨他?这么久。


    不过——


    杨简想了想,还是直白?地告诉周鸣玉道:“我先?前叫你小心原之?琼,不是因?为和她?不对付。一来,她?想法与人不同?,谁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二来,她?向来在?封地呼风唤雨,养得?她?如今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什么的性子。你和她?走得?近,不是好事。”


    周鸣玉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她?彼时以为这二人是互相不对付。因?为保持着少时的回忆,总觉得?原之?琼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不肯将她?想得?太坏。


    如今看来,是她?幼稚了。


    原之?琼无法无天,的确是如杨简说得?这般,想什么是什么。


    周鸣玉把手杖交到杨简另一只手里,自己两只手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晃。


    她?仰头看着梢头微暗的月亮,随口聊天:“旁人嫁娶,与她?何干,与你又何干?因?为这事厌你,真是好没道理?。”


    杨简问:“你不信?”


    周鸣玉道:“听起来不可信,但我勉强信你一回。”


    杨简虽厌原之?琼,倒不至于?拿个姑娘家的事浑说。若不是她?今日缠着问他?,恐怕他?也不会主动提。


    杨简哼了一声。


    周鸣玉问道:“那她?如今主动嫁给你兄长,怎么还想着要对付你?”


    杨简淡道:“嫁不了。”


    周鸣玉早就猜到杨简不同?意这桩婚事,听到这句,想起前话:“你还真要把她?婚事搅黄啊?”


    杨简嗤道:“都轮不到我做什么,原之?琼可看不上我七兄。”


    周鸣玉笑道:“你就这么说你七兄。”


    杨籍从?小就一副笑模样,对人温柔和气,从?来不和人生气发火起冲突。


    最关键的是,杨籍一贯向着她?。


    杨籍虽然资质在?这一代里是平庸了些,也没做成什么高官,但人品和脾性都是好的。原之?琼无论是想要一个无能又有?势的丈夫,抑或是一个人品不错的丈夫,杨籍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杨简很客观地说:“我七兄是不错,不过先?前她?看上那个,的确更好些。”


    嘶。


    原之?琼莫不是还念着前头那个成了婚的罢!


    周鸣玉来劲了,凑上去攀上杨简胳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杨简干脆别过脸,半点不理?会她?,把她?从?自己胳膊上扒拉下来。


    他?扭头,下巴点点旁边的大门:“回来了,快进去罢。”


    周鸣玉掐他?一把,气道:“你吊我胃口!”


    话说一半,最是讨厌!


    杨简笑,轻轻推推她?,道:“天都晚了,快回去罢。明天我来接你去看龚大夫。”


    周鸣玉抱着胳膊要挟他?道:“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没空。”


    杨简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莫名看得?她?有?点退缩。


    他?问:“我告诉你这么多,你给我什么好处?”


    周鸣玉想起之?前欠他?的那一堆东西,果?断扭头进了绣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日一早,杨简果?真上门来接她?。


    还是如上次一样,套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他?没露面,由?丹宁进绣坊来叫她?。


    周鸣玉下楼时瞧见丹宁。


    丹宁这次看周鸣玉的目光,明显淡然很多,上回那样疏离的态度,仿若未存一般。只是脸上的笑意客气,比不得?小时候对待谢惜那样真切。


    周鸣玉和丹宁打过招呼,上了门口的马车。


    杨简掐着时间,特地等周鸣玉吃完早饭再来,但即便如此,还是给她?备了点心茶水,等她?一上来,就取出食盒来递给她?。


    周鸣玉拿着热气腾腾的栗子糕一路打牙祭,直到马车停在?了龚大夫的院落门前。


    杨简照旧先?下车,将周鸣玉抱了下来。他?十分自如地拉着周鸣玉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周鸣玉先?前来过这边两回,也算和龚大夫熟悉了许多。这回进来看见人,她?便从?杨简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熟稔地同?龚大夫打招呼。


    杨简郁闷地看了眼她?甩开他?的背影。


    这一点风月官司都被龚大夫看在?眼里。他?笑着盯了杨简一眼,招呼周鸣玉进去检查。


    周鸣玉近来一直好好养伤,龚大夫开的药,该吃就吃,该敷就敷,所以恢复得?很好。龚大夫帮她?检查过后,给她?调整了药方,又要去拿新的药膏续上。


    杨简便在?一旁请他?再给周鸣玉把把脉,开些补身的药。


    龚大夫见周鸣玉不反对,知杨简已与她?说通,便好好为周鸣玉把了脉,又问了几句,最后给她?拿了一道食补的药膳方子,叮嘱她?回去吃着,慢慢调理?。


    周鸣玉道好。


    龚大夫去帮周鸣玉配药,周鸣玉主动起身问:“龚大夫,外面的草药,需要我帮你收拾吗?”


    她?前两回来,帮老人家做了些活,龚大夫瞧着很是开心,夸了她?好几句。


    龚大夫于?是道:“外面敞开口子的那两袋子草药,辛苦姑娘帮我了。”


    周鸣玉道好,和丹宁一起去了院子里。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杨简站去龚大夫身边,问道:“她?前两回来,如何?”


    龚大夫站在?药架前,一边抓药,一边笑着道:“是个好姑娘,自己虽腿脚不便,但每次帮我做些活儿才?走。药都按时吃,听话。”


    杨简听着龚大夫夸奖的话,陪着笑了一下,又顿了片刻,问道:“她?可问什么了?”


    龚大夫脸上的笑落下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头,叹了一声,方道:“她?听说我从?前做过太医,同?我打听太医院的事。”


    他?问杨简道:“是你同?她?说的?”


    杨简点头道:“是。”


    龚大夫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外面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你与她?如此,究竟是要做什么?”


    杨简沉默。


    龚大夫道:“这是你带来的病人,我会好好医治。但你若是不肯说,之?后也莫叫她?再来了!”


    他?分外恳切,苍老的眼里尽是对杨简的关切:“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可你还年轻,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不可以身犯险,不可惹祸上身!”


    杨简垂首,道:“我都明白?,龚大夫可以放心她?的。她?若想知道什么,龚大夫只作听不出来,一点一点,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气得?捶了杨简一拳,斥道:“你小子油盐不进!我说这话是害你的?”


    杨简苦笑道:“龚大夫,她?小时候,你见过的。”


    “什么我见过……”


    龚大夫嘟囔着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直直停留在?杨简的脸上,满眼都是震惊与讶异,见杨简认真,又将目光转向院里。


    阳光下坐着的姑娘挽着袖子,面庞秀丽又干净。


    “那是,谢……”


    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满面戚色。


    “杨简!你好生糊涂啊!”


    第 37 章


    今日之前, 龚大夫一直以为,周鸣玉打听太医院,兴许只是一时好奇。


    他原本?想着?, 杨简难得动了这样的心思, 周鸣玉又听话温柔, 应当是很好?的。


    可是杨简今日这两句话, 惊得龚大夫魂不守舍。


    他实在是站不住,扶着?药架躬身去寻身后的椅子。杨简看到,连忙上去扶他。


    龚大夫颤巍巍坐下?, 挥开?杨简手?臂,口?中不住道:“杨简, 糊涂啊。”


    杨简屈膝在龚大夫面前蹲下?, 垂首恳求道:“龚大夫, 我心里清楚分寸,你莫要和她说穿。”


    龚大夫将?手?中的药盒重重放在一旁,由于顾忌着?房门未关,犹然不忘压低声音。


    “你有什么分寸?杨简, 你须得知道——满门血仇啊!她过了多年,改头换面回了上京又来找你,岂能?是一无所图!”


    他一一同杨简细说:“案子已经结了,人命已经断了, 翻案就是要圣上认错, 圣上会认吗?若认了,你杨家当年是递了证据的头功, 如今要追究, 便是首当其冲,这要赔上多少条命, 你想没想过?若是不认,她剑走偏锋,要拿你来算计……”


    他痛心地看着?杨简道:“杨简啊!你先是害了她全家的杨家人,后又是害了自家的不孝子啊!”


    杨简低垂着?锋利的眉眼,锐气尽数收敛,口?中只道:“龚大夫,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龚大夫气得手?都发颤。


    当年谢家遇上飞来横祸,百年勋贵之家,战功卓著,朝廷根基那般稳固,被拖到刑场上杀尽,也不过就用了七天!


    谢家倒得太快了。


    他自己也是从当年过来的,他也是为了这事才离了太医院的。


    他太清楚那一场大祸究竟毁掉了多少人。


    他岂能?不知这小姑娘可怜?


    她没做错任何事,便失了亲族,一个人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她要回来翻案,要报仇,有什么错?


    她没有依仗,只能?步步为营,攀附旁人,又有什么错?


    他不能?说周鸣玉的行?为是错的,也不能?说杨简帮她查找真相是错的,更不能?说青梅竹马的一对重逢又相交是错的。


    但所有事凑在一起,就是错的。


    龚大夫气得要命,却不知该气谁,只能?把火撒在杨简身上。


    杨简放低姿态,先劝他道:“龚大夫莫气,身体要紧。”


    龚大夫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杨简沉声道:“当初的案子,完全是有心人要置谢家于死地。那么多的罪证,即便查证也要时间,怎么可能?几日之内便命满门抄斩?”


    他声音虽低,掷地有声:“我并非只是为她,我也想要一个真相,我是为公义,我问心无愧。”


    龚大夫看他倔强神色,拧着?眉满面愁容,问道:“若你真的翻案了呢?”


    他字字残忍:“若你杨家因此灭门,你父母亲人都因你而死。即便你能?逃过此劫,难道你能?背着?全家人的性命,去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龚大夫冷声逼问:“杨简,你能?吗?”——


    周鸣玉知道杨简必然与龚大夫有话要说,所以才借口?出来,把机会留给?他们。


    与其杨简在她不在的时候来问,不如留待此刻,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人对坐的面孔。


    周鸣玉前两回来,曾故意装作无辜的好?奇姿态,问过龚大夫是否出身太医院,又顺势打听过几句太医院的事。


    她自然知道龚大夫必然不会对她多说,所以问的都是些很普通的话题。


    而她也知道龚大夫必然会告诉杨简,但既然不涉及当年事,那便也无所谓。


    横竖杨简现在满心都是她,处处忍让她,她稍微说两句软话,想来杨简也不会多作计较。


    周鸣玉垂着?头处理草药,偶尔抬头时,余光便望一望房间内的两人。


    丹宁坐在她对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唤她:“周姑娘。”


    周鸣玉闻声望向她,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丹宁手?中动作没停,口?中道:“先时姑娘来龚大夫这里看了两回,我都不知道,未能?陪姑娘一起。回头姑娘再?来复诊,可以提前叫我一声,我陪着?姑娘,以免不便。”


    她又将?自己的住址说了一遍,道:“姑娘有需要,找个伙计来叫我就是。”


    周鸣玉听完笑了笑,道:“我知道姑娘的住址,前几回过来,特地没去找你。”


    丹宁以为周鸣玉是怕麻烦,便半开?玩笑道:“公子先前嘱咐过我,务必照顾好?姑娘。姑娘就当为我好?,若我不来,倒要叫他责我惫懒。”


    周鸣玉笑了笑,道:“我会同他说的。横竖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自己也来得。听姑娘说,姑娘是有孩子要照顾的,何必为我特地来回多跑这一趟。”


    丹宁这回听出不对劲了。


    她手?下?动作缓了片刻,同周鸣玉正色道:“先前若是丹宁对姑娘有所怠慢,丹宁给?姑娘赔个不是。”


    周鸣玉对丹宁,仍旧保留着?少时那些温和妥帖的记忆,此刻也并非对她有敌意。


    她微笑,同丹宁道:“姑娘对我没什么怠慢的,只是人之相处,向来奇妙。有的人适合在一起,有的人不适合。我想我们相处时,姑娘与我应当都不觉得舒服,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呢?”


    丹宁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侍女,由来对人不卑不亢,此刻望着?周鸣玉,眼神里依旧没有什么退避。


    只是那目光里,分外复杂。


    周鸣玉态度并不是针对,丹宁也并非狭隘之人,没有多想其它,只是思忖了片刻,最后开?口?。


    “周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姑娘。若姑娘不愿,我以后会避免再?见姑娘。”


    她坦坦荡荡,并不否认。


    两人如此说开?,反倒轻松了许多,先前相处之时那一点微妙的不适,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尽数驱散。


    周鸣玉知道丹宁说话,不会藏着?掖着?拐弯,但这句“不知如何面对”,还?是听着?奇怪。


    只是既然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她相处并不和睦,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何必再?聊。


    她笑一笑,不再?多言——


    杨简与龚大夫说完话,一道从房间中出来。


    周鸣玉这些年多的是应付人的差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抬眼一看便知龚大夫面对她时表情淡了许多。


    但龚大夫到底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基本?待人作戏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将?新的药膏和药包一起包好?给?周鸣玉,仍同从前一般,仔细叮嘱了她一番。


    “按这样下?去,姑娘的脚伤应当没问题了。至于身体的亏虚,且慢慢来,莫要着?急。”


    周鸣玉只作未察觉房内他们的相谈,盈盈笑道:“多谢龚大夫。”


    她将?自己手?边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递给?龚大夫,道:“多谢龚大夫帮我看伤。里面是两件外袍,袖口?都收过,留了袖袋,您平日分拣药草方便。您不嫌弃就收下?罢。”


    杨简瞥了一眼。


    那包裹,早在周鸣玉上马车的时候,他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彼时周鸣玉不肯多说,不想是用在这里的。


    龚大夫心里是不想收的。


    但是杨简在旁边开?口?道:“鸣玉的手?艺好?,龚大夫且收着?罢。”


    龚大夫回头白了杨简一眼。


    周鸣玉心里清清楚楚,只怕是龚大夫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偏心要护着?杨简,所以不肯收。


    但她故意只当龚大夫清廉,扭曲了这意思,口?中道:“这衣服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鸣玉心意,龚大夫收下?罢。”


    龚大夫颇无奈,只得收下?,道:“姑娘每次来都给?诊金,便莫要再?送这些了。再?如此,我只能?将?诊金退还?了。”


    周鸣玉便笑,道:“记住了,下?次不送了。”


    几人向龚大夫告辞,杨简牵着?周鸣玉的手?,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药包,低头同她说话,脚下?还?迁就着?她的速度。


    龚大夫眼里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待上了马车,杨简方道:“龚大夫给?你看了两回伤,你就记得给?他做那么多件衣服。我问你要条帕子,怎么要这么久?”


    周鸣玉翻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一条帕子,催着?我翻来覆去地要。再?如此我就不做了。”


    “做,”杨简懒洋洋地靠着?马车,笑着?瞧她道,“怎么不做?我等着?呢。”


    他笑意十?分温暖自如,周鸣玉瞧着?,半分都没方才那房间里的晦暗模样。


    他在佯装无事。


    周鸣玉想也知道龚大夫会提醒他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和她走得这样近,早晚要引火烧身。


    可她手?段拙劣,要怪,只能?怪他是愿者上钩。


    她勾着?唇和他说些打情骂俏的废话,句句都留在表面上,全都没走心。


    马车走了一会儿,周鸣玉听见外头声音不对,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不回去吗?出城做什么?”


    杨简这才问道:“你今日忙吗?”


    周鸣玉道:“忙得很,多的是达官显贵的夫人,来找我定制绣活和衣裳呢。”


    杨简轻松道:“那正好?,今日带你偷偷闲。城郊拂云观里给?你备了佳肴,带你去尝鲜。”


    周鸣玉听见拂云观,大抵明白杨简是要带她去见谁了。


    但她此刻也只能?装着?不知道:“那道观里能?有什么佳肴,你诳我罢?”


    杨简但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过去,逐渐少了人声嘈杂。周鸣玉将?马车窗帘掀起来,一路看着?高木碧草,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待快到时,坐在外面的丹宁敲了敲马车,开?口?唤杨简。


    “公子,观前有清河郡主车架。”


    第 38 章


    周鸣玉听到原之琼来了这里, 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府还在丧期,原之琼先前来找她那一回,都是黑衣夜行避人耳目。怎么如今倒敢光明正大地出城来拂云观了。


    杨简直接道:“转去侧门。”


    外面丹宁应声, 马车远远地改了道。


    周鸣玉不知道杨简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但?她心里的?确不想见里面那?个?人, 于是干脆道:“拂云观就那?么大, 即便从侧门?进,也未必遇不见她。要不今日就回去罢?”


    杨简没听?她的?,只道:“遇不见。”


    显而易见的?是, 杨简已经多?番来此?,马车绕道也走?得轻车熟路。


    这道侧门?平日里一直上锁不开, 掩在葱茏葳蕤的?草木之中?, 鲜有人至。而杨简的?马车停在这里时, 那?扇门?居然神奇地被人打开了。


    许是因为到了观前,杨简没有对她过分亲密,只让车夫摆了脚凳,伸出手腕让周鸣玉扶了一把。


    并肩行去的?时候, 也并没有牵住她的?手。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像模像样地盘着头发,穿一身朴素的?素色道袍,十分有礼地和杨简行了个?礼。


    “杨善人好。”


    杨简笑着对他低首回礼:“照闻小道长?好。”


    这叫照闻的?小童生得十分可爱, 一张小脸白净粉嫩, 还带着些胖乎乎的?婴儿肥,看得周鸣玉心里都生出几?分喜爱, 不由得露出笑容与他颔首见礼。


    照闻非常有礼地向她还礼, 但?转到杨简这边,便变了一副神色。


    他虽然故作成熟, 却还是难免漏了些小孩的?天真?,有些生气地噘嘴道:“八郎君要么叫我照闻,要么叫我照闻道长?,不要叫我照闻小道长?。”


    杨简故意逗他:“知道了,照闻小道长?。”


    照闻不大乐意,干脆不理他了,对周鸣玉道:“善人这边请。”


    周鸣玉道好,跟在照闻身边走?,还不忘回头偷笑杨简。


    杨简瞧着他们两个?走?在前面,垂眼抿了抿唇,倒是没有不乐意或是窘迫的?模样。


    周鸣玉瞧着这跨过高门?槛都要提着衣摆嘿咻一声的?小童,不由得笑,唤他道:“照闻道长?。”


    照闻十分乐意地回答她道:“善人请说。”


    周鸣玉回头瞥了杨简,问道:“我见照闻道长?与他熟稔,他可是常来此?地吗?”


    照闻哼了哼,道:“也不常来,几?个?月才来一回,没什么诚意的?。”


    他这好没道士样的?一句话?!


    周鸣玉只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倒也只觉得可爱,又问道:“那?道长?怎么知道他今日要从侧门?来的??”


    照闻道:“我师父算的?,说今日正门?与他犯冲,叫我来侧门?接他。”


    杨简就跟在他们身后几?步,他们对话?全都能?清楚听?到。周鸣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懂了,今日过来是见照闻口中?这位师父的?。


    她问了一句:“请问这位道长?的?道号是?”


    照闻没什么心眼,道:“我师父道号归尘居士。”


    周鸣玉心里最后那?一点不确定,也终于在最后这一句话?里落定了。


    生于权势,长?于富贵,养于安乐,归于尘外。


    杨家六郎杨符,道号归尘——


    杨符的?故事在上京高门?之内非常有名。


    杨家四房的?夫人怀此?胎时,曾做胎梦,梦中?有仙人于天河之畔摘星于手,取天河之水洗涤,揉捏几?番,生成个?婴孩模样的?小偶,对着她扔了过去。


    此?梦后一月,杨四夫人便诊出了喜脉。


    杨四夫人的?怀象很好,身体也康健,那?懂事的?孩子半分没有劳累他的?母亲,即便是到了将要临盆之时,杨四夫人也从未害喜过一回。


    有不少道士和尚,直称此?子贵不可言、才华无双,世?无其二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惹得许多?人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杨四夫人发动的?时候是夜间,那?夜难得的?星月齐现,天空无雾,明亮得不可方物。鸟儿在屋檐上啼叫了许久,直到六公子出生,发出嘹亮的?哭声。


    孩子出生时便是一脸福相,轮着在杨家人手里抱了一圈,各个?都爱不释手。


    却在此?时,有云游道人上门?,问是否有孩童降世?。


    杨家以为这孩子当真?如此?不凡,竟有云游道人远道而来相问,笑意盈盈地将道人接了进来。


    道人不喝茶,也不接红包,只道:“这孩子不能?在家长?留,贫道今日来,是接他走?的?。”


    杨家人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冷不防听?见这话?,心里尽是不满。


    杨四老爷怒斥这道人满口胡言,便是作为家主的?长?兄杨宏,也十分不喜,命下人将这道人带出去。


    这道人眼看着杨家人变了脸色,直接道:“此?子便是紫薇坐镇,也难以相服。若尔等非要强留,叫他入世?入朝、娶妻生子,日后必受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这四个?字,叫杨家人尽数沉默。


    杨宏叫上杨四老爷,命人带着那?道人去了书房,直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有了动静。


    道人离了上京,再也没见过踪影。


    而杨家新出生的?小郎君杨符,并没有给杨家带来一点喜色。出生宴、满月宴、百日宴、抓周宴,杨家一个?都没办。


    杨家单独辟了个?别院,叫乳母和下人带着杨符住了进去,即便是杨符的?父母,也只能?一月一见。


    待一岁之后,杨符断了奶,请出了乳母,便只留下了几?个?老仆照顾。杨家去请了拂云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来,就在这院子里教导杨符。


    那?之后,便没人叫他杨符,只叫他归尘了——


    周鸣玉幼时便知道杨符。


    杨家虽然从来不再提过杨符的?名字,将他低调地养在家里,但?是鉴于他未出生时的?奇闻实在太有名,上京高门?都知道杨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


    杨符也不是彻底不与人来往的?。


    他渐大了以后,有老道长?在侧,也慢慢能?多?见几?回父母家人。甚至于,逢年过节,他还能?带着自己?手*七*七*整*理抄的?经书,来各院同长?辈请安。


    但?他只会自称小道,称家人作善人。


    如杨简这样的?弟弟,好奇心重,常不听?家人教诲,偷偷钻进杨符的?院子里找他玩耍。


    就是因为杨简时常炫耀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哥哥,谢惜才被他钓得好奇心发作,跟他一起偷偷甩开侍从去找杨符。


    那?时候,她对杨符的?第一印象,是个?安安静静的?、只知道看书修道、将经书抄个?来来回回的?小少年。


    看见杨简带着她顽皮,他只叮嘱杨简要小心仔细,莫要带着谢惜爬高上低,若是不小心伤着,便不好了。


    谢惜那?时候觉得这位哥哥真?是有趣。


    他长?得出众,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他明明比杨简大不了多?少,却清清淡淡,像话?本里的?谪仙下凡,高岭雪,水中?月,也不过就是这个?模样。


    她那?时候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杨符,气得杨简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


    她没反应过来,一路都像杨简打听?,难得惹恼了杨简一回。后来她回了家,还抓着自己?的?九姐姐,小声说着这个?特别的?哥哥。


    谢九娘彼时也小,听?着谢惜形容,十分好奇,回头就找了个?空子,和谢惜一起,在杨家见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小郎君。


    谢九娘拉着妹妹缩在墙边青翠的?密竹里,见到杨符出来时,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倾身去看,脚下不妨被裙角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杨符闻声回头,看到雨后新竹里,一个?小姑娘满脸脏污趴在泥里,另一个?小姑娘吓得嗷嗷大哭。


    小小的?杨符愣了一下,就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他快步走?过来,把谢九娘抱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脸,又问她有没有伤到。


    谢九娘愣愣地摇头。


    杨符方笑了,转身拍了拍谢惜的?脸,安慰道:“莫怕,没事了。”


    那?一年,杨六郎九岁,谢九娘八岁——


    杨符十二岁的?时候,老道去世?,拂云观的?观主亲自来接,将杨符带去了拂云观。


    周鸣玉还记得,那?天九姐姐要偷跑出去,又被父母抓到拎了回来。待找到空闲出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间了。


    周鸣玉原本不知道那?天九姐姐是去做什么的?,但?她后来多?少便猜到了。


    因为九姐姐的?桌上,突然规规矩矩地摆起了道德经,每过十天,便要下人套马车去拂云观上香。


    她自己?没少和杨简出去,所?以太清楚自己?的?姐姐是出去做什么。


    谢九娘去了拂云观三年,三十六个?月,整整一百零八回。


    那?之后,她供奉给拂云观的?香火断了。


    十四岁那?年,谢九娘立下婚约,婚事准备了九个?月,在谢家灭门?之灾到来前一个?月,谢九娘出嫁。


    婚礼当天,满街铺红。杨符在拂云观里,寸步未出——


    周鸣玉实在不懂杨简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见杨符。


    小的?时候,因杨符清冷出众,她的?确对杨符有些特别的?仰慕和向往。所?以杨简自头一回之后便不肯叫她再见杨符,只要听?她说一句,都要气恼得不行。


    她心里道,莫不是杨简觉得,自己?与他亲吻了一回,便能?将自己?拿捏死了,虽然不能?明说,还要暗戳戳在杨符面前炫耀一回?


    她还以为杨简如今长?大后变了性子,却怎么还是如此?幼稚?


    只是她如今对杨符的?态度早就今非昔比,此?次过来,也是满心不愿和厌恶。


    拂云观并不算大,不多?时就来到了杨符独居的?院落之外。


    照闻显然是得了吩咐,并没有将他们带到院落的?正门?,而是从后门?进,走?过竹林森森,逐渐靠近前院。


    她看着这些分明有致的?竹子,心里使劲骂杨符附庸风雅。


    都当了道士,怎么还学公子哥儿装模作样。


    临到屋舍后面,周鸣玉隐约听?到前院有说话?的?声音。


    照闻回身,请他们留步:“善人稍待,我去叫师父。”


    周鸣玉心里又冷笑:好大的?架子,就把他们丢到屋子后面。


    杨简见照闻去了,这才过来,碰碰她的?肩,轻声道:“随我来。”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推开了后门?进入屋舍之内,又轻轻走?到前屋。


    杨简陪她站了个?合适的?角度,正能?看到院子中?的?人影,却又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在院中?人的?视线之内。


    这回周鸣玉看清前院是什么人了。


    前院大门?敞开,杨符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与人说话?。


    而他面前那?个?,不曾跨入院中?,只是站在门?外,直直地望着他。


    原之琼今日打扮得格外素简清丽,面上不同以往的?明丽,而是几?乎带着几?分怯色:“阿兄不能?让我进去坐坐吗?”


    第 39 章


    周鸣玉的眼里瞬间露出一丝荒谬之色。


    她一开始听说原之琼对自己当年未嫁之人耿耿于?怀时, 只当是哪个年龄相仿的世家郎君,想?了一圈没有定论,万万没考虑到是杨符。


    在周鸣玉的回忆里, 原之琼是没有什么和杨符相处的经历的。


    大?多时候, 都是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 偶然遇到杨符, 便一起行个礼。除了杨简敢大胆些叫他?“兄长”,其他人都是老老实实叫道长。


    那可是谪仙人?一般的杨符!


    但刚才原之琼叫他?什么?


    阿兄?


    嚯。


    杨家最?会撒娇的小娘子都不敢这么叫杨符。


    周鸣玉的眼睛都睁大?了,回头看了一眼杨简。杨简抱着臂站在她身后, 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显然是已经见过类似的场面了。


    周鸣玉挑了挑眉。


    杨简点了点头。


    原之琼居然真看中的是杨符?!


    可是杨符修道多年, 上哪儿?娶了妻子?


    瞧他?如今一身道袍住在拂云观里, 也不像是还俗的模样。难不成他?是保留了这个习惯, 只是偶尔回来清修?


    可这也不对啊。


    凭杨符的学识,既然回去娶了妻,杨家怎么可能放过让他?入朝为官的机会。


    但周鸣玉自己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哪儿?听过杨符入朝的消息。


    她万分纠结地看向院门口, 杨符伸手拦了一道,逼原之琼迈上台阶的脚步又重新?退回原位。


    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能听到他?不容拒绝的声音。


    “郡主与贫道身份有别?,担不起一个兄字。此地简陋, 郡主请回罢。”


    他?口吻一如往常, 听着清淡有礼,实则十分疏离, 明明句句都是谦辞尊称, 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他?是在不屑鄙薄。


    俗称,清高。


    杨符还真有如此清高的资本。


    但原之琼并没有因?此退缩。


    她表情楚楚可怜, 道:“我从前一贯如此称呼阿兄,如今便不可吗?”


    杨符道:“贫道未曾答应郡主如此称呼。郡主如此,便是使贫道冒犯世子安灵,置贫道于?无义之地了。”


    这话说得算是非常冒犯和难听,半分不给面子,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原之琼的身上。


    周鸣玉听得啧啧称奇,因?为杨符从前说话一向温和,绝不会像这样咄咄逼人?。


    若是面对别?人?,恐怕以原之琼如今的脾气,就要翻脸了。


    但是原之琼依旧对杨符保持着柔弱可怜的姿态,道:“我兄长与阿兄你是友人?,这次我来拂云观,也是为我兄长供香后,想?起阿兄在此修行,才来拜访阿兄。”


    她怯怯然地抬眼,几乎有些?泫然欲泣:“我无意冒犯阿兄……只是,我兴许日后便又要回晋州去了,难得一见,阿兄连门都不让我进?吗?”


    照闻终于?绕到了前面,对着杨符行礼,道:“师父,茶备好了。”


    原之琼听到,刚打算笑,杨符便道:“郡主请回罢。贫道尚要招待旁人?,不便与郡主多说了。”


    言罢,低首示意,便长臂一伸,将?大?门关上了。


    “落锁。”


    他?转过身来,对着跑来的照闻丢下一句,便提步往房间来。


    至此,杨简方?自周鸣玉身后走出来,迈步到门口,伸手同杨符一礼:“兄长安好。”


    周鸣玉跟在杨简后面几步走到门边,眼见着杨符步步靠近,这才瞧清了杨符的面孔。


    杨符自幼便容貌妍丽,若是叫他?扮上,纵然太阴星君真的临凡,恐怕也就是他?那个样子。


    但他?如今长开了许多,昳丽模样弱了许多,清冷之感更甚,但却多出些?仿佛从来不属于?他?的锋利。


    杨符走入房中,对杨简回了一礼,而后看向周鸣玉。


    杨简道:“这是周姑娘,我带她过来打个牙祭。”


    他?连名?字都不肯细说。


    而后又回头与周鸣玉道:“这是我六兄杨符。”


    二人?见礼,周鸣玉只作不识,唤他?做道长。


    杨符请他?们入内,往桌案边去。照闻锁上门后就麻溜地跑去院里单独的小厨房,取了个几乎要他?双手完全伸开才能端起的盘子,端着饭菜进?来。


    小小的照闻将?饭菜上桌,同几人?一行礼,最?后与杨符道:“师父,我先去了。”


    杨符点头,他?方?退了下去。


    道家不强求不食荤腥,杨符这一桌子八菜一汤,份量却正合适,荤素搭配,样样色香味十足,一看就知厨子的手艺非凡。


    甚至于?,旁边还放着两壶酒。


    周鸣玉看着心里直啧:杨符不愧是出身高门,即便出了家住在道观里,普通的午餐还能吃出这种?花样来。


    杨简一看就是来得够多,那两壶酒不必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拿起一壶,先给周鸣玉倒了一杯,低声道:“这杯不醉人?,你可试试。”


    周鸣玉与杨简并肩而坐,见他?如此不加掩饰,不免抬头看了一眼杨符。


    而杨符只是将?另一壶酒拿起给自己满上,没分半点眼色给杨简。


    周鸣玉揪了揪杨简的袖子,杨简只用眼神示意她无事,而后又给自己倒酒。


    周鸣玉执杯,以为这是要先碰一杯,却见杨符直接自己执杯喝了,根本没理他?们。


    而杨简同时与她道:“吃你的就好,不用管他?。”


    杨符此刻才想?起周鸣玉似的,同她道:“姑娘不必拘谨,自便就是。”


    周鸣玉瞧着他?那副模样,心里翻了个白眼,谁拘谨了。


    她遂动筷用起饭来。


    杨符这一餐的标准,放在周鸣玉幼时,也算高于?日常了。而周鸣玉记得,杨符从前,是从不食荤不饮酒,一日只两餐,一餐只两素的。


    而这片刻之间他?表露出的气质,也远与从前的清冷淡然不同。


    他?倒仍是遗世之人?,却多了几分率性洒脱,没了从前紧绷的态度。


    周鸣玉狠狠地戳了戳碗中的白米,心里道:这算什么?


    他?当年不肯与姐姐成婚,守着自己所谓的道不肯低头,叫姐姐白白嫁给了旁人?;如今自己姐姐早不知沦落何处,他?倒好,娶了妻子,和郡主纠缠不清,还每日过这样奢靡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饭都吃不下去了。


    周鸣玉垂着首,十分无趣地拿米饭打发时间,一筷子只沾两粒米,只盼着时间赶快过去。


    杨简看到了,给她盘中夹了一筷子菜,道:“喜不喜欢也多少吃点。我兄长注重养生,每餐吃什么,都由两个大?夫四个厨子配合定。”


    他?开玩笑似的道:“若不是你出城不易,我倒想?叫你天天来这里吃,好好把身体养一养。”


    嚯。


    杨宏当家主的,在杨家都没挑拣成这样子。


    杨符抬眼望过来,看得周鸣玉有点尴尬,夹起来吃了。


    杨简只顾看她,见她终于?动口,满意一笑,挨个帮她夹了一遍,唯独绕过了那道有花生的。


    周鸣玉原以为杨符看过来,是觉得她心里有别?的想?法,心里恼杨简这时候怎么说这话,如此没眼力?。


    却不料杨符只是对着杨简说了一句:“你官职正三品,俸禄不够雇两个大?夫四个厨子?”


    嚯。


    杨符何时学会这样牙尖嘴利地阴阳怪气了?


    杨简一边帮周鸣玉补菜,一边笑道:“俸禄是我自己赚的,你这些?都是白来的。我蹭你两顿又如何?”


    周鸣玉听这话又疑惑了。


    杨家从前从来不管杨符的吃穿用度,只是一直供奉拂云观,杨符的一切都是由拂云观照管,观内给什么,他?就用什么。


    如今这话的意思是,杨家主动出钱养了杨符?


    而杨符的回答更荒谬:“你回家,把脸面放厚些?,莫说两个大?夫四个厨子,就是翻个倍,杨家也给你找来。”


    杨简偏偏头,道:“可不成。将?她放到杨家去,只怕要被生吃了。”


    他?调笑着面向周鸣玉,道:“委屈你,在外头偷偷摸摸跟着我。”


    周鸣玉无视他?手边根本没碰过的酒杯,无语道:“你喝大?了罢?”


    杨符执起酒杯,又满饮一杯,淡道:“得了,有什么话,同我直说就是。”


    杨简笑了笑,便直接道:“原之琼算计七兄,宫中已经下了圣旨,为他?们二人?指婚了。”


    “知道了。”


    周鸣玉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杨符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他?道:“我自会避着她。”


    杨简摇头,道:“我是想?同兄长说,若兄长不肯回杨家,那下次原之琼来,也不必如此视而不见。”


    杨符瞥他?一眼,道:“你拿我钓鱼?”


    他?淡淡放下酒杯,语不惊人?死不休:“杨籍那个蠢货恐怕每天围着原之琼转罢?你靠他?守株待兔,没用?”


    兄弟二人?全然没拿周鸣玉当外人?,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周鸣玉居然听出了些?兴趣,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


    杨简为周鸣玉夹菜的手没停,口中与杨符道:“七兄爱慕她已久,恐怕即便真发现了什么,也会为她掩盖。我马上要去晋州,却不知原之琼杀兄所图为何,实在不安。”


    他?语气郑重了些?,道:“还请兄长相助。”


    杨符问道:“你所求,为杨家,还是为自己?”


    杨简闻言一顿,沉默下来。


    他?诚然是为了自己,但无法违心说,完全没有为了保住杨家的打算。


    周鸣玉捏着酒杯的指尖也随着这沉默渐渐发凉。


    不答,就是答了。


    杨符道:“若为杨家,我不会帮你;若为你自己,我愿意帮你,但我依旧不会帮你。”


    他?淡然垂首,道:“八郎,吃饭罢。”


    周鸣玉佯作捧碗,将?放在桌下的手,从杨简的手里抽了出来,接下来只作不察,再也没理过他?。


    饭后,三人?起身,杨符看了一眼周鸣玉,道:“姑娘还请在此处稍后,我与八郎说些?话。”


    周鸣玉颔首:“道长请便,我就在此处等候。”


    杨符方?对杨简道:“你随我进?来。”


    他?面色十分平淡,先袖手进?了内室。


    杨简跟在后面,前脚方?在周鸣玉眼前消失,后脚周鸣玉便听到□□击打的沉闷一声。


    周鸣玉冷笑:打得好。


    她冷然转过身去,看到侧室木制隔断上的布帘打起,露出正中的桌案书架,上摆着杨符常用的那些?笔墨经书。


    她心念微动,轻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挡在隔断之后的那些?摆设才映进?周鸣玉眼里。


    靠窗那一边,是普通的柜几,上面放着一盆半枯的梅花盆景。


    而另一面,挡在帘子之后的,是一个木案。那案上明晃晃地放着香炉蜡烛,一个小巧的牌位,被人?擦得干干净净,静静地摆在那里。


    周鸣玉看清楚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惊雷劈落,轰的一声。


    那上面的字迹分明。


    爱妻谢忆之灵。


    第 40 章


    杨简早就预感到杨符会生气了。


    只是杨符自?幼待人有?礼, 又一向同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所以杨简万万没?想到杨符居然?直接给了他?一拳。


    杨简没?躲,这一下就感到口腔里多了些铁锈味。


    杨符甩甩手, 骨节分明有?些红, 冷冷问?:“知道你今日有多荒唐吗?”


    杨简非常清楚杨符的逆鳞是什么。


    他?老老实实行礼认错, 道:“请兄长对人作戏, 确是我不尊重嫂嫂,我会去给嫂嫂上香认错。”


    杨符看他?一眼,道:“不必去。”


    他?转身到一旁, 取了自?己用的巾子,就?着盆中的山泉水浸湿, 冰冰凉凉地递给杨简, 道:“九娘不爱见杨家?人, 你少去碍她的眼。”


    杨简接过,放到颊边冰着。


    杨符觑他?一眼,又道:“我不单纯是为此事打你。”


    杨简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指什么,他?目光落在外面?, 可惜此刻却瞧不见周鸣玉。


    他?低声道:“我既然?能带她来见兄长,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心?的。”


    杨符不知想到什么,很轻地哂笑一声, 道:“杨家?不会允许的, 你父亲应当提点过你了罢?”


    杨简称是。


    杨符直接道:“我不会帮你看顾她。”


    杨简拧眉:“兄长。”


    杨符抬手打断他?,道:“我是你的兄长, 你肯走?出旧事, 重新开始,我自?然?为你开心?。但是我每日?面?对九娘, 若她知道,该如?何心?疼十一娘?我如?此做,如?何向她交代?”


    他?诚然?自?私,但也坦诚:“你当弟弟的,莫要我难做。”


    杨符此言一出,杨简便再不就?此话多言。


    杨符一切唯谢忆论?,若是顺势告知他?周鸣玉即是谢惜,杨符未必不能看在谢忆的份上,就?此答应保护周鸣玉。


    但是如?此行事的风险,杨简根本不敢想象。


    周鸣玉的身份,他?无妨告诉龚大夫,是因为龚大夫一向口风严紧,又行事谨慎,绝不多生事端。


    但杨符不一样。


    说到底,杨符如?今性情不比从前,根本不会站在杨家?一方。杨家?如?今给他?安排这样多的仆从,未必没?存戒备监视的意思。


    杨简常来看杨符,多少对他?了解,越了解,便越忌惮。


    杨简对杨符点头,道:“那今日?我带人来的事,兄长当没?这回事。”


    杨符没?中他?以退为进的话术圈套,立刻表明态度道:“调查郡主的事,我也当没?这回事。”


    杨简扯了扯嘴角,还是感到有?些暗痛。


    他?心?里嘀咕着杨符下手真黑,口中道:“这事恐怕不行。”


    杨符的脸色往下落了些,凉凉道:“你别逼我再打你一拳。”


    杨简并不退让,口中道:“第一,兄长,你身手不如?我,如?果再来一拳,我真的会还手的。第二,原之琼的事和杨家?有?关系,你必须知道。”


    杨符冷笑一声,道:“第一,八郎,我身手如?何,你尚未试过。第二,端王府和杨家?的事我都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你不必多说。”


    杨简将那把焐热了的巾子丢进水盆里,捏了捏下巴,转过身,正色看向杨符。


    他?口中淡淡道:“我知道兄长不会插手,但若与谢家?有?关呢?”


    杨符的面?色倏然?变得冷厉。


    他?迈步快速走?向杨简,期间还极快地看了一眼外间,来到杨简面?前时一把抵住他?肩膀,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具警告意味地从齿缝中挤出他?的名字:“杨简!休要胡言乱语!”


    杨简收起那些对兄长的尊敬,眼里浮起的尖利目光,显然?是半分不怵杨符的。


    他?沉声道:“兄长不过是放不下嫂嫂,所以才一直站在杨家?对边,始终不肯与杨家?和解。我与兄长不同,我要见谢家?旧案的真相,我反杨家?,是要一个公道。”


    他?一把推开杨符捏着他?肩膀的手,道:“我无所谓兄长是为什么,但此刻,为谢家?旧案,你我暂时尚可同道。”


    杨符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道:“你前半句说的不错。九娘是谢家?人,我就?会站谢家?。至于后半句……你又是为什么呢?你拿天家?俸禄生活,食杨家?水米长成,如?今另有?佳人相伴左右。你说你为公义站谢家?,未免太令人难以信服。”


    他?眼底目光颇轻蔑:“杨家?何时有?过为公义的子嗣?”


    杨简放缓了态度,道:“此事上,兄长与我都无法?全然?信任对方,但我说过,你我都为谢家?,暂时尚可同道。兄长若来日?与我有?了异议,请去便是。”


    杨符望着他?神色,思忖片刻,道:“你且说来。”


    杨简这才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道:“不说。我来日?就?要离京,今日?尚有?事要做,没?空与兄长长篇大论?。兄长等我消息罢。”——


    杨简走?出内室时,看见周鸣玉和照闻并排坐在门?口,头对着头不知在搞些什么。


    他?从后面?轻轻走?过去,才看到两个人往地上丢了十几个桃核大小的石子充数,就?这么玩抓沙包的小把戏。


    周鸣玉到底成年,手也大,总能比照闻多抓几个,把把都赢,看得照闻颇不服气,一遍一遍地要求再来。


    周鸣玉故意逗照闻,笑得不行,待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去。


    这一看,便露出了怔然?的神色。


    她丢下石子几步凑上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杨简的下巴,但是顾忌着在杨符居所,口中没?有?多问?。


    杨简看她面?上关切之色,低声说没?事。


    周鸣玉听?他?说,侧目看了看他?身后跟着走?出来的杨符,眉尖都紧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这副神色很是受用,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眉尖揉了揉。


    他?回头面?对杨符道:“兄长,那我就?告辞了。”——


    二人上了马车,周鸣玉方细细地瞧起了杨简的下巴,问?道:“你兄长打你了?”


    杨简无所谓道:“那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


    他?眉眼垂着,捉着周鸣玉的手放在膝头,一点一点摩挲。


    周鸣玉瞧他?这副样子,抽出手打了他?手背一下,转身从他?身边离开坐到了对面?去:“我好好问?你话,你非要动手动脚。”


    “这算什么动手动脚?”


    杨简微笑着倾身,道:“你放心?,我兄长待我很好,没?什么大事。”


    “这还算好吗?”周鸣玉撇嘴,“今日?就?不该来。你也没?与我说要见你兄长,贸然?过来用饭,未免太过冒昧了。你还在席间说些轻狂话。难怪你兄长觉得你不靠谱,你挨打也活该。”


    杨简挑眉道:“怎么?认定了我是为了你挨打?”


    周鸣玉打量着他?,忽而道:“那就?是为了你拿他?做饵的事。那你也是活该。”


    杨简凑过去,又坐到她旁边去:“关我什么事?我这兄长脾气古怪得很,兴致来了打我一拳,打完了又来给我送巾子冰敷。”


    他?指指自?己的下巴,道:“你瞧,不算很肿罢?打完就?敷了。”


    周鸣玉还是丢一句活该。


    但她还是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伤。


    的确算不得严重,她微微放下心?。


    周鸣玉心?里装着事,不停地犹豫琢磨,此刻安静下来,手底下无意识地摩挲,蹭在杨简的下巴上,一股微微的痒意。


    杨简有?些想发颤,硬硬地压下去,只是喉头微滚,有?些难耐地看了看周鸣玉。


    “鸣玉。”


    他?叫了叫她的名字。


    “干什么?”


    她还是这般心?不在焉的动作。


    杨简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俯身亲了亲她。


    周鸣玉的思绪被杨简这一下动作惊到,注意力立刻收了回来,微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嗔道:“好端端的,做什么?”


    杨简的长臂一展,将她虚虚地困在怀里,轻轻道:“好姑娘,我疼得很。”


    周鸣玉这会儿没?什么和他?亲密的心?思,眉心?微微地压低了,偏过头去:“少来装模作样。”


    杨简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点厌,垂下眼,慢慢退回坐好。


    周鸣玉不见杨简继续纠缠,以为他?有?想法?,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倒是平平静静,不像是有?什么。


    她还记着刚才的事,慢慢凑过来拉住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问?你件事吗?”


    杨简问?:“什么?”


    周鸣玉问?道:“你兄长,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被郡主看上以后、又与旁人成婚的人吗?”


    杨简轻笑道:“你不都瞧见了吗?”


    周鸣玉道:“可他?不是出家?了吗?”


    杨简知道谢忆的灵位就?在那个隔间,但不知周鸣玉方才是否看见。只是周鸣玉此刻问?起,他?却是料想到了的。


    杨简收了笑模样,脸色平下来,道:“我兄长不是自?己想要出家?。他?幼时有?批命,不可入朝为官,不可承继家?业,不可娶妻生子,唯有?出家?修道,方可保杨家?太平。”


    他?脸上微有?诮色,道:“是杨家?想保自?己的富贵安稳,才把他?送走?的。”


    周鸣玉幼时只知杨符是因为批命才被送去修道,却不知他?留下的后果是祸害杨家?。


    她倒也称不上惊讶,只是觉得,杨家?如?此,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也不可怜杨符。因为谢忆当初实打实流了许久的眼泪,全都不是假的。


    她见过姐姐的伤心?,不可能同情杨符。


    周鸣玉追问?道:“既然?不能娶妻,又为何娶妻?他?娘子家?,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吗?”


    杨简低头看她,和她的目光对上。


    周鸣玉有?些心?虚,微微退了些,尴尬道:“怎么了?”


    杨简心?间微叹,不再与她对视,低声道:“我嫂嫂家?中没?人了。她先前嫁了人,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兄长知道后将她抢回来的。”


    周鸣玉原本拉着杨简的胳膊,听?到这里,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发紧。


    当年谢忆出嫁一个月后,谢氏即被满门?抄斩。祸事虽未连累外嫁之女,但京城中人一向拜高踩低。


    对方娶谢忆,看中的是谢家?的权势,谢家?倒了,那谢忆就?只是罪臣之女,不仅无用,还是个拖后腿的祸患。


    谢忆不比谢惜,她自?小身体就?弱,没?怎么研习过武艺,日?常都是弱柳扶风的体态。兼之当初与杨符分别,伤心?许久,出嫁时更是柔弱。


    而她本身性子又绵软温柔,周鸣玉都不敢想,这样的姐姐嫁出去,在谢家?之祸后,该受了怎样的磋磨。


    周鸣玉的手指微颤,杨简只作不知。


    她强压下喉头的颤意,继续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之后呢?”


    杨简伸过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作聊胜于无的安抚。


    “他?们成婚后不久,嫂嫂病逝了。”


    他?顿了顿,道:“她走?得很平静,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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