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十月中下旬,纪扬宗可算是赶着把税收给催缴齐了。
他没敢多加逗留,赶着便将粮食和税款转交去了州府。
介于去年秋收时出的匪乱,各乡里正心有余悸,都十分谨慎小心。
霍戍去帮着押送了村里的粮食,也安纪扬宗的心。
今年户房的典史换了人,一应的规矩文书与之先前的都不一样,纪扬宗前去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粮食和赋税移交过去。
出来的时候夹了一个多月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了,今年粮食欠收,家家都不容易,他催缴赋税可是费了好大功夫。
时下去了今年最大的一桩事,他心头松快了一大头,没直接回村里去,而是与霍戍一同去了骑射场。
十月下旬的天儿已经有点凉了,过了晨时又还未进午时的这段时间秋风吹在身上也还是冷人。
秋高气爽的天,慢慢要转入萧瑟之中了。
“粮食怎么收的?”
纪扬宗随牵着马的霍戍走在街市上,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城里了。
这时候城中粮食依然卖得火热,秋后农户都靠着贩卖粮食转些钱在手头上,除却缴纳赋税要的钱,还得置办火烛油盐等一系家中要吃用的东西,手头上需得有钱才能周转。
“精粮一千一,粗粮八百。”
劈着腿坐在板车上游街吆喝的伙计正在吸溜面条,同纪扬宗报了个数。
旁头一个农户听闻价格,愁苦一张脸:“怎的又降了价格!前两日精粮不是还收一千二的么!”
“爱卖不卖去,你自去别处打听打听看是不是独只我们这家这个价格,嫌价格低就别卖,保不齐过些日子价格还得降。”
伙计受纪扬宗问价虽不见得热情,看他衣着体面,旁头又杵着个大个子,还算客气。
这朝对粗衣步履的农户便是没半分好脾气和耐心,径直一通话劈头盖脸的就下来。
农户受其如此,竟是也无言反驳,急匆匆的离去,像是去问别家的价格去了。
纪扬宗背着手同霍戍继续往前走:“我记得早先八月的时候粮价还挺是高的,往年精粮能卖一千二三,今年粮食遭了雨水,八月粮价卖到了一千四五。九月里头赋税出来以后,大批卖粮的人,听村里的乡亲说降到了一千二三,不想今朝竟然降到了一千一。”
他叹了口气:“大丰年才这个价格,城里这些收粮的不是趁火打劫么。”
霍戍道:“农户手里能换钱的也就那些,只得卖粮,卖的人多了,价格自也便降了。”
纪扬宗道:“头茬卖粮食的运气好,要是碍到这后头,亏得心头慌。”
两人说了几句,到了新街上。
时至巳时,弓坊和骑射场都已经开门了。
霍戍见着弓坊这头没人,估摸桃榆在骑射场那边,正好要把马带过去。
纪扬宗在弓坊里转了一下,也跟着过去看看骑射场如何了。
两人方才到门口,就见着个两鬓微有白霜的长衣男子似乎正在偏头看什么。
霍戍正想出言询问,倒是纪扬宗的声音先行响起:“蒋典史?”
男子闻声回头,面露的老态让纪扬宗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确信。
他连忙掩住眼中异色,转笑道:“当真是蒋典史,我还当认错了人。”
“是纪里正啊。”
唤做蒋典史的男子同纪扬宗招呼了一声,神色有些憔悴:“巧在此处撞见你。”
纪扬宗客气道:“我方才去府衙里转交了今年的粮食赋税过来,蒋典史怎也在此处?过来办事么?”
男子摆了摆手:“我今早已不是什么典史了,纪里正唤我名讳便是。”
他倒实诚:“听闻新街开了个骑射场规模不小,在招揽账房,我过来瞧瞧。”
纪扬宗闻言微微一顿,讶异于蒋裕后竟然会出来寻差事儿做。
寻也便罢了,竟还是寻个账房先生,未知全貌,一时间他也不知什么该问什么不当问。
他转看向霍戍:“你们贴告示要招人?”
霍戍应了一声。
蒋裕后见状面露惊讶之色:“这骑射场”
纪扬宗虽是谦逊,但语气中难掩几分自豪:“是我女婿开的,年轻人就爱折腾点事情干。”
蒋裕后不由得看了一眼高大的霍戍,道:“当真是青年才俊,了不得。”
“过誉过誉。哎呀,咱别光在外头站着,里头吃盏茶水去,走走。”
纪扬宗笑了一声,没继续立在外头多说什么,连忙热情邀着蒋裕后进了屋。
霍戍静默跟着进去,这时辰才开门没多久,骑射场里还没有客。
桃榆拿了一把草料,正在马棚边上喂马,瞧见来了人,赶忙放下草料迎了上去。
“是来应招账房先生的,爹的熟识。”
霍戍简而言之,抬手拿下了桃榆头顶沾着的草屑。
桃榆道:“那我去准备点茶水,你先过去吧。”
“嗯。”
蒋裕后原是州府衙门中户房的典史,虽不入流只是个吏员,且不说这是州府,又还是繁荣富庶的同州,能做个典史没有门路和些本事那决计是不能够的。
更何况还是管理地方财政的户房典史。
以前缴纳赋税,商税,都是要过这位的手的。
纪扬宗以前转交赋税和年节领赏,与蒋裕后接触过不少,此人性子温吞,比之旁的官吏,已然是好相与的了。
为此他对其一直都挺是敬重。
他倒是晓得新知府上任,考绩换下了一批人,所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地方上也一样。
这蒋裕后就是被换下来的其中一个,彼时得知消息,他还颇为惋惜。
这些倒也都不足为奇,纪扬宗意外的是蒋裕后怎的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想当初在州府时说不上意气风发,但也极有派头,听说他还有个兄弟在京城做官,官职虽是微末,不过消息灵通。
他任命了好几年的户房典史,昔年是秀才出身,投身府衙做了攥典,后爬到了典史的位置,本事上毋容置疑。
按理来说,他要家世也有些家世,自也有本事,在府衙这么些年,管的又是财政,也多少都该有了家业。
就是丢了府衙的差事儿,按道理来说也不该落魄的出来寻账房先生干。
蒋裕后嘴里发苦:“知府新任,考绩中言我在职之间贪污纳贿,不单是削了我的职,又还查封了我手中的几处产业。”
知府如此挑头,他自是再不能谋上能有朝廷沾边的差事。
这几月间,儿女也受诛连累,接又蒋母离世,蒋父病重。
家中可谓岌岌可危,虽有亲眷接济一二,却也并非长久之计,蒋裕后也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出来寻个能糊口的生计。
纪扬宗闻此大骇,虽先时知府考绩换下异己诸人便颇有微词,今朝知晓背后的手段,当真是叫他后背生寒。
霍戍听着两人的谈话,一直未曾出声。
直到桃榆把茶送进来,两人才断了这场交谈。
于是转说了正事,霍戍言明这头账房要干的事,以及薪酬等。
蒋裕后本就是秀才出身,又做过户房典史,这般履历在他们骑射场做账房无论如何都是低就了。
为此霍戍酌情提高了些工钱,条件蒋裕后满意即可定下。
蒋裕后并没有多考虑,听闻能开三两银子一个月立即就答应了。
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并未曾因为他时在上,今日屈居于下便扭捏着不肯。
他不但是缺钱,城中多是趋炎附势之人,为着讨好知府,他放下身段求差屡屡碰壁,眼下能寻到这般条件的已然很是难得。
且霍戍说不必接迎,只需要算账便是,外在还有旁头的那间弓坊也得管。
年后他们商队他也要忙上一忙。
活多都不要紧,毕竟钱开的不少。
蒋裕后晓得若非是故旧情面,只怕是着差事儿也难落在他头上,他已然是感激。
霍戍安排蒋裕后明日就能过来上工,纪扬宗要回去,顺道送着蒋裕后走。
“怎么了,是不是并不想录用此人?”
桃榆见着两人走后霍戍的神色也未有松下,不免问道:“若是你觉得不合适,不必在乎他与爹是相识而答应的。”
霍戍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情势不好。”
桃榆不明所以:“嗯?”
“没事。”
霍戍道:“今日二十三,还有两日阿盼是不是当结束童考了?”
桃榆点点头:“吴三姐姐说那日她得空,届时叫一家人去那边吃饭,便定那日了。”
霍戍应了一声。
童考需经三门考试,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年中举行两回。
凡三门一并通过者就是秀才了。
同州是府城,有专门的号房科考,不必前去外地。
最后一门院试申时中便结束了,吴怜荷在家里烧饭,霍戍和桃榆过来接赵盼出考场。
元慧茹一早就来了城里,头发梳的齐整,换了一身平素在村里都舍不得穿的新衣,与两人一道过来接赵盼。
她心中既是紧张又很高兴,不到申时初就前来等着了。
几次三番的望着贡院的大门,如陆陆续续到场来接自家人的家眷一样。
桃榆安抚道:“干娘别急,一会儿就出来了。”
“阿盼个子长得高,很容易瞧见。”
元慧茹应承,但话却没太进她的耳朵。
三声惊耳绵长的击锣声响起,伴随着监官唱停的声音。
安静的仿佛可以听见落叶之声的贡院在片刻便窸窸窣窣响动,接着便是一阵嘈杂之声。
距离大门近的考生已经率先跑了出来。
“号房当真是憋屈,这出来的空气都畅快多了。”
“哎,可惜了我还有两道题未曾答的妥帖。”
“出来了也就便别想这些了,好好歇息两日等着出结果吧。”
见着考生渐多,外头等待的家眷皆然翘首以盼。
赵盼从贡院出来的时候,午后的秋阳本是温和,但在狭小的号房里待的时间过久,他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这阳光。
他半眯着眼睛,瞧见贡院外头停靠立着好些人,都是前来接人的。
自家的情况,他深知他娘是不会公然前来此般人多眼杂的地方。
虽心中了然,可见到考生在号房间待了几日,出贡院第一时间就能见着家人,不免还是有些羡慕。
他提着书箱,想着快些回家去,此次童考过后能松闲几日,他又能上马场那边去,不由得心情又开阔了起来。
正提步子,他忽而听见似乎有人在唤他。
“阿盼,这边!”
赵盼寻声过去,人头攒动,但他那总肃着一张脸的伯父在人群里格外的扎眼,好似定海神针一般,很是容易就能瞧见。
他仔细看了看,发觉是桃榆在唤他。
赵盼没想到霍戍跟桃榆会来接他,连忙撒腿跑了过去。
纵然惊喜,意外,但在外头,他依旧谨慎的唤两人:“霍叔,桃小叔,你们怎么来了!”
自从他知道霍戍不单是他爹的生死之交,还认了他爹的母亲做干娘以后,私底下便改口叫霍戍伯父。
桃榆笑道:“晓得今日放考,特地过来接你。”
挤着人群跑过去的少年眼睛都亮了起来。
元慧茹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不禁眼眶又微微泛起了红,到底是在外头,她给强忍了回去。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烈,赵盼不禁偏头看了一眼。
本以为是旁人的亲眷恰好站在了这头,看这样子当是与他大伯父一道的。
赵盼觉得这妇人有点眼熟,但又不太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这是”
赵盼疑惑的看向了桃榆。
桃榆把赵盼手里的书箱接了过去转拿给了霍戍,他扶着赵盼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
“阿盼,这是霍叔的干娘,今天特地过来接你。”
赵盼一下子怔在了原地,虽未言明,但他还是知道了此人是谁。
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元慧茹紧咬着唇,伸手试探着抓住了赵盼的手:“孩子,你受委屈了。”
赵盼见元慧茹一脸悲喜交加的心疼之色,嗫嚅着唇低声唤了一声:“祖母”
元慧茹闻言,再是崩不住泪水。
攥紧了赵盼的手。
桃榆早料到当是此种情形,温声劝慰道:“外头人多眼杂的,咱们先回去慢慢叙说可好?阿盼在贡院考试许久也累了。”
元慧茹点点头。
几人一道朝着吴怜荷现在住的地方前去。
一路上赵盼都有点沉默。
许是忧心她娘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家时,瞧见她娘烧了不少菜,方才晓得这是今日特地的安排。
吴怜荷听见动静出来,看着回来的儿子,她在腰间的围襟上擦了擦手,观察着赵盼的心绪,问了一句:“阿盼,有没有叫人。”
元慧茹一早就来了这边,与吴怜荷先便已经见了。
两人狠哭了一场,现在已然亲近了不少。
赵盼点了点头。
这朝回到家来,可尽情言说,他却反倒有了些局促。
虽是骨肉血亲,但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赵盼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祖母。
元慧茹也是如此,不过她心中却满是心疼之意,主动与赵盼说话:“阿盼,来,祖母给你带了点礼物,你瞧瞧看喜不喜欢。”
她半辈子穷苦惯了,就是霍戍把长岁攒的大笔银钱交在她手上后,她也不曾大手花费。
这朝前来见赵盼,给他买了两套笔墨,又还亲手缝制了冬日用的护膝,手衣等等,当是晓得了赵盼是她的大孙子后就开始做了。
不单如此,也一样给吴怜荷带了礼品。
赵盼见着已然有些老态的元慧茹,待他如此,心中不免阵阵发热:“多谢祖母。”
桃榆瞧两人慢慢去了些生分,前去后灶帮忙。
这朝当真是一家人齐全的吃了顿饭。
霍戍还给赵长岁祭了酒。
伤心已成为过去,如今一家人团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大伙儿没再继续揪着过去的艰辛说谈,徒增感伤,如同长此住在一起的一家子一般闲谈。
“阿盼,此次应考感觉如何?”
赵盼确有些饿了,他前去考试不敢吃的太饱而犯困,午间并没有吃上两口。
现在一桌子好菜,她娘给他夹菜,桃小伯父也给他夹菜,时下还添了个祖母也给他夹。
一顿饭上自己都没伸两回筷子,碗里就没少过菜和肉。
一时间好似被亲人都包围爱护着,于一个自小就要藏掩着的孩子来说,心绪有些说不出来。
“考题倒都有所涉猎,并不觉得冷僻,就是不知自己答得是否合考官的心了。”
赵盼如是的说着此次童考。
“不碍事,你才头一回下场,试试水,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赵盼应声:“我晓得,夫子也是这么说的。”
一顿饭吃的早,却吃得久。
吃完天色已然不早了,紧绷了几日的赵盼有些发困,元慧茹让他去歇息。
孩子去睡了,几人又在谈了会儿话。
“现在既是相认了,可要顺势让阿盼认祖归宗?”
桃榆问了一嘴。
吴怜荷面露为难,当初无媒无聘生下的赵盼,现在忽然带回去,村里人又还都识得她,不敢想当是在背后说得何其难听。
无媒苟合,不知廉耻,放荡孟浪
届时她娘家都当受人戳脊梁骨,且还得影响家中的弟妹出嫁。
她已经让家里为她的事情烦忧太多了,如今父母已近年老,还要受村里人闲言碎语,不知当如何。
其实实话来说,她这些年忙着生计,少有想孩子认祖归宗的事情,可但凡思及一二,都要阵阵不安。
元慧茹看出吴怜荷的忧虑,道:“虽我是想孩子能认回去,赵家也就这个血脉了,但我还是依怜荷跟孩子的意思。”
“这些年隐姓埋名,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至今,阿盼读书识礼,长成如此,已经吃了太多苦楚了。只要孩子能过得安顺,旁的也都不要紧了。”
吴怜荷见元慧茹如此体谅,心中大为动容。
“多谢娘。”
霍戍和桃榆自是没理干涉两人的决定。
一番商量下来,于是还是决定等过些年赵盼大了,能考出点功名傍身以后再行此事。
霍戍和桃榆也想,届时他们的生意若是有了更大起色,家族门楣起来,旁人也就不敢说的那么难听,会有所顾忌。
临别前,元慧茹把长岁带回来的那笔钱将近大半都交给了吴怜荷。
“娘,我不能拿这个钱,我和阿盼不能侍奉,已然是心中愧疚。”
“愧疚的是赵家,该是长岁愧对了你们母子俩。以前家里清寒,没能供长岁读书,今下阿盼读书刻苦上进,往后一应科考少不得还要花费银子。”
几番推拉下,吴怜荷含着泪把钱拿下。
“家里一切都有我跟阿戍,吴弟妹?”
桃榆话说一半,觉着当是该改口叫吴怜荷弟妹的,但是两人年纪上确实,又还喊习惯了。
几人被桃榆这一称呼给逗笑:“还是依以前的喊便是。”
桃榆笑着应了一声:“吴三姐姐不必忧心家里。”
“好。”
从吴怜荷那儿出来,心头都松了一块。
事情也算是有了些始终。
此后元慧茹来城里便更勤了,明面上是来铺子里帮忙,实则也是为看大孙子。
过了两日,骑射场里招到了四个骑射师,蒋裕后也来上了工,不愧是管州府财政的人,很快就上手了这边的账。
新增了人手以后,霍戍和桃榆就都闲了不少。
霍戍除却定下的逢一和六外有事情忙,平素骑射场的事情范伯霍守办得很好,几乎用不着他过问什么。
合该闲下,霍戍却没闲。
月底,霍戍叫桃榆写了张牌子,弄了个游行车,唤上了弓坊的伙计田小佃,在新街口外头竟也收起了粮食来。
第82章
“收粮食咧,收粮食!这边走这边看!”
“好价收粮,卖了不吃亏,卖了不上当!”
上了新街,板车缓缓挪动,田小佃扒在板车围栏上,冲着沿街吆喝的起劲儿。
桃榆坐在板车前头,偏头看了眼,笑道:“这小子先前在粮行做伙计,这事儿果然是干得得心应手。”
霍戍慢悠悠驾着马,先行小东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新街门口上把马车停下。
一番游车下来,小西街上的有心卖粮食的自都留了意。
秋后城里收粮食的人其实不少,各有来路。
像是大型的粮行,小粮铺,还有从别地前来倒卖粮食的粮商,也有城中大户需要自行买粮吃的等等
不过大户多是自己产业下有粮田,但事非绝对,总之卖粮的农户佃户多,也不乏收粮食的大商小商。
霍戍他们出来收粮食也并不惹人稀奇。
田小佃特地吆喝了价格优势,耳尖的卖粮人便随着板车过来,见停以后围了上来询问价格。
昨日霍戍和桃榆已经大致的了解了城里现在的粮价,目前精粮一石一千文到一千一不等,粗粮七百五到八百五不等。
一般来说大粮行的价格是最低的,反倒是那些来路不太明晰的粮价要高些。
农户多是老实人,就信服大粮行觉得卖过去结钱还是一系都有保证,即使价格低还是卖粮过去的人很多。
不过也有想要多卖几个子儿的会选择这些不是粮行而收取粮食的商人。
“我们这儿精粮一千文一一石,粗粮八百。现卖现结,一次性把钱结清,卖得多路远可以派遣人去接运。”
田小佃不厌其烦的给前来问询的农户解释。
“那究竟多少才算多嘛?”
桃榆道:“五石粮以上就能派人去接运。”
“那一家卖不得这么多,与乡邻合卖五石以上能不能派人到村里接啊?”
桃榆闻言不由得看向了霍戍,昨儿商量的时候他们还没想到这茬。
霍戍道:“同村的盘在同一个地点拉运地点,也行。”
围着打听的农户一听这个都说着好,粮行的派人去村里拉运粮食,但是价格收的太低了。
有些卖得少的农户要么自己费苦力把粮食背来城里,要么就得花钱雇车,本就收入不多,还花钱,入账也就更少了。
现既有价格更高的,又能去接,这当然更好。
“老板收几天嘛,我们好回去跟乡邻商量。”
桃榆道:“我们一直收粮到过年。就在新街口上,若是没见人在这边就往里头走,有个安顺弓坊,进去问就行。”
“要卖粮食,卖多少,提前过来登记日子和数量,到时候这边按时按量派人和车过去运。”
听闻是城里有生意的坐贾,倒是叫前来问询情况的农户觉得更靠谱妥帖了些。
且收的时间还长,倒是不必急着赶来。
“一直到年底我们都是这个价格,量多量少都收,到时候送过来就成。钱都直接现结。”
农户一阵沸腾,当即就有几个人卖了散粮过来。
霍戍和桃榆在这边忙活了一日功夫,当日就收到了三石精粮。
数量不多,能快速收到手的都是农户自己运到城里来的粮食。
一个人一次也就背个百十来斤的粮过来,能收到这么多也不错了,多的还要等后头的来联系。
下午收活儿霍戍大方的给了田小佃一吊赏钱。
田小佃看着上百文的吊钱,有些被吓到。
他干小伙计一个月的工钱也就才几百文钱,东家一下子给那么多怎么能不惊。
霍戍道:“今日开了收粮的口子,弓坊又是你在看,往后还要你费心收粮的事情。”
他和桃榆是不可能一直忙这事儿的。
田小佃长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东家是给遣散费了。
他小心的收下钱:“嗳,我一定好好办。”
晚些时候,蒋裕后来弓坊这边理账,见着霍戍和伙计正在往里头搬运东西。
诧异道:“这是进弓箭材料了么?”
桃榆在一头拨算珠,道:“不是,今儿囤买的粮食。”
都是自家的伙计,而且以后一段时间还有农户进出,以及要从骑射场那边派人出去运粮食,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蒋裕后多嘴问了一句:“囤来自吃?”
霍戍把粮食都弄了进去,弓坊这头一开始便是为着囤放货物而选,外头的铺子不算大,但内里有很大的储物空间。
他选了一间干燥通风的存放粮食。
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蒋裕后的疑问。
霍戍同蒋裕后倒了杯茶,这时辰坊里没旁人,粮食弄进去后田小佃都下工了。
“手底下现在兄弟多,需要的口粮不少。”
霍戍道:“外在也是为囤点粮以备不时之需。”
他看向蒋裕后:“今同州知府有各自为政之嫌,唯恐天下有所变故。”
蒋裕后闻言眸光微动,不由得深看了霍戍一眼。
他初次见到霍戍的时候便发觉他似乎并非同州人,纪扬宗家中独只一个小哥儿,会把孩子嫁给他,自不必想也是个有东西在身上的。
今听其无所避讳的一言,当即放下茶杯同霍戍拱手做了个礼:“霍老板不妨深做一谈。”
霍戍应声。
年初新任知府同州任命,在此之前蒋裕后便收到京中兄弟的信函。
今临嘉帝已然年老,却迟迟未曾立下皇储,膝下皇子各怀鬼胎,朝堂动荡。
皇室之中今已长成的皇子都有四个。
大皇子为长子,年长而得皇帝喜爱。
三皇子又强干,心怀野心。
四皇子母家显赫,乃是皇后所出。
还有一个不受皇帝宠爱的六皇子,自小养在外头,现今成年也已回宫。
谁也不知皇帝究竟是何心意,去年北域站止,割让土地又赔款。
朝中有鉴臣死鉴皇帝当早日立储,退位以享天福,不想老皇帝龙颜大怒,竟将鉴臣流放西边的不毛之地。
一时间朝中再不敢有人多言。
这临嘉帝上位之时已是中年,许是享受于大权在握,虽已年老甚至于有些昏庸,却还并不愿意将皇权让出,即便是自己的亲儿子。
朝中的皇子私底下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谁也不服谁。
今同州知府便是四皇子阵营之中的官员,他兄弟提前嘱咐,勿要为其办超出本职以外之事,否则便是站队其中。
他们此等微末人物,四皇子若是得位,他们未必飞黄腾达,若是败落,遭丢出顶罪乃寻常,落得个满门抄斩。
保持中立方为上策。
蒋裕后得知京中消息后背生寒,在州府官吏投诚之际未有表示,知府还曾私下笼络过,见其仍未有所动。
于是直接将其踢出了局,且还行打压。
蒋裕后也算见识到了知府为人,反而更为庆幸不曾与之为伍。
此般秉性,他时如何可共谋大事。
“如此说来,四皇子的人这是在为谋大计而敛财集粮了。”
谁人不知同州物产丰富,想要做大事,钱粮是最少不得的东西。
霍戍觉着先前所做的一切安排也都对了,但是却也并高兴不起来。
宁做太平犬而不做乱世人,情愿所有应对兵变的安排都是枉费,也更想过安生日子。
可若事情既要来,那能做的也只能是面对。
两人谈了许久,蒋裕后离开时天已经擦黑了。
桃榆听了两人的交谈以后,有些心不在焉的。
虽然他一早知道了霍戍囤粮就是为了不时之需,但真当是听见局势混乱之时,心里还是发惴。
同州自他出生起就都还算安定,但这两年确实有了些动乱的苗头,就好似是去年起的匪乱。
“别怕,提前做些应对就好,也不一定真会乱。”
霍戍出言安慰,他倒是早见惯了动荡。
桃榆点点头,状似不忧,夜里还是做了好几场梦。
年初在外头的时候外边乱,他想着回到同州回到家就好了,现下最为安定的地方也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怎么能不担心。
过了两日,是初一。
这日骑射场来的人诸多,不少显贵都是冲着霍戍来的。
先时开业的时候漏了一手,前来看热闹的人叹为观止,纷纷想要霍戍陪同骑射。
一问得知只有初一初六才下场,如此设立了门槛,反倒是引得这些人更为感兴趣。
每逢霍戍下场的日子,骑射场的生意都比平素要好上不少。
霍戍收费高,多有上下午都满客的时候,不单如此,前来骑射的显贵尽兴走时还额外有赏钱,出手甚是阔绰。
桃榆翻看了骑射场的账簿,开业这些日子,每日至少能有二三十两的进账。
霍戍下场的时候就更甚了,不说入场费用,单是他陪同骑射三四个时辰的费用就能有五六两,再者一般请得起他陪同的都给赏钱。
少的三五两,多的能有几十两,远远超出了陪同的费用。
通常霍戍下场的时候,别的骑射师的活儿也比平时更多,因着来场的人多,叫骑射师的人便会增加。
就开业到现在,收入最高的一日抵达了百两之数。
这骑射场开着,收入倒是超出了桃榆原本的预期。
可也是因为才开不久,还够稀罕新鲜,久了未必生意长青。
再来这只是毛利,骑射场的日常开支也大。
养着那么多骑射师要吃饭给工钱,马匹也得吃草料。
钱是在挣,不过距离回本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现在又在囤粮食,花销还挺大的。
十一月已然入冬,天气冷了很多。
盘算着过了冬月进腊月,腊月就是年关,开年后一晃就二三月了。
他们合该谋计着明年走商的事宜。
有了头一次走商的经验,霍戍此次准备提前招揽人手,以人手来定准备多少货物。
于是十一月他又扬了消息雇走商人手,为期一个月的时间招人,十一月最后一日截止。
此次制定了完整的条例,包括工钱,吃用住宿医疗等事宜。
找了赵盼过来抄写装订成册,还好几页纸的一本册子。
得闻消息率先前来的是今年上半年那批人,竟一个都没少。
不仅如此,还跟了不少同乡和熟识来。
今年霍戍的商队从北域回来,还挺是低调的没宣扬挣钱这些话。
嘴上都是说的不易,花销多,余头少,可村户也不是傻子。
秋收村里人都在叫苦,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唯独是上半年去跑了半年的回来办事儿做席,缴纳赋税没为难含糊,挣钱没挣钱还能不晓得么。
霍戍更甚在城里开了个弓坊和大骑射场,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先前还不看好这出门走商的生意,摇头摆脑说情愿是在村里穷着也不愿意出去刀尖儿舔血的。
瞅着是按照这光景过下去真要揭不开锅了,比谁都着急想把日子谋起来。
在这头发出消息要招人前,就多是人询问了上半年跟着霍戍出去跑了生意的人,打听着消息看还要不要人呢。
消息一出去,争先恐后的就来了不少人。
这朝是全然求着来了,一改先时还要纪扬宗上门去寻。
霍戍这头自也吊高了些,上半年跟着他的有走商经验自都留了下来。
但此外再要的人,除却是要能接受他们条例的,也要挑选人,不是自来个应招的都收下。
冬月就那么面着人淡淡的过着。
倒是期间出了一桩大喜事,初十的时候院试出结果,赵盼那孩子出息的不行,竟头次下场就上了榜。
家头这朝是出了个秀才,元慧茹高兴的不行。
不单是她,举家晓得内情的都高兴。
截止于十一月底,霍戍齐雇了二十人,加上这边准备派出去的三个领队北域老乡以及葛亮,也足有二十四个人了。
人手上比今年多了一半。
霍戍盘算着货物的话能新增三倍左右。
除却布匹和茶叶,此次还谈好了瓷器,另外霍戍见同州府下挨着的海临府盛产海味,倒是能去拿些干鱼海味的运去北域。
桃榆也觉得不错,北域物产过于贫瘠,要是能拿些最南边的特产过去也很好,虽然不如丝绸茶叶瓷器挣钱,可成本也低啊。
头回去北域东西实在带的太少了,也单一得很。
于是腊月里霍戍让葛亮范伯还有霍守去海临府盘买些海货带回来,临头上还有个纪文良要跟着前去凑热闹。
腊月霍戍和桃榆去了十里布行还有方禾的茶铺以及瓷坊谈拿货的事情。
他们铺子开业的时候,三家都还送了礼品。
算是老主顾了,倒是都好谈,无非是选货品款式和要量而已。
霍戍此次新谈了一项,货提先付款六成的款项,等六月商队回来的时候再行结余款。
方禾那边在稳固生意,霍戍这头要量增了三倍,他倒答应的爽快。
十里布行也不晓得吴怜荷帮了什么腔,汪隆笑说霍戍今有个大侄儿已经是秀才了,压着名誉在,不怕他跑路不给钱。
独是瓷坊那头难谈了些,磨了有些时日,但陈普还惦记着霍戍从北域带马回来。
等了些日子还是应承了此番请求。
霍戍倒不是手头的钱不够盘货,这些货统算下一共两千两银子。
手头上全然是能够拿出来,但先只给六成,也就一次性只需拿一千两百两,可以省下八百两出来。
商队去到回来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手头上宽裕些,以便能有足够的钱办事。
货定好以后,今年生意上的大事儿也便是终于告一段落了。
月中时霍戍暂时停了去村里收粮,只收送到铺子里的散粮,骑射场的人就再不必去村乡跑了。
铺子人手充足,如此,霍戍和桃榆倒又清闲了些。
两人回了村子,不晓得今年冬天还下不下雪,趁着天晴的时候又把家里的房顶给检修了一遍。
屋顶翻动,屋里全数掉些灰尘下来。
左右是也要过年了,正好把家里清扫一遍。
桃榆把窗户大开着,扫屋子的时候还是被屋顶落下的灰呛得直咳嗽。
“你是把灰都打落在了咱们屋子不成。”
“就我们屋子上头的屋顶有松动碎瓦,放了新瓦片灰落得自然多些。”
桃榆拿了块帕子捂着口鼻,打扫屋子两人还给拌了几句嘴,清扫了大半日才除却了灰尘。
等收拾干净时,桃榆累得直接摊倒在了床上。
“这家务活儿干起来比跑生意还累人。”
他埋在新换的干净被子上,狠狠蹭了几下。
这几个月里忙生意在城里落脚的时间多,回来住的时候反倒少了好些。
过年这段时间可算是能踏踏实实在家里睡了。
霍戍没去拾腾床上拱来拱去的哥儿,看着有些变了样的屋子。
“还没全数收拾完呢,我明儿再接着做了。”
桃榆仰头看着洗漱出来的霍戍。
“大抵差不多了,干净了不少。”
霍戍见着柜边堆了好高几摞书还没有收整完。
他便走过去瞧了一眼,一应四书五经俱全,又还有许多神农百草医书,还有些戏文话本。
倒真是个饱读诗书的哥儿。
平素里这些书都放在了架子或是柜子里,没全部摆出,还不觉得多,都拿出来了就直观显眼了。
他随手拾了一本戏文,欲要翻上一眼,方才拿到手上内里忽然便落出了一张纸。
上头洋洋洒洒的写了许多字,占了大半页。
“什么啊?”
桃榆趴在床上问了一声。
霍戍也没看清是什么就掉在了地上,他蹲下身捡了起来。
正想着是不是桃榆以前写的什么笔记,誊抄的书稿一类的,落款的两个字却扎眼的先窜到了他眼睛里。
霍戍脸色没变,倒是觉得头顶有点变色。
第83章
桃榆见霍戍也不应他的话,独只看着那张纸。
他不免好奇从床上下去:“究竟什么啊?”
桃榆方才凑近,就扫见落款上的凌霄二字,他眸子倏然睁大。
虽不大记得书里怎么有这东西,不过见其纸张是同州所产的白宣纸,价格比一般黄纸贵不少,他便大抵猜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前尤凌霄同他写信时便会专门用这样的纸。
他分明记着两家婚事做悔之际,他便把那些书信都搜罗出来全丢进火盆儿里了啊,彼时还看着烧了个干净,灰都给倒的远远儿的。
这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读书人看似恪守礼数,实则风流多情的很,那词句酸诗写得是叫人面红耳赤。
他以前都不敢大白天的翻着看,这竟落在了霍戍手上,怎生了得!
桃榆连忙扑过去想拿回来,不想伸手霍戍却一个折身挡住,他一头撞在了霍戍宽阔的后背上,鼻尖触的生疼。
那人却侧身继续阅览纸业上的内容。
桃榆心里突突直跳,连忙绕前想去抢。
霍戍这朝却径直抬高了手,举着手里的纸,扬起下巴目光仍旧在纸业中。
他个子本就高,任凭桃榆怎么跳都够不到。
“霍戍~”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桃榆一张白皙的脸闻言登时红了一片。
“你别看了!”
霍戍垂下眸子:“为何不看,这么好的文采。”
“不怪是夹在书中珍藏之物。”
“谁、谁珍藏了!”
桃榆有些羞愤,眼见是够不着,索性爬到了凳子上去,急急忙忙一脚却踩翻了凳子。
霍戍眉心一紧,幸得是动作快,一把捞住了人。
他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哥儿,转将手里的那张信纸给了他。
霍戍矮身把人放下:“给你便是,那么着急作何。”
桃榆正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听霍戍闷闷道了一声:“睡了。”
他拿着信纸看着还真转身就去了床上的人,不由得抿了抿嘴:“生气了?”
霍戍平躺在床上,合了眼,没说话。
“我烧了。”
说着桃榆便要把信纸扔到炭盆儿里。
“弄得一屋子烟。”
桃榆默默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把纸业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床边上,蹲下身看着躺在床上的霍戍。
“真不是珍藏的,许是以前看书的时候遗落在书页中给忘记了。我都没什么印象,不然早烧了。”
“他倒是没少给你写。”
桃榆放轻声音道:“读书人不都这样么,总爱写点什么。”
“你倒是知之甚深。”
桃榆闭上了嘴巴,以前竟从不知这人居然这么能抬杠的。
他看着合着眸子的人,眨了下眼睛,一改语气:
“是啊,彼时他就是没少给我写,三日一封,我也比旁人对读书人了解许多,毕竟自小就有个”
桃榆话还没说完,床上安详躺着的人忽而一把将他给拽到了身上去。
他一下子跌在了霍戍的胸口上,看着眸光跟脸一样臭的人,继续道:“毕竟自小就有个读书人”
“还没完了。”
“也不知道谁先没完的。”
桃榆瘪了瘪嘴。
“先前我跟他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
霍戍捏了桃榆的脸一下:“我可不晓得他还给你写了这么些东西。”
“除却写了书信旁的再是没有一点逾距之举。”
霍戍默着没说话。
“难道你以前就没有相好的?”
桃榆其实很想了解霍戍过去的事情,可又不想问这些,怕知道了心里难受,此时终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有。”
“说谎!”
桃榆道:“你这个年岁的人,怎么以前会没有?”
霍戍幽幽道:“你是在说我老么?”
桃榆轻咳了一声:“怎么会。”
“从军以前倒是可接触姑娘小哥儿,但凭我孤僻的性子,你觉着会有人肯与我相好?”
“从军以后生死旦夕,又在军中,哪里去寻相好。”
桃榆道:“才不是,范伯同我说以前在北域的村子里的时候很多姑娘和小哥儿都觉着你有本事,心中可仰慕了。”
霍戍看着桃榆:“那又如何,仰慕归仰慕,真能忍受秉性过到一起是两回事。我没那么好的耐性哄着人。”
“是么。”
“那你就是觉着我都不必哄才同我在一起的咯。”
“我还不够哄你么?”
桃榆微眯起眼睛:“那你说些话自相矛盾。”
“在我心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没有耐性哄别人,但你可以。”
桃榆闻言耳朵有点热,他把脑袋埋在了霍戍身上:“睡觉睡觉。”
霍戍拉过被子,把桃榆和自己一并盖住,抬脚两人便裹在了。
翌日,桃榆醒的有些迟。
自从开了铺子以后,他已经挺久没有赖床了。
往时冬日最是他缩在被窝不肯起的季节,这朝为着日子奔波,可还改了性子。
桃榆揉了下眼睛,在被窝里伸展了下胳膊腿儿,掀开了点床帘,看着有点昏灰的屋子,一时间有些估摸不出时辰的早晚。
不过他能睡到自己醒,时辰也决计不会早,看着窗口也不甚明亮,想必今天的天色不大好。
但意外的是这天气屋里竟然还挺暖和的。
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才发觉屋里有两个炭还旺的炭盆儿,当是早上才拿过来的。
怪不得没觉着冷。
他正欲拿衣架上挂着的衣服穿上,乍然见着飘落在地上被抓得皱裂了的信纸,墨迹已然晕开了大半。
桃榆慌忙捡起丢进了炭盆里,一张脸涨得通红。
炭火橙红,触着纸便燃了起来,一股白烟飘起。
淡淡旖旎的味道夹着其间,桃榆鼻子灵敏,一张脸更是红的不行。
昨儿夜里他就说了声冷,霍戍那混人竟然把他抱到了桌边上,同他说炭盆儿在这里就不冷了。
他有些痛,逮住什么就抓什么,全然没曾分辨手中之物,还给摔碎了两个杯盏。
“起来了。”
霍戍端着一碗面进来时,见着桃榆正紧抿着唇站在炭盆边。
“太热了么。”
霍戍把面放下,见桃榆一张脸红的有些异常,眉头紧了紧。
桃榆揉了下肚子:“才不是。”
霍戍不知这哥儿大早上起来又发什么脾气:“先洗手洗脸。”
桃榆突突跑去洗了手脸,这才跑到桌边去吃面。
早时也只有端着面条进来能把他的赖床病给治好,毕竟旁的吃食凉了可以再热,可面坨了就再不好吃了。
“以后你可再不能这样了。”
桃榆一边吸着面条,一边瞪着霍戍。
霍戍垂眸看着人:“什么不能这样。”
“我偶时要在这里吃饭的,你你那样,我还怎么吃得下去。”
霍戍挑起眉,未曾应承。
“听见了没啊!”
桃榆见霍戍不说话,拧了他的胳膊一下。
“嗯。”
桃榆哼哼了几声。
外头今日有点飘雨,灰沉之色笼着山,罩着地,雨丝并不明晰,但在院子里喂个鸡的功夫头顶就起了糖霜。
地面湿漉漉的,一股潮湿气。
黄蔓菁看着桃榆裹得圆滚滚的,笑道:“你爹说你俩忙了那么些日子,人都瘦了,今儿下雨又冷,宰只老母鸡给你们炖汤吃。”
“正好有只母鸡不下蛋了。你俩今儿没什么事吧?”
桃榆站在屋檐下,跟他娘说话一呼一吸之间全数是白雾,这才发现屋里有多暖和。
他道:“阿戍说今天文良阿守他们从海临府回来,应该能到,我们要去城里看看盘的货。”
黄蔓菁道:“那就晚上吃嘛,早点回来。”
“旁的没什么事,入冬了这又下雨,骑射场应当都没生意。”
桃榆点点头,他也很想喝自家炖的老母鸡汤,又鲜又暖胃:“到时候多炖点汤,我见地里的豌豆长得还挺好,摘一把嫩尖回来用鸡汤烫一下。”
“你倒是会吃。”
黄蔓菁道:“那把你婆婆也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好。”
“那你也要去城里?这么冷又下着雨,没什么大事儿就不出去了嘛。”
桃榆闻言站板直了身体,像是一点也不冷了的模样。
“文良他们盘的是海货,我顺道去看看,带点回来过年吃。”
黄蔓菁摇摇头:“你便粘着霍戍吧。”
霍戍和桃榆磨蹭着到城里时已经快要晌午了。
这时节城里也冷,街市上走动的人不算多,街边铺子里的商户要么捧着个手炉,要么就窝在铺子里头笼着火兜子。
生意淡淡的,人也懒怠。
像新街这边就更伶仃些了,倒是闹市那边人还不少。
中午桃榆去晃悠了一圈,见着城中闹市已经开始挂过年用的红灯笼了,灰败的冬街上添了这喜庆的灯笼,登时就鲜亮了不少。
已然有了些年节方气氛。
不过旁的街道还是老样子,但民巷间也已经有孩童在丢鞭炮。
桃榆想着前两日去寻方禾谈生意,见着他的娘子,也就是先时乔屠户想要指给霍戍的巧儿姑娘,肚子都挺得老大了。
等明年他们的商队回来,孩子怕是都能爬了。
桃榆有些感慨,不过晓得自身什么情况以后,他倒也不似以前那般心惊。
城里到底是比村野热闹的多。
再过些日子等二十以后,城里就更热闹了,彼时城里城外都有很多采买年货的百姓,前来冒寒出摊儿的小贩也多。
铺子里头没生意,范伯他们也还没回。
桃榆百无聊赖,趁着午时才烧了饭,弓坊里的灶中炭火正热,他给铲进了火兜子里,从街边叫卖的小贩手头上买了几个橘子。
天儿冷橘子凉嘴,他将橘子钻了个小圆孔,往里塞了点白糖进去,放在火兜子里。
不多时橘子被烫红的炭烧的皮儿糊,再把橘子掏出,拨开时冰凉的橘子变得热乎乎的。
白糖化开,流进橘瓣儿里,又酸又甜。
霍戍拿着买回来的糖炒栗子,摇了摇头。
“你是真会捣腾。”
桃榆从火兜子边站起身:“要不要尝尝?”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田小佃的声音:“回来了!”
田小佃高兴的跑进来:“他们回来了!”
第84章
同州距离海临府并不算远,是相邻之府,赶路快的话,三五日就能到。
不过要想前去盘上好的海货,还得到海临府边缘贴海的县城上才能低价拿到。
如此周折上来,一来一回的少不得半个多月的时间。
几个人风尘仆仆,看模样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但回来的却只有一板车的东西。
霍戍也没急着问,这天气赶路回来可想而知何其劳累。
他让几人先行进去,帮着把货抬进后院,这个点才过午食时间一些,估摸都还没吃饭,叫田小佃去附近的食肆里叫些饭菜来。
桃榆又准备了热水茶汤,让大伙儿洗洗歇口气。
纪文良是个活脱的急性子,洗了把脸骑马回来吹的跟僵住了一样的脸才稍稍缓和了些。
他牛饮了口茶道:“这趟去的可真是不顺!”
“怎的了,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桃榆把才买的橘子和霍戍买的糖炒栗子一并给拿出来先给大伙儿垫垫肚子,听到纪文良这么说,他连忙从灶屋跑了出来。
霍守道:“除却冬日里南边雨水多些路泥泞了点,路上倒是没什么。”
“是到了海临府没盘上什么货。”
他们先抵达海临府城,简单的询问了海货行里一应海货的价格,不想都高的很。
本目的地就是靠海的县城,倒也没有多绕价,没想到去了临海县城上,一连跑了几处打捞出货的地方价格都不低,甚至快赶上州府货行的了。
一经打听才晓得,海上不太平,十月里便有海盗犯境。
海盗凶恶,不仅抢掠商船大船,便是下海的渔民也杀。
州府上派兵抗击,折损的厉害。
临海县城的渔民都不敢下海捕捞,全靠存货在买卖,且不知此番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海货的价格逐渐拔高。
已然早不是先时的低廉之价了。
“价格不低,成本高,我们没敢盘货。”
“只是既去了这一趟也不好白跑,于是就带了点回来当年货了。”
霍戍眉心发紧,他倒是认可范伯几人的决定。
成本过高了确是不适宜盘货卖,这年头消息流通出去的慢,别处不晓得海临那头的海盗猖獗,海货涨了价,只觉得商户黑心漫天要价。
桃榆道:“海外有个小国,安稳了上十年,这朝是怎的了,竟又来犯境。他们莫不是忘了前时冒境叫朝廷的军队如何击溃的。”
范伯等人在北域消息不大灵通,倒是不太晓得海临府海盗之事。
北域常年战乱,他们自顾不暇,也便没什么功夫管南边是否有战事。
霍戍道:“休养生息十年,当也又有些资本蠢蠢欲动了。”
他又问范伯几人:“你们可见形势如何?”
范伯道:“着人细问了一二,这海盗东惹一事,西惹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但却又未曾大肆举进。”
“难说是在试探还是想要如何。”
霍戍吐了口浊气,神色有些凝重。
田小佃动作倒是快,已经提着两个食盒跑着回来了。
霍戍便没再说什么,让大伙儿先好好吃顿饭。
几人吃饭的功夫,桃榆有些难耐的先去开了箱子。
同州这边溪流江湖不少,鱼啊虾的不缺吃,但到底是不如海临直接靠海花样多。
箱子里头的都是干货,即便是冬日天冷东西不易腐坏,但也不敢带鲜货赶路。
盖子一揭开,虽有纸裹住,却也难掩一股腥咸的海货味。
他抱出一包来,拆开是一块块晒的偏平干巴巴的螟脯,跟把扇子一样。
不必凑近了嗅都能闻到江河鱼虾没有的那股子独特海货味道。
他轻轻拍了拍:“还挺肥的,炖蒸熟了肉肯定厚实。”
接着他又翻出了价格卖的极高的鲍干,干贝、海蛎干、蛤蜊、鱼胶、干海参等海货。
到底是直接在海边拿的货,纪文良会挑,这品质属实比商户拿来同州卖的要好很多。
其实同州要什么都有,这些都能买到,可价格就高了。
一个大干海参就得二三百文钱,更甚于四五百文。
霍戍守着一边看着。
他在北域几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见桃榆翻出来瞧,自也跟着多看了几眼瞧个稀奇。
一箱子的货其实就上头的几包是肉食,下头的全是些海带海菜铺底。
桃榆抱了一块海带出来,拉着比他个儿还高,上头还有些白霜一样的东西。
纪文良端着饭碗蹿过来道:“我们这一箱子就花了三十多两银子,全然是不敢多买。”
霍守也凑来:“海货价高,那么一星半点的能抵上北域一头羊的价格了。”
他摇着头,果真北域吃的粗放,南头吃的精细。
不过在海临府他们也下了两回馆子,鲜货海味当真鲜美,但也不乏他吃不惯的一股子腥味儿。
桃榆道:“那也还划算,城里要买上这许多海货花费两三倍的价钱还不一定买得下。过年什么东西价格都涨了。”
“我们也并不是独独只花这么些,路费食宿也还花了些钱,林林总总的算下来”
纪文良默了默:“还是划算。”
桃榆笑道:“自带些回家吃,另外正好拿些今年年节里做礼送人。”
这开了铺子做起生意,人情往来也多了。
虽是没盘上做生意的货,过年上的礼不必太费脑筋有了着落。
晚些时候,桃榆留了预备送人做礼的,自带了不少海货回家。
范伯等人也去买了一根大猪蹄,准备用海带炖猪蹄汤,也好叫没有去海临府的北域老乡尝尝海味。
当晚纪家这头便取了些螟脯来炖鸡。
这螟脯新鲜时软哒哒的,用料不好做出来怪是腥,倒是用盐腌着风干以后炖汤很鲜香。
不过一刻钟,泡过的螟脯与老土鸡就炖出了浓郁的香味儿来,光是嗅着便觉得味道暖呼呼的,跟别提喝进嘴里。
桃榆躲在灶下往灶里塞柴火,正好暖和。
黄蔓菁跟元慧茹一并包着羊肉馅儿饺子,准备一会儿用鸡汤做汤底。
一家人其乐融融做着晚食,纪扬宗也乐呵呵的,几次进灶房来看。
倒是霍戍没在灶屋凑热闹,大伙儿以为他去喂牲口了,实则他回了屋。
霍戍寻出纸笔,研磨写了封信,趁着年关以前,快马加鞭的给送了出去。
今年过年同州未曾下雨,只是雨水很多,整个腊月和春节都湿遭遭的,天气不比下雪天暖和。
桃榆终日离不得炭盆儿和暖手壶,天气冷路又泥泞,他都不爱如何出门了。
除却小年时去了一趟城里把铺子装点了一二,又帮着给大家采买了些年货外,他几乎都在家里。
又似成亲以前在家里的日子一般,翻翻医书,把他的药炉子点着。
闲着无事,桃榆做了不少晒膏。
他去北域的时候发觉那边天干气躁,姑娘小哥儿虽都以纱巾覆面防着太阳,但还是晒的有些厉害。
这朝做点舒缓晒伤和防晒的膏脂,塞在货箱里就能带走,不会占多少位置。
霍戍倒是每日都还是去城里,过年城里虽是热闹,但与他们的铺子没多大干系。
之所以还日日前去,是现在大家都空闲,趁此好把招录的人换去骑射场训练一二,能学会骑马驾车最好,若是不能,自身操练强身健体也是不错的。
另外还培训了突发状况的应对,好比如遇见匪徒一系。
也都是先时走商的经验。
不想是训练期间,有两个农户听闻凶险如此之多,扭扭捏捏着想要退出。
霍戍倒是未曾阻拦,毕竟现在只是光听见凶险就怕了,届时正在路上遇见点什么,只怕是跑的比谁都快。
只是言明要想把签的契纸拿回去,那往后是再不会录用他们。
经此波折,商队少了两个人,倒是影响不太大。
剩下的人更多了些决心。
纪文良本是还想跟着商队出去的,奈何他爹娘不答应。
说是去年准许他去一则是因为他大哥受了点伤养着,大嫂也想分家,家里一时间有些紧这才允了他出去。
既是挣到了钱,他大哥身子也好了,家里现在宽了,自是不必他在出去冒险。
纪文良心头念着外头,找了霍戍和桃榆,两口子也不好替他开这个口,毕竟今年他们俩都不出去。
纪氏的都眼馋霍戍和桃榆出去一年挣了大钱,可真要叫自家孩子也出去那么跟匪徒正碰上,怎也舍不得。
纪文良也便消停了,这朝听闻走了两个人,又燃起了火苗苗。
回去与纪扬诚一通痴缠,无奈还是答应了他前去。
霍戍想着纪文良跟霍守两人倒是好的很,如此一道路上相互照料也是好事。
年底上,纪扬宗按照惯例去州府衙门领年赏。
谁晓得往年赏土地给取消了,一众里正都只领到了几条肉干儿和十来斤米面,比之往年的节赏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扬宗回来气的不行,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叫外头的人看了去多言。
好在是很快就到了过年,纪扬宗叫把城里的北域老乡叫来家里吃了顿团圆饭,热闹得很,倒是心里那点不快散了去。
纪扬宗吃了不少酒,还给桃榆霍戍霍守发了些压岁钱。
年后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走亲访友,桃榆给那些有来往的商户封了礼品。
又把带回来的海货给吴怜荷母子俩送了些去,霍戍这个做大伯的,也在桃榆的提点下给赵盼封红包。
桃榆在村里走亲整日撑的圆滚滚的,不似去年还惦记着霍戍要出门走商,心里憋闷闷的吃不下什么。
这朝是心头宽松,想抓着年节里多吃点,过了正月可就没这机会了。
不想这日才从他四姑郎家里吃了席面儿回来,霍戍便同他说要出一趟远门。
“我要去一趟渝昌府,归期咱定不下,但会尽快回来。”
桃榆乍然闻此,不免有些傻眼。
“好端端的去那边做什么?咱们又没生意在那头。”
霍戍与他解释道:“我们既要做南北走商生意,且非只做一回两回,不算同州和北域,两地也得横跨三个府城。一口气过去实在有些不易,若在渝昌府有一个我们的中转地,如此会方便很多。”
桃榆眉心稍稍舒展了些,渝昌府地广人稀,是几个府城中地势最为宽阔的一个府城,且还在同州和北域中间的位置。
在渝昌府有个中转地确实商队能过去喘口气,加减盘缠物资,方便和这边联系。
只是:“先前怎也没同我说一声,你这贸然前去当如何建立?”
“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渝昌府遇见的虎彪商队那个做药材生意的张冗?年前我写了封信快马加鞭送了过去,不想今日收到了他的回信。”
霍戍在信中同他说明了自己要在渝昌府建立一个商队中转地盘,问他有没有门路。
那张冗倒是还记得先时结伴之缘,很快回信说可以帮忙。
“这么大的事,你就一个人去么?”
桃榆抿着嘴,睁着一双杏花眼可怜巴巴的看着霍戍。
“我会叫两个北域老乡一同。”
霍戍看着桃榆的神色,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不是不让你去,只是我此行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二月里商队便要启程,若是我们两人都不在,届时谁点货?”
他们今年定的时间是二月初十,比去年早了将近半个月。
同州过去的这段路官道平顺,就是下雨也比旁的府城好走,为此早些出发也合适。
眼下初七,霍戍不确定能不能在商队出发前返还,虽说同州到渝昌他骑马过去五六日就能到,可在渝昌府不知还要耽搁上多久。
桃榆默了会儿没有应答,半晌后才道:“知道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
“早去早回吧。我明日便出发,到渝昌府当恰时过了十五。”
桃榆点了点头。
下午霍戍去了一趟城里,做了些交待。
他一早就定了主意今年自己不带队,提前就交待了许多,倒是没什么旁的需要多说。
只是将瓦阳寨的镖旗先行交给了葛亮,让他保管好。
渝昌府那头最是容易遇匪,有了这东西,事半功倍。
最后又嘱咐了此行不去走商的阿予和十一两个北域老乡准备着与他前去。
桃榆和纪扬宗和黄蔓菁出去走亲吃饭回来,顺道同他们说了霍戍要出去办事的事情。
天有些黑了,霍戍才从城里回来,却又接着被纪扬宗喊去了书房里头。
霍戍回屋的时候,桃榆竟还没上床。
他瞧着背对门坐在桌边的人,微微耷垮着肩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亵衣显得身子有些清瘦,而下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还没睡?”
桃榆闻声偏过脑袋瞧了一眼,转又回过头。
“还在洗脚。”
霍戍垂眸,见着泡在水盆里的一双脚已经泡得通红,跟套上了一双薄袜子一般。
他从旁头拿过擦脚布,抬起桃榆的脚,给他擦去了水渍,旋即将人拦腰抱着往床边去。
怀里的人泡了脚又挨着火盆儿,身上暖呼呼的。
霍戍见不得他不高兴,微顿了片刻,道:“你若是想”
桃榆坐到床上,自掀了被子把烫热的脚捂住,他先霍戍道:“我就在家里。”
“你带人过去办事快,我去了反而拖沓,再者家里也还有事。”
霍戍眉心微动。
“你放心去吧。”
桃榆扬眸看着霍戍,说得实诚。
霍戍在床边坐下:“这么懂事。”
“这是自然。”
霍戍不由得摸了摸桃榆散下来柔顺的头发。
“我会尽快回来。”
桃榆点点头:“嗯。”
他把身子往边上挪动了些:“那快上床睡觉吧,明儿还得一早起来赶路。”
料想此番出去十天半月间是不可能回来了,霍戍哪里可能那么快歇息。
他洗漱了一番上床去,抱着桃榆里里外外折腾了半宿,得有好几回。
累得桃榆翌日连他走都还沉沉的睡着。
霍戍也没惊扰人,骑着马自便去了。
待着桃榆醒时,已经快要午时。
纪扬宗早食后就去窜门子了,黄蔓菁倒是在屋里,以为桃榆舍不得霍戍走,昨儿八成是睡得迟,便没唤他起来由着他睡。
正月过后,村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桃榆无所事事了几日,天寒地冻的,格外有些想霍戍。
不过进了二月后,他忙着点走商的货物和准备盘缠,采买东西,算账,一下子忙的脚不沾地。
夜里都没得辗转反侧就睡着了。
二月初十,大队伍浩浩荡荡的从城里出发,桃榆撑着起了个大早,把商队送出了城。
“但愿一切平安。”
纪扬宗和黄蔓菁也赶来送了队伍,今年虽然自家两个孩子没有出去,但到底还是有所忧心。
送行的人静凝着已经没了踪影,方才说着返还去城里赶会儿集。
桃榆吸了吸鼻子,他把斗篷笼紧了些,眼瞅着开春儿了他还觉得冷的很。
好似这衣裳穿再多都不觉得暖和一样,倒是比先前隆冬腊月里还怕冷些了一样。
这身子骨儿好似一下子又跟以前那般弱不禁风了,他分明觉得这一年间身体比以前健朗了不少的。
也不晓得是不是近来太累了,还是霍戍不在的缘由。
他捏了捏有点发酸的腰,算算日子不知觉霍戍去了都足月了,也不晓得那头事情办得如何。
左右是也没指望霍戍会写信的,想到这儿,他疏忽有点难受。
桃榆打了个哈欠,身体虚浮着没多少力气:“爹娘,回去吧。我还想再睡会儿。”
黄蔓菁看着桃榆缩在斗篷里头,伸手捏了他的手:“凉冰冰的,这些日子忙着看你饭也没吃几口。”
纪扬宗见桃榆脸色有点发白,也道:“霍戍也当是要回来了,你就好生歇息几日,别在操劳什么了。”
桃榆轻轻应了一声。
第85章
二月天,一日一个景。
旷野夹道上的树木抽了新的芽苞,去年秋冬里枯败的草堆上冒尖儿的嫩草长了出来。
这些草木生长的极快,三五日的就起芽□□了,不知觉中灰败的山林田地间就抹了新绿。
秋冬里雨了好些日子,这开春以后倒是多有晴朗,阳光暖烘烘的,也和那才长出来的新草一样。
二月里农田间还算不得忙,同州场那边的茶园毛尖儿茶长出来了,村里不少妇人夫郎天不亮就赶去了那边采茶,按着天黑才回来。
听闻今年工钱开得不错,比去年的毛尖茶高了三文一两鲜茶,去年秋收不成样子,不少人家都赶着想出去挣点零散补贴家用。
没有去采茶的男人要么耕耘农田,要么就上山去打柴。
总之春来便没有闲人。
纪扬宗还是老样子,春耕秋收他是最忙碌的,不单自家也有田地要请人顾,村里谁家今年种多少地要种些什么也得过问。
黄蔓菁料理着家里的琐碎事情,看似清闲,实则也未见得多松快。
倒是元慧茹,今年不仅要料理自己手底下那几亩地,还买了一群小鸭子圈养着。
毛绒绒的小黄鸭跟拳头一般大小,别看它小,鸭子长得快,两三个月的时间就长大了能吃,不像鸡一样要养很久才长得大。
元慧茹觉着开年天好,草嫩喂小鸭正合适,等不到农忙就收就能杀能卖了很合适。
说是自己闲着无事,实则是有了大孙子,总还想方设法的给孩子多攒留下银钱。
二月底的时候,桃榆在弓坊里头忙。
商队一走,不单是走了几个能干的骑射师,又还把马拿去运货了,骑射场只余下几个新招的骑射师和几匹马。
开春里草皮长出来正是赛马骑射的时节,奈何这边没什么马,骑射师也少了,生意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
不过场地终归还在,也有人自带马匹过来骑射。
骑射场的生意平平,弓坊的生意反倒是比年底的时候好了不少。
听闻是开春以后林子里的野物又开始频繁出没,上山打猎的人也随之增多。
“小东家,有您的信!”
桃榆正在仓库里查看去年囤收的几十石粮食有没有霉坏的,就见着田小佃跑了进来。
“我的信?”
桃榆语气淡淡的,可手上的动作却快,赶忙上前接了过来。
纪氏与他同辈分远嫁的兄弟姐妹也不少,偶时他们之间会有通信。
尤其是纪杏蔗,也便是文良他二哥了。
年前铺子开业,桃榆给纪杏蔗写过信告诉了他这些事儿,外在落了这边的地址。
纪杏蔗的信便直接送铺子里来,比送村里快许多不说,还能节省不少的送信费。
虽知道可能是亲友的信件,但桃榆还是暗暗的期许着是霍戍的来信。
当瞧见扉页上落了个不甚美观的霍字时,桃榆一把便将手里为了照明的火折子塞到了田小佃手里。
他快步回前堂去,一边走一边拆开信封。
吾妻见信:
一切顺利,待送商队出渝昌府即归。
桃榆拿着信纸,看了两眼,转又翻到另一面看了看,确定偌大的一张纸上就那么短短两行字后,扬起的小脸儿顿时便垮了下去。
他把信丢在柜台上,嘴也紧闭着瘪了起来。
田小佃跟着出来,就见着坐在柜台前焉哒哒的桃榆。
“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没你的事儿,忙去吧。”
桃榆道了一声,把田小佃打发了开。
他趴在柜台上,显而易见不大高兴。
按理来说霍戍好不易给他捎了封信回来,晓得了他那边的消息,合该乐呵,可心里就是发闷。
许是去了这么久那人还归期未定,又许是都能捎信回来了,却也舍不得多着两滴笔墨,好似半分没惦记他似的。
桃榆觉得胸口闷的慌,似乎格外的有些难过,竟是鼻尖发酸有想哭的念头。
他有点后知后觉的发惊,这样的情绪叫他自都觉着不像话了。
“纪小掌柜忙着呢。”
桃榆正在想自己怎么回事,门口传来的声音忽而将他唤回了神。
“阿祖,你怎么过来了?”
桃榆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眸子一亮,他连忙从柜台前绕出去。
黄引生肩头上挂着个医药箱,笑看着桃榆道:“我过来看诊,正好在新街这头,顺道走进来瞧瞧你。”
桃榆缠着黄引生的胳膊让他进去坐,给他泡了盏茶。
“霍戍还没回来么?”
黄引生方才在门口就瞧见了焉儿吧唧的哥儿。
“嗯。”
桃榆端着茶水过来:“不过来信说送商队出了渝昌府就回来,应当是要不了多久了吧。”
黄引生接过茶水,扬眸端详着面前的人。
“算算日子这一去也月余了吧。”
桃榆心想再有个上十日就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过他没说,只应了一声。
“我瞧你面色是大不如过年那阵儿,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瞧你惦记的。”
黄引生抬了抬下巴,示意桃榆把手伸出来。
桃榆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事,估摸开春天气多变,这才看着气色差了些。”
“好坏我一看便知。”
桃榆抿了下嘴,只好把袖子上挽了一些,老实递了过去。
黄引生点了桃榆的额头一下,方才伸出两指给桃榆探脉。
他触着桃榆的脉,眉心忽而一紧,旋即松开手又再度探了上去。
桃榆见他阿祖的异常神色,不免坐正了些身子:“怎了,当真是又不对了?”
黄引生看了桃榆一眼,慢慢收回了手。
“你这孩子,自就没觉着身体哪里不对?”
桃榆闻言,眉头叠了起来,心里也微微绷起。
“没没有啊。”
黄引生接着的话让他大吃了一惊。
“你有身孕了。”
桃榆当即怔在了原地,他自是不可能会怀疑自己阿祖几十年的医术会连一个喜脉都会诊错,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置信。
先前得知身体不适受孕之时,他和霍戍便一直小心行事,每次都有避子,怎么会
一时间他竟不知当是喜还是忧,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有身孕了。”
黄引生紧着眉心,语气有些严肃。
“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留心着些。你身子本就不好,却对这些恍然未知,若是稍有不慎磕着碰着如何了得。”
桃榆抿了抿唇,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
“年后我确实觉得有些畏寒乏力,身体不太灵便,想着天气变幻,又为商队的事情忙碌,也便没往这事儿上想过。”
这朝看来,种种症状确是有孕才会有的。
“你身体自来不好,若未留心,倒属实觉着和以前身子不适的时候一般。”
黄引生比之桃榆的意外,倒好似还意料中一些。
两人成亲也一年有多了,都不是有毛病的,霍戍看起来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孩子是迟早的事情。
而至今才怀上,想来也是霍戍克制多有保护。
“现在孩子还很小,只有一个多月。”
黄引生耐心道:“你身子比之成亲前倒是健朗了不少,但也比不得寻常人,本是想着再过两年你们要个孩子届时就安稳多了,只不过孩子这事儿也不是全能预料的。”
黄引生无所隐瞒的同桃榆说了利弊:“如今孩子既然来了,那便好生养着,虽是难些,到时候妊娠反应会很大,可你这身子若不要,损伤非比寻常,只怕以后都再难要孩子。”
桃榆点点头,仔细听着黄引生的话。
意外归意外,他定然是不可能不要孩子的。
这是他跟霍戍的血肉,怎么舍弃得下。
黄引生摸了摸桃榆的头,知道他有些不安,温声道:
“你不必太过忧心,昔年阿祖没能护住你小阿祖,这次定不会再叫你有事。”
桃榆鼻尖微酸,眼睛红了起来。
他把脑袋埋在黄引生肩头上。
回村里是黄引生送桃榆回去的,这样大的事情,他自是放心不下桃榆,必得亲自前去和纪扬宗黄蔓菁夫妻俩说。
家里头算下来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桃榆就是家里顶大的事。
不出所料,纪扬宗和黄蔓菁晓得了桃榆有了身孕,既是紧张震惊又高兴愧悔,情绪复杂之至。
闹心这些日子竟没瞧出他不对劲,全家人都没往这头上想,要不是黄引生今儿给他看了看脉,不知道还要什么时候才晓得。
家里是一阵兵荒马乱,虽是担忧,可也压不住欣喜,添丁添福的事情放在谁家都是喜事。
黄引生细细做了些交待,夫妻俩也生养过,还把桃榆养得这么好,其实也没太可操心的。
“前头四个月最是要紧,你别上山下水的,老实着些待着。要去城里也让你爹或是可靠的人送你才行,雨天路滑的就不要往城里走了。”
黄引生没要管的严,就不让出门一系的。
该出去走走还得出去,日日憋闷着反倒是对胎儿不好。
“心情也要保持着舒畅,别整日生气忧思。”
桃榆听了一下午的嘱咐,夜里吃了饭,回到屋里躺下整个人都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竟觉得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实。
他躺在已经空荡了快两个月的床铺里,恍然想着他现在又不是一个人睡觉了。
以前刚成亲霍戍与他睡在一起,那么个长手长脚的人在床上,他觉得床铺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了好多。
一个人扑腾惯了,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霍戍会抱着他睡,他很快就习惯了霍戍会发热的身体,逐渐养成了依赖,哪日他久不来床上睡觉,他一个人翻来覆去的还睡不踏实。
霍戍才走的时候天气还正是寒冷的时候,他一个人好生不习惯,被窝里冷的要命。
夜里得放三个炭盆儿,又得提前好些时候把汤婆子放进被窝里,将被窝烫暖了才稍稍好睡点。
桃榆望着帐顶,手心贴着自己的肚子,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已经养成了这么个动作。
举手投足间熟稔的不行,可抚摸半响,手心还是感觉不动肚子里有什么动静。
他疏忽从床上爬了起来,突突跑到了自己平素梳妆的铜镜前。
站在铜镜稍远一点的地方,他小心将自己的亵衣掀了起来,铜镜里立时出现了一块白乎乎的肚子。
纤细,平坦,连侧身躺着也没什么肉可以垂下去那种。
每回霍戍一只胳膊就全然圈完了。
桃榆瞧了两眼,抿紧唇,不死心的又侧过身瞧瞧,真是颗小豆芽菜。
想起霍戍的宽肩窄腰,他耸起肩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一点,结果模样更是滑稽。
桃榆有点泄气的松懈了身子,腱子肉是不可能会长在他身上的。
他又用手去捏了捏肚子,两指用力之间抓起来了一层软软的薄肉,他扬起眉,满意的点点头:“还是不错的。”
应该不会冻着宝宝。
看完自己的肚子,桃榆又赶紧蹿回了被窝里。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充盈和满足,分明和昨日没什么差别,但一夕之间就是大不相同了。
桃榆平躺着睡了霍戍离开以后的第一个好觉。
霍戍从渝昌回来已经是三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了。
他在渝昌府选址定下了商队中转地以后,遣人建造,在二月底左右接应上商队,一路将其护送出了渝昌,接着返还中转地看了一眼,把阿予和十一留在了中转地盯着,自己马不停蹄的赶回同州。
一路上他几乎日以继夜,到同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人定一更天了,他去了铺子一趟,本是可以在这头歇下的,但见桃榆没在,立即便摸黑赶了回去。
同州没有宵禁,夜里也还热闹,村里二更天里早清净的很了。
三月的晚风还是带着凉意,霍戍快马奔驰而过,村里响起了一阵阵的狗吠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的幽远。
到家时,还是大牛带着一脸睡意起来给霍戍开的门。
“姑爷回来啦!”
大牛看着身上系着的披帔都已经斜在了半边身子上,风尘仆仆的男人,意外又惊喜。
“我这就去通知里正他们。”
霍戍道:“不必惊扰,去睡吧。”
他连赶了几天的路,声音沙哑的像是嗓子里卡了木屑一样。
大牛应了一声:“锅里还有些热水当还没凉,姑爷去洗漱吧,我把马牵去马棚喂点草跟水。”
霍戍微点下巴,一边解开披帔,一边大步朝着房间去。
他动作轻,进了屋子也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屋里静悄悄的,一些月光透进来,朦胧一片。
纵然是眼睛看不太明晰,可屋里的陈设霍戍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三月天了,他走时两个炭盆儿现在减做了一个,静垂的帘帐下,有一张睡面。
霍戍眸光微动,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多时的桃榆。
一别两月的时间,他也算是尝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一项苦楚,不想此番苦楚胜过愁绪万千,让人合目难眠。
他不想扰了桃榆歇息,却到底是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桃榆的脸。
桃榆的脸因为睡着格外暖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精神了许多,确是真真切切的回来见着人了。
霍戍心中安下,转才去拿衣物洗漱。
翌日早上,桃榆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觉得好似有人将他圈揽着似的。
自从他有孕以后比以前还要嗜睡了些,以前贪睡赖床还要被说,现在家里是任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只怕睡不好的。
潜意识里桃榆推了一下搂着他腰的人:“不要勒着宝宝了。”
霍戍虽睡的迟,可早便醒了。
不过今日他并没有早起,而是躺在床上守着身旁的人睡。
他听见桃榆嘟嚷了一声,眉心微动。
不过是两个月没睡一起就学会推他了,他不动声色,反倒是将手圈紧了些。
桃榆感觉到了身上的力道,意识清晰以前身体先行反抗了。
“都说了不要勒着”
看着乍然出现在床上,几乎是贴在了他身子上的人,桃榆楞了楞,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勒着什么,你变成小孩子了?”
桃榆听见熟悉的声音,缓慢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戍忍不住贴上前去蹭了蹭桃榆的侧脸耳朵,一路又往下蹭着他的下巴和脖颈。
淡淡的药草味道让他无比的安心:“昨天夜里。”
桃榆被拱来供去的霍戍蹭的很痒,忍不住咯咯发笑:“你多久没刮胡子了,快放开。”
霍戍吸够了才抬起头,桃榆便见着那张熟悉的脸,下巴和上嘴唇与鼻子之间的位置上长了好多青茬,又硬又长,看着跟个糙野汉子一样,徒增了些许沧桑。
鉴于之前的信,桃榆本是暗暗下了决定,等这人回来的时候要晾他一晾的,叫他晓得自己的厉害。
不过真当是人在自己跟前了,他却又舍不得晾了。
“胡子也不刮一刮。”
“路上没合适的地方刮,待会儿起来再刮就是了。”
桃榆靠过去贴在霍戍胸口上,忽而眼睛发涩,小声问:“有没有想我。”
“嗯。”
霍戍很快的应了。
他环抱着桃榆纤细薄薄的肩背,又补充了一句:“有想。”
桃榆吸了吸鼻子,还算有点良心。
他推了推霍戍的手,要从他的怀里起来。
霍戍不知所以,轻轻放开抱着的人。
只见桃榆忽而伸手拉过了他的手,转覆在他的小腹上。
霍戍垂眸看着自己被桃榆按在肚子上的手掌,触着他又软又热的肚子。
他扬眸看着跪坐着的桃榆:“怎么了?”
桃榆抿了抿嘴,轻声道:“两个月了。”
第86章
绕是霍戍一个镇定的人,泰山崩于前也神色不改几分。
乍然得知此消息,疏忽间也是浑身一僵。
他修长的手指一时间好似动弹不了一般,覆在桃榆肚子上的掌心也变得格外滚烫起来。
他的目光从桃榆的脸颊,往下移到了他的肚子上。
两个月的胎儿还小,并没有显怀,再者小哥儿一般是不如女子显怀的,桃榆又很纤瘦。
以至于昨天夜里,他抱着人睡时丝毫未有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与两个月以前。
只是一贯喜欢侧着睡的人,竟在他不在的时候改做了平躺着睡。
霍戍的心绪很复杂。
他既是意外于他们一直有防护着竟还是有了孩子,又忧心桃榆有孕后的身体。
不过在这些心绪下,还有一股将为人父的喜悦全然掩盖按捺不住。
过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好像他给桃榆写信时一样。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笔在手指间时,竟又无从说起,深思熟虑下最后只落了两行短短的字。
桃榆微微低头看着霍戍,见人不声不响的,一直盯着他的肚子看。
他撅起嘴道:“虽是你不在的时候诊出来有的,可你自算算日子,就是你的崽可是没得跑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榆眉头叠起,道:“那怎么也不说话?你不喜欢么?”
想到或许会有这种可能,不等霍戍回答,桃榆忽而便拿开了霍戍的手,身子微侧用胳膊护着自己的肚子,严厉道:
“阿祖说了,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否则只会更伤母体。你要得要,不要也得要。”
霍戍看着桃榆以前说他不要孩子的劲儿又来了,连忙把人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怕他穿的单薄在床上动来动去受凉,拉了被子将人盖住。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不想要。只是消息太突然,一时不曾预料。”
他儿时出身不好,倒不是说责怪父母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因为无媒苟合生下了他。
许是少时经历,以至于他根本不像寻常男子一样知人事起便以娶妻生子绵延子嗣为目的。
他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几乎没有想过这些,却在遇见桃榆的时候终于生出了想要成亲过安稳日子的打算。
在温香软玉的描摹之中,他也滋生了和他生几个孩子教导,养大,再看着孩子娶妻生子,如此代代相传下去。
或许生出此番念头的那一刻起他终于跟上了正常人的步调,也可能终是沦为了一个俗人。
可无论是成了正常人,还是成了俗人,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有了桃榆。
但当得知桃榆可能并不适宜生孩子时,他不惋惜是假的,但也立时停止了对这些生活的期许和想象。
期许越大,落空只会越是失望,他并不想桃榆有任何事。
可当孩子还是毫无预兆的来了,是先时放下的期许忽然成真,霍戍只有措手不及,从未是起过一丝不要孩子的念头。
“若是早知你有了身孕,我定然不会在这关头上去渝昌府。”
霍戍小心的伸手将桃榆的肚子护住,动作轻柔的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之物。
他历来本就对桃榆动作轻缓,而今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家伙,更是不敢与其使一点力气。
想着此去两月之久,桃榆在他走后就有了身孕,他心中不免愧悔。
苦得桃榆一个人揣着崽两个月,倘若自己在身旁,也能照顾一二。
“既是平安回来了就好。”
桃榆见霍戍解释了一通,知道了他的心意,心也安然落回了肚子里。
他手覆在霍戍的手背上:“这两个月里孩子都很听话,许是知道你不在家里都不曾有闹腾。”
霍戍有些好笑,孩子还这么小也实难闹腾,不过他还是依桃榆的话说:“想必是个听话的孩子。”
言罢,他却仍旧还觉得事情不太真切一般。
自然,家里两个大夫,必然不可能有错的。
默了默,霍戍从桃榆的衣摆处探了进去,无所阻隔的抚摸着怀里人的肚子。
桃榆肤质光滑细腻,跟他以前碰到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除了比隔着衣服触摸着更热一些外,好似比之前两个月好像是多长了一些肉。
不过他也不知道是过年的时候胡吃海喝长的,还是真的有了孩子才长得。
桃榆见此在霍戍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不能这样。”
“嗯?”
桃榆有点凶的告诫道:“两个月不可以。”
“我没要如何。”
霍戍看着桃榆的眼睛:“许久没见着了,摸摸肚子也不行么。”
桃榆抿了抿唇,没应话,他抓着霍戍宽大的掌心,上移了些位置。
霍戍本未有任何旖旎之心,但如此不免也有所改变。
他捏了桃榆一下。
“分明知道不能,还此般撩拨,你是折磨我还是折磨自己?”
桃榆道:“不是你说许久没见我了么,我可不似有些人,去了那么久竟只写了一封信。还寥寥两句,不知道是打发谁。”
霍戍贴着桃榆光洁的额头:“以后不会了。”
两人在床上温存了好些时辰,说完了孩子的事情,桃榆枕着霍戍的胳膊又问了些渝昌府的事儿。
直到他觉着肚子饿了两人方才起身去。
桃榆现在有了孩子以后吃饭很老实,说吃什么对身体好对胎儿好便吃什么,便是自己素日不怎么爱的也会坚持多吃几口。
且有了孩子胃口确实比以前大了不少,能吃更多的东西了。
昨儿霍戍回来静悄悄的,纪扬宗夫妻俩也是起来以后才晓得人回来了的。
晓得小两口分别了这么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
今早上黄蔓菁都没去叫桃榆起床,一家人又想齐整的一道吃个饭。
见两口子迟迟没起来,纪扬宗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还得去归计今年的春耕田亩,往年四月里了再上报都不着急,也不晓得今年州府怎么回事,忽然催命一样。
等着黄蔓菁蒸的野葱猪肉馅儿包子熟了纪扬宗先拿了一个垫着肚子,赶去一趟地里先忙活一阵。
迟些时候回来吃早食也顺道歇息。
纪扬宗回来的时候已经巳时了,他负着手本是凝着一张脸,进院子就见着了霍戍正守着桃榆在喂鸡鸭,脸色转又和缓了下来。
“爹回来了,吃早食吧!”
纪扬宗点点头,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洗了洗手一同进去。
今儿的早食也丰盛,有野葱鲜肉包子,用香椿炒的鸭蛋,春时桌上少不得春味。
“你回来了便好,小桃子有了身孕诸事不便,我跟他娘心里都没个着落,春耕事情又繁忙,累得他阿祖也是隔三差五的来村里。”
纪扬宗捧着碗同霍戍道:“且突又起事,你要还没回来就更不安心了。”
桃榆喝了几口霍戍搅拌凉了的粥,听见他爹的话,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纪扬宗道:“前两日州府衙门急三火四的让个乡把今春田地报上去,今儿一早我才晓得原是泉村那边的佃户闹事。”
去年赋税重,新增了府税,寻常良户都不多吃得削,更何况是本就已经受两层盘剥的佃户。
朝廷州府上压得重,上行下效,一些黑心大户便更是压榨手底下依附于自己的佃户。
听闻许多佃户年底上卖儿卖女,还有老弱活活儿给饿死的。
今年开春播种,泉乡佃户试图请求东家适当放宽些租赁条件,大户群起打压,不想两厢矛盾激化,佃户联合一道和大户的人打了起来。
前去巡视的大户在打斗之中意外被佃户打死了。
“事情闹得很大,州府衙门十分重视。”
纪扬宗道:“许是怕别处也起异动,州府让里正赶紧把春务提前办完。”
黄蔓菁听说这样死了人,惊得手上的筷子都停了:“怎还有这样的事!”
“也是怪不得那些佃户,朝廷的赋税本就已经了不得了,又新增些什么府税,谁受得了。”
纪扬宗摇了摇头:“全是鱼肉贫苦百姓的条例,饭都吃不上了,佃户们也无所再有什么顾忌的,能不起来反抗么。”
桃榆有些担心,去年匪乱听说就是别处受灾的佃农集合而起的,州府的人怎么非但没有引以为戒,反倒是想把佃户捏的跟紧些。
霍戍塞了一块儿馅儿多的包子进桃榆的嘴里,道:“如此近来出入都需得谨慎些。”
纪扬宗附和道:“正是。”
吃了早饭以后,太阳暖烘烘的,天气不错。
霍戍要去赵家见一见元慧茹,正好把桃榆也带出去走几步。
从赵家那头吃了午饭回来,正午的日头下,桃榆在大院儿的凉棚坐了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霍戍把人抱回了屋里,轻轻放到了床上。
现在对桃榆一切都是个轻拿轻放,生怕是哪里不对出了茬子。
他在床边上看着人睡熟了,才转退出屋去。
霍戍策马去了一趟城里,去弓坊和骑射场都看了看。
铺子里没什么大事,都还是老样子。
霍戍问了一嘴铺子里的人是否知道泉村的事情,不想连蒋裕后也不晓得。
他猜测州府估摸是把消息给封锁了,但是村里之间有亲属往来,消息才传到了纪扬宗那儿。
霍戍正想出去再打听打听,刚从骑射场这边走出去,就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弓坊。
他扫了一眼,见是来铺子里送弓箭的猎户。
那人品性倒是不错,自从上回让他在骑射坊门口卖野货以后,后头他也来过弓坊这边,还送了些野鸡野兔的。
霍戍见着他这回过来似乎并不是来卖弓的,反倒是像来买。
他没急着出去,先进了铺子。
“选弓?”
猎户回头,见着霍戍,应了一声。
又道:“听闻伙计说霍老板出了院门,此番回来了?”
“嗯。”
霍戍见着猎户拿了得有上十把弓,眉心微动:“要出远门?”
猎户放下弓,道:“乡里出了些事,准备点东西防身。”
“泉乡?”
猎户意外的看了霍戍一眼:“霍老板才回来消息倒是灵通。”
“我正想出去打听一二那边的消息。”
霍戍从一边的库房取了两把弓放在了猎户选好的那一堆里,意思很明确。
猎户倒也没客气。
“乡里的佃户把东家打死了,一家七口都没放过,抢占了钱银粮食后跑路。不过三五日间,屡有大户遭殃,现今泉乡一带已经有五六个大户遭殃。”
“现在州府派了官兵前去捉拿这些佃户,一边封锁住消息以免惹得人心惶惶而耽误春耕。”
猎户道:“现在从连家颇那段已经被官兵驻守,严查进出城的人,若非我绕走山路,根本进不来城里。”
“我先去了一趟铁匠铺,有便装衙役蹲守其间,便是多买两把农具都要被盯上。”
霍戍闻言眉心紧蹙,这远比他们得到的消息要严重的多。
且听此,倒像是一次有计划的反击。
猎户看向霍戍,道:“如霍老板所言。同州闹匪乱时,便是那帮子人前来揽人罢了,彼时只有少数人加入。”
“去年新增赋税,许多佃户朝不保夕,已经投奔他们了。如今敢公然如此,想必是已有所能耐在与官府示威了。”
霍戍道:“他们想起义?”
“此番态势,八九不离十。”
猎户道:“不过我看那领头的也不似什么好鸟,他们鼓动佃户,无论好坏皆然对村中大户抢夺,许多村里的氏族也并非吃素的,奋起反抗,已然死了好些人。抵挡不住的,要么加入他们的起义队伍,要么一个死字。依照这样的手段,队伍自然壮大的极快。”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猎户道:“半月之间。”
霍戍眉头已经夹的很紧,幸而是他回来的及时。
他早有预料会生乱局,只是没想到祸事会直接从同州起。
“不知那头究竟是何规模,州府又是否能镇压得住免于一场战火。”
猎户道:“不论如何,为自求多福,霍老板有能耐便自行囤放些吃用吧,以备不时之需。”
霍戍应了一声。
看着猎户把弓箭包整好欲要带走,他忽而叫住人:“若有大变,你可以来我这儿。”
猎户深看了霍戍一眼,拱了拱手折身而去。
街市上仍旧一派热闹,与之往昔无异。
却不知地方上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霍戍得知此时局也未曾先乱阵脚,他没有全然听信猎户的片面之词,又派了人前去暗中打探消息。
隔日,几方消息回来,虽不如猎户身在泉乡那片知晓甚深,但确如猎户所言,连家坡那边一直有重兵把守,那头是真的出事了。
事情得到印证,他未隐瞒家中,把现在的情况与家里人说明。
纪扬宗大骇:“这岂不是要变天!”
得知那些佃户是大户都攻击,到时候要跑到这一片来撒野,他们纪家在村里也尚且是大户,岂非也是目标之一!
如此哪里能够坐得稳的。
霍戍道:“变天不变天都得防备,眼下一切小心为上。”
“事情不可大肆宣扬,爹能嘱咐多少人就嘱咐多少人,近来就别再把粮食卖了,家里没粮的也想办法买些粮食在手上,确保能够吃用上一段时间。”
纪扬宗连忙答应,与霍戍说完,率先去了纪扬开那边,喊了纪家的几个兄弟来说泉乡那边的事情。
让自家人都有个数,凡有大事好及时商量。
黄蔓菁在家里也坐不住,本是没跟纪扬宗一道出门的,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也去了大房那边。
桃榆在屋檐下看着外头的夜色,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与霍戍走商的那几个月生死打杀的事情也没少看,许是霍戍对时局灵敏性高,以前也没少与他说谈过这些不太平的事情,以至于他倒是比寻常人要镇定一些。
不过眼看着不太平,心里还是乱七八糟的。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肚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不想孩子在如此动乱之中,却又知道这些并不会因自己的意志而改变。
“你放心,我定然会竭尽所能护一家人周全。你只要好好养胎,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霍戍从屋里出来,看着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上前给他披了一件斗篷。
桃榆靠在霍戍结实安全的怀里,乱糟糟的心平复了不少。
“我知道。那你接下来当准备如何?”
霍戍圈着桃榆:“囤吃用,一旦起战,于平民老百姓而言,钱银不值钱,唯有吃用才是首要之物。”
“我会写信送去北边,让阿守他们尽早脱货回来。”
“若是同州动乱无安生之地,许得离开。”
桃榆闻言从霍戍怀中起来,他转头看向霍戍:“我们能去哪儿?”
他们纪家几乎世代都在同州这片地上,虽也有些外地的亲戚,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并非血脉兄弟,哪里有可能投奔之人。
哪怕是北域,虽为霍戍的故乡,可那头路途遥远不说,连那头的老乡都来投奔霍戍了,哪里还能前去。
霍戍温声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同州不是小地方,且又有囤兵,未必会沦落到这一步上。”
桃榆思及,倒也是。
同州是大府城,常年有囤兵驻地,兵力非同一般,佃户起义指不准是想引起朝廷官府的主意从而为自己讨得些公道,他们未必敢真的以卵击石与朝廷叫板。
霍戍没那么乐观,他见过太多战事,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平歇。
但不敢与桃榆直言的剖白的太明晰,怕他忧心承受不住,毕竟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崽子。
循循善诱,先让他心里有个底吧。
第87章
霍戍递了一封信传去了渝昌府后,这才开始囤吃用。
吃用上最要紧的无非是粮食和盐。
稻谷在去年底的时候已经囤了有三十石,这些粮食说起来已然不少,可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止纪家几口。
霍戍见过太多场战事,一旦打起来,并非是三五日就能结束。
短有十天半个月,长的三五年之久也不在话下,像是北域,他不也在前线待了十年么。
不过若只是同州境内动乱,三五个月之间结束倒也寻常。
可若牵连边境或是朝廷,那就难说了。
为以防万一,他还是准备尽可能多的囤积粮食,要是到时候战事结束的快,手头上的粮食太多大不了再转卖出去就是,至多降低些粮价亏点钱。
霍戍原谋计再囤进七十石凑个整,不想前去粮行,一连跑了几家,粮食的价格都已经涨了起来。
年前一千余文能买到一石的粮食,现在已经涨到了一千五百文一石。
州府消息倒是封锁的很有技巧,老百姓对这些事情懵然不知,商户却已经知道涨价了。
这时候也计较不得什么,霍戍并未自己亲自前去,而是找个了跑腿儿替他开口。
他一口气同粮行要五十石粮食,不想粮行听闻这么大的量未曾喜悦反而直接拒绝了贩卖。
说是至多一次性卖五石出来。
霍戍早有预料粮行会限量,不想却限的那么紧。
于是他分跑了城中粮行,让不同身份的人前去买粮,结果反倒是越大的粮行限量越多,小粮铺一次反而能卖出上十石粮食。
三五日间,霍戍囤买下了四十石粮食。
为掩人耳目,还只得将粮食整装做骑射场的马料给运进去。
接着他也没闲着,动手囤盐。
人离不开谷物,更是离不开这玩意儿,所幸是不必当顿管饱吃,二两盐已经能吃大半个月了。
新街门口就有一家盐行,距离虽近,但购买一样麻烦。
当今盐业官商并卖,能拿到朝廷盐引的商户凤毛麟角,非富即贵。
盐虽并不控制量卖,但买多了难免会受盘问,怕有人买许多的盐在手上到小地方贩卖私盐。
霍戍自去买了十斤盐,新街上的商贾都脸熟,晓得他两家铺子,人手伙计多,用盐大也不足为奇。
十斤自然是不可能够的。
霍戍另又让几个装做不同身份的跑腿去买,一个做地方上来帮村里乡亲带东西的买屋斤,一个打扮成大户人家的仆妇过来采买调料十斤,一个酒楼后厨办食肆买十斤。
不同身份的人前去买盐,数量控制的不高盐行便不会盘问,且觉得这些人都是合理买盐的。
很快霍戍手上就汇到了五十斤盐。
这东西以后转卖不得,只有自己吃,要么送人,他没囤太多。
再者数量过大,要是遇上搜查,万一被查出来就说不清了。
桃榆看了堆的满满的仓库,心里好似也被填的满满的。
除却这要紧的粮食和盐,桃榆又再让囤了些面和肉干,其实即便是肉干也不太好保存,得长期放在通风的地方才行。
霍戍把后厨灶上给隔了个空间出来,买了两头猪的肉量放在上头。
平素这里烧火煮饭就能熏制到肉干,不会坏,再多就放不下了。
旁的就像是油酱醋调料这些平素能用上的,都简单的囤了一些,数量并不大。
桃榆想着这是为了战乱做的储备,并不是冲着衣食丰足的好日子去大肆采买好吃好喝的,囤的东西越实用越好,花里胡哨的虽能叫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一些,可彼时未必有这条件能享用的上。
霍戍自是依他所言,另外去找了铁匠私下塞了钱让打几把趁手的武器。
正当的铁器行是很难买到这些东西的,便是为了避免平民百姓像泉乡那般集结起事,对武器或多或少都管控着。
为此铺子上寻常都是些镰刀农具,虽也有攻击能力,可真刀实枪干起来时,就晓得那些东西有多不济。
要想弄点花样,要么是有关系,要么就是另外花钱。
霍戍去年走商便准备了一些,不过彼时手头上紧,准备的武器不成什么气候,倒是段赤送的拿箱子是好货。
不过今年他已经分给了走商队伍,好的不好的都已经带出去了。
两人在城里待了五六日的时间囤积吃用。
依次又去知会了黄引生和吴怜荷他们,让他们自己多加小心,尽量的弄点东西在手上。
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两人才回村里去。
泉村那头出了事,连带着整个州府衙门都十分忙碌。
春月里本就是农桑耕种的时节,不论是农户忙着松土种地,还是州府官员,相应的庶务比其他时间都要繁多。
泉村那头在此时机上闹事,可谓是挑准了时间。
尤凌霄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有好几日没得空回村子里。
这日临近午时他从城里回来,见着村道上好些农户或背或担着重物往回走,看样子像是才从城里返还。
他从马车上下去,叫住一对夫妇:“大伙儿这是从城里买了什么?怎的都跟约好了似的?”
村户见着尤凌霄,连忙道:“泉村那边闹起来了,怕是要起战事,可得赶紧囤些粮食在手上。”
“尤举人还不晓得这事儿?”
妇人攘了男子一把:“你糊涂不成,尤举人现在在州府衙门里做事,会不晓得这些!”
背着粮食的农户见着这头,也放下东西都团了过来:“尤老爷,这仗是打还是不打嘛?我们要不要去山里躲躲?”
尤凌霄瞧着村里人七嘴八舌的问,眉头紧锁:“谁同你们说要打仗的?”
“连家颇那头都把守者不让进出了,听那边传来消息说泉村那片有人要起义嘛。”
“又抢东西又杀人,要是冲过了关打到这边来怎么了得噢。”
村户越说越激动,已然是惶恐不已。
“休得胡言!”
尤凌霄斥了一句:“不过是几个佃农闹事儿,现在逃窜在外头,州府派兵只是想把他们捉拿归案。”
“时下正是农桑耕种之计,大伙儿不好生料理田地,秋收之时当如何应对。”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散播扰乱民心的消息,是何居心!”
农户们被尤凌霄骂了几句静了下来,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还安心了一些。
“真的没事么?”
“同州是什么地方,太平安定了这么多年,岂是说乱就乱得了的。”
尤凌霄振振有词道:“偌大的州府还能叫几个手里头武器都没有的佃户闹翻天了不成。”
农户们迟疑须臾,点头称是:“也对,是大伙儿添油加醋说得太厉害了。”
“同州乱不了,同州怎么乱得了”
尤凌霄见此道:“大伙儿只肖安心耕种即可,别耽误了时令,这消息估摸便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传出来的,好叫大伙儿都过不下去,大家别被扰乱视听了才是。”
“是是是,到底是尤老爷饱读诗书把时局看得明白些,我们这等农户什么都不晓得。”
“里正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了,这关头同我们说泉村那边出了事儿,害得我还把买肥的钱先挪去买粮了。”
村户们嘀咕起来,这朝信了尤凌霄的话又把纪扬宗的话抛在了脑后。
到底还是有头脑清醒的,道:“里正不过也是听说了消息告诉大家伙儿,警醒一声嘛,没粮的买点儿放在缸里反正都是要吃的,也是为着大家伙儿好。”
孙鸢娘老远就见着自己儿子的马车回来了,她跑过去接的时候听见众人围着他说道了一通。
待着人散去以后她才上前去,松了口气儿道:“可算回来了,去了几日没回来又听说泉乡那边出了事,娘心里可直打鼓。”
“州府里太忙了,我也两日没合眼。”
孙鸢娘闻言心里一疼:“可是劳累我儿了,幸好没事,亏得我也听风就是雨的定了一石粮食,既是无事我也便去退了。”
话音刚落,不想尤凌霄却道:“不必退,娘再私下采买点油面吃用。”
孙鸢娘睁大了眸子:“方才不是说”
尤凌霄冷声道:“泉乡那边闹事不歇,不光死了人,还害得那片春耕延误,知府大人已然十分气怒。”
“若不这么说,我们村的人一心也扑在囤粮躲避战事上,春耕无心管理,秋收欠收倒霉的何止是农户自己,知府大人也得看考绩。”
泉乡那头的事情闹着,府衙这边派了兵房士兵出动,一帮子没用的东西去了那么些日子竟然连一帮佃户都迟迟拿不下。
知府大为恼怒,事情若再不平息下来,消息定然封锁不住,届时人心惶惶春耕必毁。
为今之计只能让同州驻兵统领派兵骑迅速镇压下去,只是那驻兵统领并非与知府同一阵营,那头一旦用兵朝廷就得知道,彼时知府考绩必然不会好看。
同州是块香饽饽,四皇子为把今任知府送来此处费了不少周折,邵恭德来同州是为四皇子成就大业而增添助力,而今助力未添,反倒是地方闹出起义兵来,朝中异党必然会捏着此事大做文章。
到时候邵恭德固然吃不了兜着走。
便是考虑到种种,邵恭德分明知道泉乡那边闹开了却还一直压着消息,凭州府的兵力镇压不住,也还迟迟没有让驻兵出手。
这几日州府衙门里的官吏没少吃排头。
孙鸢娘听见自己儿子一番言语,当即愣了楞。
“那、那我们自囤吃用,就不管乡民了么,到时候真的打仗了”
“娘,咱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若是知府大人倒了,我能讨着什么好!娘以为有几个官员能瞧得起我这样的废人?”
尤凌霄疾言厉色打断了孙鸢娘:“这些佃户便是都该死,若不是他们,我又何至于此!”
孙鸢娘手指僵了僵:“我晓得了”
霍戍和桃榆回家时,见着纪扬宗正铁青着一张脸。
“怎么了爹,出什么事了么?”
桃榆在霍戍的扶着下小心从马上下来。
纪扬宗看着回来的两人,先问了城里的情况。
霍戍与之说了个大概。
纪扬宗这才道:“尤凌霄从衙门回来说不会打仗,大伙儿信他在衙门里做事,囤了粮食的乡亲这朝反倒是话里话外的说我不是了。”
“意思我叫他们把该花在春耕刀刃上的钱用在了买吃用上,真是吃力不讨好,好似春耕不顺我能讨着什么好一般。”
“就连你大伯跟三姑也来嘀咕,说我小题大做了,作为里正怎么能叫村里人心惶惶的。我干了这么多年里正未必还不知道怎么干了!”
纪扬宗一口气骂了不少。
桃榆听闻此心中也不太安乐,宽慰了几句。
霍戍道:“言尽于此,愿意信谁便信谁,爹也不必再与外人多说什么了。”
乱世之中,可帮不得什么头脑不灵醒的人。
纪扬宗默着应了一句。
尤凌霄一席话后,村里从囤买吃用的惶惶中又恢复了平静。
村户又如以往一般起早贪黑料理土地播种,女子小哥儿的空闲间在山野上挖野菜。
一切还真当是平顺似的。
然则三月下旬,一条噩耗却横空而来。
海临府上大批海盗登陆,边境来犯,一时间在海临府烧杀抢夺,已经有难民跑到了同州府境内。
事情虽早有苗头,海临府知府去年便向朝廷递了奏折,可惜朝中党争正烈,并未曾将边境之事放在心上。
这朝海盗突然上陆,来势汹汹,海临府根本难敌对。
火星子落在了脚背上方才知道烫脚,朝廷那头着急,远水却救不了近火。
情急之下,朝廷下令调遣同州府驻兵前往抗敌应战,等待朝廷那边的救兵。
同州知府邵恭德彻底傻了眼,这朝他是舍得下考绩去求驻兵帮忙镇压境内的闹事也没人可求了。
起义者原本忌惮同州驻兵一直没有进攻,只是在小片区闹事,此番驻兵调遣前去海临府应战,他们怎会放弃同州难得的兵力薄弱的机会,
原本还只是在泉乡那片小打小闹的起义者突然加大了攻势,与官府守在连家颇起了战事。
这朝打起来消息是再压不住分毫,一时间硝烟四起。
老百姓尚未从海临府起了战事的惊悸之中缓过神来,甚至都还没时间担忧驻兵前去能不能抵御住外敌,到时候打到同州府来当如何。
不想同州境内自行燃起了战火。
城里的粮食一天一个价,涨势骇人,已然到了两三千文一石。
“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村里的农户像无头苍蝇一样,从家里跑到外头,团在一起说议。
连家颇那头离这边不足百里,要是打过来会很快,谁都慌得不行,动作快的已经收拾了东西,说要去别处躲躲。
“怎么就打起仗来了,同州太平了这许多年,我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
“这些佃户不要命了,真是不要命了”
“尤凌霄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官府那边很快能解决么,怎的非但没解决还闹成了这样!”
“这可咋办嘛!”
纪家大院儿里,几房男丁几乎是跑着来的纪家大院儿,个个面容惊恐。
如同是安然睡眠中,半夜里来了贼偷粮一样,惊心动荡。
事情发生的突然,原本是也听到了点风声,只是诸人都沉溺在同州的太平假象下不愿意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以此逃避着就以为事情能够顺遂过去,哪曾想最后还是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演变了。
一时间自都没太有什么心理准备。
桃榆这头才刚睡了午睡起来,人还有点发软,霍戍蹲在床边正在给他穿鞋子,两人就听见外头嚷开了。
桃榆顿时惊醒,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霍戍:“打、打仗了?是在说打仗了么?”
他不太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
霍戍点了点头,神色很平静:“是起战了,估摸是消息已经四散,官府的兵从官道踏过,沿路的百姓当都晓得了。”
他从囤粮起便留意着同州一举一动,得知驻兵南下海临时就估摸着仗势必要打起来,在驻兵南下时便已经做好了及时动身转移的安排。
驻兵才走三日,果然起义者就按捺不住动手了。
“那…那……”
霍戍握住桃榆不安的手:“心绪平缓,别急,我安排了。”
桃榆微吐了口气,不过这么大的事情,难免还是心急。
两人收拾好从屋里出来,几房叔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忙之间一张脸急的发红。
霍戍先让桃榆在一侧先坐下。
虽还未言语,几人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他。
还是纪扬开先张嘴:“大婿,打起来了啊!”
“我知道。”
“你上过战场,可有法子应对?”
“起义兵忌惮驻兵只守不攻,现今驻兵已经被调遣离开,起义兵已然进攻,就府衙那些虾兵蟹将抵挡不了几时。”
霍戍冷静道:“趁着还未打过来,走。”
“走”
二房纪扬明急道:“我们纪氏祖祖辈辈都在此处,能走到哪里去?外头又未曾有什么产业,总不至一大家子都去外地女婿家吧。”
纪扬开也道:“是啊,往外头走那就是难民,谁不是当做砧板上的鱼肉宰!”
霍戍道:“年初我在渝昌府选了片地作为商队中转歇脚,已然开工建设,不过事出紧急,尚未建设完毕,但能暂时有个避难之处。”
几个争论的叔伯闻言乍然噤声。
惊讶的看向霍戍,不想他还真有地儿可以转移。
第88章
几人默了默,纪扬开又小声道:“渝昌府啊那是不是太远了些。”
桃榆闻言直接道了一声:“大伯,先前没法子你们又着急,现在有退路就还挑起来了。”
“这是逃难啊,不是出门游山玩水,还有得地方选。”
“桃哥儿你年纪还小不明白事理,我们这田啊地的,种子才下一半,莫不是就真的撒手不管不要了?”
“你可晓得当初祖辈开荒种地时连一把烂?头都没有,石头沙地生生用双手给抛出来的。今日的良田土地,没有先祖苦守,哪里来你们这些子孙后世的好日子。”
纪扬开这么一说,本来没有开口的纪扬明也嘀咕道:“祖祖辈辈几代人才打下的基业啊,哪里轻易走的了的”
桃榆看了他爹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孕期人犯傻,桃榆这当头却还没傻。
“那先祖是为何来到同州这片地的,没头没脑的就落在同州了不成?不也是原先生活的地方不太平才迁来同州的么,要是命了都没了,再多的田地产业又有什么用。”
纪扬开和纪扬明被桃榆一句话呛的不知当如何反驳。
一时间闭了嘴。
纪扬诚看着霍戍,心中忧心,现在他着急的不光是走与不走的事情:“文良回来可怎么办啊?这头这么乱,他们在路上也不好捎口信儿去,只怕是两头着急。”
霍戍道:“他们从北域回来,会直接先去渝昌府的中转地,用不着另外通知。”
纪扬诚长舒了口气,到底还是霍戍可靠,如此他便没了话。
纪扬开见此,估摸自己着七弟是走的意思了。
他转看向夹着眉头,一直没张嘴的纪扬宗:“老六,你是咱们村的里正,你能走?”
纪扬宗没开口,一则便是兄弟们说的是正理,祖祖辈辈的基业都在这里,一时说要走实难拔开根。
二来他就是惦想着自己是这村子的里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若是走了,且不论官府会不会追究罪责,这村里不就彻底没了主心骨了么。
桃榆看着他爹的神色,便知他心中的挣扎与为难,黄蔓菁张了张嘴,也开不了口。
便是因为熟知,所以才知道纪扬宗的秉性。
这些年他做里正兢兢业业,村里人多嘴杂,却没有人真与他脸红脖子粗过,若他这里正做的不好,大家也不会那么卖他脸面。
“爹”
桃榆轻轻唤了一声,他未曾多言,只是抬手抚住了自己的小腹。
纪扬宗怎么不知道桃榆的意思,他自也割舍不下自家哥儿,还有那没出世的外孙。
半晌,他深凝了口气。
“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好好活着要紧,仗总有打停的一日,又不是说不回来了,就先出去躲躲吧。”
纪扬开面露惊色,许是他没想到纪扬宗竟真的会答应走。
“那若是官府”
“官府现在都已经自顾不暇了,里正就是个沾边的吏员,朝廷自受不住老百姓的太平还不准自寻生路了,退一万步来说他追责起来也无非是换个人做里正。”
纪扬开又沉默了,倒是纪扬明又道:
“只怕是逃难如此之远还不如在这头,若是官府能压制住起义者自不必多说了,若是起义者胜,都是穷苦佃户集结起来的,应当不会太为难咱们这些农户吧。”
“佃户在泉乡专挑大户下手,若是打过来凭借佃户常年被大户打压的恨意,二伯觉得他们会不会为难?”
霍戍冷声道:“即便如二伯所言他们仁义不加为难,打仗最缺人和粮,不管是官府还是起义兵,彼时必当搜刮壮丁充盈壮大队伍,二伯认为自己算不算壮丁,你的儿子又算不算壮丁?”
“到时候男子在一线作战,生死未卜,妇孺亲眷在村中死命劳作向你服役的军中供粮,生怕你没得吃,却是不知你早战死沙场,军中却不给你的亲眷准信,依旧吸着血。彼时你们又想如何应对?”
纪扬开和纪扬明听得脸色煞白,他们这些活在太平之中的人哪里真的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霍戍一开口他们再没得反驳。
霍戍也不等他们再多言,直接下了定夺:“要走的即刻回去收拾东西,只带最需要的吃用,不走的就留下。”
纪扬诚见此,二话没说,大步折身回去。
纪扬开和纪扬明面色惨淡,到底是没再嘀咕,看见小七已经走了,也静默沉着一张脸出了大院儿,按照霍戍说一不二的性子,拖沓是不会等他们的。
“收拾东西吧。”
霍戍转对桃榆道:“把你需要的东西都收拾进箱子里。”
“娘,你去替我通知一声干娘。”
黄蔓菁紧捏着手,连忙点头。
纪扬宗有些茫然的看着已经去忙了的家里人,神色还有些惶惶。
他尽量的不去想,叫住霍戍:“城里呢,还得通知城里。”
“城里我早已经安排妥当,驻兵离城时城里囤积的粮食已经运走了大半,脚程若是快再过三四日当抵达渝昌了。医馆那边我也已然通知,提前就已经把东西收拾了,同州一旦起战,随时可以动身走。”
纪扬宗听得嘴微张:“好,好。”
他拍了霍戍的手臂一下:“得亏有你,否则这突然生事,一大家子还不知该怎么办。”
霍戍看着纪扬宗:“我知道爹舍不下明浔村。”
就像是范伯,虽当初自己也朝不保夕了,在马场做马奴也一样还照看着村里活下来的人,若不是他,他可能也再见不到阿守了。
来了南边以后,日子好起来了,也还时常念叨提及以前的老乡。
里正做个三两年许还只把这当做一项职务,干的时间长了,难免生出感情来。
纪扬宗会在争论之中答应下来离开,也是太爱惜桃榆了。
他有了孩子,必是不能留在这样动乱之地的。
纪扬宗胸口深深的起伏,刚才是一大家子在,他得撑着,现下是没了旁人,情绪便再收不住,疏忽就捂住了自己的眼。
“我是这村的里正啊。”
他不怕官府的责难,是心里觉得对不住乡亲。
来了事自己要走,他不知道这么些乡亲当怎么才好。
“此行虽商队去北域的乡民亲属不得不管,我已经提前去了这些出了男丁在外的人家,一旦起事就先行到渝昌避难。上午得到消息官府派兵时,已经让大牛去通知了这些人,再让他们知会乡民,若是想走的,收拾了东西随我们一道。”
霍戍平静道:“乱世之中,非亲非故,没有那么多的情分与之一一劝诫,有心活命可以拉一把,执拗不肯只能任其。”
纪扬宗哑然,他没想到霍戍的安排里,竟然把这些也已经顾及,怪不得先前就没见了大牛的踪影,原则早被霍戍给派了出去。
“如今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也算是仁至义尽。”
霍戍同纪扬宗道:“到时候走留下些粮食在公仓里,给不走的人最后条路,爹也可问心无愧,大难当头不是非要与固执之人一同等死才算是仁义。”
听完霍戍的一应安排,纪扬宗一双眼通红,再是有些抑制不住老泪纵横。
纪扬宗一向表现的强硬,是个精明公正的里正,严慈相济的父亲,在兄弟姐妹间也是大度可依赖能照拂亲眷的角色。
自爹娘长辈逝世以后,再是没有他能所依靠的,事事都要他撑起来,要他出面拿主意,做决断。
可无论老幼青壮,人皆为血肉之躯,并非银铁所铸,也都有彷徨无助茫然之时,可此番时刻,他却无所依靠。
妻儿弱势,当是他护佑,怎又好叫他们再担惊受怕。
高堂去世以后,今时今刻,他头一回在大事面前受到了妥帖安排,也实实在在的依靠了一回晚辈。
虽霍戍只是他的女婿,却远胜了儿女。
霍戍素来冷淡,唯独对待桃榆另是一番,他和妻子时常互相宽慰,只要霍戍对桃榆与旁人不同,哪怕是没把他们当亲人看待都不要紧。
而今遇事,方才晓得霍戍的用心。
他不免也钦佩起霍戍的决断起来,不过:“阿戍,到时候那么多人一同走”
霍戍知道纪扬宗要说什么:“乱世之中,人手是大助力,一滴水火来即被蒸发,可一汪水火来却有熄灭之力。既要壮力男丁作为助力,就不可能没有老弱幼小。”
“带那么多人走确实不易,可世间难有万全之策,怎能事事顺意,总要担下些困苦。”
纪扬宗心中一定:“你说的不错,让愿意走的一并走已是仁义,人多不好转移,却也因人手多而有所抵抗之力。”
霍戍颔首,道:“夜里就得走,早一刻走出关更顺畅一分。”
“我先去收拾了。”
“嗳,去吧,快去。”
纪扬宗看着霍戍进了屋,他连忙擦了擦脸,也打起精神来去收拾。
屋里乱糟糟的,比过年还拾腾的忙碌,但比之过年收拾时的热闹,大伙儿都像是噤了声一般,只埋头匆匆的装整东西,谁都没多言。
只听得见箱子开关的沉闷声音。
家里养了些鸡鸭家禽的,霍戍几刀子给解决了一并都带走。
村里不光只此纪家,那些要走的人家一样翻箱倒柜的在打包东西。
既是通知了村户,那村里便没有人再不晓得打仗了纪家号召了要走的事情。
怕是讹传假话,偷偷的跑去纪家外头张望了几眼,发觉纪家属实是在打包东西,当机立断的二话没说,回去召集自家人按照通知的时间赶着收拾。
自也有犹豫果决不下的,想走又舍不得村里的田地家业,不走又是怕战火。
着急之中家里孩子大人的哭做一团。
还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走的,团在家中指骂纪家没有良心,身为里正不守着村子,竟然想着跑。
“大哥,纪家已经收拾了几箱子东西在大院儿了,咱们要不也赶快收拾了东西出去躲躲吧!”
“驻兵南下了,要是官府抵御不住起义兵,到时候打过来怎么办啊!”
尤家去打听消息的跑回去,转聚在尤氏大房的院子里头。
纪尤两姓不对付,但大难上自也留意着对方的动静,以此来做出应对的安排。
不想尤家大房闻言却直直道:“好,走的好!”
“我们跑什么!纪家这一走,他这里正的头衔可就再别想保住,这么些年都没抓着他的错漏,这朝全然就是自送上来的。我们走了还有这机会?”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不要命了不成。”
二房道:“外头打的那么凶,只怕是没命享这富贵。”
大房道:“乱世出枭雄,你们遇事便这么胆战心惊的如何能得什么成就。到时候真要打过来就躲进山里去,我们自留山那边有个废弃的木场在山谷林深处,拾理出来躲难最好。就是打到这边来无事他们也不会往那林子里去打,等战事消停下来咱们出来便是。”
五房闻言一笑:“是啊,我怎么忘了大哥自留山有木场可以躲避,当初那山头远,牲口都不好进去,木场没用多久就荒废了,虽然现在必然是有些荒旧,但却正好是个好的落脚地儿。”
几房人顿时大松了口气,一时间都不如何慌忙了。
大房又道:“也都别闲着,这当头正是收拢民心的时候。”
尤氏人相视一笑。
村里登时分做了两派,一派是要跟着纪家出去逃难的,一派是要与尤家人留在村子的。
那些犹豫不决的,看着尤氏言辞恳切,十分大义的守着村子庄稼,多数都选择留了下来。
许是心中到底还是不安,竟还前去劝要走的人也一并留下,说着外头艰难,到时候出去没田没地,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像是城中沿街乞讨一般的人一样,活得没脸面,不如死在自家地里。
有经不住说的咬牙放弃了走。
纪扬宗忙着收拾东西,他全然依霍戍所言,左右是通知了走,既是不愿,他也没必要再去劝。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出去了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再者那么多户人家,他总不能再像去收粮时一样一家家的登门去说。
其实尤氏不走,他反倒是有些安心,尤家在村里是大户,纪家走后有人主持大局,于留下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但愿尤家人有些良心吧,要是都像尤凌霄母子一般,那就没得说了。
先前与他唱反调让村里人别囤粮食,安心耕种不会打仗,结果仗打了起来,这母子俩不知一早躲去了哪儿,这两天大门都紧闭着。
村民想上门去质问都寻不见人。
入夜,村里静悄悄的,好像白日里的急促慌乱都只是一场假象一般。
人定以后,陆续才响起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以及低声的喧嚷,慢慢朝着村口涌去。
“爹,走吧。”
“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桃榆在霍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偏头见着他爹还站在已经落了锁的大门口,矗立在夜风之中望着他们的房舍。
纪家房舍修建的气派,在村里可谓是名列前茅。
须知当年纪氏分家时,他并没有分到房舍,这处宅子是纪扬宗自己挣下来的。
一点点扩建,改建,才落建成今日的模样。
黄蔓菁晓得丈夫舍不得,她何尝又不是,昔时她第一次来这里时,宅子起码只有这一半大。
是他们成亲,纪扬宗说要给她过好日子,把宅子扩修了一回,后来有了小桃子,又再扩修了一回。
这一走,可就不知宅子会落成何番景象了。
她捂住纪扬宗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纪扬宗提了口气:“走。”
待着他们到村口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板车牲口粮食行礼,扎满了一道。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来了的纪家人。
纪扬宗叫各家主事的男人站出来,报出自家的人数。
简单清点了一下,此行有足足六十人!
此间除却本村的,还有隔壁红梨村家里男人跟着霍戍的商队走了的人家。
霍戍没管人数,到了城里那边还有上十人,他迅速把壮力清出来,其中有劳力男子二十个。
倒是可使唤一二。
他把老弱放在队伍中间,汉子分于前后,给强壮的男子自己一早打造的长刀防身,一旦遇事,可以直接抵抗。
没太敢耽搁,霍戍得力的人手还在城里,汇合以后会安心些。
于是一大行队伍趁夜走,人数过多不敢全数走官道,还得一部分走小路。
村里没走的人也睡不下,有人摸黑起来目送离开的村民,此番真当是生离死别了,到底是一同生活了好些年的熟悉面孔。
一时间谁的心情都不太好过。
此般逃难前去渝昌,最难走的其实是同州这段路,只要出了同州城,他们这般逃避战乱的队伍,其实没有商队那么容易惹人红眼。
桃榆坐在马车里,夜色之中也不敢打太多火把,他在窗口看了好几眼一马当先的霍戍,叫黄蔓菁和元慧茹给拉了回去。
“夜里风大,别瞧了。”
黄蔓菁拉着桃榆,让他安分的坐下。
桃榆虽已经出过一次院门,路上什么事情都碰上过,其实自己没多害怕,只不过他也担心自己肚子里的宝宝。
不过此行家人都在,倒是也还好。
他抓着黄蔓菁的手应了一声,转看见神色忧愁的元慧茹,道:“干娘别担心,阿盼他们定当在等了。”
黄蔓菁有些疑惑:“阿盼是谁?”
桃榆轻声道:“娘一会儿过城与那边汇合见到人的时候就晓得了。”
此番乱世,桃榆觉着这许是阿盼认祖归宗最好的机会,毕竟大家逃难之间,谁还管那些礼义,背后也不会敢议论什么。
黄蔓菁看了两人一眼,心中虽然十分好奇,但到底是没有继续追问。
第89章
队伍长,行程慢,等到城外汇合地的时候已然子时了。
那头有十多个人正在焦急的等着,骑射场里余下了四个骑射师,一个北域老乡,外在前来追随霍戍的猎户肖甬。
黄引生带着药童黄芪,吴怜荷跟赵盼一起。
以及蒋裕后一家老小。
蒋裕后本是当带着一家去投奔他在京城的兄弟,但同州的战事起的有些突然,他尚且没来得及送信前去兄弟手上。
他那兄弟虽在京为官,可官位低微,又住在丈人家中,平素也说不上多少话,事情并非能事事做主。
他们这么一大家子贸然前去投奔,少不得给他添麻烦,思索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跟着霍戍他们先去渝昌府,到时候安顿下来再送信过去,看看那边是否方便。
霍戍提前做了交待,于是大伙儿聚集在一起等待大队伍。
又是好几大车的东西,他们这一行队伍看着也是阵仗不小。
同州不曾有宵禁,虽然夜里也一样很热闹,但热闹的也不过是那几条夜市欢场的街,并非全城皆然白昼一般喧嚷。
靠近城外这一片夜里都十分的宁静,然则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个时辰了,城里也不断的有车马行人外出。
其间不乏装载着货物的车马,捆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路人。
城里的消息比城外乡野间灵通,此时不单他们走,城里也有的是人已经在转移了。
来往之间人不少,但却没有什么人张口。
霍戍一行此番一并逃难在此情境下倒也还并不奇怪,但队伍浩荡,仍然惹人侧目。
行过的路人扫了两眼,未置一词,反倒是步子加快了些。
夜色之中这座巍峨富饶之城,无声之中竟染上了一层死气。
霍戍和黄引生他们两厢会面,并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气氛有些凝重,谁都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说话唠嗑。
霍戍点了一下人和货,带着队伍绕城直接走。
“小桃子没事吧?”
黄引生赶着车并在桃榆他们的马车旁侧,他看了一眼车里的人,见着微微火光下桃榆脸色有点发白。
桃榆刚想摇摇头,忽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立马捂住嘴干呕起来。
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倒是把眼睛逼得通红,起了些泪光。
黄蔓菁和元慧茹见此几乎是同时伸手拍了拍桃榆的后背。
“方才在路上就时不时想吐了。”
桃榆拿起水葫芦喝了一小口水,道:“不知道是坐在马车里太闷了想吐还是孩子闹腾。”
黄引生道:“这月份里也该害喜了,许也是夜里还奔波,又在马车里闷着。”
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桃榆。
几人正在低声说着,马蹄声靠近,霍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车帘口。
桃榆微微睁大了点眼睛,正想同霍戍说自己没事,却是先见着他手先递了过来。
宽大的手掌里竟然安然的躺着一颗青黄的橘子。
桃榆眼前一亮,赶紧捧了过来。
他顺着胳膊望上去,见着冷肃着一张脸的霍戍。
“你哪里来的呀?”
“路边摘的。”
霍戍垂眸看了桃榆一眼:“只要出了同州府城地界就可以喘口气,我得先去看看。”
桃榆嗯了一声。
霍戍没有多做停留,扯着马又消失在了马车边。
几个长辈看着桃榆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酸橘子前嗅了一口,眉眼弯弯,不由得都轻笑起来。
“亏得他一边要带着队伍,还惦记着你害喜,摸黑都去给你摘橘子。”
桃榆被他们一同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
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进入下半夜里,赶着路的农户们都有些疲赖了。
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牲口拖运行礼和自行乘坐,多的还是自把包袱捆在身上步行。
男人把家里那点不多的干粮盘缠背着,女子哥儿的拉扯着孩子和拿些轻巧的东西。
孩子大些的还好,懂事走路没有闹,小些的这么一夜了还在赶路,难免发困走不动,大人只能背着走。
好在同行的都是乡亲,相互帮扶着,有板车牲口的人家男人下来走路,让妇孺老人家换着上去坐着歇会儿脚。
就在大伙儿觉得虽是赶路辛苦,好在安稳时到了同州府的关界上。
远远的就能见着关界上灯火通明,要想从平顺的官道上通行,就都得从此关界上过。
周遭的小道车根本过不了,建此关界也是为了好管理州府和进出州府界。
像是商队经行,就得在此过文书缴纳关税。
霍戍看着这么晚了那边灯火还如此亮堂,有些不对劲,于是先策马过去看了看。
“何以出府?”
“可有商令!”
“今夜不可出府界了,明天再过来”
府界口排了长队伍,有四五个官兵正在排查,守着府界门的有四个,外在守站在门墙上的还有两个。
林林总总得有十余人,且都还是装甲官兵。
霍戍扫了两眼便将人数尽收眼底,肉眼瞧得见的就有这么多,关界上的士兵是轮番值守,应当还有一部分在休息。
往素关界上人数决计没有这么多,城里在打仗,各关界上守备必然会比往昔严格,但现在就这些人,也不过就能唬住点良民,若起义兵从此过,必然守不住。
官兵压着一部分人不让过,又开着门放了一些通行,前头堵的有些厉害。
蒋裕后骑着匹骡子从后头跟上来:“我打听了今天守卫的是兵房钱副指领,先时我同他有些交情,当是能说上两句话。只是”
他有点为难的看了一眼后头乌泱泱的人群:“这人数,怕没那么容易。”
霍戍知道不容易,他们这么一大批人逃难出府界,到时候会给所经行的地方造成恐慌。
于州府来说,这定然要影响当官儿的政绩,自是少不得派人给守着。
不过想来也是知府应付起义兵极其棘手,这边还来不及派更多的兵力把守。
霍戍道:“这副指领姓钱可认钱?”
蒋裕后未置言语,与霍戍对视了一眼。
“蒋典史可算过来了,我当你今日不出城呢,再等个把时辰都要换轮哨了。”
身着铁甲的男子看着并没有排队而是直接走来这头的人,正要呵斥,上前一看竟是熟识之人,转又和气了不少。
蒋裕后连忙拱手:“麻烦钱指领了,一路过来人多走的慢了些。”
指领往后扫了一眼,霎时一惊,道:“典史快将一家喊上来赶着过去,后头又来了大批人,待会儿排查起来耽搁。”
蒋裕后尴尬一笑,凑上前与指领耳语了几句。
钱姓指领听过要紧,面色一变,立即退开了些,急言道:“这乌泱泱一群人瞧着近乎百口,从府界上出去了可还了得,蒋典史岂非叫我为难!”
“这些都是临近连家颇那头的普通老百姓,战火烧过来都是些苦命人,只是大家结伴一道上相互有个照应。”
“即便如此,那这人也太多了,怎可放行!”
钱姓指领当初受过蒋裕后的保举从小旗提到了副指领的位置上,新任知府临任后许多吏员都被换下。
但他们这等在兵房的人,且并非什么大职位吏员便未曾受影响,再来便是州府上的壮兵多数都被驻兵那边给征了去,州府这头的兵便短缺了些,轻易不会弄人走。
蒋裕后虽然没了官职,但他倒也还是记他的恩,像这般要出关界的事,无足轻重行个方便全然没什么。
但要跟那么一大批人行方便可就不太方便了。
蒋裕后和霍戍早有所料,倒也并不意外。
见此蒋裕后暗暗看了霍戍一眼,得到他的许认后,他凑上前小声同指领道:
“若分散开难民走小路也一样会出去避难,这事情知府想压也压不住,驻兵一走,他应付起义兵已然是焦头难额,何来许多精力管难民逃难这些小事儿。”
“再者哪里打仗没有难民迁移的,海临府那边的难民不也来了我们府?”
说着蒋裕后便暗暗塞了一把银票进钱姓指领的怀里:“如今朝廷已然是内忧外患,指领为着一家老小也当早做打算才是,这一夜了,关界上的兄弟们辛劳,这点子心意给大家喝点茶水。”
钱姓指领听闻蒋裕后的话默了默,他是晓得蒋裕后有个在京城做官儿的兄弟,手上自有地方官员没有的神通。
为此而不由得也起了些考量,再一捏怀里的银票,立马松了些口。
“这怎能要典史的好意。”
话虽这么说,却是全然没有再要把银票拿回去的意思。
蒋裕后知晓事情是成了,道:“硝烟四起年间,大伙儿都不容易,我们这等无力决定战起战落之人,也只有相互关照帮扶着,以求能在乱世之中留条性命了。”
“典史所言甚是。”
钱指领一抬手,身后的士兵得到授意,立马准备着去开界门:“典史快些着走吧,出了关界尽可能把队伍分散开。”
蒋裕后连连点头。
两人复转去催促着队伍赶紧通行。
乡民瞧着不少人被拦在了关界上,他们不仅不用排队,还能大批出去,倏然对霍戍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觉察跟着霍戍走这决断没有错。
诸人不敢多言也不敢多看,沉默着快步出关界去。
许多妇人一辈子都还没有出过同州府的关界,头一遭出来竟然是背井离乡的逃难,一时间悲从中起,忍不住擦起眼睛来。
队伍间更蒙了一层悲怆气。
出了府界,就快要到水溪县了,而水溪县便是同州最北边的一个县城,先前霍戍他们行商还在城里的客栈住过一晚上。
等过了县城穿过龙尾坡就到了连平府,届时就当能安心赶路了。
而下还在同州,难免还胆战心惊,尚且不得松懈。
“塞了三百两。”
天边吐了些鱼肚白,隐隐是快要天亮了。
等着整个大队伍都安然的出了关界,霍戍才骑着马到桃榆他们的马车前。
纪扬宗先前一直指挥着村里人,村户们都听他的,说了好些话嘴干舌燥累得够呛。
现在也过来爬到了黄引生的车上歇口气,两辆车并着在走。
吴怜荷半蒙着脸跟赵盼在队伍中间,既没有先去前头的吴家汇合,也没有过去同元慧茹他们一道。
这边两头都能望见,不急着一时聚上。
纪家几房人也走着走着的团汇在了一块儿。
听闻是给了钱才放行的,纪望菊撑圆了眼睛:
“啥,过个关界就要这么多钱,这关界外的官道是黄金铺的不成!我瞧着不也就是这么着么!”
纪望菊嫁去了袁家,原是该听着夫家安排去留的,不过她嫁的近,袁家那个也不成器,也没什么能前去多难投奔的亲戚。
这些年日子也多是靠着纪望菊在娘家几个兄弟那儿蹭着过,这朝纪氏都要去外头躲难,袁家三口人好赖都是要跟着的。
“那么些银子,就是去了外头也能盘买下好多地了。”
纪望菊在边上听得咂舌,肉疼的不行。
“三姐没瞧着关界上好些人想出去都被扣着不让走么,咱这么多人能过去不使银子哪里能顺畅过。要是走那小路出去,路绕远而不说,板车过不得,全只能走还自己驮着东西。”
纪扬诚走在板车后头,他背着睡着了的大孙子:“乱世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情。”
纪望菊蹭坐在纪扬开家的板车上,看着纪扬诚,没再继续扯这话头,转道:
“先前文良出去挣钱了也没说给家里添头牲口,这要有了牲口出门多方便。”
“早先哪里晓得会有这些事儿。”
“那牲口买下就是没这些事儿家里也能耕地使嘛。”
纪望菊嘀咕了一声,道:“娃过来,我抱着。”
霍戍听着纪家人说了会儿话,他看向马车里头,桃榆靠在马车边上已经睡着了。
黄蔓菁给他盖了一件厚衣裳,这么坐着,睡着了也是不安稳。
“大婿,我们好久能歇会儿嘛?这都赶了一夜的路了。”
纪扬开问了一嘴:“汉子大人倒都还能挺着,小的老的我瞧着都有些顶不住。”
霍戍难得好脾气道:“前头有片旷地,大伙儿可以在那头吃点东西歇息些时辰。”
“嗳,嗳,好!”
大伙儿听到霍戍发话,都高兴一头。
约莫着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霍戍所说的旷地上。
这头有平地有河有林子,又靠近县城,将歇些时辰最是合适。
天色已经有些亮堂了,也不必再拿火把照亮。
纪扬宗站在货车上吆喝:“大伙儿各自都吃点歇会儿,不能跑远咯,歇息个两时辰咱还得赶路,等出了同州就不急了!”
一行人听了号令赶紧寻了地过去歇息,多数人家虽没有牲口,但也有板车,靠人力拉着走。
一家老小的褥子粮食东西都在上头,天快亮了见着像是晴朗,把褥子在板车上一铺开,孩子能躺着睡会儿。
虽是在同州礼教森严的地方生,什么都讲究着男女有别,可这朝也顾不得了,女子哥儿的累极了,也吃了点干粮大饼,就靠在板车边打盹儿。
精神好些的被纪扬宗喊去河边打水,捡柴火,烧了热水泡煮点热茶汤,分给大伙儿把水囊灌满。
“把褥子厚袄子盖着些,别瞧天晴就贪凉,赶路劳累当心发热!”
纪扬宗游走在乡民间,支应唠叨着。
霍戍把先时走商用的简易帐篷给支了起来,铺开了厚褥子,他转去马车上把桃榆轻轻抱了下来。
桃榆迷糊的睁开了下眼睛,看见霍戍的下巴,他吸了吸鼻子,感觉头有点痛,拉了霍戍的衣角一下:“我们到哪儿了?”
“水溪县。”
桃榆挣扎着想起来,却被霍戍直接扒了鞋子塞到了帐子的被窝里。
“现在队伍停歇未有颠簸,紧着时间踏实睡会儿。”
桃榆还想说什么,霍戍又道:“不睡够孩子闹腾。”
闻此桃榆便没了话,顺从的躺在帐篷里。
霍戍没急着出去,要守着桃榆睡会儿。
伸手去握他被子下的手,发现这哥儿竟然还把那颗酸橘子放在手里,橘子都已经被他捏熟了。
此行的条件还不如走商时,走商尚可去县城中落宿,但这许多人不说有没有银钱去住宿,一处两处未必住得下,会徒增许多麻烦。
且马车还是桃榆独享,能摊开了些身子睡。
这朝却是要几个人挤一起,即使有了出行经验,桃榆肚子里揣着个崽子,身体不会比头次出来时好。
霍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等着桃榆的呼吸平顺了,他才轻手轻脚的从帐篷里出去。
“阿戍,吃点儿东西你也先睡会儿吧,当心身子吃不消。”
纪扬宗拿着两块肉饼,这都是出来前赶着做出来的。
霍戍把饼接了下来,扫了一眼,见大伙儿在纪扬宗的安排下都已经有序的歇整了。
这倒是比他想象之中要省心些。
“无妨,我并不困乏,这段还得先警惕盯着。”
纪扬宗道:“既已经出了关界,距离起战地已然有些远了,应当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关界那边应该不会再来追回难民。”
霍戍道:“这些都不足为惧,只怕府界外遇上起义兵。”
纪扬宗眉头一紧:“那我去叫村里的汉子轮着歇息,也好一同守着,别都睡过去了才好。”
霍戍点了点头,他正要去河边上洗一把冷水脸,赵盼急匆匆跑了过来。
“霍叔!”
“怎么了?”
霍戍看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人板直。
“我刚才去官道另一侧方便,看见一行人从水溪县那个方向过来,看模样不似什么匪徒,但他们竟然把过路的几个难民给扣了下来。”
赵盼喘着道:“但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你看见了多少人?”
赵盼道:“得有二十来个。”
“为首的两个人骑着骡子,手里有刀,其余的步行在后。瞧着倒是像些农汉,身形不见得强壮,”
农家汉子好辨认,尤其是佃户,大抵上脸晒的黢黑,又因为压榨吃不饱有些消瘦。
且长期受着打压管制,人也木讷,多数双目无光,与良民站在一道相差都不小。
“当是起义兵。”
“你见他们拦的是不是有青壮的难民?”
赵盼连忙点头,颇觉霍戍料事如神。
“估摸着是抓壮丁增添助力。前头打的厉害,起义兵多是佃户组建,武器始终不如正规官兵精良,起战当是折损不少,他们需要不断增添人手。”
“出来拿逃难的百姓,反倒是比佃户更强健。”
周遭听见动静的汉子连忙操起霍戍分给他们的家伙:“那、那我们怎么办,要躲起来么!”
“这么多人怎么躲,且不说周遭难寻藏身地,路过的难民见过我们的队伍,为了自保,头一句便是后头有大队伍,让起义兵饶命放过。”
汉子们听得生寒:“霍哥,你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是、是,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霍戍冷声道:“就在此处,若他们不曾前来也便作罢,若前来想拿人走,听我号令直接动手。”
“丑话我先说在前头,若现在胆怵不敢动手让他们拿走,彼时便会到一线替他们送命,是死是活都要盖上叛贼的罪名。”
一众汉子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果决。
赵盼张口想要同霍戍要一把武器,却先被霍戍给安排了:“去看顾好你娘和祖母。”
话毕,霍戍便大步朝前去。
赵盼只好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当头上没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为着英雄意气逞能要去冲锋陷阵。
不过一刻钟,霍戍刚让汉子都起来打起精神,不远处就响起了动静,真还陆续来了二十几人。
“竟真有如此之多的人!”
骑在骡子上后背捆了一把长刀的男子看见这头的旷地上有大几十号人,车马牲口货物不少,目露精光。
“大伙儿可是从同州城里出来的?”
诸人见着前来的义军,虽然都与他们差不多,并非什么凶狠之相,但知晓同州战事就是他们挑起来的,老实本分的农户见了也还是生出些畏惧来。
更何况还是清一色的壮力,妇人紧紧抱搂着孩子,团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纪扬宗稳住心神,暗暗看了霍戍一眼,见他许让,旋即站出来应答。
“义士,泉乡那边起战了,我们就是附近村庄的一些穷苦人家,战乱无法耕种,这才举家迁移出来避避难。”
负刀男子朗声道:“狗官腐朽朝廷,压害得老百姓食不果腹,诸大好男儿,何需四处奔逃躲避,不妨拿出血性于这些狗官一拼,博个大好前程!”
“我义军待下颇丰,凡勇者皆有厚赏,今入我军,他日事成,诸便是首功!”
一众农户听得胆战心惊,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昔时是听都不敢听的,这朝竟有人公然说论,当真是世道乱了。
纪扬宗谦卑一般道:“吾等世代都是埋在地里的愚民,只晓得春耕秋收,不懂得天下大业,难为义军助力。还望义士体谅,吾等拖家带口,闻战胆寒,目光短浅,实在不成气候,义士错爱。”
男子见诸人未有半分心向,脸色变了变。
这头壮力人手虽还没有他们的多,虽妇孺老弱占了大半,但到底总人数不少,也不好贸然起冲突。
“若如此义军也不会勉强民众。”
诸人闻言松了口气,心中正想这义军到底是佃户集结而起,对难民没有太为难。
却听男子接着道:“既是无心大业,那便为义军献上些粮草吧,也当做为大业尽了一份心力,来时不会忘记诸位的心意。”
“这……”
诸人瞠目结舌,不想起义军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他们既已是难民自顾不暇,何来粮食上供。
“义士,春耕时节,我们粮食本就不丰,此时又逃难在外,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参军你们不愿,纳粮亦不肯,岂非存心滋事!义军是为平民而战,若身为平民却还不肯团结,不是情愿受腐败朝廷所压迫么。”
男子声音倏然狠厉起来: “人和粮你们既不肯留一样,那就都留下!”
“若我说不,你又当如何。”
隐在人群中的霍戍走出,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长刀。
第90章
男子骑在骡子上,看着走出来体格显高大于寻常农户的男子,面相本就凶恶,手上又横着一柄厚重的锋利长刀,宛若是血场走出来的活修罗。
虽居于马下,可气势凌人,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是来寻茬的人。
男子微有些唬住,没想到一群乌合之众中竟有此等人在。
不过转念一想,这许多人能一并转移,若其间没有主事的人,只怕是连关界都出不来。
他一改将才的骄蛮,换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兄弟骁勇之貌,何故于混在这难民堆里,若是于这乱世之中领兵而起,来时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霍戍眸光生冷,这样的话他在军营听了不下十年,早把这些狗屁空口承诺当做了狗吠。
他面色不改翻身上了马,反手挥过长刀,劲风扫过:“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现在自己滚,要么就把命留下。”
男子没想到霍戍这么刚硬,如此公然拂面,他微眯起眼睛,冷笑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男子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尚且还未受其号令动手,砰的一声闷响,妇孺从未见过如此的生死打杀,胆子小的直接惊恐的喊了出来。
叫嚣的男子被霍戍直接从骡子上掀翻在地上。
根本未有任何爬起的功夫,钝厚的长刀便灰了过去,不过霍戍并未杀人,长刀顿在了脖子咫尺之间。
地下的男子天旋地转,却也清晰的感受到了铁器劲风的寒意。
他被霍戍踩住胸口,脖颈旁是森冷的铁刀,眼睛被迫抬起看着霍戍居高临下带着杀意的眸光,生死一线,再是凶蛮此时也歇了气。
“兄弟,义士,刀下留情!”
男子连大声呼气都不敢,双目不敢眨眼的求饶道:“你们安心走,我们决计不会再叨扰。”
眼见头子都这么说了,一群佃户见霍戍如此凶悍,下意识的都往身后退了些,倒是另外几个骑在骡子上的人目光之中隐隐有不甘之相。
跟在霍戍旁侧的猎户肖甬举出了弓,旋即骑射场的几个人紧随其后。
起义兵见着练家子竟是还不少,一时间也都不再敢轻举妄动。
扯着缰绳,有要撤退的意思。
霍戍却道:“我们一行人转移不便,人多牲口少,起义兵既然为贫寒老百姓所战所想,此番有难处,也请起义兵帮扶一二。”
几个骡子上的起义兵对视了一眼,不过半刻钟,二十余名起义兵灰溜溜的跑出了林子里。
诸人看着被霍戍赶走了的起义兵,不仅守住了大家的粮食盘缠,竟还从他们手里反夺了四匹骡子下来,不由得都有些傻眼。
霍戍把骡子交给了纪扬宗:“分给有老幼没牲口的人家,叫大伙儿起来准备赶路。”
他不确定这些起义兵会不会跑去搬救兵卷土重来,按照他往昔的性子,那几个为首的起义兵都当不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不过正值多事之秋,又有许多妇幼在此,不到不得已,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来来来,老田家一头骡子,愣子你们也牵一头去用着”
很快有四家人分到了骡子,把靠人力的板车套在骡子身上,一下就减轻了很大的负担。
路上的行程也便可以加快不少。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伙儿也没心思再歇息,喊着说累走不动的,都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纪氏二房的纪扬明原先还说着起义兵是佃户所集结,当是不会如何为难寻常老百姓,不想竟也是如同豺狼虎豹一般。
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就是羊羔,谁都想啃上两口,全然是不顾忌他们的死活。
这朝与他有相同想法的农户也都再不敢多嘀咕一个字,幸好是做了决断跟着出来了,否则真还是不晓得那边要是打过来了会是如何。
家里头的那些乡亲就在村里待着,不晓得能不能躲过一劫。
不过大伙儿也没太多心思去想村里人的遭遇,毕竟现在他们在逃难的路上都自顾不暇了。
大队伍继续紧赶慢赶的朝着渝昌府前去,悬着心出了水溪县后,霍戍带着众人憋了一口狠气赶着夜也把龙尾坡给翻了过去。
等进了连平府地界以后,这才让大家踏实的扎营歇息了一晚上。
距离从同州府城日以继夜的赶路已经过了足足三日的时间,无论是大人孩子都有些累瘫了。
不过好在是终于出了同州,已然可以歇上一口气了。
总算可以安心扎营过个夜,大伙儿都重整着自己的盘缠。
林子近河的旷地上,慢慢起了炊烟,大伙儿的话也多了几句,笼罩在逃难下的恐慌气氛总算是消减了些许。
“你嗅嗅,这鸭子没怪味道吧?”
“没有,天气不高,好在是走的时候匆忙裹了些盐,否则得坏了。”
黄蔓菁和元慧茹把家里赶着宰杀了的家禽都给取了出来,纪家有四只走地鸡,两只大鹅,手头上忙着还没时间孵小鸡小鸭出来,不然带不走还不能杀了留肉。
倒是元慧茹开年养了一群小鸭子,二十来只,中途死了几只,也还剩下十多只。
养了两个多月,鸭子倒是长得有些模样了,就是瘦了些。
而且赶着走,一并都杀了,下水都送给了没走的乡亲,只带了肉。
汉子们忧心着外头的事儿,妇人哥儿们也便惦记着手头上的吃喝,也算是各司其职了。
河边上起了火,赵盼去拾掇了好些的柴火来,帮着忙把这些家禽用火熏烤。
腌烤过后裹了灰,如此即使是放在箱子里头也能保管好久。
带了家禽出来的不止是他们家,别的人家走的急促,也是此般。
大伙儿都舍不得肉坏了,在同州条件好且不是无事就宰杀鸡鸭吃,还得是家里请人办事或是来了什么客,这才会杀家禽招待。
而今逃难出来,手头上的盘缠就那么多,路上要吃,到了避难处也还得吃喝,且今年春耕也是耽搁了,后头的日子还不敢想有多难。
于是夜里起了好几个火堆熏烤着这些肉,整个河边都弥漫着一股肉香味儿。
虽诸人一同逃难,但是吃睡还是各管各的。
夜里,黄蔓菁用粉条煨了只鸡,幸在春时又在附近找了些野菜,或炖或炒的做了好几样菜。
他们一家就有四口了,算上元慧茹黄引生以及黄芪,还有几个手底下的人得有十几号人了。
那么围在一道都是一大圈儿,本在路上也可以吃的简单点,不过到底都心疼桃榆,这两日赶路小脸儿煞白,要是再不吃点好的,只怕是难捱。
桃榆不爱吃鸡腿爱吃鸡翅,黄蔓菁就给他留了个整的大鸡翅,家里粮食自养的鸡喂养的肥,炖出来香的不行。
一直害喜孕吐的桃榆也喝了两碗鸡汤,啃了整个鸡翅,又吃了些野菜,出来还是头一顿吃这么饱足的。
大伙儿都饿了,埋着头大口吃着带油腥的饭菜。
桃榆跟霍戍最先吃过了离席,两人没先会帐子里,而是漫无目的走着消消食。
霍戍立在桃榆身侧,好好的看了看他的肚子。
这两天赶路赶的急,睡的时间少不说,夜里霍戍还要守夜,两人都没曾睡一块儿。
“还是挺乖的,没太闹。”
桃榆知道霍戍在瞧着他,拉过他的手让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的腰好似粗了些,人也好像笨重了点。
霍戍轻轻抚着桃榆,嗯了一声:“比之以前的瘦弱,现在要好一点了。”
“不过脸色还是不大好。”
“阿祖说了,只是没太睡够,不要紧的。”
桃榆道:“今晚上踏实睡一觉,明儿应当就好很多了。”
霍戍点点头:“时下到了连平府,可以放缓行速了让你多休息。”
桃榆知道,从连平府到渝昌府要是车马快,三五日就到了,连平府不比同州小,但它只是横向宽,纵向窄,他们北上的路程也便不长。
只是队伍庞大,且又非人人快车快马,那就要拖的久些了,不过再如何十日内也能到渝昌。
“渝昌那头能容得下这么些人么?”
这两日桃榆不免想到这事儿。
“渝昌地势辽阔,多有官府管辖外的荒地,为此才会多匪患。容纳这么多人的地不缺,但正月才过去安排的,一时间当是住不下那么多人。”
霍戍道:“不过等人抵达以后,人手多起来,自行伐木建造,不会太慢。”
桃榆稍微放下些心的点了点头,等他们到渝昌的时候也四月了,天气不算冷,可比冬时的条件好许多。
两人正说着,忽而听见一阵喧哗声。
霍戍潜意识的把桃榆护在身侧,近而一瞧,发觉竟然是一行良民,方赶到此处,似是也要在这片上扎营休整。
“霍老板!你们怎也在此处?”
一匹马迅速策来,两人发现马上的人居然是嘉堂瓷坊的陈普。
一刹间霍戍跟桃榆差点都没认出来,灰头土脸一身狼狈的人竟是昔日里城中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富商。
两厢没想到会在此处碰面,友善的寒暄了几句,才晓得都是为躲避战乱出来的。
这边还在整顿,霍戍邀了陈普到他们的营地去喝杯热茶,陈普倒也没拒绝。
陈普跟着两人过来,被这边的阵仗微微震了一瞬,又还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到底还是霍老板走商消息灵通,早早的便出了同州,我等险些没能脱身。几番打点,费了好大的力才从小道出了关界,真当是苦不堪言。”
霍戍见陈普等人并没有带多少行礼,且都是快马,人也远不如他们多,行程当是快不少,从同州赶到此处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足可抵达。
“城中而今是何状况?”
陈普听及此不由得面色发白,他痛苦的摇了摇头:“世道当大乱啊!”
“你们走后的第二日,州府便隐隐有些抵挡不住起义兵军力的势头,谁晓得知府竟在此关头上携卷细软带着家眷意图跑路,不想走漏风声,在半道上被起义军捉个正着,邵恭德当即便被起义军砍下了头颅,家眷亦然惨死。”
起义军将邵恭德头颅悬挂,士气大振,州府士兵却是士气大减,一时间逃兵四窜,起义军很快便拿下了同州府城。
围在陈普周遭的人听到同州的消息顿时面无血色,惊惧的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没想到同州兵力连三日都没撑过,不过知府跑路,军心涣散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那起义军既占领了府城,战事岂不是已停下,同州可又恢复了安定?”
有农户心中怀揣着希翼的问道。
陈普连连摆手:“起义军占领后,州府虽战乱暂平,可这些起义军胸怀大志,各关界上派了重兵把守,不少难民都被带了回去,男子充军,妇孺老弱回土地上耕种。发布了诏令广征粮草和壮力,以备随时与朝廷应战,他们是要把同州当做自己的大本营了。”
“我等发觉形势不妙,趁着守卫未曾那般森严之时立马打点关界轻车简从逃了出来,若时下再想走,只怕有通天本领方可从同州出得来。”
诸人僵楞在原地,一边庆幸自己早先逃了出来,身上却又起了一股股深深的寒意:“这么说,我们、我们是再回不去了”
“贫寒老百姓回去也不过是成为他们起义对抗朝廷的棋子,壮丁冲锋陷阵,妇孺耕种产出粮草供应。与其如此暗无天日,不如逃去别处谋生。”
陈普道:“若要回去安生,只怕是得等着朝廷平定同州,不过如今边境动乱,朝廷也是火烧着眉毛,不知能不能腾出手来管理同州;再要么便是这起义军推翻朝廷,改天换日,彼时天下归于太平之时。”
眷恋着同州的农户得到答案,不禁悲从中来,隐隐有了低微的哭声。
“幸得是我们逃出来了,总比通通沦做爪牙的强,只要举家还在一块儿,好生活着于这乱世之间比什么都强了。”
纪扬宗心里亦不好受,但还是出言宽慰诸人。
陈普在这边待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就回去了,他们一行从同州出来马不停蹄,比他们还劳累得多,这朝也是准备好生歇整一下,尽快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
他们此行要去的是渝昌府边挨着京城的宝靖府,陈普在宝靖府有些产业,虽是痛割下了同州的大头,留得青山比任起义兵鱼肉强得多。
虽都是北上,可惜却不同路了。
霍戍与陈普互留下了通信地址,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说来他们的交情算不得多深,可这乱世一渲染,同乡又曾有生意上往来,就显得格外的交情深厚,谁晓得他日是不是又还有相互照拂的机会,多个朋友总多条出路。
听逢同州变故,随行出来的人疏忽对霍戍更为敬重了些,可说是更加的依附。
谁再缺心眼儿也晓得,时下只有好生跟着霍戍才有出路,同州那条根儿,落叶一时是归不得了。
翌日,大家早起准备赶路,不想天公却不作美。
天快亮时响了几声春雷,等天亮起来时已然飘起了细雨,灰蒙蒙的天色下,四处都是湿漉漉的。
风一吹,还有倒春寒的冷。
大伙儿赶紧把厚衣物给裹了起来,本就带着不少东西,还得举着伞赶路,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此两日后,有小孩子发烧咳嗽,队伍里身子弱的都有些病恹恹的。
桃榆自是也没例外。
幸好有黄引生在,扎营之时煮了药汤于生病的人。
虽是颇为有效,奈何病中要紧的是好生歇息这点做不到,病情有些反复,不过幸而也没有人过于病重。
大家一直咬牙苦熬了十日,终于进了渝昌府的地界儿。
不过距离霍戍的中转地还得有两日的行程,其实路不算远,但渝昌府的地势本就崎岖,下了官道往西走就更不易了。
渝昌树木葱茏,山高水险人烟稀少,荒路上草能有半人高,走着比官道上废力的多。
“哎呀呀!好大一条蛇!”
纪望菊从绵着的春雨里熬过来,又顶着临近午时的太阳,整个人都混叨叨的。
一脚踩在了条软韧的东西上,还以为踩着了绳子,不想绳子还能在脚下扭动。
她当是以为自己累糊涂了,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己踩着了一条蛇,她惊呼了一声跳开,蛇嗖的一下就蹿进了草丛里。
纪望菊吓得两腿一软,要不是旁头的人拉着险些跪到在了地上。
“像是条菜花蛇,没有毒的,早点唤我一声,我一手过去擒起来还能给大伙儿煮个汤补补身子呢!”
纪望菊看着侃话的男子:“去你的吧,要是没擒得当被顺了一口,还得麻烦黄大夫。”
“春日里虫蛇逐渐苏醒,渝昌偏隅之地不比同州,大家小心些,拿刀把草砍开。”
好在多是农户人家,一路来风餐露宿都不骄矜了,路不好走也没叫唤。
得知路程不远了,大家精神气头也好了很多,开始说笑起来。
“前头好像有马蹄声!”
走在前头的人忽然呼了一声:“听闻渝昌匪多,不会真叫我们撞上了吧!”
诸人未来得及惊慌,就见着前头来了六七个人,高兴的一边策马过来,一边喊道:“阿戍!”
是霍戍先前安排在了这边的同州老乡阿予十一带着人来接大家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