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 梁可樱低下头，心里觉得有点沮丧。
她不是一个很喜欢求助别人的人。
虽然经常会出于礼貌说“谢谢”，但其实, 内心到底是不太愿意让人来同情她、帮助她。
归根结底，少时家变, 确实是给梁可樱带来了巨大冲击，使得她性子里的倔强和敏感因子被悉数激发, 从阳光灿烂不谙世事的单纯小姑娘，变成了现在这般低调内敛，又心思敏感、小心翼翼。
梁可樱早就在唐司淮面前没什么面子可言。
可是，明明她在不久之前, 才以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拒绝他。还表现得不卑不亢, 一副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样子。
唐司淮那么聪明, 肯定早就猜到她内心想法。
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梁可樱眨了眨眼。
实在不得不面对这个难堪现实。
幸好，她并不怎么拧巴。
梁可樱开口, 声音很轻，说：“没关系, 不用麻烦, 我自己可以的。”
许是为了照顾小姑娘薄如蝉翼、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唐司淮没有勉强。
他点头, “我找个人来帮你。”
“不用……”
唐司淮笑了笑, 语气不容置喙，“你知道怎么照顾脑梗过的病人吗？星星，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是一种可爱。”
梁可樱微微一滞。
唐司淮骨子里从来霸道又强势，只是被他英俊外表掩藏住了几分，却不代表他愿意反复接受旁人拒绝。
他并不经常发号施令。
但只是从来习惯了受人簇拥。
唐司淮离开医院。
不过片刻, 护工抵达病房。
护工是个阿姨，看起来四十多岁模样，姓沈，打扮得齐整，人也很利落，并不像是常年与医院病房合作的那些护工阿姨。
沈阿姨给梁可樱介绍自己：“我是唐家聘请的专职护理，平时工作就是照顾老人，已经有十年工作经验。梁小姐，请您放心。”
梁可樱深吸一口气。
攥紧了掌心。
顿了顿，她低声问道：“不用叫我梁小姐的……请问沈阿姨，您的日薪是多少呢？我该如何支付给您呢？”
沈阿姨脸上划过一抹诧异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用的。我是受了小唐先生的嘱托来照顾他的朋友，只是帮忙而已，算在我的年薪里，不用额外收费。”
“……”
梁可樱并不觉得松口气。
相反，她甚至有种泄气感。
好像只是短短几个小时里，一切未来构想都脱离了控制，转而踏上了一条暗不见光的歧路。
……
凌晨4点多。
临近天明时分。
病床上，周宁终于悠悠转醒。
因为晚上住院部会封楼，不允许家属半夜进出，梁可樱没能回家去换衣服，依旧穿着那条睡裙，外面披着病患穿的住院服，身上还盖了条毛毯。
她坐在角落陪护椅上，正阖着眼。姿势肉眼可见地小心翼翼。
整个人像是毫无安全感，紧紧蜷缩着。
周宁头没法动，只能侧着眼，费力地看向这个小女儿。
因为姿势实在别扭，加上心思沉重，梁可樱并没有睡得很熟，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过个十来分钟就会稍微动一动，避免肌肉酸胀疼痛。
又一次调整脖颈位置。
她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恰好，与周宁对上视线。
梁可樱愣了愣。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唰”一下重重站起身。
“……妈？你醒了？”
病房是六人间，一边三张床，墙背面还有三张，病床之间以帘子隔开。
能隔绝视线，但不隔音。
这会儿，病房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在熟睡。
梁可樱话音未落，拍了拍脑袋，表情有些懊恼，生怕吵醒别人。
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凑到病床边。
周宁朝她眨眨眼。
梁可樱年纪尚小，没有陪护经验，对脑梗这种情况了解甚少。哪怕今天晚上恶补了一下，到底也只浮于表面。
她不明白周宁表情含义，也不知道周宁需要什么、或是应该叫医生来看看。
只觉得有些束手无策。
迟疑数秒，梁可樱不得不去外面叫醒沈阿姨。
沈阿姨先去倒了杯温水，拿棉签给周宁沾湿干裂嘴唇，再去拿便盆。
全程动作专业娴熟，小心轻柔，无可指摘。
旁边，梁可樱静静看了会儿。
抬起手，轻轻捏了捏眉心。
折腾一阵后，周宁再次入睡。
窗外，已是旭日东升时分。
渐渐地，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起来。
梁可樱跟着沈阿姨走出病房，朝她轻声道谢：“沈阿姨，辛苦你了。”
沈阿姨摆手，“没什么，不麻烦的。小梁，等会儿等医生查完房，你先回去换个衣服睡一觉吧，你妈妈这里有我看着，没关系的。”
梁可樱确实有点摇摇欲坠，感觉支撑不住。
而且，他们出来得匆忙，家里门好像没有关。手机也快要没电。
是得回去一趟。
她没再拒绝，点点头。
早上例行查房结束。
梁可樱踩着拖鞋，混混沌沌地走出住院楼，打车回家。
老城区还是那个样子。每日旭日东升，好似都不会改变这里分毫。就像是被时代抛弃的尘埃，只余满目腐朽之气。
房门果真没有锁。
梁可樱走进去，将厨房简单收拾，再去洗漱了一下，给手机插上电，定了个两个小时后的闹钟。
她躺到床上。
闭上眼。
只不过倏忽之间，便沉沉睡过去。
……
闹钟响起。
梁可樱忍着头疼，勉强睁开眼，撑着坐起身，拿过手机。
这会儿功夫，手机电量已经充满。
微信里躺了几条未读消息。
她点开。
唐司淮：【回家了吗？】
唐司淮：【下午我到医院来探望一下阿姨。】
唐司淮：【你方便吗？】
梁可樱指尖微微一顿。
想了想，她打字回复：【谢谢学长。但是还是别来了。你不是刚回海城吗？还是先多休息，等后面有机会再说吧……真的感谢。】
她心力交瘁，至少今天，实在没力气面对唐司淮。
消息成功发送。
唐司淮迟迟没有回复。
梁可樱放下手机，换好衣服，再将电脑和数位板充电器一同塞进书包，又给周宁收拾了住院需要的东西，重新出门。
回到医院。
周宁已经悠悠转醒。
梁可樱把行李交给沈阿姨，自己坐到病床旁边，轻轻喊了一声：“妈，你好点了吗？”
周宁声音有点含糊。
不似平日那般尖利明晰。
她低声答道：“唔，好多了。”
早上查房时，梁可樱特意仔细询问过医生。
医生说脑梗病发过，就算抢救回来，也很容易引起偏瘫之类的情况，后续护理起来有些麻烦，需要积极运动复健。在脑梗病人中，周宁年纪并不算大，身体机能和恢复力都比老年人来得强，运气还算好。
梁可樱听了，抿了抿唇，没觉得有哪里运气好。
纵然，在离婚之后，周宁精神变得不太正常，动辄会对她打骂，一个不顺心、耳光就扇到她脸上。梁介鑫是这场婚姻里的过错方，梁可樱是他的孩子，周宁恨毒了他，或许，是连带她一起。
但就算过得那么辛苦，她却从没想过要抛弃梁可樱，把梁可樱丢掉梁介鑫那边去寄人篱下。
在受辱骂时，梁可樱很难说自己没有生出怨怼之心。她毕竟也不是什么圣母。
可是，有件事，她一直很清楚。
如果不是要抚养她、供她上学生活，周宁本可以过得轻松许多。
明明周宁年纪一点都不大。比起梁介鑫和滕雪，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却已经像是提前很多步进入了衰老。
矛盾感情在梁可樱心中交织。
她顿了顿，叹口气，替周宁掖好被子。
“妈，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手术过后两天，周宁在沈阿姨的帮助下，开始复健。
她手脚没有往日灵敏。
必须要每天动一动。
梁可樱人瘦，力气也小，很难帮忙辅助周宁，试了一次失败，只得作罢。
她坐在旁边椅子上，将电脑架在床头柜，数位板放在腿上，一有时间就接稿、画稿。现在她对网上流行这些画风熟悉许多，又有了很多例图，已经可以接价位较高的插画单、以及一些精细商稿了。
没有其他渠道，这是梁可樱用自身技能最快的赚钱方法。
转眼，时间进入九月初。
嘉南大学开学前夕。
周宁顺利出院。
梁可樱凑够了钱，临拜别之际，给沈阿姨封了个大红包。
沈阿姨一愣，反复推拒。
但又拗不过梁可樱，只能为难地收下。
……
海城发展迅速，房价极高，市中心称得上寸土寸金。
唐司淮家就在市中心别墅区。
卓嘉尹和唐明哲早已分居多年，平日里压根不会踏足这里。唐明哲名下有其他数处房产，加上他常年需要在外应酬开会，并不长期停留海城，也较少在家中露面。
别墅里虽然人员配备齐全，一般也只有唐司淮偶尔从学校回来住几天。
周日。
唐司淮在楼下见到沈阿姨。
脚步一顿。
沈阿姨正打算找他，见状，连忙将之前在医院照顾周宁的细节一一汇报。
唐司淮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
“……你是说，梁可樱给你包了个红包？”
沈阿姨：“对的。小唐先生，您看是不是要还给她？”
她将红包拿出来。
唐司淮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
厚度竟然还不薄。
小姑娘都这么悲惨了，这红包一送出手，显得她惨上加惨。
但或许，就是这种易折的脆弱感，叫人愈发觉得着迷上瘾。
唐司淮收回手，语气慢条斯理，“给就收着吧。……麻烦了。”
沈阿姨：“不麻烦，小唐先生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唐司淮没再说什么，上楼，回到房间。
明天就是开学报道日。
梁可樱应该会来找他吧？
“啧。”
唐司淮勾了勾唇，沉沉笑了一声。
……
梁可樱和周宁反复确定，确认她已经基本恢复、可以一个人行动之后，收拾行李去了学校。
新学期注册结束。
她走进寝室。
苏安安和温黎去领雕塑系的教材，还没有回来。
岑瑜到得比梁可樱早些，这会儿，正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见到她，岑瑜直接蹦起来。
“可樱！”
梁可樱朝她轻轻笑了笑，算作应答。
岑瑜两步跨到她旁边，喋喋不休，“前几天给你发消息，你怎么没有回呀？季辞让也说联系不上你！你怎么啦？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梁可樱踟蹰一瞬。
叹口气，还是决定对好友据实已告。
她低声说：“我妈妈那时候在住院，有点混乱，忘记回复消息了，不好意思啊。”
岑瑜表情有些诧异，“你妈妈生病了？”
“嗯，突发脑梗。”
“脑梗？这么严重啊？那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可樱，你怎么不早点说，我还能去探望一下阿姨。”
梁可樱连忙摆手，“不用，没事的，之前就已经出院回家了。我是看她好得差不多了才来学校的。”
但话虽如此，到底是脑梗过，身体无法再恢复从前那样。
周宁本来除了白天工作，晚上还有兼职。
现在兼职去不了，单位那边又请了病假，还扣了一个月奖金。
好在，住院可以走医保。
梁可樱则是将稿费全都包给了沈阿姨。
现在，她还欠了唐司淮一笔住院押金和手术费。
周宁之前倒是把钱拿给她，但后头肉眼可见，生活会变得更为拮据。
思及此，梁可樱叹了口气，“……一会儿我还要去找唐司淮。”
岑瑜：“嗯？唐司淮？为什么？”
“之前他正好在我家附近，是他送我妈妈去的医院，还给我妈垫了住院费，要去还钱给他。”
说完，她默默垂下眼。
岑瑜“哦”了一声，想了想，开口：“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咱们一起吃个午饭。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讲呢。”
“好。”
……
两人手挽手走出女寝楼。
开学日，还有新大一入学，学校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新气象。
路上，私家车横行。
到处都是家长陪着孩子，或是提着书包，或是拉着行李箱，跟着接应的学生会学长学姐们。
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梁可樱一边走，一边给唐司淮发微信。
【学长，你现在在忙吗？】
唐司淮秒回：【来新生报道的地方。】
梁可樱收起手机，抿了抿唇，“唐司淮在大广场那边。”
岑瑜点头，“猜到了。咱们走吧。”
路远，走过去还得费些时间。
岑瑜抓紧时间，给梁可樱讲学生会的八卦。
“……其实我之前不是说，今年想竞选副部长的嘛？但是在学生会里混了一年，讲真的，我有点犹豫了。里面真的，怎么说呢，大家都挺有想法的，要做什么事就显得困难重重。”
“我不是跟我们部长关系还可以嘛，之前咱们俩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偷偷给我讲，这几个部长都很难搞。要不是有唐司淮这个学生会会长压着，他们估计早就吵翻脸了。我们部长和唐司淮关系还可以，说他这人还蛮厉害的。听说他会掺和到学生会里来，就是因为嫌各种学生会搞的事儿烦人，干脆就自己来给自己解决这些麻烦。”
岑瑜给梁可樱比了个大拇指，“我现在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女生喜欢他了。”
梁可樱勉强笑了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声音很轻，“是，唐司淮就是这样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神坛之上。
只要他开口，仿佛所有人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岑瑜：“但是，唐司淮应该今年就退了吧？”
按照惯例，嘉南大学的学生会会长和各部门部长，大多都是由大三学长学姐担任，到大四卸任。
唐司淮今年就大四了。
但嘉南建筑系的本科要上五年。
等于说，他还要在学校呆两年，这个学年也没有实习和毕业论文压力，不确定他是否会卸任。
梁可樱摇摇头。
表示不清楚。
岑瑜就是随口一说，没打算问出答案来，笑了一声，径直扯到了其他事情上。
两人说说笑笑。
不多时，抵达大食堂。
岑瑜领着梁可樱转了圈，随便找了个认识的学生会同学问了声，很快，在树荫底下找到唐司淮。
唐司淮靠在树上，低着头，嘴角含笑，和旁边一个女生说着话。
远远看去，他身上是十成十的少年气。
比阳光还要耀眼。
那女生满目爱慕之意，憧憬地看着他。正如过去见过的每一个女生一样。
“……”
梁可樱微微蹙起眉。
九月，海城还没有结束夏天。
天气虽然没有七八月三伏天那么热，到底还是三十多度，走两步就能出汗。
各专业接待学生都在新生登记处撑起了遮阳棚，接上电，里面放上个小电扇，转悠转悠地吹风。
但，毕竟没有空调，排队人又多，闹哄哄地挤在一起，看起来着实闷热。
再加上还要说话。
每个人脸上都是满脸汗渍。
往树荫那边走近之后，梁可樱注意到，唐司淮身上倒是不见什么汗意，手里捏了个通知表卷成的纸筒，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转，说话看起来不太专心。
下一秒，他抬起眼。
视线刚刚好，落到梁可樱身上。
四目相对。
梁可樱脚步一顿。
唐司淮勾勾唇，朝她招手。
旁边那女生也跟着看向梁可樱这个方向。
顿时，梁可樱有点手足无措。
还是岑瑜把她拽上前去。
她说：“快快快，你们赶紧说完。外面热死啦。……我去旁边等你。”
说完，唐司淮也朝那女生点点头，示意她先走一步。
两人身边没了旁人。
唐司淮松开纸筒，上下打量了梁可樱几眼，笑了笑，平静问道：“阿姨好点了吗？”
“嗯，前些天已经出院了。”
梁可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下眼，“微信转账额度不够，你银.行.卡是什么？我把住院费转给你。谢谢你。”
唐司淮没说话。
梁可樱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开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望向他。
这一眼，她倏地发现，唐司淮眼神里有一丝邪气，还有点玩世不恭的混不吝。
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在画室朝她扔酸奶、让她不要被他女朋友发现的少年。
她张了张嘴，有些怔愣。
半晌，唐司淮终于开口：“钱不用还了。”
“那怎么行……”
“当我女朋友，星星。我不是什么好人，就喜欢玩挟恩图报这一套。”
“……”
唐司淮抬了抬眉，“怎么样？”
他已经没心情再同梁可樱玩那套循序渐进的把戏了。
从小到大，唐司淮没有主动追过女生，只有女孩子们在对他前赴后继。他好像只需要勾勾手，就可以肆意妄为。
梁可樱已经让他动了心，他就必须要得到她。
她越是推拒，只会让唐司淮愈发往前。
……
然而，唐司淮这话一出，梁可樱肉眼可见地瞪大了眼睛，明显是受惊模样。
她脑袋空了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不、这样不行……学长，我之前就说了，我把你当成偶像……”
唐司淮：“可是，我也说了，你应该考虑和偶像谈恋爱。”
“……”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不是吗？星星，你拒绝了我好多次。”
他笑了笑，抬起手。
因为天气炎热，梁可樱穿了一身方领雪纺短袖上衣。
比起去年，她今年夏天好像更瘦了些，衣服领口变得有些大，肩膀处的袖子会随着动作侧滑。
此刻，她右边衣袖就往下滑了一点点，露出一小截内衣肩带。
唐司淮骤然伸手，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帮她把衣袖拉了回去。
指腹不小心略过锁骨。
那一处，皮肤像是被火掠过，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梁可樱条件反射般、猛地一下捂住肩膀，手掌将那块皮肤严严实实地盖住。
见状，唐司淮敛起表情，慢吞吞地继续说：“你看，我发现了，如果我不强硬一点，你只会说不。但我不喜欢这样。星星，做我女朋友，以后我来照顾你。”
在医院那天，唐司淮就发现了，梁可樱其实并不擅长拒绝。
他决定强势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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