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姑娘,幸会。◎


    如此六个时辰, 白日到中夜,谢厌虽难自控,但有尹婵安抚, 终是忍住了泼天的情火。


    窗扉半启, 掩映着浓稠如墨的夜。


    冷寂院堂中, 骤然震出一声巨响, 电光石火。


    尹婵正踮脚在顶箱大柜里拿给谢厌的生辰礼,听闻这声, 被吓得浑身一抖, 收回手, 赶紧转眸望去。


    窗外,一簇火红的烟花咻地炸开。


    状如蟠龙盘踞, 色若红霞漫漫, 似要把天都烧尽了。


    非是逢年过节,也无喜事, 子夜后来这样一遭,尹婵除了惊吓, 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往谢厌处看,却见他沉眸肃面, 交错寒光的双目复杂地望向窗牖, 似有心事。


    “深夜,外面在——”尹婵微张起唇。


    “砰!”屋门突然被宋鹫敲开,他满头大汗, 抱拳急切道,“公子, 殿下有请。”


    尹婵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由那烟花而起的惊吓, 在宋鹫这声里, 越发疑惧。


    把贺礼放回原处,她疾步到谢厌旁,盈盈双眸盛着不安,眼睫忽闪,无法平静:“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谢厌似乎早有准备,自见烟花便神情镇定。


    他回身,握住尹婵的手,轻轻勾唇:“和以往相同的事罢了。”


    瞧她眉尖拢起,又伸手抚了抚:“待你明早醒来,我便回了。”


    “真的?”尹婵唇瓣抿紧。


    的确如此,谢厌与大皇子屡屡进出原州,办的皆是与皇储争端相及之事。


    以往,他也平安回了。


    本不该多做顾虑,可不知现下被何杂念侵扰,心口扑通扑通,不知不觉就唇干舌燥,收紧了手。


    烟花即是报信,谢厌已将今晚要做的事,猜出七八分。


    诸事繁复,恐有性命之危,再耽搁便更延误正事。


    他想到这里,来不及再与尹婵说话,立刻拥她入怀,宽大的手掌抚摸她的后颈,在那落下炽热的唇。


    “别怕,我很快回来。”谢厌低促一笑。


    尹婵迟疑着,终是点点头,小声道:“好,我等你。”


    思及近来之事,谢厌松开她,倾身,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厌其烦地叮嘱:“记得,就算只去街巷闲逛,也得叫上楚楚。”


    尹婵却认为他操心太过。


    听他一本正经,不禁嗔笑:“你明早便回来了,现已过中夜,我还能去哪?”


    这话倒在理。


    可谢厌一门心思,思量还有什么尚未嘱咐的事,自是神思难抑,连声道:“若有人假借我、大皇子与欧阳善的名头来找你,或传信,或飞鸽,皆不可信,知道吗?”


    说话间垂了垂眼皮,正正经经道。


    尹婵这般再盯着谢厌瞧,当真是妥妥帖帖,实打实的。


    被他啰嗦得苦笑,她拖长了绵软的尾音,翘起粉唇,哭笑不得:“知道了……”


    把谢厌往宋鹫那推了推,含嗔带笑地瞪他:“你啊,快去见殿下,我便老老实实待在房间,哪都不去。”


    谢厌略微放心:“这便好。”


    他转身和宋鹫对视一眼,提步欲走,忽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


    即刻折返到尹婵面前,敛眸不语。


    “怎么?”尹婵一歪头,被他这副情状懵了神。


    谢厌垂耷起如剑如峰的浓眉,竟还委委屈屈,朝她摊开手。


    他那等待要说的话,似乎难为情,薄唇嗫嚅好一阵,又是眨眼,又是搓手,如此这般,才别别扭扭地问出口:“阿婵,我的……生辰礼呢。”


    话落,抿唇绷直了一条线。


    尹婵摇头失笑,旋即忍俊不禁。


    他、这折腾大半晌竟是为这个?


    实在怕极他的唠叨,那喋喋声儿听在耳里,既欢喜又叹息。


    美眸圆瞪,望向他似笑非笑,挑了唇角说:“你先去,等回来了,我再亲手交给你。”


    谢厌心里一晃就暖和了,没什么比期待更令人着迷。


    他舔了舔微涩的唇,嗓音沉哑动听:“好,我走了。”


    眼前的尹婵眉眼如画,天边的钩月,海生的宝珠,春夏的柳和藕花,秋的落枫,寒冬骤降皑皑白雪,都不可比拟。是他不论去向何地,都渴望归来的故乡。


    “阿婵。”谢厌抬手,抚她温香软玉的面颊,瞳子幽邃,“等太阳挂上海棠梢,我便来见你了。”


    尹婵笑靥浓浓,目送二人远去。


    夜已过半,折腾太久,虽是无暇睡意,却也褪了外衫,倚在榻上。


    窗外倏然发出一声声窸窣响动,她爬起来,双手搭在窗沿,探头往外看。


    藏匿夜色的鸟雀惊起,唧唧啾啾,许多脚步声愈远,想必谢厌他们已经出发了。


    但听动静,这次的情况,远比以往浩荡。


    她又想到方才天际的烟花。


    抬眸上看,这夜是一片浓墨,弯弯的月尤其蒙眬,蟾光袭下,辉映在窗牖,便将她姣好的身姿剪影其中。


    烦心事突如其来,她心口跟着越发远去的步伐,怦怦乱跳。


    双手合十,面对大开的窗,闭上眼睛,虔诚喃喃:“要平安回来啊。”


    如此过去半晌,直听院落重新安静,这宅邸好似一夜间少了大半的人,冷冷清清。


    尹婵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要去睡,忽听一声高亢的鸟鸣。


    尚未看去,窗旁矮桌上猝不及防出现一张纸团,无踪无影地放在她眼前。


    尹婵禁不住的低讶,视线连忙转向窗外。


    万籁俱寂,并无人息。


    这纸团是……


    尹婵紧蹙起眉,盯着它草木皆兵。


    良久,轻轻展开,上书:烦请姑娘于寅时初刻,至此宅后门外的枣树下,在下将告知一桩要事,乃姑娘日夜祈盼不得。


    这是什么。


    尹婵眼皮一跳,盯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突然坐立不安,仓皇环顾四周。


    过分闲静的夜晚,让她不安宁了。


    纸条字字句句,貌似温和讲礼,却昭示着有人潜匿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角落,就像野兽蛰伏着等待狩猎,若出现,必然侵袭而上,一击毙命。


    她抿住嘴唇,捏着纸条的手心发热,五指颤栗,把它扔在桌上。


    尹婵几乎立刻想到谢厌临行前交代的事。


    若有假借熟人的名头寻来,或传信、飞鸽,皆不可信。


    谢厌他们才离开,这字条就飞来了,其间言语是要她独自出府。


    寅时……半夜三更,她岂能草率前去。


    尹婵只当纸中日夜祈盼的要事,是诓骗她的由头。


    但既然要传信才能见她,便暗道宅中守卫严防,那贼人必定不能进来。


    她思了一思,立即关门掩窗,以躲为上。


    宅后,枣树旁。


    时至寅初,不见尹婵其人。


    三名换上素服布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守在枣树下。


    近几日因为要带尹婵回京的事,烦扰颇盛,幸而原州似乎有要事将临,城防较以往松弛,他们才能顺利进来。


    不敢光明正大探问尹家女行踪,费了不少心思,兜兜转转找到这处未挂匾额的宅邸。


    临行前陛下便说过,此行身份不可泄露,需将尹家女带回皇城。便在给尹婵传信时,未免被截胡,落笔含糊。


    语焉不详的确不易被发觉,但也让尹婵的信任大打折扣。


    他们已苦等到寅时,后门仍紧掩,无人进出。


    一人等不及了:“头,今夜务必将尹家女带走。”


    首领肃容:“确实不能久留,原州并不安全。”


    “圣上月前曾几次三番秘传,命我等即刻回京。然近来,却与宫中失了联系,不知是否因储位,皇城生变。”


    首领脸一冷,斥道:“切莫胡言。”


    “属下知罪。”他皱了皱眉,“不论究竟,既已寻到尹家女,咱们还等什么?”


    是啊,自打离京,千里迢遥,经白延山,至古赢海,为此兄弟重伤,险些危及性命。


    他们所做的,不过是遵循皇命,找回尹婵。


    从意外得知尹婵身在原州,已过去数日,倘若再耽搁,岂非置皇命不顾。


    首领思量后,郑重道:“好。”


    遂招手唤近他们,低声交代:“这原州谢厌并不简单,你我需谨慎行事,卫五,你去驾马车,待半个时辰后,到原州城外,与我等接应。”


    卫五抱拳道:“属下先行一步。”


    便如影疾行暗夜。


    夜半寅时,宅院如斯平静。


    直见窗牖微动,两人从屋檐跃下,行步无声,悄然逼近尹婵的闺房。


    榻旁的床幔被风吹得悠起。


    暗卫首领握住门栓,思及陛下交代的事,脸色慢慢敛起。陛下曾御令密诏,不论千里,只要找到她。


    所幸虽途中艰难万险,终归不辱皇恩,将她带回,已有颜面去见圣上。


    此行难的是潜入这宅子,但上天垂怜,原州正逢惊变,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既能顺利入宅,何需顾虑尹婵。


    事关她的亲生父亲,一旦明说,她定然乖乖跟着回京。


    首领放宽心,比了个手势,让同行去廊檐盯梢,他则轻轻推开屋门。


    “吱嘎”的轻声,几乎不可闻。BaN


    首领常年身处暗夜,鹰隼般的目光紧锁屋内,一寸寸环顾。


    他跨过门槛,却是身躯一定。


    一柄尖锐的匕首带着凛凛寒芒,猝然从门扉后,直抵他喉咙。


    “你是何人?”细弱微颤的女子声,无半丝冷厉,只余被刻意压制的惊慌,佯装镇定。


    首领眼皮一抬,侧眸看向她。


    尹婵攥匕首的手劲发狠,骨节泛起病态的苍白。喉间轻咽,从门后现出身形,看见粗布麻衣的男子容貌,一时失声。


    “是你……”


    那日江岸码头溺水的人。


    尹婵不可置信,却恍然在意料中。


    如楚楚所说,大皇子来之前,原州城防甚严,没有谁能在谢厌的眼皮子底下作祟。


    他在河中被打捞而起,后又突然消失,显然不是意外落水的老百姓。


    尹婵睁大了眼睛,再度确认般端详他的脸。


    自己在明,他在暗。


    他隐没黑暗,却像生长于黑暗,镇定至极。


    尹婵捏着柄部的手指发紧,彰显着一颗被勾得不上不下的心。


    但眼前男子,即便被匕首刺喉也轻轻扬唇,泰然看向她,落下自进门的第一句话。


    “尹姑娘,幸会。”


    尹婵心坎遽然起了一簇火苗。


    原州除谢厌欧阳善等,无一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尹婵话头一顿,带着几分提防,眉尖蹙道:“你是谁?”


    男子展笑:“在下御前暗卫首领,卫冀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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