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看着像冰,却从来不是冰。◎


    原州谢府因有京城信阳候的关系, 常年中门大开,贵客绵绵不绝。


    但自打谢厌分府别住又回去后,这两日, 几乎没有地主乡绅敢靠近周遭近巷。


    唯恐被谢厌逮住, 若叫他眼睛进了几粒沙子, 非得扒下几层皮来。


    原州虽是州牧主掌军政, 但无人不知,欧阳善处事纵严却有回旋余地。谢厌则不然, 凡栽他手里的, 怕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于谢府管事的老爷夫人来说, 这种时候,没有贵客上门, 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落得轻松, 也不至被谢厌抓住把柄。


    不过,一家之主所操心的事, 尚未当家的少爷姑娘,往往不能理解, 也无暇掺和,只见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谢府的四位千金如是。


    二姑娘寡言少语, 去佛堂伺候老夫人了。


    表姑娘善逢迎, 眼下若不在各夫人跟前卖乖,便是围着几位少爷撒娇。


    独三、四两位,大清早凑到一起, 话里话外难免谈及府里多出的人。


    “大哥那日可凶,还动家法, 真不知五姑娘是何身份, 怎就叫谢厌捧上天了?连大哥都急急巴巴在府里清肃闲言。”


    四姑娘低嘲:“总归我不信兄妹, 他俩莫不是……”


    三姑娘手捂着唇,俏皮地眨眨眼:“世间奇事多,你我何曾想过,谢厌那鬼脸,竟也有人看得上。倒不知五姑娘容貌,怕是同他一般见不得人罢!”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聊到兴头上,丫鬟禀报,称黄家小姐到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快请她进来。”


    一身鹅黄绸裙,娉娉婷婷,仪态矜傲,正是上月才定亲的黄巧春。


    黄巧春带着目的前来,草草攀谈后,便就开门见山:“听说府里有位五姑娘,两位姐姐可否为我引见。”


    三姑娘神情复杂:“恐怕要叫你失望而归。”


    黄巧春疑道:“怎么了?”


    “今儿着实不巧。”谢三轻轻一叹,“两个时辰前便出门了,如今那院只剩一个毛丫头。”


    “出门?”黄巧春懊恼地轻啧,拧眉问道,“你们可知去向?”


    “不知。”谢三摇头。


    又思忖道:“听说,是收好行装,同楚姑娘一道离开的,想必不只一两日能回。”


    黄巧春好容易想来谢府瞧瞧,却撞上这茬,免不得怄气,指尖用力抠着掌心,怨道:“可如何是好。”


    谢三哪见她这么气急败坏过:“有什么要紧事么?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黄巧春张张嘴,临出口时还是顿住了。


    谢三挑眉,猜测道:“莫非你亦听说她与谢厌的关系,想瞧瞧脸……实不相瞒,我俩也好奇,无奈没机会去那院子亲见。”


    事情还没落下,黄巧春不想将念头宣而告知,沉想半瞬,听谢三这么说,忽然计上心来,顺水推舟道:“我有一法子,不知二位可愿一听。”


    “仔细说来。”


    “今年的赏春宴是由蓬春街薛老爷的夫人筹办,不妨借此良机,揭开她的庐山真面目?”


    谢三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黄巧春笑着点头:“届时只说她初来原州,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后还有的相处。不如集聚消遣,赏花折枝,也好相熟。”


    谢三略有踌躇:“只怕谢厌他,不会答允。”


    黄巧春高挑着眉头:“咱们女眷的事,与男子何干,难不成叫五姑娘来日困守宅院,对原州女眷不理不睬么?”


    “说的也是。”谢三的兴致被勾起,“待她回来,我去请上一请。”


    黄巧春抚掌:“便等三姑娘的好消息了。她若点头,我自求薛夫人来亲下请帖。”


    三人围坐闲谈,话及此,不由亲近更多。


    推杯换盏,笑得心照不宣。


    话中的尹婵,此时已随同谢厌等人出原州城,行在前往谷城的途中。


    那夜,谢厌提起去苍盘山一事,原定在明日。


    而今突然提前,打乱了她的安排,昨晚绣好的图样便只能托付阿秀,故而,此行是楚楚陪同。


    尹婵暗暗想过,她是弱质女流,围剿土匪恐怕出不了什么力,只求别扰了正事。


    到时,只把自己弄得乌漆嘛黑,穿粗布破衣,狗狗祟祟跟着几位,万不可图添麻烦。


    但着实没料到,真正出发时,竟是这样的……大张旗鼓。


    和楚楚同坐华美的车轿便罢了,另三位骑着高头大马也罢了,但、何故还费力拖几大箱子,箱子周围是一行护卫打扮的随从。


    远远见着,哪像深入敌营围剿土匪,分别是富贵之家游山玩水。


    轿中,尹婵如坐针毡,免不了胡思乱想,唯恐摆出这样大的场面,会节外生枝。可很快发现,只她一人坐立不安。


    茶案对面的楚楚悠哉沏茶,对即将发生的事并不忧心。


    尹婵思了一思,手搭在桌案上托着腮,眉头轻蹙,眨巴眼看她:“楚楚,我们是去苍盘山,对吗?”


    楚楚将茶推递给尹婵,闻言颇讶。


    一抬眸,尹婵脸色时灰时白,唇角旁的小涡鼓起,她了然道:“没错,苍盘山紧邻谷城,过会儿便到。小姐别害怕,既有公子在,只当做春日踏青,您啊,好好赏玩咱们原州城外的景致。”


    尹婵倒没有特别怕,只是对眼下情状糊里糊涂。


    听她说踏青,脸一红,想到跟在车轿后那装得满当当的木箱,以及官邸时,谢厌脱口而出“阿婵”。


    ……谁允他那么唤的。


    尹婵捧茶喝了口,对上楚楚揶揄的目光,硬着头皮,又问道:“我们这般大张旗鼓的去,不怕被土匪察觉么?”


    从未听说过谁家剿匪,竟是如此做派。


    楚楚笑眯眯道:“要的,就是被他们发现。”


    “什、么?”尹婵以为听错了,美眸圆睁。


    但见楚楚一脸神秘,她循着深处去想,手指攥紧了桌案边,慢慢明白此行的意图,低喃道:“难怪要大张旗鼓……公子是想,引土匪将咱们一网打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如此了。”


    尹婵恍然大悟。


    楚楚叮嘱:“小姐旁的别多想,只记得,我们打从江南来,一路游山玩水,途径谷城,人生地不熟,误落土匪地。”


    尹婵肃着脸,点了点头。


    撩起窗遮往外看,果然已离了原州界,前边便到谷城。


    一条长河过,河边石碑竖立,四周群山辽阔。当日正是在此地,她偶遇了欧阳善。


    时隔几日再至,竟生出几分世事变迁之感。


    但车队没有停留,一路往前,环绕谷城外延,约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浩浩荡荡的山口。


    谢厌长“吁”一声,握鞭勒马,翻身而下。


    楚楚笑说:“小姐,已经到了。”


    被楚楚扶着下轿,尹婵抬眼,方知他们正身处群山环绕间。


    左右俱是望不尽的山地,不由得惊起一息被巍峨山势扼住喉咙的错觉,后脊发凉。


    尹婵唇涩,轻轻舔了一下。


    几名护卫立刻将箱什卸下,牵马去喂草。


    谢厌低声嘱咐了欧阳善一些杂事,话落,后者骑上马前往别处。


    尹婵浑然不解,怔怔望去时,恰好撞上谢厌转回的目光。


    周围雄壮险峻的高山是她少见的风景,眼下却不大喜欢。


    毕竟站在这里,遥望四顾,她如此藐小,那山任意倒下几块石,就能压得她毫无喘息之地。


    可山归山,纵然巍峨,也是不能动的东西,不敌谢厌目光带来的压迫。


    尹婵眼睛躲避了下,拉着楚楚故作说话。


    原以为谢厌能自觉移开眼,哪知他毫不通世故,愈发走近,站定后,倾身询问:“可饿了?”


    尹婵“唔”了声,抬目。


    那方,护卫在谢厌语毕之际,就将从芸香楼带来的羹菜佳肴摆盘放好。


    缕缕香气袭来,惊起好几声腹中咕噜,阵势颇大。


    一行人全部朝尹婵看去。


    双眼睁得老大,皆是目光灼灼,等发放食物的狼崽似的,像是只待她一开口,就可以蜂拥而上。


    尹婵脸薄,被一众人高马大的护卫盯视,很是难为情,攥紧了手心,求助地朝谢厌使眼色。


    盼望谢厌能管管他的下属。


    谁知,竟瞧见他一袭盘领黑袍,背着手挺拔威严,好一副坦然之态,身形岿然不动。似早早料到会有这幕。


    尹婵眼神一顿,蓦地红晕爬满耳根。


    “要不要尝尝芸香楼的美食?”谢厌泰然自若道。


    倘若没他方才的坦然模样,尹婵还能说谢厌体贴,可现在,一边是护卫们“嗷嗷待哺”,一边是他“关切入微”。尹婵阖了阖眸,岂能分辨不出谢厌就是故意的。


    故意……显摆。


    她原是现在一行人里,对剿匪最没用处的,哪好意思叫他们饿肚子。在谢厌奇奇怪怪的期待中,面颊绯红,点点头,很轻的“嗯”了一声。


    半晌,一行人围坐在山口草地,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中间放着短桌,摆满了精致可爱的糕点和酒水茶类。


    短桌旁铺一大块薄毯,花鸟托盘盛着香味扑鼻的菜色。芸香楼有名的招牌菜没少,什么黄焖鱼、清炖肥鸭、桂花翅子等应有尽有。


    任谁见了,也难以相信是去剿匪。


    尹婵迷惑过,犹疑过,现在被楚楚拉着端坐小矮凳,左右都在大口吃肉喝酒,聊话侃谈,好一派自得闲乐。


    她沉默一瞬,旋即唇角绽开悠悠的笑,不再做那庸人自扰,捧起碗碟盛了一份汤。


    谢厌在身旁坐下,她问道:“欧阳大人做什么去了?”


    “土匪见过他的脸,故而不能与我们同行。我让他在后山静候,另,再暗传消息,主动引土匪现身。”


    尹婵一讶,神色严肃起来,压了压身子,睁大一双凤眸,偷偷瞟看四周:“所以再过一会儿,咱们便会被抓进土匪窝?”


    谢厌见她故作紧张,柔美的小脸绷得正经,神色忽痴。


    末了,配合点头:“嗯。”亦不忘给她盛菜,强调道,“多吃些,莫要那些人白捡了芸香楼的便宜。”


    尹婵抵着唇忍笑。


    原来,他且知晓会被土匪捡便宜么?


    面前摆满了芸香楼的好菜好酒,尹婵深觉可惜,轻轻哼声,笑睨他一眼:“既知如此,公子缘何备了一箱的佳肴美馔。咱们哪里吃得完,到时十里飘香,定叫土匪嘴馋。”


    谢厌难得露出窘迫之色,瘢痕也臊得发热。


    四目相对,尹婵轻易将他的窘态收入眼底。


    原以为他自知理亏,说不出什么话来,谁知仍是错看了此人。


    方才那显而易见的调侃之言,仅仅让谢厌窘迫一息,却没叫他却步。


    反倒顺势而追。


    尹婵尚且不知,唇侧悠悠一笑,正持筷将菜送进口中。谢厌目光灼热,突然开口:“我只是想让你吃得好一些。”


    尹婵刚夹起的菜倏地掉进碗里,手在空中一顿。


    谢厌身子前倾,目光紧缠她不放,好似步步紧逼。可声音低柔,明明只是说出他深埋心里的话:“随我来剿匪,是苦了你,但若回到那夜,‘我想你去’这四字一如既往。我知你不喜,会怨,会想舒心自在地待在谢府。你骂我也好,恨我也认了,此事都是定局。常言说,凡事需软硬兼施,我今日所做,何尝不是。箱子里什么都有,喉间涩痒就吃那酸酸的梅果,口渴了,可以喝你最爱的茶,倘若腹内空空,肉菜羹汤俱全。风过时,用蚕丝被避寒,谷城地势崎岖,在轿中难免会遇颠簸,你便拿软枕垫垫。如此而已。”


    这番话坦然得让人害怕。


    尹婵见过冰窖里冰块蓄起白雾时的场面,于人来说,那是戳破了内敛与克制的薄层。


    但谢厌看着像冰,却从来不是冰,他是火。


    燃烧的火。


    此刻,火势蔓延到了她的衣袂。


    她应该逃避,但又忍不住想,才烧到衣袂而已,扑灭了就会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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