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妍接到他电话听见的第一句, 是汽车喇叭声中一句沉沉的低音,“你出门了吗。”
她站在商场门口,看着淅淅沥沥的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 “没有, 正准备出门。”
许劲知声音有些为难,毕竟放人鸽子不是什么高尚做派, “今天就先不去了,我得回一趟上海。”
她握着手机的动作都紧了些,“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默了一瞬说, “我也不太清楚。”
刚才杨真电话里跟他说爷爷摔倒了, 高血压,让他回去一趟, 那边医院乱糟糟的,其余他也没听清。
有人抱着小孩往台阶上走,孟妍往旁边让, 她拿着手机, 点点头说, “行,你快去吧。”
……
晚上十点四十五。
病床上的老人被护士招呼着坐起来, 往身后垫了个枕头,坐舒服了往这边儿看一眼,“舍得回来了?”
许劲知大喇喇敞着腿坐在椅子上,手里剥着个橘子, 慢条斯理, “被你吓回来了。”
眼前病床上这么大岁数一老头儿, 不好好在家待着颐养天年,平时闲着没事非要拎个袋子去超市抢什么打折鸡蛋,时不时还在小区里捡捡纸壳,小区里别人都叫他许老汉。
这回是去抢打折卫生纸,摔了一跤,一着急高血压就上来了,把超市的人都吓得够呛。
许劲知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吃个橘子。”
“我不吃这东西。”许老汉撇见他伸过来的手,没拿,忍不住唠叨,“看你爸妈也不知道一天天忙什么呢,明明你小时候看着身上还有点肉,怎么还能越养越瘦了。”
许劲知不太懂爷爷这辈人对胖瘦的理解,孙子辈儿非得个个都圆滚滚的才算有福气。
许老汉不要,他掰了自己吃,身子懒洋洋往后靠着,“别操这闲心,还能饿着我不成,饭也没白吃,这不都长个儿了吗,比我爸高。”
想到许臣,也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情爷爷知不知道,具体现在是离了没有他也一直懒得问,爱离不离。
他正想着,许臣就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了两个饭盒,一份给了爷爷,一份放他跟前,“都吃饭吧,不早了,吃完早点休息。”
许劲知不想跟他搭腔,但没跟饭过不去,拿起来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不是外面买的,是杨真做的。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俩人在搞什么。
饭盒里两样菜还有一个汤,全是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老爸一直在这儿站着的原因,这碗饭许劲知越吃越心烦,最终不耐拧着眉把饭盒放下,“吃饱了。”
他放碗收手,许老汉眼尖,看见他手心那道疤,拿筷子指了下,“怎么弄的。”
纱布已经拆了,许劲知就忘了这茬,看着还挺明显的一道,他站起来把手插兜里,“不小心玻璃划的,都好了。”
许老汉嘟嘟囔囔骂了他几句,最后来一句回扣主题,“注意点儿以后,别糟蹋身体。”
他侧了侧身,拔了正在冲电的手机,拖腔带调没个正行儿,“知道了,谨听教诲。”
许劲知视线从许臣身上略过,没停留,径直往外走。
他刚出病房没几步,许臣就跟了出来,随手带好门叫他,“你去哪儿?”
“我去睡大街。”许劲知懒散撂下这么一句,脚步也没停下。
医院走廊的灯从顶上照下来,他穿一身黑,宽松的t恤套在身上,两手插兜,清瘦挺拔的背影莫名有股韧劲儿。
他走到顶头,抬手摁了医院电梯,许臣没跟上来,放他走了。
许劲知出去站在医院门口看了会儿,快半年没回来,在芝麻胡同住惯了忽然又看见这灯红酒绿的大城市,还有那么点不习惯。
他像个流浪汉似的在医院附近转了几圈,也没真去睡大街,不知道最后出于什么心态,回了趟家。
房门指纹锁,他一摁就开了。
开门那一瞬间里面的光照出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很。
许劲知进去时杨真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他当时离家出走那天,是附中期末考试,那段时间杨真跟他闹得不愉快,他身体里的逆反占了上风,出门直接就没去学校,拿着电脑去了图书馆。
中午算着点儿回家,却没算到学校电话会打到的家里,问怎么没去学校,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进门杨真就开始咄咄逼人地问他为什么不去考试,一直积压的情绪爆发,许劲知也是头一次明面上的反叛,三句不合摔门走了,买票去了武尧。
直到今天才回来。
杨真在客厅抬头,见到他什么话也没说,目光往他左手上看。
她这样毫不吝啬的关心让许劲知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不自觉把手往身后放,眼神跟她交错一瞬,上了楼。
许劲知虽然已经预感过了,但真进门还是怔了下,他房间除了床上睡觉的东西都还在,别的书乱七八糟已经全搬空。
都去他武尧那屋里了。
……
约会没约成,孟妍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不知道他到了没有,也不知道他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回上海。
她躺进被窝里,拿着手机想着要不要问一下,在她打字之前,对话框里先跳了一条出来。
树:【今天对不起啊,等我回去补上。】
一句话,仿佛就能把她这几个小时所有的辗转情绪一扫而空。
他至少,应该是到了。
孟妍睡前看到这条消息,接着回了句,【你那里出什么事了。】
树:【没什么,都解决了,我应该还会在这儿待三五天。】
她看到那句“没什么”,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无力感。
他明明就是有事,只是不能告诉她,或者不想告诉她。
许劲知在对话框里输入,【是我爷爷他今天……】
输入到一半他又全删掉。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爱跟人说这些。
关于自己家里这点破事儿,别人也没那闲工夫听。
孟妍看着屏幕,暗暗叹了口气,【解决了就好,很晚了,早点睡吧。】
说完她又自认为很有骨气的发了一句,【正好我也要睡了。】
得到的回复是一条妥妥的。
树:【好,晚安。】
今晚有雨,孟妍一觉睡得很沉,但凡是雨天,她睡眠质量就特别好,连梦都没有。
许劲知不在的这两天,她早上醒来拉开窗帘,还是习惯性往对面看一眼。
每次看完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在那里,她拿出手机翻了下昨晚的聊天记录,几下就翻完了,不知道他现在忙不忙,试探发了一个万能熊猫头的表情包过去。
然后洗漱,吃饭,闲着无聊还连追了几集最近大热的偶像剧。
快中午的时候才收到条他的消息。
树:【上午在陪我爷爷下象棋,现在在路上,准备去吃饭。】
孟妍看着消息,脑子里忍不住幻想了一下他离开芝麻胡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上海,那里她不了解,也拼凑不出多少,她打了行字出去,【上海的路是不是走着得是步步生钱的感觉,我还没去过。】
树:【那先看看。】
消息弹出,许劲知直接播了个视频过来,孟妍趴在床上点了接通。
画面里他正走在外滩附近,身后西式的建筑非常抢眼。
他拿着手机,点开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也就他这张脸经得住这种俯视的死亡角度,在摄像头里还不显得胖。
孟妍在电视上见过外滩,现在白天看着还好,晚上的外滩才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纸醉金迷。
许劲知一边往前走,忽然想起来随口一提,“我之前那电脑还在吗,那里面有些照片我忘了删,是以前学校在这边儿做活动,晚上的外滩才好看。”
“应该还在,等会儿吃饭我问问我爸。”孟妍拨弄着手边玩偶,小熊的衣服都快被她扒掉了,“如果在的话照片我能看看吗。”
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他勾唇懒散一笑,“看呗,我可没什么不能看的。”
上回他也这么说,结果看完那三年级的日记,尴尬的是他。
许劲知说完还仔细回想了一下,那电脑里,真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吧。
应该没有。
孟妍看着他身后的背景不停在变,手拽着小熊衣服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孟重阳在院子里喊,“阿妍,下来吃饭了。”
她这才跟他说先不聊了得去吃饭,视频电话也匆匆挂断。
趁着吃饭空档她找机会问了句,“爸,之前许劲知那电脑,还在吗,在的话给我用一下。”
她想看看他以前的照片,关于许劲知的点滴她都想抓住。
电视机里播放着一个普法栏目,这段时间孟重阳老爱看这个。
“还在,这么长时间没开店,一直在店里放着。”孟重阳给碗里的面搅和了一筷子辣椒酱,拌两下说,“我下午正打算去收拾收拾开店,回来给你拿上。”
“谢谢爸。”孟妍看了眼电视,里面有一个类似于寺庙的镜头,她手里杯子的水放太满,不小心漾出来几滴打在手背,很烫。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支签。
衰木逢春少,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
……
孟妍下午没事,翻了翻以前买的书画集,没有字,全是图片,都是当代中国画家的成名作,收录在一起看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小时候还真想过以后要不要当画家,可是越长大越知道那遥不可及,尤其是在这种小城市务实为主的家庭里,追求至高无上的艺术容易吃不上饭。
她草草翻完一本,泡了壶茶装保温杯里拎上去市场找老爸,上回她就是这么去的,还在二手数码店里碰到一个进门束手束脚的落魄少爷,许劲知。
孟妍刚进市场,就看见里面停了两辆警车,顶上红蓝的灯闪得让人心慌。
后面几个穿制服的人走出来,带着几个闹事的往这边走,她目光随意扫过,视线落在孟重阳身上那一刻,手里的保温杯都险些掉在地上。
她大脑空白一瞬,像是脚下生了根,好半天才往前走了几步,出声叫他,“爸。”
孟重阳听见声音往这边看,也有点急,张嘴就撵她走,“你回去,爸又没犯法,犯法的是他们。”
孟重阳为人老实本分,她不知道这是跟什么人掺和到一起了,看着警车着急也害怕,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声音都跟着有点颤,“爸。”
她没能往前,被警察拦下,孟重阳在那头说,“回去,听话。”
后面表铺的张叔过来拉她,“你爸没犯事儿,就是店又被人砸了,去说清楚就回来了。”
她看着孟重阳和那些人被带上车,后知后觉回头看着张叔,什么叫,又被人砸了。
张叔叹了口气,告诉她说两三个月前有个雨天,孟重阳正开着店,忽然门口来了一伙人,拿着棍棒家伙就开始砸,孟重阳也是上去拦反被人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伤了胳膊。
孟妍在回家路上一直都想着这番话,所以孟重阳之前说雨天路滑摔了一跤都是骗她的,是店被人砸了,这么久一直不开门大概率也是在躲着这群人。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回家坐着等,等老爸那边处理完了回来告诉她。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像泼天的墨,黑压压的。
孟妍找了根头绳把头发扎起来,心里有点烦,未知的忐忑不上不下,磨人得很。
她就想找人说说话,翻着手机犹豫了一小会儿,这个电话最后还是打给了许劲知。
那头很快接通,他嗓音疏懒带笑,没个正经,“喂,想我了?”
他声音很好听,尤其带笑的时候,好像世间充满希望,万事都能用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概括。
孟妍握着手机,要张嘴的时候又欲言又止,“许劲知,我下午去二手市场找我爸……”
话说一半,电话那边有人在喊,“九床家属在吗?九床家属?”
他拿着电话转身,应了一句,“在,我是。”
“上回还不是你,你是他什么人……”
孟妍听不太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大概说了有一分钟,许劲知才清了清嗓子,跟他这边重新捡起话茬,“我爸吃饭去了,就找到我这儿了,你接着说,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忘了。”她隔窗看着对面没有亮灯的房子,这么些年它一直就这样黑着,直到许劲知忽然回来,它才似回光返照般亮了半年,现在只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如华丽的剧场落下帷幕,她微垂下眼,指尖在窗台上轻敲着,“明天就出成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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