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年前。


    “为什么不让我去医院看他?”宋衍站在门边, 茫然地拎着一个装着卷子的塑料袋,那里面是这两天布置下来的作业,他特意跑了趟高中部才拿到的, “我还想把他的作业带给他。”


    陆枝南坐在沙发上, 烦躁地摆手:“你听不明白吗?啊?家里派人去过医院了,池朝妈妈说了,让你离她儿子远一点!远一点!”


    宋衍愣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陆枝南起身走到他面前, 儿子的身量最近似乎长高了不少,才初一的男孩,就已经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


    “我问你, 到底怎么回事?”陆枝南显得很疲惫, 脸色很不好看,“好端端的,池朝为什么说是为了你才跟人打架打进了医院?”


    宋衍垂下头,默默不语。


    陆枝南气极了,因为惹得这出麻烦,她又被宋家老太太好一通谩骂,现在见儿子不说话,声音顿时提高了很多:“说话!!”


    宋衍被她刺耳的怒斥惊得周身颤了颤。


    “他……他来接我放学的时候, ”宋衍低声道, “因为听到学校里有人骂我是……是野种, 他就打了他们。”


    陆枝南的脸色瞬间白了白。


    她开始在房间内不安地踱步, 半晌冷笑出声:“什么……什么野种,都是胡扯的, 是谁?是谁说这种混话?”


    她走过来拽住宋衍的胳膊, 急切道:“他们一直这么说你吗?说多久了?”


    宋衍垂下头:“挺久了。”


    陆枝南皱眉道:“那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宋衍舔了舔下唇:“……妈妈要照顾弟弟, 我不想让你为难。”


    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词是骂人的话。


    只是慢慢从那些同学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和语气,才感觉到了什么。


    陆枝南看着他,半晌后捂住口鼻,眼角发红,她蹲下身问他:“他们还说什么了?你都告诉妈妈。”


    宋衍想了想,低下头:“还说我跟你长得像,将来会做男人的……”


    “别说了!”陆枝南忽然尖声打断他,猛地站起身来,“别说了……”


    她转身拿外套穿上,发抖的手甚至没法把扣子扣好,接着就上前去拽宋衍的胳膊:


    “走,你带妈妈去学校,去找那个骂你的人,我们去找他们问清楚……”


    宋衍站在原地不动,陆枝南的力道软绵绵的,根本拉不动他。


    几秒后,陆枝南忽然不动了,她缓缓地蹲下身,用力捂住脸,肩膀抑制不住地抖。


    宋衍站在他身后,瓷白的肤色看起来毫无生气,半晌后他慢慢伸出手,放在母亲轻颤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无所谓的,我不在乎,我知道他们是瞎说的。”


    陆枝南抬起头,转身看向他。


    她的儿子才十二岁,明明还是个孩子,但是说话和语气,却像个经历过许多事情的成熟的大人。


    陆枝南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半晌点点头,不住地轻声呢喃,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对……瞎说的,你怎么会是野种呢?你是宋家的孩子,你姓宋。他们是嫉妒你出生在咱们这种富贵人家,才会这样说的……”


    她倏然站起身,用力抹去了眼角的泪:“我带你转学,我送你离开南州……”


    宋衍吃了一惊,还有些不明白,抬头看妈妈:“转学?”


    陆枝南点头,轻笑道:“换个地方,就没人知道了……”


    宋衍对后来的事情就都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很快他就被送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读书,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同学,什么都是陌生的。


    按照陆枝南的要求,他不再交朋友,不再跟任何同学多说一句话,每天都独自上课下课。


    他认可这个做法,因为他知道池朝是为了自己挨打进医院的。


    跟自己走得近的人会有危险,这个念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


    “我是家属。”


    宋衍自己说出这句话,都觉得有点震惊。


    是怎么对陌生人说出这种话的啊?


    他陷入沉默,护士倒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啊……是盛总的弟弟吗,还是……”


    宋衍觉得接不下去话了。


    好在不用等他继续证明自己的身份,盛婧远远走过来,高声招呼道:“小宋。”


    护士见她认识这个年轻的男人,便知道“家属”这个身份不是假的,也没有多问,抬手示意宋衍可以进去了。


    宋衍转身,见盛婧向自己走来,站在原地,忽地有点挪不动步子。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回想起十二年前,陆枝南对他说的那句——


    “人家妈妈让你离她儿子远一点!”


    当时他只是听到母亲的转述而已,但是从她激动的情绪来看,也能想象到,她面对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又是如何唯唯诺诺地答应绝不再影响到别人。


    眼下,却好像时光斗转星移,把那时的场景在他面前重现了一样。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宋衍听到盛婧温声说道:“来啦?”


    宋衍抬起头,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只是点了点头。


    盛婧冲他笑了笑,精致的妆容下显出一点疲惫来,长叹一声道:“你来了就好了,我可算能歇一阵了。”


    “啊……?”宋衍没太反应过来,还是先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怎么样了?”


    盛婧随口道:“没事儿,就是断了条胳膊。”


    宋衍:“……”


    盛婧一副仿佛只是划了道小口子的语气让宋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磕磕绊绊地配合着她笑了一声,不过最终还是笑不出来。


    他还是很担心,总想看盛昀一眼才放心。


    “我能……”宋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啊。”盛婧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之后还得辛苦你了,我就先走了啊。”


    宋衍一怔:“什么?”


    盛婧没再回答他,只是退回去几步喊上在一旁等着的助理,风风火火地往电梯那走了。


    就是说,字面意思,她不管了。


    刚刚的无端幻想全都证明是杞人忧天,盛婧不仅没禁止他去看望盛昀,反倒直接把照顾儿子的责任直接扔给宋衍了。


    虽然震惊,但是宋衍还是更多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能见到盛昀就好。


    他问了护士该怎么去病房,便加快步子往病房去。


    离病房越近,他还越觉得有点紧张,想着盛昀会不会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会不会伤口触目惊心,会不会……


    这里的病房都是套房,打开房门,先入眼的是客厅。


    宋衍做好了直接往卧室去的准备,却在打开房门后愣住了。


    在他设想里异常惹人心疼的盛昀此时正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宋衍开门进来,盛昀那满脸写着“无聊”“无趣”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眉眼一挑:“来了。”


    宋衍缓慢地把房门关上,站在原地与盛昀面面相觑:“你……”


    盛昀见他神色犹疑又惊奇,笑道:“怎么了,觉得我应该躺在床上起不来?”


    宋衍默默不语,别说,还真是。


    现在的盛昀除了右手臂打了石膏不能动之外,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像病人的样子。


    甚至让他怀疑这人只是没站稳平地摔了一下,而不是车祸。


    长久的担忧一下子消散,心口的大石头掉了下来,轻松之后就是有点埋怨,皱眉道:“你怎么不说清楚?一听车祸,我还以为……”


    盛昀打断他,左手食指在右手打好的石膏上敲了敲:“就是车祸啊,只不过我运气好加车子好,车废了,人就断了条胳膊。”


    他长长叹息一声:“还是挺疼的,当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心想我死了你可怎么办,都没见上一面……”


    他说得轻松,语气也能听出来是在开玩笑,宋衍却觉得心口猛地揪了一下,一阵阵酸楚翻涌起来,只得皱紧眉心死忍着。


    盛昀原本只是打算逗一逗他,却没想到他眼圈顿时就红了,神态像是受足了委屈还强行高傲姿态的猫。


    “哎别……”盛昀站起身,觉得自己玩笑开过了,“我逗你的,别当真。也只是撞了一下,没那么严重。”


    他来到宋衍身前,在头顶揉了一下:“你看我那位亲生母亲就知道了,她是不是跑得比谁都快?这几天我跟她相看两厌都吵了好多次了,她一直念叨着你怎么还不来。”


    宋衍缓了缓心底翻涌的酸楚感,鼻子有点发闷:“那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


    盛昀清了清嗓子,略微顿了顿:“等你工作结束了也是一样。”


    宋衍垂下眼:“林秘书告诉过我了,是不想引起注意。”


    他深吸一口气,酸楚感又翻涌上来:“是我的问题,是我一直要隐瞒我们的关系,你才……”


    盛昀低声打断他,语气认真:“别这么说,我们就事论事,解决问题,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好不好?车祸跟你无关,我不告诉你也只是因为确实伤情不重,现在已经基本没事了。”


    宋衍抬起头看他,跟盛昀的目光对视了半晌。


    他能理解盛昀的意思,知道他只想用绝对理智的思维解决问题。


    而自己无端的自责除了给双方带来情绪上的负面影响,并没有任何意义。


    宋衍摸了摸鼻子,闷声道:“哦。”


    不得不说,有时候盛昀这样极度冷静的处理方式让他觉得很安心。


    但是这也并不能消减他心中的负面情绪,或许不会有把一切归责于自己的这种内疚心理,但是为盛昀所牺牲的一切感到不安是难以避免的。


    盛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另外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你来得正好。”


    他转过身,往套房内自带的浴室走去:“我正打算洗澡。”


    宋衍站在原地,有点晃神:“什么?”


    盛昀站定,见他没有跟上来,转身看他:“来啊。”


    宋衍:“?”


    来什么?


    什么又是来得正好?


    盛昀指了指自己打了石膏不能动的右手,坦然道:“我右手不能动,不方便洗澡,你帮我一下。”


    宋衍大惊失色,向后退了半步。


    盛昀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说麻烦你帮我倒杯水一样普通的话。


    半晌后,宋衍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想的,蹦出一句来:“只是洗澡?”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宋衍觉得自己的潜台词有点怪。


    而盛昀则仿佛被提醒到了什么。


    半晌后,盛昀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略一挑眉,语气十分自然:“当然,还能有什么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发誓!你立字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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